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賀先生行乞充頭雁 偽皇後蒞臨老酒館

走投無路,賀義堂在大街上擺瞭個代人寫信的攤子。

秋風漸涼,枝葉隨風飄擺,樹蔭下,西裝皮鞋武裝的賀義堂坐在桌前,他收起筆,遞過信紙信封說:“照你的意思,信寫好瞭,趕緊郵走吧。”接過錢塞進兜裡喊:“下一位。”賀義堂一連寫瞭好幾封信,手腕都累酸瞭,後面還有幾個人等著。賀義堂隨意說:“這附近就我一個代寫信的嗎?”

幾個等寫信的人說開瞭:“還有一個,隻是您寫得好,價錢又合算,所以我們找您來瞭。”“先生,我們把想說的話講完,您這麼一搗騰,立馬就不一樣瞭,聽著可順耳!”“那傢代寫信的,寫得還沒我說得好聽呢。”

賀義堂挺得意:“這話聽著舒服,不瞞你們說,我是留洋回來的,見多識廣,胸裝文墨,非平常人能比。”

說話間,一個敦實漢子走來喊:“非平常人能比?來來來,我就不是平常人,咱倆比試比試!長拳短打,你隨便來,打贏我,你留這兒,打不贏我,趕緊滾蛋!”

賀義堂不慌不忙:“敢問你是幹啥的?”敦實漢子橫著:“這條街歸我管,你說我是幹啥的?不服氣咱倆就練練,明白嗎?”“一介武夫,魯莽之人,懶得理你。”“你說啥?我揍你!”

賀義堂冷笑:“光天化日,欺負百姓,難道王法管不得你嗎?下一位過來,說說要寫什麼。”

一個留山羊胡的寫信先生過來拽著敦實漢子走瞭。走過一箭之地,山羊胡先生說:“何爺,這大亮天的,又圍瞭那麼多人,你要是打瞭他,警察來問,咱占不住理。再說你一頓哈呼,那人面不改色,不急不忙,看來不是個發面饅頭,見過些世面。咱要智取,讓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就算鬧到警察局,也得讓警察向著咱們說話。”

賀義堂坐在攤子前研墨,幾個人站在一旁等著。他擺好筆墨問:“你想寫什麼?”黑胖子說:“先生,我是外地人,這些年在大連街討生活,賺瞭點小錢,我打算下個月回趟老傢,看看傢裡的老人兒們。”賀義堂點頭:“明白瞭,衣錦還鄉,光宗耀祖。這是好事啊,我得給你好好寫寫。”黑胖子笑瞭:“還是您的嘴靈巧,就是這個意思。多謝先生。您先寫著,我去辦點事,一會兒回來。”“不急,去忙吧,你叫什麼名?”“自傢人,不用寫名。”

一個瓦刀臉過來說:“先生,我也有點事,得走一會兒,要不我先跟您說說?您就寫我弟弟得瞭一場大病,治瞭半年還是沒活成,讓老傢人趕緊來奔喪。這事晦氣,就不寫名瞭,老傢人看到信,全都明白。”賀義堂說:“好,你去忙吧。”瓦刀臉走瞭。賀義堂提筆唰唰唰很快寫好瞭兩封信。

沒多久,黑胖子和瓦刀臉先後回來拿走瞭自己的信。賀義堂接著又代人寫瞭兩封信。他正揉揉發酸的手腕,黑胖子跑過來把信摔在桌上吼著:“我弟弟活得好好的,咋就死瞭呢?幸虧我找人幫忙瞅瞭一眼,你寫這封信要是郵到我傢去,我傢人不得急個好歹的?真要火上頭得出人命!”

賀義堂愣住瞭:“你是賺瞭錢要衣錦還鄉的那位吧?我就是按你說的寫的,我記得清楚,沒拿錯啊!”

