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欲說還休

翁泉海帶著他的人坐在馬車上回上海,剛出礦場不遠,呼哨聲突然響起,路邊樹叢裡躥出幾個蒙面人。

斧子從馬車上跳下來高聲喊:“你們要幹什麼?!”翁泉海讓斧子退後,他下馬車走到斧子身前。

蒙面人首領問:“哪個是翁泉海?”翁泉海說:“我就是。”“翁泉海,你這是要走嗎?”“霍亂病災已經根除,我該走瞭。”

蒙面人首領指點著翁泉海:“說走就走,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翁泉海,我跟你講,你們中醫不是講究挑著三根指頭走天下嗎?有人要買你三根手指,如果你把手指頭留下,你們都可以走,如果你舍不得,你們一個都走不瞭,每人都得留下三指!我聽說你們當中有個橫人,可你再橫有什麼用?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

老沙頭說:“天光大亮,你們還敢動粗不成?要是動靜鬧大瞭,你們一個也跑不瞭!”蒙面人首領哈哈大笑:“荒郊野外,你們就是喊破嗓子,也沒人來。別廢話瞭,翁泉海,趕緊的吧!”他拽出刀扔在翁泉海腳前。

斧子猛地拔出斧子高喊:“你敢要我傢先生的手指頭,我就砍瞭你的腦袋!”蒙面人首領叫道:“兄弟們,先把這小子的腦袋給我砍下來!”眾蒙面人擎刀朝斧子走來。

翁泉海大聲說:“斧子、老沙、來瞭,你們快走!”老沙頭跑到路邊拾起一根棍子橫在胸前。來瞭撿起翁泉海腳前的刀。

翁泉海問:“是不是我給瞭你們三指,你們就能放我們走?”蒙面人首領說:“買主就付瞭你三根手指頭的錢。”翁泉海伸手去奪來瞭手裡的刀,來瞭抱緊刀不松手,老沙頭從後面抱住翁泉海。斧子大吼一聲,邊練斧子邊喊:“削腦袋,剁爪子,挑腳筋,開膛破肚掏個心……蝥賊草寇,你們納命來!”

蒙面人頭領突然高喊:“快撤!”

眾蒙面人急忙奔逃,消失在路邊樹叢中。斧子收住招式說:“咦?怎麼說跑就跑,還沒大戰三百合呢!”

翁泉海回頭望去。路上,一大群礦工趕來送行,他們嘴裡大聲喊:“恩人……”翁泉海眼含熱淚,向礦工揮舞著臂膀,然後和老沙頭他們幾個人迅速坐上馬車走瞭……

礦場的事情已經過去,叢萬春和四個藥商在茶樓雅間聚會。

石姓藥商說:“那個翁泉海就是命大,否則他這輩子的飯碗就砸瞭!”胖藥商說:“現在講這些有什麼用,有本事你到他傢裡砸鍋去。”叢萬春搖頭說:“都老實點吧,愁事還嫌不多嗎?”

高個藥商說:“本來是賺瞭點錢,給管事分點,給大夫分點,到頭來,還得給自己花點,忙活瞭半天,還賠瞭!”叢萬春說:“能給自己花上錢也是好運氣,這叫花錢免災保平安。如果當真被關進牢裡,那想花錢都花不上瞭。”

黑臉藥商說:“這話有理。那管事算徹底涼快,我看他這輩子是出不來瞭。”石姓藥商說:“這事講到底,都是那個翁泉海攪和的,要是沒有他,咱們能賠嗎?根在他身上!”

從礦場回來後,翁泉海決定給幾個小夥計一個名分,收他們為徒。

來瞭、泉子、斧子、小銅鑼在翁傢院內站成一排,等著舉行拜師儀式。

來瞭說:“拜師是大事,得好好張羅張羅。斧子,今天拜師,你這身衣裳還摞著補丁呢,也太寒酸瞭,換件去吧。”斧子說:“拜師跟穿衣裳有什麼關系?心誠就行唄。”

來瞭說:“要論資排輩,我可是大師兄,師父不在,你們得聽我的。”小銅鑼說:“要是不對的也聽,那不就是分不清香臭瞭嗎?”

