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生在山東老酒館內講著評書:“話說那金小手是男是女眾說紛紜;有人說他一身軟骨,腦袋一晃腰一抖,渾身就成瞭如意球,說大就大,說小就小,門縫能進去,窗縫能出去,鍋裡能睡覺,醋瓶子裡能洗澡;還有人說金小手的手不長骨頭,身子捆不住,銬子銬不住,石頭縫裡能取針,沸油鍋裡能取粟。講到這兒,有人會問,杜先生,你上嘴片一碰下嘴片,就替人傢吹起牛來瞭,那金小手真有那麼厲害?咱先把話放前面,我杜某人不是金小手的親戚朋友,我也是聽說的,可就算聽說,那也得有據為證,不能說瞎話騙人。好,那金小手到底有啥本事呢?我先喝口水,再講不遲。”
老白頭坐在一旁磨著刀。那正紅、老二兩等眾酒客喝酒聽著。雷子和亮子不時給酒客們倒酒。
杜先生嗓子潤開瞭,剛要接著講,老警察走進來,環視著屋裡眾酒客。陳懷海快步迎上前:“官爺,您來瞭。”老警察說:“諸位街坊,告訴你們個好消息,你們酒杯裡的金小手到大連街瞭!不是都對那人挺感興趣嗎?這回說不定誰就親眼見識到瞭。正像杜先生講的,這人挺神,小手巧得很,各傢各戶要嚴加防范。”
說著他拿出一張通緝令:“趕快貼上!”
三爺接過通緝令,讓雷子貼到酒館顯眼的墻上。
夜晚,三爺站在櫃臺裡算賬。陳懷海走過來:“我在關東的時候,聽說過金小手,據說那人有兩下子,不白給。”三爺說:“我也聽說過,他劫富濟貧,經常把盜來的錢財分給窮人,仗義。還聽說他喜歡在偷盜時搞點惡作劇,讓失主丟瞭東西,還得笑岔氣。大哥,咱們那些沙金兒……”陳懷海說:“包得嚴嚴實實,放不出味兒去。”
幾個酒客坐在桌前,其中有一個小個頭酒客又黑又瘦。杜先生走過來,幾個酒客讓杜先生講一段。有酒客讓杜先生接著上次講江洋大盜金小手。杜先生說金小手都來瞭,還講什麼。
瘦小酒客笑著:“說書先生,你講的金小手我聽過,可那不是真正的金小手,我見過金小手。”一個酒客笑道:“這位爺,你是喝酒喝大瞭吧?”
瘦小酒客喝瞭一口酒:“那我就給你們講講真正的金小手吧。話說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三更天剛過,金小手飛身躍進一處宅子。這宅子是三進三出,裡面假山流水,雕梁畫棟,一看就是非富即貴。金小手先投石問路,又摸來摸去,摸到密室門前,可他沒有鑰匙。金小手鉆進睡房,這傢主人和媳婦睡得正香,隻見那女人腰間拴著一串鑰匙,在月光中閃閃放光。如何把那串拴在腰間的鑰匙拿到手裡,這能難倒天下人,可難不住金小手。隻見那金小手把手伸進被窩,輕柔地摸索著,不知為何,那女人醒瞭,是滿臉赤紅,大汗淋漓,哈喇子淌瞭一枕頭,渾身軟得像根面條。她癡癡地笑著,眼睜睜地看著金小手把鑰匙從她腰間拿走瞭……”
眾酒客正聽得入神,瘦小酒客突然驚呼,他站起身,抖摟著褲襠,他的褲襠冒煙瞭。眾酒客大驚。陳懷海忙跑過來。恍惚中,一個面容精致的青年女子從陳懷海面前閃過,她款款走到酒館門口出瞭門……
陳懷海走到櫃臺處。三爺站在櫃臺裡問:“沒事吧?他褲襠咋著瞭?”陳懷海皺眉:“誰知道呢。剛才有個年輕女人出瞭門,你看清楚瞭?”