“沒拿錯咋錯瞭呢?我看你就是不想承認!好啊,我讓你賴!”黑胖子抓起硯臺,甩瞭賀義堂滿身墨水,掀翻瞭桌子,又掄起椅子。賀義堂嚇得扭頭就跑。

一會兒,敦實漢子滿臉帶笑走過來,塞給黑胖子一張皺巴巴的紙幣。

賀義堂跑到郊外一傢宅院門外坐下,他蜷腿抱頭,一會兒迷糊瞭。男主人走過來推瞭推賀義堂:“起來!你醒醒!睡覺的地方有的是,你換個地兒吧。”賀義堂欲起身又坐下瞭,尷尬地說:“起不來,餓得沒勁瞭。”

男主人說:“原來是想討飯,直說就行瞭,等我給你拿點吃的去。”賀義堂有氣無力:“我這不是討飯,是借飯。帶個借字,就有借有還。您把飯錢記賬上,等我有閑錢瞭再還您。”

男主人笑瞭:“你討飯就說討飯唄,還借啥啊,借瞭你也不能還。”賀義堂站起說:“怎麼不能還?我跟那些討飯的不一樣,那些討飯的是乞丐,我是文化人,留過洋,開過飯館,見過大世面!”“你不是餓得站不起來嗎?咋又站起來瞭?”“我……這不是急的嗎?”

“一看你這人就不實誠,算瞭,去找別人借飯吧,我這不借瞭!”男主人進院關上門。

賀義堂拄著棍子走著、喘著,看見一條狗嘴裡叼著餅子跑過來,他提棍子打狗,狗扔下餅子跑瞭。他撿起餅子剛要吃,狗主人跑過來一把搶過餅子:“跟狗搶吃的,你活不起瞭嗎?”賀義堂一愣:“是狗跟我搶吃的,這是我的餅子。”“你的餅子?這餅子是啥餡的?”“豬肉大蔥的。”

狗主人說:“我看你是饞肉饞瘋瞭,這是油鹽餅。跟狗搶吃的,看你那點出息!”賀義堂一著急,身子晃瞭晃昏倒瞭。

狗主人害怕要飯的死在自己門前,趕緊把賀義堂抱到炕上,往他嘴裡灌粥塞餅子。賀義堂昏迷著倒是把東西全咽進肚裡瞭。不久,他緩緩睜開眼睛慢慢爬起身。狗主人走過來:“醒瞭?吃飽喝足睡夠瞭,走吧。”賀義堂說:“多謝瞭,君子不食嗟來之食,我就是餓死也不能接受您的施舍。我是在昏倒之後吃瞭您的糧,現在是吐不出來。可這不是白吃,是借吃,等我有錢瞭,一定還您。”

狗主人一笑:“算瞭吧,就當我積德瞭。”賀義堂擺手:“那不行,您積德瞭,我不是缺德瞭嗎?您這是陷我於不義。”“我給你吃的,救瞭你的命,還遭埋怨瞭?”“這不是埋怨,是我有我的規矩,不能白吃您的飯,得還給您。您記住,我不是討飯的,是借飯的!拿紙筆來,把我昏倒後,都吃瞭啥喝瞭啥,全寫清楚,一樣不能落下。”

狗主人搖頭:“你拉倒吧,我沒空跟你閑扯,趕緊收拾收拾走!”賀義堂堅持:“我不走,你拿紙筆來!”

狗主人抄起賀義堂的棍子:“不走我揍你!”賀義堂拽過棍子:“我走!謝謝您借我吃的,來日一定還。”

賀義堂走累瞭,坐路邊樹下蜷縮成一團。乞丐劉拄著棍子走過來,拿棍子捅瞭捅賀義堂:“還軟和呢,剛死。”說著伸手摸向賀義堂兜裡翻找,又摸賀義堂的懷裡。賀義堂一把拽住乞丐劉的手。乞丐劉嚇壞瞭,猛地拽出手喊:“哎喲我的娘哎!詐屍瞭——”

賀義堂閉眼,輕聲說:“兄弟,咱倆能碰上就是緣分,你幫我請個大夫吧?”

