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飄飄。夜晚,陳懷海和賀義堂摟著膀子搖搖晃晃走進酒館的大門,他倆有些醉瞭。賀義堂嘟囔:“陳掌櫃出馬,事成一半,再加上我,那不就妥妥的瞭?”
陳懷海咕噥:“賀掌櫃費瞭不少口舌,出瞭不少力。價錢還算公道。不管咋說,酒樓的鋪子談好瞭,這就是喜事啊!”賀義堂喊:“‘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走,回屋接著喝。”
桌上擺著酒菜,高先生坐在桌前喊:“陳掌櫃,您這是喝醉瞭嗎?”陳懷海站住:“是高先生啊,歡迎歡迎!”“得意洋洋,看來您是碰上喜事瞭。”“高先生,等我的酒樓開張瞭,您可一定得過來捧場啊!”
高先生說:“還用等到那時候嗎?我現在就捧您的場呢。來,喝一口?您都喝成這樣瞭,也不差這一口瞭,來,我給您滿上。”高先生倒酒。
陳懷海擎起酒盅:“借您的酒敬您,先幹為敬。”陳懷海把酒喝瞭,咂巴著嘴,“味不錯,好酒!高先生,我先回屋瞭,您慢慢喝。”
第二天上午,馮先生等五個酒客進來。馮先生說:“這都是我的朋友,全是大連街上有臉有面的人。”陳懷海笑著:“幸會幸會,馮先生,我沾瞭您的福瞭。”
馮先生讓那四個酒客先去坐,他跟掌櫃的聊兩句。
陳懷海問:“馮先生,您這是要請客嗎?”馮先生說:“是朋友請吃飯,就看好你這館子瞭。來過好幾回瞭,還是我說你這酒館不錯,讓他來的呢。還是你這館子硬實,酒好菜好,請朋友吃飯不丟面,臉上還抹油呢,亮堂。”
陳懷海笑瞭:“看來今兒個我得送您酒啊!”馮先生說:“不用送,我那姓高的朋友說在你這存瞭好酒,特意叫我們過來喝。”
陳懷海點頭:“姓高?我想起來瞭,確實有一位高先生,四十來歲,中等個頭,保養得挺好,小臉白嫩白嫩的。”“就是他,陳掌櫃,你先把他的酒給我們燙上。六個人,先來一斤二兩吧。”馮先生說罷去陪朋友瞭。
三爺說:“高先生的燒刀子還剩三斤二兩。”陳懷海讓亮子從高先生酒壇裡打一斤二兩燒刀子燙上。
馮先生等五個酒客坐在桌前等高先生。高先生走瞭過來:“莫急莫急,我來瞭!臨時有點急事,讓各位好友久等瞭,實在不好意思。等一會兒酒上來,我自罰三杯。”馮先生說:“早就給你燙上瞭,等著喝吧。就是你存這的燒刀子,你不是說酒不錯,請我們喝嗎?”
高先生剛要說話,陳懷海走瞭過來招呼高先生。高先生說:“陳掌櫃,您不必客氣,我知道您最近忙,在選新酒樓的地腳,可再忙也不能顧此失彼。人站在板凳上是高瞭,可沒踩穩,翻到板凳下面,崴瞭腳脖子,就沒以前高瞭。萬一摔躺下瞭,那不和地面一般高瞭?”
這話有些不好聽,陳懷海望著高先生不解。馮先生說:“高兄,你這話是何意啊?”陳懷海隻好說:“高先生喜歡開玩笑,每回來都跟我逗兩句。行,你們嘮著,我讓人把酒菜端上來。”
高先生又說道:“酒菜都要端穩當瞭,別一腳高一腳低,萬一摔瞭酒壺翻瞭盤子,可別怪我沒提醒您。”陳懷海說:“這您放心,掉地上的東西全算我的。”
馮先生皺眉:“高兄,你今天怎麼瞭?提前喝醉瞭?”高先生說:“山東老酒館的酒好,一進屋聞著味兒就醉人,這要是喝上瞭,腦袋一迷糊,說不定得捅出多大的亂子。萬一鬧騰起來,再砸瞭招牌,這臉可就丟大瞭。”陳懷海望著高先生:“老酒館的酒好著呢,不上頭,您就放心喝吧。”“那要是上瞭頭砸瞭招牌呢?”“就是把這老酒館一把火燒瞭,我都不埋怨一個字!”“好,這話硬氣!上酒!”
