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秘大佬

第二天一早,盧先生又來瞭,他從懷裡掏出兩根金條放在桌子上:“翁大夫,這是一半診金,等您去瞭,還有另一半。隻是一份心意而已,望翁大夫不要見怪。”翁泉海客氣地說:“先生,我診所診務繁忙,確實沒有空閑。另外,診金過高,我擔當不起。”

盧先生說:“翁大夫,算上這一回,我已經來兩回瞭,況且我傢老先生指名點姓要請您,您總不能一點面子不給吧?這上海灘的地面兒看著挺大,其實也不大,抬頭不見低頭見,說碰上那就能碰上啊。”翁泉海知道此事躲不過去,隻好說:“請前面帶路。”

盧先生交代說:“翁大夫爽快。隻是有幾句話得提前囑咐您,一是隻能隔著幔帳診病,他不能說話;二是您怎麼去怎麼回,得聽我們安排;三是此事對任何人不能提起,包括我傢老先生的病情。否則我們保證不瞭您今後的安全。”

翁泉海搖頭道:“這哪是看病,這是看虎啊!盧先生,這病我看不瞭。望聞問切,四診合參,您隻給瞭我一個切字,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大夫,不是江湖郎中和那些所謂的神醫大師,我沒那些本事。這樣吧,您別耽誤事瞭,另請高明吧。”

盧先生笑道:“話都講到這份上瞭,您還讓我去哪兒另請高明啊?再說要是能另請高明,我也沒必要來求您不是?”翁泉海堅持道:“盧先生,我最後說一遍,這病我治不瞭,請不要強人所難。”

盧先生冷笑著把兩根金條塞進懷裡走瞭。不一會兒,一個大高個從外面快步走瞭過來。老沙頭上前欲阻攔大高個,被大高個撞瞭個趔趄。

葆秀高聲喊:“你是誰呀?私闖民宅是犯法的!”

大高個望著翁泉海,從懷裡緩緩掏出一個證件遞過去。翁泉海接過證件看著。

大高個強硬地說:“一、隻能隔著幔帳診病;二、您怎麼去怎麼回,全聽我們安排;三、此事對任何人不能說,包括他的病情,否則我們保證不瞭您的安全。翁大夫,您聽明白瞭嗎?”

翁泉海遞過證件說:“先生,我行醫這麼多年,頭一回這麼看病。”大高個冷笑著說:“翁大夫,難為您瞭。可這是他的決定,我們也沒有辦法。話都講完瞭,您也聽完瞭,一句話,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沒得商量!”

葆秀叫著:“你們要幹什麼?有這麼請大夫的嗎?人傢不去,還能逼著去嗎?還有沒有王法瞭!”翁泉海低聲吼道:“葆秀,你閉嘴,回屋去!”

大高個進一步夯實道:“翁大夫,我傢老先生得瞭病後,變得連我們都不敢認他瞭,脾氣暴躁,反復無常,皺皺眉,就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如果您不去,攤上什麼事我說不準,隻是恐怕我和盧先生都活不成。所以,我們就算抬,也得把您抬過去!”

翁泉海無奈地說:“請稍等。”他轉身朝臥室走去。

葆秀跟著問:“翁大哥,他們都是什麼人啊?那上面寫的什麼啊?”翁泉海邊走邊說:“不管什麼人,都是人,沒事。看個病而已,放心吧。我去換件衣裳。”

葆秀擔心道:“可得病的不是平常人。那能是誰呢?”翁泉海說:“別琢磨瞭,人算不如天算。你想,他在幔帳裡藏著,還不說話,那一定是我聽見他說話,看見他就能認出來的人,你想會是什麼人?”

葆秀囑咐:“翁大哥,你不能摻和他們的事啊!”翁泉海說:“隻要得病,不管是誰,在我眼裡都是病人!”

葆秀、老沙頭和大高個站在院內,老沙頭提著診箱。翁泉海走出來,葆秀、老沙頭都要陪著去,可是大高個隻允許翁泉海一個人去。

翁泉海讓老沙通知來瞭和泉子今天停診,然後朝院門走去。大高個要求走後門,翁泉海冷笑:“看來你們把我傢前前後後,研究瞭個仔細啊!”大高個不動聲色:“請您不要見怪,我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這樣對你我都好。”

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後門外,盧先生坐在副駕駛位。大高個打開後車門,翁泉海剛要上車,大高個迅速給翁泉海搜身後才讓上,然後大高個也上瞭車。

