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泉海提診箱走出診所,老沙頭遞給他一封信:“大哥,剛來的。”翁泉海接過信展開看。老沙頭說:“大哥,我陪你去吧!”翁泉海拍瞭拍老沙頭的肩膀說:“在傢燉肉,等我回來。”
翁泉海提診箱從院子後門出來,朝周圍望著。有人躲在暗處發指令:“對,後門出,左轉;直走,遇道口右轉;直走,再遇第一個道口;別轉,繼續直走,看到聚善茶莊瞭?進茶莊,後門出,有車等。黃包車來瞭,上車,不要說話!”
車夫拉下車前篷簾,拉著車七拐八拐跑進一條小巷。一輛黑色汽車從後面駛來,黃包車貼墻邊停住。汽車駛到黃包車近前停下,兩個壯漢把翁泉海架進汽車。汽車裡,翁泉海被黑佈蒙上瞭眼睛,不知道汽車駛向何處。
車停瞭,翁泉海被拉下車,眼罩被扯下。他揉瞭揉眼睛四望。這是一片樹林,近前站著四個拿槍的蒙面人。
蒙面人頭領走到翁泉海面前說:“翁大夫,您好。知道為什麼請您到這來嗎?”翁泉海冷笑道:“這也算請嗎?”“翁大夫受苦瞭,請見諒。”“你們要幹什麼?”
蒙面人頭領說:“我們知道今天您要去給那個老東西看病,所以就想此辦法,把您請到這兒來。”翁泉海問:“你的意思是說我不能給他診病瞭?”
蒙面人頭領說:“診病倒是可以,隻是要看您怎麼個診法瞭。您知道嗎?那個老東西表面上滿嘴仁義道德,其實絕非善類。他倚仗權勢,貪污腐敗,禍國殃民,必除之而後快。我們這樣做,也算是為民除害,為國除害。”翁泉海反問:“我隻是一個大夫,手無縛雞之力,跟我說這些何意?”
蒙面人頭領從翁泉海的診箱裡掏出脈枕,扯開一道縫,然後把一個小盒塞進脈枕裡說:“這個東西我們已經定時,您給他切脈後放在床邊即可。有勞翁大夫瞭,事成之後,必重金酬謝,可如果……”
翁泉海壯著膽子說:“先生,我再重申一遍,我隻是一個大夫,從不關心政治,你說的那些跟我無關。另外,給患者診病是我分內之事,救人不害人,也是醫德醫道,翁某恕難從命。”
蒙面人頭領軟硬兼施:“翁大夫,可能我還沒講清楚,事成之後,我們不但重金酬謝,還會幫您和您的傢人遠走他鄉。至於重金是多少,給您一句見底的話,夠您一傢人吃上三輩子。這回您心裡有底瞭吧?可如果您不聽我們的話,那您一傢人明天能不能張開嘴吃上飯,都兩說啊!”
翁泉海不再懼怕,質問道:“你威脅我?”蒙面人頭領冷笑一聲:“我們求您還來不及,怎麼會威脅您呢?我們這是在溝通,是商量。好瞭,時間緊迫,抓緊定奪吧!”
翁泉海不言不語。周圍死一般寂靜,空氣似乎凝滯瞭。過瞭好一陣子,蒙面人頭領開口道:“看來是碰上個油鹽不進的木頭腦袋,可惜瞭。行動吧!”
另外三個蒙面人舉起槍,對準翁泉海。突然,槍聲響瞭,三個蒙面人中槍倒地。蒙面人頭領大驚,他舉槍還擊,飛奔而去。
原來是盧先生和大高個帶人趕到,及時救瞭翁泉海。大高個率領幾個人追趕蒙面人頭領。
盧先生安慰道:“翁大夫,對不起,讓您受驚瞭。您不用怕,有我們在,誰也不敢動您一根頭發。”翁泉海板著面孔說:“我們走吧。”
盧先生望著翁泉海:“翁大夫,您難道不想知道他們都是些什麼人嗎?”翁泉海搖頭:“他們是什麼人,跟我無關。”盧先生點瞭點頭。
大高個沒有追到蒙面人頭領,他返回來說:“此地不宜久留,趕緊走。”盧先生說:“翁大夫請。”翁泉海沒動。盧先生奇怪道,“翁大夫,您還有事?”
