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叢萬春傢出來,翁泉海在前面走著,高小樸跟在後面。翁泉海停住腳步,高小樸忙站住,並膽怯地後退一步。翁泉海繼續朝前走,高小樸小心地跟著。翁泉海若有所思地又站住,高小樸見狀,也急忙收住腳步。
翁泉海回頭問道:“你躲來躲去,還能躲我一輩子嗎?”高小樸怯怯地說:“我……我怕您抽我。”
翁泉海語重心長地說道:“怕抽還做蠢事!你死瞭,你媳婦和孩子怎麼辦?一個人,命是自己的,有瞭一傢人,命就不隻是自己的瞭,是全傢人的。就你這熊樣,見到你老母,她也得抽你!”高小樸說:“我當時糊塗瞭,差點做傻事,現在清醒,知道錯瞭。”
翁泉海招手說:“你過來。”高小樸走到翁泉海近前。翁泉海摸著高小樸的臉說:“沒巴掌印兒,看來是抽輕瞭。挨揍要讓媳婦看出來,她該心疼瞭。”
高小樸笑瞭笑說:“我皮兒厚,抗抽。”翁泉海說:“晚上來傢吃吧。想吃什麼?去把媳婦和我外孫都接過來吧。”
高小樸誠懇地說:“爸,我既然出來瞭,就得混出個人樣來,否則我沒臉回去。”翁泉海問:“咱倆之間還用講臉面的事嗎?”
高小樸說:“我不能一輩子借您的光,不能一輩子頂著您的名頭過日子。我說過,我娶曉嶸不是為瞭您的傢業和名望,我得自己闖出一片天地來。爸,我想這也是您所期望看到的。”
翁泉海點點頭,心說,這小子盡管野性,卻也有點骨氣。
三天後,翁泉海來到叢萬春傢,他看過傷口對叢萬春說:“你的病表面上看是傷口沒有愈合,其實另有原因。”
叢萬春冷笑說:“治不好就說治不好,沒必要找借口。你翁泉海風風火火,亮堂瞭大半輩子,是怕晚節不保嗎?”
翁泉海猶豫片刻說:“要是能留住你的命,我寧可晚節不保!萬春,實不相瞞,你患瞭絕癥,就是治不好的病,早做打算吧。”“我還能活多久?”“不長於一個月。”
叢萬春突然高聲喊:“不可能,這隻是一個小傷口,怎麼會要瞭我的命呢!翁泉海,你到底是何居心?”
翁泉海眼淚充滿眼眶,感慨道:“數年過往,老酒香醇,我們兄弟沒喝夠啊!”
叢萬春的眼睛也濕潤瞭。
沒過一個月,翁泉海正在書房讀書,老沙頭拿著一封信交給他:
泉海,我是萬春,你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走瞭。感謝你提前查出我的病情,讓我有時間來料理後事。泉海,我一時心窄,輕瞭你我的情義,非常後悔,可我又沒臉見你,所以謹以此信表明心跡。如今你我二人恩怨已瞭,我走得輕快瞭。後附高小樸給你留的信。
翁泉海心潮起伏,平復瞭一下心情後,他接著看高小樸的信:
師父,我跟您學醫數載,得瞭您的真傳,娶瞭您的女兒,有瞭一個傢,這都是您賜給我的,我感謝您。隻是我未成大器,有愧您的教誨,深感內疚。雖然我們之間有瞭些隔閡,但是我不恨你,我永遠是您的學生,永遠是您的兒子。
正好,高小樸進來瞭,他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爸,叢萬春給我送來一封信,說他一時糊塗,為難瞭我,還送來一張銀票,這筆錢應該是您的。”翁泉海說:“他把錢送給你,說明在他心中,這筆錢應該是你的。”
高小樸忙搖頭說:“不,我沒能查出他得瞭絕癥,無功不受祿,不能收他的錢。”
翁泉海情深意長地道:“不管是父子親情還是師徒情分,我們之間還需論錢的事嗎?小樸,我年歲大瞭,你該接我的班瞭。你都說瞭你不恨我,你永遠是我的學生。”高小樸真心實意地說:“爸,我已經自立門戶,請您等我闖出一條路來再說吧。”
炮聲隆隆傳來,街上行人步履匆匆,難民紛紛擁來,店鋪掛上瞭停業的牌子。日本軍隊進攻上海瞭。
翁泉海坐黃包車來到傢門口剛下車,嶽小婉就坐汽車趕來。
翁泉海驚奇地望著嶽小婉,嶽小婉征詢著問:“車裡說?”翁泉海說:“屋裡說無妨。”
二人走進正房堂屋,小鈴鐺撲到嶽小婉懷裡,嶽小婉撫摸著小鈴鐺說:“翁大哥,我去診所找你,看診所關門瞭。”
翁泉海告訴嶽小婉,他去上海中醫學會開會去瞭,他們要組建醫療隊伍,為抗日戰士做好醫療保障服務。嶽小婉悲戚地說,她丈夫在外經商,被炮彈炸死瞭。如今日軍攻打上海,估計上海也保不住。1931年日軍侵占瞭中國東北,今年7月他們又在北平盧溝橋炮擊宛平城。中國守軍雖然奮起抵抗,但於事無補,如今北平和天津都已經淪陷,上海還能守得住嗎?
