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正紅破財表忠願 賀掌櫃淪落窮幫工

那正紅把一張銀票放在老酒館櫃臺上:“上回欠的,這回用的,都在這兒。”陳懷海說:“那爺,您這前前後後可搭進去不少錢瞭。”“怎麼叫搭呢,都是應該花的,別人想花都花不上!”“往後不管您給多少錢,我是不接待您那貴客瞭。”

那正紅一臉誠懇:“陳掌櫃,我自打進瞭你的老酒館,這幾年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吧?我們算是朋友吧?朋友有難處,你總該伸手相助吧?我再最後求你一回,這回不耽擱老酒館的買賣,你跟我去那貴客傢裡做頓飯菜。按單子買好食材,帶好灶上的傢夥什,晚上跟我走。”陳懷海點頭:“就這一回。”

陳懷海、那正紅、老蘑菇、半拉子四人坐馬車來到一座別墅院外。老蘑菇和半拉子從馬車上抬下大木箱。四人被搜身後進瞭大門,要進大廳又被搜身。進瞭大廳,便衣把陳懷海、老蘑菇、半拉子領進一個房間。穿白大褂的日本醫生要給他們檢查身體。陳懷海很生氣,轉身要走,便衣伸手攔住。二人對峙著。那正紅跑進來一把握住陳懷海的手腕低聲說:“好人做到底,就這一回,求你瞭!”陳懷海的手慢慢放松瞭。

陳懷海他們三人被強行檢查身體後進瞭廚房,心裡窩著火開始忙洗菜切菜備料。陳懷海告訴老蘑菇、半拉子,來都來瞭,安心把活兒幹利索,把客兒伺候好,別讓人挑出毛病來。

老蘑菇告訴陳懷海忘瞭帶大料,日本的作料用不瞭。陳懷海告訴便衣有事找那正紅。便衣帶陳懷海走到一間屋外,他敲開門走進去。陳懷海看見屋裡烏煙瘴氣,漂亮女人和另外三個人在打牌,她邊打牌邊抽大煙。有人捧煙槍伺候。那正紅從屋裡走出來,陳懷海說忘帶大料,得回去取。那正紅說我讓人去買點得瞭。

便衣頭目過來告訴那正紅,今晚還有更重要的客人要來,菜要做好,也要足量。那正紅輕聲自語:“比她還重要,那得多重要啊!天底下除瞭他還能是誰?我的老天爺啊,開眼瞭!”

便衣頭目催促漂亮女人趕緊回房間梳洗打扮。漂亮女人抽著大煙:“信兒準嗎?他一定來嗎?”頭目說:“我不能打包票。您應該提前做好準備。”漂亮女人伸瞭伸懶腰:“我都準備瞭多少回,累死人瞭。”

漂亮女人打扮得光鮮亮麗,美艷照人,她款款走進廚房。老蘑菇、半拉子盯著漂亮女人愣住瞭。

那正紅躬身道:“您怎麼能到這來呢,快回屋歇著。”“今晚這飯菜是為他準備的,我不來看看不放心。”漂亮女人邊看邊說,“這白菜片得厚瞭點,這土豆切得粗瞭點,這菜要想入味,料要足,火候要準,可這都是錦上添花,如果前面的刀工沒做好,根兒就沒打好,後面再怎麼忙活,它也差著勁兒呢。”

陳懷海說:“我們是伺候您的,您說啥是啥,我們照做就是。”漂亮女人笑:“話說得好聽,可心裡不知道嘀咕什麼呢!”陳懷海手裡忙乎著:“我們這種粗人心裡裝不下嘀咕,有話非說不可,憋不住。”漂亮女人點頭:“那最好不過瞭,我就喜歡心直口快的人。”

那正紅說:“這裡煙熏火燎的,您還是回屋吧。”漂亮女人說:“我就喜歡這人間煙火味兒。你們老酒館幾點開張,幾點關門啊?”陳懷海答:“晌午十一點開門,晚上十一點關門。”“客好嗎?”“坐不滿,空的不多。”