翁泉海拿出脈枕,從裡面掏出那個小盒交給盧先生:“我是大夫,也是一介草民,從來不問政治,更不參與任何黨派與幫派之爭,唯能治病救人,盡醫者之本分。”盧先生接過小盒看著,然後點瞭點頭:“翁大夫果然如此,老先生沒看錯人啊!”
盧先生請翁泉海上瞭車。一路疾馳,各懷心事,誰都不說話。
汽車在一處深宅大院門前停下,盧先生陪著戴墨鏡的翁泉海進瞭院門,隻見三姨太和四姨太正在打架,眾人勸架,亂作一團。盧先生冷著臉站住,不動聲色地看著眾人。他們見狀,頓時沉寂下來。
盧先生帶著翁泉海走進客廳,用人過來端茶倒水。
此時,大少爺和二少爺正在各自的房間內調兵遣將。大少爺的隨從報告:“18軍派來的六十個人全在外面,都已經子彈上膛刀出鞘,就等大少爺您一句話。18軍軍長杜大頭說瞭,等事成之後,保您如日中天,呼風喚雨。”大少爺說:“話好聽,心不能急,得沉住氣,萬不能露出半點馬腳。等老爺子斷瞭氣,他們要是不服從我的號令,就把屋裡的人全部解決掉……不不不,老爺子斷氣不行,得等大夫診斷確定後,才能動手!”
二少爺的隨從報告:“16軍來信瞭,說部隊已經就位,全權聽您指揮。16軍軍長可是白紙黑字寫得清楚,他們立的是您啊,有槍炮做靠山,您還擔心什麼呢?”二少爺說:“老大和老三肯定都動瞭心思,可老三沒兵沒人,就指望他媽給他撐腰,此人不足為慮。老大不得不防,他肯定不能袖手旁觀。”
且說盧先生帶著翁泉海走到臥室前,他不急於進去,而是問:“翁大夫,剛才您看見什麼瞭?”翁泉海說:“兩眼一抹黑,什麼都看不到。”
盧先生笑瞭笑推開房門,翁泉海從大個子手中接過診箱走進去。大高個站在門外警衛,關緊房門。
盧先生給翁泉海摘掉墨鏡,臥室內站滿瞭人,二姨太捂著嘴小聲抽泣。一個打字員坐在打字機前。床前幔帳緊閉。門開瞭,那群在院裡爭吵的人也走進屋子。眾人一起盯著翁泉海。
盧先生說:“既然人都來瞭,我先講兩句。這位就是翁泉海大夫,他給老先生診瞭兩回,下面請翁大夫講講上兩回的診斷詳情。”
翁泉海不緊不慢地說:“我第一次給患者診治,患者脈沉細而遲,應為脾腎陽虛,精神萎靡,陽氣不振,四肢冰冷,周身乏力且嗜睡等。而第二次診治,患者脈微欲絕,如蝦遊水中,應為肝積之病。其人面黃如蠟,骨瘦如柴,腹脹如鼓,叩之如皮囊裹水,右脅痛不可耐……”
打字員打著字,將翁泉海說的話都打瞭下來。盧先生拿著病情報告和筆遞給翁泉海說:“翁大夫,請您簽個字吧。”翁泉海在病情報告上簽字。盧先生把簽好字的病情報告遞給眾人看。眾人接過病情報告,逐一傳閱。
翁泉海問:“可以診病瞭嗎?”盧先生點頭說:“翁大夫,請。”
翁泉海來到床前坐下,拿出脈枕。一隻手在幔帳外,翁泉海面無表情地閉上眼睛切脈。眾人緊張地盯著翁泉海。
過瞭一會兒,盧先生問:“翁大夫,請問您診完瞭嗎?”翁泉海睜開眼睛,他把那隻手輕輕放回幔帳內,然後緩緩站起身。
三姨太問:“翁大夫,我傢老爺的病怎麼樣瞭?”翁泉海琢磨著不語。四姨太問:“不說話是什麼意思,藥不見效?”
翁泉海剛要說話,大少爺極不友善地質問:“盧秘書,我爸病得這麼重,為什麼不請西醫?要是耽誤瞭病情,我拿你是問!”二少爺接上:“大哥,你這話我不愛聽,請中醫怎麼瞭?皇帝老子都看中醫呢!”大少爺說:“可就算請中醫,那也得請個名頭響當當的啊,他算個什麼東西!”盧先生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這是老先生的親筆信,他有話在先,說隻請翁泉海翁大夫醫病。”
二少爺冷笑:“大哥,我就納悶瞭,你可是老大啊,請什麼大夫你提前不過問嗎?”大少爺反唇相譏:“我說老二,要說咱兄弟幾個,頂數你會拍馬屁。咱爸好的時候,你是圍著咱爸身前身後,轉得跟陀螺一樣;眼下咱爸病瞭,你人哪兒去瞭?連個影兒都見不到!”
