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成現在多少覺得自己在做一個男人的事。

這些天他們騎著車在黑三角一天看幾十眼煤井,有的還要幾十米幾百米鉆到地底下去看。洪平安、王慶全頂不住瞭,羅成今天讓他們在駐地整理調查資料,他帶著葉眉出發瞭。葉眉說:“我用機械化拼你男人的體力。”羅成卻知道她也不容易,煤井她跟著下,煤窯她跟著鉆,遇到該上鏡頭的,她端著相機蹲來挪去。看著她曬黑瞭,也被煤灰染黑瞭,他說:“葉眉成個黑妮瞭。”兩人剛從煤井出來,葉眉用毛巾抹一把臉:“黑妮還不算太黑。”又指著他,“黑漢子就是再擦,本質也是黑的。”兩人便都笑瞭。

天又下開瞭雨,羅成騎著車,葉眉騎著摩托,頂風雨上瞭一段坡,在半山腰一個石亭子避雨。羅成脫下雨衣,扯毛巾擦瞭擦臉,又雙手一前一後抓住自行車提瞭幾提。葉眉問:“又檢查體力呢?”羅成說:“是,越來越不像高粱稈瞭。”葉眉說:“下鄉這麼多天,你已經騎瞭一千多裡地瞭。”羅成說:“你統計著呢?”葉眉拍瞭拍摩托車上的裡程表:“它統計著呢。”

羅成承認:“確實有點累。”

葉眉那樣地看著他。羅成問:“怎麼瞭?”葉眉走上來,仰頭探究地看著他臉,伸手按他眼皮:“你閉上眼。”羅成閉瞭眼:“眼皮上有什麼?”葉眉卻欠腳吻瞭他一下。羅成睜開眼:“你不怕嚇著我,怎麼突如其來這麼一下?”

葉眉又那樣地盯瞭他一會兒:“因為你累瞭。”

羅成看瞭她一眼:“好瞭,美女陪伴辦公到此結束。現在開始,你是記者。”葉眉說:“你又該刮胡子瞭。”羅成摸瞭摸胡子:“昨天晚上小倩打電話提醒瞭,和你們商量事又忘瞭。”然後一指罩著雨的山,“這裡就是精衛銜石填海的西山,所以叫精衛鄉。”葉眉說:“精衛銜石填海的西山不是傳說在山東嗎?”羅成說:“我更相信是這裡的傳說。你看精衛多瞭不起,炎帝最小的女兒,在東海不幸溺水而亡,便決心填海,不讓它再淹著人,每日從這裡銜著石頭飛到東海填下去。”葉眉說:“這又是一個治水的神話。”羅成說:“是,一個後羿射日,是抗旱的神話。一個女媧補天,是治水的神話。現在精衛填海又是一個治水的神話。傳說大禹治水也到過天州。天州瞭不起啊。”

葉眉說:“你就挺女媧挺大禹挺精衛的,有股軸勁。”

羅成說:“一個人太軸不行,但沒有一點軸還叫人嗎?”

雨中走過幾十個井下的民工,羅成看著他們說:“都是人哪,他們天天下井掏煤,起碼他們的生死安全得有保障。黑三角八百多煤井煤窯,我就是準備個個看到。”葉眉說:“龍福海已經通報瞭魏二猛封建迷信,魏二猛馬上會來周旋你。他們怕你把黑三角班子動瞭。”羅成一揮手:“這次不是動班子的事瞭,黑三角開發區的牌子我整個想摘掉它。”葉眉說:“那龍福海、魏二猛這些人不跟你玩命啊。”羅成說:“一個,不能再掠奪性開采,要給後代留點資源和環境;一個,人命關天,不能把活人埋在裡面。有這兩條就夠瞭。”葉眉說:“黑三角有上萬人靠挖煤打工呢。”羅成說:“天州有神農、女媧、大禹、後羿還有精衛,要搞綠色旅遊文化,改變經濟類型。說句大話,就憑這裡的旅遊資源,開發好瞭,老百姓坐著就能養得又白又胖。”

葉眉說:“聽說調查組的匯報對你不太有利。”

羅成瞇縫眼瞭,這兩天他剛從小道上聽到這個消息。

他推起自行車,拍瞭拍自行車後座:“豁出去瞭。”

