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泉海思來想去,決定到喬大川傢裡看看,病根或許就藏在那裡呢。
喬大川傢屋裡香氣繚繞,供奉著鐘馗等各路神仙塑像。翁泉海問:“喬先生,你想把病治好嗎?”喬大川說:“想,我被病折磨夠瞭!”
翁泉海開始砸神像,老沙頭也砸起神像來。喬大川高叫:“你們幹什麼!住手!”翁泉海說:“世間如果有那麼多鬼,各路神仙都得累死!喬大川,你是個厲害人,可你敢拿刀跟鐵佛比劃嗎?”
喬大川說:“鐵佛我聽說過,是個厲害殺手,我不敢惹他。”翁泉海說:“你敢欺負我,是不是恃強凌弱?你以前殺人太多,心裡陰影重重,又無法擺脫,才會出現鬼怪纏身的幻覺。於是你睡不好,精氣神衰弱到極點,以致崩潰。”
喬大川痛苦地問:“你說的這些我都懂,我的病還能不能治好?”翁泉海說:“白天勞作耗盡體力,晚上才能安心入睡。另外,睡前要服用我開的鎮驚養心安神方。”
喬大川望向老沙頭說:“他晚上來找我,我哪能睡得好?”老沙頭笑瞭:“喬先生,我可是一片好心,如果我動瞭壞心思,黃浦江裡早就多瞭一具屍首。再說瞭,你磨牙放屁打呼嚕,要是陪你睡久瞭,我就該得你這病瞭。”喬大川點頭說:“那我就放心瞭。”
從喬大川傢出來,翁泉海問老沙頭:“你這麼幹怎麼不跟我打聲招呼呢?那是殺人的祖宗,多危險啊!”老沙頭笑道:“我不是怕你擔心嘛。”“你怎麼想到這招瞭?”“我覺得此人怪異,就想看他到底是什麼人兒。再說人還怕鬼嗎?”
翁泉海被這話點醒,站住說:“講得好!你提醒瞭我,為醫者,眼睛不能隻盯著病,也得盯著人,病在人身上,良方醫得瞭病,醫不瞭人,人才是根啊!”
半月後,喬大川跑進診所高喊:“翁大夫,我的病好瞭!”翁泉海說:“不要急,喝口水再講。”喬大川坐下說:“我聽您的話,白天使勁幹活,把勁兒都用完,用不完我就舉石鎖,直到累得站不起來為止。睡前服用您的藥,一覺就能睡到天亮,什麼妖魔鬼怪都夢不到瞭。此前我糊塗,驚擾到您,我給您磕頭賠罪吧。”
翁泉海阻止道:“男兒膝下有黃金,頭不能隨便磕。我是大夫,幹這活是應該的。您能痊愈,我很高興。”喬大川說:“那我不跪,但是這頭不能省。”他說著以頭撞桌面。翁泉海用手擋住桌面,喬大川的頭撞在翁泉海手上。
喬大川說:“翁大夫,您真是好人。要說這事,還得感謝一個人。有個大夫叫趙閔堂,您認識嗎?就是他讓我找您的。”翁泉海一笑:“那您得去感謝趙閔堂大夫,我能給您治好病,是借瞭他的力。”
喬大川站起身說:“您說得對,我這就去。”翁泉海讓來瞭把那兩盒點心拿來,對喬大川說:“您把這兩盒點心拿給趙大夫。他能叫您來找我,就是信得過我,我也得感謝他。千萬不要跟他講這禮物是從我這拿的,否則他該不收瞭。”
喬大川提著兩盒點心來看趙閔堂。趙閔堂笑著說:“來就來瞭,客氣什麼。”喬大川真誠地說:“趙大夫,小小禮物,不成敬意,望收下。”他躬身施禮,“趙大夫,多謝您給我治病,多謝您給我引薦那麼好的翁大夫。大恩大德,我無法感謝,隻能在心裡記一輩子。”
趙閔堂很高興地說:“我就說世上沒有我治不好的病。病有千種,藥有萬方,中醫講究慢功夫。有的藥今天吃明天見效;有的藥今年吃明年才能見效。這都很平常。治病急不得,隻要能治好病,就是良醫良藥。”
喬大川點頭說:“您講得太對瞭。翁大夫說,他能治好我的病,也是借瞭您的力,趙大夫,您真是高啊!”趙閔堂愣瞭一下,忙說:“是啊,他講得沒錯,這……你跟他說瞭是我讓你找他的?”