二少爺毫不示弱:“你倒是能看到影兒,可連請瞭哪個大夫都不清楚,你這影兒有什麼用啊?”三少爺勸說:“大哥、二哥,你倆別吵瞭,咱爸病著呢!”
大少爺奸笑:“老三,你別裝好人,你心裡琢磨的是什麼,我清清楚楚!”二少爺跟上:“老三最愛吃雞心眼兒,他滿腸子都是心眼兒啊!”三少爺假裝委屈地說:“你倆還沖我來瞭,我愛吃雞心眼兒怎麼瞭?翁大夫,您說說,吃心眼兒長心眼兒嗎?”
盧先生忙說:“你們都少講兩句,聽翁大夫講講吧。”翁泉海環顧四周,輕聲道:“老先生他……已經走瞭。”
屋裡死一般寂靜。片刻,三姨太喊:“你大點聲再說一遍!”翁泉海隻好高聲說:“老先生已經走瞭!”
四姨太瞪大眼睛問:“你確定嗎?”翁泉海沉重地說:“命比天大,不敢妄言。”
屋裡眾人爭先恐後地擁到床前,跪到幔帳外,捶胸頓足,號啕大哭。
盧先生請翁泉海開死亡證明。翁泉海走到桌前,提筆寫起來。
大少爺忽然高聲說:“我是我爸的大兒子,眼下我爸走瞭,我就是老大,是傢裡的主心骨,你們都得聽我的。我看得趕緊成立治喪委員會,誰寫悼詞,誰請我爸生前好友,誰定制壽衣,誰定制棺材,那都得一一起草,按部就班,絕不能亂瞭規矩。”二少爺站直瞭說:“大哥,這事你就不用操心瞭,咱爸早就跟我講過,說到瞭這一天,由我全權負責他的後事。”
大少爺冷笑:“你憑什麼負責!空口無憑,拿證據來!”二少爺反問:“那你憑什麼負責?”“因為我是老大!”
二少爺不留情面:“老大一年到頭不著傢,在外面拈花惹草抽大煙,等老爺子不行瞭,你倒是蹬上瞭風火輪,比誰來得都快,來瞭就一副當傢人的模樣,小貓掛老虎頭,你糊弄誰啊?”
大少爺毫不相讓:“我說老二,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有本事,你投胎早一步啊,早一步你不就是老大瞭?你不就說的算瞭?”
三姨太忽然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這是老爺的‘遺囑’,上面寫著他仙逝之後,由老三全權負責傢事!”
大少爺接過“遺囑”看,二少爺也湊上前望著。大少爺說:“假的!”二少爺喊:“騙人的!”四姨太搶過“遺囑”瞅著說:“老爺生前最疼我,他怎麼可能給你寫這東西呢?三姨太,看來你是早有預謀啊,夠歹毒的!”
三少爺發話說:“我媽都把‘遺囑’拿出來瞭,你們瞪眼說是假的,你們對得起我爸的在天之靈嗎?!”大少爺說:“如果這‘遺囑’是真的,那我爸走得蹊蹺!我爸病瞭,三姨太手裡有瞭我爸的‘遺囑’,然後盧秘書就三番五次請翁大夫來診病,然後我爸就死瞭,這難道不值得懷疑嗎?”
盧先生質問:“大少爺,我已經把老先生的親筆信給你看瞭,我想你不會不熟悉老先生的筆跡吧?”
二少爺冷笑:“他能認得老爺子的字嗎?他就認得老爺子的錢!”大少爺擰著脖子說:“總之我覺得此事蹊蹺,所以藥方需要鑒定!”
翁泉海平靜地說:“藥方當然可以鑒定。”大少爺歪攪胡纏說:“如果藥方沒問題,那就要查是誰抓的藥?是誰煎的藥?是誰給我爸喝的藥?說不定這裡面藏著一個大大的陰謀!”
