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賽時遷失手明大義 賀洋鬼新開老奉天

陳懷海躺在炕上側身睡著,他翻過身睜開眼睛,一個大胖小子睡在一旁。陳懷海坐起來,對著窗戶說話:“金先生,你這就不仗義瞭,大人的事,不能打孩子的主意吧?這樣就沒意思瞭!打開窗說話,我這有沙金兒,還不少呢,可你拿不走,為啥?這是我和弟兄們十幾年用血汗甚至是命換來的!今天我也跟你挑明,我知道你是誰,隻是不好意思撕破你的臉面,真要撕破瞭,你在江湖上沒法混!其實你這戲法早就露底瞭,我一直給你留著掌聲呢!說到這兒,你肯定說我在吹牛,那我就提點提點你,那青年美男和美女是你的幫手幌子,你們三個人是一夥的。那要問瞭,你是哪位啊?看看自己的褂子,是不是少瞭一角。金先生,你要認我這個朋友,明天晚上酒館關門後,酒窖裡我請你喝酒,想咋玩兒,我陪你!”

窗外傳來鼓掌聲。

第二天晚上,山東老酒館後院內靜悄悄的。老蘑菇、半拉子躲在隱蔽處,盯著酒館後門。老蘑菇小聲說:“就留這一個門,他保準得從這進去。”半拉子嘀咕:“今晚我非得看看這金小手到底長得啥人模狗樣不可。”

酒窖內擺瞭一張桌,桌上擺著四個涼菜。陳懷海坐在桌前,三爺提著一壺酒進來,把酒放在桌上。

陳懷海說:“沒別的事瞭,你回屋睡吧。”三爺說:“前面門窗都關嚴瞭,就給你倆留瞭個後門。”陳懷海笑道:“後門是給我留的,金先生用不上。從門進還叫金小手嗎?你不回屋他不來,趕緊走吧。”三爺走瞭。

陳懷海倒瞭兩盅酒對酒壺說話:“金先生,本來我應該請您在店裡喝酒,可就怕門窗不嚴透瞭風,所以隻能在這兒瞭。酒窖不寬敞也不亮堂,可酒味濃啊。”

金小手的聲音傳來:“味濃好啊,人活這輩子,人味酒味,不就是圖個味嗎?可光味濃不行,還得味正。”“您看我這裡的味正嗎?”“要是味不正,我就不來瞭。”

“趕緊出來吧,大熱天的,你也不嫌悶得慌。”

金小手從一個酒缸裡跳出來,他就是那個瘦小酒客。陳懷海說:“請坐。”金小手對著陳懷海鞠躬施禮。陳懷海忙站起:“金先生,您這是幹啥?”金小手說:“陳掌櫃,您要是報官,我就沒命瞭,這恩情大著呢。”陳懷海笑著:“您味正,我能舍得把您報官嗎?如是那樣,我這味就不正瞭。”

二人坐在桌前。金小手單手握著一炷香:“日本人滿街抓我,在這留久對咱倆都不好,一炷香的工夫我就走。”陳懷海說:“我這裡不透風。”“這是我的規矩。”“怪不得他們逮不著您。”“可我被您逮住瞭。”

陳懷海擺手:“都是玩笑,您跟我開玩笑,我也跟您開玩笑。來,喝酒。”

金小手說:“不能喝糊塗酒,陳掌櫃,您得先讓我明白明白。”陳懷海說:“小聰明,地上撒瞭點白灰而已。”

其實,說起來也簡單。陳懷海在他的炕前撒瞭一點點白灰,金小手來偷枕頭的時候就踩上瞭白灰。接下來的情節,是陳懷海把紙箭放在三爺面前,瘦小酒客從外走進來,朝陳懷海笑瞭笑。陳懷海看到瘦小酒客的鞋上沾著白灰。再後來,是瘦小酒客在酒店大聲挑戰金小手,要金小手出來。陳懷海走到瘦小酒客近前讓他小點聲,怕他的舌頭疼。瘦小酒客趕緊捂住嘴。陳懷海從袖子裡伸出小剪子,悄悄剪掉瞭瘦小酒客的衣角。