陳懷海冷著臉走到櫃臺前說:“我就納悶瞭,咱沒得罪過那位高爺吧,他咋就跟我頂上瞭呢?見面就拿話頂我,真是要瞭命瞭!”三爺說:“我更納悶,頂上瞭就別來唄,他還總來,這是圖啥呢?大哥,死貓爛狗狼眼兔子頭的東西多著呢,啥樣的沒有啊,說不定他就是找事來的,找完事就舒坦瞭。你就當沒看見他,別搭理他就完瞭。我伺候他們。”
亮子把六個酒壺放在桌上。馮先生拿過酒壺:“菜還沒來就上酒瞭,這是喝還是不喝啊?”高先生說:“都不是外人,沒啥講究,喝吧。”
馮先生剛要倒酒。高先生說:“算瞭,不喝這酒瞭,咱們開壇新的。”馮先生說:“高兄,這酒都燙好瞭,也端上來瞭,就可這個來吧。開壇新的也喝不瞭,還是先把你這壇存酒喝完再說。”
高先生堅持讓把桌上的酒全拿走。馮先生說:“我明白瞭,一定是這酒好喝,你舍不得瞭,我嘗嘗。”馮先生說著拿過酒壺往嘴裡倒。高先生伸手打落酒壺喊:“趕緊收走,開壇新的燒刀子!”
亮子把六壺酒拿走瞭。馮先生等五個酒客都不吭聲。
高先生說:“咱兄弟幾個,大江南北地跑,聚在一塊兒不容易,哪能喝剩酒呢,要是傳出去,我還有臉見人嗎?”
冬夜,陳懷海從外走進屋裡,他關上門朝裡屋走去。裡屋傳來鼾聲。
陳懷海問:“是人是鬼啊?”鼾聲繼續。“兄弟,我可想死你瞭!”陳懷海急忙走進裡屋。金小手坐在炕上,手裡握著一炷香,笑瞇瞇地望著陳懷海。
陳懷海望著金小手,不禁熱淚盈眶:“好啊,渾身一個零碎都不少,我拿酒去。”金小手說:“酒都備好瞭,大哥,你就上炕吧。”
二人坐在炕桌前。金小手拿出酒壺酒盅倒酒:“大哥,你咋知道是我呢?打個呼嚕也能聽出來是我?”陳懷海笑:“你就是放個屁,我都認得你。”“幸虧你不是我的仇傢,服瞭!”“我也服瞭,服你這能耐啊!”
金小手說:“見到閻王爺瞭,我說我是孫猴子的師弟,叫金小手,趕緊把我生死簿上的名字勾瞭去。閻王爺說孫猴子的師弟,都是自己人,勾瞭吧。一轉眼,我就回來瞭。”陳懷海笑:“還是好兄弟嗎?你倒是把我的名也勾瞭去啊!”“我能忘瞭你嗎?生死簿我看清楚瞭,你是長命百歲。”“夠意思。兄弟,你是演瞭一場大戲啊,精彩!”
金小手擎起酒盅:“道上的兄弟把我劫走瞭,警察局怕丟人,就找個地方,放瞭空槍,把這事悄悄壓下去瞭,也在日本人那有瞭交代。”陳懷海說:“幹瞭!”
