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病藥難醫

喬大川坐在椅子上打量屋裡的陳設,趙妻抱著小狗走進來。趙閔堂說:“我介紹一下,這是喬先生,這是我夫人。”喬大川起身躬身施禮道:“趙夫人好。”趙妻說:“不必客氣,請坐,我去泡茶。”說著給趙閔堂使眼色。

趙閔堂沉默片刻說:“喬先生,我出去方便下,請稍等。”說著走進廚房,老婆埋怨:“怎麼把那個殺人活祖宗弄傢裡來瞭!”趙閔堂說:“不是我弄來的,是他自己來的。”

老婆催促道:“那也不能讓他進來,萬一他犯病瞭,咱倆能弄住嗎?你趕緊想辦法把他送走!”趙閔堂解釋說:“人傢是來感謝的,身上帶著禮金。剛才在院門口,他把手伸懷裡本要拿出來,我怕街坊四鄰看見,就讓他進來瞭。放心,我跟他聊一會兒,就把他打發走。”他說完急匆匆走進正房堂屋。

喬大川客氣地說:“趙大夫,你這醫術是真高,妙手回春,起死回生,手到病除,真乃華佗再世啊!”趙閔堂一笑:“過獎瞭,我哪能跟華佗比。話說回來,你這病不是一般人能治的,也就是碰上我瞭。”

喬大川拍手叫道:“你說得太對瞭,我得把你給我治好病的事講個四巷八街,講個三天三夜,讓他們都開開眼。你說我這人雖然幹的是要命的活兒,可也是個老實人,心存善念,那個人為什麼臨死前非得看我一眼呢?”趙閔堂勸道:“喬先生,不管怎麼講,那都是過去的事瞭,多思無益。”

喬大川皺眉抱怨說:“可是我想不明白,你說那人跟我無冤無仇,他臨刑前說不看我,都講得好好的,他為什麼說話不算話?眼睛本來是閉上的,可腦袋掉瞭,眼睛又睜開瞭,還非得盯著我,他安的是什麼心呢?”趙閔堂說:“看就看一眼唄,也不少塊肉,再說你也管不著人傢的眼睛。”

喬大川瞪眼說:“怎麼不少塊肉?被他看瞭二十多斤五花肉去!”趙閔堂煩瞭,問道:“肉掉瞭不怕,還能長回來,喬先生,你還有別的事嗎?”趙妻端著茶壺茶碗走進來,倒瞭兩杯茶。喬大川彬彬有禮地道謝,趙妻忐忑著走出去。

喬大川說:“你說腦袋掉瞭,跟心也分瞭傢,這眼睛怎麼能睜開呢?你放心,我在傢試過瞭,想這事我不犯病。”他又把手伸進懷裡說,“胸口怎麼這麼癢,長虱子瞭?趙大夫,我今天來,一是感謝你,再就是我想把剛才我講的那事弄明白,弄明白我就走。”

趙閔堂的厭惡之情溢於言表,說道:“喬先生,你說的那事,我沒遇見過,所以也講不明白。一個死人,你琢磨他幹什麼?再說都死瞭好幾年瞭。我還有事,改天再聊!”

喬大川乜斜著眼說:“他掉瞭腦袋後,腦袋裡還惦記著我!他是不想讓我好好活啊!這是惡鬼啊!”他猛地起身喊,“我要殺鬼!”然後奔向廚房,猛地奪過趙妻正切菜的菜刀。

趙妻一聲驚呼,跑出廚房。趙閔堂站在院中,拉著老婆跑進正房堂屋,猛地關上門。趙閔堂透過門縫朝外看。院子裡,喬大川提菜刀到處轉,一隻老母雞走過來。喬大川抓住雞高叫:“我看你往哪裡跑!拿命來!”他一刀剁瞭雞頭。

這血腥的場面把夫妻倆嚇得半死,蹲下身體,捂著眼不敢再瞧。

過好一陣子,沒動靜瞭,趙閔堂起身觀瞧,喬大川已不見瞭。趙閔堂緩瞭緩神說:“夫人別怕,他走瞭。”

幾天後,喬大川又來瞭,很虔誠的樣子來對趙閔堂說:“趙大夫,我是給你認錯的。那天我把不住手,回到傢才明白過來,後悔啊!我誠心誠意地跟你認錯。這是雞的錢,我賠。我現在誰也不信,就信你,我一看到你心裡就踏實。我是不是還得服點藥啊?”