漂亮女人隨心議論:“太滿瞭招人嫉恨,太稀瞭又入不敷出,不多不少,才是正正好好。你們做生意的滿眼睛都是錢,恨不得鉆錢眼兒裡去。可人這一輩子能吃多少喝多少呢?花不瞭的錢,到頭來說不定給誰花瞭,而花你錢的人不但不感謝你,甚至連你是誰都不知道,所以啊,賺個差不多夠用就行瞭。”

外面傳來汽車剎車聲,漂亮女人急忙走出去。那正紅也緊隨而去。

漂亮女人跑到院子裡,看見一個著便裝的日本將軍進來。日本將軍走到女人近前說:“對不起,他不能來瞭。”漂亮女人面無表情:“不來就不來唄,還懶得伺候呢!”說著轉身走進大廳。

日本將軍跟過來說:“他很好。”漂亮女人看著天花板:“我問他的事瞭嗎?”“您雖然不問,但心裡一定記掛著他。”“我什麼時候能見到他?”“我想這一天不會太遠。”

漂亮女人冷著臉:“如果見不到他,我要回天津。”日本將軍一笑:“大連多好啊。聽說你去山東老酒館把廚子請來瞭,讓我們一起品嘗吧。”

漂亮女人氣憤道:“你……你在監視我的飲食起居!”日本將軍笑著:“您想錯瞭,我們是在全方位地保證您的安全,最起碼在見到他之前。”

漂亮女人去餐廳,日本將軍跟著走。漂亮女人和日本將軍坐在餐廳桌前,桌上擺滿酒菜。日本將軍問:“這就是你喜歡的中國菜?”漂亮女人反問:“有問題嗎?”“這些菜太油膩瞭。日本菜好,講究生食,求的是原汁原味,少油少鹽。”“可是我不喜歡。”

那正紅進來把大蒜燒肚條放在桌上。漂亮女人提筷子夾起一塊兒肚條。日本將軍用筷子壓住那肚條:“您應該吃些青菜,這對您的身體有好處。”“可我就喜歡吃肚條!”漂亮女人又夾肚條。日本將軍用筷子按住肚條不讓夾。兩個人的筷子來來回回爭奪著。漂亮女人氣得把筷子摔在地上。

這一切,站在一旁的那正紅和透過半掩門端菜的陳懷海都看到瞭。

日本將軍滿臉笑容地夾起青菜放進漂亮女人的碗裡。漂亮女人起身欲走,被日本將軍拽住胳膊按坐在桌前。漂亮女人的眼淚流淌下來。日本將軍看著那正紅:“再拿一副筷子!”那正紅低下頭退著走出去,幾滴老淚滾落下來。

飯後,陳懷海、老蘑菇、半拉子在廚房收拾東西。那正紅低頭坐在角落裡傷神。漂亮女人走進來,示意陳懷海眾人出去,然後對那正紅說:“你受累瞭。”那正紅猛抬頭趕緊站起:“奴才不累。”

漂亮女人說:“本來就是一頓飯的小事,折騰來折騰去,就像過年點瞭炮仗一樣,噼噼啪啪,熱鬧開瞭。”那正紅誠惶誠恐道:“是奴才沒用,沒照看好您,您要是沒吃好,奴才再給您做。”“心意到瞭就行,隻是我以後再也吃不到你們做的菜瞭。這屋裡都是日本人,我出不去,你們進不來。那正紅,婉容就此別過瞭。”那正紅欲跪地磕頭,漂亮女人阻攔,“不必行老禮兒,世道變瞭,用不著瞭。”漂亮女人走出去。那正紅緩緩跪在地上顫抖著伏身磕頭。

事情辦完,那正紅領著仨人走出別墅,坐上馬車。那正紅恨意未消:“小日本欺人太甚,換作當年,是滅九族的罪!陳掌櫃,你想知道伺候的人是誰嗎?”