翁泉海熱血沸騰地說:“誰說上海保不住?隻要我們軍民一心,就一定能守住上海!”
嶽小婉說:“翁大哥,我打算去美國。我想讓你跟我一起走。”翁泉海搖搖頭說:“我不走。這是中國人的地盤,這是中國人的傢,要走也是日本小鬼子走!再說我還想看看日本小鬼子是什麼人模狗樣呢!”
嶽小婉著急道:“翁大哥,你就聽我一句行嗎?我這全是為你好啊!”翁泉海說:“用不著,能為國傢而死,我心甘情願!”
嶽小婉抱著小鈴鐺轉身欲走,又站住身,把小鈴鐺放在地上。
翁泉海說:“小婉,謝謝你把愛犬送給瞭我,有瞭它,我確實感覺屋裡熱鬧多瞭,也添瞭不少樂趣。但它終歸是你的,你既然要走,就把它帶走吧,如今你是孤身一人,日後漂泊他鄉,它能給你做個伴。”
嶽小婉說:“翁大哥,也許我們下回相見是數年後的事瞭,那時候我已經人老珠黃,你還能認得我嗎?”翁泉海說:“若真有那一天,我就算活著,也老態龍鐘瞭。可你放心,我不用睜眼,你不用說話,便能認得。”
嶽小婉猛地轉身朝外走去,翁泉海望著她的背影,眼睛濕潤瞭。
1937年11月11日,歷時三個月的淞滬會戰結束瞭,上海市長發表告市民書,沉痛宣告上海淪陷……
為瞭養傢糊口,翁泉海在診所給患者看病。患者說:“翁大夫,您已經六 十多歲瞭,還親自上陣,您這樣的好大夫,能活一百,就是我們的福分。”
翁泉海說:“活多久是老天爺賞的,我不指望能活一百歲,隻要能讓我看到小鬼子被打跑的那一天,我這眼睛就可以閉上瞭。”
這時,浦田壽山走進診所,坐在桌前說:“翁先生,您好啊!”翁泉海問:“浦田先生,你是來找我診病嗎?”“翁先生,我趕巧路過,進來看望您。”“來瞭就是有病,沒病就不要來,來瞭我也沒空接待。”
浦田說:“翁先生,我知道您有收集醫學資料的愛好,我這幾年收集瞭很多醫學資料,可以帶您去看看,如果有您喜歡的,我可以送給您。”翁泉海冷笑道:“連我的愛好你都摸透瞭,著實用心啊!我的確喜歡收集醫學資料,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醫學資料也是一樣,我要看是誰收集的,是怎麼收集的,如果是奪來的搶來的,我寧可不看。”“翁先生真是風趣。”“你沒事的話,我要診病瞭。”
浦田這才說:“翁先生,我打算成立日中漢方研究所,這是一個專門研究中醫藥的機構。既然研究中醫藥,就需要有專業性極強的中醫來做顧問。我們經過反復篩選,覺得您最適合,所以我們想請您……”翁泉海連連擺手道:“浦田先生,你太高看我瞭,我的學識和資歷都不夠。我有自己的診所,並且診務繁忙,沒有時間。”“此事沒有一絲回旋餘地嗎?”“沒有。”
浦田說的事,像一塊大石頭壓在翁泉海的心頭,他將心裡的鬱悶向老沙頭傾訴。老沙頭說:“如今日本人在上海是橫沖直撞,氣頭足著呢,他們要想做的事,怕是翻江倒海也得做成,說不定他們會逼你就范。”