黑色轎車在街道上行駛著。翁泉海問道:“請問我們要去哪兒啊?已經轉瞭兩圈半瞭。”大高個說:“翁大夫,請您不要見怪,我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這樣對你我都好。”

翁泉海說:“我想方便一下。”

大高個並不停車,隻是告訴說,快到瞭。

翁泉海喊:“轉來轉去,已經第四圈瞭,你們到底要幹什麼?我要下車!我真的憋不住瞭!”盧先生說:“翁大夫,請您再忍耐一下。如果您實在憋不住,那就在車上方便吧。”大高個也說:“請您不要見怪,我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

黑色轎車突然停住瞭,盧先生遞過一個眼罩:“翁大夫,實在抱歉,您得戴上這個。”翁泉海嚴詞拒絕。大高個接過眼罩,要給翁泉海戴上。翁泉海躲閃著,他要開車門,但是車門鎖瞭,打不開。

大高個說:“翁大夫,該說的話我們都說完瞭,這眼罩,您戴也得戴,不戴也得戴。”翁泉海怒道:“士可殺不可辱,你們這是想要我的命嗎?”

眾人沉默著。盧先生商量道:“翁大夫,用帽子遮擋眼睛可以嗎?這是我們能盡到的最大努力瞭。”

翁泉海隻好同意,他戴著大簷帽子走著,盧先生在前面引路,大高個提著診箱跟在後面。三人進瞭一座大宅院,急忙上樓,來到一個房間的門外。盧先生敲開門,領翁泉海進去。大高個從外面關上屋門。

盧先生摘掉翁泉海的大簷帽子,引他走進臥室。眼前是一個幔帳,看不見裡面的情景,兩個便衣守護在幔帳兩旁。屋裡坐滿瞭人,看著都不是一般的人,大夥臉色陰沉地望著翁泉海。二姨太哭哭啼啼,有人低聲勸著。翁泉海走到幔帳前,盧先生搬過一把椅子,請翁泉海坐在椅子上。

一隻胳膊從幔帳裡緩緩伸出來。翁泉海望著胳膊,他從診箱裡拿出脈枕,閉上眼睛,開始切脈。屋裡所有的人都死死盯著翁泉海。良久,翁泉海睜開眼睛,輕輕拍瞭拍那隻手,那隻手緩緩收回幔帳裡。

翁泉海離開幔帳。屋裡所有的人都圍攏在翁泉海身邊,小聲詢問病情。

大兒子低聲問:“什麼病?”二兒子悄聲道:“重不重?”三兒子小聲說:“好治嗎?”

翁泉海平靜地說:“我需要看看患者。中醫講究望聞問切,我需要看面色,觀舌苔。”盧先生搖瞭搖頭說:“翁大夫,外面請!”

翁泉海跟著盧先生來到客廳,後面跟著一群人。

翁泉海落座後,盧先生說:“翁大夫,請直言吧。”翁泉海慎重地說:“患者脈沉細而遲,應為脾腎陽虛,常常導致精神萎靡,陽氣不振,有四肢冰冷、周身乏力、嗜睡等癥狀。這種病可以慢慢調理,照方抓藥按時服藥即可。”

二兒子問:“您看準瞭嗎?”翁泉海冷言道:“不讓我看,我上哪兒看去?”

大兒子接上:“那就是看不準瞭?”翁泉海回敬:“不準敢亂說嗎?”

三兒子刨根:“那就是一半時沒問題?”翁泉海一笑:“你怎麼說話呢?人好好的,沒什麼大病,用不著興師動眾!”

小鈴醫請小龍在一個小飯店喝酒。小龍問:“高小樸,你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找我喝酒啊?你不說清楚我可不喝。”小鈴醫倒瞭兩杯酒:“兄弟,都怪我有眼不識泰山,話講重瞭,多有得罪,望你大人大量啊!”

小龍皺眉道:“你說什麼呢?我聽不懂。”小鈴醫端起酒杯笑著:“我剛去診所那天,你在那坐堂,我說你小貓包虎皮,裝山大王。兄弟,都怪我眼瞎,對不住瞭。這杯酒我先幹為敬,算賠個不是。”他仰脖喝瞭酒。小龍擺手說:“也不是什麼大事,算瞭。”

小鈴醫看著小龍問:“兄弟,看來你沒原諒我啊?”小龍無奈地把酒喝瞭說:“好瞭,酒也喝瞭,我走瞭。”

小鈴醫一把按住小龍:“兄弟,你這是幹什麼!怎麼,瞧不起我?我這酒不好?看我這菜不夠檔次?”小龍忙擺手:“都不是。我……我還有事。”

小鈴醫這才說:“兄弟,實不相瞞,我也是學醫的,我們都是一個老祖宗,是一傢人。那些《內經》《傷寒》《金匱》《溫病》《本經》《湯頭》啊,什麼陰陽五行,五臟六腑,六淫七情,四診八綱啊……我也略曉一二。”小龍說:“那你可以坐堂行醫瞭啊!”