陳懷海說:“不想知道。我就是個開館子的,不管是皇帝老子還是街頭乞丐,進瞭我的門都是我的客,我得敬著伺候著。伺候舒坦瞭,人傢臨走扔句好就行。至於酒客們都是幹啥的,啥來頭,人傢願意說我就聽著,一邊耳朵聽,一邊耳朵冒,不願說我也不想打聽,因為到頭來都一樣,記不住。”

那正紅說:“我不能記不住,陳掌櫃,我心裡難受啊!”陳懷海推心置腹道:“那爺,這混沌世道需要一聲響雷,而不是抱著老棺材板子不放,您惦記的那個世道已經過去,回不來瞭。”

那正紅瞪眼:“誰說回不來瞭?”陳懷海一笑:“就當我啥都沒說,那爺,您這段日子可花瞭不少錢,哪來那麼多錢啊?”“我把房子全賣瞭。賣得心甘情願,賣得值得!”那正紅說著跳下馬車走瞭。

過年瞭,鞭炮聲陣陣傳來。山東老酒館門外堆著十幾個裝滿東西的麻袋。老酒館的眾人看著這些麻袋不知如何是好。陳懷海決定打開看看。亮子掏出刀子逐一打開麻袋,裡面全是蘑菇,木耳,猴頭,飛龍。

那正紅穿一身新大褂走過來:“過年好!陳掌櫃,我來給你們拜年瞭。這都是誰送的好東西啊?”陳懷海說:“沒留名,是老客兒們的。那爺,裡面請!”

裡面有兩桌酒客在喝酒。陳懷海說:“今天想喝點什麼?”那正紅說:“陳掌櫃,你看我這大褂怎麼樣?朋友送的,死乞白賴非給不可,我實在抹不開面。來,摸摸,看這料子怎麼樣?壓不壓手?你要喜歡,送你瞭。”陳懷海笑道:“那爺,您今天想喝啥酒,我給您燙上。”那正紅猶豫著:“那就來一壺……”

一個男人走來:“那爺,我就猜你在這兒。咱可說好的,你晌午把大褂還我,怎麼說話不算數啊?”那正紅趕緊把大褂脫下還給那男人,嘴裡咕噥著:“打進宮那天起,大半輩子倒穿上短打扮瞭,短打扮好,平頭百姓一個,利索瞭,輕快瞭。”說著快步走去挑開門簾。

門外雪花飛舞。陳懷海脫掉棉坎肩,披在那正紅身上。那正紅一抖肩膀甩落棉坎肩,邁步走出酒館,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雪中……

1932年3月1日,偽滿洲國“建國”。3月9日,清朝末代皇帝愛新覺羅·溥儀“執政”,年號“大同”,定都長春,改稱“新京”。

山東老酒館內,那正紅和幾個大清遺老遺少推杯換盞,好不熱鬧。他們紛紛議論:“大清走瞭,‘滿洲國’來瞭,不管什麼國,隻要皇上在,咱們就有傢瞭!”“皇上就是皇上,真龍天子能說下來就下來嗎?下來也是歇歇腳,轉眼還得上去!”“要說忠心還得是我,這些年我天天給皇上祈福,一天沒落下過。”

那正紅說:“我們這些人心裡都裝著皇上,頭上都頂著個‘忠’字。眼下皇上好起來,我們頭上的天兒也要亮瞭,為今後這響晴的天,為這口順暢氣幹杯!”眾人幹杯。有人喝醉瞭,手舞足蹈,又唱又跳。

陳懷海走過來,那正紅癱靠在椅子上瞇著眼睛問:“陳掌櫃,普天同慶,你高興嗎?”陳懷海冷語道:“應該是日本人高興吧?草民不談國事,可也看得清世道!那爺,你們喝得差不多,該回去瞭。”

那正紅緩緩站起:“陳掌櫃,你幫過我的大忙,等我進京見瞭皇上,當瞭大官,肯定忘不瞭你。”陳懷海說:“我就是個開館子的,跟官不搭邊,您還是把我忘瞭吧。”那正紅拍瞭拍陳懷海的肩膀:“我知道你喜歡開玩笑,等我的喜信兒吧,各位,我們走!”