事情一經說明,金小手點頭道:“人傢都說我這手沒骨頭,我看您這手才是沒骨頭啊,我是金小手,您是陳小小手。”陳懷海擺手:“我這手可不靈,幹不瞭您幹的那些事。您敢玩兒,還玩兒得大,玩兒得漂亮。”“可和您陳掌櫃過手,我沒占到半點便宜,走江過海、騰雲駕霧半輩子,這回算開眼瞭。”“還是那句話,都是玩笑。”陳懷海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小佈包,“您的衣角在這兒呢,針線也帶來瞭,我給您縫上。”

金小手笑著:“算瞭,頭回碰上的稀罕事,留個念想吧。您逮著我瞭,為啥不早跟我講?笑話我?”陳懷海說:“您玩兒得挺好,我看得也挺有意思,不忍煞尾。我看瞭大半輩子戲,沒想到自己在戲裡瞭,並且是跟英雄好漢對戲,真過癮!金先生,這可不是看笑話,是我舍不得從戲裡出來啊!”

金小手說:“陳掌櫃,敢問您這能耐是從哪兒學的?”陳懷海說:“咱們都是一個師父,關東山。”

金小手望著陳懷海,輕聲哼著:

走一裡啊,不回頭,爹娘的眼淚濕袖頭。

陳懷海接著哼:

走百裡啊,不回頭,爹娘給瞭咱精神頭。

金小手聲音澀滯:

走千裡啊,不回頭,好漢不戀熱炕頭。

陳懷海嗓音微抖:

走萬裡啊,不回頭,走到關東山白瞭頭。

陳懷海的眼睛濕潤瞭,他擎起酒盅。金小手眼裡含淚,也擎起酒盅激動地說:“喝瞭這杯酒,我認您這個大哥。不管千裡萬裡,有難處言語一聲,我為您擰腦瓜子摔響兒!”陳懷海深情道:“那就聽大哥一句話,走江湖不容易,山高水長,馬高鐙短,兄弟腳下有數!”

二人幹杯。金小手看手裡的香燃到虎口,就說:“大哥,我得走瞭。”陳懷海推心置腹道:“兄弟,你有你的規矩,大哥不留瞭,今後沒地去瞭,找大哥來,多的不敢說,炕給你燒熱瞭,酒給你燙好瞭,能讓兄弟你熱熱乎乎踏踏實實地睡個好覺。這壇酒我給你存在酒架上,不寫你的真名,你啥時候來,咱倆啥時候喝,你不來,誰也動不瞭。大哥不送你瞭,走好。”陳懷海起身走出酒窖。金小手望著陳懷海的背影,熱淚滾落下來。

半拉子在隱蔽處說:“這都幾點瞭,金小手咋還不來啊?”老蘑菇說:“誰知道呢,要不回屋睡覺去?”

陳懷海從酒館後門走出來,把後門鎖上,然後對老蘑菇和半拉子說:“都回屋睡吧。”老蘑菇問:“他沒來?”陳懷海說:“來瞭。”半拉子問:“從哪兒來的?”陳懷海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人已經走瞭。”

賀義堂躺在榻榻米上,抱著《陶朱公商訓》讀:“臨事要責任,放棄則受害大。用度要節儉,奢侈則用途竭。買賣要隨時,拖延則機宜失。賒欠要識人,濫出則血本虧……”美沙紀跪著擦抹榻榻米。孩子躺在一旁。

賀小辮進來說:“看書要坐著,躺著犯糊塗。”

賀義堂忙爬起:“爹,您來瞭。”美沙紀甜蜜地喊:“爸爸。”

賀小辮微笑著點點頭,他拄著拐杖走到賀義堂近前:“你說你學醫學得好好的,咋就對開館子有這麼大的癮呢?”