小鈴醫搖頭:“還差著火候,正燉著呢。兄弟,我行走江湖多年,眼睛毒啊,不揉沙子,看人最準。一打眼,我就知道你是個厚道人,是個好人,所以想和你多親多近。如果你不嫌棄,那咱倆從此稱兄道弟,你比我小,你就是我弟,我是你哥。咱兄弟倆互相扶持,互相幫助,有朝一日,我坐堂行醫,一定善待老弟你!”

他又倒瞭兩杯酒,擎起酒杯:“喝瞭這杯酒,咱倆就是兄弟瞭。”

小龍猶豫瞭一下,二人幹杯。

小鈴醫沉默片刻說:“老弟,我剛才說瞭,我也是學醫的,醫藥不分傢,學醫必須要懂藥,你說是不?我有一事不明,想請教老弟。你說趙大夫給我娘開的方子,怎麼那麼好用啊,裡面有幾味藥啊?”小龍說:“那是秘方,我也不清楚。”

小鈴醫一笑:“原來是秘方啊,我說怎麼那麼好用呢!老弟,你能幫大哥弄清楚那方裡到底有哪幾味藥嗎?”小龍忙搖頭說:“這事我可做不瞭,就算我知道也不能說,說瞭就是背叛師門,欺師滅祖啊!”

小鈴醫繼續試探道:“老弟,我說我看人準,一點都沒錯,你果然厚道。大哥有你這樣的弟弟,真是三生有幸啊!可要說什麼背叛師門,欺師滅祖,太嚴重瞭。不就是個藥方嗎?他是你師父,從師父那學本事,沒毛病啊!再說瞭,你還信不過大哥我嗎?我的嘴最嚴瞭,你要是把藥方告訴我,還是那句話,有朝一日,我開堂坐診,肯定不忘老弟你啊!到時候,咱兄弟搭著膀子闖天下,一定能闖出一片天地來。”小龍沉默著,他在心裡反復掂量著這話。小鈴醫再加一把火,“老弟,大哥把心都掏給你瞭,就這點事,你看著辦。多個朋友多條路,誰都有吃飽的時候,誰都有挨餓的時候,挨餓的時候有朋友,那就餓不著。”

小龍為難道:“你說的我都明白,隻是我師父可不是糊塗人,他腦後勺都長著眼睛呢。”小鈴醫商量著說:“事在人為,能行,大哥感謝你,不行,大哥也不埋怨你。往後你有事,盡管說話,大哥能做的,不說二話,不能做的,大哥給你想辦法,咱們全在事兒上見,你看行嗎?好瞭,不說瞭,有信沒信,你給大哥我回一個,就算盡瞭兄弟情誼,來,喝酒!”

這頓酒喝完後,小鈴醫又來到趙閔堂診所給老母親取藥。趙閔堂問:“你娘的腿不疼瞭吧?”小鈴醫躬身道:“不怎麼疼瞭。”“我估摸也該不疼瞭。”“多謝趙大夫。”“治病救人,應該的。”

小鈴醫問:“趙大夫,您醫術這麼好,怎麼來就診的人這麼少呢?”趙閔堂有些不悅地說:“少還不好?我還盼著一個人都不來呢,你也最好別來。如果天下人都不得病,那才是為醫者之幸事啊。”

小龍端著煎好的藥走過來。他望著小鈴醫,微微點瞭點頭。小鈴醫接過藥碗向趙閔堂告辭。不一會兒,小鈴醫和小龍相聚在小飯館裡。

小鈴醫忙說:“老弟,你可來瞭,趕緊坐,想吃什麼,盡管跟哥哥說。”小龍為難道:“你不用客氣,我說句話就走。那藥方我探不出來。我上回就跟你講過,我師父他滿身的眼睛,我不敢。”小鈴醫不死心地說:“配藥講究君臣佐使,君藥臣藥,探出哪個都行啊。”