日子過得快,那正紅又走進老酒館。三爺打招呼:“那爺,您回來瞭?這氣頭兒拔的,一看就是心想事成瞭。”那正紅低聲道:“皇上心眼亮堂,看得見忠臣良將!”說著走到一張桌前坐下。

鄰桌馮酒客過來問:“那爺,您見過皇上瞭?”那正紅得意道:“何止見瞭,皇上請我……請我們大傢喝瞭頓團圓酒,還說等過些時日給我們這些忠臣加官晉爵呢。”

鄰桌楚酒客過來問:“加官晉爵,那得是多大的官啊?”馮酒客說:“皇上封官肯定小不瞭,那爺,您往後還得多關照關照小弟啊。”楚酒客接話:“兄弟也指望那爺您瞭。”那正紅說:“都是老相識,有事盡管說話。”

鄰桌的魏酒客問:“那爺,皇上請你們喝的啥酒,吃的啥菜啊?不會是日本酒日本菜吧?”那正紅正色道:“你們這些籠中之雀,井底之蛙,沒見過大世面!酒菜穿腸過,不值一提。跟你們講,皇上本想登基時穿龍袍呢,就是榮惠太妃保存瞭二十二年、光緒皇帝穿過的那件,皇上一直帶在身邊。可日本人不讓穿,皇上都掉眼淚瞭……”那正紅發現自己說錯話瞭,急忙打住。

馮酒客問:“日本人還能管得瞭皇上?皇上為啥掉眼淚啊?”那正紅瞪眼:“這……你要是當瞭皇上,能不掉眼淚嗎?是喜淚!草民不論國事,喝酒。”

那正紅喝醉瞭,搖搖晃晃地走著。一個賣燈籠的竹竿頂上吊著好幾個大紅燈籠。那正紅瞇著眼睛看燈籠,咕噥著:“這就叫抬頭見喜啊!”他伸手夠燈籠夠不著,就說,“放低點,大紅的燈籠摸一把,沾沾喜氣兒。”賣燈籠人不讓摸,那正紅非要摸。賣燈籠人賭氣說,要是能摸到就送個燈籠!

那正紅有精神瞭,他從脖後衣服裡拽住大長辮子,拿辮子甩著,突然跳起,辮子甩在燈籠上。看熱鬧的人鼓掌喝彩。那正紅哈哈大笑。

兩個日本浪人從圍觀人群中走過來。矮胖浪人把帶刀鞘的短刀豎起來對那正紅說:“你的辮子要是能碰上這把刀,我就把它送給你。”尖嘴猴腮浪人激道:“算瞭吧,他沒這個本事。”

那正紅一股熱血上頭,喊道:“把刀拿穩瞭!”他用手搖著辮子,突然出手,辮子飛向短刀。矮胖浪人迅速收回短刀,辮子甩空。那正紅再來一次,又沒甩中。那正紅第三次甩出辮子,短刀的刀鞘突然拔掉,辮子甩到刀刃上,被削掉一小截。矮胖浪人大笑:“你的辮子不好用,借我玩兒玩兒。”他趁那正紅彎腰撿那截辮子的時候,一把拽住那正紅腦後的辮子,手起刀落,割掉瞭整條辮子。

那正紅摸著滿頭散發,突然高喊:“你要瞭我的命啊!”說著撲向矮胖浪人。矮胖浪人把辮子扔給尖嘴猴腮浪人。辮子在空中飛來飛去,那正紅跟著辮子來回跑,他突然沖向矮胖浪人。矮胖浪人閃身躲開,揮刀砍向那正紅,那正紅的胳膊被刀劃傷,血染衣袖。眾人袖手旁觀,不敢上前。

矮胖浪人收起刀:“今天我心情好,留你一條狗命!”那正紅瘋瞭一樣撲向矮胖浪人。矮胖浪人拔刀轉身刺那正紅,刀尖就要刺到那正紅的胸口,陳懷海猛然從後面抱住那正紅的腰,仰身倒地,刀刺空。

矮胖浪人提著那正紅的辮子走瞭。一個大紅燈籠滾落在那正紅身邊。

那正紅散發蓬亂地坐在街邊的青石上。陳懷海站在一旁說:“您傷得不輕,趕緊去看大夫。”那正紅聲音微顫:“我的命都沒瞭,還用看大夫嗎?沒瞭辮子,皇上不認識我瞭,活著還有啥意思,不如死瞭!”

