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閔堂見到翁泉海,很客氣地問:“不知道翁大夫找我有什麼事啊?”翁泉海實心實意地說:“趙大夫,我找你,就是想打聽打聽那個孕婦的病情。人命關天,願盡綿薄之力。”
趙閔堂心中大喜,但不露聲色道:“翁大夫,你來自江蘇孟河,乃名醫之後,定是醫術高超,另外,你還有一顆濟世救人之心,趙某佩服!”
翁泉海擺手一笑:“趙大夫你過獎瞭,中醫源遠流長兩千年,著作浩如煙海,醫理精深如淵,學術流派眾多,名師代有輩出,不到花甲,焉敢妄言懂得中醫呢?”
趙閔堂豎起拇指:“真是謙卑之人啊,我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翁大夫,中醫界需要的就是你這樣的人,我想你一定可以治愈此病,來個滿堂彩啊!”他把那個孕婦的病情如實告訴瞭翁泉海。
回傢的路上,趙閔堂高興得不禁笑出聲來。他想,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有躲刀的,有挨刀的,怎麼還有想擋刀的呢?全上海的中西醫都犯難的病,他翁泉海能行嗎?他是想出名想瘋瞭!他診所生意不好,就是想借此事出風頭。等著看吧,管叫他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當晚,翁泉海一會兒看書,一會兒在藥方紙上寫著。他反復寫,反復勾掉。夜深瞭,翁泉海靠在椅子上昏睡著。地上到處是廢棄的藥方。葆秀悄悄走進來,從衣架上拿起一件衣服,披在翁泉海身上。
第二天一早,翁泉海提著三包中藥來到那孕婦傢外敲門,孕婦丈夫開門看到翁泉海,立刻關上門。翁泉海不肯罷休,他回來煎藥。葆秀在一旁給翁泉海扇著扇子。翁泉海臉上的汗水不斷流下來。煎好藥,翁泉海把藥罐放在孕婦傢門外,藥罐封條上寫著:“請放心服用,泉海堂翁泉海。”翁泉海敲門後躲開。孕婦丈夫出來,抱起藥罐看瞭看,把藥罐放在門外關上門。
翁泉海無奈,抱著藥罐回來瞭。曉傑看到爸爸,說想買一件新衣裳。翁泉海沒吭氣。曉傑高聲叫:“爸,您聽見我說話瞭嗎?”翁泉海煩極瞭,大聲吼道:“吵什麼!”翁曉傑委屈地哭瞭。
翁曉嶸替妹妹講理:“爸,您憑什麼跟我妹妹發火?!自打我姐倆到瞭這兒,您早出晚歸不著傢,回來就冷著個臉,我們姐倆讓您費心瞭嗎?我們讓您給我們買過任何東西嗎?曉傑想買件新衣裳,過分嗎?您不給買也就算瞭,憑什麼發火?憑什麼罵她!我娘要是活著,這事我姐倆犯不著跟您講!”
葆秀忙息事寧人:“曉嶸,怎麼跟你爸說話呢!明天秀姨陪你倆買去,走,回屋。”葆秀一手拉著曉嶸一手拉著曉傑走進東廂房。
當天下午,葆秀抱著藥罐來到孕婦傢門外,正好孕婦丈夫出來。葆秀說:“我傢先生是大夫,他聽說您夫人得瞭重病,精心配制瞭藥方,煎好瞭藥,希望能治愈尊夫人的病。”孕婦丈夫遲疑地問:“你傢先生是誰啊?”
葆秀說:“是泉海堂的翁泉海大夫。”“翁泉海?我可不敢用他的藥!”孕婦丈夫說著就要關門。葆秀喊:“您等等!”她抱起藥罐喝瞭兩口說,您看,我沒病都敢喝,這藥吃不壞。您讓夫人試試不行嗎?”孕婦丈夫接過藥罐進去瞭。
第二天一早,翁泉海剛進診室坐下,孕婦丈夫就闖進來拽住他的衣服叫嚷:“好你個翁泉海,我夫人吃瞭你的藥,肚子疼得比以前更厲害,都疼昏過去瞭,送進醫院才搶救過來!你就等著進警察局吧!”
