羅成周日又準備去下面跑一跑,他先回傢拿東西。
進瞭院子,房門敞開著,女兒羅小倩正和一個胖胖的男孩坐在客廳裡說話。男孩叫賈兵,賈兵說:“我長大,第一當大官,第二當大款,第三當大腕。”他又問羅小倩。羅小倩說:“我沒想好,反正我不想當官。”賈兵說:“女的當官的也少。我第一想當大官,不過也要看官多大、款多大、腕多大。真要當個傑克遜那樣的大腕,不當大官也行瞭。你知道官的大小嗎?”
羅小倩說:“知道一點。”
賈兵說:“我來給你講講。最大的官當然是國傢一級的,主席、總理,這個一般人當不上。往下數,就是部一級,這是指中央的部,省裡的地市的部都不算。部級就算是最高的瞭。到瞭地方上就相當於省級,省委書記、省長是正部級,副書記、副省長是副部級。到瞭部隊就是軍級,當軍長。部級下邊是廳局級,廳局級到瞭咱們地方上就相當於地市級。你爸爸是市長,就是正廳局級,也叫正地市級。我爸爸是副市長,就是副廳局級,也就是副地市級,這個級別到瞭部隊就是師級。然後,廳局級下邊就是處級,到瞭咱們地方上就是縣級,縣委書記正處級,副書記副處級,到瞭部隊就是團級。你沒聽人說縣處級、縣團級,都是這個級。處級往下科級,那到瞭咱們地方上就是鄉鎮一級,鄉長就是正科,副鄉長就是副科,到瞭部隊就是營級。科級下邊就是股級,到瞭地方上就是鄉鎮上的部門負責人,到瞭部隊就是連長。我講清楚瞭嗎?”
羅小倩說:“那咱們天州也有很多部很多局呀。”
賈兵說:“那和中央的部局不是一回事。天州市本身就是廳局級,它下邊的組織部長宣傳部長最多副廳局級,像教育局長水利局長最多是處級。”
羅成站在門外聽到這裡,走上臺階。
賈兵還在對羅小倩講:“你聽明白沒有?你升官就升級。你原來當縣長,就是處級。你當瞭副市長,就成瞭副廳局級,你要當瞭市長,就成瞭正廳局級。級隨官走。”羅小倩問:“不升官就不升級嗎?”賈兵說:“也不絕對,有時熬年頭也升級。像我爸爸辦公室的一個人,官沒變,前一陣就由副科級變為正科級瞭。”
羅成笑著說:“誰給我們羅小倩上幹部管理課呢?”
賈兵一見羅成立在一旁,吐瞭舌頭。羅小倩說:“爸,這是我同學,叫賈兵,剛從別的班轉到我們班的。”賈兵說:“羅叔叔,我爸爸就和您一塊兒上班。”羅成問:“誰?”賈兵說:“賈尚文。”羅成說:“噢,你是賈副市長的孩子。”羅成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問:“為什麼轉班啊?”賈兵鼓著腮幫子嘟囔道:“原來班主任老瞎管我。”羅成說:“明白瞭,你是準備當大官的,不願意別人管自己。”賈兵說:“班主任算什麼官呀,我們校長都不一定夠科級。”
羅小倩這才註意到羅成在收拾東西:“爸爸又要下鄉瞭?”
羅成說:“我前天不是已經對你說過瞭?”羅小倩一下跳起來幫父親收拾。羅成對羅小倩說:“上下學騎車一定註意安全。”羅小倩點點頭:“爸爸,你也要當心。走夜路,一定讓司機別著急。”說著就送羅成出門。羅成對送到院門口的羅小倩、香香說:“晚上把院門屋門關好,田玉英阿姨會經常來照顧你們。”
車開瞭,洪平安坐在司機旁回頭說:“你經常下鄉,小倩一個人在傢,確實挺讓人牽掛。”羅成一聽這話題就有些煩,一揮手:“沒辦法的事,就不要多談它。”洪平安問:“走什麼路線?”羅成說:“先在市裡轉一圈,看看拆墻透綠和其他城市規劃項目。”
手機響瞭,羅小倩發來短信息:祝爸爸健康安全工作順利。
羅成重重地嘆瞭一口氣,收起手機。
在旁人看來,羅成幾個月來轟轟烈烈頗有戰績。他走到哪裡,老百姓都對他反應熱烈,但他知道,現在才開始真正難瞭。前幾天借著去省裡開會,他也跑瞭幾個主要省委領導,他發現自己幾個月來在天州的作為,並沒有得到足夠認可。就連最支持他的省委書記夏光遠也對他說:“做事一定要統籌兼顧。”
他跑完幾個頭頭,發現早有人比他跑在前面。
一個在他看來是非很明白的天州,反而很難講清楚。他並不能說龍福海不支持他工作,成立穩定社會領導小組,讓羅成當組長,這在龍福海也算是非常之舉瞭。他也不能說龍福海包庇萬漢山,一個縣委書記沒出問題時,龍福海一視同仁地支持是不必質疑的。他也不能說龍福海一手遮天,倒是羅成的幹法讓省委一些領導感到有特立獨行的意思。他更不能表白自己的作為:平息上訪風波,補發拖欠教師工資,整治天州環境,發展經濟,這些不都是市長應該幹的?說到擠水分,也是一些領導不以為然之事。天州市一旦擠出水分來,是不是意味著全省其他地市也要擠?當省裡一個領導這樣提出問題時,羅成便知道,擠水分擠不好,擠不掉龍福海,卻可能擠得自己站不住。
