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杜先生評書釋疑案 陸酒客戲耍厚道人

杜先生在山東老酒館內講著評書:“咱前面講到,楊老爺子吃壞瞭肚子,中瞭毒,病還沒治好呢,屋漏偏來連陰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楊大少爺轉眼沒瞭影兒。楊傢亂瞭套,老酒館也跟著吃瞭掛落。到底楊老爺子是不是吃老酒館的菜壞的肚子,楊大少爺失蹤到底跟賀義堂賀掌櫃有沒有關系,這兩件事是一個西瓜切兩半,還是兩個西瓜各長各的呢?楊傢愁,老酒館愁,官爺愁,我也跟著愁啊!您要問瞭,你一個說書的,跟著愁啥?我要說瞭,就因為我是說書的,才愁呢,這一團亂麻不捋清楚,我這書講不下去瞭啊!”眾酒客大笑。

三日後,陳懷海、老警察、二姨太又在趙傢茶館雅間碰面。

老警察問:“二姨太,你的頭疼病好瞭嗎?碰上頭疼的事,能不頭疼嗎?”他轉臉問陳懷海,“你頭疼嗎?”陳懷海表情痛苦:“渾身上下全疼啊!”

老警察一本正經道:“疼也得挺著,誰讓你攤上事瞭呢!言歸正傳,上回都說清楚瞭,這回長話短說,二姨太,你先說吧。”

二姨太還是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桌上寫瞭幾個字。

老警察看瞭一眼沒說話。陳懷海看瞭一眼:“比上回漲瞭一倍啊,這麼多錢,我拿不出來。”“拿不出來就算瞭。”二姨太站起身。

老警察雙手下按:“坐下,急啥啊,有錢沒錢不得嘮嘮嗎!陳掌櫃,這錢多錢少得看花在啥事上,扯著命的事,不多啊。再說瞭,人傢也沒說讓你一次全拿出來,你可以慢慢還。二姨太,我說得對嗎?”二姨太坐下:“可以按您說的辦。”

陳懷海猶豫再三:“好吧,我答應!”老警察拍手:“爽快,二姨太,咱們……”

二姨太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她拿起茶碗喝水。有人敲門,老警察起身打開門。楊傢親屬站在門外說:“二姨太,老爺吐瞭,正找你呢,趕緊回傢吧。”“不好意思,我得先走一步,等找空再說。”二姨太匆匆走瞭。

杜先生在老酒館講評書:“故事講到這兒,那楊老爺子鬧肚子的事咱說不清楚瞭,說不清楚就放那兒吧。您要問瞭,正講得過癮呢,放那幹啥?接著講吧。我要說瞭,咱不是史官,是講評書的,可講評書的也得有史有據,不能胡編亂造。要是說錯瞭話,冤枉瞭人,那就是嘴上無德,喪瞭良心。話分兩頭說,楊大少爺到底去哪兒瞭呢?他找賀掌櫃所為何事呢?看來,那個讓賀掌櫃去見楊大少爺的人,才是解開這團謎的關鍵,可那人在哪兒呢?露瞭一面咋就再也沒影瞭呢?難不成是受人指使,有意為之?不管咋說,這事是越來越神瞭,也越來越深瞭,可萬事難不倒官爺,找不到那人,咱想別的辦法唄。您要問是啥法子?不要急,等我喝口水潤潤嗓子再講……”

又是三日後。陳懷海和老警察坐在趙傢茶館雅間桌前。陳懷海問:“這回能談成嗎?”老警察說:“我哪知道,你嫌煩瞭?”“我怕您辛苦。”“不管真假,算是講瞭一句良心話,我在這穿針引線圖啥啊?不都是為瞭你們嗎!”“官爺,等事成之後,我請您喝酒。”“喝啥酒啊,少給我添亂就行瞭!”