喬大川道:“說瞭。我病的時候,您不讓我說,是怕翁大夫不會用心給我治病。眼下我的病好瞭,說也無妨,您說是不?”
喬大川走後,趙閔堂就琢磨開瞭,這個翁泉海真不是一般人啊。他提著喬大川送的兩盒點心回到堂屋對老婆說,要把點心送給翁泉海。老婆奪過點心盒子不讓送。趙閔堂耐心講道理:“翁泉海已經知道是我把喬大川推給他的,他得知後,反說治好病是借瞭我的力。這話聽起來順耳,可仔細咂巴咂巴,兩個味兒,一是說他翁泉海不貪功,做人大氣;二是說他醫術高超,我治不好的病,他治好瞭。現在這事已經見瞭天,我要是悶不作聲,傳出去我還有臉嗎?我去瞭,一是人傢誇我,我不能裝聽不見,我得讓他們看看我趙閔堂的大氣;二是我得當面把這話風定下來,不是我治不好喬大川的病,是我快治好瞭他的病,被翁泉海趕上瞭,確實是我們二人合力治好的。”
老婆聽明白瞭,但還是舍不得地說:“點心還沒嘗到味就送走瞭,我嘗一塊再送。”
趙閔堂奪過點心說:“嘗一塊還能送出去嗎?等我賺瞭大錢,給你買個點心鋪子。”
趙閔堂提著兩盒點心來看翁泉海,翁泉海問:“趙大夫這是何意?”趙閔堂說:“翁大夫,我趙閔堂是個明白人,懂得人情往來。”
翁泉海笑瞭:“哦,原來是這樣啊。你這兩盒點心,每一盒裡有雞仔餅兩塊,豆沙卷兩塊,蟹殼黃兩塊,蔥油桃酥四塊,綠豆糕四塊。”
趙閔堂奇怪地打開點心盒子一看,尷尬地笑道:“翁大夫,你給人切脈切得準,給點心盒切也切得準,真是高人!”翁泉海說:“趙大夫,你也是高人啊,我這點雕蟲小技都被你看出來瞭。”
趙閔堂拉長著臉把在翁泉海那丟醜的事告訴老婆,老婆撇著嘴說:“叫你別去,你非要去,還說去長臉,到頭來是丟人現眼,還不如給我吃瞭呢!”趙閔堂瞪眼:“你早吃不就沒這事瞭?我也是為瞭給咱傢省錢。就怪那喬大川,他給我送禮,怎麼能拿著翁泉海的禮送呢?他傻瞭嗎?”
這件事撂在一邊,盡管心裡不舒服,但送走瞭喬大川這個瘟神,趙閔堂還是覺得很慶幸。
小鈴醫高小樸是那種死纏爛打的人,他一旦惦記上誰,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他身著講究的長袍馬褂,戴著禮帽,拄著文明棍再次走進彭傢藥店,板著臉說:“彭老板,您是不是把我賣藥的事跟別人講瞭?”彭老板搖頭說:“我沒講。”
高小樸皺眉說:“怪瞭,我從洋人那以六成的價錢收瞭藥,等再去的時候,他不賣瞭,原來有個姓於的出瞭七成價,這不是攪我的局嗎?”
彭老板說:“我確實沒跟任何人講。再說我也不知道您從哪個洋人那弄的藥。”高小樸點頭說:“也是,對不住,冤枉您瞭。轉眼抬到瞭七成價,看來那藥真是好東西,不講瞭,告辭。”
彭老板問:“高先生,敢問您手裡還有藥嗎?”高小樸說:“到手還沒焐熱乎就被搶光瞭,哪還有。怎麼,您想收?”彭老板說:“如果還按六成的價,收一點也行。”
高小樸埋怨說:“您怎麼不早說?要是早一步,我都留給您多好。”彭老板嘆道:“這就是運氣,老天爺說的算。”
高小樸挺熱心地說:“也不能這麼說,凡事講究個心誠,心誠則靈。如果您決定要收,我就再使把勁。隻是如果價談下來瞭,您可得收,要不我這半條命就白搭瞭。”彭老板拍板說:“六成價,我收!”