羅成、葉眉趁著雨小一路下坡騎到瞭精衛鄉煤礦。

這是黑三角開發區精衛鄉的鄉屬煤礦。礦井前一片辦公平房,停著幾輛豪華車。羅成、葉眉剛靠近,門開瞭,魏二猛弓著腰舉著傘出來迎羅成。他傘張到羅成頭上,揮手吆喝著,出來一二十號人舉著傘將羅成、葉眉接到屋裡,車和摩托也推到房簷下。魏二猛連連點頭對羅成說:“我迷信封建風水文化,惹羅市長生氣瞭,真是罪該萬死。”羅成說:“風水文化可不罪該萬死,用得有道理瞭,就是建築環境學,用得沒道理瞭,才是招搖撞騙。”魏二猛弓著腰點著頭拱著雙手:“羅市長說得對,我年輕沒經驗,從這個極端又擺到那個極端去瞭。我一回來就到處找您。”

羅成說:“我手機開著呢。”

魏二猛抱著拳,左右顛著腳,好像凍著瞭一樣:“不敢給您打,隻想這樣找準您的路線迎住您,才算禮貌些。”魏二猛招呼人拿來幹毛巾給羅成、葉眉用,又讓沏茶倒水,還照顧葉眉:“歡迎咱們省最大腕的記者光臨黑三角,歡迎曝光黑三角各種問題,幫我們改進工作。”

羅成看見這個字字句句像喂開心果的年輕人,也便明白龍福海怎麼被他哄舒服瞭。魏二猛說:“還有二位,辦公廳洪主任和報社王副總編呢?”羅成說:“他們今天整理資料。”魏二猛依然像冬天凍著瞭一樣雙手握緊一起,左右顛著腳對羅成說:“您要資料,我讓他們有什麼給您備什麼。”然後指瞭指周圍人群和墻上幾張生產圖表:“這幾位是精衛礦的主任副主任和一些部門負責人,您想瞭解哪些情況,讓他們匯報。”

羅成面對一群人說:“我隻想瞭解一條,安全問題。”

魏二猛說:“安全沒問題,這是黑三角一類礦。”

羅成一指面前站的這些人:“你們下去過嗎?”

一群人都目光閃爍瞭,支應道:“下過。”

羅成哼瞭一聲:“那今天都跟我一塊兒下去看看。”十幾張臉為難瞭。魏二猛卻弓腰點頭說:“沒問題,我們都跟著羅市長下。”那位來黑三角第一天就見過面的副區長龍在田說:“羅市長,您先歇一歇,讓他們先派人下去趟趟道,四處檢查一下。”羅成說:“咱們下去就要先趟道,工人天天下呢,你們趟道嗎?不囉唆瞭,咱們這就下。”說著起身站瞭起來。

到瞭豎井,坐著升降車往幾百米深處下。

羅成看著身邊一二十個掛著負擔的臉,就知道這是一群下井就懸著心的人。葉眉挨他站著,張望著嘩嘩上移的井壁,羅成感到她也有一種生疏的緊張。要是沒有旁人,他或許會攬住她的肩膀。升降車停瞭,他們進瞭一個比較高大的水平巷道,沿途亮著電燈,每個人頭頂的礦工帽上也有燈。魏二猛撐足瞭膽顯得很開道地在羅成前面走著。走瞭幾百米,拱形巷道矮瞭窄瞭,巷道到頭瞭。魏二猛看著左右:“是不是就到這兒?”羅成說:“工人呢,這根本不是采掘面哪。”有人指瞭一下一個半人多高的小洞:“還要從這兒過去。”羅成蹲下身看瞭看,又拿礦工帽上的燈照瞭照:“這得爬過去。這一段有多長啊?”人群全說不清楚。有一個說:“大概有一二百米。”

羅成站起來:“看來你們個個都沒有真正下過井。”

魏二猛說:“羅市長下到這兒就行瞭,再往前怕您危險。”

羅成說:“你不是說很安全嗎?”龍在田大概是最膽小的一個,不時看著回去的路:“羅市長,今天就到這兒吧。”說話的聲音都不太對瞭。羅成說:“我今天不見工人不算完。你們誰跟我去,自覺自願。”葉眉先貓腰鉆進洞裡:“我在前面。”羅成跟著也貓下腰,回頭看眾人:“哪位跟著去?”