翁泉海愣住瞭。他知道,一定是葆秀給孕婦服瞭他昨天煎的藥。他思考瞭一會兒,重新開瞭藥方,趕緊配藥煎藥,急忙抱著藥罐去醫院。
醫院裡,醫生告訴孕婦丈夫,實在不行就手術,雖然有風險,但還有一線生機,如果拖得太久,那必死無疑。另外,傢屬要有兩手準備,萬一手術不成功,還是提前把後事準備準備。孕婦丈夫抹瞭一把眼淚答應瞭。
孕婦躺在病床上,她的丈夫緊緊握住她的手。孕婦說:“老爺,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孕婦丈夫點著頭,他扭過臉去擦掉眼淚。
這時,翁泉海抱著藥罐站在門口說:“先生您好!我這次換瞭一味藥,應該能幫尊夫人排出死胎。先生,既然做手術,有可能過不瞭感染關,那還不如先試試中藥呢,萬一好用瞭,不就是大喜事嗎?我有七分把握,如果不見效,再手術不遲。”
醫院的醫生也贊成服中藥試試。孕婦丈夫這才接過藥罐給孕婦喂湯藥。不久,病房裡傳來孕婦的呻吟聲,聲音越來越大,緊接著就是嚎叫聲……
病房門突然開瞭,孕婦丈夫沖出來,一下子跪在翁泉海面前:“翁大夫,是我瞎瞭眼,您的大恩大德我世代相報!您說吧,我該怎樣報答您?”翁泉海長出一口氣道:“報答就不必瞭。您能給我一碗陽春面嗎?我餓得實在走不動瞭。”
翁泉海出名瞭,他的診室內站滿瞭人。
記者擠進來問:“您就是幫那個孕婦排出死胎的翁泉海大夫嗎?”翁泉海遲愣片刻問道:“正是翁某,孕婦情況如何?”
記者說:“孕婦已經能吃飯瞭!翁大夫,請您講講治病的經過吧,開的什麼方?用的什麼藥?”翁泉海道:“其實這病不是我一個人治好的,還有趙閔堂趙大夫的功勞,他幫瞭不少忙,沒有他前面的診治,就不會有後來的結果。”
記者的文章上瞭報,文章隻是集中寫翁泉海,並未涉及趙閔堂。趙閔堂看著報紙自言自語:“我用的是古開骨散,翁泉海也是用的此藥方,隻是光收縮子宮,未必能達到效果,還需要活血、破氣,引血下行。他又加瞭一味川牛膝。《神農本草經》裡講,川牛膝‘逐血氣,墮胎’。川芎也具有行氣活血的作用,但是藥力不夠,需要與川牛膝配伍。”
老婆在一旁數叨:“事後英雄漢,算什麼本事!當初人傢問你藥方,你還掖著藏著,看人傢,都把藥方亮出來瞭!”趙閔堂說:“那不是因為他治好病瞭嗎?他要是治不好,敢亮藥方嗎?他才叫事後英雄漢!”
老婆說:“不管怎麼講,那個姓翁的亮堂瞭!”趙閔堂憤憤不平道:“人這一輩子,霹雷閃電,誰沒個亮堂的時候?難就難在這光得總亮著,那才叫本事。等我亮瞭,那就滅不瞭!話再說回來,是我告訴翁泉海孕婦的病癥,又說瞭用的什麼藥,可到頭來他吃獨食,沒提我一個字,太不講究瞭!這筆賬記下,日子長著呢,早晚算清楚。”
話音剛落,翁泉海來瞭,他笑道:“趙大夫,你好!”趙閔堂酸裡酸氣地說:“這不是大名鼎鼎的翁大夫嗎,別來無恙乎?”
翁泉海誠懇地說:“趙大夫,請問你今晚有空嗎?我想請你喝酒。我能治好那個孕婦的病,多虧你幫忙,我應該謝你。”趙閔堂怪聲怪調道:“喲,這我可沒想到,你還記得啊?”
翁泉海實話實說:“翁某不是忘恩負義之人。趙大夫,當那個孕婦順利排出死胎後,記者來采訪我。我說孕婦能排出死胎,是趙閔堂趙大夫查明病癥在先,也開瞭不錯的藥方,我隻是根據趙大夫的診斷和藥方,調瞭幾味藥而已。患者痊愈有趙大夫的功勞。可記者文章見報後,隻字未提你,我深感過意不去。而報文又不能重寫,這也是我為難之處,望你見諒。我所言字字為真,可見天地。”
趙閔堂問:“你來就是為這點事嗎?”翁泉海答:“再就是想請你喝酒。”“芝麻大的小事,何足掛齒。翁大夫,你不用介懷。”“趙大夫的心胸如此開闊,翁某佩服。”“日子長著呢,不差一頓酒,咱們慢慢處。”
翁泉海走瞭,趙閔堂並不領情,咕噥著說:“馬後炮,糊弄誰呢?走著瞧吧!”