兩人正在嘀嘀咕咕地說話,趙閔堂悄悄出現在兩人身後,他咳嗽瞭一聲。小龍扭過頭去,嚇瞭一跳,猛地站起身。趙閔堂站在桌前冷笑:“不聽為師的話嗎?小龍,你不知道你師父比旁人多長隻眼睛嗎?你倆那小眼神碰瞭碰,我就知道要碰出事兒瞭,果然,一抓一個準兒。”小龍低頭道:“師父,我錯瞭,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沒說。”

小鈴醫忙打圓場:“趙大夫,這一切都是我讓小龍幹的,但小龍他是個本分人,沒有做對不起您的事,所以請您不要責怪小龍。一人做事一人當,天經地義。”

趙閔堂一笑:“還挺講義氣。”他轉臉望著小龍,“愣著幹什麼,回去思過!”

小龍忐忑不安地走瞭。趙閔堂和小鈴醫沉默相對。飯館夥計走過來問:“二位先生,請問你們吃點什麼?”趙閔堂說:“夥計,找個僻靜屋,弄四盤好菜,一壺好酒,有人請客,不怕花錢。”

不一會兒,包間內的桌上就擺好瞭四個菜,有醬鴨、醬牛肉、花生米等,還有一壺酒。趙閔堂自斟自飲。小鈴醫倒一杯酒喝瞭,接著連喝三杯。

趙閔堂望著小鈴醫:“別光喝呀,講講為什麼要探我的秘方?”小鈴醫隻好說:“趙大夫,實不相瞞,我也是大夫。”

趙閔堂打量著小鈴醫說:“你要說你是大夫,那也頂多是個鈴醫。”小鈴醫點頭:“趙大夫,您說的沒錯,我就是鈴醫。”

趙閔堂笑瞭:“我說我怎麼看你有些眼熟呢,你不就是那個……尿水就大藥丸!好小子,你是滿腦子陰招損招啊!”

小鈴醫遲愣片刻也笑瞭:“啊,我想起來瞭,原來是您啊!趙大夫,我們鈴醫走街串巷,就靠賣藥丸子賣膏藥為生,賣不出去就賺不到錢,沒錢就沒吃沒喝。我沒吃沒喝不要緊,可我不能讓我娘餓著渴著。我娘說我不能一輩子這樣,我也知道我不能一輩子這樣,我盼著念著有朝一日能像您一樣坐堂行醫。可就因為我是鈴醫出身,大多數大夫都不肯教我,所以我除瞭自己找書本研究,就隻能靠搜集藥方來學醫瞭。”

趙閔堂搖頭:“不管怎麼說,你探取我的秘方,不地道。”小鈴醫說:“我知道這樣做不地道,是偷,是竊,可我除瞭這樣做,沒有其他的法子瞭。趙大夫,我為學醫動瞭歪心,是我的錯,我認,您要打要罵,我受著。”

趙閔堂意味深長地說:“打罵不急。你不是鈴醫嗎,先給我講講鈴醫的事兒,我聽聽。閑著沒事,講講吧。”

小鈴醫略一思索,就站起身表演起來:“一皮老悶悶不樂,軟貨走瞭過來,說相好的,倦瞭?皮老就是郎中,軟貨就是賣膏藥的,倦瞭就是病瞭。皮老說打樁,彈式用上瞭,悶著瞭,還挨瞭一棒子。就是說給人治病,藥丸吃上瞭,病沒治好,挨瞭打。軟貨說南街頭空子多,拖汗賣瞭不少,磚也弄瞭幾塊。空子是外行人,拖汗是假藥,磚是大洋,意思就是外行人多,假藥賣瞭不少,錢賺瞭不少。皮老說分我半個場子?軟貨說我皮子,你彈式,和氣生財,破洞唄。就是說我賣膏藥,你賣藥丸,最後一塊分錢。鈴醫行走江湖,哪兒人多在哪兒擺攤賣藥,說學逗唱都得會點,三拳兩腳,也都是常見的把式。隻要能把藥賣出去,把錢賺到手,就算卸胳膊卸腿,也不在話下。”

趙閔堂好奇地問:“你能卸胳膊卸腿?”

