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泉海經大雨淋過,發燒瞭,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老沙頭端著一碗湯走進來讓翁泉海喝,他伸手摸翁泉海的額頭,說要去請大夫。翁泉海告訴他,自己就是大夫,眼下隻不過受點涼而已,喝點紅糖蔥須薑湯就行。
老沙頭趕緊去煎紅糖蔥須薑湯,煎好瞭端給翁泉海喝。翁泉海喝急瞭,突然咳嗽起來,湯噴在衣襟上。老沙頭急忙伸手擦翁泉海衣襟上的湯漬。翁泉海看出來老沙頭是個熱心腸的好人,覺得應該找機會報答他。
過瞭兩天,翁泉海的身體已無大礙。他準備回去,就告訴老沙頭,傢裡的事情他挺掛念,想回去吧,身體尚未痊愈,他希望老沙頭辛苦陪他一趟,好事做到底。老沙頭很爽快地答應瞭。
老沙頭一路上悉心照料著翁泉海回到上海,一進傢門,翁泉海推開攙著他的老沙頭笑道:“到傢瞭,小戲收場瞭。”老沙頭這才明白:“原來你的病好瞭!”翁泉海請老沙頭進堂屋:“不施小計,你也不跟我來啊!”“先生,你既然到傢,我就可以走瞭。”老沙頭說著扭身要走。
翁泉海忙拉住老沙頭:“這怎麼行,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我得好好感謝你!”
老沙頭微笑道:“誰趕上這事,都得伸把手,不必客氣,我走瞭。”翁泉海急瞭:“不行,不行,你絕對不能走!”說著硬是把老沙頭拽進屋裡,按坐在椅子上。
翁泉海剛要去泡茶,葆秀立即去泡瞭茶端過來。翁泉海說:“葆秀,我出門病倒,這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得弄點好的答謝。”葆秀大大方方地笑著:“放心吧,四盤大菜,八盤小菜,來個四平八穩。”
老沙頭笑對翁泉海:“要不我弄一盤菜,怎麼樣?”翁泉海擺手道:“那怎麼行,哪有客人伸手的?”
老沙頭說:“要是把我當客人,我抬腿就走。”葆秀滿臉春色道:“老話說得好,進瞭門就不是外人。翁大哥,既然老沙大哥想露一手,咱們就嘗嘗他的手藝。”
老沙頭進廚房燉菜。翁泉海站在一旁看著問:“老沙,你這做的是什麼菜啊?”老沙頭雙手不停道:“五花肉燉粉條,東北菜。”
老沙頭做的五花肉燉粉條的確好吃,兩女孩子邊吃邊誇贊。葆秀也說老沙大哥的廚藝精湛,有機會得學學。
當晚,翁泉海和老沙頭坐在院中閑聊。老沙頭問翁泉海,在上海忙診所的事,怎麼有閑心去妙高臺遊玩?翁泉海毫不隱瞞,盡把實情相告。
第二天早飯後,老沙頭一心要走,翁泉海無論怎麼說都留不住,隻好送老沙頭到門外。葆秀站在一旁。老沙頭說:“翁先生,我昨晚想瞭想,診病不要錢,算是一條出路,也是積德啊!”翁泉海笑而不語。
老沙頭在門外站住,拱手道:“翁先生,多謝款待。”翁泉海說:“救命之恩,如同再造,我得謝你啊!五花肉燉粉條真香,我沒吃夠,你還得再來。”老沙頭笑道:“吃夠瞭就來不瞭瞭,所以不能總來。”
受那場官司的影響,趙閔堂的診所也是冷冷清清,門可羅雀。這天,趙閔堂閑坐在診室實在無聊,就走出來散心。他發現不遠處的一傢包子鋪外排著長隊,就走過去問一個排隊的男人:“先生,這包子鋪的包子好吃?”那人說:“頭回買,誰知道呢。說是一天就賣一百屜,嘗嘗唄。”
趙閔堂忽然有瞭靈感,立即來個依葫蘆畫瓢。他寫瞭一張告示,說是本診所每日掛號限量二十個,讓徒弟小龍把告示貼在門外。但還是沒人上門。他改成每日限量十五個號,門前仍是冷落。限量改為十個號,十全十美啊,情況照舊。趙閔堂咬牙把每日限量改成五個號。
一個中年女人走到門前問:“每天就掛五個號?”小龍忙笑臉相迎:“對呀,找趙大夫看病的人太多,所以每天隻能看五個號。不多瞭,要看得趕緊。”
女人進診所請趙閔堂切脈。她問:“大夫,我是今天第幾個號啊?”趙閔堂專註切脈:“第四個。我忙得腳打後腦勺,剛想歇一會兒,你就來瞭。”
過瞭一會兒,又一個女人進來請趙閔堂切脈。她說:“聽說一天隻掛五個號,我趕緊跑來瞭。”趙閔堂頭也不抬:“沒辦法,全是找我出診的,一去就沒時間回來瞭。”女人問:“我這是第幾個號瞭?”趙閔堂答:“第三個。”
女人立即抽回手:“剛才我姐來瞭,她說她是第四個,我怎麼是第三個瞭?我說大夫,你是騙人吧?我看你就是靠限號的把戲來招攬病人!心術不正,你這種大夫我可信不著!”
