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疑心生暗鬼

第二天上午,小鈴醫打開診所的門,端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請師父端坐接診。可是,趙閔堂心中還是忐忑不安:“小樸啊,我看姓溫的病咱接不瞭。”

小鈴醫說:“師父,您擔心什麼呢?咱們診所冷清,我又鬧出瞭上回那件糊塗事,更是雪上加霜。我心裡難受啊,就盼著能治愈此病,鬧出個大動靜來,讓別人好好掂量掂量咱們堂醫館招牌的分量。您隻管盡心診治,如真兜不住底瞭,出事我擔著,絕不連累您。”

說話間,溫先生的秘書來瞭,趙閔堂和小鈴醫跟著秘書來到溫傢客廳。溫先生坐在沙發上,背對著門口。趙閔堂所遇到的情況,和吳雪初遇到的一模一樣。

小鈴醫說:“溫先生,我能說句話嗎?”

溫先生點頭:“但說無妨。”

小鈴醫說:“《黃帝內經·素問》中雲,色味當五臟,白當肺、辛;赤當心、苦;青當肝、酸;黃當脾、甘;黑當腎、咸。故白當皮,赤當脈,青當筋,黃當肉,黑當骨……凡相五色之奇脈,面青目赤,面赤目白,面青目黑,面黑目白,面赤目青,皆死也;面黃目青,面黃目赤,面黃目白,面黃目黑者,皆不死也。您屬於不死之相。既然不死,那就有救,您可放下心來。”

溫先生問:“那我到底得瞭什麼病啊?”

小鈴醫說:“要說這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用藥準瞭,藥到病除,用錯藥瞭,也有性命之憂啊。病這東西,是怎麼染上的呢?中醫把人當作一個整體,講的是正氣存內,邪不可幹,邪之所湊,其氣必虛。正氣咱就不講瞭,咱就講講邪氣,為什麼叫邪氣呢?邪氣就是病氣,就是妖氣,就是疫癘之氣。所以,我們明知道您身藏邪氣,卻不能跟您明講,就是怕您聽清楚瞭,心裡產生負擔,那樣就會讓邪氣深陷,更難祛除瞭。”

溫先生冷笑:“邪氣還怕講嗎?講瞭它就能長翅膀嗎?你盡管講來,它要是敢紮膀子,我就把它的膀子打碎瞭!”他說著拔出手槍。

趙閔堂和小鈴醫都愣住瞭。溫先生說:“趙大夫,你裝腔作勢診瞭半天,講的全是皮毛,你不講,我也都清楚。還有,小夥子,你這嘴是真能說啊,引經據典,背得挺熟,可到頭來全是廢話!庸醫害人,留下必是禍患!”他用手槍對準小鈴醫。

小鈴醫嚇壞瞭,他高聲喊:“溫先生,您讓我再說一句話!我傢有老母親,她年歲大瞭,腿又不好,下不來床,我死不要緊,我死我老母就沒人照看瞭,她也得死啊!我不求別的,我這條命先放在您這,等我老母走後,等我披麻戴孝燒完頭七,您再要我的命,那時我不但不埋怨您,還會感謝您!”他說得眼淚汪汪。

溫先生的槍指向趙閔堂:“趙大夫,你有老母嗎?”趙閔堂哆嗦著:“我……我有!隻是……隻是現在沒有瞭。”

溫先生收起槍:“小夥子,回傢照看你老母吧。至於趙大夫,你就別走瞭。”

小鈴醫氣喘籲籲跑回師父傢,向師娘匯報瞭事情的經過。趙妻聽說丈夫被姓溫的扣留,提著雞毛撣子追打小鈴醫。小鈴醫見狀不妙,邊跑邊喊:“師娘,我沒想到會出這事,你打死我也救不瞭師父!”師娘氣呼呼說:“你師父對你不薄,如今他攤上事,你可不能不管!你師父的命在你身上瞭,自己琢磨去吧!”

小鈴醫和小龍商量著怎麼救師父。琢磨瞭半天,小龍忽然有瞭主意:“曾經有個孕婦胎死腹中,咱師父出診,沒能治愈,倒是讓泉海堂的翁泉海給治好瞭。我覺得他有些本事,說不定他能治好那人的病。”小鈴醫一拍大腿說:“那好,我冒死也要再去見姓溫的一回,去推薦翁泉海!”