小鈴醫左手拽右胳膊,猛地一使勁,掉瞭。趙閔堂晃瞭晃小鈴醫的右胳膊說:“趕緊安上。”小鈴醫把右胳膊安上瞭。

趙閔堂問:“不疼嗎?”小鈴醫說:“剛開始疼,日子久瞭就不疼瞭。”趙閔堂關切道:“總這麼卸來卸去,松瞭可就安不上瞭。”小鈴醫搖頭:“沒辦法,為瞭吃口飯唄。”

趙閔堂望著小鈴醫,似乎在思索什麼。

小鈴醫試探著說:“趙大夫,自打您給我娘治腿,我對您的醫術非常佩服,如果您不嫌棄,能不能收我為徒呢?”趙閔堂站起身:“我還有急事要辦,得走瞭。你娘的腿病太重,不疼就算不錯瞭,要想完全好起來是不可能的,所以往後你就不要再去找我瞭。”他說完走瞭。

小鈴醫提起酒壺,把酒喝光,又把醬牛肉和花生米塞進兜裡。他從包間走出來,望一眼夥計,低頭朝門口走。

夥計問:“先生,您吃好瞭?”小鈴醫隻好站住身囁嚅著說:“夥計,實在不好意思,我忘帶錢瞭,得回去拿。要不你跟我去拿,我也省得來回跑瞭。”夥計笑著:“先生,酒菜錢已經結完,那人結的,他沒跟您說?”

秋風蕭瑟。小鈴醫推著老母親在街上走著,老母親搖著小銅鈴。大雨忽然下起來,小鈴醫推著老母親跑到屋簷下避雨。

小鈴醫脫下老母親給他做的新鞋子。老母親說:“穿上啊!管它新舊,鞋就是穿的,不穿還叫鞋嗎?趕緊穿上,穿爛瞭娘再給你做。”小鈴醫隻好穿上鞋。

這時,小龍忽然擎著傘跑過來,把小鈴醫娘兒倆接到趙閔堂傢。

趙閔堂吩咐小龍給老人傢熬薑湯祛寒氣,然後看著小鈴醫說:“大雨天的,帶你老母親亂跑什麼!老人傢的身子本來就弱,要是再淋病可就是大事瞭。”小鈴醫說:“我也想讓我娘待在屋裡,可她就是不聽,非要跟我出來。”

趙閔堂微笑道:“你娘跟你出來,就是掛念你唄。傢有一老,如有一寶。小子,有娘在,有娘掛念,你有福啊!”小鈴醫笑瞭笑:“您說的是。趙大夫,您找我有事?”

趙閔堂說:“也沒什麼事,大雨天的,隨便聊聊。對瞭,上回你說你們鈴醫會的東西不少,我倒想仔細聽聽。”小鈴醫一笑:“就那麼點事,沒什麼可說的。”

趙閔堂正色道:“非也。清代醫學傢趙學敏曾著有《串雅》一書,裡面整理瞭走方醫的從醫經驗和大量的民間秘方。我知道,你們鈴醫都身懷絕技,幾乎每人都有一技之長,正如趙學敏所說的‘操技最神,奏效甚捷’。不是嗎?”

小鈴醫想瞭想,笑道:“趙大夫,既然您愛聽,那我就給您講講,先講‘拴樁’吧。‘拴樁’就是想個法子,讓圍觀的人都挪不動腿,散不瞭場。”他站起身,表演起來,“人各有命,命在哪兒?全在臉上。這臉上,掛著福壽祿三相。小兄弟我不敢吹牛,這牛要是吹上天瞭,我不也跟著上天瞭,萬一把牛吹爆瞭,那我掉下來,小命還能保得住嗎?可話說回來,講再多也是空口無憑,要想大傢信得著,我得來上一段。來段什麼呢?誒,有瞭,在場的各位,你們中間有兩個人不對勁,這倆人是一男一女,還沒站在一塊,為什麼沒站在一塊呢?怕有人看見唄。要說他倆啊,不是一傢人,卻上瞭一張床,這叫什麼,大傢都明白吧?那麼有人說瞭,空口無憑,你倒說說是哪兩位啊?這我可不敢,說瞭,他們臉紅脖子粗,再上來捅我兩刀,那我不得把命扔這兒!不過這倆人既然被我說中瞭,他們一定心發慌,腿發麻,急著躲起來。也好,等他倆走瞭,我再指給你們看。我這話講完,在場的人誰還敢走啊?誰走誰掉坑裡。另外呢,大傢更不想走瞭,都等著看熱鬧呢!”

趙閔堂哈哈大笑,拍著巴掌喊:“精彩!”