翁泉海說:“如果真如你所說,我是死不答應!老沙,我們不是一個胎裡的兄弟,可跟一個胎裡的一樣親。這些年,你伴我左右,雖然我們沒說過幾句正經話,可親人之間,不就是這樣嗎?有你陪著,我不管碰上什麼難事,心裡都有底,就算我沒瞭命,心裡也有底,因為我知道,你會把我的後事辦瞭,也會把我的傢人照看好,包括小鈴鐺。”
老沙頭說:“誰說我會把你的後事辦瞭?誰說我會把你的傢人照看好?我還等著你把我的後事辦瞭呢。大哥,你要是想提前溜之大吉,我可不幹,你前腳走,我後腳跟著,咱倆這輩子的嗑還沒嘮完呢,得換個地方慢慢嘮去。”
翁泉海擔心的事還是來瞭,他被抓到瞭日本憲兵隊。翻譯官帶著翁泉海走進日本憲兵隊德川大佐辦公室。翁泉海看到坐在桌前的德川大佐眉心處有一個疤痕。
德川用日語問,翻譯官翻譯說:“翁泉海,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來嗎?”翁泉海搖頭說:“我不知道。”“我們得知上海中醫學會有個中醫是抗日分子,我們正在捉拿他。你是上海中醫學會的副會長,你們學會裡有抗日分子,你這副會長就有可能是同謀,難辭其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無話可說。”
德川讓翻譯官帶翁泉海到日本憲兵隊審訊房。翁泉海在那裡看到,有人被上酷刑,鼻孔灌水,坐老虎凳,拔指甲,滿目的鮮血淋淋,淒慘的哀號聲不絕於耳。
翻譯官問:“翁大夫,你招不招啊?”翁泉海說:“我沒什麼可招的。”“你可提前想好瞭,等上瞭刑,見瞭血,就算招瞭也虧得慌。”“人各有命,躲不過,就既來之,則安之吧。”
翻譯官擺瞭擺手,行刑者把翁泉海捆在柱子上,拿起燒紅的烙鐵。翁泉海閉上瞭眼睛,心情緊張地等待著皮開肉綻的酷刑。等瞭片刻,沒有動靜,卻傳來一陣開門聲,翁泉海睜開眼睛,看到一個憲兵從外走進來,對翻譯官低聲說著什麼。翻譯官對翁泉海說:“今天先讓你初步體驗一下,有人替你說情,暫且放你一馬。”
原來是浦田接翁海泉出來的。浦田拉他坐進汽車裡說:“翁先生,對不起,讓您受驚瞭。”翁泉海笑道:“驚著我瞭嗎?浦田先生,你小看我瞭。”“翁先生,我們是老朋友,我不能讓您丟瞭性命啊。您是難得的人才,死瞭太可惜瞭。”“我的命跟你有關嗎?”
浦田說:“翁先生,我再次邀請您加入我的日中漢方研究所,我會保證您的安全,當然也包括您傢人的安全。”翁泉海說:“我說過,我沒有時間。我可以下車瞭嗎?”“當然可以。翁先生,你們中國號稱禮儀之邦,我救瞭您的命,您應該對我表示謝意。”“羊毛出在羊身上,我有必要感謝嗎?”