乞丐劉喘口氣:“你這是病瞭,請大夫得拿錢,你有錢嗎?”“沒錢,你先給我墊著。”“你睜眼看看,我這樣像是能拿出錢的人嗎?”

賀義堂緩緩睜開眼睛,又閉上瞭:“天絕我也——”乞丐劉問:“你是得瞭啥病啊?”“吃瞭不幹凈的東西,又拉又吐。”“這我倒有辦法治。”

乞丐劉把賀義堂背到一間破舊的茅草房內,用土法子管住瞭賀義堂的拉肚,還給他弄瞭碗熱粥喝。

賀義堂問:“你是咋給我治好的?”乞丐劉說:“土法子唄。我們這些吃百傢飯的,拉肚子是常事,請不起大夫,就得自己治。”“高手在民間啊,我是學醫的,可我這肚子自己都沒治好。你能把那土法子告訴我嗎?”“我們這土法子都是拿自己的肚子試出來的,遭瞭多少罪。不拿來一隻燒雞,我肯定不能說。”

賀義堂笑瞭:“等我兜裡寬綽瞭,送你一頭牛。”乞丐劉撇嘴:“嚇死我瞭,不怕風大閃瞭舌頭嗎?”

賀義堂正色道:“你知道我是幹啥的嗎?我留過洋,學過醫,開過館子,當過掌櫃的!好漢不提當年勇,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算瞭,不講瞭。”乞丐劉說:“不管你以前是幹啥的,現在活得難瞭,有力氣就討口飯吃,得先活著。有句話說得好,男子漢大丈夫得能屈能伸。飯都吃不上瞭,還愣裝能耐梗,那不是個人物。來,我教教你。你可以裝瘸子去討錢,就像我這樣。”說著裝起瞭斷腿的殘疾人。

賀義堂搖頭:“這是騙人啊,不行。”乞丐劉又說:“要不我給你找個腿腳有毛病的孩子,你帶著他去討錢,別人不給錢就讓孩子抱那人的大腿不撒手。”“這樣做對孩子的成長不利,我也有孩子,不能這樣做。”“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有啥好招?要臉不要命,餓死活該!”

賀義堂眨眨眼:“我當然有好招!到飯館門外討飯去,保準行!”

早晨,睡眼惺忪的賀義堂喊:“老劉?老劉!”沒人搭言。他睜眼一看,乞丐劉坐在門後把門擋住瞭。

賀義堂問:“你坐這幹啥,給我把門呢?”乞丐劉說:“我怕擾著你睡覺。睡好瞭?餓瞭吧?想吃啥?”

賀義堂笑瞭笑:“這話問的,我想吃啥就能吃到啥嗎?先來隻燒雞?”乞丐劉對外喊:“兄弟們,都進屋吧!”

從門外突然進來不少乞丐,他們帶來不少吃喝,都把東西放在一個破木箱上。大夥圍著破木箱坐好,有的擎著酒壺,有的擎著燒雞,有的擎著饅頭。賀義堂拿著燒雞腿。乞丐劉倒瞭一盅酒遞到賀義堂嘴邊。賀義堂吱溜一口喝瞭。眾乞丐眼巴巴地望著賀義堂,有的咽唾沫,有的舔嘴唇。

賀義堂說:“這些我一個人吃不瞭,大傢都吃吧。”乞丐劉說:“誰也不準吃,這是孝敬我賀大哥的。”

賀義堂說:“你們要是不吃,我就不講瞭。”乞丐劉說:“那就一人一口,輪流啃燒雞。”

於是眾乞丐開始吃喝。賀義堂開講:“要說我為何讓老劉去飯館門外討飯呢?因為去飯館吃飯的人兜裡肯定有錢,沒錢也不會下館子。吃飽喝足得結賬,結賬就得找零錢,有瞭零錢,這事就好辦多瞭。吃飽喝足心情肯定好,這個時候討錢,人傢多少能給點,要是有朋友在場,那一定還會多給點,給少瞭,面子過不去啊。”

眾乞丐靜靜地聽著。乞丐劉說:“我就是聽瞭賀大哥的話,去飯館門口討錢,這一討不要緊,還真就討來不少錢。賀大哥留過洋,開過館子,做過掌櫃的!當然知道內情!”