三爺說:“掃瞭一個背影,沒太看清楚,我還納悶呢,啥時候進來個女人?座上沒女人啊。我本想追出去瞅清楚,可又怕櫃上沒人,中瞭江湖套路。”
陳懷海沒吭聲,暗自琢磨著。
夜晚,風聲中,老酒館外斑駁的樹影晃動著……
又是一個熱鬧的夜晚,老酒館內酒客鼎沸。瘦小酒客走到一張桌前坐下喊:“來二兩燒刀子,切盤醬牛肉,炸盤花生米。”雷子應聲過來伺候。
孫酒客說:“喲,您不是上回……褲襠燒著瞭的那個人嗎?”瘦小酒客反問:“是又怎麼瞭?”
孫酒客一笑:“沒事,我就想打聽一下,今兒個還講金小手嗎?”瘦小酒客搖頭:“不講瞭。”李酒客說:“不敢講瞭?怕褲襠再燒著瞭?”
瘦小酒客瞪眼:“笑話,我今天來就是想看看誰敢燒我的褲襠!就算他敢燒,我也不怕,知道為啥嗎?因為我憋著一泡大尿呢,我滋他一個跟頭!”
眾酒客都笑瞭。
李酒客提醒:“還是少說兩句吧,萬一傳到人傢耳朵裡,怕就不是燒褲襠瞭。”
瘦小酒客滿不在乎:“他愛燒哪兒燒哪兒,爺敢坐在這兒,就不信邪!來,有本事放馬過來,爺接著呢!”老白頭勸著:“嘴寬惹禍患,好好喝酒吧。”
酒菜來瞭,瘦小酒客倒瞭一杯酒,提起筷子吃起來。
陳懷海正朝酒館後門走,一個紙團飛過來,擦著陳懷海的耳朵飛到瘦小酒客桌上的炸花生米盤子裡。陳懷海扭頭望去。
瘦小酒客望著紙團:“這是啥菜?油炸紙球嗎?”陳懷海過來說:“對不住瞭,我這就給您換一盤。”
瘦小酒客從盤子裡拿起紙團,展開看到一行字:這幾天風硬,別閃瞭舌頭!
陳懷海也看著紙上的字。瘦小酒客皺眉:“這話啥意思?”陳懷海說:“沒啥意思,禍從口出,少說為好。”
瘦小酒客大聲說:“去他娘的,少來這套!爺這張嘴,打從娘胎出來,除瞭吃就是說,沒消停過。要想封上爺的嘴,也不是沒辦法,得看爺自個樂意不樂意!”陳懷海笑著:“那是,您的嘴您說的算,我給您換盤菜去。”
“不用換,就吃這盤,有嚼頭!”瘦小酒客把紙團塞進嘴裡嚼著。
五個酒客分別坐在老酒館三張桌前。瘦小酒客走過來坐下喊:“來二兩燒刀子,切盤醬牛肉,炸盤花生米。”雷子前來應酬。瘦小酒客大聲說:“金小手,你給我聽好瞭,我今天來,就是想會會你!我知道,前兩回都是你給爺下的絆子,讓爺出的醜,這兩筆賬爺都記下瞭。今兒個爺來瞭,敢坐這兒,就是不怕你。有膽子你給爺出來,咱倆臉對臉頂在一張桌上,看誰的腦袋大,看誰的脖子粗!你要是敢出來,算你有膽子,爺服氣,不但把賬清瞭,還請你喝大酒!”
眾酒客低聲談論著。雷子把酒菜放在桌上。瘦小酒客連喝三盅酒。
三爺站在櫃臺裡看著瘦小酒客說:“嘴把不住門,沒事找事。”陳懷海站在櫃臺外,倒瞭一杯茶,悶頭喝著。三爺問:“挺有意思的,你咋不看看?”陳懷海一笑:“咱倆都看熱鬧,櫃上誰盯著?”