這幾天診所患者特別多,多虧夥計來瞭幫忙,他又是安排患者排隊,又是唱藥方。翁泉海想摸摸他的底,就讓他寫幾個字看看。來瞭寫的字歪歪扭扭。
翁泉海站在一旁望著,搖瞭搖頭說:“學中醫有四句話,一手好字,二會雙簧,三指切脈,四季衣裳。為什麼要把‘一手好字’放在最前面呢?因為大凡名醫都很重視處方書寫的工整,追求書法上的功夫。字是一張方子的門面,是一個大夫文化底蘊和學識才華的外露。所以很多病傢見醫之前,常常先看你的方子,就是看你的字,以此揣度大夫之學問深淺,醫術高低。一個中醫的功底,首先看字,一手好字,能看出一個大夫的心境來。如果藥方上是一手好字,患者賞心悅目,會對你尊重信任,覺得你是認真的,十分病就去瞭一分。可如果藥方上的字龍飛鳳舞,張牙舞爪,患者看不懂,那心情能好嗎?久之他還願意再來嗎?不來還是小事,怕就怕因字寫得不好,藥師錯配藥,貽誤人命!”
來瞭說:“先生,我知道我這字寫得不好,可我一定抓緊練,使勁練!”翁泉海問:“你學過醫嗎?”來瞭答:“學過一點點。”“跟誰學的?”“我拜瞭好幾個先生,可……可他們都不收我。”“為什麼不收你?”
來瞭沉默著,他的眼圈紅瞭。翁泉海一笑:“好瞭,不說瞭。你叫什麼?”來瞭說:“我叫於運來,人傢都叫我來瞭。”
翁泉海讓來瞭先回去練字,等練一段日子再來。
入夜,葆秀端著湯碗走進書房,她把湯碗放在桌子上說:“這是我從我爸那兒學的方子,翁大哥,你最近太累,得補補。”翁泉海看著葆秀問:“你也懂醫?”“知道一點。”“令尊不是隻傳男不傳女嗎?”“天天泡藥罐子裡,就算嘗不到,也能聞個味兒吧,再說這幾年,伯父也教我不少。”
翁泉海有意試試她:“那你給我講講養生之道吧。”葆秀略一思索,款款道來:“《黃帝內經·素問》開篇《上古天真論篇第一》講的就是上古之人度百歲而不衰的養生秘訣:‘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於陰陽,和於術數,食飲有節,起居有常,不妄作勞,故能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度百歲乃去’。《黃帝內經·素問生氣通天論篇第三》講瞭,平衡陰陽是養生的大法:‘凡陰陽之要,陽密乃固,兩者不和,若春無秋,若冬無夏。因而和之,是謂聖度。故陽強不能密,陰氣乃絕。陰平陽秘,精神乃治,陰陽離決,精氣乃絕……’”
翁泉海點頭:“背得挺熟。”葆秀莞爾一笑:“怎能跟你比。來,嘗嘗,看味道怎麼樣?”翁泉海喝瞭一口湯,稱贊不錯。
葆秀挺有趣地說:“翁大哥,我跟你說件有意思的事。你知道那個叫來瞭的為什麼躺診所門口地上睡覺嗎?他說他躺地上是為瞭防小賊,小賊一進來,肯定第一腳先踩到他。我說為什麼人傢都不收他為徒呢,原來他腦袋裡少根筋啊!可這傻人最實誠,一眼能看到底,一針能紮出血,也最好交。”
翁泉海笑瞭笑:“其實那人挺可愛的,隻是並非學醫之料。”葆秀說:“翁大哥,你初來上海,身單力孤,眼下患者這麼多,身邊著實缺個跑堂的。那個來瞭雖然傻點,但也腿腳靈便啊。他在門外候著呢。”葆秀喊來瞭。