賀義堂說:“這不都隨您嘛。”賀小辮說:“你不是做買賣的料,別琢磨開館子的事瞭,還是去當大夫吧。”

賀義堂面露難色:“爹,我說瞭您可別生氣。我對學醫沒興趣,所以沒畢業,當不成大夫瞭,可是我學日料畢業瞭,可以做個廚師。不管幹啥,能幹好就行唄,您說是不?”

賀小辮嘆口氣轉身走瞭,他又站下看著美沙紀說:“人傢又看孩子又擦地,你就不能搭把手?”賀義堂說:“她不讓我搭手。日本的規矩,男主外女主內,我要是伸手幫忙,那就是嫌棄她做不好傢務,她會生氣。”

賀小辮問:“還有這事?”賀義堂笑著說:“爹,您要是覺得日本女人好,我給您找個伴?”

賀小辮正色:“滾你個㞗的!”又問,“她幹活兒咋總跪著呢,腿不麻嗎?”賀義堂說:“這是日本人的風俗,是他們的習慣。”“我就問麻不麻?”“沒聽她說麻,應該是不麻。”“那你跪一會兒試試,看看麻不麻。”“我不是日本人,我不跪。”

賀小辮說:“你給你媳婦的膝蓋弄兩個棉墊兒吧,墊上再跪著,能舒坦點。”賀義堂說:“她們跪習慣瞭,用不上那東西。”

美沙紀問爸爸在說什麼,賀義堂把老爹的話講瞭。美沙紀高興地笑著鞠躬致謝:“謝謝爸爸關心,但是我的腿並不需要棉墊兒。”

賀義堂再把美沙紀的話翻給老爹。“不要拉倒。”賀小辮說著要走,孩子哭瞭,他迅速奔過去抱起孩子哄起來。

賀義堂和美沙紀走到點心鋪外。美沙紀說:“我想吃點心。”賀義堂站住:“那東西有什麼好吃的,這樣,我們回去烙餡餅。”“餡餅和點心能一樣嗎?我知道,你就是舍不得給我買。”

賀義堂說:“我不是舍不得買,是開日料店花瞭不少錢,又沒賺什麼錢,如今店也關瞭,坐吃山空,咱們手裡剩的那點錢,不得省著點花嗎?”

美沙紀說:“我跟你來到這裡,不是跟你吃苦來瞭,如果是這樣的生活,那我應該回到日本去。”

賀義堂說:“咱實話實說,你剛來的時候,吃得好不好,日子過得怎麼樣?我騙你瞭嗎?日料店賠瞭錢,我也難受啊,也正在努力想辦法啊。美沙紀,你要相信,我一定會好起來的。到那時,隻要你喜歡,我會買下這個點心店,你就可以吃到各種各樣的點心瞭。”美沙紀問:“我會等到那一天嗎?”

賀義堂看到那正紅走過來,就把話題岔開:“喲,那爺,您這是去哪兒啊?”

那正紅說:“您吉祥,這不有人找我擺事嗎,我帶他們去山東老酒館坐會兒。”賀義堂說:“那爺,您這算長在山東老酒館瞭?”“我倒是想去你那兒,可你弄的那些東洋酒東洋菜,我吃不慣。”“現在您想吃都吃不著瞭。要不我也開個酒館?”

那正紅說:“倆酒館頂著門不好吧,咱這條街滿人多,可沒有滿漢全席八大碗,你可以開個滿菜館子,占這一口鮮。你別看現在滿人沒落瞭,可王爺格格多啊,雖然破敗,但是腰裡錢兒厚,你要是能把滿菜做好瞭,再嘴連著耳朵,耳朵連著嘴地一傳,何愁生意不興隆啊!”

賀義堂說:“那爺,我得請您喝酒瞭。”那正紅說:“等館子開起來,我找人捧你的場!”賀義堂拍巴掌:“一句話點醒夢中人,媳婦,走,我給你買點心去!”