事不遲疑,小鈴醫拔腿又去瞭一趟溫府,求見溫先生。溫先生冷冷地看著小鈴醫,他居然憑借著三寸不爛之舌說動瞭溫先生。

溫先生的秘書果然來見翁泉海,客氣地說:“我傢老爺有疾在身,想請您前去診治。”翁泉海問:“您傢老爺為何不來就診?”“他事務繁忙,無暇前來就診。”“非常抱歉,我這裡也診務繁忙,無暇抽身。”

秘書說:“我傢老爺從來不光顧診所,都是坐等大夫上門。”翁泉海說:“我隻坐診,不出診。”“據我瞭解,你曾經出診過。”“那是患者重病不能走動。”

秘書從懷裡掏出銀票說:“可以走瞭嗎?”翁泉海一笑:“再說一遍,我隻坐診,不出診。”

秘書碰瞭釘子,向溫先生稟報:“那人不識抬舉,得給他點顏色看看。要不我把他抓來?”溫先生擺手說:“人傢講的不無道理,如果強人所難,那我們就是不講道理。拿錢請不動的人,著實有趣啊!”

溫先生想,劉備都能三顧茅廬,他身患疾病登門求醫已很正常。於是,溫先生戴著墨鏡坐上汽車來就診。翁泉海客客氣氣請溫先生就座,給溫先生切脈後說瞭他的診斷。

溫先生說:“你診出來的病,旁的大夫也診出來瞭。聞名不如見面,原來也是個徒有虛名之人。”翁泉海問:“先生,您哪裡不舒服?”“哪裡不舒服,你看不出來嗎?”“中醫診病,講究望聞問切,我問,您應該如實回答。”

溫先生笑瞭笑:“好,就按你所說的病癥開藥吧。”翁泉海提筆開瞭藥方,遞給溫先生,他接過來看瞭看問:“怎麼都是些便宜的草藥呢?”翁泉海說:“藥不分貴賤,能治病就是良藥。”

溫先生搖頭說:“一分錢一分貨,草鞋上不瞭金鑾殿,貴重藥材必然有貴重的道理。”翁泉海一笑,又開瞭方子。溫先生望著藥方問:“黃馬褂一件,石獅子一對,這是中藥別名嗎?”

翁泉海認真地說:“此為真物,並非他藥之別稱。您不是要用貴重藥材嗎?黃馬褂為皇傢之物,千金難買,可謂貴也;石獅子一對,重逾萬斤,可謂重也。”溫先生被揶揄瞭一番,竟然沒有動怒,而是起身走瞭。

當晚,翁泉海坐在桌前看書,葆秀端著一盆水走進來說:“天冷,泡泡腳暖和暖和。”翁泉海頭也不抬地說:“往後你不用做這些事,我冷暖自知。”

葆秀說:“你知是你知,我知是我知,咱倆不沖突。”翁泉海說:“我再看會兒書,你不用等我,早些睡吧。”

葆秀站著不走,問道:“我聽說今天診所不太平?你跟我講講,那人到底怎麼回事?”翁泉海說:“有人是身病,有人是心病,身病能致心病,心病也能致身病,所以不管是身病還是心病,都是病,得治。可我能醫身病,不能醫心病,隻能盡力而為。葆秀,跟你商量個事。我最近睡眠不好,咱倆在一個屋,你一動,我就醒,睡不踏實,我想去西屋睡。”

葆秀說:“那我不動瞭。”翁泉海說:“睡覺怎麼可能不動。”“還是我去西屋。”“不,西屋我收拾好瞭。”葆秀冷笑:“那好,省得我收拾。”說著走瞭出去。

翌日,溫先生的秘書又來瞭,一臉焦慮地說:“我傢老爺突發急癥起不來,請您出診。”翁泉海搖搖頭說:“據我所知,他沒有得起不來的病。”

秘書威脅道:“翁大夫,我傢老爺給您的面子已經夠大瞭。我想您還是跟我走吧,要不這後面的事可大著呢,說不定就是人命關天啊!”