小鈴醫繼續說:“鈴醫擺攤賣藥的招式很多,攥弄啃,圓黏子,桴黏啃條子,歸包口兒,催啃,杵門子,還有霹雷子。這些招式一環套一環地用下來,藥也就賣得差不多瞭。雖然這些招式不怎麼光彩,可鈴醫也是能治病的,我想趙大夫您一定清楚。”

趙閔堂點頭道:“鈴醫治病,講究用藥簡單,使用方便,療效奇特,總結為四個字,簡、廉、便、驗。”小鈴醫驚奇瞭:“看來您對鈴醫頗有研究啊!”

趙閔堂抿嘴笑著:“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嗎?可跟你這個啃過豬頭的比,我所知甚少,所以是活到老學到老。”小鈴醫再一次覥著臉說:“趙大夫,我行走江湖多年,頭回見到您這樣有如此胸懷的人。趙大夫,我再求您一回,能不能……”

趙閔堂擺手一笑:“不用講瞭。回去洗個澡,換件幹凈衣裳,明天來診所吧。”

小鈴醫驚喜中似乎不大明白:“趙大夫,您的意思是說……”

趙閔堂正色道:“叫師父!”小鈴醫迅疾撲通跪在地上喊:“師父在上,受小徒一拜!”趙閔堂說:“嚇我一跳,趕緊起來。”

趙妻走進來問:“這是幹什麼呢?收徒瞭?”趙閔堂說:“收個小徒,叫師娘!”小鈴醫望著趙妻喊:“師娘好!”

趙妻眨巴眨巴眼望著小鈴醫:“你……你不就是那天讓我喝尿的人嗎?怎麼跑這來瞭?這種人可不能收!”

趙閔堂很認真地說:“夫人,你認錯人瞭。天下長得像的人太多瞭,不足為奇。”趙妻圍著小鈴醫轉瞭三圈,打量著:“收瞭他,這不又多瞭一張嘴嗎?”

趙閔堂看著老婆說:“這孩子機靈,早晚能成器,到時候徒弟養師父,不虧。”小鈴醫機靈地應答:“師父,師娘,等我學成之後,一定報大恩!”

新收瞭徒弟,是好事,可趙閔堂的診所還是冷冷清清,門可羅雀。小鈴醫說:“師父,弟子有一事不解,請您指教。您醫術高超,名聲在外,為什麼前來就診的人這麼少呢?”

趙閔堂不動聲色地說:“有眼無珠唄。酒香不怕巷子深,沒什麼可急的。”

小鈴醫說:“師父,我倒是有個辦法,不知道能不能行。”他小聲說,“神龜療法……”趙閔堂聽後笑著點點頭。

這一招果然靈驗。趙閔堂的診所外擠滿瞭人,都探頭往診所裡望。小鈴醫擋在門前。診室內,一個男患者躺在床上,他袒露著胸口和肚子,一隻小烏龜在患者身上慢慢地爬。趙閔堂和小龍站在一旁。小烏龜爬著爬著不動瞭。趙閔堂說是此處有疾,標記下來。小龍拿著筆,在烏龜停留處畫瞭一個圈。小烏龜繼續爬行。

記者擠在門口要采訪用龜探病是怎麼回事。趙閔堂就讓小樸講。

小鈴醫煞有介事地說:“那我就講講,這……自古以來,龜乃吉祥之物。有話講,‘千年王八萬年龜’,龜的壽命最長,活得久瞭,必然見多識廣,當然也就能力非凡,所以古人常用龜殼來占卜兇吉,稱為龜卜。患者的病,我通過望聞問切……不不不,是我師父通過望聞問切,已經知曉,再借神龜的一臂之力,那更是錦上添花。”

記者問:“這龜怎麼會懂醫呢?”小鈴醫說:“我們這龜是經過特殊訓練的,換句話講,它是在藥材堆裡熏出來的,以藥為床,以藥為食,它雖然不會講話,但也習得《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金匱要略》《神農本草經》等中醫真經,深諳陰陽表裡寒熱虛實之道。此龜非平常之龜,它乃醫龜,也可以說是神龜。”

小鈴醫對擠在門口的人說:“各位先生太太小姐,實在對不起,你們得多等一會兒。神龜累瞭,得歇一會兒”。一個患者問:“你們這就一隻神龜啊?如果還有,我們買回傢自己就能診病,用不著在這等著。”

小鈴醫受到啟發,忽然來瞭靈感。診所關門後,趙閔堂說:“你小子的腦袋就是靈,我沒看錯你。”小鈴醫笑道:“多謝師父誇獎。師父,我還有一招。外面很多人想買咱們的龜,我看不如咱們就賣龜吧。對他們來說是神龜,對咱們來說,那不就是一隻小動物嘛,要是賣出去,價錢可是咱們說的算啊!”