高小樸說:“寫個字據?我這人從來不為難人,隻講究情義二字,等信兒吧。”彭老板立馬寫字據。
兩天後,高小樸原樣打扮,捂著胃進來。彭老板攙著他坐在椅子上,關切地問:“你這是喝瞭多少啊?”高小樸呻吟著說:“四壇老花雕。”“那就是六成價瞭?”“要是我把剩下的這半條命也豁上,說不定能拿五成價。”彭老板拱手說:“高先生,彭某萬分感激,等事成之後,必有重謝!”
高小樸擺手:“都是朋友,情義最重啊!洋人說二百箱藥,一口價的買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高小樸掏出手絹,捂上嘴嘔吐起來。他展開手絹,上面有血跡。彭老板感嘆道:“這罪遭的,二百箱就二百箱!”
小鈴醫回來把他的成果向趙閔堂匯報,他坐在椅子上蹺著二郎腿,喝著茶,洋洋得意地笑著。趙閔堂高興得笑著說:“三成收,六成賣,賺三成,不錯。可仔細想,賈翻譯得分半成,小龍得分半成,剩下的二成咱倆七三開,也不多啊。”
小鈴醫不同意給小龍分那麼多,趙閔堂說:“我當初就不想帶小龍進來,你非讓他踩上一腳,踩上就留下腳印,必須把腳印擦幹凈啊。”
小鈴醫笑對趙閔堂:“師父,這買賣能談下來,咱們還不花一分錢,我可是掏空瞭腦袋跑細瞭腿啊。如果我想不出這麼好的道道,可是一分錢都砸不到咱頭上。師父,您手指縫松點,也讓我見見亮?”
趙閔堂琢磨著,小鈴醫趕緊加把火:“錢沒到手,再怎麼忙活,也是望山跑死馬啊!”趙閔堂轉而笑瞭:“小樸啊,你別看師父我沒出門,可心裡清楚得很,你勞苦功高,我都看在眼裡,你不說我也想給你抬抬價。咱倆六四分,怎麼樣?”
小鈴醫趕緊站起身去拿紙筆,趙閔堂愣住瞭。
高小樸高興得太早瞭,他和賈先生再次見到羅伯特,那洋人說他的藥不賣瞭。
高小樸生氣地說:“羅伯特先生,這筆買賣咱們可是提前說好的,賈先生可以作證,您不能說變卦就變卦!”羅伯特面無表情地說:“您說得沒錯,我們確實已經談好瞭,但那隻是口頭約定,沒有落在紙上,我可以隨時收回承諾。藥是我的,我有權決定賣與不賣,如果您覺得我欺騙您,可以起訴啊!”
高小樸望著賈先生說:“這人怎麼說話不算數啊?一張大臉說翻就翻,一掉腚的工夫,前面的話全成屁瞭!”賈先生說:“洋人跟咱們處事方式不一樣,跟他們做買賣費勁,要不就算瞭吧。”
高小樸不甘心地說:“說算就算瞭?”賈先生說:“您還想怎麼樣?打官司沒證據,揍他一頓也沒用。如果當時讓他寫個字據就好瞭。”
高小樸和賈先生在大街上走著,兩人各懷心事。賈先生站住說:“高先生,我已經盡力瞭。咱們認識瞭,也算朋友,往後再有賺錢的道,別忘瞭喊兄弟一聲。”高小樸說:“不管怎麼說,你幫瞭我的忙,往後有好事忘不瞭你,虱子掉鍋裡我也給你留條腿。”
賈先生走瞭,高小樸站在街頭,敲著文明棍琢磨著怎麼跟師傅交代。他走到一傢西餐廳外,發現羅伯特走出來上瞭汽車遠去。轉眼間,賈先生也從西餐廳走出來,他朝周圍望瞭望走瞭。一股熱血湧上高小樸的頭頂,他立刻悄悄跟上賈先生。
賈先生在小巷裡走著,他疑惑身後有腳步聲,回頭一望,高小樸就在跟前。他扭頭就跑,可是腳脖子被文明棍帶彎的那一頭鉤住,一下摔倒在地。高小樸猛撲上去,用腰帶捆住他雙手,把他帶到一處荒廢的破房子裡。
高小樸生瞭一堆火,蹲在火堆旁用刀削一根木棍。賈先生膽怯地問:“你到底要幹什麼?!”高小樸不動聲色地說:“火點上瞭,烤肉唄,等我削好瞭,串上肉就能烤。”“肉呢?”“你身上不全是肉嗎?肥的、瘦的,還有五花肉。”
賈先生顫聲道:“上海是講王法的地方,殺人得償命!”高小樸冷笑:“誰說我要殺人?我隻是烤肉而已。”“我不是嚇大的!”“我陪神仙嘮過嗑,還和小鬼睡過覺,哪塊肉好呢?”