翁泉海是拖傢帶口的人,他看出來瞭,溫先生不是等閑之人,得罪不起,隻好前往。

來到溫傢洋樓客廳內,戴著墨鏡的溫先生讓秘書出去關上門,然後對翁泉海說:“翁大夫,不瞞你說,我脖子後面長瞭一個肉包。西醫要割掉,而我不想動刀,所以找瞭很多中醫。他們大都是貪名圖利之輩,沒病說病,想在我這撈一筆。這樣的大夫貽害世人啊,所以都被我給收拾瞭。有人說你醫術精湛,我找到瞭你。”

翁泉海問:“那人是誰?”溫先生說:“堂醫館的趙閔堂。翁大夫,經過幾番考驗,你還算個耿直人,所以我請你給想想辦法。”翁泉海問:“現在我可以看瞭嗎?”溫先生低下頭讓翁泉海檢查。

翁泉海仔細檢查瞭溫先生脖後的肉包說:“此病不重,可治。”溫先生長出一口氣:“你有這話我就放心瞭,至於怎麼治,全由你做主,不過我不想動刀。”

翁泉海說:“這個肉包需要活血化瘀,軟堅散結,把破血丹、箭腫消、透骨草這三味藥碾成粉末,熱水調勻包敷在上,持續半月即可消散。”溫先生不大相信地問:“如此簡單?”翁泉海說:“不敢妄言。先生,我有一句話,不知道該講不該講?”溫先生點頭說:“但講無妨。”

翁泉海說:“您求醫心切,我很理解,但是您用這樣的方式考驗人,著實不妥。因為您隱瞞病情在先。您的頸部長瞭肉包,而那個肉包還沒有引起身體內部的變化,就像您身上不小心劃破瞭,如果沒引起其他病癥,大夫是無法通過望聞問切做出診斷的。就這一點而言,我覺得您不應該為難他們。”

半個月之後,溫先生的秘書再次請翁泉海來復診。翁泉海仔細檢查後說:“肉包已經消散,無須再敷藥瞭。”溫先生笑問:“翁大夫,他們給你診金瞭嗎?”翁泉海說:“給瞭,一分不少。”

溫先生走到桌前,拉開抽屜,抽屜裡有十多根金條。溫先生說:“隨便拿吧。”翁泉海不為所動,笑問:“先生,我可以走瞭嗎?”溫先生敬佩之心油然而生,他摘掉墨鏡,緊握翁泉海的手搖瞭搖。

翁泉海前腳一出門,溫先生就命人放瞭趙閔堂。

趙閔堂回到傢裡,老婆和徒弟們都是喜出望外。老婆望著趙閔堂問:“怎麼還胖瞭?”趙閔堂一笑:“整天除瞭吃就是睡,跟養豬一樣,能不長肉嗎?”

趙妻也笑:“我還擔心他們為難你呢。怎麼把你放瞭?”趙閔堂:“誰知道呢?怕我吃得多唄。”小龍說:“是高小樸去找那個溫先生,說翁泉海能治他的病。”

趙閔堂點頭說:“原來是這麼回事。可就算翁泉海去瞭,跟把我放出來有什麼關系?”老婆說:“是不是翁泉海給你講瞭好話?要不就是翁泉海治好瞭那人的病,那人一高興,就把你放瞭。”

趙閔堂搖著頭說:“真是人走時氣馬走膘,兔子走時氣,槍都打不著。那姓翁的盡趕上好事,老天爺偏心眼兒啊!”

溫先生接著又放瞭吳雪初,徒弟小梁來接師父。吳雪初要和溫先生合影,溫先生笑著擺擺手上瞭汽車。但吳雪初還是讓小梁搶鏡頭,隔車窗與溫先生“合影”留念。

吳雪初讓徒弟去洗瞭照片,把他和溫先生的合影掛在診所墻上。可是照片上溫先生的臉有些模糊,吳雪初卻說:“有個影兒就行,又多瞭一根線,船更穩瞭!”

這時,趙閔堂走進來說:“我來興師問罪瞭!雪初兄,是不是你把我兜進去的?”吳雪初尷尬道:“咱倆是兄弟嘛,打仗親兄弟,不找你找誰啊?人傢出的診金那麼高,我得不到,第一個就想到你。你腦瓜最靈,我本以為你能把這事解瞭,誰想你也被圈進去瞭。再說,你要不動心思,人傢能捆你去嗎?”