賀小辮在後院的躺椅上曬太陽,他瞇著眼睛瞄著賀義堂那屋。美沙紀從屋裡走來,望瞭賀小辮一眼。賀小辮趕緊閉上眼睛。美沙紀走瞭。賀小辮又睜開眼睛。

賀義堂從屋裡出來,走到賀小辮近前。賀小辮說:“天這麼好,咋不帶孩子出來曬曬太陽啊?”賀義堂說:“他睡著呢。”“屋裡沒大人,孩子要是掉地上咋辦?”“屋裡是榻榻米,矮得很,掉地上也摔不壞。”“那要是進賊把孩子偷走咋整?”“孩他娘也就上趟茅房的工夫,一會兒就回去瞭。”

賀義堂看到美沙紀進屋瞭,就蹲下身說:“爹,我想跟您商量個事。我打算把榻榻米拆瞭,給您壘個炕。”賀小辮笑瞭:“這話算說我心裡去瞭,要壘趕緊的,我要重回炕上。”

“行,我馬上找人過來。”賀義堂忙點頭,“爹,您說咱傢的鋪子不能就這麼閑著啊,得幹點啥吧?”賀小辮說:“兒子,我就等你這句話呢。人這輩子,哪有總是順風順水的,摔倒瞭再爬起來,就還是英雄好漢。等我把這身子骨養結實點,咱爺兒倆就重操舊業,把餡餅店支起來。”

賀義堂說:“爹,前兩天我碰上那爺瞭,他說咱這滿人多,王爺格格不少,兜裡都不差錢,可缺的是滿漢全席八大碗,我尋思要不咱們就幹個滿菜館子吧。那爺還說,會多帶滿人過來給咱們捧場呢。”

賀小辮琢磨半天:“開飯館能指望一個人兩個人帶客來嗎?這滿菜館子倒是可以,隻是鋪張起來得花不少錢,你有那麼多錢嗎?少打我主意,你背著我把房子抵押瞭,我把養老錢全拿出來,才保住咱傢這幾間房子,眼下,我這後事還沒著落呢!烙餡餅攤子小,說幹就能幹,從頭來吧,先攢點錢再說。”

賀義堂皺眉:“一張餡餅一張餡餅地攢,得攢到猴年馬月啊!”賀小辮說:“一口吃不成個胖子,做生意得腳踩實地,步步穩當。”

屋裡換成瞭中式風格,賀小辮坐在炕上,拍著炕:“老天爺開眼,我又回到炕上瞭,還是這大炕舒坦啊。炕壘完瞭,咱爺兒倆得開始烙餡餅瞭。”賀義堂說:“爹,告訴您個好消息,我有錢瞭,可以開滿菜館子瞭。美沙紀在大連有日本商人朋友,很有錢,他可以出錢幫我們開館子。”“要是賠瞭呢?”“賠瞭算他的唄。”

“他傻瞭嗎?”“人傢有的是錢,不在乎咱這點。”

賀小辮問:“你幹啥?”賀義堂說:“我管理啊,我們是合夥開飯館。爹,要想把買賣做大,一是自己幹,一點一點,由小做大;再就是合夥幹,這樣就不用一點點來瞭,上來就幹大的,賺大錢。”

賀小辮提醒道:“說得簡單,合夥的買賣最容易鬧麻煩,你一定要把事想細瞭想透瞭想明白瞭,然後都落到紙上。”“爹,我都多大瞭,明白著呢。您歇著吧,我還有事要辦呢。”賀義堂走出去瞭。

賀小辮疑神疑鬼,急忙爬到炕櫃旁掀開櫃蓋,伸手在裡面掏著,他掏出一個佈包,層層打開,裡面是房契。他摸著房契點點頭,又把房契原樣包好,再小心翼翼放進炕櫃裡,這才長出一口氣笑瞭。

秋風送爽。長竹竿一挑,大紅佈落下,“老奉天”的招牌顯露出來,門楣上頂著一塊兒大銅鏡。鞭炮噼裡啪啦炸響。

老奉天飯館開張瞭。賀義堂站在櫃臺內。那正紅、呂三、福六站在門口。兩位客人走進來。

那正紅笑著:“您吉祥。”周姓客人點頭:“您吉祥,那爺,您這場子不錯啊!”那正紅說:“滿漢全席八大碗,都是咱的祖宗菜,到這就是到傢瞭。”賀義堂接上:“那爺說得對,這就是我們的傢。”

武姓客人問:“掌櫃的,您是滿人?”賀義堂張口結舌。那正紅忙說:“這是我的小老弟兒,人熱著呢,對瞭,好酒好菜都上桌瞭,裡面請。”倆客人走瞭。

賀義堂問:“那爺,往後人傢問我是不是滿人,我咋說?要知道我不是滿人,客們會不會覺得我這菜味兒不正啊?”