隆隆炮聲中,禪寧寺大殿內香煙繚繞,法善主持上著香,心事重重。他想,上海淪陷,禪寧寺肯定也保不住。日軍來瞭,必會燒殺搶掠。如果他們得知禪寧寺藏著寶物,肯定不會放過,所以得想辦法把寶物提前運走。未雨綢繆,防患未然,萬一此寶被日本人奪去,我們不但愧對歷代先人,也愧對國傢。靈霞觀離禪寧寺不遠,在叢林之中,清靜隱蔽,如果將此寶藏在那裡,比較穩妥。隻是禪寧寺和靈霞觀百年來素有恩怨,幾代不合,至今也鮮有往來,就怕他們不答應。法善想來想去,覺得此事重大,還是得親自去靈霞觀試探一下。
夜晚,香煙繚繞中,靜慧住持和法善主持坐在靈霞觀會客室桌前,二人沉默著。良久,法善說:“深信因果,則不生迷惑,一切恩怨皆因果所致,無迷則無嗔。可百年恩怨,百年因果,又不是一句兩句話能解得開的。隻是恩怨歸恩怨,國事歸國事,我希望靜慧住持能分解開來。”靜慧說:“法善主持,請您不必再說瞭。”“既然不可留,就不勉強瞭。”“可留。凈地不講誑語。”
法善說:“多謝靜慧住持成全。”靜慧說:“國難當頭,前方戰士血灑疆場,我們也應該為國傢做點事。隻是此事還需商議,因為靈霞觀不是我一個人的。如果此事商定,您何時送來?”“我會盡快處置,為掩人耳目,一次隻能送來一缸。”
法善走後,靜慧立即和十幾名道姑商議此事。她告訴大傢,禪寧寺的寶物是明代禪寧寺的僧人所發明,已經流傳瞭幾百年,受益數代人。如今日寇兵臨城下,如失守,此寶有可能被日寇奪去,所以我打算把此寶藏在我們靈霞觀。此寶藏在靈霞觀,如果不傳出去,沒人會知道,如果傳出去瞭,可能會引來殺身之禍。我把此災此難帶進靈霞觀,帶給瞭你們,你們不怨恨我嗎?眾道姑紛紛表示,會跟師父一條心保守秘密,即使有災禍絕不怨恨!
兩天後,法善再次來到靈霞觀,對靜慧住持說:“我感謝您的大度如海,那寶物有可能會把日寇引到靈霞觀,如真是那樣,靈霞觀必遭受大劫大難。想到此處,我深感不安,我不能連累你們。”
靜慧大義凜然道:“國難當頭,此時說連累二字,太輕巧瞭。那寶物出自你們禪寧寺,是你們禪寧寺的寶物,也是中國人的寶物,作為中國人,都應該義不容辭保護它,如能保護好它,靈霞觀即使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也在所不惜!”
法善的眼睛濕潤瞭,問道:“您真的不怕嗎?”靜慧說:“怕,可我們的抗日戰士沒有因為怕字而畏縮不前,我們也不能因為怕字而畏首畏尾。你們禪寧寺的寶物是老祖宗們留下來的,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更是中國人的,它們得留在我們中國,不能被外人奪走。”
德川大佐的眼睛出瞭毛病,眼皮抬不起來。他讓浦田找瞭好幾個大夫,治來治去,越治越重!他就很生氣地埋怨浦田,浦田無奈道:“大佐,您的眼皮抬不起來,一定是神經出瞭問題。我知道上海有個中醫趙閔堂擅長神經科,我把他叫來為您治療。”德川著急道:“趕緊把他叫來!”
浦田找到趙閔堂說:“趙先生,德川大佐在戰場上被彈片打中眉心,經過治療,恢復得挺好,這幾天他上眼皮抬不起來瞭,我想一定是神經出瞭問題。據我瞭解,您在神經科上是獨樹一幟,所以想請您去給他看看。”趙閔堂連忙推辭道:“浦田先生,德川大佐的病我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我是徒有虛名,這兩下子也就能混口飯吃,他的病我治不瞭。”
浦田笑瞭,說道:“趙先生,您的心思我非常清楚,隻是不管您願意不願意,都得跟我走一趟。您可以不去,萬一大佐生氣瞭,就怕您的命保不住啊!其實也不一定,萬一大佐不生氣,您也就沒事瞭。”趙閔堂沉思半天才說:“我不會日語啊。”浦田說:“德川大佐來中國好幾年瞭,他的漢語越說越好。”
趙閔堂隻得來給德川切脈,他的手在不停地發抖。
德川問:“我的病能不能治啊?”趙閔堂說:“大佐,我醫術不精,治不好您的病。”德川用雙手抬著上眼皮怒道:“醫術不精還做什麼大夫,槍斃!”
趙閔堂忙說:“也不是醫術不精,隻是您的病很難治,我不能保證一定能治好。”德川說:“治不好還治什麼,槍斃!”
