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豫菜張心虛疑神鬼 假王爺下餌騙吃喝

一對衣衫破爛的中年夫婦連背帶抱,帶著兩個孩子走進豫菜張飯館。夥計喊:“你們咋全進來瞭,趕緊出去!”中年男哀求:“好心人,我們一傢四口餓瞭一天,可憐可憐給口吃的吧!剩飯剩菜都行,不挑。”夥計看著豫菜張。豫菜張擺擺手。夥計說:“我就是個跑堂的,你們別為難我瞭,去別的館子問問吧。”

四個人剛要走,豫菜張說:“我這確實沒吃的,你們出門左拐往前走,有個山東老酒館,那裡面好吃的多。掌櫃的姓陳,是個大財主,滿身金銀。他有個喜好,就是愛往外送吃喝。你們去瞭說好聽的把他捧高興瞭,保證讓你們吃好喝好。”

這對夫婦帶著兩個孩子站在山東老酒館門口,中年男人喊著:“掌櫃的,我們一到好漢街就聽說您的大名瞭,知道您是個大善人,見不得別人餓肚子。掌櫃的,給我們點吃的吧,我們會記得您的恩情。”陳懷海吩咐給他們四屜肉包子。

男人說:“哎喲我的天啊,這真是碰上活菩薩瞭,掌櫃的,謝謝您。”

陳懷海說:“不用客氣,也幫不上大忙,管頓飽飯而已。來瞭就是客,正好還有空桌,你們安心把飯吃完再走吧。亮子,上茶!”

過瞭一會兒,中年夫婦帶著兩個孩子走進豫菜張飯館。豫菜張問:“吃瞭嗎?”中年男人說:“吃過瞭。就是您說的,在山東老酒館。吃的豬肉大蔥包子,管夠,撐到晚上都不用吃瞭。還得多謝您,給我們指瞭條明路。”豫菜張冷笑:“不用謝,一回生兩回熟,往後得常去,說不定啥時候賞你們半扇豬吃。”

夜晚,老婆問豫菜張:“我聽說你把幾個要飯的推到山東老酒館去瞭?你就不怕陳掌櫃知道?他要是知道瞭,一條街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多不好。再說那幫人是關東來的,聽說他們在那邊是幹放血買賣的,狠著呢。”豫菜張一驚:“啥叫放血買賣?”“我也不知道,街坊鄰居都這麼說。我琢磨應該跟殺豬差不多,把豬捆牢實瞭,照脖子一刀捅進去,血就噴出來瞭,這不就是放血嗎?”

豫菜張倒吸一口涼氣:“你咋不早說?”他眨眨眼:“我豫菜張也不是軟面條,不怕!再說陳掌櫃也未必知道是我讓人去他傢討飯的。”話雖這麼說,可豫菜張半夜沒睡著,天快亮瞭,做瞭個看殺人的噩夢,劊子手一刀下去,死刑犯的頭滾到他腳下,把他嚇醒瞭,驚出一身冷汗。

豫菜張一上午心神不定,他站在飯館門外,不時朝山東老酒館方向瞧。豫菜張看累瞭,就走回飯館。安排夥計柱子去外面盯著點,要是看到山東老酒館的陳掌櫃出門瞭,趕緊說一聲。

陳懷海出來瞭,正是朝豫菜張飯館方向走。夥計望見陳懷海,他一著急忙說:“陳掌櫃,您留步。”陳懷海站住。夥計跑進飯館告訴掌櫃的,陳掌櫃來瞭!豫菜張走出飯館。陳懷海問:“張掌櫃,你找我?”豫菜張愣瞭愣說:“我……我沒找你啊。”陳懷海皺眉:“你傢夥計叫我在這等著幹啥?”

豫菜張打馬虎眼:“最近生意忙,夥計是東一頭西一頭,暈頭轉向的,一定是糊塗瞭。”陳懷海邁步要走,豫菜張問:“陳掌櫃,你那最近生意挺好的?”

