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傢風門風

翁泉海約定與吳雪初在一傢茶樓見面。吳雪初進來,翁泉海立即站起打招呼,還給吳雪初倒茶。吳雪初說:“翁大夫不要客氣。你是上海中醫學會副會長,管著我啊!”翁泉海笑道:“這是茶樓,咱們都歸夥計管,喝茶。”吳雪初笑瞭。

翁泉海說:“你的事我已盡知,那患者借機敲詐勒索,著實不當。對待這種人,必須強硬起來,絕不能軟弱,否則就得被欺負到底。”

吳雪初點頭說:“我就是這意思,那人不依不饒,三天兩頭跑我那胡鬧,弄得雞飛狗跳,烏煙瘴氣。我說也說不得,罵也罵不得。此事我想請你幫我想想辦法。”

翁泉海說:“辦法倒是有,隻是不管怎麼說,那患者差點丟瞭性命。吳大夫,你是有責任的。”吳雪初臉色難看,生氣地說:“你是想訓教我嗎?如果你找我來就是想說這些,那我可以走瞭。”

翁泉海坦率地說:“看來這件事還沒引起你足夠的重視。”吳雪初不服地說:“我吳傢祖傳的刺血療法經歷幾百年的考驗,治愈無數人,卻不曾害過一人!”

翁泉海說:“可那人患的確實是白血病,不能刺血治療。”吳雪初辯解:“好,就算他不能刺血,難道這一個病例就能摘掉我吳氏醫派幾百年的招牌?”

翁泉海提醒說:“千裡之堤潰於蟻穴,如果不重視,早晚會倒瞭牌子。”吳雪初生氣瞭,說道:“這不是訓教我是什麼?翁泉海,你不要以為你是中醫學會副會長,就拿上句壓我,我吳氏醫派自成一路,不用外人說道!”

翁泉海緩和語氣說:“吳大夫請息怒,我絕沒有訓教之意,也沒有資格訓教。在中國幾千年的中醫血脈上,我隻能低頭,不敢抬頭!”吳雪初見狀,氣哼哼走瞭。

事情還不算完,白血病患者的丈夫又來瞭,他對吳雪初說:“吳大夫,你說我這官司該打不該打呢?該怎樣打呢?”吳雪初說:“你喜歡怎麼打就怎麼打,我奉陪到底!”“這算徹底撕破臉瞭?”“你把我的診所鬧瞭個烏煙瘴氣,我難道還給你留著臉面嗎?”

患者丈夫說:“我可是沒讓你上報紙,就這一點來說,我給你留著臉面呢。”吳雪初說:“我這張臉不用你給留,能不能扒下去,就看你的本事。”“看來一點活口沒有瞭,那咱們官司上見吧。”患者丈夫點點頭走瞭。

患者的丈夫狀告吳雪初,因為有法院副院長的周旋,原告敗訴瞭。吳雪初贏瞭官司,無事一身輕,很是高興。

但是,吳雪初高興得太早瞭,那得白血病的女人死瞭,她傢人說全因吳雪初先前診治失誤,拖延瞭病情,才導致那女人不治身亡。吳雪初有錯在前,人傢說如果沒有吳雪初的刺血治療,那女人說不定能活多久呢。這個把柄抓住瞭,吳雪初是百口難辯,被抓進牢裡。吳雪初的妻子派人去找法院呂副院長,去瞭幾次,都沒見到人。老婆急得病倒瞭。徒弟小梁找到趙閔堂,請他趕緊幫著再想想辦法。

趙閔堂找到翁泉海,把吳雪初坐牢的事講瞭:“要說吳大夫的官司,是清清楚楚。患者傢屬因敲詐錢財不成,心生報復,上告法庭,其心險惡,不言而喻。雖然吳大夫診治有誤,可也不能把患者亡故的直接責任全算在吳大夫身上,那白血病本來就是不治之癥。翁大夫,你這副會長是負責維護咱們學會眾中醫的權益,這個時候,你得出頭啊!”翁泉海道:“你說的沒錯。”

趙閔堂望著翁泉海,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這時候泉子過來說吳雪初大夫求見。趙閔堂愣住瞭。