高小樸的刀順著賈先生的脖子、胸口移下來,落在賈先生的襠部:“這塊肉不錯,先烤個‘蛋蛋’吧。”賈先生哀求道:“高先生,咱們有話好說。”
“你還說什麼?我講瞭三成價,你拿四成價翻我老底,兄弟,你不講究啊!有話烤完再說吧。”高小樸的刀緩緩紮瞭下去。賈先生聲淚俱下地說:“手下留情,我就說一句話。我對不住你,那二百箱藥我要一百五十箱,五十箱歸你。”
高小樸說:“好事成雙,還是倆‘蛋’一塊烤瞭吧,這東西大補。”賈先生哀告:“你就是把我全烤瞭,我也拿不出那二百箱。收藥的是上海黑道的大哥,我就算答應你,也得把命扔他手裡!老底都交給你瞭,最多給你五十箱,如果你不滿意,我橫豎也都是死,你下手吧。”
高小樸琢磨一會兒,站起身走到火堆旁。他把左手小指伸出來,用刀緩緩切下來,頓時鮮血流淌。賈先生嚇得一閉眼。高小樸把切下的小指塞進嘴裡嚼著,嘴角淌著血:“黑道大哥敢幹這事嗎?少他娘拿黑道大哥嚇唬我,我是他大哥!兄弟,我這人講情義,不管怎麼說,你也幫過我的忙,我不能把你為難死瞭,這樣,我就要一百箱,說一不二!”
賈先生連忙點頭:“我答應,隻是那洋人還能不能按三成價賣給你,就看你的瞭。”高小樸放瞭賈先生慢慢走著,他從嘴裡吐出一截斷指捏瞭捏,那是膠皮的。他把斷指扔瞭。
小鈴醫回來告訴趙閔堂:“那個姓賈的跟黑道扯上瞭。想不到他吃裡扒外,他可是您找的人。”趙閔堂擔心道:“我也是通過旁人引薦的。小樸啊,你來的日子短,上海灘魚龍混雜,刀刀見血。我看這事就算瞭吧,萬一錢賺不成再濺一身血就虧大瞭。”
小鈴醫埋怨道:“師父,您膽子怎麼這麼小啊?咱們這是見得亮的買賣,有什麼可怕的!就算有麻煩,也是我的麻煩,跟您無關!”趙閔堂有些感動:“我……我不是擔心你嘛。”
小鈴醫說:“我想請那洋人喝頓酒,您得給我拿點錢。肉包子擺嘴邊瞭,拼瞭命也得咬上一口。”
高小樸果然請瞭羅伯特,旁邊坐著翻譯。酒桌上,高小樸抱著壇子倒瞭三杯花雕酒,他舉起酒杯說:“羅伯特先生,我先敬您三杯酒,以表誠意。”羅伯特指著酒壇子:“高先生,希望美味能促成我們之間的愉快合作。隻是這杯子太小,我沒有在裡面看到您的誠意,還是換成它吧。我知道您是為藥價而來,您喝一壇酒,我減去百分之十的藥價,可以嗎?”