二姨太依舊頭戴大簷帽,絲巾遮面地進來坐下說:“實在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瞭。前兩次都是我的原因,讓你們白來兩回,這次就算天塌下來,我也不走瞭。”

她這回很幹脆,立馬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桌上寫個數字。

老警察望著皺瞭皺眉。陳懷海望著重重嘆瞭口氣。

二姨太說:“我這個價不是胡亂出的,是我和老爺考慮再三最終商議的結果。老爺就一個兒子,眼下兒子下落不明,傢裡沒有人賺錢瞭,我們今後的日子怎麼過,能不能吃上飯,這都兩說,我們得把今後的吃飯錢拿到手,望你們理解。”

陳懷海哭喪著臉:“二姨太,我非常理解你說的這些,可就算把我和店捆一塊兒賣瞭,也不值你出的這個價啊!”二姨太不退讓:“我知道這錢不少,可你要想把官司瞭瞭,就隻能再想想辦法瞭。”

陳懷海沉默著。老警察開導:“有句話說得好,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陳掌櫃,你那老酒館的生意不錯,這些錢早晚能賺回來。”陳懷海愁眉苦臉:“說得簡單,那得多少年啊?我得賣多少酒啊?”

老警察繼續勸說:“可誰讓你攤上事瞭呢?眼下你店裡的菜吃壞瞭人,出醫藥錢治病,到頭來人沒瞭,你得賠多少錢?再說這事要是傳出去,你的店還能開嗎?還有,你店裡的夥計有殺人之嫌,這要是傳出去,不也得砸瞭招牌?賠瞭錢丟瞭店,是損瞭夫人又折兵,不值當啊!趁著風還沒傳出去,趕緊把事瞭瞭吧!”

陳懷海為難著:“可這麼多錢,我一次性拿不出來啊!”

二姨太問:“那你今天能拿多少?”陳懷海說:“回去劃拉劃拉,能拿一成吧。”二姨太說:“可以,簽字據吧。”老警察拍手:“痛快!”

二姨太走出茶館,急忙走到一傢胭脂店外,一頭紮進去好久才出來。

月光中,楊傢院裡靜悄悄的。一個黑影跳進院墻,很快鉆進一間屋裡。進屋的是個中年男人,他看見桌上的酒菜,笑道:“好酒好菜都備上瞭,看來錢到手瞭。”幔帳遮擋著床,沒人搭言。中年男人脫瞭外衣,走到床前問:“老不死的睡瞭?”幔帳裡還是沒人搭言。

“小心肝,你咋不說話呢?”中年男人拉開幔帳,卻見老警察坐在床上。

杜先生講著評書:“這就叫貪心反被貪心誤,心急吃不瞭熱豆腐。講到這兒,您又該急瞭,說杜先生,你趕緊的吧,我們都被你講糊塗瞭,到底是咋回事啊?好瞭,那我就不掖著藏著瞭,要說這官司,是芝麻殼裡裹陀螺,小身子大肚子,它還轉著呢。先不說楊老爺子吃壞瞭肚子是咋回事,就說官爺在海邊撿到瞭一隻鞋,還是楊大少爺的鞋,這鞋裡有鞋墊,鞋墊的腳掌上可繡著一對鴛鴦呢!咱前面講瞭,楊大少爺沒成親,也沒相好的,那這鴛鴦是誰給他繡到鞋墊上的呢?就是楊傢二姨太不小心露瞭這一手,尾巴尖兒冒出來,讓官爺給揪住瞭。可就算二姨太和楊大少爺不幹凈,那楊大少爺咋沒影瞭呢?那楊老爺子咋又病倒瞭呢?為瞭弄明白,官爺使瞭一招絕的,把鞋裡的鞋墊抽出來,換瞭一隻沒有刺繡圖案的鞋墊。鞋墊換瞭,二姨太瞪眼沒看出來,還說這就是大少爺的鞋。由此可見,這鞋是不是大少爺的,就兩說瞭。為瞭弄清楚,官爺再出奇招,二姨太果然中計,說楊老爺子同意私瞭,還開出瞭天價。這麼說吧,楊傢是富貴人傢,兒子被人害死瞭,當爹的能說私瞭就私瞭嗎?不得拔刀斬仇人嗎?答應私瞭,這不合情理啊!很有可能是二姨太一廂情願。在談價過程中,二姨太說頭疼去見大夫,其實她徑直回瞭傢。二姨太回傢去幹啥不知道,可再回來又抬價,且三番五次。由此可見,她背後必定有人指使,那人是誰呢?等二姨太拿到瞭錢,心滿意足,直奔胭脂店的時候,這事可就清楚多瞭。”