那正紅想瞭想:“往後人傢再問你,你就說,‘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傢。’客人就明白你是富貴人傢出來的。大富之傢是皇宮啊,宮裡出來的人,必是正路貨。記住,說這句話的時候,千萬不要笑,一定要面露傷感之色。”

賀義堂面露傷感:“‘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傢。’”說著長長嘆瞭口氣。

那正紅點頭:“形神兼備,不錯。”

鄭姓客人走進來說:“那爺,您吉祥。”“您吉祥,都等著您呢,裡面請。”那正紅帶著客人進去瞭。賀義堂模仿著:“您吉祥,您吉祥。”

三爺站在櫃臺裡,低頭在本子上寫著,一束光射在三爺的眼睛上,三爺扭頭望去。窗外白花花一片,光亮耀眼。

三爺叫雷子去外面看看,啥東西這麼亮,晃得眼都睜不開瞭。

雷子走出來朝對面的老奉天飯館一看,見老奉天飯館門楣頂著一面大銅鏡,泛著刺眼的白光。雷子回來一說,老蘑菇提著爐鉤子,半拉子手握菜刀走過來。

三爺問:“你們要幹啥去?”

老蘑菇叫著:“三爺,對門拿大鏡子晃咱,這事不能忍!”

半拉子嚷著:“對,得找姓賀的說道說道去!”這時,雷子和亮子也拿著棍棒過來瞭。三爺阻攔不住,老蘑菇提著爐鉤子,半拉子手握菜刀,雷子和亮子拿著棍棒已經堵在老奉天飯館門口。

賀義堂帶著呂三和福六從飯館跑瞭出來喊:“你們要幹啥?想殺人嗎?”半拉子撇嘴:“不殺也行,多少放點血吧。”老蘑菇瞪眼:“我說姓賀的,你傢門楣上擺個大銅鏡是啥意思?鋥明刷亮,照得我傢酒館大門白花花一片。”

賀義堂說:“白花花一片好啊,這叫光大門楣,懂嗎?”半拉子說:“我看你就是沒安好心,識相的,趕緊把大銅鏡摘下來,不然我砸瞭它!”

賀義堂說:“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說砸人傢門面就砸人傢門面,還有沒有王法瞭!我這飯館可是剛開張,你們要是把我的門面砸瞭,這血海深仇可就結下瞭……”半拉子的菜刀飛出去,正砍到大銅鏡上,聲音響亮。賀義堂呆住瞭。

那正紅快步走出來問:“出啥事瞭?”賀義堂說:“那爺,老酒館的人欺負到咱傢門口瞭!”

那正紅張開雙臂下按:“各位兄弟,聽我一句話,不管有啥恩怨,人傢飯館剛開張,是大喜事,總得給個順氣吧?你們要是看得起那爺我,就都給我個面子,有事咱過瞭今天再說,行嗎?”

半拉子和老蘑菇都說不行!雙方正僵持著,陳懷海走過來,對賀義堂說聲對不起,把半拉子和老蘑菇叫回去瞭。

那正紅看著賀義堂:“人傢不說我還沒註意,你弄個大銅鏡頂門楣上幹啥?”

