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當月老長兄重情誼 攬壽宴舊友兩離分

賀義堂從外面走進來。三爺說:“回來瞭?走熱瞭吧,去後面泡壺茶歇會兒。”

賀義堂瞪眼:“三爺,你這話可有弦外之音啊!你是不是嫌我出去瞭?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整天遊手好閑白吃飽。你們心裡咋想的,我是一清二楚。不瞞你說,端茶倒水的活兒,我沒幹過,為啥沒幹過,因為我是掌櫃的出身,開店和賺錢是我該琢磨的事。你們別看我整天好像沒事一樣,其實我心裡一直在琢磨,腦袋就像陀螺一樣,連睡覺都轉個不停。這酒樓哪裡還有問題,該怎樣做才能留住更多的客,賺更多的錢。我要不琢磨這些事,難道讓雷子和亮子琢磨嗎?讓老蘑菇和半拉子琢磨嗎?看來你是不信啊,也好,等我把事辦成瞭,瞪裂你們的眼睛!”

夏夜,賀義堂坐在二樓桌前喝酒,他時而緊皺眉頭,時而眉頭舒展。陳懷海走過來問:“賀掌櫃,你不睡啊?”“我正考慮問題呢,你先睡吧。”賀義堂喝著酒說。夜深人靜,賀義堂被酒帶進瞭美妙的夢境……

赤日炎炎,陳懷海、賀義堂、三爺、老蘑菇、半拉子坐在桌前揮汗如雨。雷子和亮子站在賀義堂身後,給他按摩肩膀。陳懷海滿面紅光大聲說:“要說人有本事,是幹啥都行,就拿賀掌櫃來說,他單刀赴會,力戰群雄,拉來這麼大一個買賣。老酒館不但賺瞭錢,從今往後,這名聲更大瞭,賀掌櫃可是咱老酒館的恩人啊!”三爺睜大眼睛說:“我們這回算開眼瞭,賀掌櫃不愧是留洋回來的,念的書多,琢磨的都是大事,我們這些人捆成一把,也比不瞭啊!”老蘑菇拍著手:“是啊是啊,咱們得敬賀掌櫃一杯。”半拉子蹦過來:“一杯哪行,得三杯。”幾個人一起給賀義堂敬酒。賀義堂得意洋洋,哈哈大笑。眾人掌聲如雷。

一聲炸雷把賀義堂震醒。外面風雨交加,雷鳴電閃。賀義堂面對窗外黑暗的夜空,腦子一片空白。

早晨,陳懷海把三爺叫到自己屋裡,指著炕上的一套衣服和一雙鞋說:“三爺,我這套衣裳和這雙鞋不穿瞭,你試試。”三爺奇怪:“大哥,這衣裳和鞋跟新的一樣,你咋不穿瞭?”

陳懷海說:“當時看著款式不錯就買瞭,懶得試,來傢一上身,小瞭,回去人傢又不給換。沒多少錢的東西,你能穿你穿吧。”三爺換上衣裳和鞋,大小正合適:“大哥,你這是給我置辦的行頭吧?”“你想得美,趁著這會兒還沒開門,跟我出去走走。”陳懷海拉著三爺走瞭。

二人走到一個理發店外。陳懷海硬拉著三爺進去理發修面。從理發店出來,三爺的面貌煥然一新,很精神。二人走在街上,陳懷海發現衣服的肩膀處開線瞭,就要去前面的裁縫店縫縫。

陳懷海和三爺走進裁縫店,見一位中年女子正在桌案前忙著,女子白白凈凈,長得挺標致,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幹練勁兒。

掌櫃的走過來熱情招呼。“掌櫃的,我這衣裳開線瞭。”陳懷海說著脫掉外衣,放在桌案上。“翠英,你趕緊給陳掌櫃縫好。陳掌櫃,你們隨便坐,我出去辦點事,一會兒回來。”掌櫃的說罷走瞭。

陳懷海和三爺坐在案子旁邊看翠英縫衣裳。陳懷海捅瞭三爺一下低聲說:“你跟人傢學學啊。”三爺低聲應著:“我會,不用學。你要不信,我跟她比比。”

“我還真就不信瞭,比比就比比。”“就一處開線的地方,咋比啊?”陳懷海立即把另一個袖子也扯開瞭。

三爺和翠英各把一隻袖子開始縫。翠英靦腆地微笑,不緊不慢地縫著;三爺面露緊張,針線似乎不聽使喚。陳懷海一旁監視。

不一會兒,翠英低聲細語:“我縫好瞭。”三爺咕噥著:“不急,慢工出細活。”