杜先生喝瞭一口茶接著講:“要說背後那人是誰,我不清楚,可我清楚的是,他和二姨太有私情,是一對奸夫淫婦,這一切都是他和二姨太設的局,包括楊老爺子重病,以及楊大少爺送命!那對奸夫淫婦早就看楊老爺子不順眼瞭,想除之而後快,可一直沒找到機會下手。直到去年中秋佳節,楊老爺子的一句話,讓那倆惡人起瞭殺心。楊老爺子喝酒喝高興瞭,借著酒勁說等自己不行瞭,會把遺書寫好,兒子和二姨太各分一半傢產。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就這一句話,被那奸夫淫婦揪住瞭,他倆打算讓老楊頭早點死,然後分瞭傢產。就這樣,趁著楊大少爺不在傢,老酒館送菜的機會,他倆在菜裡做手腳,讓楊老爺子中瞭腹瀉之毒,他倆再暗中下毒,楊老爺子因此屢治不愈,病情惡化,而這一切全嫁禍到老酒館身上瞭。本來這事做得密不透風,滴水不漏,可貪心不足蛇吞象,那個奸夫不滿足,他想毒死老爺子,再除掉大少爺,占據全部傢產。

“卻說那奸夫帶著楊大少爺走到海邊,不見姓賀的在那兒,奸夫說就在石崖上。說時遲,那時快,奸夫趁楊大少爺不註意,撿起事先準備好的一塊兒石頭,猛地砸向楊大少爺後腦。楊大少爺閃身躲開。二人你來我往地搏鬥,身強力壯的奸夫把楊大少爺推下石崖瞭!海水洶湧,楊大少爺被海浪吞沒。奸夫發現自己的一隻鞋沒瞭。他找鞋沒找到,隻好急匆匆走瞭。各位明白瞭吧?是那個奸夫先約的楊大少爺,他把楊大少爺推下石崖後,又約賀義堂,這樣就把楊大少爺失蹤的事栽在賀義堂身上,造成瞭楊大少爺被賀義堂推下石崖,落海淹死的假象。等官爺找到那隻鞋後,二姨太咬定鞋是楊大少爺的,那這鍋就死扣在賀義堂頭上瞭。好瞭,都明白瞭我還講什麼啊。人活一輩子,有吃有穿就行瞭,千萬不要有惡心,更不能做惡事,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

楊傢纏人的官司瞭結,陳懷海來到警察局對老警察說:“官爺,您私瞭這招夠絕,到底把大饞蟲給勾出來瞭。”老警察一笑:“是你配合得好。”“我這不都是跟您學的嘛,官爺,我得請您好好喝頓酒。要沒您把這鍋渾湯澄清瞭,我這館子名聲不保不說,賀義堂也得搭進命去。”“這話說的,證據不足,我能要人命嗎?”

陳懷海說:“看我這嘴,回去好好收拾收拾。我謝謝您瞭。”老警察笑:“又說錯話瞭,我就是幹這個的,有啥可謝的?你要是有事犯我手裡也跑不瞭!別廢話瞭,趕緊把人領走吧。”“不到我那喝口?”“吃人嘴短,少來這套。”

一個警察快步走過來,悄聲對老警察說:“金小手拿住瞭!”

陳懷海忙站起來:“官爺,我先走瞭,改天再嘮。”

陳懷海把賀義堂領回酒館後說:“賀掌櫃,你先回屋歇會,洗澡水馬上就燒好,洗個澡,去去晦氣,換身幹凈衣裳,咱坐下來好好吃頓飯。”賀義堂說:“我賀義堂一身正氣,哪有晦氣?!”“你這身上都臭瞭啊。”“那是臭味,不是晦氣!”