趙閔堂的身子哆嗦起來,哪還有心思診病。
浦田用日語說:“大佐,此人膽子小,請您不要驚嚇他,他不害怕,才能安心治病。中醫可是很神奇的。”
德川換瞭溫柔的語氣說:“趙先生,不管你能不能治好我的病,隻要用心,我就很感謝。你放心,從治療開始到治療結束,我不會虧待你的。”趙閔堂點頭說:“大佐,我一定盡力而為。”
趙閔堂親自抓藥,親自煎熬,親自送藥上門。德川抬著眼皮,指著趙閔堂,又指瞭指藥碗說:“你喝!”趙閔堂明白德川是怕他在藥裡下毒,就先喝瞭一口。德川看趙閔堂很順溜地喝瞭一口,這才把一碗湯藥喝瞭。
幾天後,趙閔堂來見德川大佐,他把一碗藥放在桌上給德川切脈,說道:“大佐,您的病好多瞭。”
“趙先生,你知道我殺瞭多少人嗎?”德川說著拉開抽屜,拿出一個鐵盒子,放在桌上,“我殺的人都在這盒子裡呢,想看看嗎?”
趙閔堂說:“我不想看。大佐,您本來是氣虛血瘀,中氣不足,才導致上眼皮抬不起來,經過這段時間的治療……”
德川說:“你猜猜,我這盒子裡裝的是什麼?這盒子裡的每一根手指,都是一個中國士兵,我殺掉他們,切掉他們扣動槍支扳機的手指。現在這盒子裡有26根手指,我打算湊成100根,然後把他們陳列起來,作為我的收藏品,這是多麼大的光榮,我引以為豪!”
“大佐,您該服藥瞭。”趙閔堂顫抖著端起藥碗,喝瞭一口。德川這才接過藥碗喝藥。
趙閔堂坐黃包車回到診所,看到診所大門被砸倒,窗戶被砸破。屋裡一片狼藉,桌子被掀翻,椅子倒瞭,雜物散落一地。
小龍抹著眼淚說:“師父,您可回來瞭,剛才來瞭一幫人,進來就砸,還打我!他們說您要是繼續給日本鬼子治病,就一把火把診所燒瞭!”趙閔堂輕聲道:“燒就燒瞭吧,燒瞭就解氣瞭,不氣瞭就安穩瞭。”
翁泉海從外走進來喊:“你就知道安穩!”趙閔堂問:“你是來羞臊我的?”
翁泉海說:“你都到瞭這般田地,我還有必要羞臊你嗎?多慮無益,還是安心治你的病吧,早治完早瞭心思。”趙閔堂說:“可是我治不好他的病啊!”
翁泉海說:“能治則治,不能治則不治,沒那本事,就算槍頂腦門,也是無能為力。”趙閔堂說:“可要是治不好,我的命就保不住瞭。”
翁泉海大義凜然道:“我知道你怕死。誰能不怕死呢,就算怕死,我們的抗日戰士不也在奮勇殺敵嗎?國傢的命危在旦夕,我們的命又何嘗不是呢?不管今天死還是明天死,我們在死的時候,絕不能讓日本小鬼子看出我們的膽怯和恐懼,我們就算死,也得挺直腰板!掛著笑臉!”
趙閔堂說:“泉海,我要是到瞭那一天,你一定得幫我把後事辦瞭。咱倆今天就說好,誰後走,誰辦後事。”翁泉海說:“一言為定。”
晚飯不錯,有葷有素,趙閔堂悶頭吃飯。
老婆說:“看樣子病治得不錯?前兩天你是恨不得把一粒米掰成兩半吃,今兒個是甩開腮幫子吃。能把那個大佐的病治好,我就放心瞭。”趙閔堂說:“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眼睛。夫人,你好多年沒回東北老傢瞭,不想回去看看?咱傢現在就沒事,你回老傢吧。”“我回去瞭誰照看你啊?”“我餓不著渴不著的,你不用擔心我。”
老婆想瞭想說:“也行,那我回去看看?”趙閔堂說:“要走趕緊走,明天就走吧,多年沒回去,回去瞭就多待一段日子。”“不對,你為啥急著趕我走啊?”“早走晚走都得走,還不如早點走,早走早回來嘛。”
老婆盯著趙閔堂問:“那個大佐的病是不是治不好瞭?你怕連累到我,讓我躲出去是嗎?”
趙閔堂說:“誰說治不好?我出手還有治不好的病嗎?你動不動就欺負我,我倒是想連累你,可那病我能治好,我想連累你也連累不上。你看這事鬧的,算瞭,你要不想回去,就別回去瞭。”
老婆的眼圈紅紅的,哽咽道:“當傢的,我知道那病難治,你心裡沒底,怕連累到我,才唱瞭這出戲。這戲唱得不錯,唱到我心窩裡瞭,唱得我渾身熱乎乎的。可這戲唱得再好我也不誇你,相反,我還要揍你一頓!”她說著站起身,抓住趙閔堂的後衣領子。
趙閔堂說:“夫人,我不能讓你跟著我遭罪受苦,不能讓你跟著我丟瞭命啊!”