賀義堂得意瞭:“不錯,我是開過館子,懂得飯客肚子裡能裝幾兩酒。這點心思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

乞丐劉說:“各位兄弟,賀大哥是我的大哥,也是你們的大哥,跟著賀大哥混,有賀大哥給咱們點化道兒,咱今後還愁吃喝嗎?這好日子要來瞭!”眾乞丐都嚷著往後就跟著賀大哥混!賀義堂說:“跟我也行,我得把話放在前面,我絕不沾‘討’字。”

乞丐劉說:“你就是想沾我們也不讓你沾,你就在傢點化道兒,我們養著你。”

賀義堂一拍巴掌:“真的?妥瞭!”

夜晚下雨瞭,街上空蕩蕩的。

三爺說:“老二兩在咱們酒館待瞭好幾年,話不多,可處得不錯,說沒影兒就沒影兒瞭,也不打聲招呼。說實話,他天天來的時候不當回事,一不來還挺想他的。”陳懷海道:“聽說老二兩中風瞭,走道困難,吃喝都成瞭難事,也不知道現在咋樣。這世道活命多難啊!來的每個客咱們都得好生招待,這輩子能碰上就是緣分,能喝頓酒更是緣分不淺,得珍惜。”他說著掀著門簾朝外看:“這雨下得不小。一分秋雨一分寒,冷嘍。”三爺說:“哩哩啦啦一天,裡外都沒客,還剩半個時辰,要不就提前關瞭吧?”

陳懷海就讓雷子、亮子上門板。這時,老二兩擺著胳膊找著平衡艱難走進來問:“這是要關門瞭嗎?”雷子飛一般跑去把老二兩攙過來。衣衫襤褸的老二兩坐在椅子上問:“陳掌櫃,你這是要提前關門嗎?”陳懷海說:“這不外面下雨嘛,沒客。”“沒客就該提前關門啊?怪我來得不是時候。”老二兩扶著桌子要站起來。

陳懷海按住老二兩:“老夥計,沒客我關門,有客我就開門瞭啊!”老二兩說:“沒客就提前關門,陳掌櫃,你的規矩呢?”陳懷海誠懇道:“老夥計,我錯瞭,對不起。”

老二兩說:“我這人就怕招人煩,要是煩到你瞭盡管說,我立馬就走,絕不埋怨。”陳懷海說:“你要是走瞭,我這腸子得悔青,還得追著給你賠不是去。”

老二兩笑瞭:“老規矩,二兩酒,十一點走人。”陳懷海問:“老夥計,你怎麼趕著雨天來瞭?”“讓酒勾的唄。”“傢住哪兒啊?”“老秋溝。”

陳懷海知道老秋溝離這有十裡地,就讓老二兩今晚別走瞭,願意喝到幾點就喝到幾點,喝好瞭就睡店裡,明天找車送他回去。老二兩說不能壞瞭規矩,說好十一點就是十一點走。陳懷海要給他加盤菜,老二兩還是說壞規矩的事不能幹!

陳懷海就悄悄告訴三爺把座鐘倒撥半個小時,他拿起雨傘出去找車。

店裡的座鐘嘀嘀嗒嗒地響著,老二兩閉著眼睛喝酒,嘴裡叨叨咕咕。座鐘指針漸漸走向十點半,老二兩一口把酒喝瞭,放下酒盅緩緩站起,擺著胳膊找著平衡,緩緩走到櫃臺前,從兜裡掏出皺皺巴巴的錢放在櫃臺上。