高小樸笑瞭:“羅伯特先生,您這不是拿我尋開心嗎?咱們不是早就說好瞭三成價嘛。”羅伯特聳肩攤手:“那是以前的事,現在我的藥不愁銷路,如果您不同意就算瞭。”
高小樸要求先寫個字據。羅伯特同意瞭。十壇花雕酒擺在地上,高小樸俯身抱起一壇酒就喝。他喝光一壇又抱起一壇喝,一壇接一壇地喝。羅伯特叼著煙鬥望著,笑容漸漸消失瞭。四個空酒壇擺在桌上。高小樸趴在桌上。
羅伯特忙說:“百分之六十的價錢,成交。”高小樸喊:“等等!”又抱起酒壇喝起來。他連喝兩壇酒,靠著墻坐在地上。
羅伯特驚嘆道:“高先生,您的酒量太可怕瞭!好吧,百分之四十的價錢,成交。”他起身朝外走去,高小樸抓著他的褲腿,顫顫巍巍地抱起一壇酒又要喝。他說:“高先生,您不用再喝瞭,我答應百分之三十的價錢出貨,您要是再喝,出瞭人命我不負責。”
夏日的黃浦江,一片鬱鬱蔥蔥中,江水靜靜地流淌。烏篷船隨波蕩漾。
黃昏的熱氣還沒有消散,診所關門瞭。趙閔堂有些疲倦地活動著脖子。小鈴醫走到他身後給他按摩肩膀:“師父,我想跟您商量個事。那藥錢都來兩個月瞭,我那份在哪兒呢?”趙閔堂說:“當然在我這兒。”“師父,我想租個好點的房子……”“租房是給別人送錢,你能租一輩子房嗎?把錢攢下來,等攢夠就能買房。”“買房太貴瞭,一時半會兒攢不夠。我的錢不能總放您那兒,得讓我瞅一眼吧。”
趙閔堂不高興地說:“信不過你師父我嗎?你的錢就是你的錢,為師一分都不會動。這樣做是為你好,遲早你會明白。”
小龍走進來說:“師父,翁泉海開講堂瞭!人是黑壓壓一大片。要不您也開講堂吧。”趙閔堂問:“他那人頭費是多少?”小龍道:“聽說免費。”
趙閔堂笑瞭:“免費?不賺錢他受那累幹什麼,傻瞭嗎?”小鈴醫說:“也許是為瞭招攬人呢?”趙閔堂搖頭說:“下三濫的法子,我丟不起那人!”
翁泉海的講堂開在院子裡。院墻上,樹上都是人。翁泉海面前擠滿瞭人,有人坐在地上,有人站著,大傢靜靜地聽。泉子、斧子站在一旁,老沙頭站在房簷下抽著煙袋鍋。來瞭搬椅子讓翁泉海坐著講,他讓拿走。葆秀端著茶碗過來讓他喝,他一擺手。
翁泉海站著高聲講:“我行醫三十載,對中醫學有一點小小的體會,可謂名醫好做,大醫難當。為醫者,必當厚德精術,良藥善醫,醫德求厚,醫術求精。道無術不行,術無道不久。所謂道,指醫道而言,中華文明五千年,中醫理論至深至要,醫學著作浩如煙海,大道至簡,悟在天成;所謂術,指醫術而言,既要勤求古訓,博采眾方,又要去粗取精,去偽存真。術不能走歧途。很多古傳的醫書是名著,需要我們後輩躬下身來,仔細地研究體會,但是我們也不能盲目地推崇古籍,應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比如有古籍記載說‘治女子漏下之癥,需取鵲巢,燒成灰研成粉,服用可愈’。鵲巢何以能治病呢?據說是因為鵲巢懸於高處而不墜。更有甚者,說一年的鵲巢不行,年頭越久的鵲巢越好,因為多年懸於高處而不墜的鵲巢,更加堅固。如果這樣講來,那懸於高處的石頭不是也可以用來入藥瞭?豈不比鵲巢更加堅固?”