陳懷海笑著:“托您的福,挺好的。有空去我那坐坐,街坊鄰裡的,得有熱乎氣兒。等倒出空多叫幾個人來,咱們好好喝一口。”

陳懷海走瞭。豫菜張望著陳懷海的背影發呆。

半夜瞭,豫菜張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老婆說:“你顛來倒去的幹啥,長虱子瞭?”豫菜張長嘆一口氣:“我今兒個碰上陳掌櫃瞭,嘮瞭幾句嗑,他是話裡有話。他說托我的福,這不是反話嗎?他恨我都來不及呢,還能托我的福嗎?他還讓我去他傢坐,這是要關門打狗啊!我說還是到我這來吧,他又說要多叫幾個人來,這是要砸我的場子啊!”

老婆說:“那就是陳掌櫃知道你把那傢討飯的支到他傢去瞭?我就說這事辦得欠妥當。當傢的,陳掌櫃他們不是省油燈,咱們可不能跟他們結怨啊,要不你請他們喝頓酒,把話說開瞭吧。先別琢磨瞭,要不就睡不著瞭,等明天再說吧。”

夜幕籠罩著院落,風聲呼呼作響。外屋傳來聲響。豫菜張睜開眼睛仰起頭,推瞭推老婆:“你沒聽見動靜嗎?”老婆迷糊道:“哪有動靜啊,睡吧。”“明明有動靜,我聽得真真的。”“有動靜也是耗子鬧的,沒啥。”

豫菜張剛一合眼,就被捆在椅子上,嘴被堵住,額頭上全是汗。一把尖刀伸過來,抬起豫菜張的下巴。有人問:“陳掌櫃,咋處置啊?”陳懷海的聲音:“放二斤血,灌根血腸吧!”

豫菜張一個激靈睜開眼,躺在炕上張著嘴喘著氣,腦門上全是汗……豫菜張聽老婆的話,派柱子去請陳掌櫃喝酒,請瞭三回,回回說忙。他心裡窩火,無故對老婆發脾氣。

老婆激他:“看你那點出息。你請陳掌櫃喝酒,他不來不一定就是人傢眼皮兒高,可能真是抽不出空來。你要實在放心不下,就親自去請他。料你也不敢去!”豫菜張瞪眼:“有啥不敢的?我這就去!”

豫菜張站在老酒館門口喊:“陳掌櫃,到我那喝口兒?”陳懷海走出來笑著:“張掌櫃,您是不是找我有事啊?街坊鄰裡的,有事直說就行。”“沒事就不能請您喝頓酒嗎?”“張掌櫃,我這段日子事太多,忙得腳打腦後勺。等閑下來我請您好好喝頓酒。”

豫菜張追問:“等晚上關店瞭,咱倆能喝一口兒嗎?”陳懷海反問:“那得等後半夜瞭,您能行?”“您說行就行,全聽您的。”“好,那就今晚吧。”

夜晚,豫菜張在飯館內擺上豐盛的酒菜和陳懷海面對面坐下。

陳懷海問:“張掌櫃,還有幾個人啊?”豫菜張說:“就咱倆。”“就咱倆咋做這麼多菜?”陳懷海有點奇怪。“不多不多,吃好就行。”豫菜張給陳懷海倒酒。

陳懷海說:“咱自己倒自己的,不必客氣。”豫菜張說:“我是主,您是客,主給客倒酒,應該的。”倆人互相敬酒,都連喝瞭三盅。

“陳掌櫃,我這鯉魚焙面是一絕,您嘗嘗。”豫菜張給陳懷海夾菜。“我自己夾就行,多謝。”陳懷海吃瞭一口,“真是一絕啊,太好吃瞭!”

豫菜張說:“嗯……陳掌櫃,您說咱們能在一條街上開館子,這是不是緣分呢?”陳懷海點頭:“當然是緣分。”“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日子久瞭,這情誼是不是厚著呢?”“厚著呢。”

豫菜張看著陳懷海:“所以我們得多親多近,互相關照啊!”陳懷海誠心道:“張掌櫃,你們都是老街坊,我是新來的,都是你們關照我,我還沒關照你們呢,說到這些,我心裡有愧啊!”

豫菜張說:“您太客氣瞭,其實我們做的也不夠,要是哪裡惹您不舒坦瞭,也是一時昏瞭頭,絕不是有意的,還請您見諒啊!”