陳懷海笑著點頭:“說得對,碰上事不躲不藏,不推不讓,一個人擔座山,就憑這點,賀掌櫃你是個爺們兒,我服瞭。”賀義堂神氣道:“這算什麼,早晚能震你倆跟頭。洗澡水不是快燒好瞭嗎?你備四個肉菜,燙壺酒,把人都叫齊,等我泡透瞭緩過乏來,給你們講講什麼叫大刑伺候,古有文天祥,今有賀義堂!”

夜已深,酒店關門瞭。陳懷海走到酒架前,望著一壇壇酒。每個酒壇上都寫著酒客的名字,唯有一壇酒沒寫名字。陳懷海知道,那是金小手的。他伸手撫摸著那壇酒,百感交集。金小手被抓,命懸一線,得趕緊看看他。

天一亮,陳懷海就趕到警察局,把他想見金小手的意思對老警察講瞭。

老警察說:“腦袋病瞭就去看大夫,少來煩我。那是死刑犯,能說見就見嗎?你跟他啥關系?為啥見他?”陳懷海沉默片刻:“他是我的兄弟。”“跟死刑犯當兄弟,你這腦子是真病瞭!”

陳懷海求著:“我的兄弟犯瞭死罪,臨死前我看看他還不行嗎?說句話還不行嗎?”老警察冷笑:“行啊,看完說完,就是同犯瞭,關一塊兒死一塊兒,好兄弟分不開瞭。”“您要非說我是同犯不可,我也沒辦法,誰讓您嘴大,我嘴小呢。”“你少拿話掂對我,回去吧。”

陳懷海說:“官爺,咱關上門說話,那金小手是什麼人,您清楚得很。”老警察說:“當然清楚,打傢劫舍,是個江洋大盜。”

“他專門偷日本人的錢,還把錢分給窮人。這樣的人,我打心眼裡佩服,我得給他送行。”陳懷海看著沉默的老警察,繼續推心置腹道,“官爺,咱們都是中國人,是自己人,自己人得向著自己人,得擎著護著自己人,要不這樣,咱們還有救嗎?不得被外人欺負死嗎?這些年來,咱們受的欺辱還少嗎?能給咱們打腰提氣的人不多啊,他們豁上命去,幫咱們挺直脊梁骨,這樣的人,是英雄啊,臨走得喝口英雄酒啊!”

老警察被感動瞭,允許陳懷海悄悄去探望金小手。陳懷海提著食盒走進牢房。看守交代,長話短說,利索點。牢房裡,金小手靠墻倒立著。陳懷海豎起大拇指,金小手一笑站起。二人席地而坐。陳懷海打開食盒,裡面是四個小菜一壺酒。金小手提起酒壺聞瞭聞,點瞭點頭。陳懷海倒瞭兩盅酒,二人幹杯,一飲而盡。陳懷海又欲倒酒,金小手按住酒壺,他給陳懷海倒酒,二人又幹杯。

陳懷海輕聲道:“還剩半壇酒,等我死瞭,咱倆在棺材裡喝。”金小手笑道:“誰陪你在棺材裡喝啊,那地方太窄巴,舒展不開。咱要喝也得找個敞亮地兒,喝活人酒。”“你能出去?”“那就看我想不想出去瞭。”“要走趕緊走,夜長夢多。”“可是我不想走啊。這裡多涼快啊,又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舒坦著呢。”

陳懷海正色:“兄弟,你不要開玩笑瞭。”金小手說:“沒開玩笑,我這輩子盡看旁人挨槍子兒瞭,我倒也想挨幾個槍子兒,嘗嘗那是啥滋味。再有呢,我還想看看那槍子兒是咋打出來的,我這手能不能接得住。你覺得我沒那能耐?”