青春少女小銅鑼高聲喊:“講得好!”她的嗓門實在太大,震得身旁的人都捂住耳朵。
翁泉海繼續講:“還有一本古籍記載說,把蜘蛛網放在身上,可以讓人心靈手巧,這又有何依據呢?據說蜘蛛網細密有致,非心靈手巧者不能編織,所以佩戴蜘蛛網,人就會變得聰明瞭。又有古籍說有人眼力不好,看不遠。有醫開方,說把蝙蝠的血滴進眼睛裡可治愈,這就是吃什麼補什麼的謬論。有人為瞭長命,天天吃絹絲,說絹絲長,服後命就長;有人氣虛,就靠吃氣來補;有人說自己心眼少,就靠吃雞心來補;吃肝補肝,吃腎補腎,吃腦補腦,林林總總,這是多麼可笑啊……”講堂結束瞭,人們陸續散去。
晚上,來瞭、泉子、斧子站成一排,聽翁泉海講為人之道:“來瞭,知道我為什麼讓你把椅子搬走嗎?你替我著想,謝謝你。但院裡院外那麼多人,多數都站著,我坐下就是對他們不尊重。泉子,知道我為什麼不喝水嗎?烈日炎炎,大傢都沒喝水,我喝瞭就是對他們不尊重。斧子,我剛才說的你聽明白瞭嗎?我講課,你盯著旁人幹什麼?”
斧子說:“先生,我當時緊盯著那些人,就怕有壞人做歹事,所以您說的那些事,我沒看見。”
翁泉海讓他們三人都出去。葆秀站著沒動。翁泉海望著葆秀:“你幹什麼呢?”
葆秀說:“等你訓教呢。”
翁泉海問:“你聽明白瞭?”
葆秀說:“我聽明白瞭,要互相尊重!”
翁泉海又問:“這三個孩子,一個傻,一個憨,一個舞刀弄斧一根筋,還都要拜我為師,我要是收瞭他們,該如何調教?”葆秀說:“不管怎麼講,這三人都實誠,沒壞心眼兒。人啊,心眼兒最重要,如果心眼兒壞瞭,就算再聰明再有靈性也是徹頭徹尾的壞人。上海灘裝瞭多少死貓爛狗狼眼兔子頭,你能攤上這麼幾個好孩子也是福分,怎麼還埋怨?”
翁泉海笑道:“你怎麼還教訓起我來瞭?”葆秀抿嘴一笑:“我可不敢。”
翁泉海的老父也不打招呼就來上海,他還悄悄旁聽瞭兒子開的大講堂。晚飯後,他走進廚房問正洗碗的葆秀:“泉海對你怎麼樣?”葆秀說:“對我可好瞭。”
老父走進書房,翁泉海請老父坐。老父說:“我不敢坐。你都敢批評聖賢瞭,我哪敢在你面前坐,我得等你訓教啊!”翁泉海說:“爸,我講的沒錯啊。”
老父說:“有沒有錯讓旁人說去,你出這個頭幹什麼?出頭的椽子先爛。別人爛不爛我不管,我翁傢的人不能爛!”翁泉海說:“我不講,旁人不講,那誰還講?難道讓錯誤的東西流傳下去貽害世人嗎?爸,旁的事我聽您的,這事我有自己的主見,望您理解。”
老父說:“你就不怕那些老古董群起而攻嗎?他們的嘴能戳死人!”翁泉海說:“爸,我既然敢講就不怕,我有一個誠字做靠山。《中庸》雲,‘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有這個誠字,我就算見瞭老祖宗腿也不軟,氣也不虛,我想他們也不會因此怪罪我。”
葆秀端著茶壺走進來說:“泉海,咱爸大老遠來,多乏呀,你別把著咱爸使勁聊。爸,您坐,我給您倒茶。”
父子倆都坐瞭。葆秀倒茶端給老父一杯,又端給翁泉海一杯。她掏出汗巾給翁泉海擦汗,翁泉海想躲閃,看到葆秀使眼色,才不躲瞭。老父掃瞭二人一眼,悶頭喝茶。
老父走進西廂房問:“誰住這兒啊?”翁泉海說:“我有時候住這。”“你住這幹什麼?”“有時候診務忙,回來得太晚,又怕擾著葆秀,就在這屋睡瞭。”
老父說:“哦,正好,我住這兒,省得收拾瞭。”翁泉海笑著說:“您怎麼能睡這,您睡正房,我和葆秀搬過來。”
老父說:“不用講究,你要是有孝心,趕緊給我生個大胖孫子。”翁泉海一笑:“生男生女哪有準。”“生多就有準瞭,早晚能踩上‘雙黃蛋’。”“爸,咱去堂屋聊。”老父躺在床上說:“我累瞭,想瞇會兒,你忙去吧。”
翁泉海走到正房堂屋外推門,門被反鎖瞭。他輕輕敲門,沒人答言。他走到臥室窗外,看到臥室沒點燈,敲敲窗框,沒有動靜。他轉身欲走,窗戶開瞭,葆秀站在窗口打著哈欠:“誰啊?”翁泉海低聲說:“葆秀,是我,開門。”“你要幹什麼?”“小點聲,開門,我進屋。”“進屋幹什麼?”“進屋睡覺。”“你進屋睡覺跟我說什麼?”“你不開門,我怎麼進屋啊?”“這也不是你屋,你進來幹什麼?”