陳懷海說:“老夥計,時辰還沒到呢,不急。”“謝瞭。”老二兩深鞠一躬走出去。陳懷海拿起雨傘跟著。雷子也跟著出去。

一輛馬車停在街邊。陳懷海擎著傘給老二兩遮雨:“車在那邊,咱坐車走。”老二兩說:“我自己能走,不用麻煩。”“老夥計,你這樣走就是天亮也到不瞭傢,要有個閃失我對不住你的傢人!”“我借人傢的破草屋住著,一個人頂著屋脊。”“你腿腳不好,以後不要再來回跑瞭,想喝酒,隔三差五,我叫人給你送去。”“多謝瞭,可那樣還有酒味兒嗎?我是迎著你這屋裡的熱乎氣兒來的。我得走瞭,不能耽擱你們關門歇息。”

老二兩擺著胳膊找著平衡緩緩走瞭,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雨夜中。

店裡的人全坐在桌前。陳懷海說:“咱提前半個時辰關店,人傢喝半個時辰就走,把我抽得臉發燙啊!人傢離這十裡地,就這麼一瘸一拐地來瞭又走瞭,天底下還有這麼捧場的嗎?他說是酒蟲子把他勾來的,可咱這酒也不是蠍子粑粑獨一份,在哪兒喝不著啊?比咱這酒好喝的有的是,人傢是想咱們老酒館瞭!他討飯吃,卻不差咱一分酒錢,這就是酒德。有人往他酒壺裡兌白水,他嘗出來瞭卻不露聲色,這是隱忍大氣。這是做人的境界,咱差得遠呢!”

雷子流著淚說:“老二兩對我說過,‘醉瞭酒是豹子膽兒,醒瞭酒是兔子膽兒,借酒說事兒小心點兒,白吃白喝看白眼兒,喝酒應事兒的躲遠點兒’。他像我爹!”

陳懷海感慨道:“老二兩每回二兩酒,一半是血,一半是淚,就在這二兩酒裡騰雲駕霧;晚上回到傢,老淚打濕半個枕頭,誰也看不見,誰也聽不見,這才是真正的酒人兒啊!”

老白頭在山東老酒館內磨著刀喝著酒,他喝著喝著是邊咂巴嘴邊搖頭。陳懷海走過來問:“老哥,您牙疼?咋又咂巴嘴又皺眉頭的?”老白頭說:“牙不疼,是這酒越喝味兒越不對。酒缸怕是有裂縫瞭,把燒刀子的殺氣放瞭一些。”

陳懷海笑著:“老夥計,您是跟我開玩笑吧?”老白頭正色道:“別的事可以,酒事絕不開玩笑。”

陳懷海到酒窖裡一看,酒缸果然有一道細細的裂縫,不仔細瞅都瞅不出來,就來到老白頭身邊誠心道:“老哥,您這嘴可是成神瞭。”老白頭一笑:“啥鬼呀神的,天天喝,就練瞭這麼點本事。”

陳懷海說:“這本事可不是一般人能練出來的,有人喝瞭一輩子喝的全是糊塗酒。”老白頭說:“喝酒不就是為瞭糊塗嗎?糊塗瞭少心事,少火氣,還能睡好覺,多美。”“老哥,您是本地人嗎?傢裡還有幾口啊?”“喝酒人隻管品酒,不摻雜傢事,你提起這些,說明你還沒喝到妙處,妙處即無語,不該拿酒說事,應該和酒說話。我最煩的就是拿酒當工具,借酒說事,那就把酒糟蹋瞭。”

陳懷海笑瞭笑來到櫃臺前。三爺小聲說:“這老白頭夠酸的,整一個老酸菜缸!”陳懷海說:“人傢說的沒毛病,咱覺得自己挺厲害,可眼睛瞎瞭都不知道,高人在眼前,咱都看不見。也好,酒缸前臥虎藏龍,這才是老酒館。”

又一天,老白頭坐在酒館一角磨著刀,喝著小酒。肉餅王進來問:“白爺,我的刀磨好瞭嗎?”老白頭說:“磨好瞭,我說王掌櫃,您可別叫我爺,我擔不起。”“白爺,以前您是上門找活兒,現在是我們上門找您,您確實是爺瞭。”“這事怪我,看來我還得挨傢挨戶走。”

肉餅王說:“算瞭,也沒幾步,大冷天的,你找個熱乎地兒不容易,我們還是送活兒上門吧。”老白頭說:“這都是托瞭陳掌櫃的福啊!”