趙閔堂心裡突突直跳,生怕惹惱瞭喬大川,忙給他開方子。

然而,天剛剛才黑,趙閔堂和老婆正在吃飯,喬大川卻又來瞭。他在門外喊:“趙大夫在傢嗎?”趙閔堂對老婆說:“跟他講我不在傢!趕緊把他打發走!隔著院門說話,別開門!”

夫妻倆起身到院裡,大吃瞭一驚,喬大川竟然坐在墻頭上。

喬大川笑呵呵地說:“我敲門沒人答應,上墻頭一看,屋裡亮燈呢。不好意思,打擾瞭。”

趙閔堂隻好問:“這麼晚瞭,你有事嗎?”喬大川訴苦說:“趙大夫,我想找你聊聊天。我睡不著啊,聊完才睡得香。”

趙妻不客氣道:“你這人怎麼回事?大晚上的上我傢來鬧,你要是再不走,我可要叫警察瞭!”喬大川嘆瞭口氣:“看來你們沒原諒我啊,雞錢也還瞭,殺雞之仇還能不共戴天嗎?趙大夫,我最後找你一回,咱們就坐一會兒,行嗎?”

趙閔堂無奈,隻好讓喬大川下來進屋坐一會兒。喬大川跳下來說:“趙大夫,你真是活神仙。我在傢待著,一點困意沒有,在你這一坐上眼皮就抬不起來瞭。”趙閔堂生氣道:“你難道還想睡我這不成?我該休息瞭。”

喬大川忙說:“不不,做事不能過格,我走瞭。”他走到房門口又站住:“趙大夫,你說腦袋掉瞭,那腦袋上的眼睛是不是就瞎瞭?看不見人瞭?看不見,我還擔心什麼呢?”趙閔堂說:“是啊,沒什麼可擔心的,回傢睡覺吧。”

喬大川腦筋又轉回去,納悶地說:“可是趙大夫,他既然能睜開眼睛,就是說他眼睛是受控制的,控制他眼睛的東西是什麼?那個東西能不能看見我呢?”趙閔堂說:“保準看不見,趕緊回傢吧!”

趙閔堂送喬大川出去,突然那條小狗躥出來朝喬大川叫著。趙妻趕緊走瞭過來要抱小狗。喬大川站住轉過身,突然眼冒兇光大喊:“別動!就是這雙眼睛!我可逮到你瞭,拿命來!”他從腰間抽出刀追趕小狗。

趙閔堂拽住老婆趕緊跑進正房堂屋關上門,院裡傳來狗的慘叫聲。

喬大川在院裡大聲說:“我剛才幹什麼瞭?是我把你的狗殺瞭嗎?趙大夫,你說一定能治好我的病,我這輩子隻能指望你瞭,你救救我吧,我活不好,你也活不好啊!”趙閔堂喊道:“我治不好你的病,你別纏我瞭!”

咦?怎麼沒人答言?趙閔堂透過門縫朝外望,喬大川沒影瞭。他輕輕打開房門朝外望,鳥籠子的門開著,喬大川手裡緊握著他的鳥。

趙閔堂怒火沖天地喊:“惡鬼!你敢動我的寶貝!”他抄起頂門棍跑出去,在院裡胡亂舞起來,舞瞭一會兒收手望著喬大川。喬大川一把奪過棍子掄起來,棍子還沒落,趙閔堂已倒在地上。喬大川扔下棍子走瞭。

無奈之下,趙閔堂決定主動出擊。第二天一早,他來到喬大川傢。喬大川見到趙閔堂,十分客氣地問:“這不是趙大夫嗎?我正好也有事找你呢,那狗和鳥……”趙閔堂說:“喬先生,我知道有個大夫醫術精湛,最擅長治你的病,你不妨找他看看。那個大夫叫翁泉海。”