頭發花白、面容憔悴的吳雪初走進來拱手施禮道:“翁大夫,吳某多謝瞭!”他說著眼睛含淚。

原來早在吳雪初被陷害入獄的時候,翁泉海就代表上海中醫學會全體中醫之意見,搞瞭一張聯名狀送交法院院長,上面寫道:“吳雪初刺血雖有失誤,但刺血並未直接導致患者死亡。白血病屬於不治之癥,現在中西醫都無法治愈,所以患者死亡,責任不在大夫;還有,吳雪初曾被患者傢屬反復敲詐勒索,拒之則禍事纏身,甚至可能連命都保不住,長此以往,誰還敢安心行醫呢?”院長瞭解情況以後,主持正義,敲詐勒索者沒有得逞,吳雪初無罪釋放。

趙閔堂問:“那聯名狀怎麼把我落下瞭?”翁泉海說:“去找你,可聽說你出門瞭。”

吳雪初說:“閔堂,我也得謝謝你,緊要時候,還得是好兄弟啊!”趙閔堂笑道:“嘴上說有什麼用,趕緊擺酒吧。”

吳雪初回到診所,趕緊讓徒弟小梁把墻上的照片都摘下來塞進櫃子裡。

這天,翁泉海翻閱一厚沓已經泛黃的藥方單,身旁桌上還摞著幾沓藥方單。高小樸站在翁泉海身後,給他按摩肩膀。

翁泉海問:“小樸啊,你這些偏方攢瞭多久瞭?”高小樸說:“自打從傢出來,就一路走一路攢,攢瞭好多年瞭。”“你不但攢下來,還有提煉分析,不錯啊!”“我就是胡琢磨,想到哪兒寫到哪兒,也不知道寫的對不對。”

翁泉海說:“這些偏方,有的確實精妙,可謂是醍醐灌頂;有的是故弄玄虛,不宜醫用。這也沒什麼,古籍名著尚有糟粕,何況你呢。你再攢一攢,我也給你掌掌眼,等攢得差不多瞭,你就可以出本書瞭。”高小樸說:“師父,就算要出書,也是您跟我一起出。”

翁泉海說:“不,你的就是你的,我絕不沾一個字。對瞭,你這些偏方都是怎麼討的呀?人傢怎麼會給你呢?”高小樸說:“想辦法討唄。就說我討一個骨科方子吧,我骨頭要是沒病,人傢肯定不給我治,我也就討不到方子,所以我把自己的胳膊弄骨折瞭,然後再找骨科高人看病開方,這樣不就討來瞭嗎?我這也是沒招逼的,您別笑話我,要是有名師教我,我也不用費那勁瞭。”

下午,高小樸走進藥房說:“師父,刀磨好瞭。”翁泉海接過刀,摸著鋒刃,從水盆裡撈出一根白芍切著說:“這東西切得越薄,煎得就越透,藥鋪切的豬皮一樣厚,就是反復煮也不能盡其藥性。”他看一眼高小樸,“小樸,你在我這兒還好?”

高小樸說:“師父,我自打到您這兒,不光是吃好喝好,還能跟您學醫術學做人,好得不得瞭。”“你學成之後,有何打算啊?”“給人治病唄。”“坐堂開診?”“那得需要錢,現在還不敢想。日子還長,我慢慢賺,等賺夠瞭再說。”

翁泉海追問:“要是賺不夠呢?”高小樸說:“賺不夠……街邊擺張桌子,也能診病。”

翁泉海說:“要不到時我出錢給你開診所吧,另外,我再幫你吆喝吆喝。”高小樸忙擺手說:“師父,我哪能用您的錢呢,也不能讓您幫我吆喝啊!那樣別人會說我是沖著您的名望和傢業來的。”翁泉海點頭說:“這是句爺們話,我記下瞭。”

翁泉海診所來瞭個得頭痛病的林長海,疼起來痛不欲生,抱著頭瘋瞭一般撞倒椅子又撞墻,然後倒在地上頭冒鮮血。翁泉海先以幾味中藥濃煎,趁熱敷在他的頭上,再配制中藥煎湯服用。但是這樣隻能緩解病情,卻不能根治。