老婆的眼淚流淌下來,說道:“當傢的,你這話我不愛聽。我今天把話放這兒,真到瞭那一天,我就是潑瞭命也得撓那個日本小鬼子一把,我得給你出氣!”
趙閔堂抱住老婆,臉埋在她腰間。
趙閔堂又被帶到日本憲兵隊大佐辦公室,他忐忑不安地說:“大佐,我說過,您的病很重,我隻能盡力醫治。如今病癥有所反復,也屬正常,等我再研究研究,換個藥方。”德川大佐雙手抬著上眼皮:“趙先生,你是否盡力我不清楚,但我清楚的是,經過你的治療,我的病加重瞭!”“怎麼會加重呢?隻是時好時壞而已。我確實已經盡力瞭。”
“病在我身上,難道你比我清楚?!看來你是個沒用的廢物,廢物留著還有什麼意義呢?應該徹底清除!”德川打開抽屜,拿出手槍,拉開槍機,推彈上膛,黑洞洞的槍口對準趙閔堂。趙閔堂低下頭,閉上眼睛。
浦田趕緊用日語和德川大佐交談,他告訴德川,他的病很難治,但是經過趙閔堂的治療,還是有瞭一定起色。病時好時壞有所反復,也屬常情,希望他能理解,再給趙閔堂一些時間,說不定他真能治好呢。德川想瞭想同意瞭。
趙閔堂回到傢裡,一直心神不定,睡到半夜,他突然被噩夢驚醒。老婆想瞭一會兒,下床穿著趙閔堂的衣服走出院門,朝周圍望瞭望走上街道。她看到街上空蕩蕩的連個人影也沒有,就趕緊回到傢裡告訴趙閔堂,周圍沒有人看著,現在逃跑是個好機會。趙閔堂點頭稱贊道:“還是夫人有智謀,抓緊收拾,快馬輕裘。”
夫妻倆悄悄地輕裝出行,輕輕打開院門來到街上。然而,趙閔堂邁不動步瞭,他發現,就在不遠處,有一個黑衣人站在那裡。他急忙拽著老婆進瞭院門。
兩口子回到臥室,趙閔堂喘息著說:“我身上粘著眼睛呢,你剛出門,人傢就把你認出來瞭,隻是沒理你。”老婆跺腳道:“把老娘耍瞭,這日本小鬼子的心眼真多。當傢的,要不我去找那個大佐嘮嘮?就說我男人已經盡力瞭,你還沒完沒瞭嗎?還想逼死人嗎?”
趙閔堂擺手說:“就你這話,還沒講到一半腦袋就得開花!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要是再敢插手,小心我休瞭你!”
“好瞭好瞭,我不管還不行嗎?千萬別休我,休瞭就沒吃沒喝掉斤兩瞭。睡覺!”老婆說著上床躺下。
趙閔堂緊緊摟住老婆。老婆說:“大半夜的你要幹啥?”趙閔堂說:“我怕你驚著。”萬籟俱寂,夜幕籠罩著庭院,兩顆心在怦怦地跳著。
然而,世事真是難以預料,德川大佐忽然接到命令,要臨時回日本辦事,想不到他上船後病情發作,也不知道怎麼折騰的,竟然掉到海裡送瞭命。趙閔堂總算免除一劫。
這天,一個戴著低簷帽子的男人走進翁海泉的診所,問道:“請問您是翁泉海翁大夫嗎?”翁泉海點點頭說:“正是,您請坐。”男人說:“翁大夫,我的病不能在這看,還是找間屋子。”
翁泉海把那男人領進診所內屋問:“哪裡不舒服?”男人摘掉帽子說:“翁大夫,我叫鄭春明,是蘇北抗日遊擊隊的。我知道您不會輕易相信我,我也沒法證明我的身份。組織派我來找您,是想請您幫我們籌措一批奎寧。”“你們為何找到我?”“因為我們瞭解您,信得過您。”
翁泉海搖頭說:“此藥控制甚嚴,市面嚴重缺貨,我弄不到。”
男人說:“翁大夫,隻要您想弄到,就一定會弄到。我們聽說當年您曾給一個叫林長海的患者治過病。當年那人得的是頭疼病,發起病來,以頭撞墻。林長海是日軍軍醫,他可能有辦法,您可以找他試試。眼下日寇侵我中華,抗日戰爭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我抗日戰士血灑戰場,傷者無數,他們都等著此藥來救命啊!時間緊迫,求翁大夫出手相助。如果您能幫忙,我可以讓您找到他。”