喬大川聽瞭滿心歡喜,他果然來找翁泉海瞭。

喬大川很主動地自我介紹:“我叫喬大川,慕名而來。”他老老實實地講瞭自己的病情。翁泉海給喬大川切脈後說:“喬先生,世上沒有鬼,都是古來的神話,你講的有關鬼怪的事,都是你心裡產生的幻覺。隻要你振奮精神,就會戰勝幻覺,病自然就好瞭。我給您開一副養心安神的方子,是朱砂三錢水飛,去掉水上浮著的外衣,把朱砂放在豬心裡,用豬心再加夜交藤九錢蒸熟,您服用後心靜神安,就能睡好覺,覺睡足精神就振奮,百邪不侵。”

喬大川問:“這是什麼方子,怎麼還弄上豬心瞭?”翁泉海解釋道:“天竺大醫者耆婆雲:天下物類皆是靈藥,萬物之中,無一物而非藥者。斯乃大醫也。萬物皆能為藥,重在大夫如何運用。”

喬大川還是有疑慮,他拿著翁泉海開的方子來找趙閔堂。他不解地問:“趙大夫,為什麼翁大夫跟你開的藥方不一樣呢?”趙閔堂說:“一醫一藥,不足為奇。你一定要聽翁大夫的話,照方按時服藥,不要再來找我瞭。翁大夫醫術高明,但是心眼兒小,他要是知道你來找我,心裡不舒展,當然不會用心給你治病。”喬大川點頭說:“放心,我不會讓他知道。”

幾天後,喬大川忽然來找翁泉海,他把藥方拍在桌子上,瞪著眼說:“翁大夫,豬心我吃瞭一籮筐,打嗝都是豬心味兒,可晚上仍做噩夢,怎麼回事?”翁泉海解釋:“病千奇百怪,不可能總是藥到病除。如果這個方子不對癥,我再給您換個方子。”

喬大川火瞭:“翁大夫,你這不是逗我玩嗎?我可不是好惹的!”說著從腰間拔出刀。斧子提著斧頭跑過來,站在喬大川近前。喬大川擎刀盯著斧子,斧子怒目圓睜,舞起斧子:“削腦袋,剁爪子,挑腳筋,開膛破肚掏個心……”

喬大川笑瞭,他猛地把刀紮在桌子上:“翁大夫,咱們接著聊吧,聊不清楚,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斧子舞著斧頭脫手瞭,斧頭擦著喬大川的頭發飛過去,斧子的左手接住斧頭。喬大川摸摸頭,被斧刃削斷的頭發散落下來,他膽怯地倒退幾步,望著斧子。

翁泉海讓斧子退下說:“抱歉,讓您受驚瞭。”他拔出刀遞給喬大川。喬大川把刀塞進腰間。翁泉海問:“您為什麼攜刀在身呢?”喬大川說:“為瞭殺鬼。”

翁泉海勸慰道:“您久病之後,氣血失和,心主血藏神,肝藏血舍魂,心神失養,魂不守舍。這樣,我再給您開個方子,調和氣血。此方又可以養心安神,鎮驚定志。”喬大川隻得點頭。

晚上,斧子坐在後院磨斧子。翁泉海走過來望著斧子問:“你不怕死嗎?”斧子說:“怕,可有您在我就不怕。我不能讓您受欺負。”翁泉海心裡一熱,說道:“我知道你為我好,可是在上海灘切不可魯莽行事。往後我不發話,你不能動斧子,明白嗎?”斧子點頭說:“先生,我記住瞭。”

診所的事情多難,翁泉海都能對付,然而兩個女兒的事情卻讓他頭疼。

曉嶸、曉傑在學校惹事,楊老師來告狀:“翁曉傑書念得還是不錯的,隻是脾氣太大,聽不得管教。學問的事,我教訓她兩句,她不但不服管教,還捉弄我,把我的帽子掛在樹上,裡面養瞭兩隻小鳥,拉瞭我一帽子鳥屎。還有翁曉嶸,她姐倆一唱一和,一個使障眼法,一個偷帽子,配合得天衣無縫。”葆秀忙說:“楊老師,對不起,是我沒管教好。您消消氣,等我問問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您的帽子被她們弄臟瞭,我得賠。”楊老師擺手:“帽子不值錢,算瞭。”