夜晚,葆秀坐在燈前縫衣裳,翁泉海一臉愁苦的樣子走進來坐在旁邊。葆秀知道他是在為林長海的病發愁,就勸慰道:“你也不是神仙,哪能什麼病都治好啊,這樣為難自己,早晚得把你為難病瞭。”翁泉海說:“多年前我在南京見過一個大夫,在頭痛病上研究頗深,我打算去找他求教。明天就走。”

第二天夜裡,曉嶸突發急癥,她面色蒼白,大汗淋漓,捂著肚子蜷縮在床上。師父不在傢,幾個徒弟站在院中幹著急沒辦法。

葆秀坐在床前給翁曉嶸切脈。翁曉傑問:“媽,我姐得瞭什麼病啊?”葆秀說:“這病我治不瞭,銅鑼,你叫來瞭趕緊備車,我去找齊會長。”

小銅鑼說:“師母,這大半夜的,就怕齊會長已經睡瞭。”葆秀著急道:“那也得找,快去!”小銅鑼快步走出來喊:“大師兄趕緊備車,師母要去找齊會長給曉嶸治病!”

這時候,高小樸醉醺醺地回來瞭,他說:“齊會長傢不近啊,估計這時他已經睡瞭,等師母過去叫他起來穿好衣服再回來,那得多少時間!萬一他不在傢怎麼辦?要不還是我先看看吧。”

來瞭說:“小樸,你腦袋被酒泡糊塗瞭,師母都為難的病,你能治得好嗎?”葆秀在東廂房喊:“小樸,你進來吧!”

高小樸急忙跑進東廂房,他給翁曉嶸切脈後說:“師母,曉嶸的病很重,要是拖延太久,必有性命之憂!”葆秀著急道:“這病你能不能治,趕緊給句痛快話!”

高小樸看著葆秀問:“師母,您信得過我?”葆秀心急火燎地說:“你要說能治,我就信得過你。”高小樸肯定地說:“我能治。”“好,那你盡管放開手腳。”

高小樸遲疑道:“師母,治這病得針刺幾個穴位,有的穴位……為瞭方便下針,需要脫掉衣服。”葆秀猶豫著。高小樸說:“要不還是另請高明吧。”葆秀決心道:“另請高明也還是男的。治病不能諱疾忌醫,就按你說的辦!”為瞭壯膽,高小樸抱著酒壇喝瞭半壇酒,才給翁曉嶸針灸……

針灸後,翁曉嶸病情趨緩,躺在床上睡瞭三天才緩緩睜開眼睛。翁曉傑喊:“我姐姐醒瞭!”翁泉海和葆秀快步走進來。

翁曉傑說:“爸,您怎麼才回來啊,我姐差點沒瞭命!”翁泉海說:“閉嘴,休要胡說!”他趕緊給翁曉嶸切脈:“曉嶸,你的病已經無大礙瞭,隻是身體虛弱,還需靜養,等我給你好好調理調理。”

翁泉海在廚房煎藥,葆秀走進來說:“你回屋歇吧,我看著。泉海,是我讓小樸給曉嶸治病的。當時大半夜,我想病人看病不能諱疾忌醫。不過,這樣小樸跟曉嶸也算有瞭肌膚之親,這事來瞭、泉子他們也都知道,要是傳出去恐怕不好聽。再說都在一個院裡住著,曉嶸也沒臉見人。我是看你的意思。”翁泉海不置可否,端起藥湯外溢的藥鍋一語雙關地說:“趕緊撤火!”

翁曉嶸坐在床上喝藥。葆秀問:“感覺身子好多瞭吧?”翁曉嶸說:“好多瞭,媽,是誰把我的病治好的?”“我治的唄。”“媽,您這醫術是越來越高瞭!”

高小樸自從給翁曉嶸針灸治好瞭病,總是躲著她。她感到奇怪,這天,她特意到高小樸住的屋裡問究竟,可是,她還沒有開口,高小樸的臉就忽然通紅,連脖子都紅瞭。

翁曉嶸關切道:“你發燒瞭?趕緊找我爸給看看。”說著一把拽住高小樸的胳膊,“走吧,讓我爸看一眼,也不掉塊肉。”高小樸死活不去。翁曉嶸說:“我這病剛好,你要是把我累犯病瞭,可全算在你頭上!”高小樸隻好答應去。

二人來到翁泉海書房。翁曉嶸說:“爸,小樸哥病瞭,您趕緊給他看看。他這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脖子也是一會紅兒一會兒白,這是什麼病啊?”