趙閔堂說:“都是你占理,到頭來讓那姓翁的撿瞭便宜。那溫先生怎麼就信得著他,跟他講瞭實情?要是跟我講,我也能把他脖子上的包給消瞭。”吳雪初說:“人嘛,貓一天狗一天,心思多著呢,琢磨不明白。算瞭,既然咱兄弟倆都平安無事,那就是天大的喜事,今晚老哥做東,請你喝酒。”

溫先生為瞭酬謝翁泉海,誠心誠意請翁泉海到一個高級酒樓喝酒。翁泉海也不客氣,索性酒興大開。

溫先生說:“翁大夫,你這人真有意思,錢不多拿,酒不少喝。”翁泉海笑道:“酒是情分,錢是本分,不一樣啊!”

溫先生點瞭點頭:“從今往後,我這百十多斤就全交給你瞭。”翁泉海說:“活一百歲太難,溫先生,您可不要太貪心。”

溫先生哈哈大笑:“你這人太有趣瞭,我跟你聊不夠。”翁泉海也笑:“日子長著呢。有的是機會聊。”

翁泉海盡興而歸,他喝醉瞭,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閉著眼睛。葆秀端著水盆走瞭進來說:“怎麼喝這麼多酒啊!”她浸濕毛巾給翁泉海擦臉。翁泉海嘟噥著說:“什麼東西啊?熱乎乎的!”葆秀說:“別亂動,馬上擦完瞭。”

燭光下,梳妝臺前,葆秀的頭發濕漉漉的,她擦著頭發,往脖子上撲著香粉。

翁泉海一把握住葆秀的手,閉著眼睛說:“床好軟,味好香,舒坦啊!”

葆秀上瞭床。翁泉海一把摟住葆秀。葆秀推開翁泉海的胳膊。翁泉海又摟住葆秀。葆秀又推翁泉海的胳膊。翁泉海緊緊地摟著葆秀不松手。

葆秀說:“清醒的時候你不來,喝醉瞭你倒又摟又抱的,翁泉海,你到底是糊塗還是明白啊?”翁泉海迷迷糊糊地說:“什麼糊塗明白啊?睡覺唄!”

葆秀問:“你得跟我講明白,這覺睡的是什麼名堂?”翁泉海咕噥著:“什麼明白名堂啊?睡覺。”

葆秀猛地推開翁泉海:“咱倆結婚是你情我願,誰也沒逼誰,可進瞭一傢門,你為什麼又這樣對我?”翁泉海酒醒瞭,他起身下床,披上外衣走出去。葆秀望著翁泉海的背影,眼淚流淌下來。

早晨,葆秀在廚房熬粥。翁泉海走進來說:“葆秀啊,我昨晚喝醉瞭,我……我打擾你休息瞭。”葆秀笑著:“你要是再敢來這一出,我把你熬粥裡!”翁泉海連聲說:“不敢瞭,再也不敢瞭!”說著走出去。葆秀使勁攪著粥勺。

春風染綠瞭樹葉。烏篷船在黃浦江蕩漾著。

小鈴醫正看報紙,趙閔堂走來。小鈴醫放下報紙說:“師父,報上說有個外國藥廠不幹瞭,打算撤出中國。您說藥廠撤瞭,那藥還能帶走嗎?要是能低價收瞭,再高價賣出去,是不是能賺不少錢啊?”趙閔堂說:“咱們是大夫,做買賣的事咱們不懂。”

小鈴醫說:“師父,做買賣的事我懂啊,您別忘瞭,我是賣大藥丸子起傢的。”趙閔堂說:“你這麼大本事就去幹吧,祝你一根扁擔挑兩頭,金山銀山搬回傢。”

小鈴醫似乎胸有成竹地說:“我自己哪能幹得瞭。這第一呢,收藥得有本錢;這第二呢,那是洋人的藥廠,得有熟人能跟洋人搭上話,這事才好辦,爭取以最低價格收藥;這第三呢,就是找銷路,不管中藥西藥,能治好病就是好藥,銷路肯定不成問題。咱倆把以上三點弄妥實瞭,包賺。”

趙閔堂問:“你的意思是說如果幹這買賣,我負責掏本錢,我負責找熟人,我負責找銷路,是嗎?那你幹什麼?”