盧先生鄭重地說:“大少爺說得沒錯,這裡面確實有陰謀。今天在翁大夫來的路上,就有人劫持瞭翁大夫,他們還想用這盒定時炸藥要瞭老先生的命!”盧先生說著從兜裡掏出炸藥盒。眾人嚇得紛紛後退。
門開瞭,一群衛兵持槍擁進來。
老夫人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走進來說:“四個蒙面人,死瞭三個,還有一個在逃。但是我相信隻要在這上海地面兒上,他就無處可逃,等抓到他,必會水落石出。讓我痛心的是,你們當中,竟然有人會為‘篡位’下此毒手!有人會為傢財,爭個臉紅脖子粗,六親不認!老爺屍骨未寒,你們在他床前吵鬧,就不怕驚著他嗎?他看到你們這副模樣,能閉上眼嗎?”
翁泉海問:“盧先生,我可以走瞭嗎?”大少爺堵住房門說:“事情還沒弄清楚,有些事情還需要你作證,你不能走!”
翁泉海義正辭嚴道:“我隻是個大夫,一生遠離政治,無黨無派,病事我已盡心盡力,人事你們去做吧。戰事不停,國傢疲弱,老百姓盼著能過上好日子,寄希望於你們,可是今天我看見,我們沒有希望瞭,你們就放我這個黎民百姓出去透口氣吧!”
老夫人威嚴地說:“不許為難翁大夫!你們統統出去,我有話和翁大夫說。”
一幫人迅速散去。
大少爺回到自己房間,隨從問大少爺:“咱們何時動手啊?”大少爺來回走著:“有人要刺殺老爺子,不把這事弄清楚,怎能輕易動手?那人是誰呢?如果是老二、老三的話,他們的人失手瞭,他們還敢留在屋裡嗎?難不成是丁大個子?他的人去追蒙面人,追來追去,讓蒙面人跑瞭。剛才他可是一直在門外,沒進屋!”
二少爺在自己房間裡對親信說:“到底是誰在咱們之前動手瞭,難道是我大哥?那他炸死老爺子之後,必會有其他準備啊!能不能是老三呢?要真是丁大個子做瞭手腳,那他前面計劃失敗,一定會留有後手。怕就怕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所以先不能動兵,靜觀其變,看那丁大個子還有什麼手段!”
老爺臥室裡,老夫人走到翁泉海近前說:“翁大夫,你趕緊逃吧,他們要下手瞭!”翁泉海問:“他們為什麼要對我下手?此事跟我何幹?”
老夫人說:“因為你是知情人。動靜鬧得太大瞭,他們怕有辱門風,丟人現眼。”翁泉海看著老夫人問:“我走得瞭嗎?可就算我能走,也得亮亮堂堂、幹幹凈凈地走出去。如果走不出去,臨死前看看這樣的光景,也算沒白活,此生足矣。”
老夫人正色道:“翁大夫,你說的是什麼呀,這都什麼時候瞭,你還說玩笑話?”翁泉海冷笑:“全因這出戲好看啊,鏘鏘鏘上場,生旦凈末醜,一個不少,唱念做打,各有各的彩兒,什麼戲也沒這出戲來得真。一場大戲,講究起承轉合,起有瞭,承有瞭,還缺轉合,好看的全在後面。”
老夫人真誠地說:“翁大夫,我傢老爺對你的為人為醫十分贊賞,他會保你平安無事。但是,你對誰也不要再提及此事。後面那場大戲你就不要看瞭,別臟瞭你的眼!他自從得瞭這病,就想著這出戲,天天看《孫子兵法》,看‘三國’,他還說什麼也瞞不過你翁泉海翁大夫的眼睛,但你一直不說,他很佩服你。”
翁泉海一笑:“我不說,是因為沒什麼可說的。黎民百姓,求的就是一個安穩。國傢好,才能日子好,日子好瞭才能有一口安穩飯啊!”
幔帳裡傳來一聲咳嗽。翁泉海望去,幔帳裡伸出一隻手,豎起瞭拇指。
門開瞭,翁泉海戴著墨鏡提診箱走出臥室。有人高喊:“翁大夫要跑瞭!”大少爺、二少爺、三少爺和幾個姨太太等人都跑出來,堵住翁泉海去路。
老夫人從臥室走出來高喊:“都給我讓開!我還沒死呢!讓翁大夫走!都進屋去!”
眾人紛紛給翁泉海讓開路,然後魚貫進屋。
床前的幔帳緩緩升起,老爺端坐在床上,語音蒼涼地說:“開會!”