翁泉海說:“曉嶸,你出去吧,我給小樸看看。”“您隻管看您的,我不打擾您。”翁曉嶸說著坐在一旁。

翁泉海切脈後用銳利的目光盯著高小樸說:“這是心虛之癥,心虛則神不定,神不定則面目遊弋。此病該服什麼藥,你應該明白!”

冬夜,月光籠罩,庭院靜悄悄的。高小樸輕手輕腳地朝茅房走去。翁曉嶸從屋裡走出來說:“屋裡太悶,還是外面風涼啊!”說著朝高小樸走來,“你為什麼總躲著我?說,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哪裡得罪你瞭?”高小樸低聲地說:“尿憋不住瞭,明天說行嗎?”翁曉嶸說:“這可是你說的,明天我等你回信。”

第二天午後,高小樸對翁曉嶸說,有些話他要喝瞭酒才敢說。翁曉嶸就陪他去一傢酒館。到瞭酒館,翁曉嶸催促道:“你倒是說話呀!”高小樸說:“先喝點再說。”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來。翁曉嶸奪過酒杯說:“你趕緊說,說完再喝。”

“哎喲,這酒勁真大,上頭瞭。”高小樸伏在桌上。“算瞭,我不問瞭。”翁曉嶸欲擒故縱,起身走瞭。

高小樸微微睜開雙眼,翁曉嶸不見瞭。他坐直身倒瞭一杯酒剛要喝,感覺後脖頸有股熱氣。原來是翁曉嶸正朝他後脖頸吹氣。

高小樸捂住頭說:“暈死瞭。”他又要伏在桌上,隻見一根筷子豎在桌上,直對著高小樸的眼睛。翁曉嶸拿著筷子問:“清醒瞭嗎?那就說吧。”“我可沒想說,是你逼我說的,我說瞭你可別後悔。”高小樸喝瞭酒以後,終於壯著膽子把他給翁曉嶸針灸的事情說瞭。

翁曉嶸回到傢裡,躺在床上蒙著被子,晚飯也不去吃,她的內心五味雜陳,說不上是什麼味道。葆秀來叫她去吃飯,她裹緊被子不吭氣。葆秀關切地問:“曉嶸,你到底怎麼瞭?有不順心的事,跟媽講講。”翁曉嶸說:“媽,我沒臉見人瞭!”

葆秀心說,壞瞭,紙終究包不住火。火苗一旦燃起,就很難撲滅。

翁曉嶸約高小樸來到黃浦江邊,她望著滔滔的江水說:“你給我治病的事已經不是秘密,院裡的人都知道,早晚會傳出去。”高小樸說:“我當時就是為瞭治你的病,並無非分之想。”

翁曉嶸說:“不管怎麼說,我是個姑娘,你讓我往後怎樣見人?”她用火熱的目光盯著高小樸問,“小樸哥,你心裡有我嗎?”高小樸說:“我……說不清楚。”

翁曉嶸說:“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有什麼說不清楚的。”高小樸低著頭說:“怎麼說啊?我想說,就是沒有那個膽。”

翁曉嶸推一把高小樸說:“把我的膽借給你,說啊!”高小樸抬起頭說:“你早就在我的心裡紮根瞭!”翁曉嶸笑著,眼淚一下湧瞭出來。

葆秀到書房告訴翁泉海,翁曉嶸知道她的病是小樸治的,也知道小樸是怎麼治的瞭。是她逼小樸說的。她說她沒臉見人。翁泉海皺眉說:“這有什麼沒臉見人的,有病還能不治嗎?”