翁泉海說,給他點時間,他要好好考慮一下。
夜晚,翁泉海坐在桌前看書,老沙頭抱著小鈴鐺走進來說:“大哥,這小鈴鐺叫個不聽,估計是想你瞭。”
翁泉海抱過小鈴鐺,對老沙頭說:“不瞞你說,碰上難事瞭。蘇北抗日遊擊隊派人來找我,說讓我幫著弄一種藥。先不說那藥好不好弄,就是那人的身份我拿不準。浦田一直想讓我加入他的漢方研究所,我被帶進憲兵隊,後來他又救瞭我,這一切都是他耍的手段。眼下,這也可能是他的手段,他想抓我的把柄,然後就可以威脅我。”
老沙頭說:“大哥,你說浦田要是想抓你的把柄,還用這麼費勁?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嗎?我覺得找你的那個人說的是真的。”
翁泉海說:“你說得有道理,他確實沒必要費這心思。一句話點醒夢中人,亮堂瞭。不管那藥好不好弄都得弄,我得為我們的戰士出力。”
得知翁泉海的態度後,聯絡人告訴翁泉海,林長海隻要有空,就會在下午到一品香茶樓喝茶。翁泉海就按時到一品香茶樓外等候。林長海從茶樓出來,翁泉海迎上去喊:“林先生?”林長海站住,遲愣一下叫道:“翁大夫!”
翁泉海說:“林先生,我們多年未見,沒想到在這裡遇到瞭,您挺好的?”
林長海驚奇道:“翁大夫,沒想到您還能記得我。”
翁泉海說:“大夫嘛,眼睛好使著呢。再說您那頭疼病犯起來就撞墻,我能記不住嗎?”林長海說:“翁大夫,其實我一直想去看望您,但是每次都因為有急事而錯過瞭,對不起。”
翁泉海笑著說:“大夫治病,不指望回頭客,不來就對瞭。林先生,您的頭疼病後來犯沒犯過?”林長海說:“要是犯瞭,我肯定得去麻煩您。翁大夫,我還有事,等空閑時一定去拜訪您。”
翁泉海忽然問:“你是日本人?當年找我治病的時候,你為何不亮明你是日本人呢?”林長海坦誠道:“因為我怕您得知後,不給我看病。翁大夫,對不起。”“林先生您多慮瞭,能問一句,您是做什麼的嗎?”“我是軍醫。”
翁泉海說:“沒想到我們還是同行。如果您明天有空,我們可以坐下來聊聊。”
林長海猶豫一下說:“翁大夫,我明天去看望您,請您吃飯。”翁泉海說:“不必客氣,我們明天就在這個茶樓聊聊吧。”
第二天下午,二人在一品香茶樓雅間聚會。林長海擎著茶杯說:“翁大夫,您治好瞭我的頭疼病,救瞭我的命,您的大恩我一直記在心裡,永遠不會忘記。今天我就以茶代酒敬您。”翁泉海說:“林先生您太客氣瞭,我們都是大夫,碰上病就得治,這不都是應該的嘛。”
林長海說:“翁大夫,您不但醫術高超,醫德也是如此高尚,我對您除瞭感謝,還有崇拜。能在中國結識您這樣的大夫,是我的榮幸。翁大夫,您要是有什麼難處,盡管跟我說,我能做到的,一定會盡力幫忙。”
翁泉海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會的您不會,您會的我不會,切勿妄自菲薄。我一介草民,能有什麼難處。可話也不能這麼說,要說這難處,還真就有一個。我平生沒向患者開過口,今天開口就破例瞭。”
林長海說:“翁大夫,您是我的恩人,我理應報答您。如今您有難處,正是我報答之時,請跟我講明吧。”
翁泉海這才講明:“林先生,我需要一種藥,想請您幫我進點貨。就是奎寧。”
林長海默默地喝著茶說:“翁大夫,您救過我的命,又是頭一回張嘴,這事不管多難,我也一定得幫您辦瞭,但隻此一回,事成之後,我們永不要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