陳懷海勸說著:“您能聽我一句話嗎?世道早變瞭,您惦記的那些東西都是夢,假的!就算有皇上,那也是日本人的皇上!您醒醒吧!”“不管誰的皇上,皇上就是皇上,有瞭皇上,我就有瞭主心骨,就有瞭傢,有瞭命!”那正紅緩緩站起,“你一介草民懂什麼?妄言國事,大罪!”他拍拍屁股走瞭。

第二天,那正紅來老酒館請陳懷海喝酒:“感謝您救瞭我一命,這杯酒我敬您。”陳懷海說:“我的規矩是酒館門開著我不喝酒。”“給我開回面兒,別客氣行嗎?”“您在我這老酒館,從今往後比客人還客氣。”

那正紅皺眉:“陳掌櫃,您這話啥意思?”陳懷海正色道:“我已經跟您說過,那是日本人的皇上。日本人成立瞭‘滿洲國’,這是國恥;你倒惦記著加官晉爵,這叫認賊作父!日本小鬼子都蹬鼻子上臉瞭,您還拍巴掌叫好,這叫背叛國傢!”那正紅爭辯:“不管是誰的皇上,皇上就是皇上!我就知道皇上是真龍天子,他做的事肯定對,你等草民不懂!”

陳懷海長嘆一口氣,擎起酒盅說:“為你開面兒,僅此一回,喝瞭這杯酒,你我從此不要往來!”二人幹杯。

賀義堂靠在破躺椅上講著:“乞討看起來容易,不花錢,幹賺錢,伸手就有。就算這個不給,那個不給,總有人會掛不住面子,或者善從心頭起,手一松,錢就來瞭。可這錢是人傢的,飯是人傢的,咱白吃白拿不公道。人活這輩子,不能光為瞭這張嘴,還得混個臉面不是?”一個乞丐說:“先生,我們是乞丐,天生就是討飯的命,沒臉沒皮。”

賀義堂搖頭:“此言差矣,討錢得出力,出力吃飯,天經地義,別人挑不出毛病來,到哪兒都能直著腰板,這就是討得有臉面。乞討要文明,要文藝,要問心無愧。什麼叫文明呢?就是要懂禮貌,要說文明語,不能強要,更不能死纏爛打;文藝是要有才藝,吹拉彈唱得會一樣;問心無愧是要對得起良心,不能裝假騙人,要討得光明正大,天地可鑒!行瞭,等找空再講吧。”

這天,乞丐劉和眾乞丐圍桌子坐著,桌上擺著酒菜。大傢等著賀義堂,都不耐煩瞭,紛紛議論:“好酒好菜擺上,他倒拉尿去瞭,急死人!”“不用出去幹活兒,整天躺著等飯吃,飯來瞭還不急不忙,咱爺們兒都得餓著肚子等他,這是養瞭個爹嗎?”乞丐劉擺手:“都少說兩句,要是沒有老賀,咱們能討來這麼多錢嗎?能吃上這好酒好菜嗎?老賀對咱們有恩,得敬著。”

賀義堂走進來坐在主座上說:“肚子不舒坦,多蹲瞭一會兒,人都到齊瞭?你們怎麼不吃啊?”乞丐劉說:“這不等你嘛。”

賀義堂高興道:“夠意思,這才是兄弟。來,都吃吧。”乞丐劉拿起酒壺給賀義堂倒酒:“先生,你受累瞭。”賀義堂老實說:“我在屋裡待著,你們在外面跑更辛苦。”幾個乞丐都訴說自己出外乞討受的苦。

賀義堂說:“講起來都不容易,看來就我最舒坦。我知道,你們開始看我不順眼瞭。我在屋躺著,身子舒坦,可腦子累,我得琢磨,不琢磨你們能吃好喝好嗎?各位兄弟,你們隻看到眼前這桌飯菜,吃瞭這頓再惦記下頓。而我看的不隻是這桌吃喝,是今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吃喝。我開過飯館,當過掌櫃的,後來碰上點事,砸瞭買賣。但我可以東山再起,隻要兄弟們聽我的,多多賺錢,咱們早晚有一天就開飯館去,每個人都是掌櫃的!”