葆秀埋怨道:“曉嶸是個大姑娘,讓外人看個精光,她心裡能過得去嗎?你不在傢,曉嶸得瞭急病,小樸才伸手的。”“撐得慌。”翁泉海起身欲走。“一提這事你就躲,還能躲到天上去?留句話吧,這倆孩子怎麼辦啊?”“先放著吧。”翁泉海說著出去瞭。

早晨,幾個徒弟在晾曬被褥。翁泉海走到被褥前摸著,又掀開被子望著聞瞭聞。他走進徒弟們住的屋子,俯身把地上散亂的鞋擺整齊。有紙從一張床的床板縫裡露出來。他抽出紙,看到紙上的字工工整整很漂亮,那是來瞭寫的。翁泉海掀開床板,床板下壓著一排本子,他翻開本子,看到來瞭寫著:

良藥善醫,道無術不行,術無道不久。所謂道,指醫道而言;所謂術,指醫術而言,術不能走歧途。很多古傳的醫書是名著,需要我們後輩躬下身來,仔細地研究體會,但是我們也不能盲目地推崇古籍,應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不管幹哪一行,都有規矩,無規矩不成方圓,做大夫也一樣……為醫之法,不得多語調笑,談謔喧嘩,道說是非,議論人物,炫耀聲名,訾毀諸醫……

翁泉海回想起來瞭初到的情況,頓時起瞭疑心,就單獨找到來瞭問:“你不是有尿床的毛病嗎?可被褥上沒有半點尿味;你的字不是寫得很醜嗎?可這字如此漂亮,沒有十幾年的勤學苦練是不可能的。來瞭,你到底是誰?如果你不說實話,我逐你出門!”來瞭知道瞞不過去瞭,隻好承認說:“師父,實不相瞞,我是江鐵橋的兒子,叫江運來。”

翁泉海點頭:“江鐵橋,譽滿齊魯的一代名醫,他最拿手的是治肺病,他的三個治肺秘方在中醫界名氣甚大,無不稱奇。我聽說他染上大煙敗瞭傢,無奈把媳婦典給瞭別人。”

來瞭說:“沒錯。後來我爹重病不治,臨走時跟我說,爹不能再教你瞭,爹這一輩子在中醫界狂妄不羈,得罪人太多,如今又臭名遠揚,恐怕你將來行醫立身,沒人會幫扶你。爹走後你去江蘇孟河找翁泉海吧,此人醫術高明,心地良善,胸懷廣闊,你要把真實身份藏起來,裝愚充傻,在他身邊悄悄學做人,學本事,或許將來能有碗飯吃。你要是暴露出你的真實身份,恐怕他不會收留你,因為我曾經在報上攻擊過他,他一定還記得。我爹說全國中醫界,能值得讓他說道的人沒有幾個,師父您就是其中之一。”

翁泉海盯著來瞭問:“你尿床的毛病呢?”來瞭跪在地上說:“是我裝的。師父我錯瞭,不該欺騙您。已經錯瞭就回不瞭頭瞭,我沒臉留在這兒。這些年來,您對我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我感謝您。”他磕瞭三個頭站起身,“師父,我要走瞭。”

翌日早晨,來瞭背著包裹朝院門走去,看見翁泉海站在院門外,就低著頭從翁泉海身邊走過。翁泉海伸手按住來瞭的肩膀說:“你這個苦命的孩子啊,留下來吧!”

夜晚,外面下著雨。翁曉嶸端著湯碗走到高小樸屋裡低聲說:“羊肉湯,給你留的,趕緊喝,別讓他們看見。”高小樸說:“你別這樣。那天……我沒想清楚,其實我們不能這樣。對不起,我錯瞭,給你道歉。”翁曉嶸笑瞭笑,把湯碗扣在高小樸頭上。

翁曉傑一覺醒來,發現姐姐沒在屋裡,趕緊去告訴葆秀,葆秀不敢怠慢,立馬到書房告訴瞭翁泉海。翁泉海問:“曉傑沒說她晚上有什麼反常的舉動?”葆秀道:“曉傑說她倆吃完飯就回屋瞭,後來曉嶸出去喝瞭碗羊肉湯回來臉色不太好,她沒說什麼就上床睡瞭。”

翁泉海皺著眉說:“臉色不太好,那就是心情不好唄,喝碗湯怎麼就心情不好瞭?難不成誰欺負她瞭?”葆秀說:“跟喝湯有什麼關系?是她跟小樸鬧起來瞭?說不定小樸知道她去哪裡瞭,我得去問問。”

葆秀來到高小樸住的屋裡問:“小樸,你覺得曉嶸怎麼樣?”高小樸囁嚅著說:“曉嶸,挺好啊。師母,我絕不敢有非分之想……”

葆秀問:“不敢是什麼意思?就是喜歡不敢說瞭?”高小樸低下頭說:“我不能讓外人說我是沖著師父的名望和傢業來的。”“可我看曉嶸挺喜歡你的。”“師母,今晚我已經跟曉嶸說清楚瞭。”

葆秀追問:“她怎麼說的?”高小樸吞吞吐吐地說:“她……她沒說什麼啊。師母,我真不敢有非分之想,您得相信我啊!”