陳懷海走過來:“老哥,您能在我這坐得住是我的福氣,沒您這嚓嚓嚓的磨刀聲,老酒館悶得慌。”老白頭說:“陳掌櫃,你可回來瞭,我等您呢。”說著捧出一個小酒罐。

陳懷海打開酒塞聞瞭聞:“濃鬱!”接著倒瞭一盅酒:“清澈!”他喝瞭一口:“醇厚!”老白頭和陳懷海一唱一和:“柔和。”“綿甜。”“不膩。”“回味甘潤。”“久而不絕。”

老白頭盯著陳懷海。陳懷海說:“……要說不好呢?這勁兒上著,有點陡。”老白頭笑瞭:“我這輩子好酒,最煩的就是面子酒,最煩說虛話,好酒就是好酒,孬酒就是孬酒,隻求一個真字,沒瞭真字,那酒喝得就沒意思瞭。”“我虛不虛啊?”“您是真真的酒人兒啊!”

陳懷海說:“酒人兒碰酒人兒,喝的才是酒啊!”二人哈哈大笑。

時間說著就到瞭1931年。

小雪飄飄,那正紅頂著滿頭的雪花走進山東老酒館,他環視著酒館自語:“還算敞亮,酒味兒,菜味兒,沒怪味兒。桌子破舊瞭點,最好上點新漆補補。地面得弄平整,潑上水使勁刷刷。”他走進後廚,環視著廚房,伸手摸瞭一把灶臺,又說角落的垃圾趕緊收拾瞭,菜板黏黏糊糊,得洗幹凈。

轉瞭一圈,那正紅這才走到門口挑開門簾喊:“趕緊搬進來!”兩個人抬著一個大木箱子進來,按那正紅的指點放好,然後走瞭。那正紅打開木箱蓋,拿出一塊兒新桌佈鋪在桌子上,又拿出新碗新盤新筷子擺好自語:“四個熱菜八個涼菜,四平八穩?光穩不行。六個熱菜六個涼菜,六六好,大順啊!”

陳懷海從酒館後門進來,跟那正紅招呼著:“那爺,多少天沒碰著面瞭,您這是打哪兒來的?”那正紅神神道道地說:“明天晚上六點,老酒館我全包瞭,不許外人進來。來的是貴客中的貴客,不許問,不許看,不許說。這麼說吧,有人想吃點有特色的飯菜,我磨破瞭嘴皮子向那人推薦瞭你傢。陳掌櫃,那人要是來瞭,你這小酒館可是梁上掛玉,墻上貼金啊!可你千萬別高興早瞭,我那貴客的嘴刁著呢,可以說是五湖四海,三山五嶽,沒有沒吃過的東西……你看我這嘴,一說就多瞭。一句話,貴客來瞭,你可得把你老酒館的那幾樣拿手菜全端出來,好好給我長長臉,人傢要是吃好瞭,那……”

陳懷海說:“那爺,這買賣我怕接不住,要不您換一傢吧。”那正紅瞪眼:“話都講出去瞭,傢夥什也搬來瞭,換不瞭,就在這兒瞭。趕緊拿紙筆,我得掂掇菜譜。”

那正紅走後,三爺說:“也不知道來的是啥貴客,神神道道的。”陳懷海一笑:“不管誰來都是客,都得伺候妥實瞭。”

第二天晚上還沒到六點,幾個陌生人進門,直接朝裡面走。他們不言不語,在屋裡轉悠著。有倆人去瞭後廚。

陳懷海覺得不對味,就讓雷子去那爺傢把他請來。雷子正要出門,一個陌生人沖上來,從後面一把摟住雷子的脖子。亮子看見瞭,跑來抱住陌生人的腰。陌生人松開雷子,一甩腰把亮子甩瞭個趔趄。陳懷海趕緊讓雷子、亮子去一邊忙。