魏二猛往死咬瞭咬牙:“我代表他們跟您去。”

三個人匍匐著在洞裡爬著,爬瞭很久,有個稍高一些的蛤蟆洞,坐下喘一喘。三人頭上的礦工燈照出一方亮。羅成說:“這已經爬瞭有三四百米,看來前面還不短。”魏二猛仰靠洞壁坐在那裡喘:“羅市長,咱們回吧。”羅成說:“我不見工人不回,這話我已經說明白瞭。”魏二猛閉著眼搖搖頭:“我不行瞭,我對這裡的空氣過敏,喘不上氣來。”羅成歇瞭一會兒,一擺手:“接著往裡進。”

葉眉又爬瞭一個打頭,羅成跟著鉆洞。

魏二猛咬咬牙跟著鉆瞭進來,沒爬幾步:“羅市長,我確實不行瞭,請恕罪,不陪您到底瞭。”

羅成和葉眉又爬瞭幾百米,洞高瞭,兩人直起身喘著氣。

羅成攬住葉眉肩膀,葉眉靠在羅成胸前:“要是一個人真嚇死瞭。”停會兒又仰臉看羅成:“有我陪著,你是不是感覺也好點?”

兩人又往前走,更寬敞瞭,接著聽到聲響,到瞭工作面上。

幾十個工人正在打炮眼,見羅成、葉眉來萬分驚詫。葉眉說:“這是羅市長來看你們。”工人們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隨後圍上來抓住羅成,烏黑的臉上滾開眼淚:“我們這兒連鄉長、礦長都沒見過。”羅成問:“安全怎麼樣?”工人們指瞭指一旁的瓦斯檢測儀,綠燈亮著,黃燈紅燈滅著。羅成告訴葉眉:“瓦斯超過安全指標,黃燈先亮,響小警報;到達危險指標,紅燈亮,響大警報。”正說著,黃燈閃瞭兩閃,小警報滴瞭幾聲,還是綠燈。羅成說:“看來這裡安全標準不行。”他又湊近看瞭看儀表上度數,回頭和工人們挨個握手,問姓名問來路。

一群人跟市長握完瞭手,說:“您回吧,我們這一輩子都記住您來看過我們。”

羅成卻抱膝坐下瞭:“我還要和你們嘮幾句。”他一指來時路問:“人從這兒爬過來,煤從哪兒出去?”工人回答:“有一個斜巷道,溜下去溜到豎井,再運上去。”羅成點點頭,又和大傢聊瞭一陣,詢問瞭方方面面,這才和葉眉往回爬。

爬瞭半截兒,到瞭那個蛤蟆洞,魏二猛已經不見瞭。

再爬後半截,到瞭能站起來的拱形巷道,還不見人。

羅成說:“這幫人膽都嚇破瞭。”走完寬敞的巷道,到瞭豎井。一群人像熬地獄一樣候在那裡,魏二猛也在其中,一見羅成、葉眉到,都如獲大赦,讓著二人先上升降車。一群人上瞭升降車站好,就往上。

魏二猛搖頭嘆道:“羅市長真偉大,不能不服。”

一出煤井,羅成對魏二猛說:“下午到天州煤礦開會,通知開發區正副區長,管理局正副局長,股份有限公司正副總經理,以及下面各處負責人都參加。”魏二猛說:“天州煤礦是市屬企業,不屬我管,我們跑那兒開會幹什麼?”羅成說:“它現在你地面上呢,邀請你這地方長官有什麼不可以?”魏二猛立刻軟滑地一笑:“我糊塗瞭,這是羅市長召開會。”羅成又加瞭一句:“把開發區下屬各鄉正副書記正副鄉長都叫上,開發區黨委書記也是你,就不用多說瞭。”羅成又打電話,告訴洪平安、王慶下午到天州煤礦開會,並讓他們打電話請孫大治、賈尚文這兩個領導小組副組長過來。羅成又讓分管工交財貿的副市長魏國過來。後來,幹脆又讓把另外兩位副市長文思奇、阮為民一起請來。魏二猛覺得來頭有點不對,弓在一邊帶笑說:“羅市長,看來您這又是開現場會,這會什麼精神,能不能先給我近水樓臺先得月一下?”