二人一飲而盡。
金小手起身跪倒:“大哥,我回山東老傢見到我娘瞭,我娘抱著我的那些傢當,滿臉老淚,嘴裡念的全是你的好。大哥,我跟你說過,願意為你擰腦瓜子摔響兒,叫我幹啥吧,一句話的事。”
陳懷海說:“趕緊起來。兄弟,你今後有啥打算?”金小手說:“逗日本小鬼子玩兒唄。把小鬼子的腦袋擰下來,來個亂燉。”
陳懷海推心置腹道:“我這鍋大,燉得開。大哥還是那句話,沒地去瞭,到大哥這來,熱好炕,燙好酒,能熱熱乎乎踏踏實實地睡個安穩覺。另外,你的那壇酒還存在酒架上,啥時候來咱倆啥時候喝,你不來誰也動不瞭。”
真是肝膽相照啊!金小手感動得熱淚滾落。香燃到虎口,金小手擎起酒盅一飲而盡,站起身說:“走瞭,別送。”他跳下炕朝外走。陳懷海擎起酒盅:“山高水長,兄弟腳下有數!”
杜先生來到老酒館,三爺忙招呼。杜先生指著櫃臺上的“跑舌頭”酒豎起二指。三爺讓亮子給杜先生燙二兩“跑舌頭”。
杜先生坐在桌前。幾個酒客和他熱情招呼,請他說評書。他隻是拱瞭拱手,並不講話。陳懷海走過來,杜先生朝陳懷海笑瞭笑。
陳懷海奇怪:“不言語,把嗓子落傢瞭?”他走到杜先生近前,“多日不見,還拿把上瞭,看來我得給你添道菜,好好孝敬孝敬你。”杜先生隻是笑。
亮子把酒壺放在桌上。杜先生倒瞭一盅酒。陳懷海說:“你是講評書的,咋喝起‘跑舌頭’瞭?要是跑瞭舌頭,不就把飯碗砸瞭嗎?換個酒喝吧。”杜先生的眼圈紅瞭。陳懷海問:“喲,這是咋瞭,我哪句話說錯瞭?”杜先生端起酒盅一飲而盡。陳懷海坐下:“兄弟,你是不是碰上啥難事瞭?有事跟老哥哥我說,啥坎兒咱都邁得過去。”杜先生搖搖頭又倒酒喝酒。陳懷海奪過酒壺:“你不說我可急瞭!”
杜先生示意要紙筆。陳懷海讓亮子把紙和筆拿來。杜先生在紙上寫瞭一行字,把紙遞給陳懷海。陳懷海看到紙上寫著:舌頭惹事瞭,沒瞭。
杜先生拿過酒壺,對著嘴喝光瞭酒,朝陳懷海笑瞭笑,緩緩站起朝外走。陳懷海抱住杜先生說:“兄弟,你別走瞭,今後就在我這吧。”杜先生輕輕推開陳懷海,眼含熱淚,拱手告別。
寒風猛烈,杜先生的大褂在風中鼓蕩著……
春天的夜晚還很涼。老酒館的人全都圍坐在桌前,桌上擺著酒菜。
陳懷海環顧大夥說:“轉眼開春,明天咱們這山東老酒館也要搬傢瞭,各位兄弟,今晚咱們喝頓關門酒。這幾年,兄弟們跟著我起早貪黑,風風雨雨,不容易……”賀義堂插言:“都是自傢買賣,出力不應該的嗎?這有啥可說的。”陳懷海點頭:“不管咋說,咱兄弟在大連街算站住腳瞭,這就不賴……”賀義堂打斷:“吹大瞭,在好漢街站住腳而已,離著大連街遠著呢,埋頭看路,不能驕傲。”
陳懷海一笑:“賀掌櫃,要不你講得瞭。”賀義堂說:“不能喧賓奪主,這是規矩。”陳懷海接著講:“從明天開始,咱們就搬到新酒樓去瞭,等上瞭新酒樓,不管生意咋樣,大傢還得像往常一樣,腳得踩在一樓,穩穩當當,踏踏實實……”
賀義堂又插嘴:“生意好瞭行,要是不好還穩當啥?踏實啥?得趕緊找出毛病,立馬改正。那麼大個酒樓,那麼大個攤子,支巴起來不容易,倒瞭可就是一眨眼的事,千裡之堤潰於蟻穴,切不可大意瞭!另外呢……”
半拉子煩瞭,噌地站起來盯著賀義堂。賀義堂嚇瞭一跳:“你要幹啥?”半拉子瞪眼:“坐累瞭,起來伸伸腿。”
陳懷海幹脆讓大傢邊吃邊說。賀義堂說:“我再插一句,酒樓新開張,得鬧出響動來。總得放掛鞭吧,要不誰知道開張瞭?”陳懷海擎起酒杯:“賀掌櫃,老酒館從開張那天起,到今天為止,從來沒鬧出過響動,平平靜靜,穩穩當當,挺好的。來,幹瞭!”大傢開始吃起來。
賀義堂問:“我想起個事來,那酒架上的存酒還搬走嗎?”陳懷海說:“當然得搬走。”賀義堂說:“很多客都不來瞭,還搬去幹什麼?再說有的壇子裡就剩幾兩酒瞭,搬去瞭多占地方。說句不好聽的,萬一哪位酒主人已經不在人世瞭,那酒留著多晦氣啊!”