葆秀說:“就因為你的不敢,才把她氣跑瞭!”

高小樸一愣,立刻跑瞭出去。他在雨中跑著高聲喊叫:“曉嶸!翁曉嶸!你在哪兒啊……”雨鞭在風的裹挾下抽打在他的身上……

雨漸漸小瞭,全身濕透的高小樸在雨中走著,他抹瞭一把臉,張望著,呼喊著。他想到瞭黃浦江,就急忙跑到黃浦江邊,翁曉嶸果然站在他倆曾經約會的地方。他激動地喊:“翁曉嶸——”

高小樸喘著粗氣來到翁曉嶸面前,翁曉嶸看到高小樸,伸手給他瞭一記耳光。高小樸深情地望著翁曉嶸,淚水和著雨水無聲地流淌下來。翁曉嶸一把抱住高小樸,她緊緊地抱著,渾身顫抖著大哭起來。高小樸抹去翁曉嶸臉上的淚水說:“曉嶸,你冷嗎?咱們找個地方避避雨去!”

雨又下大瞭……

早晨,陽光射進書房,翁泉海坐在桌前,閉著眼睛。有開門聲,翁泉海緩緩睜開眼睛,高小樸和翁曉嶸站在門口,二人的衣服粘著泥垢……

翁泉海望著二人,扶桌緩緩站起,踉踉蹌蹌走進臥室,一頭倒在床上……

樹葉綠瞭,春天來瞭。

翁泉海坐在桌前看書,林長海走進來跪在地上說:“翁大夫,您救瞭我的命啊!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我知道,您不收錢財,不收禮物,那我隻能給您磕頭瞭!”翁泉海攙起林長海說:“林先生,我是大夫,治病是我的本分,這有什麼好謝的。您要想磕頭的話,應先給您父母磕個頭,再給您媳婦磕個頭,因為他們這些年遭的罪不比您少,回傢好好過日子吧,這就算對我最好的報答瞭。”

林長海拱手抱拳說:“翁大夫,我們後會有期!”

晚上,葆秀來到書房關上屋門,對翁泉海說:“我有天大的悄悄話,說完你可別急。曉嶸有喜瞭!”翁泉海面如死灰地問:“什麼時候的事啊?”

葆秀說:“就是那晚曉嶸出去瞭,小樸去找,找到後倆人躲雨,然後就……”翁泉海低聲吼道:“胡鬧!”

葆秀說:“那倆人本來就纏在一起瞭,我還提醒過你,你說放放再說吧。這一放,放出動靜瞭。”翁泉海怒火難忍地說:“我找那高小樸去!”他剛要站起身,敲門聲傳來,高小樸進來瞭。

葆秀看瞭翁泉海一眼,叮囑說:“有話好好說。”走出去關上門。

高小樸羞愧地低頭說:“師父,我對不住您。”

翁泉海怒火中燒地訓斥道:“對不住之前你想什麼瞭?這是你的陰謀,告訴你,你倆絕無可能,不要跟我來生米煮成熟飯這一套!”

高小樸抬起頭說:“師父,我沒陰謀,我們是真心相愛的。您就因為我是鈴醫出身嗎?師父,您就成全我們吧,我一定會對曉嶸好。”

翁泉海說:“高小樸,你跟我說過,你不能讓旁人說你是沖著我的名望和傢業來的,我們有君子約定!”

高小樸說:“我確實說過,可就算我跟曉嶸在一起,也不會靠師父您來成全我。”翁泉海冷笑:“這話有志氣,可我不答應!”