眾人一片驚呼,緊接著齊刷刷地跪倒在地。
翁泉海平安歸來,老沙頭特意做瞭小雞燉蘑菇,說是吃雞吉祥。
一傢人樂呵呵吃完飯,葆秀收拾利落,給翁泉海端來一杯茶,問他此行的故事。翁泉海沉吟著說:“幔帳裡第一次伸手的不是老先生,那是給眾人看的,他裝作沒什麼大病,也是試試我的醫術;第二次伸手的老先生,因病痛難忍,不看不行瞭。我給他診完後,說瞭病情的危重性,老先生知道自己時日不多瞭;而今天第三隻手,是一個死人的手,幔帳裡放瞭一個死人。老先生是想看他死後,會是一個什麼情形。當我確認老先生已死,並寫瞭死亡證明後,在場的眾人到底憋不住瞭,唱瞭一場大戲。老先生親眼所見這場戲的始末,看明白瞭每個人的嘴臉。隻有從死人堆裡滾出來的人,才能有如此手段。”
葆秀聽得目瞪口呆,深宅大院裡藏著這麼可怕的故事,今後還是少去為妙。
翁泉海又恢復瞭正常的生活。這天,他出診和老沙頭回來,一個叫“斧子”的青年人突然跑過來喊:“先生,您好。我……我有本事,會使斧子。我想拜您為師,跟您學醫。”
翁泉海說:“趕緊把斧子收起來。小夥子,對不起,我不隨便收徒。我這兒不需要斧子。”斧子說:“砍柴要用斧子,釘釘子要用斧子,保護您也要用斧子。”
“可是我不需要保護。”翁泉海說罷走進診所。
事有湊巧。兩天以後的晚上,月光籠罩,寒風刮著。翁泉海獨自走在一個小巷內,兩個蒙面人突然竄出來,一前一後擋住翁泉海。翁泉海說:“你們要錢我身上有一些,可以給;要命我隻有一條,不能給。”
高個蒙面人說要錢,翁泉海冷靜地從懷裡掏出錢遞過去。高個蒙面人嫌錢少,矮個蒙面說他盯好幾天瞭,肯定有錢。高個蒙面人拔出刀要給翁泉海放血。
翁泉海隻得高聲喊叫:“來人啊!”“來瞭!”沒想到斧子竟然跑瞭過來,他邊跑邊從腰間抽出斧子,跑到蒙面人近前掄起斧子,邊練邊念叨著:“削腦袋,剁爪子,挑腳筋,開膛破肚掏個心……”兩個蒙面人愣住瞭。
斧子收住招式,高聲叫道:“武傢祖傳三板斧,遇妖殺妖,遇鬼殺鬼,小蝥賊,納命來!”他說著掄斧子朝高個蒙面人砍去。兩個蒙面人嚇得撒腿就跑。斧子喊:“跑什麼啊?來來來,我們大戰三百回合!”
翁泉海望著斧子說:“小夥子,謝謝你!”斧子一笑:“路見不平,拔斧相助,不用謝。”
翁泉海走瞭,他回頭望去,斧子跟在後面不遠處。翁泉海站住身,斧子也站住身;翁泉海走瞭幾步,斧子也跟著走瞭幾步。
翁泉海朝斧子招手:“你過來。小夥子,我認識你,我知道你要拜我為師,可我真的不隨便收徒弟,請你諒解。”斧子點頭:“翁先生,我明白。”
翁泉海轉身往前走,斧子還是跟著走。翁泉海又站住身問:“小夥子,你總跟著我幹什麼呀?”斧子說:“我怕您再碰上那倆人。”翁泉海說:“這裡已是燈火通明,到處是人,你放心吧。”
翁泉海走到自傢院門前,扭頭望去,斧子站在不遠處,他看到翁泉海發現瞭他,趕緊躲到隱蔽處。翁泉海心裡一熱,喊:“小夥子,明天去泉海堂找我吧!”
小鈴醫自從拜趙閔堂為師,生活有瞭改善。他給老母親買肘子、買鴨,還買瞭新衣裳和新鞋。老母親說:“你得用心好好學。學藝這東西,不但得聽師父教,還得自己偷著學。”小鈴醫從懷裡掏出一個小本說:“學的全在這上面呢。白天他開方子,我就偷偷記下來,趁著沒人再記本上。”
這天,眾患者圍在門外,小鈴醫堵著門口正高聲喊叫著:“心急吃不瞭熱豆腐,慢慢來!”忽然一隻烏龜飛過來,正打在小鈴醫頭上。患者小齊擠過來,一把抓住小鈴醫的領子喊:“小騙子,你騙到爺爺頭上瞭,我打死你!”