泉子笑道:“銅鑼說得對。”來瞭不高興:“泉子,我發現你總向著小銅鑼說話,怎麼,你不會是……”

泉子說:“小銅鑼是咱們的小師妹,多照顧照顧也是應該的啊!斧子,你說是不?”斧子說:“銅鑼,往後誰欺負你,跟我說,我替你出氣。”泉子接腔道:“用你出氣幹什麼?銅鑼有難事跟我說就行。”

來瞭說:“我是大師兄,有事還得跟我說。我來瞭能耐不大,可也有一把力氣,能幫忙的肯定幫忙。”“你們都是我的好大哥,好師兄,這輩子能碰上師父,碰上你們,我……”小銅鑼說著哽咽瞭。

鼓掌聲傳來。四個人轉身看,翁泉海站在他們身後。

翁泉海高興地說:“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到瞭,講得很好。同門師兄弟,就得互相關照,擰成一股繩,這樣才能取長補短,共同成長。拜師難,同門師兄弟相處更難,如果你們不能擁有一顆互相包容的心,早晚會土崩瓦解,各奔東西,留下我一個師父,豈不痛哉!”

來瞭說:“先生,您放心,我們會擰成一股繩的。”翁泉海大聲說:“叫師父!”來瞭問:“在……在這拜師?”翁泉海說:“去哪兒拜啊?繁文縟節,不要也罷。”

來瞭猛地跪在地上,泉子、斧子、小銅鑼也急忙跪下。來瞭高聲喊:“師父在上,受小徒一拜!”泉子、斧子、小銅鑼也高聲喊:“師父在上,受小徒一拜!”

翁泉海說:“好瞭,都起來吧。今天晚飯都進屋吃,好酒好菜。”

來瞭問:“師父,這……這就拜完瞭?您不講幾句?”翁泉海說:“該講的話我剛才不是講完瞭嗎,一輩子還長,道理多著呢,講一件做一件吧。”

小銅鑼說:“我們還沒敬茶呢。”泉子掏出拜師帖:“師父,這是我的拜師帖。”來瞭、斧子、小銅鑼也都掏出拜師帖。

翁泉海鄭重地說:“拜師帖你們自己留著,閑暇時多看看,不僅寫在紙上,還要牢記於心。良藥善醫,厚德精術,醫道和醫術並行,道無術不行,術無道不久,謹遵醫道,精修醫術,大道至簡,悟在天成。不求醫盡天下之病,隻求無愧天下之心。”

夜晚,嶽小婉正在戲臺上唱《西廂記》,突然舊疾發作,摔倒在地,臺下觀眾一片嘩然。演出無法繼續,嶽小婉隻好臥病在床,請大夫來傢裡診治。但是,請瞭好幾個大夫,喝瞭十多服藥,病情就是不見好轉。女用人說:“我看那翁大夫是個高人,說不定他能快點把你的病治好。”嶽小婉輕聲道:“不要請他,上海大夫多著呢。”

秋月斜掛,從書房傳出琴聲。葆秀敲門對翁泉海說:“這麼晚還不睡啊?你這一到晚上就彈琴,吵得我睡不著。”翁泉海說:“好,我不彈瞭。”葆秀問:“我看報紙上說昆曲名伶嶽小婉病倒在臺上瞭?怎麼說倒就倒瞭,你說能是什麼病啊?”翁泉海搖頭說:“我哪知道。”

翁泉海內心對嶽小婉的病放心不下,就想通過范長友溝通一下。他正要去找范長友,湊巧范長友自己來瞭,他說剛從外地辦事回來,正巧路過這兒,就想進來看看老朋友。

喝茶閑聊之後,翁泉海說:“長友,我看報上說,嶽小婉病倒在臺上瞭?你知道嗎?”范長友吃驚道:“她病瞭?我不知道。她得瞭什麼病啊?我和小婉可是老交情,我得去望一眼啊。”

范長友來看望嶽小婉,女用人帶著他走進臥室,床上掛著幔帳。嶽小婉說:“范大哥,多謝您來探望,隻是我有所不便,請見諒。”范長友說:“都是自傢人,不用客氣,你到底得瞭什麼病啊?”