夜晚,翁泉海坐在堂屋喝悶酒。葆秀坐在旁邊勸道:“種都種上瞭,幹脆就答應瞭吧。”翁泉海悶聲道:“我憑什麼答應!有失門風,祖宗不容!”“你說怎麼辦?”

“給我趕出去!”

葆秀憂慮道:“那曉嶸也不是姑娘瞭啊,往後還怎麼嫁人?”翁泉海賭氣說:“嫁不出去我養著!”

葆秀說:“這不是氣話嘛,你活著能養著,你走瞭誰養著?”

翁泉海喝一杯酒說:“我不管,翁氏醫派正門正路,沒有鈴醫的脈,我不能愧對翁傢祖宗。我收這幾個徒弟,就沒有看透他,不能把翁傢招牌交到他手裡。”

翁曉嶸來求葆秀,葆秀說:“你的心思媽全瞭解,隻是你爸沒松口,這事還不好說,你先別急,媽再想想辦法。”

翁曉嶸低著頭說:“媽,我都懷瞭他的孩子,爸還擋什麼啊?您就把底交瞭吧。”

葆秀說:“你也清楚你們翁傢的根在哪兒,自古以來,婚配講究門當戶對,既然有這個講究,那就不能不循。”

翁曉嶸說:“可是我已經懷上他的孩子瞭啊!”葆秀說:“這事來得太突然瞭,你得容你爸緩緩神啊!”“他能緩過來嗎?”“誰知道呢!”

這幾天,翁泉海診所對門的商鋪外,有幾個風水師測風水。老沙頭說:“看來對面要搬來個講究的主。”翁泉海冷笑道:“靠風水能發財?”他剛進診所坐下,范長友拄著拐杖走過來。

翁泉海忙站起來問:“長友,你怎麼還拄上拐瞭?”范長友坐在桌前說:“泉海,我這段時間渾身難受,又酸又疼,沒精神,沒氣力。”

翁泉海給范長友切脈後說:“你的病不輕。別緊張,我是說此病不好治,但沒說不能治。”范長友說:“我這輩子就信得過你,棺材長短寬窄,全由你衡量。”

翁泉海說:“這是什麼話,治病醫患雙方都得有信心。我先開個方子你服用試試。你這病不可能藥到病除,我要不斷調整方藥,尚需時日,你要有耐心。”范長友點頭說:“我有耐心,你隻管治吧。”

夜晚,翁泉海為瞭范長友的病,站在書架前翻書。葆秀走進來說:“吃完飯就躲書房裡,碰上難病瞭?”翁泉海說:“范長友來找我瞭,他的病重,能不能治好我也說不好,盡力而為吧。”

葆秀剛要說曉嶸的事,翁曉嶸站在門外喊:“媽,我爸在屋裡嗎?”翁泉海說:“進來吧。”

翁曉嶸走進來說:“媽,你去忙吧。”“好,你倆聊,都別急得火上房。”葆秀給翁泉海使眼色,關上門走瞭。

翁泉海說:“我還沒找你,你倒先找我來瞭,有話就說吧。”翁曉嶸跪在地上哀求道:“爸,我一時糊塗做瞭錯事,惹您生氣瞭,我對不起您。”翁泉海說:“你就是跪死在這裡,我也不答應你!”

翁曉嶸說:“我和高小樸是真心相愛。我知道,您因為高小樸是鈴醫出身,有辱翁傢臉面,所以才不想成全我倆。爸,鈴醫也是醫,鈴醫也有大人物,您不能看不起鈴醫啊……”

翁泉海說:“這是高小樸給你講的吧?就算你倆有感情,也得先跟我講清楚,也得讓我明白明白,亮堂亮堂啊!”翁曉嶸問:“爸,您是絕不答應瞭?”

翁泉海鐵瞭心說:“絕不答應!你現在隻有兩條路,一是跟高小樸斷絕來往,並把那孩子……就是留著,我也認瞭;另一條路是你我斷絕父女關系,你改姓出門。兩條路你選吧。”

春夜,外面小風微拂,酒館內熱氣騰騰。高小樸喝醉瞭,趴在桌上。趙閔堂過來敲敲桌子。高小樸埋著頭說:“催什麼啊,差不瞭你的錢!”趙閔堂說:“是我差瞭你的錢。”

高小樸抬頭看見趙閔堂:“啊,您怎麼來瞭?”“朋友請吃飯,正好碰上你瞭。”趙閔堂問,“是不是碰上難事瞭?”