陳懷海說:“多接幾個槍子兒,到時候我給你泡酒裡。”“這主意不錯,痛快!”金小手提起酒壺,喝瞭一口酒,放下酒壺,用筷子在地上寫著畫著。他看著陳懷海:“看明白瞭?”陳懷海點點頭。“記住瞭?”陳懷海又點點頭。

金小手把地上的痕跡擦幹凈:“我這些年攢的傢當都在那兒呢,你拿走吧。”陳懷海深情地看著金小手:“還有事嗎?”“關東太冷瞭,我想回山東老傢,想躺在我爹身邊。”“我一定會把你背回去。”“千萬別告訴我娘,她身子骨弱,經受不住。”

金小手望著陳懷海,欲言又止。陳懷海說:“放心吧。外道話就不用說瞭,沒味也沒勁。”金小手點瞭點頭,提起酒壺敬陳懷海,然後一飲而盡。陳懷海說:“山高水長。”金小手說:“兄弟我腳下有數。”

秋風陣陣,落葉蕭蕭……

陳懷海一個人坐在桌前,桌上擺著一盅酒。一聲槍響傳來,陳懷海的身子微微顫瞭顫,眼淚充滿眼眶,他緩緩擎起那盅酒仰天長嘆,然後把酒灑在地上。

山東老酒館內酒客盈門。不巧,酒客喜歡的老萬傢燒刀子沒瞭。三爺讓賀義堂去老萬傢拉燒刀子。等瞭半天,賀義堂回來說老萬傢燒鍋壞瞭,正搶修。

三爺隻好走到要酒的高先生桌前說:“這位爺,實在不好意思,燒刀子還沒來呢,您要著急的話換個酒?”高先生說:“我這輩子除瞭燒刀子,旁的酒一滴不沾!這菜都上瞭,你又說沒酒瞭,這不是欺客嗎?”“這不一時半會兒拿不來嘛,您高高手,換個酒,我們請您喝,算給您賠不是瞭。”“用不著,我今兒個就在這候著,喝上瞭,啥事都沒有;喝不上,你們老酒館的門上就得掛欺客的牌子瞭!”

三爺讓高先生稍等,急忙來到櫃臺想辦法。賀義堂說:“不行把老客存在酒架上的萬傢燒刀子打二兩,等來酒瞭再補上。”三爺連連擺手:“你可別惦記酒架上的那些酒,那都是這些年南來北往的酒客們喝剩下寄存在這兒的,上面都寫著酒客的名字。陳掌櫃說過,隻要老酒館在,那些酒就都不能動,一滴都不能少,咱們得對得起老客們的信任!”“借用還不行嗎?等有酒瞭再還回去。”“不行,要是讓陳掌櫃知道非火不可,咱倆都得吃不瞭兜著走。”

賀義堂搖頭:“真是啥店來啥人,都是實心腦袋。要不到別傢酒坊買點吧。”

三爺說:“一傢燒鍋一個味兒,酒客們的嘴刁著呢,弄不好就砸瞭招牌。你再跑趟腿,趕緊去盧傢燒鍋買一壇燒刀子回來,他傢的燒刀子我喝過,跟萬傢燒鍋的酒味兒差不太多。”

賀義堂坐上馬車去盧傢燒鍋買一壇燒刀子,看見一輛馬車拉著一車酒壇迎面走來,就問這酒是哪傢燒鍋的?有燒刀子嗎?賣酒人說是孫傢百年祖傳燒鍋,燒刀子很有名氣。賀義堂想,何必為一壇酒坐馬車跑那麼遠的路。眼前既然有燒刀子,就買瞭一壇孫傢燒刀子拉回去。

那邊賀義堂去拉酒,這邊高先生在大聲議論:“我常聽朋友說起好漢街的山東老酒館如之何如之何,是名聲在外,更聽說老酒館的陳掌櫃仁義厚道,隱忍大氣,把我的耳朵都磨出繭子瞭,所以今天特意過來品酒嘗菜,順便拜訪陳掌櫃,可惜陳掌櫃不在,酒又斷瞭溜。”三爺站在一旁說:“實在不好意思,讓您久等瞭,這酒肯定能來。您放心,保準讓您喝得舒舒坦坦。”說話間,滿頭大汗的賀義堂抱著一壇酒回來,三爺趕快給高先生上酒。