陳懷海說:“這是哪裡話,你們對我夠好瞭,好事都能想到我,還時不時往我那推客捧場,要是沒有你們幫忙,我那老酒館能熱鬧開嗎?說到這兒,我得敬您,來,喝!”豫菜張猶猶豫豫道:“陳掌櫃,其實那天我不是存心把那幾個人推到您酒館去的,當時我這館子還沒開火,沒吃的,但凡我能喂飽他們,也不會往您那兒推啊!那天過後,我越想越覺得此事做得不妥,心裡也是火燒火燎地煎著熬著。陳掌櫃,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再說我也不是有意的,所以這事您就別掛心上瞭,往後咱多親多近,有事您吩咐,行嗎?”

陳懷海喝瞭一口酒又喝一口酒,豫菜張說著,他不停地點頭。豫菜張說完瞭。

陳懷海低著頭說:“行,行……張掌櫃,我這兩天太忙瞭,精神頭兒有點頂不住,喝點酒就犯困,眼皮都抬不起來瞭,我得回去睡瞭。”

豫菜張著急瞭:“陳掌櫃,您得給我留句話啊!”陳懷海垂著眼皮:“啥話啊?”“這誤會就瞭瞭吧。”“啥誤會啊?”“就是那幾個討飯的,我推到您酒館去瞭。”

“啥討飯的?您說啥呢?”

豫菜張說:“前段日子,不是有幾個討飯的去您酒館瞭嗎?您還給他們吃的肉包子!”陳懷海點頭:“我想起來瞭,是有這麼回事,原來是您讓他們去的啊?”“您不知道?”“這不剛知道嗎。”

豫菜張問:“討飯的沒說?”“沒說啊。不行瞭,再不走就走不動瞭。”陳懷海扶著桌子站起來。

豫菜張也站起來:“那你說的好事都能想到你,還往你那推客捧場是啥意思?”“街坊們時不時就帶人去我那坐坐,這不就是捧場嗎?張掌櫃,多謝款待,下回我請您,回見。”陳懷海搖搖晃晃走瞭。

大高個在老奉天飯館吃飽喝足,來到櫃臺甩瞭幾筆走瞭。賀義堂望著賬簿上的滿文輕輕嘆瞭口氣。呂三過來收拾桌子,從桌面上拿起一個手串交給賀義堂。

賀義堂把手串拿給那正紅看。

那正紅看瞭半天說:“這是王爺留下的?好東西啊,看這成色,可以說是宮廷禦用,值大錢啊。你這小門小店能發什麼財,想發大財就得聽我的,千萬別催人傢結賬,說不定啥時候一袋銀子就把你這門堵上瞭。”

賀義堂愁眉苦臉:“那爺,您看看賬簿,一厚沓都是那王爺欠的賬,這麼多錢飄著,我心裡發慌啊!”那正紅說:“放長線等大魚,慌啥。那幅畫、這串珠子不都是值錢物嗎?看來你還是信不過我,要不就找人驗驗珠子吧。”

賀義堂拿著那手串請當鋪董掌櫃鑒定。董掌櫃拿著手串走到陽光下仔細察看,好一陣子,他認真地說:“上等沉香打磨成十八粒珠,俗稱‘十八子’,此手串通體雕刻精美,珊瑚佛頭和佛頭塔。佛頭內中空,透雕雲紋,刀法圓潤,線條渾厚,乃世間佳品。此物年代久遠,實屬難得。”

賀義堂瞪著眼睛問:“您看準瞭?”董掌櫃說:“此物的來歷不便多問。我隻能說此寶金貴得很,你要小心珍藏。”

大高個再來老奉天飯館,賀義堂恭恭敬敬把手串交還大高個:“我撿到此寶後如履薄冰,心驚膽戰,覺都睡不好,生怕被歹人偷去。如今物歸原主,我也就放心瞭。”大高個接過手串查看後笑道:“賀掌櫃,我走過千山萬水,少見你這樣的實誠人,確實是好人啊!來,咱們把賬結瞭吧。”

賀義堂看著那正紅。那正紅微微搖瞭搖頭。賀義堂說:“爺,咱都說瞭,這點錢不算啥,您不必掛在心上,等攢多瞭……多瞭也不怕,都是自傢人……”那正紅點頭:“這句話講得好,哪有自傢人跟自傢人算賬的?”

“短短一句話,講得真熱乎人,我要還是固執己見,就寒瞭自傢人的心。要不這樣吧,這手串你拿去玩兒吧。”大高個遞過手串。賀義堂連忙推托:“不敢不敢,在下的手托不住它。爺,隻盼您能常來。”大高個笑著:“我這不來瞭嗎?心想事成,你好福氣啊!”