眾乞丐張著嘴,表情木訥,眼睛都盯著桌上的飯菜。“好瞭好瞭,都吃吧。”賀義堂剛一開口,他的筷子還沒伸出去,眾乞丐就搶著吃開瞭。

這天,賀義堂一身西裝皮鞋,戴著墨鏡,大搖大擺來到山東老酒館外,扭頭看到對面的賀傢老宅,不禁鼻子發酸,他很快調整一下情緒走進老酒館。

三爺忙打招呼:“賀掌櫃,您從哪兒來啊?”賀義堂說:“不管從哪兒來,到底是來瞭,我的清酒呢?燙二兩,方肉塌白菜片,爆腰花。”

三爺說:“酒給您存著呢。菜馬上就妥。”“陳掌櫃呢?我想起一件事,先去辦事,等辦完瞭再回來。”賀義堂說著低頭朝外走,想不到竟然和陳懷海撞瞭個滿懷。陳懷海笑瞭:“賀掌櫃,您在屋裡戴黑眼鏡,能看清楚嗎?小心腳下。賀掌櫃,我請你喝酒。”賀義堂說:“想吃啥喝啥盡管說,我包圓兒瞭。”

賀義堂坐在桌邊喝酒吃菜。陳懷海問:“您這是來辦事?”賀義堂說:“也沒啥大事,隨便走走,能碰上好鋪子就盤下來。您這生意還行?得越幹越大,酒館變酒樓。”“您還別說,我正有這個想法呢。”“想開酒樓得抓緊,要是被我搶先您可別埋怨。”

吃好喝好,陳懷海送賀義堂從酒館裡出來。乞丐李過來就說:“這位爺,您滿面紅光,神清氣爽,一看這身子骨就結實得很啊,我祝您心想事成,大吉大利,一帆風順,生意興隆,財源廣進……”他忽然愣住瞭。賀義堂也愣住瞭。

乞丐李說:“賀……”賀義堂急忙接話:“賀詞就會這幾句?不管真假,聽著倒是順耳,來,拿賞錢。”他說著從兜裡掏出錢給乞丐李,“趕緊吃頓好的去!”

乞丐李回來對眾乞丐講,他見賀先生去吃館子,賀先生還給他不少賞錢。這一下眾乞丐炸鍋瞭。大傢非常氣憤,賀義堂一回來,眾乞丐搶走他的西裝、皮鞋、墨鏡,把他轟走瞭。

賀義堂穿著單衣抱著膀子坐在樹下,凍得瑟瑟發抖。他仰天長嘆:“老天爺,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麼時候啊?我賀義堂什麼都沒瞭,就剩一條命,你還想怎麼樣?相中我這條命就趕緊拿去!沒相中就給我留好瞭。早晚有一天,我得讓您看看,讓好漢街的老少爺們兒看看,我賀義堂是個人物!”

忽然,一個包裹扔過來砸在賀義堂後腰上。賀義堂打開包裹,裡面是他的西服和皮鞋。他朝周圍掃視,不見一個人。

賀義堂穿著西裝皮鞋走在街上。陳懷海迎面走來:“賀掌櫃?您這是去哪兒啊?”“我……我去辦點事,改天再聊。”賀義堂欲走。“我正找您呢,有關賺錢的事,到我那說去。我請客,走吧!”陳懷海拉著賀義堂進瞭老酒館。

賀義堂坐在桌前狼吞虎咽地吃著。陳懷海問:“賀掌櫃,您上回說要開酒樓,這話真假啊?選好鋪子瞭嗎?”賀義堂一本正經:“當然是真的,鋪子正選著呢。”陳懷海說:“我也打算開酒樓,要不咱倆一塊兒幹?一個人勁兒小,倆人勁兒大。”

“您為啥找我?”“您不是說想開酒樓嗎,咱倆這腦袋碰到一塊兒去瞭,當然找您。”

賀義堂皺眉:“一塊兒幹……倒不是不可以,隻是……怎麼個幹法呢?”陳懷海說:“一人出一半錢。”賀義堂沒吭聲,又埋頭吃起來。陳懷海試探著:“要不我出錢,您幫著出主意,也伸把手。”賀義堂也試探:“請我做軍師?”