瘦小酒客喝著酒繼續說:“金小手,你別瞇著不吭聲,爺等你呢。趁爺還耐得住性子,你趕緊出來,等爺不耐煩瞭,爺把你揪出來!到瞭那時,你可就倒黴瞭,還金小手,爺給你弄成熏豬蹄!”瘦小酒客突然一聲慘叫捂著嘴,血從他的指縫緩緩流出來。
陳懷海快步走過來問:“您這是怎麼瞭?咬著舌頭瞭?”瘦小酒客的手指伸進嘴裡,從舌頭上拔出一根銀針。雷子、亮子和眾酒客圍上來。眾人紛紛議論。
“我的娘呀,這是金小手紮的?”“銀針紮舌頭,是叫他閉嘴啊!”“金小手在哪兒呢?誰是金小手?”“金小手保準在屋裡!”
陳懷海望著眾酒客,又望向周圍。窗外出現一個青年女子,恍惚中面容精致,她望瞭陳懷海一眼走瞭。陳懷海從酒館裡跑出來。街上人來人往,沒有那個青年女子的身影。陳懷海回到櫃臺前。
三爺低聲問:“又逮著影兒瞭?”陳懷海悄聲答:“隔窗看像是個女人,跟上回見的那個有點像,又不太像,還是沒看清楚。”“隔窗飛針紮舌頭,這也紮得太準瞭點吧。”“耳朵裡能塞滿的人,都不是白給的。”
三爺說:“你前腳出去,那人把賬結瞭,後腳就走瞭。大哥,咱退一步想,那金小手跟咱兄弟沒瓜葛,他沒必要跟咱們過不去吧?那東西捂得嚴實,透不出味兒來。”陳懷海說:“無風不起浪,還是得提滿精神頭兒。”
賀義堂躺在榻榻米上,蹺著二郎腿,捧著《陶朱公商訓》念:“生意要勒緊,懶惰則百事廢。接納要溫和,躁暴則交易少。議價要訂明,含糊則爭執多。賬目要稽查,懶怠則資本滯……”
老警察從外走瞭進來:“有人嗎?”賀義堂一抬頭,忙坐起:“是您啊,隨便坐。”“就你一個人?”“屋裡還有三個。”
老警察說:“都叫來,我有話要說。”賀義堂說:“叫來也聽不明白,有事就跟我說吧。一個是我爹,耳朵不怎麼好使;一個是我媳婦,日本人,聽不懂中國話;還有就是我兒子,還不會說話呢。”
老警察正色道:“那我直說瞭,日本人的大華金店被盜瞭,驚動全城,正全力搜捕,從今天起,凡是有可疑的人進你們店裡,你一定要向我們稟告,聽明白瞭嗎?”賀義堂:“沒聽明白。請問什麼人算可疑人?”
老警察琢磨片刻:“臉生的,賊眉鼠眼的,身材瘦小個頭不高的。”賀義堂說:“臉生的倒是沒有,可有一人,他個頭不高,都瘦成一把骨頭瞭,是天天盯著我,跟著我,神出鬼沒,如影隨形。我爹,後院屋裡呢。”
老警察一笑:“去你個㞗的!”賀義堂哭喪著臉:“官爺,我這店都黃攤瞭,哪兒來的可疑人啊?”“黃攤瞭你咋不早說,費這麼多話幹啥!”“您也沒問啊,再說您不知道我這店關門瞭嗎?”
老警察和氣瞭:“啥時候的事啊,我剛從老傢回來。把老掌櫃帶好,我走瞭。”
賀義堂說:“對瞭,街那邊的山東老酒館人多,裡面全是賊眉鼠眼的人,你去他傢問問吧。”
“這事還用你告訴我嗎?”老警察說著走瞭。賀義堂嘆氣:“這就叫樹倒猢猻散,等爺發達瞭,看你還敢小瞧爺不!”