陳懷海斬釘截鐵道:“我不信鬼不信邪隻信人,就是剩一滴酒也要給人留著!這是規矩。人不來,酒等人,就是等來冤魂野鬼,我也得敬著!就為瞭他們是我陳懷海的朋友!”他到酒架前伸手撫摸著酒架上的一壇壇酒,深情地說,“老朋友們,咱們要搬新傢瞭,新傢的名字還叫山東老酒館。你們的酒我都存著呢,也一塊兒搬到新傢去,我在新傢等著你們。願你們都平安,都能再來啊……”
上午,老酒館的全部人馬從酒館後門走進來,大傢再收拾收拾,馬車來瞭就搬東西。鼾聲從櫃臺處傳來,一個人躺在櫃臺上睡著。大傢一看,原來是那正紅,瘦得都脫相瞭。賀義堂上前要把那正紅叫醒,陳懷海說搬傢不急,讓他睡足瞭。
三爺說:“那可不行,一覺悶到天黑就麻煩瞭。”陳懷海說:“麻煩啥,咱改天再搬唄。”三爺問:“大哥,你是說寧可耽誤瞭吉時,也得讓他睡足瞭?”陳懷海點頭:“就是這意思。”
賀義堂豎起大拇指:“講究!”“講究?是說那爺我嗎?”那正紅翻個身,差點從櫃臺上掉下來,被人扶住瞭。他睜開眼睛,嚇瞭一跳:“我這是做夢嗎?”
三爺說:“那爺,你的夢醒瞭!”那正紅回憶半晌:“想起來瞭,我昨晚喝多,走錯門瞭,實在對不起。”他一再道歉,倒退著走出老酒館。
“那爺把咱們老酒館當成他的傢瞭,這是多難得的情誼,我不該跟他絕交。”陳懷海說著出門去追那正紅:“那爺,您等等。”那正紅轉身看著陳懷海,躬身道歉:“陳掌櫃,對不起,我真的走錯門瞭,下回我再也不敢瞭。”
陳懷海誠心道:“那爺,我的新酒館要開張瞭,是個二層樓,後院有客房,您要是不介意,就去我那住吧。”
那正紅嘮叨著:“你應該說我要是沒地兒去,就去你那住。我知道,你給我留著面子呢。多謝好意,我心領瞭。孟子曰:‘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這是老天爺對我的磨煉,他要委我重任瞭!陳掌櫃,我沒騙你,好事真的不遠瞭。皇帝在新京改年號瞭,現在是康德元年!知道為何叫康德年號嗎?康德取康熙皇帝年號和光緒皇帝廟號……”
山東老酒館的新傢是個二層樓,一樓有八張桌,二樓有四張桌,有後廚,有酒架,有地下酒窖。後院有陳懷海和夥計們住的房子,還有一間大通鋪,通鋪裡還有吊鋪,這是給從山東坐船落腳大連歇腳去關東闖蕩、從關東回山東在大連坐船、遇上風大開不瞭船有困難的人住的。陳懷海分文不取,還管飯。
新酒樓就要開張瞭,山東老酒館的原班人馬都在,唯有賀義堂不見蹤影。
老白頭走進來喊著:“陳掌櫃,恭喜恭喜,賀喜賀喜,祝老酒館,不,是新酒樓客兒好,錢兒好,紅紅火火!”陳懷海笑臉相迎:“白爺,你這句話把錢放在客後面瞭,講得好,隻是我這酒樓還叫老酒館。”