來瞭進來就喊:“恩師在上,請受徒兒一拜!”他剛要跪倒,被翁泉海一把拉住:“來瞭,我沒說要收你為徒,你先幹點擦抹桌案、收拾診所的雜活。我把話說在前面,你幹活,我不虧你工錢,也叫你吃飽飯,但如果說學醫,恐怕你不是這塊料。所以,如果你願意在這待著,那沒話說,如果不願意待,說一聲就可以走。”來瞭忙說:“恩師,我伺候您一輩子。”
翁泉海道:“剛說完,我還沒收你為徒。另外,夢不能做得太深,太深瞭弄假成真;話不能說得太滿,太滿瞭難以圓通。日久見心,慢慢來吧。”
來瞭問他能不能唱方。翁泉海告訴他,有活要幹活,沒活可以唱方。
第二天早飯後,來瞭打開診所門,眾患者蜂擁進來。因為沒有排隊,大夥爭先恐後,眼看要打起來。泉子站在眾人當中高聲說:“都別吵瞭,聽我說幾句。大傢都擠在一塊,你說你先來的,他說他先來的,就是把天說破瞭,也分不出個先後來,這樣亂下去,誰也落不著消停。都是為治病來的,萬一動手再傷到誰,就會病上加病,更不好治瞭。所以大傢還是排好隊,一個一個來,天還早,先一步後一步,快一步慢一步,也就差一步,不耽誤治病。”眾患者覺得此話有理,開始排隊。
翁泉海忙著診病寫藥方。來瞭大聲唱藥方:“大生、熟地各三錢,粉陳皮一錢五分……”翁泉海喊:“什麼!”來瞭忙糾正:“啊,是粉丹皮一錢五分!”
翁泉海繼續寫藥方。來瞭唱藥方:“抱茯神三錢,淮山藥三錢,炙遠志一錢,炒棗仁三錢,潼蒺藜三錢,生石斛四錢……”
翁泉海吼道:“閉嘴!”來瞭愣住瞭,片刻才說:“我看錯瞭,是生石膏四錢。”翁泉海不讓來瞭唱藥方,讓他去燒水。
正午,患者都走瞭。翁泉海坐在桌前翻看著一沓藥方。來瞭走過來給翁泉海倒水:“先生,外面沒人瞭。”翁泉海抬頭看著來瞭說:“你還是趁年輕去學點別的手藝吧,你不是學醫的料。字寫得不行,唱藥方還唱錯,你讓我怎麼教你?”
來瞭抹眼淚哀求:“先生,我下回肯定不唱錯,您就留下我吧。”
翁泉海沒說話。
中秋節到瞭,陸瘦竹在飯館包間內宴請五個徒弟。他舉起酒杯吟詩:“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傢。中秋佳節,你們能陪在師父身旁,為師非常欣慰,我敬大傢一杯。”
小鈴醫等眾徒弟紛紛舉起酒杯:“多謝師父!祝師父體健安康,長命百歲!”
陸瘦竹開心地笑著:“哈哈,百歲不敢當,活到九十九吧。酒菜管夠,不要客氣,吃不飽喝不好可不怪我。”
眾徒弟吃起來。小鈴醫把一大塊東坡肉夾進碗裡。
陸瘦竹說:“看沒看到?小樸最長眼色,知道這東坡肉最香。一人一塊,不要搶。”可是,他看小鈴醫吃著菜,碗裡的東坡肉一直沒吃,就問,“小樸,你上來就把肉夾進碗裡,怎麼不吃啊?”小鈴醫答:“師父,我想拿回去給我娘吃,我娘最喜歡吃紅燒肉瞭。”
陸瘦竹問:“你平日子不給她買肉吃嗎?”小鈴醫說:“等我有錢瞭,我一定讓我娘天天吃上肉。”陸瘦竹點點頭,夾起一塊東坡肉放進小鈴醫碗裡。小鈴醫眼含淚水站起身鞠躬叩謝:“多謝師父。”
陸瘦竹對眾徒弟說:“百善孝為先,你們得多跟小樸學啊!”