女用人說:“大夫說是氣虛厥。服藥瞭還沒見明顯好轉。”

范長友建議找翁大夫看看。嶽小婉說:“這點小病,用不著勞煩翁大夫。”

范長友心想,難道兩人有什麼過節?他問嶽小婉,她矢口否認。范長友便私下裡做主,去找翁泉海給嶽小婉看病。

翁泉海聽范長友說嶽小婉的病是氣虛厥,就說:“氣虛厥最早見於《赤水玄珠·厥證門》,書中記載,得此病的人昏倒後會大汗淋漓,全身冰涼,要迅速用手死掐人中穴不放,直至蘇醒。此病甚危,如果耽擱久瞭,必有性命之憂。”

范長友急瞭,說道:“那得趕緊治啊!你治這病有把握嗎?”翁泉海說:“沒親手診治,怎麼會知道呢?中醫講究的就是一病一治,一人一方。同樣是氣虛厥,一人吃的藥好用,換個人吃就未必好用瞭。”

范長友說:“看來還得你出手。可那嶽小婉就是太客氣,她說小病用不著你,可這病也不小啊,你還是快去吧!”

傍晚,女用人對嶽小婉說:“要不我還是去找翁大夫吧?”嶽小婉搖頭說:“不能再麻煩翁大夫瞭,上回貿然造訪,他臉上已有不悅之色。我就是死瞭,也不用他來診治!”

女用人望著嶽小婉,猶豫著說:“小姐,翁大夫就在外面候著呢!”嶽小婉低頭不語,女用人趕緊請翁泉海進來。

嶽小婉從幔帳內伸出玉臂,翁泉海仔細切脈後說:“脈沉細小,屬氣厥脈。嶽小姐,您的病很重,但可治。藥為秘方,我需回去煎制,等煎好後,我會給您送來。嶽小姐,命金貴,千萬不能輕瞭它。”

幔帳內,嶽小婉閉著眼睛笑瞭,眼淚湧出來……

翁泉海回來就急忙煎藥,煎好已經很晚瞭。天上有稀疏的幾顆星星。翁泉海抱著藥罐坐黃包車去給嶽小婉送藥。不遠處,葆秀也坐一輛黃包車,跟在翁泉海的車後。

嶽小婉喝完翁泉海送來的藥,讓女用人去洗藥碗。翁泉海隔著幔帳說:“嶽小姐,翁某告辭瞭。”

幔帳內,嶽小婉說:“這確實是您親手煎的藥。用瞭多少心,我能品得出來。我是個孤兒,有幸被師父撿到,帶進戲班子,跟師父學藝,為師母洗刷縫補,也算能吃上一口半飽的飯。可沒想到師父漸起色心,師母把我打出傢門。我一路唱,一路哭,有人看,沒人留,眼望江水多少次,可又不想把薄命交給天。幸虧遇到好心人,讓我站在戲臺上,粉墨登場扮旁人,妝顏退盡留自己,眾星捧月唱繁華,星退月留冷寒清。可讓我深感溫暖的是,有人在我危難之時伸出手,有人在我病重之時為我開方送藥,這樣的人就是我的恩人,也是我要掛在心裡一輩子不能忘記的人。”

翁泉海靜靜地聽完嶽小婉的話,才輕聲說:“嶽小姐,時辰不早瞭,您歇息吧,明天診務繁忙,我會派人給您送藥來。”

幔帳內,嶽小婉輕語低吟:“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

見沒人答言,嶽小婉撩開幔帳,翁泉海已經走瞭。

夜已深,萬籟俱寂。葆秀心裡難受,獨自喝著酒,她把酒喝光,走到西廂房外。西廂房裡透出燈光。她抬起腳欲踹門,卻又收回腳,轉身欲走。

門開瞭,翁泉海從屋裡走出來問:“葆秀,你找我?”葆秀背對著翁泉海問:“我找你幹什麼?”