轉眼就是冬天瞭。厚門簾一挑,大高個穿著棉衣戴著棉帽走進老奉天飯館坐下。賀義堂趕緊迎過來招呼。

大高個說:“賀掌櫃,咱們可認識很久瞭,你覺得咱們處得怎麼樣啊?”賀義堂說:“挺好的。”“我記得你說我們處得跟自傢人一樣,自傢人說話不用外道。”

“那是,您有吩咐盡管說,我照辦。”

大高個低聲說:“跟你直說吧,我碰上點棘手事,又趕上手頭不寬裕,想從咱們的傢裡拿點錢。”他把“咱們的傢裡”幾個字特別加重瞭。賀義堂沉默著。“半月後連本帶利一並還。”大高個說著掏出手串放在桌上,“這寶貝放你這兒吧。”

賀義堂擺手:“爺,這寶貝太金貴瞭,我怕拿不住。”大高個說:“押你這點東西,我拿錢也拿得踏實。趕緊找明白人,看看我這寶貝值多少錢,然後你就給我拿多少錢出來,要是你手頭沒那麼多錢,就管朋友籌措點吧。”“您把這寶貝典給當鋪,不就有錢瞭嗎?”“有自傢人在,我用得著去當鋪典錢花嗎?這不讓外人笑話嗎!這事就拜托你瞭,越快越好。”

那正紅來當鋪當一幅畫。董掌櫃俯身仔細審視:“這麼好的東西,舍得?”那正紅說:“放傢裡怕遭賊惦記。”董掌櫃笑瞭笑:“賣瞭多好,錢更多。”那正紅說:“賣瞭就買不回來瞭。放你這兒,說不定啥時候我就把它贖回來。”那正紅把錢揣進懷裡走出去。

當鋪夥計撇嘴:“還怕遭賊惦記,我看他是窮得沒招瞭。他在咱這可典瞭不少東西,一件也沒贖回去過。”董掌櫃說:“那人臉皮薄,看破別說破。”

那正紅走在街上,迎面碰到賀義堂,賀義堂著急道:“那爺,我可找到您瞭!他不是從我這拿瞭不少錢嗎,轉眼人就沒影兒瞭,半個月,明天就到日子瞭,他要是不還錢,我可咋辦?”

那正紅說:“那手串在你手吧?有寶墊底,何懼之有?拿的錢是不少,可對人傢來說,是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你就放心吧。”

半個月過去,欠債的人沒影兒,兩個討債的倒是來瞭。雙方拉鋸扯皮老半天,最後敲定,賀義堂一個禮拜後還錢。

賀義堂魂不守舍,來到那正紅傢討主意:“那爺,您跟他熱乎得不得瞭,好得跟一個人一樣,怎麼會連他住哪兒都不知道呢?”那正紅說:“人傢是王爺,自己不說,我能問嗎?那不是以下犯上嗎?”

賀義堂搖頭:“都啥年月瞭,還說……那爺啊,我看您跟那王爺交情不錯,要不您替他把錢還瞭?”那正紅說:“我倆是交情不錯,可我也沒那麼多錢。”

賀義堂說:“實在不行,我就去老當鋪把那手串典瞭。”那正紅說:“少掌櫃,這事你可得三思。那手串是王爺的稀罕之物,你要是給典瞭,王爺會不高興。”

賀義堂說:“他要想高興,就趕緊把錢還瞭!我不是背後碎嘴子說道人,他要是有錢,犯得著管我借嗎?”

那正紅說:“誰都有一時手緊的時候。放心吧,他就算兜裡沒錢,傢裡的寶貝東西多著呢,那手串是擺在面上的,怕看的都在傢裡藏著呢,隨便拿出一件來,都能晃瞎你的眼!再等等吧,說不定就這幾天來瞭個峰回路轉。”

沒過三天,賀義堂在街上還真的碰上大高個瞭。大高個說:“我去傢裡找你,你不在,沒想到在這碰上瞭。”賀義堂說:“爺,您的手串還在我那兒呢,那東西金貴,您趕緊拿回去吧。”

大高個說:“我找你就是為瞭這事。賀掌櫃,實在不好意思,我碰上瞭點急事,沒按時回來。手串拿來吧。”