這時,翁泉海回來瞭,他和楊老師熱情招呼後分別坐下。

楊老師說:“翁大夫,你兩位千金的事我剛才跟尊夫人都講瞭,這……”葆秀忙接上:“是都講完瞭。楊老師關心咱傢曉嶸和曉傑,特意來講那倆孩子念書的事。楊老師還說咱傢曉嶸和曉傑腦瓜靈,書念得好著呢。楊老師,您說是不?”

楊老師見葆秀打埋伏,不想多說,便起身告辭:“時辰不早,我得走瞭。”

曉嶸、曉傑正在東廂房寫作業,翁泉海走進來翻瞭翻書然後問:“聽說你倆書念得不錯?老師教得怎麼樣?要是教得不好,我再給你們找好老師。”

曉傑心直口快:“爸,既然您問瞭,我就說說,那個楊老師總欺負我。他上課提問,我都答出來瞭,他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不能不懂裝懂。其實我也就錯瞭一半,他為什麼說我不懂裝懂?就這點事,他講一遍就行瞭唄,前後講瞭好幾遍,同學們都笑話我。”

翁泉海作生氣狀:“這老師竟然欺負我女兒,我得找他問問去!”曉傑笑著說:“爸,您不用去,我已經把他收拾瞭。您是沒看著,那楊老師發現自己的帽子變成瞭鳥窩,鼻子都氣歪瞭。真笑死人。”

翁泉海笑著走到曉傑近前:“真行啊,這招都能想出來,誰教的?”曉傑很得意:“我假裝跟楊老師請教,我姐偷走他的帽子,這叫‘調虎離山’。等楊老師搬梯子上樹拿帽子,我把梯子撤瞭,這叫‘上屋抽梯’。都是《三十六計》裡面的。”

翁泉海收起笑容,猛抽曉傑一個耳光。曉嶸上前護住曉傑。翁泉海氣憤地說:“你幫著她欺負老師,當姐的沒有姐樣,更該打!”說著又掄起巴掌。

葆秀跑過來抱住翁泉海的胳膊喊:“別打孩子啊,有事回屋說!”曉嶸挺著脖子說:“要打就打雙,打!”翁泉海更氣瞭:“你還敢犟嘴,我打死你!”

翁泉海推開葆秀,一巴掌朝曉嶸打來,葆秀猛地推開曉嶸,巴掌抽在葆秀臉上。葆秀說:“好瞭好瞭,兩個巴掌成雙成對瞭,回屋吧。”翁泉海轉身走出去。葆秀摸著曉傑的臉,“讓媽看看。”曉傑搖搖頭哭瞭。

翁泉海氣呼呼地坐在桌前翻著書,葆秀進來把門關上問:“打完人就沒動靜瞭?我挨這一巴掌怎麼算啊?”翁泉海尷尬道:“我沒想抽你。”

葆秀說:“可還是抽我臉上瞭,巴掌印還在呢。”翁泉海合上書說:“那你就抽我一巴掌。”

葆秀盯著翁泉海問:“抽輕瞭我虧,抽重瞭你虧,你讓我怎麼抽啊?”翁泉海反問:“那你說怎麼辦?”葆秀說:“怎麼辦我不管,你萬一把孩子打壞怎麼辦?”

翁泉海說:“我的孩子我不能打?打壞瞭我養她們一輩子,也不能讓她們驕橫跋扈,不講道理!欺負人還振振有詞,這還瞭得嗎?”

葆秀講著道理:“曉嶸和曉傑都叫我媽,她們是不是我的孩子?孩子當然會犯錯,要是她們哪裡做得不得體,可以跟她們講道理。你上來就是一巴掌,能把她們嚇住,但是她們心裡不服,還會繼續犯錯。能天天打她們嗎?”翁泉海陰著臉說:“我小時候沒少挨我爸的巴掌,照樣長大成人。孩子不打不成人!”