陳懷海笑道:“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賀掌櫃,該說的我都說清楚瞭,您要實在不想幹,我也不強求。”賀義堂竊喜,面上倒平淡:“盛情難卻,好吧,我那邊的生意就先放一放,先可您的來。”

賀義堂進瞭山東老酒館總想顯擺,整天嘮嘮叨叨惹人煩。這天,他又惹得半拉子和老蘑菇窩火,於是半拉子提著菜刀,老蘑菇提著爐鉤子,倆人要修理賀義堂。賀義堂嚇得爬到樹上喊救命。

陳懷海過來問是咋回事。老蘑菇說:“掌櫃的,這小子沒事找事,欠收拾!他說我菜做得不行!我腚坐鍋臺手把勺,吃過的都說好,用得著他指手畫腳?”半拉子說:“我切菜動靜大瞭點兒,他一會兒說鬧耳朵,一會兒說把菜板切壞瞭,嘮嘮叨叨跟綠頭蒼蠅一樣,把我嗡嗡蒙瞭,不小心切破手。我不該揍他嗎?”

賀義堂爭辯:“你切菜的時候瞪眼立眉,咬牙切齒,面目猙獰,好像跟菜有血海深仇,你這麼切費菜板又費刀。你要是專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還能切到手嗎?幹活兒得專心、用心,不能三心二意!”

陳懷海說:“都把傢夥什收起來!賀掌櫃是我請來的,進瞭老酒館,就是一傢人。一傢人可以吵架,不能拔刀見血。往後誰也不準來這一套!”

老蘑菇和半拉子走瞭。賀義堂從樹上爬下來:“陳掌櫃,你說我管得對不對?”

“該管。你剛來,大傢都不是很熟悉,往後有事跟我說。”陳懷海要走,賀義堂跟著:“我還正想跟你說件事呢。”

陳懷海站住:“我要去茅房。”賀義堂說:“你去你的,我說我的,不耽誤事。我覺得老酒館的菜譜該改改瞭,有些菜得換掉……”

陳懷海問三爺:“該進酒瞭吧?”三爺說:“別的酒不用進,就是萬傢燒鍋的扳倒井和燒刀子賣得好,最多還能頂兩天。”

陳懷海點頭道:“客兒們都是明眼人,這萬傢燒鍋的酒確實好,我都喝不夠。”

三爺說:“那老萬頭不是見錢眼開的人,想多買他一點酒比登天都難。”

陳懷海說:“知道人傢為啥能釀出這麼好的酒嗎?憑的就是心氣兒!我去萬傢燒鍋走走,跟老萬頭嘮嘮嗑去。”三爺說:“賀掌櫃沒事,你帶他去得瞭。”

“還是留傢裡,給你搭把手吧。”“給我搭把手?那尊佛的腚太沉,我搬不動。”

陳懷海笑道:“你搬他幹啥,順毛捋,捋舒坦他自己就動起來瞭。”三爺搖頭:“大哥,我就不明白,那賀掌櫃開館子的時候傲得不得瞭,還拿大銅鏡照咱,渾身毛病一大堆,你咋把這尊佛搬咱這來瞭呢?”

陳懷海說:“他拿大銅鏡照咱,是聽瞭風水先生的話,不是他有意使壞。他心氣兒挺高,毛病不少,可口快心直,是個好人。再說咱們曾經門對門,眼下他連飯都吃不上,我眼裡容不下。”三爺撇嘴:“他不是說混得挺好,還要開酒樓啥的。”陳懷海一笑:“你就當聽個笑話得瞭。”

賀義堂走過來問:“你們嘮啥呢?”“嘮酒呢,賀掌櫃,我去萬傢燒鍋一趟,傢裡你多費心瞭。”陳懷海說著朝三爺笑瞭笑走瞭。

賀義堂走到櫃臺前,望著三爺嘆瞭口氣。三爺問:“你又看我又嘆氣是啥意思?”賀義堂嘮叨開瞭:“櫃臺是館子的門面,是聚攏錢財的地方,機密要地,重中之重啊!可是你沒有認識到此地的重要性!你看你這身打扮,太簡單瞭,太簡陋瞭,在這麼重要的地方,怎麼能穿得這麼不講究呢?這有損老酒館的威名啊!當務之急,你得趕緊做身新衣裳,料子要好,款式要新,再把頭發好好修剪修剪,這樣一來,你光彩照人,老酒館蓬蓽生輝。”

三爺沒說話,低頭翻著賬本。賀義堂問:“我跟你說話呢,你聽見瞭嗎?”三爺說:“沒錢,你要有錢,給我做身新衣裳吧。”賀義堂搖頭:“幾個錢的事,權當我白說瞭!”

《老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