“哦,那我去方便瞭。”翁泉海關上房門,從葆秀身邊走過,“你喝酒瞭?”葆秀說:“不喝睡不著。”

翁泉海說:“等我給你開個安神的方子。”葆秀說:“最好用藥狠點,要不怕不頂用。”“你先回去睡吧,明天再說。”“我想回老傢待一段日子。”“想回就回吧。”“我又不想走瞭。”

翁泉海問:“怎麼一會兒走一會兒不走的?”葆秀說:“大上海光景多,我得多看看,走瞭就看不到瞭。”翁泉海搖頭說:“凈是沒頭沒腦的話,聽不明白。”葆秀大聲說:“我不空出地方,誰也進不來!”

翁泉海知道葆秀是啥意思,可他裝糊塗。雖然嶽小婉牽著他的心,他卻不能跟著心走。

感情這東西,就像淤泥裡的蓮藕,藕斷瞭,絲還連著。

翁泉海坐在診室給患者看病,泉子交給他一封信。他打開看,裡面是嶽小婉寫的信和一張戲票。他展開信看:翁大夫,您好,在您的精心診治下,我已病愈,再次感謝您。近日我會登臺連演三天,望您撥冗捧場。

翁泉海把信和戲票燒瞭。

第一場戲嶽小婉看到包廂裡無翁泉海,就讓女用人再送第二場的戲票。翁泉海接到裝有第二場戲票的信封,立即把信封塞進抽屜裡。

這時候,范長友和段世林來瞭。范長友說:“泉海啊,你趕緊給看看吧,段老板病得不行瞭!”翁泉海趕緊讓段世林躺在病床上給他切脈。范長友問:“泉海,段老板周身浮腫,肚大如鼓,還吐瞭點血,是什麼病啊?”

翁泉海說:“段老板,記得半年前我跟您說過,讓您戒酒,您沒戒嗎?那次堂會上,我觀段先生面色紅如豬肝,兩目紅赤,眼胞皮紅而無神,這是酒已傷肝的表象,如不戒酒,則肝傷必重,甚至會有性命之憂。段先生,您盡可放心,此病還可治。但是您得答應我,病愈後不要再喝酒瞭。”段世林點點頭說:“我答應,我保證戒酒。”

第二場戲翁泉海還是沒有來看,嶽小婉就讓女用人去送第三場戲的票。戲開演瞭,樂器聲響起。嶽小婉演唱中看向包廂,那裡沒有翁泉海。

演出結束,嶽小婉謝幕下臺,觀眾紛紛站起,看臺角落裡,一個須髯老者依舊坐著。嶽小婉穿著戲裝走過來,她眼尖,發現那個須髯老者是翁泉海,就一把抓住翁泉海的須髯扯瞭下來。

翁泉海捂著下巴笑道:“輕點。”嶽小婉笑瞭:“您到底是來瞭!我唱瞭三天,每天都朝為您留的包廂望啊,都快把包廂望穿瞭!”

翁泉海說:“我也聽瞭三天,真是好戲,一天比一天唱得好。隻是昨天你的嗓子還有一點沙啞,今天更嚴重瞭。不過你處理得十分巧妙,外行人聽不出來。”

嶽小婉笑問:“您不是不懂戲嗎?”翁泉海說:“可我懂醫啊,聽得出您為瞭唱好戲,累著嗓子。”他從懷裡掏出藥方,遞給嶽小婉:“一天一服,連服七天,嗓子就透亮瞭。”

嶽小婉邀請翁泉海一起吃夜宵,翁泉海婉拒,急匆匆走瞭。

夜深瞭,寒風刮著。葆秀端著一壺熱水走過來,翁泉海剛好來到西廂房門外。

葆秀問:“這麼晚才回來啊?天冷,喝杯熱水吧。”翁泉海口中冒著寒氣說:“我不渴,你睡吧。”

葆秀突然指著翁泉海的下巴問:“你這裡怎麼紅瞭一片啊?我看看。”翁泉海躲閃著:“沒事、沒事,我累瞭,得趕緊睡瞭。”他急忙進屋關上房門,還沒有坐下,就聽見茶壺摔碎的聲音。他打開門問:“你怎麼瞭?”葆秀說:“沒拿穩,壺摔碎瞭。”

葆秀走進臥室,關上房門,靠在門前,熱淚流淌下來……

這日,翁泉海在街上走著,嶽小婉的女用人抱著一個大紙盒跑過來說:“翁大夫,這是剛上市的法國大衣,小姐讓我轉交給您。”說著把大紙盒塞給翁泉海。翁泉海要把大紙盒還給女用人,女用人不接。