小鈴醫笑道:“我出頭啊。師父,您是有臉面的人,能出這個頭嗎?可我沒事啊,誰也不認識我是誰,您說是不?”趙閔堂說:“容我三思。”

趙閔堂思索瞭半夜,第二天一早就對小鈴醫說:“你說的那個買賣,我覺得可以試試。但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得提前講清楚。如果這生意做成賺瞭錢,咱師徒倆怎麼個分法?”小鈴醫說:“師父您說的算。您肯定不會虧待我。”

趙閔堂點頭:“那我就講一講。你說要幹成這買賣需要三個條件,你隻負責拋頭露面,三個條件歸我管。這樣就該一分錢分四份,我三你一。”

小鈴醫笑著搖頭:“您這麼算就不對瞭。師父,您負責那三件事都是一把就能辦完的事。而我呢,得從頭跟到尾,每一步都得盯著,進貨,看貨,出貨,稍有差錯,就會滿盤皆輸啊!”趙閔堂也笑:“我的本錢押在裡面,不也是從頭押到尾嗎?萬一賠瞭也是賠我的,我擔風險啊!”

師徒倆討價還價半天,最後以小鈴醫三師父七成交。趙閔堂把門關上,立即拿紙筆寫瞭合約。

這日,四十出頭的范長友請翁泉海診病。翁泉海切脈後把藥方遞給范長友說:“你的病不重,隻要照方抓藥,按時服用,必會痊愈。方子裡有一味重要的藥叫龍涎香,很名貴,你一定要去誠聚堂藥房買。”

范長友回到傢,妻子看著藥方說:“開瞭這麼名貴的藥,還指定藥房去買,大夫肯定跟那藥房有牽扯。”

范長友靠在沙發上說:“我明白,不就是想從我身上再扒層皮嘛。”妻子問:“到底按他的方子抓藥嗎?”范長友說:“人傢大夫說瞭,隻要按方服藥,用不瞭多久,我這精神頭就回來瞭。”

范長友來到誠聚堂藥房,問瞭龍涎香的價格,覺得實在太貴,就走出來,想換個藥房問問,貨比三傢嘛。他剛走不遠,一個中年男人走瞭過來低聲說:“先生,您要抓藥嗎?需要什麼藥,我那裡有,保證價格公道。他們是大門面,藥價肯定貴,我的便宜,而且保證是真貨。”范長友覺得此人面相淳厚,話也在理,就說想買龍涎香。

那人讓范長友稍候,不一會就拿來一塊“龍涎香”。他還說要是買這一整塊當然貴,要是買磨成粉的就便宜多瞭。范長友就買瞭“龍涎香粉”。

可是,范長友服瞭幾服藥卻不見任何療效。他就來找到翁泉海,要求退還診費和藥費。翁泉海不明白,請范長友把話說清楚。

范長友把他服藥後的情況講瞭,還掏出藥方拍在桌子上。翁泉海查看藥方,再給范長友切脈後說:“藥方沒問題。”范長友冷笑:“藥不見效,還說藥方沒問題,你這是鐵嘴鋼牙死咬啊!”

翁泉海說:“我的藥方確實沒問題,如有疑義,可以找別的大夫鑒定。”范長友氣哼哼地說:“那我的病怎麼沒治好呢?”說著轉身走瞭。

望著范長友的背影,翁泉海心裡很不舒服,他懷疑是藥材出瞭問題,決定到范長友傢一探究竟。

回到傢裡,范長友躺在沙發上生悶氣。翁泉海一路打聽著找來瞭,范長友忙坐起身,吃驚地望著翁泉海,心想這個姓翁的怎麼還找上門來瞭。翁泉海說:“范先生您好,我想看看您抓的藥。”

范長友讓老婆拿來藥遞給翁泉海。翁泉海查看藥材,他望著聞著,過瞭一會兒才說:“范先生,這裡面沒有龍涎香。”范長友說:“怎麼沒有?把剩下那點龍涎香拿來!”

范妻拿來一小包龍涎香,翁泉海接過打開望著聞著說:“范先生,這不是龍涎香,是琥珀。龍涎香點燃後火苗是藍色的,有特殊香味,並且比較持久;而琥珀燃燒後冒黑煙,是松脂香味。您是在誠聚堂藥房買的嗎?”

范長友望著翁泉海尷尬地笑著說:“我身子虛,眼睛都虛花瞭,哈哈!”