街上透著昏黃的燈光,那正紅快步走進老酒館,氣喘籲籲道:“緊趕慢趕,總算趕到瞭。”三爺說:“那爺,他們呼啦啦一群,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好大的排場啊!”“他們人呢?”“都走瞭。”

那正紅說:“貴客臨時有事,改日瞭。”三爺冷著臉:“這能說改就改嗎?我進瞭這麼多好料,花瞭不少錢啊!”“我的三爺,你是真沒見過大世面,這點錢算什麼,也就是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我全包瞭!”“有您這話我才有底。”

陳懷海走過來說:“那爺,您的貴客改日,我的主意也改瞭,這錢我不賺瞭。”那正紅急瞭:“這是啥話!也不少你的錢,要是貴客吃高興瞭,我還得多給。撈句見底的話,你八輩子也趕不上這買賣!陳掌櫃,給老哥一個面子,這輩子老哥就求你這一回,行嗎?”他把一個錢褡褳和一張單子放在櫃臺上,“陳掌櫃,這是錢,這是進貨單,從明天開始,你要天天進這單子上的食材,一樣不能少,一天不能落,價錢高低不要管,最重要的是新鮮,錢花完瞭我再拿來。食材備好就行,說不定哪天貴客就來瞭。”

陳懷海說:“那爺,您這錢花得不冤枉嗎?還有,您要請的人到底是誰啊?先給我們交個底。”那正紅神秘道:“花錢不怕冤枉。至於貴客是誰,不問不說不看。看到瞭是你的事,我不能說,要想從我嘴裡掏話,先砍我頭!”

老酒館裡坐滿瞭人,靜悄悄的,眾人默默地喝著酒。人不少,沒丁點動靜,沒一個熟臉。每人二兩酒一盤菜,從開門坐在現在,一句話都不說。老白頭進來瞅一眼,說瞭句味兒不對扭頭就走。街上空落落的,說有人看不著人,說沒人好像還有人影。那正紅走進來朝眾酒客拍瞭三聲巴掌,眾酒客全都走瞭。

那正紅說:“陳掌櫃,趕緊起菜吧!”

好漢街兩邊站著陌生人,五步一崗十步一哨,他們警惕地望著周圍。一輛車窗擋著黑佈的轎車緩緩駛到山東老酒館外停住。轎車門開瞭,下來兩個日本便衣,緊接著下來一個戴著面紗的女人,她就是婉容。

那正紅從酒館裡迎出來,他邁左腿,跪右腿,倒身便拜,低著頭:“您吉祥!”

日本便衣警惕地望向四周低聲說:“混賬,趕緊起來,回去!”那正紅跪地不起。

女人輕聲說:“起來吧。”那正紅這才站起,躬身低頭:“您請進。”

那正紅帶著那女人和兩個便衣走到事先鋪好新桌佈的桌前躬身低頭:“您請坐。”女人坐下,兩個便衣一左一右坐在兩邊。

那正紅躬著身,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新桌佈新碗新盤新筷子,全都用開水燙過三遍,幹凈得很。”女人點點頭。

陳懷海提著茶壺走過來。那正紅接過茶壺倒瞭一杯茶自己喝瞭。女人點點頭。

那正紅這才給女人倒茶。女人摘掉手套和面紗,看起來很漂亮。漂亮女人喝瞭一口茶,輕嘆一聲:“這才是人間煙火啊!”

上菜瞭,先上炸花生米、醬牛肉、皮凍等涼菜。漂亮女人不時地打著哈欠。

那正紅站在一旁,一副奴才相。雷子端著一盤菜過來。那正紅接過菜放在桌上:“這道菜叫脆炸鳳尾魚卷煎餅,是這傢館子的拿手菜,先把鳳尾魚收拾幹凈,後用少量鹽醃制半個時辰,再將醃制過的鳳尾魚瀝幹,等待下鍋。鍋裡上油加熱,一定要用小火,魚入鍋炸微黃後撈出來,再大火熱油……”

漂亮女人不斷打著哈欠:“還沒說完啊,不就是炸個魚嗎,用得著絮絮叨叨?”