這天,一個男患者來瞧病,躺在陸瘦竹診室,患者傢屬坐在旁邊。陸瘦竹說:“先生,我這裡缺瞭一味藥,馬上就能買來,請您稍等。”患者傢屬不想等:“陸大夫,你把藥方開瞭,我自己抓藥就行瞭。”陸瘦竹搖頭:“這是秘方,方不出門,湯不出門,藥渣也不出門,望您體諒。”
陸瘦竹讓小鈴醫去取藥,小鈴醫跑步到藥房取藥後又跑步往回送藥。回來路上,他忽然想起早上走得匆忙,給老母親倒瞭一碗白開水放在桌上,而沒放在枕邊。老母親腿有病,不能下床,他怕老母親伸手夠不到,一天喝不到水,更怕她伸手夠水跌下床。他越想越擔心,就跑回傢瞭。這就耽誤瞭送藥的時間。
卻說這邊患者傢屬等得不耐煩,發瞭脾氣:“我說陸大夫,要是因為藥耽擱瞭時辰,害得我父親有個三長兩短,我可要砸瞭你的鋪子!”
小鈴醫滿頭大汗跑進來。陸瘦竹接過藥包,不問青紅皂白,抬手抽瞭小鈴醫一個嘴巴:“命比天大,你不知道嗎?滾!”小鈴醫欲解釋:“師父,您聽我說,我……”陸瘦竹一揮手說:“不必說瞭,你另尋高就吧。”
小鈴醫手裡拎著酒壇,孤零零地坐在黃浦江邊。他望著靜靜流淌的江水,借酒澆愁。傍晚,小鈴醫回到小黑屋內。
老母親坐在床上問:“兒子,累壞瞭吧?”小鈴醫說:“娘,走,我帶您下館子去。”老母親說:“下館子幹什麼,多貴啊。你這是喝瞭多少啊?去學徒,怎麼能喝酒呢?”
小鈴醫坐在床邊不語。老母親追問到底出瞭什麼事。小鈴醫不敢隱瞞,隻好如實相告。老母親寬慰道:“沒事,孩子,咱還能再找師父。睡吧。”
小鈴醫躺在床上睡著瞭,忽然,他被雨聲驚醒,睜眼一看,老母親不在身邊。他急忙跑出去找。雨滴飄落著,四周一片黢黑。小鈴醫四處張望,高聲叫喊,跑著尋找著。不遠處,一個黑影蜷縮在泥地上。小鈴醫跑到近前,原來是老母親!
小鈴醫摟住老母親喊:“娘,您這是幹什麼呀!”老母親渾身顫抖著:“孩子,你讓娘走!娘不能連累你。”“您往哪兒走?”“孩子,娘對不住你,娘要找你爹去。”
小鈴醫說:“娘,您……您在說什麼啊!”老母親說:“沒有娘,你就不會挨你師父那一巴掌!就不會被人傢趕出來!沒有娘,你就能靜下心來,專心學醫!都是娘拖累瞭你!孩子,娘的腿好不瞭瞭,下不瞭地,什麼都幹不瞭,就是挨到死,也是一個白吃飽。有娘在,咱娘兒倆都活不好;沒娘在,你就能活好,就能出息著!”
小鈴醫摟住老母親,淚水和雨水一並流淌下來:“娘,您別說瞭,您的話都不對,一個字都不對,兒子不贊成!您是我娘,生我養我,別說您腿不好下不瞭地,就是您一動不能動,我也該養您。我爹說過,一個對父母都不孝的人怎麼能愛別人,怎麼能成一個好中醫!娘,您放心,兒子會再求名醫,苦學本事,將來一定開堂坐診,一定能從黃浦江裡鉆出頭來,好好喘上一口大氣,冒個大泡!”
老母親流淚瞭。小鈴醫抹掉老母親的淚水,背起老母親,雨水朦朧瞭二人的身影……
高小樸沒辦法,又幹起瞭鈴醫的營生。他推著小推車,老母親坐在推車上,搖著小銅鈴。
有個行人站住問:“小夥子,你媽得的是什麼病啊?”小鈴醫答:“我娘腿不好。”
那人好心地說:“堂醫館的趙閔堂趙大夫擅長骨科,去找他看看吧。”老母親告訴兒子:“趙閔堂,這名兒熟啊,你爹嘮叨過,聽你爹說有他一號。他是河北的大夫啊。”
既然如此,小鈴醫就推著老母親來到趙閔堂診所外,背起老母親走進診所。徒弟小龍問:“您好,什麼病?”小鈴醫說:“三個手指頭就能切明白的事,還用問嗎?”小龍一笑:“先生,我不是大夫,趙大夫是我師父。”小鈴醫也笑:“那你不早說,小貓包虎皮,愣裝山大王!”