高先生喝著酒,三爺過來問這酒菜是否可口,不合口味盡管說,不要客氣。

高先生說:“好酒好菜,山東老酒館果然名不虛傳。聽說客人喝不瞭的酒,可以存在你們酒館裡。這壇酒就全歸我,喝不瞭存這兒,誰也不準碰。”

陳懷海去山東見到金小手他娘,把金小手的那些金貴東西都送到老人手裡。他一回來就問三爺:“客兒們沒嘮金小手的事?”三爺說:“能不嘮嗎,可嘮的都是傳言,拿不準。”“人死瞭,身子沒瞭,這事真怪。”“難不成被朋友偷走瞭?要不就是警察局有意隱瞞實情。”

陳懷海說:“誰知道呢,不說瞭。三爺,我出門的這段日子,你受累瞭。”

三爺笑著:“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有啥累的。前段日子萬傢燒鍋壞瞭,咱這最受稀罕的燒刀子和扳倒井斷瞭溜,正趕上有客兒非要喝燒刀子,我沒辦法,就讓老賀去盧傢燒鍋買瞭一壇頂上。那客兒喝完也說不錯,他還說早聽過咱老酒館的大名,特來喝酒嘗菜,還想拜訪你呢。”

陳懷海說:“盧傢燒鍋的燒刀子也不錯,客兒滿意就行。”

這天,高先生又來瞭,讓把他的存酒打二兩來。陳懷海過來笑著說:“高先生,我前段日子出門瞭,慢待瞭您,感謝您特意來老酒館高抬。”高先生笑瞭笑:“高抬不怕,能接住就是好樣的。”他讓陳懷海喝他的酒。

陳懷海告訴他白天接來送往不能喝,下黑回屋可以滋溜幾口解解乏。高先生笑道:“那好,我給您留一盅酒您晚上喝。”

夜晚,陳懷海把大傢召集在一塊兒說:“各位兄弟,我想跟大傢商量個事。這段日子我出瞭趟門,道上閑著沒事,我就琢磨,咱們老酒館也開好幾年瞭,生意越來越紅火,這幾年賺瞭點錢,也都攢下瞭。我想開個二層酒樓,你們看咋樣?”

幾個人都覺得這主意不錯。陳懷海問:“賀掌櫃,你說呢?”賀義堂說:“你請我來不就為開酒樓的事嗎?酒樓早就該開,你不說我也想催你瞭。隻是開之前,一定要好好琢磨琢磨怎麼個開法,不開則已,一開驚人,不說在大連街打個響雷吧,總得讓好漢街顫三顫。”老蘑菇搖頭:“說瞭半天,等於沒說。”

陳懷海說:“既然大傢都同意,我就著手選新鋪子。招牌不變,還叫山東老酒館;人手不變,就咱們這幾個人;菜價酒價不變。好瞭,大傢都回屋歇著吧。”

過瞭幾天,高先生一進來就找陳掌櫃。剛好陳懷海從外走進來:“喲,高先生來瞭。”高先生問:“陳掌櫃,您這是忙著呢?”

陳懷海笑道:“不瞞您說,我想把這老酒館改成二層酒樓,正選新鋪子。”高先生說:“怪不得,滿面春風,春風得意,得意忘形啊!”

陳懷海問:“您這話是啥意思?”高先生冷笑:“沒啥意思,我給您提個醒,小心別張羅到板凳後頭去。”“高先生,我哪裡得罪你瞭嗎?”“我就是給您提個醒,您想聽就聽,不想聽就不聽,畢竟良藥苦口嘛。”高先生走瞭。

三爺站在櫃臺裡翻賬本。陳懷海走過來說:“有個陸姓酒客欠瞭半年的酒賬,得清瞭吧?”三爺說:“我去好幾回瞭,那人今天拖明天,就是不拿錢。”

陳懷海搖頭:“這是碰上滾刀肉瞭。”他看著賀義堂,“賀掌櫃,你伶牙俐齒能說會道的,要不受受累?”賀義堂忙擺手:“我可沒這本事,當年我開老奉天飯館,就栽在掛賬的人身上瞭。”

陳懷海說:“栽瞭不怕,是爺們兒得站起來啊!賀掌櫃,清賬這活兒吃本事,我知道你腦子靈,比我們都強。你要是能把這賬清回來,我們可就全服你瞭。你要是為難,也不強求。”賀義堂來勁瞭:“誰說我為難?等信兒吧!”