女人走瞭。趙閔堂趕緊讓小龍把告示揭瞭。
趙閔堂正為自己診所不景氣的事犯愁,聽說翁泉海診所患者多得房門都快擠破瞭!怎麼回事呢?原來是看病倒搭診費,這便宜誰不占!趙閔堂十分不滿,就跑到吳雪初那裡說:“雪初兄,他姓翁的如此擾亂行規,有悖醫德,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吳雪初不感興趣,認為還是各人自掃門前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趙閔堂的妻子不幹:“因為那官司,咱的診所一直不景氣,都是那個姓翁的鬧的,眼下,他又使出這種下三濫的法子,騎脖子上拉屎,這事不能完!”她要出頭露臉,替丈夫出口惡氣!
趙閔堂的妻子來到翁泉海診所,看著翁泉海:“請問你是翁大夫嗎?”翁泉海點頭。趙妻冷笑:“看來沒進錯門,翁大夫,看病不要錢,還倒貼診費,您真是菩薩轉世啊!”
翁泉海奇怪地問:“誰說看病不要錢?”趙妻怪笑:“那門外不是有人給診費嗎?翁大夫,請問抓藥花錢嗎?”翁泉海皺眉:“當然誰用花誰的錢。”
趙妻捏著嗓子喊:“全是假的,我還以為碰上瞭真菩薩,原來是個滿嘴溜滑的豬八戒,我呸!”她扭著屁股走瞭。
中午,翁泉海來到廚房,問正在炒菜的葆秀:“那些人都是你找來的吧?你怎麼能這樣做呢?這是歪門邪道!是欺騙!是心術不正!有辱我孟河醫名!”
葆秀不吭聲,把菜倒進盤子裡,端盤子走到正房堂屋門外。翁泉海攔住葆秀質問:“你跟我說清楚,你為什麼這樣做?”
葆秀看著翁泉海說:“其實我也不想這樣做,可看診所裡連個外來的腳印兒都沒有,怕你心裡難受。那天老沙大哥臨走不是說過嘛,‘診病不要錢,算是一條出路,也是積德’。我就這麼做瞭。”翁泉海生氣道:“你這樣做,我更難受!你回孟河吧,孩子我自己能照看。”
葆秀欲繞開翁泉海,翁泉海一揮手,失手把盤子打落在地,兩人都愣住瞭。曉嶸和曉傑聽見動靜跑瞭過來,曉嶸喊:“爸,您怎麼瞭?秀姨忙裡忙外,還給我們做好吃的,對我們可好瞭,您別氣她!”曉傑尖著嗓子:“我們都喜歡秀姨,您別欺負她!”葆秀忙說:“沒事,沒事,菜我再去炒。”她從地上撿起盤子走進廚房切菜,隨著切菜聲,豆大的眼淚滴落下來。翁泉海不吭氣,板著臉走進正房。
小鈴醫搖著銅鈴在巷子裡走著高聲喊叫:“神仙丸,專治疑難雜癥,三丸躲過鬼門關;老君貼,腰酸背疼腿抽筋,貼哪兒哪兒舒坦……”
他發現有個孩子病懨懨地坐在一處民宅門口,就站在門外使勁搖起鈴來。院子裡走出個中年男人斥責道:“大晌午的,你吵什麼!”小鈴醫笑著說:“你看你這嗓門,跟打雷似的,震得我耳朵生疼。我是看你傢孩子可憐,要不我早走瞭。”
中年男人一愣問:“你什麼意思?”小鈴醫認真道:“這孩子的病得治啊!”