趙閔堂來瞭,他給老太太切脈看舌後說:“脈沉澀,舌淡苔白。一定是股骨頭壞死,這病最容易被當成關節病治!與股骨頭壞死關系最為密切的是肝、脾、腎三臟。腎為先天之本,主骨生髓,腎精充足則骨髓滿,骨髓滿則筋骨堅。反之則髓枯骨萎。肝主筋又主藏血,與腎同在下焦,乙癸同源,兩藏榮衰與共,人動則血運於諸經,人靜則血歸於肝。脾胃為後天之本,氣血生化之源,脾胃運化正常,則水谷腐熟,化氣生血,以行營衛,若脾失健運,胃失和降,氣血生化無源,則筋骨肌肉皆無後天之充養。這都是造成缺血性股骨頭壞死的重要原因。明天來取藥吧。你帶個碗,自己來就行,不用背老人傢過來,怪累的。”
第二天,小鈴醫去取瞭藥,把藥碗遞給老母親。老母親問:“看明白用的是什麼藥瞭嗎?”小鈴醫說:“他不給方子。”
老母親說:“要是鼻子好使,聞湯也能聞出個八九不離十,你爹當年就是這樣學的醫。”小鈴醫聞著藥湯琢磨著:“娘,我隻能聞出兩味藥來。”
隔天,小鈴醫拿著藥碗來到趙閔堂診所,他躬身施禮:“趙大夫,我娘自打喝瞭您的藥,腿疼減輕瞭不少,我替我娘感謝您。”趙閔堂笑瞭:“意料之中的事,不值一提。這麼講吧,你娘的病,對於一般大夫來講,那是天大的病,可對於我來講,小事一樁。”
小鈴醫忙說:“趙大夫,不瞞您說,我傢境貧寒,沒什麼錢。您能不能把藥方給我,然後我自己抓藥,自己煎藥,這也省瞭煎藥的錢。”趙閔堂發瞭善心說:“不給你藥方,自有不給的道理。還有,我隻收瞭你的診費和藥費,煎藥沒算錢。這樣吧,藥錢從今往後算個半價,診費就免瞭。”小鈴醫笑瞭笑,再次鞠躬施禮:“多謝趙大夫。”
老婆不滿意瞭:“診費不要,煎藥錢不要,藥錢還算個半價,這樣下去,日子還咋過啊?”趙閔堂站在鳥籠子前逗著鳥說:“我也不是對每個病人都這樣,你吵吵什麼!他背著娘來,破衣爛衫,一看就是苦命人,算瞭吧,窮富不差這點。”
老婆說:“兒子來信說錢快花光瞭,要錢呢。咱兒子留洋,單槍匹馬,又人生地不熟,得吃多少苦啊,花點錢算什麼!”趙閔堂隨意應著:“是啊,花點錢是不算什麼,你拿吧。”
老婆喊起來:“這話你也說得出口,我是女人,我拿什麼?要拿,也是你這個當老子的拿!男人賺不到錢,推到女人身上,算什麼本事!當年你迎娶我的時候,怎麼跟我爸媽說的?我記得清楚,讓我穿金戴銀、好吃好喝暖和一輩子!”
趙閔堂回嘴道:“你金首飾還少嗎?你那衣櫃裡的衣服都快把衣櫃擠破瞭,再說你看你吃得那身架,快趕上我倆瞭!”老婆一聽這話,眼睛往上一翻就要倒地。趙閔堂一把攙住老婆,好言好語哄著:“又來瞭,夫人,你聽我說,診所不景氣,那是暫時的,我趙閔堂在上海灘也有一號,等踩上好時氣就能翻身。”
老婆這才屁股一扭,食指一戳趙閔堂腦門子:“我就等你的好時氣瞭!”