高小樸低下頭說:“哪有難事!”趙閔堂說:“小樸啊,這些年你一個人在上海灘闖蕩,能說上話的又有幾個人啊?不管怎麼說,我們也曾師徒一場,雖然分開瞭,可情分還在,你有難處盡管說,我能幫的一定幫忙。”

高小樸低著頭,眼淚滴落下來,他把和翁曉嶸的事從頭到尾詳詳細細講瞭出來。趙閔堂甚是同情,答應前去勸說翁泉海。

趙閔堂約翁泉海在茶樓見面,他先灌甜米湯:“翁大夫,我此番是想問你件事,為什麼要問你呢?因為你德才兼備,又見多識廣……”翁泉海一笑:“打住,趙大夫,你還是挑要緊的說吧。”

趙閔堂繞著彎子說:“我兒子趙少博留洋,我聽說他喜歡上一個洋女人,這事可把我愁壞瞭。”翁泉海說:“趙大夫,全國各地,要說別的地方娶個洋人媳婦挺新鮮,可咱這大上海林子這麼大,什麼鳥沒有,這不算什麼。”

趙閔堂一本正經地說:“你說得簡單,我趙閔堂也是正門正派,還是學中醫的,傢裡要是冒出個金毛藍眼的人來,有辱門風啊!”翁泉海說:“趙大夫,你也是留過洋的人,應該比我開明,我都不在乎,你還在乎什麼呢?”

趙閔堂問:“那你女兒要是找個洋小夥,你答應啊?你都不答應的事,怎麼能讓我答應呢?翁大夫,你這心可不誠啊!”翁泉海說:“誰說我不答應瞭?我答應!”“不在乎人傢的出身和傢境?”“不在乎,隻要我女兒喜歡就行。”“這話你敢再說一遍!”“有什麼不敢說的,隻要是好孩子,喜歡就行。”

趙閔堂笑瞭:“那你怎麼不答應你女兒翁曉嶸和高小樸呢?”翁泉海遲愣一下,猛地站起身說:“恕不奉陪!”“你看你,心口不一瞭不是。”“你心口不一在先,我跟你學的!”

趙閔堂說:“翁大夫,其實高小樸那孩子不錯,他……”翁泉海說:“閉嘴,你再多說一句,請字沒瞭!”

趙閔堂笑著說:“翁大夫,我看你傢二姑娘不錯,給我兒子留著吧。”翁泉海說:“你妄想!”

堂屋桌上擺著飯菜,隻有翁泉海和葆秀坐在桌前,曉嶸、曉傑都不在。

葆秀說:“這兩天小樸一聲不吭,跟變瞭個人一樣。”翁泉海說:“不吭聲就對瞭,他不占理,吭什麼聲!”

葆秀說:“雷聲大雨點小,大雨之前,都是沒動靜。”翁泉海說:“我倒是想來場大雨,讓我好好痛快痛快!前些天那兩人風風火火,車輪般圍我轉,這會兒又沒動靜瞭。好,那就憋著,熬著,不怕他不現原形!”

其實,這時候高小樸和翁曉嶸坐在黃浦江邊正商量一個重大的行動。

翁曉嶸說:“都坐這麼久瞭,你還沒想好嗎?”高小樸說:“我們走吧,走瞭就可以一輩子在一起,我也不用頂著攀高枝和謀財的名聲瞭。你不想跟我走?”

翁曉嶸問:“會走很遠嗎?”高小樸說:“你想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你累瞭,我背你;你餓瞭,我給你找吃的;你什麼都不用做,我養你。”翁曉嶸的眼淚流淌下來說:“我沒看錯人。”

春夜靜悄悄,夜幕籠罩著庭院。翁曉嶸背著包裹從東廂房走出來,輕輕關上屋門。高小樸背著包裹走過來,他朝翁曉嶸招招手,二人朝院門走去。

正房的燈已經熄瞭。翁曉嶸跪在地上,朝正房磕頭。高小樸也跪在地上,朝正房磕頭。

正房堂屋的門開瞭,翁泉海走出來。

《老中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