翁泉海是多聰明的人啊,一下就猜到他的心思,誠懇地讓他按方抓藥,吃完一個療程再看效果。

幾天後,范長友提著禮盒來見翁泉海,賠禮道歉說:“翁大夫,著實對不起,我錯怪您瞭。自打服瞭您的藥,我這身子一天好過一天,渾身上下舒坦極瞭。一點禮物,聊表謝意,望您不要推辭。”翁泉海笑著說:“好,多謝瞭。”

晚上,范長友辦完幾件事回到傢裡,妻子說:“剛才翁大夫派人來,說你的東西落在診所,特意給你送回來。還說,診金已付清,足夠瞭。”范長友望著桌子上的禮盒點點頭說:“此人可交。”

范長友為酬謝翁泉海,特意在酒店請他。翁泉海看著桌上豐盛的酒菜說:“就我們二人,無須點這麼多菜,太破費瞭。”范長友說:“誰說隻有我們二人?”

話音剛落,穿著一身合體旗袍的嶽小婉走瞭進來。范長友站起來招呼:“說到就到,小婉啊,這邊坐。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好朋友,上海昆曲名角嶽小婉;這也是我的好朋友,翁泉海翁大夫。”

翁泉海立刻想到一個月之前初次見到嶽小婉的情景。

那天晚上,翁泉海在飯館裡要瞭一碗陽春面吃著,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傳來。他順聲音望去,隻見一位年輕女子坐在旁邊一張桌前咳嗽。那女子面容姣好,劇烈的咳嗽令她面色通紅,氣喘不止。不知道為什麼,一向對女子目不斜視的翁泉海,竟然對這個女子產生瞭憐憫之心。他當然不知道此女子就是上海昆曲名角嶽小婉,但他的悲憫情懷油然而生,禁不住走上前去,從兜裡掏出手絹遞給那女子。女子一手捂著嘴,一手接過手絹擦抹。

翁泉海望著女子:“小姐,你需要看大夫瞭。”女子輕聲細語,恰似燕囀鶯啼:“多謝先生。隻是多年落下的病根,難以除掉。”

翁泉海說:“我給你個方子,枇杷葉六十錢,火烤後,用濕毛巾擦幹凈,把毛去凈,加古巴糖,翻炒後,加水兩碗,煎湯服用,連續服用二十天應該可愈。”

女子道聲再會,然後起身款款離去。

翁泉海想不到,月餘之後,二人竟然在這裡相見。他和嶽小婉互相望著,二人不由得會心一笑。

翁泉海問:“小姐,您的咳嗽好些瞭嗎?”嶽小婉答:“我聽瞭您的話,回去按方煎藥,服用後已經治好我的老病根。我想找您表達謝意,可苦於找不到您,沒想今天遇到瞭。”翁泉海笑瞭:“我也沒想到,您是上海的昆曲名角啊!”

范長友奇怪瞭,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都把我鬧糊塗瞭,趕緊給我講講。”

翁泉海笑著將事情的原委講瞭一遍,不禁感嘆世界真小,緣分真巧。

夜深瞭,翁泉海微醺著從酒館回來。葆秀從臥室出來,問他這麼晚才回來,跟誰喝酒去瞭。翁泉海不願細說,隻說是朋友。葆秀要給他泡杯葛花蜂蜜水解酒。翁泉海說不用,讓她趕緊去睡。說完走進書房。

翁泉海站在琴旁發呆瞭好一陣子,他擦去琴上的灰塵,輕撫琴弦。翁泉海開始彈琴,琴聲如行雲流水。葆秀端著水杯走到書房門外,琴聲傳來,她靜靜地聽著,良久,她自己喝瞭蜂蜜水,轉身走瞭。悠揚的琴聲在夜空中飄蕩著……

一天,有個叫喬大川的病人被五花大綁抬進趙閔堂診室,他的嘴被堵住,嗚嗚叫著。

喬大川傢屬說:“他也不知道得瞭什麼病,發起病來就大喊大叫,說死期就在眼前,還咬人。您趕緊給看看吧!”