賀義堂來到陸姓酒客傢,說自己是山東老酒館的賀掌櫃。酒客陸讓賀義堂稍等,門關上瞭。過瞭好一陣子,酒客陸才把賀義堂請進來坐下。

賀義堂剛要開口,酒客陸就哭喪著臉長嘆一口氣。但是,賀義堂還是把要賬的事說瞭:“陸先生,我知道您為難,可我們是做生意的,隻出不進也受不瞭,還望您體諒。我這麼老遠來瞭不容易,您多少拿一點,我回去也好交代。”

酒客陸的眼淚滾落下來:“您的一番話真讓我感動。我欠你們的酒賬半年瞭,您沒讓我把賬全還,隻說讓我多少還一點,這是多麼體諒人啊!您真是好心腸啊,活菩薩啊,我但凡有一點也一定給您還上,不讓您為難!”他說著咳嗽起來。

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從裡屋傳來:“爹,我餓!”酒客陸忙站起說:“閨女,你等等,爹給你討點吃的去。”他看著賀義堂說:“您坐著,我出去給我閨女討口吃的,這孩子病瞭半年,花老錢瞭。”

賀義堂驚問:“你連吃的都沒有瞭?”酒客陸說:“要有吃的,我能欠賬不還嗎?”賀義堂從兜裡掏出錢:“我這有點錢,你給孩子買點吃的吧。拿著,等有瞭錢再還我。”酒客陸接錢道:“那就多謝瞭,閨女,你今天能吃頓好的瞭!”“陸先生,您不出去賺錢嗎?”“孩子病得這麼重,傢裡就我一個人,脫不開身啊!”

小女孩的聲音從裡屋傳來:“爹,我難受!”酒客陸說:“閨女,你等著,爹這就給你抓藥去。賀掌櫃,我要能出去幹活兒賺錢,孩子的藥還能斷瞭嗎?我也是沒辦法啊!”“孩子不吃藥病好不瞭,還會越拖越重。”“那也沒辦法啊,傢裡值錢的東西都典瞭,別人還欠我錢呢,可要不回來。不說瞭,我得給孩子抓藥去。”

“這錢抓瞭藥,吃的咋辦啊?我兜裡就帶這麼點錢,你先把我的皮鞋典瞭去,藥得吃,飯也得吃。”賀義堂把皮鞋脫掉塞給酒客陸:“孩子要緊,先救急吧。”

當晚,酒客陸和老婆坐在炕上喝酒吃菜。老婆學著小女孩的聲音:“爹,我餓。”酒客陸夾一塊兒肉遞到老婆嘴裡。老婆嚼著肉說:“他咋那麼傻呢?”酒客陸笑道:“誰知道呢,傻得直冒油。”老婆說:“冒油好,等他來瞭,再刮他一層油。”

賀義堂回到酒館訴說要賬的經過,三爺笑道:“賀掌櫃,你讓那人給騙瞭!”賀義堂瞪眼:“三爺,你是沒看到那傢人有多難,孩子病得重,藥又斷溜瞭,還吃不上飯,多可憐啊。我想回來拿錢可道遠,救人如救火,我把鞋給他們典點錢,讓孩子先把藥吃瞭,再把飯吃瞭,這有錯嗎?”

陳懷海問:“賀掌櫃,那孩子你看著瞭嗎?”賀義堂說:“我是沒看見人……但是我聽見動靜瞭。多大點的事,等我找空再去看看。”

賀義堂再次來到酒客陸傢問:“陸先生,您女兒的病好些瞭嗎?我學過西醫,要不我給孩子看看?”酒客陸說有個大仙能治病,他把閨女送大仙那兒去瞭。

賀義堂說:“那都是騙人的,您趕緊把孩子領回來!”陸妻坐在炕上學老女人的聲音:“老陸傢,你閨女不行瞭,趕緊去看看吧!”接著裡屋傳來陸妻的聲音:“當傢的,你趕緊把褲子給我,我要看我閨女去!”