二人來到老奉天飯館,賀義堂把手串放在桌子上。大高個拿起手串仔細查看,還要瞭杯水喝著:“賀掌櫃,我欠你多少酒菜錢啊?不要客氣,把賬簿拿來算清楚,我一並結瞭。”福六拿來賬簿。大高個翻開賬簿看著,不住地點著頭:“好,一筆一筆,清清楚楚。”他一抬手,把手套掃落在地,他俯身欲撿手套。賀義堂俯身撿起手套,放在桌上。大高個拿起手套撣瞭撣,站起說:“把手串收好,我這就回去取錢。在這等著,我速去速回。”

可是大高個回傢取錢,一走又沒影兒瞭。賀義堂一直等到街上燈火閃爍,也沒有等到大高個。

沒有別的辦法,賀義堂隻好去當鋪當掉那手串。董掌櫃借著陽光仔細打量著手串,老半天,他一皺眉把手串放在櫃臺上,看著賀義堂說:“拿走吧。少掌櫃,我可給你留著面子呢。”

賀義堂奇怪:“您這話啥意思?我不明白啊。”董掌櫃說:“非要我點透不可嗎?少掌櫃,這是假的!”

賀義堂愣住瞭:“不對啊,您都看過兩回瞭,怎麼可能是假的呢?您是不是看走眼瞭?”董掌櫃說:“我能開瞭幾十年當鋪,全靠這雙眼睛,前兩回都是真的,這回是假的,千真萬確,走不瞭眼!我問你,那天你來找我,問這手串值多少錢。從我店裡出去後,誰還碰過它?”

賀義堂回憶著:“我把它揣兜裡,從您這出去,就回傢瞭,然後就把它藏起來瞭,沒人碰過,我傢人都沒碰過啊。我想起來瞭,這手串的主人碰過它。”

董掌櫃說:“你給我講講,詳細點。”他聽瞭賀義堂講的經過後點點頭,“不出所料的話,就是這手串的主人耍的手段。他趁你撿手套的時候,把手串調包瞭!”

賀義堂說:“我明白瞭,他又喝水又要看賬簿,就是想把我支走,一看我沒走,就故意把手套碰掉地上瞭。”董掌櫃說:“那人的手段如此高明,是江湖上的老騙子,他就憑這個手串到處行騙。我聽說過這樣的騙術,今天算是見識到瞭。”

賀義堂把受騙的事告訴那正紅,那正紅說:“都怪我眼睛瞎瞭,要不你不會遭此大難。”賀義堂淒然一笑:“誰也不怪,隻怪我頭上頂瞭個‘貪’字!”

賀小辮緊靠著炕櫃坐著:“賀義堂啊賀義堂,你這一回來,我的養老錢搭進去瞭,眼下這套房子也不保瞭,你爹我就剩這套房子瞭,要是再倒騰出去,那我這輩子就白玩兒瞭!”賀義堂跪在賀小辮近前:“爹,我也不想把房子賠進去啊,可是那麼多錢,我實在拿不出來。爹您放心,隻要兒子還活著,就不能讓您凍著餓著……”

“放你娘的屁,我就一句話,這房子不能給!”賀小辮掀開炕櫃,掏出房契緊緊抱在懷裡,“我就抱著它,看誰敢來拿!”

賀義堂猶豫良久隻好交代:“爹,您手裡那房契……是假的。開老奉天飯館需要錢,我沒錢就把咱傢的房契抵押瞭。後來飯館賺瞭些錢,我把房契贖回來。咱傢的房契在我手裡,您手裡的房契是我托人做的假的。爹,您跟我說過,人這輩子哪有總是順風順水的,摔倒瞭再爬起來還是英雄好漢。我……爹!”

賀小辮病瞭,他躺在炕上看著兩歲的孫子。孫子朝賀小辮笑,伸手揪賀小辮的胡子。賀小辮說:“揪吧,再不揪就揪不著瞭。孩兒啊,這一晃你在我賀傢長這麼大瞭,孩兒啊,我要走瞭,臨走前我得囑咐你幾句,你那倒黴的爹不成氣候,你將來要是有出息瞭,千萬別聽他的話,聽瞭就是敗傢敗國……”

賀小辮死瞭,賀義堂身穿孝服,淚流滿面。禍不單行,他發現美沙紀和兒子不見瞭,趕緊跑到碼頭,看見美沙紀抱著孩子站在客船甲板上,就揮手高喊:“美沙紀!美沙紀!兒子!兒子!”兒子稚氣地喊:“撒由那拉!撒由那拉!”