趙閔堂給喬大川切脈後說:“脈弦滑數,素體陽盛,情志不暢,鬱怒傷肝,氣鬱化火,上擾神明,發為狂癥,治以疏肝解鬱,鎮驚安神之法,抬裡屋去吧。”傢屬把喬大川抬進裡屋。

趙閔堂讓小龍在裡屋把香燃上,讓小樸去備茶。一切齊備。喬大川坐在椅子上,小鈴醫、小龍、喬大川傢屬站在一旁。

趙閔堂讓病人傢屬都出去,特意安排小鈴醫和小龍出去把住門,不叫誰也不準進來。屋門關上瞭。趙閔堂走到喬大川近前,望著喬大川。

喬大川驚慌地盯著趙閔堂,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趙閔堂說:“不著急,靜靜心,慢慢來。”說完,他坐在一旁閉上瞭眼睛。

香煙彌漫,屋裡靜悄悄的。過瞭一會兒,趙閔堂睜開眼睛問喬大川:“心平氣和瞭?”喬大川點瞭點頭。

趙閔堂拔掉喬大川的堵嘴佈,喬大川大口喘氣。趙閔堂問:“心裡舒服多瞭吧?”喬大川又點點頭。趙閔堂說:“這就對瞭,心靜下來,病就好一半瞭。”

喬大川求著說:“能把我的綁繩解開嗎?勒得我難受,解開我就更放松瞭。我已經靜下來瞭,你盡管放心吧,再說屋外有那麼多人呢。”

趙閔堂解開喬大川的綁繩,還請他喝茶,問他:“你幹的是哪一行啊?最近有煩心事?話是開心鎖,有什麼心事隻管講出來。”喬大川想瞭一會說:“趙大夫,我感覺我快死瞭。我天天被許多鬼魂圍困著,白天心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晚上躺床上,閉上眼睛就是鬼,睡不著覺。”“你之前碰上過鬼?”“沒有。”“你之前夢見過鬼?”“沒夢見過。”“書裡畫的見過?”“沒見過。”

趙閔堂開導著說:“那你講的鬼魂從何而來呢?屋裡沒別人,隻管放心講,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而已。你還不放心,我去把門鎖上。”

喬大川眨巴著眼看著趙閔堂小聲說:“趙大夫,不瞞你說,我曾經是砍頭的,也就是人們說的劊子手。就因為幹那行,我刀下的腦袋可不少啊!有些人該死,砍瞭也不解恨,可有些人被屈含冤,我明知道也不得不砍。本來這些事我不想說,也不願想,可我把持不住,一閉眼就想起來,想起來就做噩夢!”

趙閔堂喝瞭一口茶:“你真是有福氣,碰上我瞭。要說這全上海,也就我能治你的病,就算你去瞭旁人那裡,最終也得跑到我這兒來。你這是心病導致狂癥,得先治心病,心病就得心藥醫,什麼是心藥呢?首先,你得敞開胸懷,把過去的事都大膽講出來,不能憋著,否則越憋病得越厲害。你講完瞭我再講,然後服用我的祖傳秘方,養心安神,保你睡得踏實,不日病愈。”

喬大川抱著腦袋想瞭一會說:“那我就隨便講講吧。你不要怕。記得那一年,有個人犯瞭死罪,我來操刀。那人跪在地上,伸著脖子,斜眼瞄著我。我說你看我幹什麼?那人說:‘我是被冤枉的,因怨氣太重,死後無法轉世投胎,必成厲鬼,飄蕩人間。我得看清楚是誰要瞭我的命,然後我就半夜敲他傢的門,上他傢的床,天天陪他睡覺。’我說你冤不冤枉那是官的事,我隻負責行刑,你不要找我麻煩。那人還是斜眼瞄著我。我說要不這樣,我保證給你來個痛快,絕不補刀,讓你走得舒坦一點,這也算我能為你做的事瞭。那人說:‘看來你是個好人,好吧,我就放過你。’那人說完把眼睛閉上瞭。三聲追魂炮響過,我手起刀落,人頭落地,刀不沾血,真是利索。隻見人頭在地上滾瞭三滾,人臉朝上停住瞭。”

趙閔堂忽然心慌氣短,忙說:“打住!不要講瞭,人死沒事瞭。”

喬大川突然眼露兇光,壓低聲音說:“不,發生瞭一件你絕對想不到的事,隻見那人的眼睛突然睜開,兩束寒光朝我射來,他盯著我,嘴角慢慢露出笑容……”

喬大川突然站起身,高聲喊叫:“他看見我瞭!他在屋裡!他就在我面前!”接著,他抄起茶碗砸趙閔堂。

趙閔堂閃身躲過。喬大川又把茶壺拋向趙閔堂。趙閔堂又躲開,茶壺摔碎瞭。

喬大川撲向趙閔堂。趙閔堂朝門口跑,高聲喊:“來人……”他的脖子被喬大川用胳膊鎖住,發不出聲音。

喬大川吼著喊:“你個死鬼說話不算數!讓你纏著我!我勒死你!勒死你我就好過瞭!”趙閔堂一口咬在喬大川胳膊上。喬大川疼痛難忍,松開胳膊。趙閔堂跑到門前,打開門栓。喬大川又上來撲倒趙閔堂,趙閔堂高叫:“救命啊!來人啊!”一夥人沖進來,按倒喬大川,用繩子綁瞭。