葆秀動情地說:“倆孩子挺可憐的,打小沒瞭媽,又背井離鄉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上海灘。她倆經歷的你我都沒經歷過,滋味一定很不好受。姐倆你靠著我,我靠著你,也挺難的,還是孩子,不懂事啊……”說著眼裡沁出兩汪水。

翁泉海鼻子一酸說:“她倆吃瞭嗎?勸她倆吃點飯吧。”葆秀問:“你不去啊?”翁泉海搖頭說:“我去不就是服軟認錯瞭嗎?這事堅決不能服軟。泡點鹽水,敷眼睛消腫,明天好上學。”葆秀說:“這不用你惦記,你欠我一巴掌,記賬瞭!”

趙閔堂出外聯系生意回來,小鈴醫忙著奉上熱茶問:“師父您受累瞭,趕緊喝口水。聯系上瞭?”趙閔堂一臉喜滋滋說:“你師父出馬,能空手而回嗎?搭話的人找到瞭,那人留過洋,洋文好,可以幫忙聯系做翻譯。我的一個朋友的朋友是藥商,他說如果藥價便宜可以收。談價的事你得上心,想辦法把價壓下來,價越低賺得越多。不管藥價高低,收藥得先拿錢,錢從哪兒拿呢?”

小鈴醫問:“師父,您手裡沒錢嗎?”趙閔堂說:“這是大買賣,我那點錢是杯水車薪。總之沒本錢就買不瞭面和肉,何談肉包子啊!”

小鈴醫說:“師父,其實您也不是沒錢,就看您想不想拿。您不是有房子嘛。”

趙閔堂瞪眼說:“要是把房子搭進去,我一傢老小怎麼辦?鬧不好得傾傢蕩產!”

小鈴醫笑瞭:“師父您別發愁,沒本錢不要緊,我就來個空手套白狼!您借我一身像樣的衣裳唄,我想先去跟洋人見個面。”

趙閔堂對小鈴醫那套江湖上坑蒙拐騙的把戲將信將疑,但架不住利益的誘惑,還是放手讓他去試試。

小鈴醫一身講究的長袍馬褂,戴著禮帽,手裡拄著文明棍,和賈先生來到外國藥廠辦公室。洋人羅伯特和賈先生握手問好。賈先生用英語介紹:“羅伯特先生,這位就是高小樸先生。”

羅伯特伸出手:“高先生您好。”高小樸決定用洋人的見面禮,熱情地張開雙臂,羅伯特遲愣片刻,也張開雙臂,二人擁抱後落座。

羅伯特問:“高先生,我聽說您要收購我藥廠的藥?”賈先生立即翻譯。

高小樸頗有氣魄地說:“羅伯特先生,既然我們都是生意人,那就親近得多,說話也不用繞彎子,您說是嗎?”羅伯特說:“我喜歡直率的人。高先生,我有二百箱藥,您打算怎麼收?”

高小樸說:“生意就是買賣,講究貨真價實,還要有一顆誠心。我此番前來,就是誠心收藥。我知道您的藥廠要撤出中國,如果我收瞭您的藥,您既省瞭運費,又省瞭心,還能賺錢,一舉三得啊!”羅伯特說:“高先生,我的藥廠確實要撤走,我的藥也計劃帶走。既然您誠心想收,如果價格合適,我可以考慮。”

高小樸接道:“價錢不是問題。既然做生意,都是想賺點錢。您賺瞭,我也賺瞭,才是好生意。”羅伯特說:“高先生,既然您這麼有誠意,我可以按出廠價百分之八十的價錢賣給您。”

高小樸搖頭說:“八成的價太高,羅伯特先生,我可擔著一分錢都賺不到的風險呢。”羅伯特想瞭想說:“百分之七十。”高小樸伸出五指。

羅伯特喊:“百分之五十?太低瞭!”高小樸似乎胸有成竹地說:“羅伯特先生,您總得讓我賺點吧。您這些藥的成本我還不清楚嗎?有錢大傢賺,不能太貪心。”

羅伯特有點動心瞭:“您打算怎麼付錢?”高小樸說:“當然希望一次性付清,省得麻煩。”羅伯特點頭說:“這倒是我喜歡的方式。”

高小樸補充道:“隻是我說的是三成價才會這樣。”羅伯特跳起來叫道:“你說什麼?百分之三十!我的上帝,我為付出的寶貴時間感到惋惜!再會!”