趙閔堂說:“別打架,有話說清楚!小龍,拉架!”小龍上前抱住小齊。小齊叫著:“你們賣假神龜騙錢,我砸瞭你這堂醫館的招牌!我問過好幾個大夫瞭,都說是騙人的把戲!”
趙閔堂說:“等等!事出有因,容我弄清楚好嗎?”小齊說:“可以,我今天就在這等著,看你有何話說!”
趙閔堂把小鈴醫叫進裡屋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小鈴醫囁嚅著說:“師父,我這不是看有人想買龜嗎?我就賣瞭幾隻。其實我也不想賣,是他們非要買……我錯瞭,再也不賣瞭。”
趙閔堂怒斥道:“好吃的你都吃完瞭,拉泡臭屎你就想結賬啊?人傢都打上門來,要砸我堂醫館的招牌啊!你趕緊把賣龜的錢還人傢!”小鈴醫說:“師父,那些錢都花得差不多瞭……師父,眼下隻有您出面解釋才行。”
趙閔堂隻好來到診室對眾人說:“各位先生,要說我的龜不是神龜,我不認。為什麼呢?因為古書上寫得清楚啊,你們可以追根尋源。萬事萬物必有根,沒根怎麼能傳下來呢?這麼講吧,說龍,那就是有人見過龍形,說鳳,就是有人見過鳳影,沒見過,就是做夢也夢不出來啊。所以說,神龜能探病,那也是有淵源有根的。你們可以不信,但是服用瞭我的方子,不敢說立竿見影,手到病除,你們的病是不是有所好轉呢?病好瞭,那就行瞭唄。算瞭算瞭,一場誤會,來來來,我再給你們好好看看。”
眾人不再說什麼。唯有小齊喊:“此事蹊蹺,我一定得弄個明白!”
小齊來到翁泉海診所問:“翁大夫,我今天來,就是想問您一句,龜到底能不能探病?”翁泉海答:“不能。”
小齊說:“翁大夫,我們幾個人買瞭堂醫館趙閔堂的神龜,都被他騙瞭,他不退錢不認錯,還說神龜探病是有依據的。我們不懂醫術,想請您去當面作證。”
翁泉海讓他再去找別的大夫問問。小齊說,別的大夫都不願去。翁泉海說應該去找上海中醫學會。小齊說:“去瞭,可中醫學會的會長說他們可以進行藥方鑒定和學術交流,神龜探病的事不歸他們管。”
翁泉海隻好說:“既然趙大夫有根有據,我也得翻翻書查證查證,請給我點時間,容我三思。”翁泉海考慮半夜,覺得為瞭上海的中醫健康發展,還是應該對趙閔堂進行善意的規勸。
第二天上午,翁泉海來到趙閔堂診所,讓趙閔堂把小龍和小鈴醫支開,推心置腹地說:“趙大夫,你也是名醫,在上海灘有一號,靠醫術亮門面不好嗎?為何非要動邪念呢?”
趙閔堂說:“貓走貓道,狗走狗道,各道有各道的理。我惹到你瞭嗎?你犯得著隔著幾條街伸手抓撓我嗎?”
翁泉海誠心誠意地說:“你是沒惹到我,可惹到瞭理,惹到瞭醫理,惹到瞭天理,如果辯理,我想你手中的理字太輕瞭。中醫藥之所以能傳承幾千年,你我之所以能在上海灘開診所謀生計,就是靠我們有真才實學,靠望聞問切,四診八綱,理法方藥。離開這些,腳底板還能紮實嗎?脊梁骨還能挺直嗎?胸口還能穩住一口氣嗎?趁早收手,還有挽回的餘地,否則終會釀成大錯,追悔不及啊!”