客船開走瞭,賀義堂的熱淚流淌出來。

賀義堂提著行李箱從老奉天飯館裡走出來,他回頭望向飯館,把行李箱放在馬車上。陳懷海走瞭過來說:“賀掌櫃,您這是要回鄉下嗎?”賀義堂翻白眼:“是看我笑話來瞭嗎?”

陳懷海說:“您要是不嫌棄,我那裡有空地方,沒人住,您可以住過來。”

賀義堂說:“陳掌櫃,我賀義堂就是再破落,也不至於沒地兒住吧?憑我這一身本事,在哪兒混不到一口好飯吃啊?我那瓶酒給我留好瞭,早晚我得回來喝個痛快!”說著上瞭馬車。

老二兩站在山東老酒館內窗前喝酒。拔樹酒客走來望瞭老二兩一眼,然後坐下高叫:“半斤燒刀子,一盤醬牛肉,再來一杯白開水!”拔樹客看老二兩把酒壺放在窗臺上走瞭,就往老二兩的酒壺裡倒白開水。

過瞭一會兒,老二兩回來,拿起酒壺倒瞭一盅酒慢慢喝,細細品,神態自若,嘴裡叨叨咕咕。拔樹酒客偷笑。

三爺對陳懷海說:“兌瞭水的酒老二兩沒品出來,看他整天喝得勁勁兒的,還以為他的酒道多深呢,原來就這兩下子。”

陳懷海搖頭:“綢緞眼皮兒看人,輕薄瞭不是。他品出來瞭。”

又一天,老二兩站在窗前喝酒。拔樹酒客坐在一旁瞄著老二兩,看老二兩走瞭,他又往老二兩的酒壺裡倒水。

雷子發現瞭,走過來說:“你幹啥呢!欺負人,我揍你!”陳懷海過來拍瞭拍雷子的肩膀,搖搖頭。老二兩走回來,到窗前倒酒喝酒,依舊神態自若。

拔樹酒客說:“和尚不急太監急,笑死人瞭。”陳懷海把手搭在拔樹酒客肩上:“走,去那邊說幾句話。”拔樹酒客甩開陳懷海的手:“有話就說唄,怕什麼。”

陳懷海說:“今兒個你的酒我請瞭,往後請你不要再來。老酒館不歡迎你。”

拔樹酒客說:“陳掌櫃,我逗那個窮光蛋玩兒呢,你有必要這麼認真嗎?不是吹牛,我一個禮拜的酒錢都頂那個叫花子喝一年的瞭,你不護我還護著他嗎?”

陳懷海說:“進瞭老酒館的門,來瞭都是客,一錢酒是情誼,一斤酒也是情誼,不分薄厚。老酒館不攆客,可絕不留無酒德之客!”拔樹酒客低頭走瞭。

老二兩站在窗前喝著酒,嘴裡依舊叨叨咕咕……

老酒館裡挺熱鬧。那正紅和三個朋友圍坐在桌前,喝酒聊天。幾個朋友都誇那爺,給那爺戴高帽子,給他敬酒。那正紅滿面紅光:“兄弟不分彼此,今天這酒我請瞭,誰爭我跟誰急!”

杜先生走過來說:“那爺,您面泛紅光,有喜事?”那正紅說:“朋友在一塊兒喝酒,不就是喜事嗎?”杜先生笑著:“那我得離您近點坐,沾點您的喜氣兒。”

那正紅一臉醉意:“這嘴巧的,聽著就是舒坦,杜先生,你的酒我請瞭!”

又有兩個酒客過來打招呼:“喲,那爺,您在這兒呢!”那正紅醉眼蒙矓:“您吉祥,這一晃眼兒,全是熟人啊,三爺,今天這酒我全請瞭!”那正紅那桌的人越來越多,圍成瞭一個大圈。

昏黃的燈光中,雪花飄飄……

那正紅一個人坐在桌前,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雷子過來:“那爺!我們要關門瞭。”那正紅緩緩站起,戴上皮帽子,穿上皮大褂。雷子攙著那正紅走到櫃臺旁。那正紅摸瞭摸兜:“先賒著吧。”

三爺說:“那爺,您都賒小半年的賬瞭。”那正紅皮帽子摘瞭下來,放在櫃臺上,又脫皮大褂:“酒菜錢。那爺我是欠賬不還的人嗎?要是傳出去,讓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啊?收著!”