老白頭說:“叫小瞭吧?”陳懷海說:“站高瞭迷糊,踩在地上才穩當。”
老白頭說:“我本想上二樓磨刀去呢,聽你這麼一說,還是一樓好啊。閑話少說,滿街的人都被你招來瞭,我到外頭看熱鬧去。”
陳懷海和老白頭從酒樓裡走出來。酒樓外站滿瞭人,眾人都仰頭朝酒館樓頂上望。幾個練雜耍的在樓頂上支開攤子練上瞭。
豫菜張、肉餅王、鮮羊楊,紮紙鋪的徐掌櫃,藥鋪的齊掌櫃,茶館的趙掌櫃,點心鋪的沈掌櫃,腳行的盧掌櫃等眾人圍攏過來。
眾人紛紛祝賀:“陳掌櫃,恭喜恭喜……祝開張大吉……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豫菜張說:“陳掌櫃,你這招使得絕啊,不聲不響,把滿街的人都招來瞭。”茶館趙掌櫃說:“陳掌櫃,酒樓今天開張,你得講兩句吧?”陳懷海笑著:“這……大傢還是裡面請吧。”眾人都說外面人多,就在這講。
賀義堂坐在隱蔽處,讓練雜耍的鼓掌。樓頂上立即響起掌聲,樓下眾人也掌聲雷動。
陳懷海高聲說:“各位街坊鄰裡,各位來往的朋友,我是山東老酒館的掌櫃陳懷海。今天山東老酒館新開張,大傢讓我講兩句,就講我小時候聽我娘講過的一個故事吧。她說有一年發洪水,一個地主背著一袋元寶爬上樹,一個農民背著一袋餅子也爬上樹。洪水三天不退,地主餓得扛不住瞭,對農民說,我拿一個元寶換你一個餅子吧?農民吃著餅子不說話。到瞭第四天,地主說我拿三個元寶換你半個餅子吧?農民吃著餅子還是不說話。等到第七天,洪水退瞭,地主已經餓死瞭,農民把那袋元寶撿起來回傢瞭。我今天講這個故事,是想說,人有瞭錢,走瞭順字,往往就糊塗瞭,敵不過‘愚蠢’二字!我的山東老酒館改成瞭酒樓,地兒比以前大瞭,桌兒比以前多瞭,可‘人酒菜’三個字不變,好人,好酒,好菜。老酒館還是那個老酒館,老酒館裡面的味兒還是那個味兒,老酒館的人都捧著一顆誠心,一顆良心,恭候各位光臨。”眾人鼓掌。
賀義堂坐在隱蔽處讓“上大菜”。眾練雜耍的把兩卷紅佈推下樓頂。兩卷紅佈從酒樓房頂滾落下來,展開後是一副對聯:好菜不怕晚,吃吧;好酒不嫌多,喝吧。兩個練雜耍的扯起橫批:酒懷四海。掌聲更熱烈瞭。
夜晚,酒樓就要關門,高先生走進來喊:“酒館變酒樓,恭喜恭喜啊!這是要關門謝客瞭?陳掌櫃在哪兒呢?”三爺說:“掌櫃的回屋歇著瞭。”“店沒關門,掌櫃的怎麼就去歇著瞭?”“今天酒樓頭天開張,大傢都來捧場,熱鬧得很,掌櫃的接來送往,累壞瞭。”
高先生說:“大傢都忙瞭一天,為何隻有掌櫃的提前回屋歇著瞭?我想給他當面道喜啊!”三爺說:“高先生,我再說一遍,我傢酒樓要關門瞭,掌櫃的也歇著瞭,您要是想找他,等明天行嗎?”