翁泉海走瞭,趙閔堂望著他的背影說:“日子長著呢,就看到頭來誰能留住這張臉。”
翁父想兒子和孫女,又來上海瞭。他見到倆孫女就問:“你們的秀姨對你們好不好?”倆孫女異口同聲說:“很好。”翁父又問:“如果讓秀姨給你們當媽,你們願意嗎?”兩個姐妹相互看著,誰都不說話。翁父故意說:“不願意就算瞭。”曉嶸和曉傑急忙齊聲喊:“願意!”翁父笑瞭:“願意就好,算你倆有福氣。”
於是,翁父也不和兒子打招呼,開始佈置新房。
翁泉海從外面回來,見正房堂屋滿屋貼著大紅喜字,好生奇怪。翁父見瞭兒子,開口一說就是一大串:“這屋裡喜慶不?喜字真是好東西,看著就高興,貼哪兒哪兒亮堂,好啊。你倆孤男寡女,在一個院裡過小半年,也該有個說法瞭。泉海啊,我此番就為這個喜字而來,你倆的事該有個瞭結瞭,我看就抓緊辦瞭吧。另外,這院子太小瞭,得換個寬敞的,要不過年我孫子一出來,跑不開。一句話,馬上換房,趕緊成婚!我已經把你在老傢給我置的養老新宅賣瞭,錢我帶來瞭,你再添點吧。”
翁泉海頓足道:“爸,婚姻大事,怎麼能說辦就辦,這也太倉促瞭。”翁父說:“你都第二茬瞭,還倉促什麼!就這樣瞭,你要是不答應,我就不回去,還不吃不喝,把命也留給你!”
翁泉海說:“爸,您別火,這事也不光我說的算,孩子們也得答應啊!”這時,倆閨女走進來齊聲說:“我爸配秀姨,才子配佳人。爸,恭喜您有情人終成眷屬!”
孝順,既要孝,又要順。翁泉海是孝子,老爹的話不敢不聽,再說他對葆秀也是有感情的。
婚禮在翁泉海的新傢舉行。洞房花燭之夜,葆秀一身大紅衣裳坐在床上。翁泉海走瞭進來,葆秀低下頭。
翁泉海徑直上床躺下說:“乏得很,我先睡瞭。”說著裹被子翻身睡去。葆秀吹滅瞭蠟燭躺下,過瞭好一陣子她說:“我肚子疼。”翁泉海爬起問:“肚子怎麼個疼法?”他給葆秀切脈後說:“沒毛病啊?”
葆秀咕噥著:“沒毛病怎麼會疼呢?肚子疼還硬得很。快給我看看!”她說著,拉翁泉海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翁泉海說:“是挺硬的。”葆秀憋著氣說:“好疼啊!”翁泉海說:“你不要動,我運氣發功,肚子一會就軟瞭。”
葆秀憋不住氣,肚子軟瞭。翁泉海說:“軟瞭,病好瞭,睡吧。”他又裹著被子翻身睡去。葆秀一把扯過被子,也翻身睡去。二人把被子扯來扯去,最後背靠背睡瞭。
結婚才三天,葆秀就要給翁泉海做棉衣。翁泉海圍著桌子轉著,葆秀拿著尺子跟在後面說:“量量長短肥瘦,不疼不癢的,你躲什麼?”翁泉海說:“棉衣街上有的賣,你非自己做幹什麼?”
葆秀說:“街上賣的是街上的,我做的是我做的,能一樣嗎?買的沒做的貼身,也沒做的暖和。快過年瞭,我得抓緊買佈料買棉花去,你就別囉唆瞭。”翁泉海說:“不是我囉唆,是你囉唆。”
葆秀說:“我好心好意給你做新衣裳,你看你,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
翁泉海好一會才說:“葆秀,這不是咱老傢,是上海大地面兒,穿衣打扮跟咱老傢不一樣,你明白嗎?”
葆秀說:“哦,我明白瞭,你是嫌我做的衣服土氣,對不對?”翁泉海搖頭說:“隨便你怎麼想吧,我的衣服不用你管。”葆秀生氣瞭:“不管就不管,上趕著不是買賣,我還嫌累呢!”
初冬上午,頗有些寒意。
溫先生的秘書走進診所問吳雪初:“您就是吳雪初吳大夫?”吳雪初點頭:“正是。”秘書說:“吳大夫,我想請您出診。”小梁說:“先生,吳大夫可不是說出診就能出診的。”
秘書笑瞭笑,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放在桌子上問:“請問可以出診瞭嗎?”
吳雪初掃瞭一眼銀票笑著說:“盛情難卻啊!”
秘書帶著吳雪初和小梁走進溫傢洋樓客廳,對坐在沙發上的溫先生說:“先生,大夫來瞭。”溫先生背對著門說:“報個名吧。”
吳雪初頗為不滿地說:“我診病,從來都是旁人自報傢門,這還問起我來瞭?簡直是對我的侮辱!”溫先生冷語道:“吳大夫,你把自己擺得太高瞭吧?”