杜先生在老酒館內講著評書:“那金小手的手,不是手,是如意金箍棒,說長就長,說短就短。那一晚,他摸到瞭大華金店,講到這兒,咱們得說說那大華金店瞭。您別看大華金店的招牌上帶個華字,可那是日本人的店。您要問瞭,日本人的店為何帶個‘華’字呢?言外之意,就是想往咱們中國人身邊黏糊唄。那他們為啥往咱們身邊黏糊呢?無利不起早,沒好處能黏糊嗎?您別忘瞭,這是咱中國人的地盤,咱們中國人多,日本人想讓咱們去他們店裡買東西,賺咱們的錢。這算盤打得不錯啊,到底是把咱們的人黏糊進去瞭,可進去的人是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金小手,他是連吃帶拿,來瞭個一鍋端。講到這兒,這故事才剛剛開始,書接前言,話說那一晚,金小手摸到瞭大華金店……”
老白頭、那正紅都在座,還有幾個酒客。老二兩站在窗邊喝著酒。陳懷海走著,不時給各位酒客倒酒。他端著一碟小菜走到老二兩近前,把小菜放在窗臺上。老二兩放低聲:“說好的事,別壞瞭規矩,謝瞭。”陳懷海隻好把小菜拿走。
一個身材纖瘦、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走過來坐在桌前。雷子迎過去。陳懷海望著青年男子。杜先生不講瞭。原來是老警察站在門口。
陳懷海走過來:“官爺,您這是公事還是私事啊?”“公事私事都是事,有事就不能喝酒,喝酒容易誤事!”老警察說著朝酒館裡走。
杜先生講道:“話說那鼓上蚤時遷離開梁山,來到東京,找到金槍班教頭徐寧傢,盯上瞭徐傢寶甲,要說這寶甲怎麼個偷法,那可有得一說瞭……”
老警察問:“杜先生,我聽金小手聽得興起,你咋改成鼓上蚤時遷瞭?”杜先生說:“官爺,我不認識金小手,他咋偷的,我沒看見,不知道啊,我是拿金小手做引子,引出時遷夜盜雁翎甲的故事。”
老警察又問:“那你咋知道是金小手盜的大華金店呢?”杜先生辯道:“我沒說是金小手盜的啊,我說的是金……”
老警察擺手:“行瞭,你別編瞭,我還以為你清楚大華金店被盜的事呢,差點拿你回去!不知道就少說話,萬一哪句碰準瞭,你可就拴官司上瞭。”杜先生點頭:“您說得是。”
老警察走著,打量著屋裡眾酒客。眾酒客埋頭喝著酒。青年男子也喝著酒。
那正紅挺胸抬頭,坐得端正。
陳懷海說:“官爺,您坐會兒。”老警察問:“店裡有可疑的人嗎?”陳懷海賠笑:“就這些人,您也在,哪個可疑您說的算。”“陳掌櫃,大華金店被盜的事,我想你也聽說瞭。這動靜鬧得有點大,盜賊是非繩之以法不可啊。我來呢就是給你提個醒,可疑必報,要是窩藏包庇,那可就是同犯,弄不好會丟瞭性命。”老警察走瞭。
那正紅說:“杜先生,接著講金小手吧。”杜先生搖頭:“金小手可講不得,不講瞭,喝酒去。”
“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看你那點膽子!陳掌櫃,我先走一步瞭。”那正紅一笑走瞭。其他酒客也走瞭。
唯有青年男子喊:“再來二兩酒!”陳懷海拿酒壺走到青年男子桌前,給青年男子倒酒。青年男子說:“哪能勞煩您啊,多謝瞭。”
陳懷海坐在桌前:“您這酒量不錯啊。”青年男子一笑:“是您這的酒不錯。”
“對口味就好,來瞭就是客,哪裡招待不周盡管說,千萬不要客氣。”“多謝關照。”
“聽口音不是本地人?”“怎麼,您是看我可疑嗎?”