羅成說:“想和你們商量一下黑三角的發展大略。”

魏二猛似懂非懂地點著頭:“那我就算有點開竅瞭,我們正做一個綜合發展的規劃。”他請羅成回區裡吃飯。羅成說:“我還要騎車看兩三個礦。”魏二猛害怕再和羅成一起下井,連忙笑著點頭:“那我先回去準備下午的會瞭。”

魏二猛坐上他的大奔,帶上隨從三四輛車先走瞭。

羅成、葉眉騎著自行車摩托又看瞭幾個礦井,在一個礦井和工人一起吃瞭飯,隨後就準備繞一座山去天州煤礦。羅成說:“葉眉,不好意思。”葉眉見他說話難:“怎麼?”羅成說:“你摩托能帶人嗎?”葉眉說:“能啊,你沒看我帶過王慶。”羅成不好意思地一笑:“我是說,像我這樣的大個子行嗎?我想省點體力。”葉眉說:“那你坐上吧,你自行車呢?”羅成說:“我扶著讓它跟著跑。”

羅成坐上瞭摩托車後座,一手摟著葉眉,一手扶著自行車。

葉眉摘下頭盔開著摩托有點氣昂昂地出發瞭。

雨已經停瞭,天顯得爽朗,兩邊的山洗過也精神幾分。葉眉說:“你發燒瞭。”羅成說:“你怎麼知道?”葉眉說:“你呼出的氣都是燙的。”羅成說:“那是天熱。”葉眉抬手摸瞭摸羅成的臉:“你燒得厲害。我上午kiss你的時候,就有點覺得。當時太倉促,沒敢確認。”羅成說:“你那是突然襲擊,你的突然襲擊不像我帶小分隊突然襲擊名正言順,所以隻能倉促逃竄。”葉眉笑瞭:“把自己折騰病瞭,倒玩開幽默瞭,我還真以為你精力無限呢。”羅成說:“天下哪兒有那麼多無限的事。”

葉眉說:“我看你的折騰勁兒就挺無限的。哎,怎麼不說話瞭?”

葉眉用胳膊肘碰羅成,羅成噢瞭一聲,睜開迷糊的眼:“我打瞭個盹。”葉眉說:“可別,待會兒你滾下山去,讓我向市政府怎麼交代?”羅成說:“我摟緊你,你隔一會兒拿胳膊肘碰碰我。”葉眉說:“魏二猛要給你派輛車,你還不願坐,死撐著騎車下鄉的譜兒。”羅成說:“總要善始善終吧。今天最後給他們攤瞭牌,這車就差不多算騎完瞭。”葉眉問:“和誰攤?”

羅成說:“今天先和魏二猛攤,回市裡再和龍福海攤。”

天州煤礦就在黑三角盆地中央,下午兩點,通知與會的各路人馬七八十人全到齊瞭。天州煤礦知道羅成要來這裡開現場會,全班人馬也都出動瞭。

羅成先和賈尚文、孫大治還有魏國、文思奇、阮為民加洪平安在一起碰瞭頭。羅成對孫大治、賈尚文說:“今天咱們穩定社會領導小組正副組長都到瞭,黑三角的煤炭生產安全問題重大,一旦出事,勢必影響社會穩定。而對它做任何調整,涉及勞動力的安排,又事關社會穩定,所以請二位來。”賈尚文迎面坐在正中,羅成一劃,又把他和一旁的魏國、文思奇、阮為民劃到一起:“咱們市政府一正四副五個市長都到瞭,黑三角開發區到底向何處去,這是今天必須研究的問題。”魏國一雙凸眼睛眨個不停,想抽煙,掏出又塞回去,又有點不知如何安排自己一雙手。文思奇有些佝僂地仰著臉思索。阮為民坐在那裡像個中學班主任一樣神情敦厚。洪平安說:“羅市長這些天基本上把黑三角大小煤礦全部看瞭,還下瞭一二十個井。”

孫大治扶扶眼鏡眨眼瞭。賈尚文扶扶眼鏡也眨眼瞭。魏國更是眨個不停。

魏二猛領著黑三角開發區上上下下人馬到齊後,羅成一揮手:“咱們今天先下井看看。”七八十人都沒思想準備,很多人面露難色。賈尚文撓撓後腦勺化解自己:“我也有好幾年沒下過井瞭。”魏二猛軟滑地笑瞭:“羅市長上午就領著我們下瞭精衛鄉煤礦,那兒條件比這兒差得多。這是大礦,條件好得多。”

隻有天州煤礦一班人有思想準備,說羅市長已經下過一回。

七八十人戴上礦工帽,穿上礦工服,從大豎井裡直直地下到千米深處。

下井前,羅成先領著眾人看瞭井口不遠處的抽水站。一股一摟多粗的大水嘩嘩地吐入池中,沿渠而去。礦上人指著四面山上山下的大小礦井說:“和到處開井有關,水層被打穿,天州煤礦井下的地下水日漸增多。”魏二猛很化解地說:“天州煤礦過去聽說地下水也不少。”天州煤礦人說:“從來沒這麼多過,我們加瞭水泵都有點抽不過來,又去調大功率泵瞭。”魏二猛手下的副總龍在田一指四周說:“我們各處批準開井,也都有規劃,考慮到這些技術情況瞭。”羅成揮瞭揮手:“先下去看吧。”