吳雪初望著溫先生的背影:“先生,我可不敢把自己擺高瞭,都是朋友們抬的。衛生局副局長王文廣,財政局副局長婁萬財,警察局副局長魏康年,港務局副局長鄭傢明,鹽業巨商宋金輝,鋼鐵大亨韓春林,也不多,能講個三天三夜吧。”
戴著墨鏡的溫先生說:“那就煩勞你給我看看吧。”
溫先生把手放在脈枕上,吳雪初切脈,問道:“先生貴姓啊?”溫先生反問:“用得著報名嗎?”“開方用。”“姓溫。”“在哪兒高就啊?”“開方用?”“我就是問問。”“問多瞭。”
吳雪初要看看舌苔,溫先生伸出舌頭。吳雪初說:“溫先生,你頸椎不好,鼻腔不通,睡眠也不好,胃脘痛,但不嚴重。”溫先生站起身朝外走。吳雪初問:“溫先生,你怎麼走瞭?”溫先生走著說:“吳大夫,你的朋友不是很多嗎?不是能講三天三夜嗎?那你就留下來慢慢講吧。”
溫先生走出去。門關上。吳雪初出不去,心裡慌作一團,不知哪裡得罪瞭這位溫爺。
趙閔堂剛一回來,小龍就告訴師父,吳雪初大夫被關起來瞭!在師父去訪友這段日子裡,有個溫先生得瞭病,他遍請上海中醫給他治病,可到頭來,打跑瞭一個中醫,嚇傻瞭一個中醫,吳大夫進瞭他傢的門,就再也沒出來。小梁來瞭好幾趟,想請師父救吳大夫。
趙閔堂心想,那吳雪初是什麼人?他都奈何不瞭的人,找我又有什麼用呢?看來得病的那個人是手大腳大,能遮住天啊!
趙閔堂不提救人的事,對小龍說:“我頭痛心慌,哪兒都不舒坦,坐不住。可能是乏累瞭,回去好好睡一覺,估計明天就好瞭。”
趙閔堂剛要走,小鈴醫從外面進來問:“師父,您什麼時候回來的?”趙閔堂說:“剛回來,你老母親怎麼樣瞭?用不用我伸伸手?”小鈴醫說:“好多瞭。不勞師父,小病我能治。”
就在這時,溫先生的秘書從外走進來說:“您就是趙閔堂大夫?趙大夫,我傢老爺病瞭,想請您出診,如能手到病除,必重禮酬謝!”小龍說:“先生,今天趙大夫不出診,診所要關門瞭。您要就診,明天再來吧。”
秘書點頭:“好,我明天再來。”趙閔堂說:“先生,我這兒診務繁忙,您先掛個預約號吧。”秘書說:“行,我傢老爺姓溫。”
姓溫的明天要來,趙閔堂害怕瞭,他怕自己會和吳雪初一樣被關起來。老婆讓他趕緊連夜跑。
趙閔堂愁眉不展地說:“跑倒不難,難就難在怎麼回來啊?什麼時候回來啊?萬一他這病一年半載好不瞭,我還能一直躲著嗎?吳雪初都治不好的病,我去瞭,勝算也不大,弄不好也是有去無回。”老婆說:“依我看,躲一時是一時,說不定就有人接手把他治好瞭呢。”趙閔堂覺得老婆的話在理,決定當晚就走。
趙閔堂摸黑提著行李箱走出屋,老婆跟在後面,二人悄悄往前門走。誰知剛一開門,小鈴醫竟然站在門外。
趙閔堂說:“陰魂不散啊!你來幹什麼?”小鈴醫說:“師父,我本來想找您,又怕打擾您休息,正猶豫呢,就碰上您瞭。”
趙閔堂皺眉道:“找我什麼事啊?”小鈴醫說:“師父,您明天打算出診嗎?我覺得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這麼講吧,旁人能治好的病,咱們也能治,那不算本事,旁人治不好的病,咱們能治好,那才叫厲害啊!”
趙閔堂說:“講得輕巧,難治的病,誰碰上都難,怎麼能保證肯定治好?”小鈴醫說:“能不能治好都得試試,萬一治好瞭呢?”
趙閔堂搖頭:“可萬一治不好呢?”小鈴醫說:“不還有我嗎?師父,這可是既出名又賺錢的好機會,一定得接住,千萬不能讓它掉地上!您醫術高明,我又行走江湖多年,學得很多奇方異術,您治您的,我暗中輔助,咱師徒倆一唱一和,進可攻,退可守,保證萬無一失。富貴險中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趙閔堂深深吸瞭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