趙閔堂是有底線的人,這些江湖小技耍耍也就罷瞭,不能當真,便擺手道:“不可,不可,現在這動靜已經鬧得不小瞭,我是緊壓著,以防動靜太大。不管怎麼講,我也是名門正派,走此下策,是事出有因,但著實臉上無光。等再熱鬧熱鬧,人氣上來,咱們就趕緊收手,不能這麼幹瞭。”

這天,翁泉海正給一個患者切脈,盧先生走進來說:“翁大夫,您好!我想請您出診。自從我傢老先生服瞭您的藥後,病情已見起色,請您再去看看。”翁泉海說:“我這裡診務甚忙,你也看到瞭。天下患者普同一等,凡事講究個先來後到,希望先生理解。”

盧先生走瞭出去。翁泉海給下一位患者看病寫藥方。來瞭唱藥方,不知道怎麼回事,來瞭今天唱藥方竟然唱錯兩次。翁泉海忍無可忍,把來瞭叫到診所裡屋說:“你收拾收拾,走吧。”來瞭跪在地上求著:“您別趕我走啊!”

翁泉海朝診室走去。這會兒,盧先生、大高個、泉子、老沙頭都站在診室裡。翁泉海叫下一位患者,泉子告訴他人都走光瞭。

盧先生笑著:“翁大夫,我們可以走瞭嗎?”翁泉海不動聲色:“盧先生,你傢老先生吃過我上回開的那副藥,應該痊愈瞭。”

盧先生真能說:“翁大夫,我想您還是去一趟吧。我傢老先生信的就是您,如果您不去,他會很失望的。他一失望,脾氣就不好,我們受不瞭不要緊,隻是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真到瞭那個時候,我們就是歷史的罪人,您也脫不瞭幹系。為瞭國傢,為瞭民族大業,您還是去吧。”

大高個把煙頭用兩指掐滅瞭說:“翁大夫,我說得簡單點,今天您非去不可!”盧先生望著大高個說:“你怎麼能跟翁大夫這麼說話呢?”

翁泉海無奈道:“但願我能做出對國傢、對民族有益的事。”

翁泉海又到瞭那位神秘人物的臥室。盧先生讓翁泉海摘掉墨鏡。眼前是上次那個掛幔帳的床,幔帳外兩側站著兩個便衣,其他人都不在。翁泉海坐在床前椅子上,從診箱裡拿出脈枕。兩隻手從幔帳裡伸出來,拍起瞭巴掌。

盧先生忙說:“翁大夫,我傢老先生這是歡迎您!上回的藥服用後療效甚佳。”

翁泉海閉目切脈,他突然睜開眼睛,面露驚色,但又馬上恢復瞭常態。盧先生看出來瞭:“翁大夫,但說無妨。”翁泉海十分慎重地說:“患者的病情很嚴重!”盧先生警惕地審視著翁泉海,幔帳外的那隻手豎起拇指。

翁泉海問:“我能否看一眼患者?”幔帳外那隻手的拇指依然豎著。盧先生搖頭:“翁大夫,請您先回避一下。”

翁泉海走出臥室,大高個引他在另一房間等候。不久,盧先生走進來關上房門說:“翁大夫,實在抱歉,您不能面見我傢老先生,這是我們事先約定好的。”翁泉海認真地說:“患者病情如此嚴重,僅靠切脈是不行的,需望聞問切,並且我看到患者伸出拇指表示贊同,為何又不讓望診呢?”

盧先生說:“不能見自有不能見的緣由。翁大夫,我們實在有難處,還是請您開方吧。”翁泉海面色凝重地說:“脈微欲絕,如蝦遊水中,應為肝積之病。患此病者,會面黃如蠟,骨瘦如柴,腹脹如鼓,叩之如皮囊裹水,右脅痛不可耐。患者病情危重,需抓緊救治,不能再耽擱瞭!”