酒客陸對裡屋喊:“傢裡就一條褲子,給你瞭我穿啥?”轉臉對賀義堂說,“我傢那口子,讓您見笑瞭。”裡屋陸妻的聲音:“你趕緊把褲子給我,快點,咱閨女快沒命瞭!”

酒客陸高喊:“就是逼死我,也弄不出第二條褲子啊!”裡屋傳來陸妻的號啕哭聲。酒客陸十分為難道:“賀掌櫃,我想跟您商量個事,您這褲子……求您瞭!”

賀義堂回到山東老酒館陳懷海屋裡,坐在炕沿上穿褲子。三爺說:“鞋讓人傢脫去瞭,褲子又讓人傢扒去瞭,賀掌櫃,你是去清賬還是去還賬啊?”賀義堂瞪眼:“人傢孩子差點沒命,我總不能坐視不理吧?換成你怎麼辦?錢乃身外之物,用到正地方它是錢,用不到正地方它就是糞土!”

陳懷海說:“賀掌櫃,這賬你就不用管瞭,先放放,等過段日子再說。”賀義堂不高興瞭:“為啥不管瞭?信不著我?人心都是肉長的,我跟陸先生處得正熱乎,哪能說停就停,等過幾天我再去,說不定他就有錢還賬瞭呢。”

賀義堂這次信心滿滿地來到酒客傢。酒客陸笑著說:“賀掌櫃,我欠老酒館的酒錢能還上瞭。是這樣,我那朋友不是欠我的錢嗎?我去要錢,我朋友跟我熟悉得很,他不給我也不能撕破臉,撕破臉錢就更難要回來。可您去就不一樣瞭,一是您和他不熟,他不還錢也不好意思;再就是您能說會道,三句兩句,再勤快點,把我朋友哄高興瞭,他不就把錢還瞭嗎?”賀義堂說:“還得勤快點?那我不成三孫子瞭嗎?”

酒客陸說:“要錢的事,哪有當爺的?他還我錢,我還老酒館的錢,這樣就能把賬全清瞭。您一定要聽我朋友的話,他讓您幹啥您就幹啥,幹好錢就回來瞭。”

賀義堂來到酒客陸說的朋友傢。“朋友”立刻讓他把院子掃瞭。賀義堂掃完院子,“朋友”又讓他磨刀、劈柴、哄孩子。

賀義堂把事情辦完,對靠在躺椅上的“朋友”說都幹完瞭。“朋友”點頭:“幹得不錯。後院有間空房,都收拾幹凈瞭,你去住吧。”賀義堂傻眼瞭:“住後院幹啥?我是來要錢的!您不是欠陸先生的錢嗎?”

“朋友”忽地站起來:“我啥時候欠他錢瞭?在我傢幹活兒的老劉回老傢一個月,那個姓陸的說幫我找個人,到我傢幹一個月的活兒。你來瞭,我一看你這活兒幹得還行,就把工錢給那個姓陸的瞭,他說他跟你分賬。”

賀義堂問:“姓陸的來瞭?”“朋友”說:“來瞭。剛拿錢走瞭。”賀義堂轉身要走。“朋友”喊:“你想跑嗎?給我回來!”

賀義堂被“朋友”扣住不讓走。三爺趕著馬車和陳懷海賠瞭“朋友”一個月的工錢,才把賀義堂接回來。

三爺說:“我算弄明白瞭,那個姓陸的傢裡沒孩子,就他跟媳婦兩個人,都是老賴,租的房子住。他倆賺一筆錢後跑瞭,咱的酒錢清不回來,房主的租金也泡湯。但願那倆人藏得嚴實點,要是讓我逮住,扒瞭他們的皮!”

賀義堂低著頭說:“我碰上的咋都是這樣的人呢?”陳懷海:“這話說的,我和三爺是那樣的人嗎?賀掌櫃,江湖險惡,不能太實誠。話說回來,如今這年月還有你這樣的厚道人,難得啊!”

《老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