“麻煩你去跟陳掌櫃說一聲,就說高先生來瞭,候著他呢。”高先生徑直走到桌前坐下。三爺走過來好言相勸:“高先生,我們酒樓要關門瞭。請您不要為難我好嗎?我們對您可是敬著呢!”高先生說:“我這人腚沉,坐這就動不瞭,你們要是非抬我走不可,那你們這新酒樓可就要出大名,臭氣熏天,臭名遠揚!”
三爺不客氣道:“高先生,我們開酒館開瞭這麼多年,頭一回碰上您這樣的。”高先生針鋒相對:“我吃館子吃瞭半輩子,也頭一回碰上你們這樣的!”
陳懷海從酒館後門走過來問:“咋還沒收拾完啊?”他走到高先生近前,“高先生,您這是……”高先生說:“陳掌櫃,我給你道喜來瞭。”“多謝多謝,這喜我收下瞭。高先生,多謝您常來給我捧場,今天太晚瞭,改天我請您喝酒。”“陳掌櫃,我明天要出趟遠門,恐怕一時半會兒來不瞭,也許從今往後也不會再來瞭。”
陳懷海說:“那我今晚就得請您喝酒,三爺,上酒。”高先生說:“等等,你聽我把話說完。陳掌櫃,你的新酒樓頭天開張,我送你個禮物如何?走,去看看我的禮物吧。我存在這的那壇燒刀子酒在哪兒呢?”
陳懷海和三爺帶著高先生來到酒架前,酒架上每壇酒上寫著酒客的名字。三爺指著一壇酒:“這就是高先生的燒刀子。”高先生說:“這麼多酒壇子,多占地方啊,空出來還能擺兩張桌。”陳懷海說:“可兩張桌坐不下這麼多朋友。”
高先生望著一壇酒的酒客名字問:“看這字跡,酒主人應該好久沒來瞭吧?”
陳懷海說:“人已經不在瞭。”“不在瞭還留著他的酒?”“人不在瞭,可念想還在,等我閉瞭眼,就管不著瞭。”
高先生沉默良久:“陳掌櫃,像你這樣做生意的人,我還從沒見過,這回算是大開眼界瞭。不過,生意的成敗也在細處,你忙碌新酒樓,心不在老酒館,掛一漏萬,足可前功盡棄!”陳懷海說:“講得好,高先生,咱們去喝酒吧。”
高先生說:“時辰不早,我得走瞭,剩的這點酒權當禮物,送你瞭,找空自斟自飲瞭吧。”陳懷海說:“這可不行,您要麼把酒喝光,要麼把酒帶上,要麼就擺在這酒架上。”“我說送你就送你,說讓你喝你就喝,話到這兒,已經說得夠明白瞭,點到為止,有緣再見吧。”高先生走瞭。
陳懷海要和三爺把高先生的酒喝掉,免得再占地方。三爺說:“大哥,我問瞭,那幾個玩兒雜耍的也說不清是誰找的他們,就說來瞭有錢,他們就來瞭。”陳懷海說:“保準是老賀找的。不讓出動靜,他還真就沒出動靜,這也算本事。他能琢磨出這道道來,也是想破瞭頭,說到底都是為瞭咱酒館好。”正說著,賀義堂來瞭。
陳懷海說:“新酒樓剛開張,你受累瞭。”賀義堂說:“這話熱乎人。你倆這是要喝點?那我也喝點。”
三爺倒瞭三盅酒:“這燒刀子高先生不喝瞭,送給掌櫃的瞭。”三人喝起來。酒進口,三爺咂巴咂巴嘴。賀義堂喝瞭皺眉:“這……這是燒刀子嗎?”三爺又喝瞭一口,眨眼看著陳懷海。
陳懷海讓酒在口中多停瞭一會兒,他放下酒盅,忽然想起有一天,高先生曾經給他留一盅酒讓他晚上喝,他因為忙忘瞭喝。後來,高先生每次來都說一些很刺耳的話。他問:“三爺,這酒是咋回事?”三爺說:“賀掌櫃,這酒是你買的吧?”“迷迷糊糊,啥也記不清瞭。”賀義堂說著朝外走。
陳懷海說:“賀掌櫃,這事早晚得弄清楚,你還是給我留句話吧。”賀義堂站住,他猶豫片刻,又坐到桌前。
三爺說:“賀掌櫃,我記著那天萬傢燒鍋壞瞭,我讓你去陸傢燒鍋買一壇燒刀子,有這事吧?”賀義堂含糊:“好像有吧。”“那這壇酒是從陸傢燒鍋買的嗎?”