葆秀要關窗戶,翁泉海擋著說:“葆秀,你別鬧瞭,快開門,有話屋裡說。”葆秀說:“我懶得去開門,要進你就從這窗戶進來吧。”
老父從西廂房走出來問:“泉海,你在幹什麼?”翁泉海說:“這窗戶松動瞭,我看看是哪壞瞭。”老父說:“黑燈瞎火的修什麼窗戶,趕緊進屋睡覺,明天再弄。”翁泉海答應著,等老父進瞭西廂房,他趕緊從窗戶爬進去隨手關上。
葆秀躺在床上背對著翁泉海。翁泉海走到屋門口要開門,門上瞭鎖。他猶豫片刻,坐在床邊欲脫鞋上床。葆秀一腳把他從床上踹下來。
翁泉海捂著腰問:“你踹我幹什麼!”葆秀坐起:“你當我是什麼人啊,這床是說上就上說下就下的嗎?”“那你把門鎖打開。”“我這屋門是說進就進說出就出的嗎?你又把我當成什麼瞭?”
翁泉海賭氣走到窗前,葆秀說:“我這窗也是說進就進說出就出的?翁泉海,我算看明白瞭,你沒把我當成人!”翁泉海忙說:“你這是什麼話,冤枉人啊,我……好瞭好瞭,睡覺吧。”
葆秀問:“沒說清楚,這床你怎麼上?這覺你怎麼睡?咱倆睡一塊算什麼?”
翁泉海央求說:“你就別為難我瞭,好嗎?”
“我為難你瞭?你讓我活得不人不鬼的,是你為難我!”葆秀倒下蒙上被子。翁泉海問:“我能上床嗎?”
葆秀讓開半邊床的空。翁泉海這才脫鞋上床。
第二天,翁泉海和老沙頭準備出診,“小銅鑼”跑過來問:“翁大夫,您什麼時候再開講啊?”翁泉海說:“我打算一個禮拜抽出一上午。姑娘,你的嗓門怎麼這麼大呀?”