他一時竟有些懷疑自己在天州博弈的策略瞭。
夏光遠對他說:“現在對你有各種說法,我也聽到一些。你要協調好方方面面,工作作風一定要嚴謹。”羅成知道,自己一個人大概很難跑得過一堆人。弄不好,自己還會撞到十多年前的老教訓上。好在夏光遠有耐心聽他講完東溝村陶蘭老師的故事,沉吟許久:“你這樣幹,還是應該的。”
羅成最後對夏光遠說:“我沒有別的要求,給上我一年時間,到年底請省委領導全面考察天州。”
羅成從省城回來,更明確瞭自己博弈的策略。跑省城,他肯定跑不過龍福海那些人,一邊幹一邊跑會使自己兩頭都抓不住。他要把天州的事做成跑官的人再跑也難歪曲的大白真相。當然,每一步又要壓穩不露破綻,他絕不能把自己搞狼狽,給夏光遠出難題,他應該把順理成章的結局擺到夏光遠面前。
面對龍福海這個老謀深算的對手,他要做得更大膽周全。
他召開瞭領導小組會議,進一步利用常委會授權的這個臨時權力機構。又召開瞭市長辦公會,這是他名正言順的權力范圍。他對政府的全盤工作做瞭進一步部署。在有一點上,他和龍福海異曲同工,龍福海理虧時仍然表現理長,便理長瞭;羅成現在明明感到很難,但他顯得形勢大好,也便形勢大好瞭。他從省城開會回來,一路喜氣洋洋進瞭市政府大樓。賈尚文見瞭他,伸手相握第一句話就是:“看來你這次從省城回來躊躇滿志嘛。”羅成哈哈笑瞭。
他從省城回來第一天的笑聲使幾位副市長和整個市府大樓印象深刻。
傳到龍福海耳朵裡,龍福海頗為疑惑地看著馬立鳳說:“這羅成到底在夏光遠那兒得什麼話瞭?”
羅成下鄉之前,先領著一班人在城裡轉。
車隊到瞭市委市政府院門口,停瞭一停。這是天州拆墻透綠第一炮,圍墻和沿街臨時建築都已拆除,改種瞭兩排花木,園丁正在護理澆灌,院內的草坪和飛翔起落的鴿群展示瞭一派和平。羅成高興地說:“這多好。”警衛也按照新規定放松瞭限制,市民周末在院內草坪區散步,孩子在與鴿群嬉戲。車隊在解放路十字路口停瞭一下,魏國指著一大片舊商業區說:“您交給我的事情,已經解決瞭。浙江的發展商把幾證都辦齊瞭,馬上就要開始拆遷。”羅成點頭:“搞好環境擴大引資,改變天州落後面貌。”
車隊開到正在治理的污水河旁。那片違章建築的歌廳全部被拆除瞭,幾輛推土機在推平最後的殘垣斷壁,鏟車在往一輛輛卡車上裝碎磚爛瓦。洪平安說:“那不是趙平原嗎?”羅成看到不遠處趙平原抱著雙肘站在那裡,正看著被推平的地方,身後簇擁著一二十個人,停著七八輛車。賈尚文說:“莫非想卷土重來?”羅成哼瞭一聲。
那邊趙平原瞄瞭瞄這邊的人群,一擺手帶人上車走瞭。
羅成對賈尚文說:“現在已經不可逆轉,公園建好瞭就更不可逆轉瞭。”
轉完城區,羅成對賈尚文、魏國說:“你們兩位留在傢裡辦公。”又指瞭指文思奇、阮為民:“我們三人下鄉。”便帶著車隊出發瞭。這次是三個正副市長下鄉,陣容最大。洪平安很斟酌地問:“這次下鄉還帶記者嗎?”羅成知道反對派散佈流言說他是新聞市長,說:“照帶不誤。我就是一個公開辦公的市長,曝光市長,說新聞市長也可以,以後市政府每周要召開新聞發佈會。”
一路上過鄉看鄉,過村看村。晚上九十點時,到瞭太子縣小龍鄉東溝村。車上不去,他們借著星光走山路進村。
羅成說:“還是先到小學校看看陶蘭老師。”
小學校那扇燈窗還在黑暗的一角很獨地亮著,羅成示意大傢放輕腳步,他撥開瞭虛掩的籬笆院門,走到燈窗前低頭一看:那個十來歲的郭小濤還趴在窗前桌上寫字,陶蘭還坐在一旁織著毛衣,指點著他。羅成呆住瞭。他想瞭想,輕輕推開瞭門。陶蘭一下站起來。羅成問:“怎麼還打毛衣?”陶蘭一指空蕩蕩的鐵絲說:“賣的毛衣不打瞭,這一件是給他打的。”說著摸瞭摸郭小濤的頭:“等秋涼瞭,他就有穿的瞭。”羅成這才松瞭一口氣。羅成問:“郭小濤的上學問題還沒解決?”陶蘭說:“已經解決瞭。”她指著洪平安說:“洪主任把你們捐的錢送來後,村裡解決瞭好幾個孩子的上學問題。”又指瞭指郭小濤:“他拉下一些課,我每天晚上給他補一點。孩子要強,不願留級。”羅成點點頭,問郭小濤:“知道我是誰嗎?”郭小濤仰起小臉:“知道,羅市長。”羅成搖瞭搖頭:“我叫羅成。小時候和你一樣,傢裡窮念不起書,也有一個像陶蘭老師一樣的好老師關心我,我每天到他的屋裡念書寫字。”
羅成對郭小濤說:“咱們越窮越要好好學,明白嗎?”郭小濤點點頭:“我長大也當市長,和你一樣。”羅成笑瞭,握瞭握他的小手:“一言為定。”
羅成問陶蘭:“陶老師,還有什麼困難和要求嗎?”