“日子久瞭,記不太清。”
陳懷海盯著賀義堂:“是爺們兒,就講實話!”
賀義堂囁嚅著:“想起來瞭,本來我一門心思奔陸傢燒鍋,可半道上碰上孫傢燒鍋賣酒的,我就從他那買瞭一壇。這不也是怕高先生等不及,咱再落下埋怨嘛。陳掌櫃,三爺,我也是一時糊塗啊,我錯瞭。”三爺長嘆一口氣。
陳懷海說:“怪不得高先生一次次請我喝酒,有一回我喝醉瞭,還說他的酒不錯。後來他請貴客,不喝存酒喝新酒,這回又把這壇酒當賀禮送給瞭我。”三爺說:“那人也夠怪的,他早知道這不是燒刀子,是假酒,為啥不早說呢?”
陳懷海說:“人傢早就說瞭,一直在給我提醒啊,可我都沒在意。人傢給我留著面子呢,包括那天他請貴客,要是開瞭這壇存酒,那山東老酒館就臭街關門瞭!”賀義堂說:“陳掌櫃,這事全怪我,我願打願罰,按規矩來吧。”三爺說:“也怪我沒長眼色,我甘願受罰。”
“老酒館我是掌櫃,出瞭這樣的事,我責任最大。可誰沒有打哈欠閉眼的時候,就當一個教訓吧,隻是往後絕不能再犯!”陳懷海說著,把高先生的酒壇放在酒架上。他望著酒壇高聲說:“君子大禮,終身不忘!”然後深鞠一躬。
賀義堂、三爺、老蘑菇、半拉子、雷子、亮子站在陳懷海身後,也給酒壇鞠躬。陳懷海語重心長道:“這是高先生送給老酒館的賀禮,也是送給我們每一個人的禮物。這件禮物最為金貴,我們每個人每天都要來看看它!在這世道上,人傢看你紅火瞭就眼饞,恨不得把你推進溝裡,再踩兩腳。咱們能遇到高先生這樣的人,實在難得!剩下的這點酒,咱得好好擎著啊!”
給高先生拉錯酒,這事賀義堂辦得實在不地道,讓他很沒面子。他思前想後,覺得新酒樓才開張,一定得想辦法為酒樓做一件風風光光的大事,讓大傢看看,他賀義堂是個有本事的人物,也好挽回丟失的面子。
賀義堂聽說頭面人物郭老五要辦壽宴,正在找承辦的飯店,覺得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就決定從此下手。
賀義堂來到郭老五大院外,看到衣著講究的福隆居錢掌櫃和雙盛飯店劉掌櫃都向看門的自報傢門後進去瞭,他也走到院門前神氣道:“山東老酒館賀掌櫃。”
看門人打量著賀義堂:“看你這身打扮,你那酒館擺不開三張桌吧?”賀義堂冷笑:“掛著酒館的名,可它是酒樓啊,地兒倒不大,上下兩層,合起來十二張桌,將就用吧。要不帶你去看看?請你喝一壺?”看門人讓賀義堂進去。賀義堂斜一眼看門人:“有人甜在嘴上,有人巧在手上,有人快在腿上,看人是功夫,切不可一葉障目,明白嗎?”說著快步走進院門。
院裡站著不少人,有人低聲聊著;有人閉目養神;有人斜著眼睛板著臉,一臉高傲。院中擺著一張桌和兩把椅子。
賀義堂走到春來酒樓朱掌櫃近前。朱掌櫃掃瞭賀義堂一眼,背過身去。賀義堂也背過身去。