高小樸坐著沒動,話語滔滔不絕:“羅伯特先生,您該好好算一算,二百箱藥運出倉庫,運上輪船,運費已經占瞭一成藥價,再遠渡重洋,運費又占瞭三至四成的藥價,而等您到傢,運到倉庫,還得租倉庫,雇人看倉庫。這樣算,還剩幾成啊?還有,您不怕藥在船上受潮嗎?時間可不短啊,萬一受潮瞭,您的藥就一分錢都不值瞭。”他站起身,“羅伯特先生,我來收藥,這事對您好,對我也好,等我們成交後,更是好上加好,我們也因此成瞭朋友。如果您今後再來上海,我必定盛情款待;如果您再有這樣的買賣,我們還可以做。做生意不能總盯著眼前這點蠅頭小利,錢得慢慢賺,重要的是賺得穩。我講完瞭。賈先生,我們走吧。”高小樸拄著文明棍朝外走去。

羅伯特望著高小樸的背影,忽然喊:“高先生,百分之四十可以嗎?”高小樸站住身說:“不差一成瞭,朋友嘛。”羅伯特望著高小樸:“好,但是我要全款。”高小樸笑瞭,他張開雙臂去擁抱羅伯特。

這出戲演完,小鈴醫和賈先生開始演下一出戲。高小樸依舊身著講究的長袍馬褂,戴著禮帽,手持文明棍,胳膊搭在賈先生肩上。賈先生攙著他走進彭傢藥房。高小樸輕聲問夥計:“彭老板在嗎?跟彭老板說,藥來瞭。”

彭老板很快走過來。高小樸問:“您是彭老板?”彭老板點頭:“正是彭某,請問您是……”賈先生忙說:“這是我傢高小樸高老板。藥,洋人,收藥。”他從懷裡掏出一張藥單,遞給彭老板,“藥名都在上面。”

彭老板接過藥單:“哦,我想起來瞭,您有藥要賣。”高小樸輕聲道:“屋裡說話?”賈先生扶高小樸和彭老板進裡屋。高小樸使個眼色,賈先生走出去。

彭老板問:“高先生,您這是病瞭?”高小樸輕聲道:“扔瞭半條命,生不如死啊!”他緊皺眉頭,捂著胃,作痛苦狀,“彭老板,為瞭藥價,我可是豁上命瞭。那洋人真不好對付,跟野牛一樣。我請他喝酒,他哪是喝酒啊,是灌酒。喝酒前我琢磨,既然上瞭桌,酒就不能白喝,得喝個明白。怎麼個明白法呢?我說十杯老花雕,一杯是一成的價,到底那藥賣幾成,酒上論。洋人說十杯不行,十壇,喝一壇減一成價。這步棋把我將住瞭。可既然已經踩上刀刃瞭,我能下來嗎?這就喝開瞭。我一壇接一壇啊,到頭來喝瞭個五迷三道底朝天。自打那天喝完酒,我躺下就沒再起來,睡瞭三天三夜,等起來瞭,恍如隔世啊,胃裡就像塞進一隻小手,不停地撓啊撓啊……”

彭老板說:“高先生,您真是辛苦瞭。”高小樸說:“為瞭賺點錢,不容易啊!”他拱手抱拳,抬高聲音,“彭老板,恭喜啊,這買賣您賺大瞭!我喝瞭四壇,六成的價,一次付清。”

彭老板猶豫著說:“六成,有點高瞭吧?”高小樸作痛苦狀說:“六成還高?彭老板,這可是我豁上命砍下來的價啊!”

彭老板還價道:“高先生,就不能再砍兩刀?”高小樸搖頭說:“彭老板,您難道想讓我再喝一回?那還不如直接要瞭我的命呢!多好的賺錢道啊,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聽說您收藥,才舍瞭這半條命。眼下您嫌價高瞭,沒事,我這人從來不為難人,遭瞭罪我忍得住,吃瞭苦我咽得下。再說,好東西還缺買傢嗎?您不要,有的是人搶!”