翁泉海抱著大紙盒,來到嶽小婉傢房門外敲門,沒人答言。

門縫裡伸出一張紙條:天寒風疾,唯盼一衣暖身,望勿推辭。

翁泉海遲愣一會兒,把大紙盒放在門口地上走瞭。第二天上午,翁泉海來到診室,就看到那個大紙盒放在桌上。傍晚,翁泉海抱著大紙盒來敲嶽小婉傢的門。嶽小婉開門請翁泉海進屋。

翁泉海說:“嶽小姐,我就不進去瞭,這件大衣……”嶽小婉情真意切地說:“我知道您是來找我算賬的。您給我治咳嗽病,開瞭方子,我沒給您診金。我受傷後,您給我煎藥送藥,出診費我沒給,車馬費也欠著呢。還有,我得瞭氣虛厥癥,您又給我煎藥送藥,出診費我又欠下瞭。我嗓子啞瞭,您開瞭方子,診金還沒付。翁大夫,這一筆筆算下來,我欠您不少錢啊!既然您非要跟我算清楚,那咱們就好好算一算。需要我拿算盤嗎?”

翁泉海尷尬地笑笑,抱著大紙盒走瞭。嶽小婉望著翁泉海的背影笑瞭。

晚上,翁泉海在西廂房內穿著法國大衣站在鏡子前。敲門聲傳來,翁泉海打開門。葆秀站在門口說:“吃飯瞭。呦,這大衣真漂亮啊,洋貨嗎?”翁泉海點瞭點頭。

葆秀說:“你等等。”她很快拿來一條灰黑色圍巾,“圍上這個,就更帥氣瞭。我這也是洋的,英國毛線,我織的。來,圍上試試。”她說著就給翁泉海圍上圍巾,把翁泉海拽到鏡子前笑著說:“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啊,你穿上這大衣,年輕瞭五歲,再配上我這圍巾,足足年輕二十歲啊!”

翁泉海說:“這圍巾太厚瞭。”葆秀說:“厚點好啊,暖和。”翁泉海苦笑著摘掉圍巾,剛要脫大衣,葆秀說:“別脫啊,穿著吃唄。”“哪有穿大衣吃飯的。”“有瞭就得穿,不穿就虧瞭。再說傢裡誰看啊,你就是光著,別人也管不著。”

翁泉海硬要脫大衣,葆秀不讓脫,二人撕扯,大衣的肩膀部扯開線瞭。翁泉海埋怨:“你看……你這是幹什麼啊!”葆秀說:“不就是開瞭幾針線嘛,衣裳是線縫的,哪有不壞的,等我給你縫上,保準比原來的漂亮。”

葆秀飯也不吃瞭,坐在床上縫著法國大衣。她縫著縫著,把線扯斷瞭。她拿起剪子想剪法國大衣,猶豫瞭半天,還是把剪子放下。

葆秀拳打法國大衣……

葆秀用法國大衣捂著臉哭瞭……

這種情感的煎熬對她是一種無法忍受的折磨。

1929年2月23日,民國政府衛生部公佈瞭《規定舊醫登記案原則》,這在全國中醫界引起瞭震動。

趙閔堂、吳雪初、陸瘦竹、魏三味、霍春亭等幾個中醫在茶樓閑聊。

陸瘦竹指著報紙說:“舊醫登記限至民國十九年為止;禁止成立舊醫學校;取締新聞雜志等非科學醫之宣傳品及登報介紹舊醫等事由……這是要幹什麼?要滅我中醫!滅學之慘,甚於亡國啊!”

魏三味說:“想廢止中醫,何止是開個會就能廢止的?中醫中藥歷史悠久,是全國百姓的身子骨,要是中醫倒瞭,全國百姓的身子骨就全倒瞭!”

霍春亭說:“現在全上海的西醫也不過幾百名,這麼點西醫,能治多少病啊?不還得靠我們中醫嗎?”