賀義堂說:“風水先生給看過給出的主意。”

那正紅說:“那也不能晃著人傢啊。老酒館來人砸大銅鏡是不對,可不管咋說,這事是你傢先引起來的,根兒在你這兒,趕緊摘瞭吧。”賀義堂說:“要是對方上門好好商量,我就摘瞭。眼下他們又打又殺的,我要是摘瞭就是怕他們,傳出去我還能抬起頭嗎?所以不能摘,還得擦亮堂點。”

那正紅隻好說:“好話說完瞭,自己看著辦吧,我得陪客去。那幾位爺可不是一般人,傢底兒厚著呢,要是兜裡沒帶錢,就先賒著,別急著要。人氣最重要,把人氣攏住攢足,還愁不來錢兒嗎?眼睛不能總盯著腳尖,得抬頭往遠看!”

當晚,酒館關門後,老蘑菇、半拉子、雷子、亮子面對陳懷海站成一排。三爺站在一旁說:“大哥,這事怪我沒把好門。”半拉子和老蘑菇都說是自己硬要去的,不怪三爺。

陳懷海說:“各位兄弟,今天這事要說怪誰,沒必要掰扯清楚,因為這事本來就沒意思。不就是一個鏡子嗎?它愛照哪兒照哪兒,咱是人不是妖,還怕照妖鏡嗎?我陳懷海這輩子不信神不信鬼不信邪隻信人,咱把人做好瞭,把人的兩條腿紮穩瞭,啥都不怕!這是大連街,不是關東山,我們來瞭就要入鄉隨俗。關東山的那一套全給我收起來,遇事要壓著火氣,多琢磨琢磨,看住手,多動腦,好好開館子,少生是非,明白嗎?都回去歇著吧。”

老蘑菇他們走後,三爺說:“大哥,其實這事也不能全怪兄弟們,那姓賀的確實欺人太甚。”陳懷海說:“明天我自個過去一趟。”

第二天上午,老奉天飯館一開門,呂三就跑過來告訴少掌櫃陳掌櫃來瞭,就他一個人。賀義堂問門外有沒有埋伏?呂三搖頭說沒有。

賀義堂說:“那也得小心點,你和福六拿好棍棒,我要是把杯子摔瞭,你倆就趕緊上前保護我。多給賞錢。”

陳懷海走進來坐在桌前。福六倒兩杯水放在桌上。呂三給福六使眼色,二人走瞭。賀義堂問:“陳掌櫃,今天來所為何事啊?”陳懷海說:“賀掌櫃,我是給你賠不是來瞭。我的人到你這吵鬧,是我管教不嚴,對不起。”

賀義堂拿捏著:“兩層皮兒一碰就賠不是瞭?賠不是得心誠,我怎麼沒看到你的誠心呢?你的人到我這大呼小叫,驚瞭客兒不說,還一刀把我的大銅鏡劈瞭個洞,你說那不成廢銅爛鐵瞭嗎?”

陳懷海從桌子底下抱出一個大銅鏡放在桌上:“你看這鏡子夠大夠亮嗎?用不用我幫你掛上?賀掌櫃,咱們是鄰居,門對門,得多親多近,我那還有你存的清酒呢,沒事到我那兒多坐坐。”

賀義堂說:“那瓶酒給我存好瞭,我有用。”“放心吧,好瞭,我走瞭。”陳懷海剛走到房門,賀義堂伸手摸著大銅鏡,不慎碰落水杯,杯子摔碎瞭。呂三和福六提著棍棒跑過來。陳懷海回頭看瞭一眼,一笑走出去。

賀義堂搖頭:“真丟人!行瞭,趕緊收拾收拾吧。”福六問:“少掌櫃,這大銅鏡亮堂啊,掛上?”賀義堂皺眉:“掛啥掛,把那個也摘下來!”

一個穿綢裹緞器宇不凡的大高個走進老奉天飯店。賀義堂忙說:“您吉祥。”

大高個問:“宮裡人兒?”賀義堂面露傷感,長長嘆瞭口氣:“‘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傢。’”大高個也嘆瞭口氣坐在桌前高聲問:“這館子吃的是滿菜吧?八大碗,上齊瞭就行。”

呂三小心翼翼地問:“您幾位啊?”大高個伸出食指。呂三說:“一位點八個菜,吃得瞭嗎?”大高個說:“吃不瞭擺著不行嗎?”