彭老板說:“那好,您還是賣給別人吧。”高小樸心裡一沉,他站起身說:“彭老板,告辭。”然後朝外顫顫巍巍地走去。

回去後,小鈴醫把他演的兩場戲繪聲繪色地講給趙閔堂,趙閔堂哈哈大笑:“小樸啊,你腦子裡都裝瞭些什麼啊?什麼招你都能想出來!”小鈴醫說:“沒本錢逼的唄,本來是空手套白狼的溜光大道,沒想到還碰上坎兒瞭。”

趙閔堂說:“實在不行就算瞭。”小鈴醫堅持說:“都看到肉餡瞭,饞蟲也被勾出來,不能說算就算瞭。”

趙閔堂說:“人傢嫌價高不買,你能怎麼樣?要不你讓讓價,咱們少賺點兒。”小鈴醫說:“不行,我一分錢都不讓,等我再想想辦法。”

小鈴醫果然想出瞭辦法,就是讓小龍幫著再演一場戲。小鈴醫想的是小龍可靠;趙閔堂想的是給不給小龍一份錢。小鈴醫說:“師父,這小事以後再議,先說大事吧。三環套月的功夫,我不信他姓彭的不進套。”

小龍開始演戲瞭。他走進彭傢藥店問:“掌櫃的在嗎?”彭老板說:“有話請講。”小龍說:“先生,我姓於,有事想跟您打聽打聽。還是屋裡講吧。”

彭老板說:“有話就在這說吧,我忙著呢。”小龍從懷裡掏出一張藥單,展開放在櫃臺上:“先生,我能從一個洋人那弄出這些藥來,價錢公道,您收不?二百箱,七成的價,包您有賺頭。”

彭老板問:“您怎麼找到我瞭?”小龍一笑:“幹我們這行的,眼睛裡全是你們這些衣食父母啊,誰傢的買賣大,誰傢的買賣小,我們一清二楚。先生,您放心,我的藥來路正,經得起推敲,七成的價,便宜啊!”彭老板思索一會兒說:“於先生,我們素不相識,我不可能收陌生人的藥,您還是去找旁人問問吧。”

小龍說:“我也就是隨便問問,不收就算瞭,一回生兩回熟,等再碰到便宜事,我再來找您。”他收起藥單走瞭。

這天,喬大川來找翁泉海興師問罪:“你不是名醫嗎?不是醫術高超嗎?怎麼就治不瞭我的病呢?”翁泉海說:“先生,不管我是不是名醫,醫術是否高超,我隻能說我不是神仙,不可能醫好任何病。”“那就是醫不好瞭?”“中醫講究因時施治,因地施治,因人施治,您得容我三思。”

喬大川大喊:“我看你就是沒用心,我懷疑你有意拖延,騙我的錢!我來兩回,開瞭兩個方子,沒一個好用的,你不是騙錢是幹什麼?”

斧子走到診室門外,喬大川望著斧子問:“怎麼,你還想來那招?今天我既然把腦袋帶進來瞭,就沒打算帶出去,來,朝脖子砍!”翁泉海說:“您這是心病,還得心藥醫,我給您開的藥隻能起到輔助作用。”

喬大川說:“我不管,你是大夫,我花瞭錢,你就得給我治病,還得把病治好!”翁泉海說:“如果您以這種心態對待自己的病情,您就是要瞭我的命,我也沒辦法。”

喬大川笑瞭:“沒辦法?我幫你想想辦法。三天後你要是想不出好辦法,那可就熱鬧瞭!”他走瞭。

夜晚,老沙頭坐在院裡抽煙袋鍋。翁泉海走過來坐在老沙頭身旁:“老沙,今天的事你怎麼看?”老沙頭說:“我能看明白什麼?有句話說得好,寧可得罪一堆好人,不能得罪一個壞人。那人既然放下話,什麼事都可能幹出來,得防!”