幹站在上邊說話,陽光照著都很輕松。黑咕隆咚一下來,再有微微的燈光照著,所有人都感覺不一樣瞭。走在高大的拱形巷道裡,一行人踏響著沉悶的回聲。

賈尚文說:“人就是地上生活的動物,一鉆到地底下,心態都變瞭。”

羅成感到人群都有的畏懼不安,心說:一到下邊嘴就沒那麼硬瞭。走瞭幾百米,就著巷道燈光,看見巷道頂和兩側都汪汪滲水。再走,腳下就蹚著沒腳面水瞭。天州煤礦的人邊走邊介紹:“這塊地區的地下水情況特別復雜,四處亂開小煤井,天州煤礦膽戰心驚。”走到一處,他們站住問羅成:“羅市長,還用往前走嗎?”羅成問眾人:“大傢有感覺瞭嗎?”賈尚文、孫大治連連說:“感覺很深刻。”眾人也都紛紛附和,同時提心吊膽地上下左右觀望。羅成說:“這感覺還不行,咱們再往前一直到工作面上。”

看到傳送帶迎面源源不斷送過煤來,人群全走得像隨時要拔腳逃跑。

葉眉走在前面。羅成聽到上面有響聲,幾步上去將葉眉擋到一邊,頭頂咔嚓脫落下一片煤來,落地少說也有三四百斤,沒下過井的人嚇得後退仰望,似乎即刻塌方。羅成揮瞭揮手:“這叫掉皮,躲開瞭就沒危險,離塌可遠呢。”說著拍瞭拍葉眉肩膀,讓她別受驚,就領頭往前走,眾人也便硬著頭皮跟著往裡走。

又走瞭上千米,才算到瞭工作面,一臺煤機正啃著煤層。

工人們見市長領著這麼多人來看望,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

看完天州煤礦,到開發區辦公樓,羅成主持瞭現場會。近百號人將橢圓會議桌三四層圍滿,羅成坐在長圓桌頂端,他讓洪平安將一份他畫滿註釋的黑三角煤井示意圖貼在身後墻上,說:“我代表市穩定社會領導小組和市政府主持這個會議。今天第一個問題,是解決黑三角存在的嚴重安全隱患。”他站起來,指瞭指整個地圖,指瞭指居中的天州煤礦:“天州煤礦是個國企大煤礦,它處在黑三角盆地中央,自然也可能處在地下水層低窪處,就現在井下水與日俱增的情況,說明我們四周盲目開井已經危及天州煤礦的存亡,所以我們今天要形成的第一個決議,就是立即關停天州煤礦四周最近的這些大小煤井。”羅成指瞭指地圖,畫瞭一圈:“這涉及二百多個煤井。”

魏二猛同開發區上上下下全睜大眼沒話。

羅成問坐在兩側的孫大治、賈尚文等市領導:“你們有意見嗎?”都說沒有。羅成問坐在對面的魏二猛及全場:“你們黑三角開發區的領導層有意見嗎?”魏二猛扭頭看瞭看坐在一旁的副區長龍在田。龍在田說:“是不是能夠區別對待?”羅成說:“你能做到對天州煤礦的安全有保障嗎?”龍在田說:“區別對待肯定是要做到有保障。”羅成說:“那我要請你到天州煤礦當安全員,天天下井,你能做到嗎?”龍在田眨著眼嘿嘿瞭:“我要是沒有這攤工作,可以去。”羅成非常嚴厲地一伸手:“可以調動你的工作。”

龍在田瞟瞭一眼身旁的魏二猛,不說話瞭。

魏二猛說:“我們同意羅市長剛才做出的決定。”

羅成說:“我剛才是提議。現在市、開發區還包括鄉三級會議,如果對提議沒有意見,就形成決定。”他掃視瞭一下全場,“誰還有意見,可以站起來提。”沒有人提。羅成接著說:“還沒完,開發區八百多大小煤井煤窯,除瞭剛才說的二百個,還有許多自身存在著安全問題。”羅成又轉圈拍瞭拍地圖:“該看的我都看瞭,該下的我也都下瞭。按照你們所說的五類煤礦,第五類人背煤的,需要全部關掉。第四類人力貓腰推鐵鬥車的,我認為絕大部分也要關掉。剩下三類、二類、一類,我看瞭,也有相當一部分要關掉。說得再嚴格點,五類、四類、三類煤井煤窯,應該一刀切,全部關掉。一類、二類要等重新做瞭安全技術鑒定,才允許繼續生產。”