賀義堂走過來說:“吃就吃唄,人傢敢點,就是敢吃,趕緊通知後廚!”大高個一笑:“等等。開個玩笑,兩個菜,鹵蝦豆腐蛋,扒豬手,二兩燒刀子。掌櫃的,你是見過世面的人啊。”

賀義堂挺高興:“您也是,一打眼就與眾不同,氣派!”“這你都看出來瞭?”大高個哈哈大笑。

賀義堂站在櫃臺裡打算盤。大高個走過來說:“菜味兒挺正啊,記賬。”賀義堂說:“您吃好就行。這就給您結賬,您點的是鹵蝦豆腐蛋,扒豬手,二兩燒刀子……”

大高個不耐煩:“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記賬。”賀義堂愣瞭一下:“我這飯館不賒賬,不記賬。”

“掌櫃的,我這人身上從來不帶錢,等在你這湊個整數一並給吧。”大高個說著拿過紙筆,甩瞭幾筆,把紙遞到賀義堂眼前。賀義堂望著字跡:“這寫的是……滿文嗎?我不認識。”

大高個氣派道:“掌櫃的,我剛才說瞭,你這館子的菜味兒挺正,你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我很賞識你。今兒個咱們是頭回見面,一回生二回熟,日子久瞭,我是什麼人,你會慢慢清楚的。我會常來,非把你這館子吃上二層樓不可。你這館子太小瞭,我多來捧捧場,你不就上瞭二層樓嗎?”

賀義堂望著大高個出門的背影,呆瞭。那正紅走進來問:“那人是誰啊?這身打扮,夠氣派!”

賀義堂搖頭:“不認識啊,頭回見。那爺,您看這紙上寫的是什麼?”那正紅望著字跡說:“鹵蝦豆腐蛋,扒豬手,二兩燒刀子,落款看不清楚。這是滿文啊,筆跡好眼熟,誰呢?”

賀義堂說:“就是剛才那個人。”

兩天後,大高個和倆朋友坐在老奉天飯館喝酒聊天。他掏出懷表晃瞭晃,伸出三根手指,亮出金戒指高聲說:“今天下午三點……”他指著嘴裡的大金牙:“到我傢打麻將。”兩個朋友走瞭,大高個喝光酒盅裡的酒,走到櫃臺前拿起筆。

賀義堂忙說:“先生,我這是小本買賣,一天賺不瞭幾個錢,我上有老下有小,身上背著好幾張嘴呢……”

大高個說:“無需多言,幾個錢的事,結賬!”他摸兜:“沒養成出門帶錢的習慣啊,這可怎麼辦,要不這金鎦子押你這兒?”說著摘下金鎦子神氣道:“押你這兒就押你這兒,你可得給我看住瞭,我這金鎦子可有講究,萬一弄丟瞭,你這館子賠不起。”

賀義堂說:“這東西太金貴瞭,我可不能留,您還是……”“還是記賬吧。”大高個收回金鎦子,拿過紙筆寫起來。賀義堂輕嘆一口氣。

那正紅來瞭,賀義堂趕緊把那張紙拿給他看。那正紅拿著那紙邊走邊看邊點頭:“這字是越看越眼熟,好像是……是那個王爺的字。下回他再來,你叫我,我掌掌眼。”

不久,大高個又來瞭,悠閑地坐著喝酒吃菜。賀義堂和那正紅望著大高個。

那正紅悄聲道:“如果真是王爺,我湊過去多失禮,萬一他認出我,我認不出他來,豈不更失禮。”賀義堂小聲說:“算瞭,管他什麼王爺不王爺的,皇帝老子吃飯也得給錢!”