陳懷海忙說:“哪裡的話,我是看您一表人才啊。”青年男子說:“您也是一表人才啊。”
陳懷海笑瞭:“您可別逗我瞭,我是一身菜味吧。沒看錯的話,您是唱戲的吧?”青年男子笑:“好眼力啊。”“誰的徒弟?唱的是青衣還是花旦啊?”“等有空閑瞭送您一曲,不就清楚瞭。”陳懷海說:“那我得請您喝酒。”青年男子笑瞭笑,不說話瞭。
陳懷海站起走到櫃臺處,三爺站在櫃臺裡低聲問:“男的女的?我都有些糊塗瞭,長得都這麼好看,能是一個人?”陳懷海說:“啥都瞞不過你這雙老眼!不管咋說,這回算看清楚一個。”
夏夜,老酒館裡透出昏黃的燈光,嘈雜聲不時傳來。
幾桌酒客在喝酒。老白頭在座。老二兩站在窗前,望著窗外喝酒。雷子走過來告訴他有座瞭,老二兩搖頭不坐。剛到十一點,他準備走,就走到櫃臺前,把酒壺放在櫃臺上說:“三爺,您多送瞭我二錢酒,我給您還回來。”三爺說:“不小心打多瞭,喝瞭吧。”老二兩一笑:“您的手是一桿秤啊,多謝瞭。”說著把錢放在櫃臺上走瞭。
老白頭走到櫃臺前說:“我也回瞭,今兒個又沒白過,明兒個再來。”他一摸兜,愣住瞭。三爺忙說:“沒事,下回一塊兒給吧。”
老白頭說:“今兒個沒活兒幹,兜裡空瞭,等我回傢拿錢來。”三爺說:“幾個錢的事,大半夜還折騰啥啊,趕緊回傢吧。”
“賒賬那叫喝的啥酒啊,堵得慌啊,等我!”老白頭說罷跑瞭出去。三爺望著老白頭的背影:“這老白頭,講究!”
陳懷海從酒館後門走後院內,來到一處大缸旁,低頭朝大缸周圍看瞭看,又環視著院落良久,然後走瞭。
大半夜瞭,陳懷海躺在炕上還沒有睡著,外面忽然傳來聲響,他趕緊下炕走出去,來到後院大缸前。大缸被挪開瞭,大缸下面有個坑。陳懷海朝周圍望著,周圍靜悄悄的。他急忙離開大缸,一個壇子突然飛過來。陳懷海閃身躲開,壇子摔瞭個粉碎。
陳懷海回到屋裡坐下,三爺走進來問:“大哥,到底是咋回事啊?”陳懷海把門關好小聲說:“最近這段日子,咱酒館裡動不動就來場戲,我尋思,這戲是誰唱的呢?要是金小手的話,他為啥在咱們酒館唱戲呢?圖的到底是不是咱們的血汗錢呢?為瞭弄清楚,我設瞭個套,那金小手果然中計,他偷走瞭一個空壇子,這不,又給我還回來瞭。三爺,他確實盯上咱瞭,並且一直盯著。”
三爺說:“盯就盯唄,等把眼睛盯累就不盯瞭。”陳懷海說:“他要就是跟咱熬上瞭呢?”“那就權當熬隻鷹玩兒瞭。”“三爺,咱不是沒見過事兒的人,眼下,人傢就在咱眼皮底下伸手抬腿練上瞭,可咱連個影兒都抓不著,這事咱爺們兒可是頭一回碰上!”
三爺充滿真情地說:“大哥,這可不是你嘴裡能冒出來的話啊!想當年,關東山場子放木頭,一根大圓木順著山上的冰槽飛下來,一下子把你沖出一裡多地,你渾身變成瞭血葫蘆,可你爬起來瞭;水場子放排,到瞭鴨綠江,風疾浪高,你掉水裡去瞭,我們在江邊守瞭三天三夜,想把你的屍首背回去,可你抱著一條三十多斤的大魚從水裡鉆出來瞭;還有在金場子淘金,塌方活埋瞭你,這邊給你做壽衣,那邊你頂著二百來斤的凍土塊站起來瞭!大哥,打從我跟瞭你,這些年就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兒,沒有蹚不過去的河。不管那金小手是男是女,是人是鬼,咱都得瞪他一眼!”
陳懷海深情地望著三爺:“有你在,我踏實多瞭。”
早晨,陳懷海開門剛從屋裡走出,一支紙箭飛來。陳懷海撿起紙箭展開,看到上面寫著:“果然是關東老客,在下浪跡天涯,頭一回叫人耍瞭,耍得好,耍得妙,耍得呱呱叫!禮而不往非君子,我得回你點好東西,小心別被嚇死瞭!”
陳懷海收起紙箭大聲說:“酒館有好酒,來瞭喝一口!”