“江湖郎中,耍的都是騙人的把戲,趕緊滾!”“先生,我今兒個把話放這,這孩子的病也就我能治!”中年男人望著小鈴醫猶豫著。
小鈴醫說:“這孩子是不是吃瞭不少藥瞭?吃藥是不是沒見好啊?這孩子的病不在藥上,在這宅子裡。你傢裡有東西礙著他的病啊!”中年男人好奇地問:“什麼東西?”小鈴醫伸開雙臂:“活物,庹長。”中年男人越發奇怪瞭,追問道:“到底是什麼東西?在哪兒?”
小鈴醫故意轉身欲走。中年男人不放心瞭,忙說:“哎,說半截話是什麼意思?你倒是講清楚啊!”小鈴醫神秘地說:“備好酒,我三天後再來。”
三天後,小鈴醫再到中年男人傢,主人十分客氣,果然備瞭酒。小鈴醫抱著酒壇喝著酒,看著不遠處一口倒扣的大缸。他放下酒壇問:“還有酒嗎?”
中年男人變臉:“你是來混酒喝的嗎?”小鈴醫瞪大眼睛:“怎麼叫混酒喝呢!武二郎不喝透瞭,敢打老虎嗎?我不喝透瞭,敢捉……庹長嗎!”
一會兒,中年男人抱著酒壇和另外兩個大漢走過來,小鈴醫接過酒壇。中年男人把院門關上,又上瞭鎖,他提著頂門棍走到小鈴醫近前。另外兩個大漢抱膀子望著小鈴醫。小鈴醫沉默片刻,抱著酒壇喝起來。他有點醉瞭,身子搖晃著朝那倒扣的大缸走去。他走到大缸近前,圍著大缸慢慢走著,越走越快,嘴裡不斷叨咕著。他如旋風一般圍著大缸旋轉,突然站住身,趴在大缸上,低聲咕噥:“天靈靈,地靈靈,離地三尺有神靈,小鬼睜眼,天神在此!”他突然指著大缸,高聲叫道:“睜眼睜眼,勿動勿動,有屎憋住,有尿不急。定!”
中年男人和倆大漢望著小鈴醫,臉上露出驚恐之色。小鈴醫又趴在大缸上,低聲叨咕:“不老實?不聽話?”突然大喊,“開天眼,罩!”他跳上大缸,金雞獨立,雙手合十,嘴裡念念有詞。他跳下大缸,伏地聽著。他起身,伸手拍瞭大缸三下,高聲喊:“抬缸!”
倆大漢走過來抬缸,小鈴醫也俯身幫助抬缸,還叮囑著:“慢點,慢點,別驚到瞭!”就在這一瞬間,眼明手快的小鈴醫,趁眾人誠惶誠恐地抬缸之際,順勢把早就藏在袖筒裡的一條蛇放進大缸裡,誰都沒有看見。
大缸被掀翻瞭,裡面有一條蛇。
小鈴醫煞有介事地指著蛇說:“這回明白瞭吧?庹長,就是那東西礙著你兒子的病。”中年男人信服瞭:“我說我傢孩子的病怎麼吃什麼藥都不見好呢!那口老缸放在那兒有好多年瞭,那蛇一定也在裡面待瞭好多年。要不是您,我們怎麼也想不到是它在鬧怪。您真是神仙啊!”說著恭敬地付瞭酬金。
小鈴醫舒心地笑道:“神仙不敢當,也就是個半仙之體。我這酒沒白喝吧?”中年男人連連點頭:“恩人,您這是在笑話我啊,您別急著走,我得好好請請您。”
小鈴醫輕輕擺手說:“從醫之人,不占患者便宜,我心領瞭。如果你能把那些大夫給孩子開的藥方給我,也算感謝瞭。”中年男人誠心地說:“這不算事,隻是我還想求您把孩子的病治好,多少錢無妨。”小鈴醫說:“孩子的病已經好瞭一半,我能做的也就到此瞭,你們還是另請高人吧。”
中年男人匆匆進屋拿來十多張藥方,小鈴醫接過藥方塞進懷中,搖晃著離去。
忙活瞭大半天,小鈴醫想到老娘還沒吃飯,就買瞭燒雞和一壇酒,回到租住的小黑屋裡。他撕瞭一隻雞腿給娘吃:“娘,您盡管放心,兒子賺瞭大錢,下個月的房租不愁瞭。”老母親問:“哪賺的這麼多錢啊?”“就是賣藥賺的唄。”“你那藥要是好賣,早賺錢瞭,你給我說清楚,要不我不吃!”小鈴醫隻好把捉蛇看病的事老實講瞭。
老母親不高興瞭:“孩子,這是騙人啊,這錢來路不正,咱不能要!”小鈴醫勸道:“一文錢憋倒英雄漢,這話不假。娘,這錢咱先用著,等有錢瞭我再還回去不就行瞭。來,吃。”
老母親教訓道:“我不吃,你趕緊把錢還瞭!你別以為我不清楚,你那藥丸子也不是正路貨。孩子,作孽早晚會得報應啊!”小鈴醫說:“娘,錢已經花瞭一些,暫時還不上瞭。”老母親無奈,閉上眼睛念起佛來。
幾天後,小鈴醫又在街頭賣藥,他搖著銅鈴,老母親戴著一頂破帽子坐在旁邊的小推車上。忽然,一個中年男人過來揪住小鈴醫:“小子,你還想跑嗎?騙人騙到爺爺頭上來瞭,看我不打死你!”小鈴醫冷靜道:“慢著,你給我說清楚,我騙你什麼瞭?”“你那條蛇是哪兒來的?”“不是你傢大缸裡的嗎?”