翁泉海診所外患者們排著長隊。泉子站在隊旁,拿著一位患者的藥方念叨著:“清炙草五分,銀柴胡一錢五分,廣陳皮一錢,全當歸三錢,懷牛膝……”患者問:“你前前後後念好幾遍瞭,幹什麼呢?”泉子說:“我看這方子開得怎麼樣。”“毛病!”患者一把奪過藥方走瞭。
夕陽西下,診所要關門瞭。泉子坐在門外的石墩上啃著餅子。翁泉海掃瞭泉子一眼,走進診所拿來一杯水,遞給泉子。泉子起身望著翁泉海,使勁把幹糧咽瞭下去。
翁泉海問:“小夥子,我這已經關門瞭,你怎麼還不走啊?”泉子囁嚅著說:“先生,我想跟您學醫,但是我知道您是名醫,門檻高著呢,我邁不進去。門裡進不去,我在門外待著心也踏實。還有,先生,我……我還想看看大傢都得瞭什麼病,再看您給開瞭什麼方子。”
翁泉海點頭:“看來你是個誠實人,那你問清楚瞭嗎?”泉子苦笑:“他們大都藏著掖著,不肯跟我講。”翁泉海說:“傻孩子,病是隱晦的事,人傢怎麼能隨便跟你講呢!回傢吧。”
翁泉海忙到很晚,直到倆女孩子都睡瞭,他才有空吃飯。葆秀早做好飯菜等著,見翁泉海來到飯桌旁,就忙著給他盛飯,翁泉海要自己盛。翁泉海的手和葆秀的手都抓著碗,二人扯來扯去。葆秀笑著:“不就是盛碗飯嘛,搶什麼啊!”翁泉海松開手坐下,葆秀盛好飯,把碗筷放到翁泉海面前。
翁泉海問:“你不再吃點?”葆秀說:“我都吃過瞭,你趕緊吃吧。先喝湯,後吃飯。診所太忙瞭,《黃帝內經》說‘久坐傷肉’,你每天老那麼坐著,得多活動活動。”
翁泉海喝著湯:“你懂得還不少。”葆秀抿嘴笑:“沒你懂得多。不過‘五勞所傷’還是知道的,久視傷血,久臥傷氣,久坐傷肉,久立傷骨,久行傷筋嘛。”
翁泉海岔開話題:“對瞭,也不知道老沙哪兒去瞭,一晃走瞭有段日子。他那東北菜做得不錯,五花肉燉粉條,真香。”葆秀問:“怎麼,我做的菜不好吃?”
翁泉海忙說:“你別多心,我沒說你做的不好吃,是老沙做的挺好吃。”
葆秀回嘴:“那就是說我做的不好吃瞭唄,這就叫遠的香近的臭。”翁泉海敷衍道:“近的不臭,都香。你不用等我瞭,去睡吧,碗筷我自己能刷。”
可是,葆秀就是不走,坐在旁邊看翁泉海吃飯。翁泉海吃過飯,要收拾碗筷盤子去洗,葆秀爭著要洗。葆秀伸手奪,翁泉海躲閃著。葆秀說:“你能不能給我?非把孩子吵醒嗎?”翁泉海隻好把碗筷和盤子遞給葆秀。
這天,翁泉海正在坐診,老沙頭從外走進來,笑著坐在翁泉海面前伸出手。翁泉海笑而不言,低頭給老沙頭切脈,他看過舌頭才說:“脈沉澀,舌邊尖紅,邊有瘀點瘀斑,這是氣滯胸脅,膈下瘀阻的癥狀,你有胸肋骨損傷,宜當行氣止痛,開胸利膈,服用柴胡疏肝散加膈下逐瘀湯可愈。”
老沙頭一本正經地問:“診費多少,藥費多少?”翁泉海戲說:“給我來一鍋五花肉燉粉條,診費和藥費就都免瞭。”二人哈哈大笑。
老沙頭在廚房燉肉。翁泉海走進來說:“真香啊!”老沙頭說:“肉熟瞭,粉條還沒爛,得再等一會兒。”翁泉海掀開鍋蓋,夾起一塊五花肉塞進嘴裡,燙得眼淚都流出來瞭:“老沙啊,你這肉燉得好,我就是吃一輩子也吃不夠。”
老沙頭笑:“那我沒事就來給你燉肉吃。”
翁泉海看著老沙頭:“說正經的,老沙,你此番前來,就是為瞭找我診病嗎?”老沙頭說:“對,胸口難受,想找你給看看。”“還有其他的事要辦嗎?”“沒別的事瞭。”
翁泉海笑道:“好,太好瞭!這樣,你就在我這住下得瞭。有吃有喝,想住多久住多久。”老沙頭說:“翁大夫,這太麻煩你瞭。”
翁泉海爽朗地笑著:“這有什麼麻煩的!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不就是多張嘴嘛。再說瞭,你上回走得急,咱老哥倆沒聊夠。老沙,你可是自己把自己的後路封死,找不到口瞭,事情就這麼定瞭。還有,治你這病,用的是秘方,秘方懂嗎?拿不走啊!所以,你要想治好病,就得留在我這兒,死心吧。”
桌上擺著五花肉燉粉條、小雞燉蘑菇等幾盤東北菜。翁泉海、翁曉嶸、翁曉傑坐在桌前。翁泉海請老沙頭坐在他身邊,老沙頭謙讓道:“翁大夫,你們吃吧,我找個地方隨便吃點就行,我不能上桌。我上回來是客人,能上桌;這回來,是有求於你,所以不能上桌。”翁泉海生氣道:“這是什麼道理?你不上桌,我就不吃瞭!”