陳懷海走到櫃臺前問:“三爺,我昨晚回屋戴帽子瞭嗎?”三爺撓頭:“好像戴瞭吧?”“咱倆回屋喝的酒,我戴沒戴帽子你不記得瞭?”“帽子戴在你頭上,你都不記得,我能記得嗎?咱都喝迷糊瞭。”
“怪事啊,等我回屋再找找,你也幫我留點意。”陳懷海說罷欲走,一個中年男人走進來說:“不好意思,我兜裡沒錢,想拿帽子換二兩酒,成嗎?”他說著遞過手裡的帽子。陳懷海接過帽子望瞭一眼:“太行瞭,二兩酒,還得給您加盤醬牛肉。”
中年男人點頭:“看來人傢沒騙我,這都是真的。”陳懷海打量著中年男人:“朋友,你說的那人是男的還是女的啊?”“男的。”“多大年歲啊?”“小孩,也就七八歲吧。”“那小孩咋說的?”“他就說撿到個帽子,拿到好漢街的山東老酒館,能換二兩酒,他是小孩,不喝酒,就送我瞭。”
三爺打瞭二兩酒,讓亮子帶著中年男人走瞭。
三爺看著陳懷海小聲說:“就算是他拿的,也沒啥,隻是在眼皮底下拿,有點不給面子啊!”“就不給面兒瞭,能咋整?”陳懷海一笑,把帽子戴在頭上。
一大早,雷子掃地,亮子擦桌子。三爺打開老酒館的一扇扇窗。老蘑菇和半拉子從後門走進來。
三爺給老蘑菇和半拉子交代好事情後走進櫃臺。一個老頭背手弓腰從外走進來。他走到櫃臺前,從身後拿出一雙鞋放在櫃臺上:“敢問……這雙鞋能換二兩酒嗎?”
三爺愣住瞭,拿起鞋望著,然後提著這雙鞋跑進陳懷海的房間問:“大哥,你鞋呢?”陳懷海盤腿坐在炕上:“那不在你手裡嗎?”
三爺吃驚:“這……真是你的鞋啊?”陳懷海一笑:“快拿來吧,就這一雙鞋,沒它下不瞭地。這回換啥吃喝瞭?”“還是二兩酒。”“再給他加盤醬牛肉。”
三爺說:“大哥,你還坐得住啊?人傢可進屋走到你身邊,把鞋拿走瞭!”陳懷海說:“有啥坐不住的,他也就偷瞭點東西,沒幹別的。”“他要是動瞭毒心思……”“他要有那心思,早就動手瞭,還偷我鞋幹啥。”
三爺皺眉道:“話是這麼說,可開玩笑也得適可而止,不能沒完沒瞭啊。”陳懷海說:“先不管他,這兩回的事,咱倆沒說,兄弟們也都摸著風瞭,開個會吧,都講清楚,一傢人,不能瞞著。”
夜晚,客人都走瞭,關瞭店門,陳懷海、三爺、老蘑菇、半拉子、雷子和亮子圍坐在桌前開會。陳懷海講瞭最近發生的兩件事。
老蘑菇說:“大當傢,旁的東西丟瞭咱就當鬧著玩兒,可帽子和鞋都是貼身的東西,偷這些東西就是跟咱爺們兒立棍兒啊!”半拉子說:“老蘑菇說得對,這事不能完!”三爺說:“不能完還想怎麼樣?影兒都摸不著,有勁兒沒地使。”
陳懷海說:“兄弟們,要說這事,也挺有意思的,好玩兒,也講究。為啥說講究呢,那金小手確實有本事,能在我眼皮底下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他要想取我的人頭早就下手瞭。我看他就是閑得慌,逗我玩兒呢。”
半拉子說:“那也不能這麼個逗法啊,蹬鼻子上臉,沒完沒瞭。掌櫃的,那金小手要是讓我逮著瞭,我就給他來個拍黃瓜,小手拍成大手!”
老蘑菇搖頭:“盡說沒邊話,大當傢都逮不著他,你能逮著嗎?”