三爺說:“那爺,您這可就為難我瞭,趕緊穿上吧。”“一碼歸一碼,老酒館還是老酒館,三爺還是好三爺,咱們還是好交情,我還得來!”那正紅穿著單褂子燈籠褲走出去。雪花飄飄中,那正紅的笑聲越來越遠……

那正紅回到傢裡,老婆埋怨:“這酒喝得把衣裳都喝沒瞭,我看你早晚得把房子也喝進去。”那正紅坐在桌前喝著茶:“你懂什麼,錢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傢喝瞭你的酒,吃瞭你的飯,都會記得你的好。”

忽然有人敲門。老婆開瞭門。陳懷海提著一個包裹進來。那正紅站起說:“是陳掌櫃啊,您吉祥,請坐,看茶!”

陳懷海把包裹放在桌上:“那爺,您不要麻煩瞭,我說句話就走。昨晚我不在傢,回來後得知您把衣裳落我那兒,我給您還回來瞭。”

那正紅擺手:“還回來幹啥,趕緊拿走!你把它還給我,就是再不讓我去老酒館瞭?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收回來裡面也摻沙石瞭。要不你把它帶回去,要不拿去燒瞭。”“那爺,您不要為難我好嗎?”陳懷海放下包裹走瞭。

第二天一早,那正紅就把皮帽子、皮大褂拿到當鋪櫃臺上。

董掌櫃說:“那爺,天還冷著呢,要不先留著穿吧。”那正紅說:“傢裡滿櫃子都放不下,占地方不說,萬一被蟲子嗑瞭,倒是添瞭堵。這點事還磨嘰啥,趕緊的,我還有要事辦。”

董掌櫃說:“那爺,您這皮褂子……”那正紅話匣子打開瞭:“這皮褂子面兒上看,普普通通,跟平常之物沒啥兩樣,可要細說起來,講究多著呢,能冒您一腦門子汗!三十年前,我在宮裡教小王爺們摔跤。那年冬天格外冷,呵口氣舌頭上站冰碴。旁人都是裡三層外三層捂得嚴嚴實實,而我是短衣襟小打扮,身上還冒著熱氣。那時年輕,身上又有功夫,火力旺。我教小王爺們摔跤,一教就是一個時辰,從頭練到尾,能不冒汗嗎?可這汗不能總冒啊,一不冒我成瞭霜人瞭,渾身白花花一片。教完小王爺們,我正趕著熱乎氣兒往回走呢,隻聽一聲斷喝:‘站住!’我站住順聲望去,一看我這腿就軟瞭,是皇上!皇上說我還納悶呢,這雪人咋自己走瞭呢,成精瞭?原來是個人啊,嚇我一跳。驚著皇上瞭,這可是死罪啊,我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等著發落。皇上問我怎麼弄得跟雪人一樣?我說是教小王爺們摔跤熱的。沒想到皇上樂瞭,說熱成瞭雪人,這事不看見肯定不信,必有欺君之嫌,可到眼前瞭還確實為真,栽培皇子皇孫,盡心盡力,功勞不小,萬不能受寒中病,賞皮馬褂一件!皇上怕我凍著,賞我皮大褂,就從這件事上看,皇上宅心仁厚,讓人感念啊。”那正紅的眼睛濕潤瞭。

董掌櫃說:“那爺,您這大褂是寶貝,還是別當瞭。”

那正紅火瞭:“住口,你怎敢用‘當’字!要是被皇上聽見,就得砍瞭你的頭!”董掌櫃冷笑:“您把它拿我這來,不就是要當瞭嗎?這都啥世道瞭,皇上在哪兒呢?他管得著我嗎?砍得瞭我的頭嗎?算瞭,這寶貝您拿走,我不收瞭。”

那正紅愣瞭一下:“掌櫃的,您別火啊,咱有事好商量。都是老相識,至於說翻臉就翻臉嗎?來來來,咱老哥兒倆好好嘮嘮。”

《老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