“您說得是,請慢用。”那正紅拿起筷子、碟子欲夾魚,漂亮女人擺手:“不必麻煩瞭。”她拿起筷子。

日本便衣說:“這是規矩,必須遵守,否則,您就不能在這吃飯瞭。”漂亮女人臉上露出不悅之色,把筷子拍在桌子上。便衣說:“這幾道菜全部換掉!”

漂亮女人說:“還是嘗吧。”那正紅逐一嘗菜。

三爺站在櫃臺裡望著眾人。陳懷海走過來笑著:“看明白瞭?”三爺搖頭:“沒看明白,那人到底是誰啊?是格格?可大連街不缺王爺格格啊,就算是,也用不著弄這麼大的動靜啊。那爺是宮裡出來的,能讓他點頭哈腰的人……”陳懷海說:“管她是誰呢,就盼著這桌飯趕緊完事,往後這活兒給多少錢都不能接。白老哥不說瞭嗎,味兒不對。”

漂亮女人坐在桌前不緊不慢地吃著,兩個便衣沒動筷。那正紅躬身站在一旁,不時偷眼瞄著漂亮女人。漂亮女人吃著吃著,輕輕嘆瞭口氣。那正紅面露緊張,身子躬得更低瞭。

漂亮女人放下筷子。那正紅聲音有些顫抖地低聲問:“不……不合您的口味?”漂亮女說:“我有好久沒吃到這麼好吃的菜瞭。這館子選得不錯,菜做得不錯,你受累瞭。”“不累不累,這都是奴才該做的。”那正紅受寵若驚,眼淚滴落下來。

漂亮女人問:“掌櫃的在哪兒呢?”那正紅抹瞭一把眼淚,直起身子:“陳掌櫃,你過來。”陳懷海走過來。那正紅伸手按陳懷海的肩頭,示意他躬身,陳懷海沒動。漂亮女人說:“掌櫃的,你這菜做得不錯,我很喜歡。”陳懷海點頭:“喜歡就好。”

漂亮女人說:“看樣子你不太高興,不歡迎我來嗎?”陳懷海沒說話。“嚇死奴才瞭,他怎麼敢不歡迎您來呢?他盼您來都盼不來啊。”那正紅說著給陳懷海使眼色。陳懷海說:“來瞭都是客,不管高矮胖瘦,都得好好伺候著。一人一個口味,喜歡來當然最好,不喜歡來也不能強求,強求招人煩啊。”

漂亮女人點頭:“這話不管好聽還是難聽,隻要是大實話就是好話,總比虛情假意的強。就為他這句大實話,我得給賞錢。”漂亮女人示意便衣拿錢。“謝瞭謝瞭,那爺把酒菜錢都放櫃上瞭,隻多不少,您要是再給我賞錢,那是打我的臉。”說罷陳懷海走瞭。

漂亮女人喝瞭一盅酒。便衣說時間到,該回去瞭。漂亮女人讓那正紅倒酒,她又喝一盅。漂亮女人還要喝酒,便衣伸手攙女人,女人甩開便衣,猛地把桌子掀翻瞭。兩個便衣分左右架起漂亮女人。漂亮女人撕扯著,高聲喊:“放開我!都給我滾!”

那正紅高聲說:“你們要幹什麼?不想活瞭嗎?松開她!”他奮不顧身沖上前,冷不防被便衣一腳踹瞭個趔趄。陳懷海從後面趕來扶住那正紅。兩個便衣架著漂亮女人走瞭。漂亮女人高叫:“我要見他!我要見他!”

那正紅木訥地望著眼前的景象嘆道:“奴才欺負主子瞭,這世道亂瞭……”

轎車行駛著,漂亮女人坐在車裡喊:“趕緊拿給我!”便衣遞過煙槍。漂亮女人急不可耐地吸瞭一口,長嘆一聲:“真舒服啊,這酒館的菜不錯,我還要再來。”便衣說:“僅此一回,您不能再來瞭,出瞭事我負不瞭責任!”

《老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