老沙頭實心實意地說:“翁大夫,真的,這是我祖上的規矩,我得守規矩,請你見諒。你們盡管吃你們的,別管我,這樣我心裡也踏實。”他走到廚房去瞭。翁泉海無奈地搖搖頭。
入夜,老沙頭坐在院裡抽著煙袋鍋。翁泉海端著一碗藥過來讓老沙頭喝。老沙頭喝完後說:“翁大夫,謝謝你。”翁泉海說:“老沙呀,你能不能別叫我翁大夫?我比你大,你叫我大哥。在傢裡,咱們就是兄弟,不要客氣。”老沙頭爽快地喊:“好,大哥。”
翁泉海笑瞭:“嗯,聽著舒服多瞭。老沙,你一個人,無傢無業,四處漂泊,要是不嫌棄,病好瞭就留我這吧。”老沙頭說:“大哥,那就太麻煩你瞭。”“還是那句話,多一張嘴而已,我養得起。”“我有胳膊有腿,不用養。”
翁泉海點頭:“那是。你就幫我忙活忙活吧,正好我缺人手。”老沙頭懇切地說:“行,大哥,我有口飯吃就行,別無他求,也省得我東傢屋簷坐一夜西傢柴房蹲一宿瞭。”翁泉海一拍手:“這話才敞亮,高興。西廂房就留給你瞭!”
這天,來瞭把一個大紅請柬放在桌上說:“先生,那個得胃病的楚先生兒子結婚,請您今天中午出席婚宴。”翁泉海診務甚忙,著實難以抽身,就讓老站在門外的泉子跑一趟,給他帶上喜錢,讓他吃完飯再回來。
來瞭說:“那他要是把喜錢偷跑瞭怎麼辦?”翁泉海笑道:“錢不多,真要是偷跑瞭,就算給他的工錢,畢竟他也幫咱們忙瞭好幾天。”
飯後,泉子回來說喜錢送到瞭,但他沒有吃酒席,自己買瞭兩個燒餅吃。翁泉海笑瞭笑:“你送喜錢不吃酒席,也太實誠瞭吧!”
泉子又站在門口指揮患者排隊。不遠處,一輛黑色轎車駛來停住瞭,一位衣著考究的先生下瞭車,走到診所前望著。泉子問:“先生,您要看病嗎?請您排隊。”那先生撥開泉子,徑直走進診室。
那位先生走到翁泉海近前低聲道:“翁大夫,我姓盧。我傢老先生想請您出診。”翁泉海客氣著:“先生,我這裡診務繁忙,著實抽不開身。請見諒。”
“診金您隨便開。”“這不是錢的事,我真的抽不開身,恕難從命。”
盧先生冷語道:“好大的排場!”翁泉海解釋著:“這不是排場的事。孫思邈說過,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媸,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出自《大醫精誠》)
盧先生沉默不語。這時,一個重病患者被人抬進來。翁泉海忙起身走到患者近前,盧先生看到這種情況,隻好說:“翁大夫,您先忙,我改日再來。”他急忙坐上黑色轎車走瞭。
晚飯後,老沙頭說:“大哥,我覺得今天姓盧的那人挺奇怪啊!”翁泉海點頭:“我看出來瞭,那人不光奇怪,而且來者不善。”
老沙頭說:“看這來頭,這個故事恐怕挺長。”翁泉海感慨道:“做中醫這行,上至天文地理,下至五谷雜糧,人有三六九等,事分紅白喜喪,都得懂都得伺候著,一個不周全,神仙也能撕破臉,小鬼兒也能上你的床啊!”
老沙頭接道:“是的,打掉牙得往肚子裡咽,第二天還得強顏歡笑喜開張。”翁泉海說:“管他呢!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睡覺去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