小銅鑼笑著說:“天生的,我剛出生的時候,開嗓就把我媽的耳朵震破瞭,她耳鳴瞭好幾天,所以人傢都叫我小銅鑼。”翁泉海也笑:“這個名好,名如其人。”
小銅鑼說:“翁大夫,我特別喜歡醫學,也看瞭不少醫書,可就是看不太明白,您要是有空,我能不能請教您啊?”翁泉海說:“我講學的時候你來吧。”“我可以去看您診病嗎?”“當然可以。”
於是,翁泉海診病的時候,小銅鑼就用脆亮的聲音唱藥方。來瞭說:“小銅鑼你小點聲,先生耳朵受不瞭。”翁泉海說:“小點聲幹什麼,要的就是這個脆生。”小銅鑼開心地笑瞭。
翁泉海這邊動靜弄得大,人氣很旺,小鈴醫勸趙閔堂也開講堂:“師父,我覺得翁大夫能講,您也能講,講好瞭,咱這診所不就來人多瞭嘛。您一定講的比他好。首先,您留過洋,學問比他強。另外您這張嘴厲害,我這嘴就挺厲害,可碰到您立馬笨瞭三分。就像我說我要拿錢租房,您非要給我攢著不給我,我怎麼都說不過您。您舌頭底下像安瞭彈簧,我在您面前就是一個木魚兒。”
趙閔堂說:“轉來轉去,又跑這上面來瞭。你是鉆錢眼兒裡瞭嗎?”小鈴醫笑道:“我沒鉆錢眼兒裡,我就是想鉆也沒錢眼兒可鉆。”
趙閔堂:“小樸,我這都是為你好,你要是非抓著這事不放,我們師徒情誼就值那點錢嗎?”小鈴醫忙說:“師父,我們師徒情誼深厚,怎麼能拿錢衡量呢?我的錢放您那最放心不過,一輩子不念想。那講堂還開嗎?講堂開好瞭,診所就能多賺錢,您肯定也不會虧待我。”
趙閔堂說:“講堂倒是可以開,隻是要開就要開得響亮。”小鈴醫說:“師父,要是能開得響亮,您可不能忘瞭我。您隻管開堂講課,我有辦法把人都拉來。”
趙閔堂果然開講堂瞭。他傢院外不少人朝院裡望著。院內聚集瞭不少人。
趙閔堂坐在桌前開講:“中醫所言診脈,就是通過寸關尺之脈象,來觀察人體氣血的盛衰,精氣的盈虧,津液的潤枯,從而幫助診斷疾病,以便對癥下藥。常見的脈象有浮脈、沉脈、遲脈、數脈、虛脈、實脈、滑脈、澀脈、洪脈、細脈、弦脈等。這些大傢可能也都聽說過。但是,有一種特殊的脈象,你們未必知道。”
他端起茶碗喝茶,環視四周,放下茶碗繼續講:“這種脈叫太極脈,此脈法能夠預知一個人的命運和運氣,以脈象的輕清重濁而診斷出此人的富貴貧賤,禍福壽夭。這種‘太極脈’有出處。有本古籍叫《太素脈訣》,書中說,‘太素脈者,以輕清重濁為命論,輕清為陽,為富貴;重濁為陰,為貧賤。男子以肝木部為主,以決功名高下,女子以肺金兌位為主,以決福德’。”
一位中年聽眾說:“趙大夫,您光靠一張嘴誰信哪!”小鈴醫請他過來試試。那人走過來坐在桌前。趙閔堂給他切脈後,對小鈴醫耳語幾句。
小鈴醫高聲說(《太素脈決》):“火脈之中見土來,其人喜慶足文才,更加洪滑時時應,外出求財必定回。”
那人說:“多謝趙大夫。不敢再讓您把瞭,要是把我外出求瞭多少財給把出來,不是遭賊惦記?我服氣瞭。”
一個年輕聽眾也要試試,趙閔堂給他切脈後又在小鈴醫耳邊低語。小鈴醫高聲說:“腎脈純陽妻位正,純陰不用任媒人,陰中見陽因妻富,陽內生陰有外情!”
那年輕人哈哈大笑:“講得好,我夫人乃旺夫相,這都是真的!”
趙閔堂坐在桌前越講越起勁:“治病賺錢,天經地義,大夫付出瞭辛苦,診金不能少……”
磨斧子聲傳來。趙閔堂順聲音望去,見斧子坐在角落裡磨斧子。趙閔堂不講,斧子也不磨瞭。
趙閔堂接著講:“……診金不能少,大夫也是人,也得吃飯,難道要富瞭患者窮瞭大夫?”
磨斧子聲又傳來瞭。小龍走到斧子近前說:“兄弟,我們這講學呢,你要是磨斧子,換個地兒磨吧。”他說著伸手拍斧子的肩膀,斧子揮舞起斧子喊:“我讓你胡說!削腦袋,剁爪子,挑腳筋,開膛破肚掏個心……”
小龍嚇得倒退幾步。聽眾都看著斧子,紛紛議論,沒人再聽講。趙閔堂無奈,隻好不再講,讓大夥散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