陶蘭想瞭一下,領著羅成等人走出房門,指著一旁的教室說:“教室太破瞭,光線暗不說,刮風下雨真怕砸著學生。”羅成點點頭:“你反映的情況非常重要。”陶蘭不好意思瞭。羅成握著她的手說:“你生活困難還堅持教書,還在幫助一個窮孩子,真是瞭不起。我作為市長十分感謝你。”他指瞭指身旁:“這是負責文教的文副市長,這是負責農村工作的阮副市長,我把他們都請來瞭。沿途我們已經看到一些學校危房。”
陶蘭說:“還有,最好修修路。東溝村至今汽車上不來,這影響發展。”
羅成指著身邊一位中年幹部:“這是市交通局局長沈萬裡,市裡正在研究修萬裡路,要修到每一個村。”
當晚安排好住宿,羅成就召集東溝村幹部及部分村民開會,討論學校危房改造和修路。得知羅成今晚住宿東溝村,焦天良也同幾個縣委幹部趕來瞭,鄉黨委書記、鄉長也被通知來參加瞭會議。這其實是個財力物力籌措的問題。村幹部村民說:“給自己的娃娃蓋學校,把汽車路修到自傢門口,肯定傢傢戶戶願意貢獻。我們沒錢,但可以出力,可以挖土方開石頭。”一個村一個鄉的問題大致討論瞭,村幹部鄉幹部及村民離去瞭。羅成又和市政府一班人及焦天良等人接著商談。他認為,全市危房改造和汽車路修到所有村莊的“村村通”工程,應該作為兩個大戰役。
文思奇說:“全市中小學校的危房改造,幾年來沒有少叫嚷。初步統計起碼也需要一兩個億,錢的問題不好解決。”
沈萬裡說:“村村通提瞭好幾年,沒錢辦不成。”
羅成說:“要會掙錢,會用錢,會擠錢。錢要用在刀刃上。一個教育,是解決經濟發展的人力資本。一個交通,是經濟發展的基本建設。拖欠教師工資多少年沒解決,咱們不是幾個月就解決瞭嗎?萬漢山一個人貪污一千四百萬,咱們全市補發教師工資的總額還不到這個數字。你們說,有瞭錢才能蓋學校修路,但我告訴你們,還有道理的另一半,隻有蓋瞭學校修瞭路,才能發展經濟,才能有錢。”羅成對洪平安說:“通知周圍幾個縣主要領導和教育交通部門負責人,明天上午九點鐘在太子縣委開會,討論學校危房改造和汽車路村村通的事。”他面對全體說:“市政府要研究出一套危房改造和村村通工程的成熟方案,然後上市委常委會請求批準。”
羅成相信他有足夠的理在常委會通過這方案。
龍福海掌握著全局撥拉人頭的權力,自己則靠做事梳理人頭。
羅成手機響瞭,是羅小倩打來的。他對大傢說:“對不起,請稍等。”便到院子裡打電話。他告訴女兒,他現在在東溝村。羅小倩問:“爸爸今天又有什麼發現?”羅成說:“發現學校危房改造和汽車路村村通兩件大事要做。”羅小倩說:“我爸爸真棒,發現問題、公開問題、解決問題三部曲,真是個大腕市長。”羅成笑瞭。羅小倩說:“你今天臨走沒刮胡子。”羅成摸瞭摸下巴:“馬上刮。”羅小倩說:“你現在就刮,讓我聽到聲音,要不你又忘瞭。”羅成說:“刮胡子還要搞現場直播呀。”羅小倩笑瞭。劉小妹等人沒參加會議,在院子裡站著,聽到這話也笑瞭。
羅成最後叮囑女兒:“上下學路上註意安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