翁泉海說:“我也不想得罪他。難道他還告我不成?我用心診病,開良心方,用良心藥,就算他告我,我怕什麼!”老沙頭說:“他那種粗人,怎麼會告你,就怕有更紮心的事啊!”

翁泉海思來想去,決心讓葆秀帶兩個孩子躲一躲。葆秀說應該趕緊去報官。翁泉海說:“那人雖然口出不遜,但還沒有做什麼,我們沒有理由報官。還是帶兩個孩子走。”葆秀堅持要走全傢一塊走。

翁泉海說:“就算走瞭我還得回來,躲一時躲不瞭一世。”葆秀說:“那就不回來瞭。孩子們都大瞭,也都懂事,眼下你身處危難之中,不告訴她們,萬一你出點什麼事,她們日後會恨我一輩子,我可承受不起。要是告訴她們,她們會丟下你走嗎?都是一傢人,有福一塊享,有難就得一起擔著。”

翁泉海最後決定,讓葆秀明天帶孩子去旅館住。葆秀答應瞭。

第二天一早,翁泉海走到老沙頭屋外敲門:“老沙,吃早飯瞭!”沒人答言。

翁泉海推開門,屋裡空無一人。問葆秀,她也不知道老沙頭幹什麼去瞭。

第三天上午,翁泉海診所外掛著“停診”的牌子。翁泉海坐在桌前,來瞭、泉子、斧子站在一旁。

翁泉海囑咐大夥,喬大川來瞭大傢要冷靜,如果他做出沖動之事,可以制止,但不要傷害他。因為他是病人,言行舉止非他真心所想。

這時,葆秀走瞭進來。翁泉海問:“不去陪著孩子,回來幹啥?”葆秀說:“閑著沒事,過來看看。倆孩子在旅館裡,都安頓好瞭。”翁泉海催她趕緊回,她堅持多待一會兒,待夠瞭就走。

喬大川大咧咧來瞭,他望著屋內眾人說:“看來我這是‘單刀赴會’啊!翁大夫,三日已到,您是否想出治好我病的藥方啊?”翁泉海說:“喬先生,我隻會醫身病,不會醫心病。我的藥可以幫您減輕癥狀,但病根還得靠您自己除去。”

喬大川兇相畢露,威脅道:“看來你是個不要命的人,你不要命,你女兒也不要命嗎?你兩個女兒在我手裡!”葆秀一下跳起來。嚷道:“喬大川,上海可是講王法的地方,你就不怕牢獄之災嗎?那兩個孩子要是少瞭一根毛發,我這條命就抵你的命!”

喬大川說:“我一條命抵你們三條命,誰賺誰賠,你可要算清楚!”翁泉海問:“喬先生,你到底想幹什麼?”

喬大川搖頭晃腦說:“翁大夫,隻要你能治好我的病,我保證那兩個孩子平安無事。你要是治不好我的病,那話可就兩說瞭,黃浦江裡面躺著多少冤魂,誰能數得清!”斧子從腰間拔出斧子高喊:“你休得猖狂,我這就要瞭你的命!”喬大川冷笑:“我回不去,那倆孩子就回不來,你動我試試!”翁泉海讓斧子退下。

老沙頭忽然走進來對喬大川說:“喬先生,你聽我講兩句吧。你傢裡是不是養瞭滿屋子的神仙啊?昨天,你是不是還新買瞭三個鐘馗啊?還有,一到晚上,你是不是在神仙堆兒裡睡覺啊?你睡覺的時候,我怕你睡不踏實,就躺在你身邊陪你,咱倆還聊瞭半宿呢。你就像小貓一樣躲在我懷裡,我摟著你睡。可你磨牙放屁打呼嚕,毛病一堆,吵得我睡不著。”他從兜裡掏出一個佛像玉佩:“你睡覺掛腰上,也不嫌硌得慌。”喬大川摸著腰間,猛地站起身。老沙頭笑著:“你別害怕,我隻是翁大夫診所打雜的。”他轉身望著翁泉海,“先生,曉嶸和曉傑已經回傢瞭,得多謝喬先生,他怕孩子餓著,買瞭肉包子。”

《老中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