喬大川傢屬說:“趙大夫,實在對不起,讓您受驚瞭。”趙閔堂尷尬地一笑:“這算什麼,狂癥都這樣,見得多瞭。再說我是大夫,能怕他嗎?”

喬大川傢屬問:“趙大夫,您看這病還能治嗎?”趙閔堂硬著脖子說:“當然能,不但能治,還得治好。我給他開個養心安神的方子,回傢睡前服用。”

當夜,趙閔堂躺在床上揉著脖子。老婆抹著眼淚說:“老東西,你要是死瞭,我咋辦?”趙閔堂說:“你別哭,我死不瞭。”

老婆說:“要是沒人救你,你早被勒死瞭!往後診病你小心點,別嚇唬我瞭。當傢的,那人是殺人的祖宗,咱治不瞭,別治瞭。”趙閔堂用袖子抹著老婆的眼淚說:“勒得值啊,把我這心都勒熱乎瞭。”

沒過幾天,喬大川又來瞭!趙閔堂告訴小鈴醫就說師父不在,可喬大川說不急,坐在診室不走,他閉著眼睛打鼾。好一陣子,喬大川睜開眼睛問:“還沒回來呢?”小鈴醫說:“先生,要不您明天再來吧。”

喬大川一笑:“不急。你們這有吃的嗎?趕緊給我弄點吃的,我都快餓死瞭。”小龍說:“先生,我們這是診所,不提供吃喝。”

喬大川說:“你給我買兩屜包子去,回來給錢。”小鈴醫說:“包子味兒太大,這裡吃不合適,要吃包子就出去吃。”喬大川閉上眼睛說:“懶得動啊。”

小鈴醫把情況向師傅稟告瞭。趙閔堂隻得讓小鈴醫給他買兩屜包子。喬大川狼吞虎咽地吃著包子,還要喝水。伺候瞭喬大川吃喝,小鈴醫說:“我師父估計回不來瞭,您還是明天再來吧。”

喬大川站起身,伸瞭個懶腰又坐下說:“在你們診所待著,心裡就格外踏實,踏實瞭就犯困,我再瞇一會兒。”他又閉上瞭眼睛。

趙閔堂決定出去躲一躲。他走出診所,快步上瞭一輛黃包車說:“沿著街往前走!”忽然,另一個黃包車跑過來,兩車並排跑著。趙閔堂扭頭,看到喬大川坐在旁邊車上。

趙閔堂讓車夫快點跑,旁邊的黃包車也快;趙閔堂讓車夫慢點跑,旁邊的黃包車也慢。兩輛黃包車並排而行。

喬大川望著趙閔堂笑瞭:“呦,這不是趙大夫嗎?”趙閔堂隻好說:“是喬先生啊?幸會幸會。”

趙閔堂坐黃包車回到傢裡,剛一坐下,外面傳來敲門聲。趙閔堂打開院門,喬大川站在院門外笑道:“趙大夫,我琢磨瞭半天,覺得還是得跟你講講。”趙閔堂忙說:“我還有事,明天再講吧。”說著就要關門。

喬大川擋著門說:“要是能等到明天,我還找你幹什麼?今天不講完,晚上睡不安穩啊。”趙閔堂說:“你的病癥不是一天兩天能治好的,需要慢慢調理。”

喬大川恭維道:“趙大夫,你真是個謙虛的人啊。自打我服瞭你給我開的方子,這病立馬就好瞭。白天沒有鬼,晚上也沒有鬼,這覺睡得,那叫一個踏實。為表謝意,我想請你喝酒。”

趙閔堂擺手說:“治病救人,醫之本分,喝酒吃飯的事就免瞭。”喬大川說:“那可不行,這頓飯我非請不可,你不會不給我這個面子吧?”趙閔堂無奈,隻好說:“酒就不喝瞭,你在我傢坐一會兒,咱們聊聊天。”

喬大川同意瞭。

《老中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