中年男人吼道:“我呸,你糊弄傻子嗎?那大缸扣在那兒多少年瞭,一絲氣都進不去,那蛇怎麼活?再說瞭,那蛇身上溜幹凈,跟洗瞭澡一樣,那麼多年能不沾點灰土嗎?”小鈴醫辯解著說:“大哥,說話得講證據,你說誰能證明那條蛇不是缸裡的?要不是缸裡的,它哪兒來的?”
中年男人氣哼哼地架著胳膊說:“少說廢話,小子,今天我把話放這兒,要麼還錢,要麼給我磕十個響頭,如若不然,我拆瞭你的骨頭架子!”
老母親大聲說:“不要打我兒子!兒子,還錢!”小鈴醫掏出錢道:“大哥,我就這點錢瞭,要不,等我把藥賣瞭再還您。”
男人上前按住小鈴醫要扒他的衣裳,小鈴醫掙紮撕扯著。老母親喊:“你們住手!來人啊!”男人走到老母親近前,摘掉瞭她的破帽子。小鈴醫急瞭,猛地沖向男人,一把奪過破帽子高喊:“我娘頭怕風,要拿帽子,先把我的頭拿走!”“看這老太婆可憐,今天放你一馬。”男人看到如此情景,憤憤地說完走瞭。
老母親看著兒子說:“孩子,你不能一輩子這樣,如果不改,早晚會橫屍街頭啊!要是那樣,娘得趕緊死在你前頭!”
小鈴醫連忙跪在地上:“娘,兒子不孝,讓您受苦瞭!請您放心,兒子一定找個立得住站得穩的先生,拜他為師,從頭立人!”
老母親點著頭,眼淚流淌下來。
為瞭不讓老娘傷心,小鈴醫決心要拜師。
他要拜的第一位是中醫魏三味,可魏三味不收。小鈴醫往門裡擠,一個膀子在門裡,一個膀子在門外。魏三味說:“小夥子,我不收鈴醫,收瞭有辱門風。”
小鈴醫爭辯道:“李時珍的祖父就是鈴醫,他祖父有辱門風瞭嗎?康熙年間的林含鈴就是鈴醫出身,他開瞭‘長安堂’藥材鋪,按師傳秘方精心炮制瞭‘眼藥散’和‘食積傷脾散’,療效甚佳,廣為流傳。他不但沒有辱沒門風,還給師父臉上貼金瞭呢。”魏三味說:“你懂得不少,但不可同日而語。”
小鈴醫接著說:“《蘇沈良方》裡曾記載,大文人歐陽修得病,久治不愈,他夫人說鈴醫有藥,三文一帖,療效好。歐陽修不信。後來他夫人偷偷給他吃瞭鈴醫的藥,把歐陽修的病治好瞭!”魏三味笑道:“久遠之事,誰知道真假。”
小鈴醫繼續說:“《夷堅丙志》的韓太尉一文中也提到,韓太尉得病,禦醫診後說治不瞭。正巧鈴醫路過,用針灸之法,救瞭他的命!”魏三味搖頭:“小說而已,有編造欺人之嫌。”
小鈴醫仍不死心:“先生,如果您能收我為徒,待我學成本事,一定報答您的大恩!”魏三味厲聲道:“你要是再糾纏下去,我可要叫警察瞭!”