陳懷海說:“兄弟們,我跟你們說這事,一是咱們是一傢人,有事不能掖著藏著。再就是給你們提個醒,要是他把玩笑開到你們身上,大傢都不要在意,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好瞭,都睡覺去吧。”
半拉子和老蘑菇躺在炕上,二人鼾聲如雷。
半拉子踹瞭老蘑菇一腳:“你能不能小點聲,把我都震醒瞭!”老蘑菇說:“還賴上我瞭,你上瞭炕倒頭就睡,那呼嚕打的,能把房蓋掀開!”
半拉子一翻身,驚聲尖叫。一把菜刀立在半拉子臉旁,把他的臉劃出血瞭。半拉子起身抱拳高聲說:“好漢講究,謝瞭!”
早上,三爺知道瞭半拉子夜裡遭遇的事,就小聲對陳懷海說:“大哥,那人肯定是因為昨天半拉子放瞭狠話,才來瞭這一手,看來他就在咱身邊晃悠呢。”
陳懷海低聲應道:“晃悠就晃悠唄,要是晃悠累瞭能進屋喝一口就好瞭。”“往後說話都得憋著動靜瞭。我看那人不從咱兜裡把東西掏出來是不會收手瞭。咱就這麼忍著,讓著,一退再退,他說不定還得做出啥事來。咱得想辦法逼他收手,得讓他知道咱爺們兒不是省油燈,惹急瞭也要命!”“算瞭吧。”“大哥,你的火氣哪兒去瞭?”“跟他火不起來啊。”
夏夜,山東老酒館後院內靜悄悄的。
老蘑菇和半拉子分別趴在兩個房頂上盯著院裡,身邊放著繩套。雷子和亮子藏在倉房內,透過板障子縫隙朝外望。三爺坐在樹幹上,透過枝葉瞭望。陳懷海躺在炕上睡著。夜深瞭,老蘑菇趴在房頂上哈欠連天。半拉子拄著頭,眼睛緩緩閉上瞭。
忽然,一掛鞭炮飛進院裡,噼裡啪啦炸開瞭。老蘑菇、半拉子清醒瞭,抬眼望去。鞭炮聲中,陳懷海迅速爬起跑到窗前朝外看。鞭炮聲中,雷子和亮子瞪著眼睛往外瞅。三爺坐在樹幹上一臉疑惑。
鞭炮炸完瞭。陳懷海從屋裡走出來高聲喊:“房上的下來吧!”房頂上的老蘑菇和半拉子站起。雷子和亮子推著倉房門,可門被人鎖上打不開瞭。三爺從樹上跳下來,給雷子和亮子打開門。陳懷海走進自己的屋裡,發現枕頭丟瞭。他噗嗤一笑:“這就叫賠瞭夫人又折兵啊!”
上午,幾個酒客喝著酒。陳懷海走來,掃瞭一眼眾酒客,然後朝櫃臺走去。一個青年女子走進來把酒壺放在櫃臺上:“您好,打一壺老燒鍋帶走。”三爺站在櫃臺裡說:“您稍等。”
陳懷海望著青年女子從他身邊走過,微微笑瞭笑。一個青年男子從外走進來朝陳懷海笑瞭笑走瞭。青年女子拿著酒壺走出老酒館。陳懷海早就留意的這兩個人竟然同時出現,這讓陳懷海頗感意外。
這時,三爺遞過一個紙箭說:“我正算賬呢,一抬頭,這東西就在櫃上瞭。”
陳懷海接過紙箭展開看,一個不男不女的聲音傳來:“還想跟我玩兒?玩兒得舒服吧?沒嚇死你吧?沙金兒不到手,咱倆就都別歇著瞭,世道混蛋,接著玩兒吧。”
陳懷海把紙箭放在三爺面前說:“就看誰能撐得住瞭。”瘦小酒客進來朝陳懷海笑瞭笑。陳懷海笑著:“來瞭,裡面請。”
第二天上午,陳懷海剛走進酒館,三爺就告訴他櫃上缺瞭五壇酒。門窗都上著鎖,連個腳印都沒留,酒哪裡去瞭?陳懷海說:“有本事把房子搬走,就啥都有瞭。”
這時,雷子跑過來:“掌櫃的,街上出事瞭,你趕緊去看看吧!”陳懷海、三爺、雷子快步走過來,見街上站著不少人,老蘑菇、半拉子、亮子也在其中。
五壇酒擺在街上,地上還有幾個大字:“山東老酒館敬贈”。
茶館趙掌櫃問:“陳掌櫃,您為啥請大傢喝酒啊?有喜事?”豫菜張說:“請喝酒也不能在大街上站著喝啊,總得有個座吧?”肉餅王嚷:“隻要有嘴,躺著都能喝,可光有酒哪行,還得有菜啊。”眾人紛紛哄鬧起來。
陳懷海喊:“各位街坊,各位朋友,大傢靜一靜。要問我為啥請大傢喝酒,那是咱們街坊鄰裡處瞭這麼久,大傢夥對我都不錯,我得請請大傢啊。可要問為啥把酒擺街上瞭,那是因為不擺街上,街坊鄰裡們不知道我要請大傢喝酒啊,怎麼樣,這回都知道瞭吧,三爺,叫人把酒都抬屋裡去,今天我請客,不但有酒,還有肉!”