陸瘦竹喪氣地說道:“說這些有什麼用?眼下議決案通過,中醫的飯碗端不住瞭,估計過不瞭幾年,全國醫界就是西醫的天下,中醫的飯碗沒瞭。”

幾個人都認,絕不能讓這個議決案實施,得把它推翻。最好是大傢集體抗議。

可是,誰帶頭呢?

魏三味說:“趙大夫,你怎麼不說話?要不你帶個頭?”趙閔堂連忙擺手說:“我何德何能啊?再說我這一年來身體欠佳,實難承此重任。”

霍春亭說:“吳大夫滿墻的朋友,認識的人多,有號召力,還是讓吳大夫帶個頭吧。”吳雪初連連搖頭說:“老瞭,老瞭,耳朵不靈嘍!”他回傢就讓小梁把墻上的照片都摘瞭塞進櫃子裡。

翁泉海診所裡也聚集瞭幾個中醫,在議論《規定舊醫登記案原則》。

一個說:“此次中央衛生委員會各委員都是西醫,根本沒我們中醫的位子,他們是有意這樣做。”

另一個說:“那些西醫對於我們中醫中藥沒有絲毫研究,憑什麼讓他們說的算!”

還有一個說:“衛生部長也說過,‘醫無新舊,學無中西,要以實事求是能合真理為依歸’。可眼下,他們公然要廢止中醫中藥,其黨同伐異之心顯然可見。”

幾個中醫一致認為翁泉海醫德和為人堪稱楷模,希望他出頭振臂高呼,帶著大傢推翻這個議決案。

翁泉海說:“各位同仁,你們的心情我很理解,但這件事太大也太重,先不說我有沒有這個本事,就算我有,我一個人的力量也微不足道,如滄海一粟,驚不起風浪。我想這件事還是應該找中醫藥團體來帶頭解決。”

可是,大傢都知道,各個中醫藥團體倒是有動靜,也都憤憤不平,隻是有意推辭不敢出頭。那些名望大的不是有事外出就是病瞭,總之都有借口。大傢找上翁泉海的門來,也是覺得他有這個本事和魄力。

翁泉海考慮再三說:“這是天大的事,不出動靜則已,一出動靜,必會驚起狂風暴雨千層浪。此事還應三思而後行,在沒有縝密的計劃和安排之前,不能妄動。我覺得應該召集全國中醫團體的代表到上海開個大會,研究一下具體的抗爭方案,把聲勢造足瞭,把動靜鬧大瞭,先給他們來個下馬威,敲敲他們的心。”眾中醫都連連點頭稱是。

翁泉海要帶頭抗議廢止中醫案的事,很快傳開瞭。

趙閔堂回傢就對老婆說:“那是天大的事,大夫能管得瞭嗎?翁泉海想出風頭想瘋瞭,是螞蟻搬大象腿!”老婆說:“可萬一要把這事做成,他可真就不得瞭,能上天入地啊!”

趙閔堂冷笑:“能不能上天不知道,入地倒是沒問題,閻王爺那報個名,就歇著瞭。”老婆倒吸一口冷氣:“這事能掉腦袋?讓你說得怪嚇人。你可別摻和!”

翁泉海回傢,征求老沙頭對廢止中醫案的看法。老沙頭說:“這是國傢大事,我確實不知道該怎麼說,那是官的事。”翁泉海對老沙頭,又像是對自己說:“有人說舊醫一日不除,民眾思想一日不變,新醫事業一日不能向上,衛生行政一日不能進展。我不明白,欲發展新醫,為何非要把舊醫踩在腳下呢?難道就不能共生共存嗎?憑什麼把西醫稱為新醫,把中醫稱為舊醫?分瞭新舊,這一桿秤就不公道瞭。如果數千年來,中醫中藥確實沒有作為,不用官說,老百姓早就不幹瞭,它怎還能流傳至今呢?”

老沙頭說:“大哥,大道理我不懂,但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我全聽你的。”

嶽小婉聽說這事,非常擔心,她借看病之名來到診所,問翁泉海:“翁大夫,聽說您要帶頭抗議廢止中醫案的事?”翁泉海反問:“您怎麼聽說瞭?”