小鈴醫無奈地收回身子,門關上瞭。
小鈴醫要拜的第二位是中醫霍春亭。霍春亭走著,小鈴醫跟在一旁。
霍春亭問:“你學過醫嗎?”小鈴醫答:“豈止是學過,我這就給您來一段。”
霍春亭上瞭黃包車:“有空你去我診所找我吧,環浦路76號。”黃包車跑著,小鈴醫跟黃包車跑著說:“我現在就有空。”
霍春亭坐在黃包車上問:“脈何以知氣血臟腑之診也?”(出自《傷寒雜病論》)小鈴醫跑著答:“脈乃氣血先見,氣血有盛衰,臟腑有偏勝。氣血俱盛,脈陰陽俱盛;氣血俱衰,脈陰陽俱衰。氣獨盛者,則脈強;血獨盛者,則脈滑;氣偏衰者,則脈微;血偏衰者,則脈澀;氣血和者,則脈緩;氣血平者,則脈平;氣血亂者,則脈亂;氣血脫者,則脈絕;陽迫氣血,則脈數;陰阻氣血,則脈遲……”
霍春亭再問:“上工治未病,何也?”(出自《金匱要略》)小鈴醫跑著答:“夫治未病者,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四季脾旺不受邪,即勿補之。中工不曉相傳,見肝之病,不解實脾,惟治肝也……”“那陰陽呢?”(出自《內經·素問》)“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於本。故積陽為天,積陰為地。陰靜陽躁,陽生陰長,陽殺陰藏,陽化氣,陰成形……”
霍春亭喊:“可以瞭。”小鈴醫說:“先生,我還能背,您慢慢聽。算瞭,幹脆我給您拉車吧。”他攔住黃包車,抓起車把拉著朝前跑。車夫追趕著喊:“你趕緊停下,這是我的活兒!”小鈴醫說:“我替你把腿跑瞭,錢算你的,上哪兒找這便宜買賣去,你就偷著樂吧,前面帶路!”
車夫跑到前面帶路。小鈴醫拉車跑著背誦《內經·靈樞》:“天之在我者德也;地之在我者氣也。德流氣薄而生者也。故生之來謂之精;兩精相搏謂之神;隨神往來者謂之魂;並精而出入者謂之魄;所以任物者謂之心;心有所憶謂之意;意之所存謂之志;因志而存變謂之思;因思而遠慕謂之慮;因慮而處物謂之智。”
霍春亭問:“你不渴嗎?”小鈴醫答:“不渴。”“不累嗎?”“不累。”“會診病嗎?”“會一點兒。”
霍春亭說:“會一點兒不行,所以說明朝大學問傢王守仁提出的‘知行合一’是大道理,隻知不行,抬不起腿來;行而不知,腿是抬起來瞭,可稍不留神,就會崴瞭腳脖子。”小鈴醫說:“您說得太對瞭,我現在就怕崴腳脖子。”
到診所瞭,小鈴醫停住黃包車。霍春亭下車交瞭車費。
一個患者趕過來,他鼻孔用棉花塞著:“霍大夫,我吃瞭您的藥,這鼻子又出血瞭,止不住啊!”“屋裡說話。”霍春亭說著打開診所門。
小鈴醫說:“止鼻血簡單,把頭發燒成灰,吹鼻中即可止血。”
患者問:“此方好用?”小鈴醫說:“頭發灰也叫血餘炭,好用極瞭。”
霍春亭和患者走進診所。小鈴醫也要跟著進診所,霍春亭關上診所門說:“你懂得太多瞭,我教不瞭你!”
接連遭遇挫折,小鈴醫有些失魂落魄。他垂頭喪氣地回到租住屋裡,坐在床上沉默不語。
老母親問:“兒子,你明白為什麼人傢不收你為徒嗎?”小鈴醫搖頭說:“心眼小唄。娘,是不是您兒子我的學問太大瞭點啊?”