會場和煤礦下的巷道一樣靜得發沉瞭。

魏二猛又看看身旁的副區長龍在田。

龍在田又眨著眼說話瞭:“這樣一搞,黑三角開發區的經濟基礎所剩無幾瞭。”羅成說:“隻能怪你們的基礎沒搞對。黑三角這樣亂挖濫采,漫山遍野黑瞭水黑瞭天,怎麼還能搞得下去?光安全隱患這一條,就讓你們站不住瞭。聽說你們小事故沒少出過,三個兩個的傷亡沒斷過。真等出瞭大事故,你們去坐法院?”龍在田說:“按照您剛才的說法,我算瞭算,這黑三角開發區沒瞭經濟基礎,也就基本名存實亡瞭。”

羅成說:“今天要討論的第二個問題,就是目前這個開發區還有沒有必要在原來的意義上存在下去?”

全場都呆瞭。

羅成說:“剛才關於關井停產一事,大傢要提不出說得上來的反對意見,今天就形成決議執行瞭。關於開發區要不要存在下去,或者如何轉型,今天我隻提出問題大傢討論,不做決議。”魏二猛這次自己弓著身子站瞭起來:“兩個問題是一個問題。一旦關瞭絕大部分煤井煤窯,開發區真有可能名存實亡。”羅成說:“你的意思,關井停產這個決議也要再討論瞭?”魏二猛說:“開發區是龍書記當市長時親自抓的典型。”羅成很威地抬瞭抬手:“老龍當市長時抓的工作,我當市長自然要接過來抓。”

魏二猛軟著聲音硬著態度:“那您是不是和龍書記商量瞭再說?”

羅成說:“和老龍及市委常委商量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

魏二猛像汽車上自動收起的天線慢慢坐下,又站起說:“我們總得替大多數人考慮。”

羅成隔著會議桌看著他說:“你第一不就是講的在場的和不在場的開發區的這些幹部嗎?”魏二猛還要張嘴,羅成話沒斷:“第二,你可能要講在開發區挖煤的上萬農村勞動力,是吧?”魏二猛沒話瞭。羅成說:“如果找不到開發區新的經濟基礎,那開發區相當一部分幹部是要另謀出路。現在,黑三角大多數技術原始的煤井煤窯肯定要關閉,勞動力也要另謀出路。我今天提兩個思路:一個,如何利用這一帶女媧補天鄉、精衛山這一類古老的文化景觀,開發旅遊資源,同時綠化群山搞綠色經濟;一個,市政府可以策劃一個動員五十萬人走出天州去全國打工的現場會,解決農村剩餘勞力。其他還有什麼思路,要靠諸位想。”

魏二猛又像一節自動收起的彎天線坐下瞭。

黑三角開發區升縣級沒升成,在場的幹部最高是副縣處級,餘下不過是科級、副科級,面對七八個正副市長、市委常委,自然沒敢吭大氣的。但事關所有人的大小烏紗帽,空氣繃得緊緊的。羅成明白這個,他先緊瞭螺絲,又松一下,雙手一指全場:“諸位是不是沒有思想準備啊?”見羅市長臉色放和緩,眾人有說話的:“是沒思想準備。”羅成說:“剛才魏二猛把兩個問題連在一起,我看暫時還是把兩個問題分開。第一個問題,我剛才說的那些危及天州煤礦的煤井煤窯和自身危險的煤井煤窯,從今天起都要關閉,這裡當然涉及很多操作,譬如你收瞭人傢費,現在關閉該如何結算之類,但我今天說一句話,關閉已經是決議,令行禁止,大傢必須執行。第二個問題,開發區到底有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要存在如何轉型,今天隻作為問題提出來。如果你們在一個月兩個月若幹月內能夠找到新的經濟基礎,那我支持大傢轉型,要不,就不如劃回西關、太子、女媧三縣,佈局更合理。大傢聽明白我的意思瞭嗎?”

全場靜著。

魏二猛咬著嘴唇瞇著眼,臉上永不消失的笑容也消失瞭。

龍在田眨著眼左看看右看看。

羅成最後說:“開發區未來體制如何,要靠大傢群策群力,也要請示市委常委並上報省裡,才能最後決定。”

《龍年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