那正紅搖頭:“這話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真要是皇上來你這吃飯,吃高興瞭隨手給你個小物件,夠你活半輩子的。”賀義堂說:“可他不是皇上。”那正紅說:“王爺也夠瞧的瞭,哪個不是腰纏萬貫,富可敵國啊,抬抬手,就是真金白銀。”“那他到底是不是王爺啊?”“你別急,等等看。”

大高個喝完酒,打瞭個酒嗝站起來。賀義堂問:“他要走瞭,我該不該讓他結賬?”那正紅說:“不能讓他結賬。”

大高個來到櫃臺旁:“多少錢啊?”賀義堂說:“要不還是先記著吧。”“攢足瞭一個數,一並給?”大高個拿過紙筆劃拉數筆說:“今兒個高興,給你畫幅小畫吧。”他寥寥幾筆,畫瞭頭牛:“找把好手,裱好掛墻上,吉利。”然後撂下紙筆走瞭。

那正紅走過來拿過畫看著說:“妥瞭,我聽說宮裡有位王爺專門喜歡畫牛,可畫出來卻像羊,有人美其名曰‘羊牛’,就是他。我曾見過一面,至於叫什麼名我記不清瞭,不管怎麼說,他是王爺,是大主顧,你千萬別小氣,伺候高興瞭,說不定哪一天他一袋銀子給你放這兒瞭!”

這天,大高個坐在老奉天飯館喝酒吃菜。賀義堂站在櫃臺裡,不時看大高個。那正紅坐在另一張桌前,也不時看向大高個。兩個人走進來剛要坐,忽然看見大高個,立即走到大高個近前倒身便拜。大高個連忙示意不要說話,喊呂三再上四個好菜,一斤酒,酒要最好的!那正紅望向賀義堂點瞭點頭。

過瞭一會兒,桌前就剩下大高個一個人,他喝醉瞭,擎起酒盅敬那正紅。那正紅趕緊拿起酒盅,走到大高個近前,倆人互道吉祥。

那正紅說:“您的那幅畫是形神兼備,躍然紙上,嘆為觀止。”大高個問:“你也懂畫?”“在宮裡見過,略懂一二。”“你在宮裡是何差事?”“教小王爺們摔跤。”

大高個若有所思:“我想起來瞭,你姓那吧?我二弟跟你學的摔跤,他時常提起你。”那正紅試探:“敢問您二弟是……”

大高個長嘆一口氣:“英年早逝,不提也罷。”那正紅面露悲傷,也跟著長嘆一口氣。大高個道:“坐下說話。”那正紅說:“奴才不敢。”“我讓你坐你就坐,無妨。你何時出的宮啊?”

那正紅坐瞭,屁股隻挨著椅子邊:“皇上走瞭,奴才就走瞭。奴才心裡一直記掛著皇上。”他看周圍沒人,緩緩摘掉圍脖,從脖子後抽出一根辮子,雙手捧著辮子說,“一片忠心,天地可鑒。”

大高個沉默半晌,眼睛濕潤瞭:“好得很啊,這杯酒我敬你。”

“嚇死奴才瞭。”那正紅趕緊擎起酒杯,他一激動,把椅子坐翻,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還高擎酒杯低聲呼道:“皇上萬萬歲,王爺千千歲!”

大高個走瞭,那正紅送走“王爺”後進來。賀義堂問:“那爺,您沒給他送傢去啊?他都醉成那樣瞭,別走丟瞭。”那正紅說:“人傢沒說讓我去送。那是王爺,說話一言九鼎,咱做奴才的,得聽話,聽話即是忠心。”

賀義堂說:“這都民國瞭,哪還有奴才!”那正紅搖頭:“大錯特錯,有皇上就有奴才,一萬年也改不瞭。”“可是皇上在哪兒呢?”“我不知道皇上在哪兒,可我知道王爺在哪兒瞭,有王爺在,就有奴才在,有王爺在,奴才們就有傢瞭。”

賀義堂皺眉道:“我不管王爺奴才的,他什麼時候能把我這賬結清啊?那爺啊,他在我這掛不少賬瞭,我這小本買賣再這樣下去,就得傾盡傢底瞭!”

那正紅說:“一介草民,鼠目寸光,我舌頭都講瘦瞭半斤,你怎麼就是不明白呢?王爺是什麼人,是你想請都請不來的人,他能來,就是你的福分!一百步走瞭七十步,還差後面那三十步,眼瞅著要見亮嘍。”

《老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