老母親教訓道:“呸,你學問大怎麼沒開診所,沒坐堂行醫呢?孩子,拜師不但得誠心,得厚道,還要少言寡語,多聽多看!”小鈴醫點頭說:“娘,我記住瞭。”
小鈴醫要拜的第三位是中醫陸瘦竹。
陸瘦竹問:“為什麼學醫啊?”小鈴醫說:“喜歡。”“將來有什麼打算呢?”“有口飯吃就行。”
陸瘦竹說:“小夥子,我陸瘦竹從不輕易收徒,你要實在想混口飯吃,那就在這幹點雜活吧。”小鈴醫點頭:“隻要能填飽肚子,讓我幹啥都行。”
陸瘦竹笑道:“我看你挺老實的,是個憨厚人,這樣,你先幫我三姨太帶帶孩子吧。不願意幹可以走,不留。我把話講在前頭,幹活沒工錢,幹好瞭有賞錢,明白嗎?”小鈴醫忙說:“我願意!我明白!”
那三姨太夠難伺候的,她要小鈴醫倒尿壺!小鈴醫說:“三姨太,先生沒說讓我給你倒尿壺啊!”三姨太瞪眼說:“你是來伺候我的,我讓你幹什麼,你就得幹什麼!”“幹別的行,尿壺我不管。”“你敢頂嘴,晌午飯別吃瞭!”“我都幹半天活瞭,憑什麼不給我飯吃?”“我說不給吃就不給!”
小孩子哭瞭,三姨太跑到床前抱起孩子哄著。她讓小鈴醫趴地上給小孩騎一會兒。小鈴醫搖頭說:“先生說讓我幹雜活,沒說讓我給孩子當馬騎。”三姨太喊:“好,晚飯也別吃瞭,賞錢也沒瞭!”小鈴醫隻好趴在地上。三姨太把小孩放在小鈴醫背上。小孩嘎嘎笑著。三姨太朝小鈴醫屁股踢瞭一腳喊:“駕!”小鈴醫猛地站起身,小孩摔在地上。三姨太趕緊抱起孩子放在床上,倒拿著雞毛撣子,抽打小鈴醫。小鈴醫挨瞭幾下,就跑到陸瘦竹面前訴苦。
陸瘦竹問:“你為什麼不聽三姨太的話?你把道理給我擺明白瞭,我不但不責罰你,還給你賞錢。”小鈴醫理直氣壯地說:“先生,我老母親重病在身,不能行走,她每天爬著自己倒尿壺,我欲伸手,老母親都會呵斥。我小時候,我爹給我當馬騎,我很高興,騎著我爹滿院跑,夜裡聽到我爹的呻吟聲,後來老母親告訴我,說我爹因胃下垂而疼痛難忍。先生,能給人當馬騎的,唯有老父;能給人倒尿壺的,唯有老母親。我老父、老母親沒享受到的,我不能施與旁人,請先生見諒!”小鈴醫盯著陸瘦竹繼續說,“三姨太說不給當馬騎,就不給我飯吃,不給我賞錢。我沒有飯吃,我娘就沒有飯吃,我沒有賞錢,我娘就會餓肚子。”
陸瘦竹看著小鈴醫想瞭一會兒問:“那你伺候我如何?”小鈴醫點頭:“可以,隻是還是那句話,我老父、老母親沒享受到的,恐怕先生也享受不到。”
陸瘦竹點點頭:“心氣好高啊,不過……你還算有孝心,留下吧。”
這天,趙閔堂又來找吳雪初。吳雪初笑問:“又有什麼新鮮事啊?”趙閔堂說:“雪初兄,我聽說有個孕婦胎死腹中,醫院婦產科治瞭十來天,沒排出死胎,他們又怕手術過不瞭感染關,愁得沒招瞭。聽說找瞭很多中醫,沒人敢接,怕背黑鍋。上回那個官司雖然跟咱倆無關,可也濺瞭一身泥點子,想洗幹凈不容易。眼下,這可是個好機會。”
吳雪初笑道:“閔堂,婦科是你所長,看來你動心思瞭。有把握?”趙閔堂說:“我自己當然沒把握,可如果你能伸把手,我心裡就有底瞭。”
吳雪初搖頭:“富貴險中求,話是這麼講,可咱爺們也不是窮得揭不開鍋瞭,萬萬不能把已經得到的東西再賠進去。”