雙盛飯店劉掌櫃走過來說:“朱掌櫃出門,就是有派頭,夥計不離身。”說著用眼斜賀義堂。賀義堂冷笑:“我那酒樓正缺夥計,誰閑著沒事,到我那幫工去,一天三頓飯,管飽。”劉掌櫃沒話說,走瞭。
郭老五管傢從屋裡走出來:“各位掌櫃久等瞭,實在不好意思,傢大業大事太多,忙不過來啊。”他說著坐在桌前,“長話短說,各位掌櫃都是奔著我傢郭老爺的壽宴來的,你們先自報傢門,再講講自傢酒菜的特色,我會一一記下來,等郭老爺定奪。”
雙盛飯店劉掌櫃上前一步:“我是雙盛飯店的劉掌櫃,我們飯店主營本地老菜,全傢福,熘魚片,熘肝尖,軟炸肉,炸蠣蝗,九轉大腸,三鮮燜子,樣樣菜拿得出手,好吃不貴。”
春來酒樓朱掌櫃說:“要說本地菜,誰能做得過我春來酒樓啊?雙盛飯店的菜我們酒樓都有,而且色香味俱全,是遠近聞名,來瞭都說好。”
雙盛飯店劉掌櫃說:“同行是冤傢,可也不能臉對臉地往腳底下踩吧?你說你傢的菜做得好,還遠近聞名,那我咋沒聽過你傢的大名呢?吹牛誰不會啊,不服氣咱倆比劃比劃,就做一道菜,看誰做得好!”春來酒樓朱掌櫃說:“好啊,那咱就做熘魚片。”
福隆居錢掌櫃說:“你倆吵什麼,本地菜,人傢郭老爺上哪兒不能吃啊,你就是做出花來誰稀罕?我福隆居主營杭幫菜,東坡肉,老鴨煲,龍井蝦仁,八寶豆腐,板栗燒肉,油爆河蝦,栗子炒子雞,紅燒獅子頭,是樣樣精彩。”
蜀地飯莊於掌櫃說:“大喜的日子,杭幫菜清淡瞭吧,要吃還得吃我蜀地飯莊的川菜,水煮肉片,辣子雞,回鍋肉,麻婆豆腐,夫妻肺片,東坡肘子,幹煸牛肉絲,是麻辣可口,紅紅火火,福氣沖天啊!”
湘味濃飯館周掌櫃喊:“要說辣,我們湘菜也占著一絕,酸辣,鮮香,軟嫩,可口……”
眾掌櫃七嘴八舌亂作一團。賀義堂抱著膀子,閉著眼睛琢磨著。
郭老五管傢站起高喊:“各位掌櫃,你們都靜一靜,聽我說一句!大傢都是為我傢老爺的壽宴來的,也都盼著能盡一份心,出一份力,我感謝大傢。可好館子再多也隻能選一傢,還望各位理解。你們剛才說的,我都記下來瞭,等我傢老爺定奪。都講完瞭,就回去吧,等有信瞭,我會派人去試菜。”
賀義堂從人群中走出來,昂首挺胸大聲說:“我還沒講呢!我叫賀義堂,山東老酒館的掌櫃,不,是山東老酒樓的掌櫃。我們山東老酒樓樓下八張桌,樓上四張桌,求的就是一個四平八穩。郭老爺傢大業大,求的也應該是個‘穩’字,而我的山東老酒樓是最穩不過瞭。我那酒樓的菜不拘於菜系,不拘於門戶,是博采眾傢之長,為己所用,隻求客之喜好,不求菜之名號。一言以蔽之,你們剛才說的那些菜,我那酒樓全能做,你們剛才沒說的菜,隻要點出名來,我那酒樓也能做。
“這就跟寫文章一樣,寫熟瞭寫透瞭,就知道什麼叫章無定法瞭,管它詩詞歌賦,提筆就能寫。做菜也是一樣,琢磨透瞭,天下千百道菜,其實就是一道菜,而一道菜,又是千百道菜!我可以拿我這張嘴擔保,半句假話可當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