嶽小婉面色凝重地說:“我也不止認識您一個大夫,人傢都說您打算出頭瞭。風高浪急,一隻小船經不起風浪,稍有疏忽,必會船翻人亡。”

翁泉海一笑:“可風浪裡不隻有一隻小船,也可能是千千萬萬隻小船,小船們捆綁在一起,還怕風浪嗎?”嶽小婉說:“可一把火上來,一損俱損啊。”翁泉海說:“那就得看他們能不能借到東風瞭。”

嶽小婉無奈地走瞭。

翁泉海經過慎重考慮,決心破釜沉舟,拼命一搏。為此,先得免除後顧之憂。

夜深瞭,他敲瞭敲葆秀臥室的門問:“葆秀,你睡瞭嗎?”葆秀說:“門沒鎖,進來吧。”翁泉海推開門,看到葆秀躺在床上,蓋著被子,就有點猶豫。

葆秀說:“有事就說唄,我聽著呢。”翁泉海站在門內囁嚅著說:“葆秀……”葆秀說:“咱倆可是合法夫妻,你說話用得著離我那麼遠嗎?”

翁泉海走進來,葆秀坐起身說:“怎麼?坐都不敢坐?看這臉色,是大事?”翁泉海坐在床頭說:“沒什麼大事,我看孩子們好久沒回老傢瞭,要不你帶她們回老傢去看看吧。”

葆秀冷笑:“嗬,你這是趕我走,還想趕孩子走。怎麼,怕我耽擱你的好事?說吧,要我們走多少日子,是三五個月還是一年半載?還是一輩子別回來啊?”

翁泉海正色道:“別開玩笑,道不近,回去就不要急著回來,多待些日子。”葆秀怒氣上沖:“我看你就是不想讓我們回來瞭。翁泉海,你別以為我是個好掐捏的軟包子,我忍你好久瞭,今晚咱倆就說道說道!有話全倒出來,不用繞彎子!”

翁泉海問:“葆秀,你全知道瞭?”葆秀說:“我也不是聾子、瞎子,怎麼不知道?”

翁泉海說:“既然你都知道,那我就直說,這件事我已經決定瞭。”葆秀淚眼婆娑地望著翁泉海無語。翁泉海勸慰道:“你別這樣,我不會有事的。”葆秀哽咽著:“你會有什麼事,要有事也是我有事!”

翁泉海問:“你……你有什麼事啊?”

葆秀的怒火點燃瞭,義正辭嚴地說:“翁泉海,你盡管放心,我死不瞭,不但死不瞭,我這輩子都是那倆孩子的媽!你要是覺得那倆孩子別瞭你的腳,那我養那倆孩子,保證壞不瞭你的好事!還有,不管怎麼說,咱倆也是夫妻,你想做的事,我得伸把手,我得把你扶上高頭大馬,再敲鑼打鼓,好好送你一程!”

翁泉海點頭:“我真沒想到你的心這麼大,我謝謝你,隻是敲鑼打鼓就算瞭。”

葆秀淚流滿面地望著翁泉海,她忽然掄起枕頭拋過去:“沒良心的,你給我滾!”翁泉海接住枕頭問:“你幹什麼?我這不是為我自己,我是為瞭全國的中醫中藥啊!”

葆秀愣住瞭,她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淚水顫聲道:“你怎麼早不說清楚啊!”

翁泉海搖頭嘆氣:“誰知道你老往歪處想啊!”

葆秀說:“泉海,那是國傢大事,你算什麼啊,能管得瞭嗎?再說老百姓找中醫用中藥都習慣瞭,一時半會兒改不瞭胃口,你就用心治你的病,過安穩日子多好。”翁泉海說:“巢毀卵破,到瞭那時,我想過安穩日子能過得瞭嗎?”

葆秀說:“全國也不是隻有你一個大夫,讓他們去想辦法唄!你這小腦袋頂不動大帽子。”翁泉海說:“頂不動也得試試,總得有人來頂啊!”

葆秀力勸:“槍打出頭鳥,你不怕嗎?”

翁泉海堅定地說:“怕就能躲嗎?葆秀,我已經決定,絕不更改!拜托瞭。”

葆秀深情地看著翁泉海說:“你交給我的事,我會拿命頂著!”

《老中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