黑色轎車送翁泉海回來,來瞭跑過來伸手接診箱。翁泉海的手緊握診箱把手,二人拉鋸著;翁泉松開手,來瞭抱過診箱。翁泉海走進後門,來瞭跟著走進去。

翁泉海走進後院堂屋坐下,葆秀走進來問:“翁大哥,那人到底得瞭什麼病啊?能治嗎?”翁泉海皺眉說:“你就別管瞭。”

葆秀急切道:“這是咱傢的事,我能不管嗎?你趕緊說,急死我瞭!”翁泉海隻好說:“我兩次出診,診的是一個人,可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脈象,得的是兩種病,前者能生,後者能死。”

葆秀也覺奇怪,問道:“這才幾天,一個人怎麼會出現兩種脈象?翁大哥,我總覺著這事兒蹊蹺,說不定有大災大難等著你。這病咱不能看瞭,你趕緊出去躲躲吧。”

翁泉海搖頭:“要是能躲,我早就躲瞭。再說隻要人活著,在哪兒都會碰上棘手的事,要是碰上就跑,天下之大,還能跑到哪兒裡去呢?葆秀啊,我求你一件事,你幫我把那兩個孩子帶走吧。”

葆秀說:“翁大哥,我帶孩子來投奔你,既然來瞭,就不能走,要走也是一塊走,否則我怎麼跟翁傢交代?還有,孩子你放心,她們也牽著我的命。”

翁泉海望著葆秀,眼睛有些濕潤:“既然這樣,對孩子什麼都不要講,你也不要太擔心,說不定已經沒事瞭。”

葆秀點瞭點頭說:“但願如此吧。我聽來瞭說你要趕他走?”翁泉海搖頭:“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葆秀勸說道:“木頭雕不瞭,砍成個木墩還能當凳子坐呢,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就看怎麼衡量瞭。”

晚上,翁泉海把來瞭叫到書房,讓他隨便寫個字。來瞭寫瞭一個“藥”。翁泉海也寫瞭個“藥”。他讓來瞭照他寫的再寫一遍。來瞭又寫一遍。翁泉海說:“比剛才的好多瞭。練字要認真,要持之以恒。堅持這兩點,假以時日,必能練就一手好字。我講句見底的話,你這輩子不要想得太遠,我可以教你醫術,隻要你認真學習,將來能做個小醫,走街串巷,給人治個小病小疾,這樣就能填飽肚子。至於坐堂行醫,你就不要想瞭。”

第二天一早,有人送來一封信,翁泉海看過後立即燒瞭。葆秀忙問:“是他們的信嗎?寫瞭什麼?趕緊告訴我,要不這門你出不去!”翁泉海說:“他們叫我出診,並讓我換個地方等。”

葆秀擔心地說:“診病是亮堂事,他們想請你就來傢請,偷偷摸摸的保準不是好事!”翁泉海安慰道:“事出必有因,你就別管瞭,我看去也無妨。”

葆秀極不放心地說:“翁大哥,自打你上回說起那兩隻手的事,我是越想越害怕。你還是別去瞭,幹脆出去躲躲吧,再來人我答對。”翁泉海很無奈地說:“人傢既然能找到我,就不會讓我躲起來。再說我躲瞭,你們怎麼辦?”

葆秀說:“這是大上海,講王法,難不成他們還敢……”翁泉海寬慰著:“我隻是個大夫,有病來求,能治則治,不能治就不治,誰也挑不出毛病,放心吧。”

翁泉海提著診箱,按信上所說在街上走著。他身後不遠處一個男人跟著。翁泉海走,那男的悄悄跟上;翁泉海站住,那男人躲在隱蔽處偷窺。翁泉海發現瞭,就提著診箱回傢。

葆秀急問:“翁大哥,出什麼事瞭?你要是不說,我找他們去!”翁泉海說:“你上哪兒找去?”葆秀說:“我就在門口罵,罵他們個狗血噴頭,罵他們個七竅生煙,不信他們不出來!然後我就跟他們講講道理。我就問問他們,我傢先生隻是個大夫,也就有給人治病的本事,別的都不會,你們為難他幹什麼?要是再敢為難他,別的不講,我這就過不去!”

翁泉海望著葆秀笑瞭:“人傢都是舞刀弄槍的祖宗,你能按得住嗎?葆秀啊,我知道你對兩個孩子好,也知道這些年,你為倆孩子操瞭不少心,我打心裡感謝你。我這些年在外闖蕩,多少攢下點錢,都在臥室衣櫃頂上,你拿到那些錢,就帶孩子們回老傢吧。我就是把話說在前面,其實仔細想想,也沒什麼大事,不就是診病嘛,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誰也挑不出毛病來,也不會為難我。再說這也是老本行的事,心裡有底,手頭有準兒。好瞭,我走瞭。”

翁泉海提診箱欲走。葆秀動情地說:“翁大哥!天越來越冷瞭,你這個當爸的,得給孩子們買過冬的衣裳瞭。”翁泉海沒吭聲,提診箱走瞭出去。

《老中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