趙閔堂回傢把吳雪初的意思對老婆講瞭。老婆倒是有心:“自打那個官司後,咱們診所的患者很少,這可是個翻身的好機會。婦科是你的專長,你試都不敢試,難道要讓翁泉海搶瞭先?這事在上海中醫界的動靜不會小,要不你先接下來,亮個響,如見勢不妙,就趕緊撤。”
趙閔堂覺得老婆說的在理,決定出馬瞭。他給那個孕婦切過脈,趕緊回到診所,找出幾本醫書翻看,希望有所收獲。入夜,月朗星稀,趙閔堂背著手,在院裡緩緩地來回走著,琢磨著。夜深瞭,趙閔堂躺在床上也在思考。趙妻的鼾聲傳來。趙閔堂忽然來瞭靈感,急忙起身下床。
老婆問:“你去哪兒呀?”趙閔堂答:“開個方子。”“你的方子好用嗎?”“好不好用,試試就知道瞭。”
趙妻打著哈欠說:“這事還真是懸啊,要不就算瞭吧。”趙閔堂穿著鞋說:“算不算全是你說的算,再說這都上瞭高頭大馬瞭,全上海中醫界都聽見動靜瞭,我能說下就下嗎?就算下,也得有個下馬石啊。”
天剛亮,趙閔堂就來到自傢藥房,拿著小戥子稱藥、配藥,顧不得吃早飯就忙著煎藥。他坐在灶臺旁,搖著扇子,不時擦臉上的汗。小龍過來要替他,他說:“你能行還拜我為師幹什麼?小龍啊,千萬不要小看這煎藥的功夫,文火武火,湯濃湯淡,先煎後下,時辰長短,都有講究。李時珍說,凡服湯藥,雖品物專精,修治如法,而煎者魯莽造次,水火不良,火候失度,則藥亦無功……”
藥煎好瞭,趙閔堂和小龍火速送給孕婦服用,他倆就坐在客廳內等待。幾個小時過去瞭,孕婦的丈夫忽然跑進客廳喊:“趙大夫,趕緊進屋看看吧。”趙閔堂進臥室給孕婦切過脈,面露喜色道:“好!有動靜瞭,宮縮啟動。”他讓小龍趕緊請記者來。
記者一進門就問:“趙大夫,您說孕婦二十四小時之內定會排出死胎?”趙閔堂笑道:“要是沒有把握,我怎敢勞駕你們呢?”攝影記者忙給拍照。
記者問:“趙大夫,我聽說孕婦的病著實難治,上海中醫界的大夫大都不敢接手,您為什麼敢呢?”趙閔堂侃侃而談:“你說的沒錯,此病治愈甚難,可病高一尺,醫高一丈,我這人就不信邪,不信天下沒有我治不瞭的病!不不不,是天下沒有大夫治不瞭的病,那個‘我’字一定要改掉。雖然我醫術精湛,但學無止境,得謙虛啊!從醫者,以治病救人為第一要務,更何況我還對婦科有極為深入的研究。遠的不說,就說在這上海灘,碰上這種病,我不伸手,誰還能伸手呢?”臨走前,趙閔堂讓孕婦的丈夫盡管放心,靜候佳音。
第二天一早,記者采訪趙閔堂的文章就出現在報紙上。葆秀拿著報紙給翁泉海看:“翁大哥你看這報紙上說,上海名醫趙閔堂接診胎死腹中之孕婦,用藥穩健,效果良好,死胎即將排出。那趙閔堂的膽子真不小,人命關天的病他都敢接!”翁泉海說:“為醫者治病救人,什麼病都應該接,豈能知難而退,就從這件事上看,趙閔堂是個人物。”
翁泉海決定去拜訪趙閔堂。他來到趙閔堂診所見到趙閔堂,誠心誠意地說:“趙大夫,我是來請教的。聽說你冒著極大的風險接診瞭胎死腹中的孕婦,效果良好。所以翁某非常佩服。此番前來,我想請教,孕婦是什麼癥狀,你用的是什麼方子呢?”
趙閔堂哈哈大笑:“快刀切肉,平順爽滑,可最後一刀硌到骨頭瞭。孕婦是什麼癥狀,你有手有眼,自己去拿捏呀?怎麼,拿捏不到,跑到我這兒套底兒來啦?還有,我用什麼方治病,能告訴你嗎?”