老酒館裡坐滿瞭人,眾人喝酒吃菜。老白頭、瘦小酒客都在。雷子、亮子緊著忙活。老二兩走進來問:“今兒個是啥日子啊,咋這麼熱鬧?”
陳懷海笑著:“老夥計,你來得正好,今兒個我請客。為的是大傢高興唄,來,我給你找個座。”“無功不受祿,占小便宜吃大虧,不合算。”老二兩轉身欲走。陳懷海說:“這叫啥便宜,咱老哥兒倆處瞭這麼久……”老二兩還是走瞭。
老警察走進來說:“客兒不錯啊。”陳懷海趕緊迎上:“官爺,您來瞭。”老警察說:“知道那金小手又作案瞭嗎?”他高聲對大夥說,“金小手把日本人開的餐館掃瞭個幹凈,還把東西送給窮漢街的窮人瞭。金店的事還沒瞭,這又捅瞭新婁子,是罪上加罪啊!陳掌櫃,還是那句話,眼睛得擦亮瞭,發現可疑人等,要立馬稟告,明白嗎?”
老警察走瞭,眾酒客都要給掌櫃的敬酒。陳懷海從櫃上拿起酒盅。三爺說:“不是開門不喝酒嗎?”陳懷海說:“人多勢眾,惹不起,破回例吧。”他倒瞭一盅酒朝眾酒客走去。眾酒客喊:“多謝掌櫃的,幹瞭!”
陳懷海說:“不謝不謝,能來就是賞臉,幹!”
瘦小酒客面帶醉意地高聲說:“金小手,你給我聽著,你把日本人的餐館掃瞭個幹凈,還接濟窮漢街的窮人,就憑這事,我認你是個爺們兒!可一碼歸一碼,咱倆的仇咋瞭結啊?你給我出來,咱倆就坐這張桌上,我請你喝酒,還不用你給我認錯,怎麼樣,我夠意思吧?這臺階給得舒坦吧?金小手,你給我出來!”
陳懷海走到瘦小酒客近前說:“這位爺,您小點聲。”瘦小酒客瞪眼:“我小點聲幹啥?你當我怕那金小手嗎?!”
陳懷海說:“我不是說您怕他,我是怕您的舌頭疼。好瞭傷疤不能忘瞭疼啊。”
瘦小酒客說:“掌櫃的,今天您酒館這菜味兒不錯啊。”“都是一個廚子,一個味兒。”“不不不,今天這菜比平日子要好吃,酒也更好喝,大夥說是不是?”眾酒客都說是。
陳懷海說:“多謝大傢捧場,這世道,人氣最難得,有人氣瞭,就啥都有瞭。可能有人會說,你白請吃喝,當然有人氣瞭。我說這話也不全對,大傢要是煩我,那就算我花錢請大傢來,大傢肯定也不會來。說到這兒,我應該感謝一個人,是他提醒我應該請街坊鄰裡吃頓飯,喝頓酒。”
瘦小酒客問:“那人是誰啊?我們得敬他!”陳懷海說:“多謝大傢好意,這樣,你們要敬的酒我留著,到時我單獨敬他。大傢吃好喝好,有事盡管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