翁泉海說:“趙大夫,你用的是祖傳秘方?如果是祖傳秘方,我可以不問,若是普通的方子,就沒必要藏著掖著,望你能不吝賜教。”趙閔堂看著翁泉海譏諷道:“哦,我明白瞭,你是想拜我為師嗎?”翁泉海無語離開。
葆秀知道翁泉海被拒絕心裡窩火,就安慰道:“翁大哥,其實這也不算什麼,要怪就怪那個趙閔堂心地狹窄,有眼無珠,咱不和他一般見識!”翁泉海說:“為醫者,治病救人本是尋常之事,大醫精誠,醫術要精,心要誠,我就不信我這一顆誠心,暖不瞭……”
葆秀道:“是金子早晚得亮,我信得過你。”她摸著角落裡的古琴:“對瞭,翁大哥,你琴彈得好,有空給我彈彈唄?”翁泉海搖頭:“早已生疏,彈不成曲兒瞭。”
然而,趙閔堂許諾的二十四小時就要到瞭,孕婦的死胎仍未排出。孕婦丈夫心急如焚,急忙去請趙閔堂。趙閔堂帶著小龍匆匆趕來,客廳內擠滿瞭孕婦的傢人,那個記者也在。
孕婦丈夫著急道:“趙大夫,還得多久能排出死胎啊?”趙閔堂故作鎮定地說:“不要急,二十四小時還沒有到呢!”“還非得等二十四小時嗎?”“我也不是神仙,哪能算得分毫不差,你放心吧,我說能排出來就能排出來,你得沉住氣啊!”孕婦丈夫嘆瞭口氣走進臥室。
趙閔堂眨巴眨巴眼,悄聲告訴小龍:“一會兒我要說什麼事,然後人傢問你是不是那樣說的,你隻管說是。切記!切記!”
落地鐘的鐘擺不知疲倦地擺動著。二十四小時已經到瞭,孕婦仍未排出死胎。趙閔堂給孕婦切脈後回到客廳,緊皺眉頭道:“奇怪瞭,不對啊。先生,尊夫人昨晚宮縮劇烈,本應排出死胎,可為什麼沒排出來呢?昨晚尊夫人臨睡前,服藥瞭嗎?”孕婦丈夫答:“服瞭啊。”“分幾次服的?”“一次啊。”“不是告訴你分三次服用嗎?服用間隔為半個時辰。”“你說瞭嗎?”
趙閔堂嘆瞭口氣,轉臉問小龍:“小龍,我昨天是不是跟他說,尊夫人臨睡前要服藥,此藥分三次服用,服用間隔為半個時辰?”小龍連連點頭:“對,對,您是這麼說過。”
趙閔堂說:“先生,您聽聽,假的真不瞭,真的假不瞭,有人證啊。藥這東西,煎煮講究多,服用也講究多,可謂差之毫厘,謬以千裡啊!治病最講究時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時機過瞭,那就是滿盤皆輸啊!”孕婦丈夫急忙問:“你的意思是說治不瞭瞭?”趙閔堂不快地說:“這是什麼話,治不瞭我能來嗎?你得再給我點時間啊!”
趙閔堂已經束手無策,他愁眉不展地去見吳雪初:“雪初兄,趕緊幫我想想法子吧。”吳雪初說:“閔堂啊,我早就說瞭,咱爺們犯不著去冒風險,你就是不聽。眼下你一腳踩進稀泥裡,拔出來能擦幹凈是你的本事,擦不幹凈隻能怪老天爺不開眼。”
趙閔堂懇求說:“雪初兄,你就別再埋怨瞭,快去幫我看看還能不能治!”吳雪初搖頭:“婦科是你的專長,我不如你,去瞭也白去。要不你去找齊會長吧,讓他找中醫學會的同仁們商討商討。”
趙閔堂頓足道:“要能商討明白,早有人冒頭瞭,還能等到此時嗎!”吳雪初說:“要不你就拖,拖到最後逼急瞭,他們就去找西醫動手術瞭。這是他們著急找西醫,不是你治不好,打個時間差而已。唯有此法瞭,你看著辦吧。”
記者的文章又見報瞭:“上海中醫趙閔堂接診胎死腹中之孕婦,療效不佳,孕婦危在旦夕……”
翁泉海看到瞭報紙,他執意要去孕婦傢看看。
葆秀皺著眉頭勸道:“翁大哥,我也同情那個孕婦,可這是全上海中醫頭上頂的難字,你一個人能扛得動嗎?眼下這是個爛攤子,就算你能治好,人傢也會說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也不全是你的功勞。”
翁泉海說:“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豈能有貪功圖報之心!”
翁泉海想,還是應該先去見趙閔堂,具體瞭解一下孕婦的情況,好心中有底。他來到趙傢沒有進屋,就被趙妻一番惡語擋瞭回去。趙閔堂知道瞭,把老婆埋怨幾句,趕緊去見翁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