陳懷海等三爺縫好,拿起衣服看瞭嘆口氣道:“三爺,我看你還是留這兒得瞭。你看看,人傢縫瞭八針,而你縫瞭十多針,這不是浪費針線嗎?再說你縫得都鼓起來瞭,能好看嗎?趕緊拜師吧,不如人傢就得跟著學。”他穿上衣服往外走。

三爺也要跟著走。“你去哪兒?不是讓你在這學嗎?傢裡有我呢,放心吧。”陳懷海走瞭。三爺一臉疑惑:“這是哪一出啊?”翠英羞澀地低頭細語:“您坐啊!”

陳懷海頂替三爺,正站在櫃臺裡打酒,見三爺走進來,笑問:“這麼快就回來瞭?”三爺說:“不回來還能住那兒啊。”“你學得咋樣?”“挺好。”“你師傅咋樣?”

“也挺好的。說話客客氣氣,辦事利利索索,是個實在人。人傢還留我吃飯,我哪好意思啊!”

陳懷海認真道:“留你就是稀罕你,該吃。一回生兩回熟,往後人傢再留你吃飯,一定得吃,要不就是駁人傢的面子。”三爺笑瞭笑:“裁縫店掌櫃的還誇你呢,說你是個敞亮人,是個講究人,說就喜歡跟你這樣的人交朋友。”“你說瞭半天,說的全是掌櫃的。我是說那個女人。”“那個女人長得標致,又心靈手巧,看樣子是個持傢的好手。大哥,你要是喜歡,我幫你把話遞過去。”

陳懷海笑道:“屁話,這是我給你找的媳婦!三爺,你該找個伴兒瞭。”三爺說:“大哥,你也該找個伴兒瞭。”

“我心裡隻有孩子他娘,死活都得見一面。”陳懷海說,“我打聽瞭,翠英人不錯,你要是看好瞭,我和掌櫃的撮合撮合,抓緊把事辦瞭。”

陳懷海拽著三爺走進自己屋裡,硬把他按坐在炕沿上:“櫃臺裡有老賀盯著,你現在的活兒就是找媳婦。”三爺笑著:“找媳婦急啥啊。”“老苞米瞭,一搓都掉粒,還不著急,等你滿身的苞米粒都掉沒瞭,光剩個瓤子,想找媳婦都找不著瞭。”

“找不著就找不著唄,咱倆這樣不挺好嗎?”

陳懷海說:“上一邊去!等我有窩瞭,還能搭理你嗎?你就聽我的,找個媳婦留個後,老瞭也有個照應。”三爺問:“你看翠英她行嗎?”

“不是一般行,是非常行!知道怎麼讓女人喜歡你嗎?你去買上好的點心給翠英拿過去,就說要跟她學裁縫活兒。嘮多瞭,你就知道她喜歡啥瞭,然後你就買給她,一來二去,這事就成瞭。女人臉小,爺們兒臉大,找媳婦就得主動點,明白嗎?”陳懷海說著從兜裡掏出錢塞給三爺,還給三爺撲打後背的灰塵,又撫平衣裳,念叨著,“跟翠英多嘮嘮,順著人傢的話講,萬一哪句對不上茬瞭,你也要按住性子,畢竟咱是爺們兒,心得寬綽些……”三爺的眼睛濕潤瞭……

陳懷海來到櫃臺前,對站櫃臺的賀義堂說:“我最近給三爺說瞭個媳婦,他有時候要去看那個女人。三爺不在,我在我站櫃,我不在你就得辛苦辛苦瞭。”賀義堂點頭:“行啊,這都是我該做的。”

陳懷海交代:“站櫃這活兒瞅著輕快,實則重中之重,一定要眼快、嘴勤、手急,還要穩穩當當……”賀義堂不耐煩瞭:“我也開過館子,也當過掌櫃的,你說的這些我都懂。”

下午,陳懷海站櫃臺,他看見三爺紅著臉進來,就問:“點心買瞭?”三爺訕笑:“買瞭。”“人傢愛吃吧?”“不愛吃。她說她喜歡吃咸的。”

陳懷海逗笑:“咸的?這事好辦,等下回你送她二斤大粒鹽。”三爺樂瞭:“沒想到,你在女人方面也這麼在行。”“當然!我是有媳婦的人,你是生瓜蛋子一個。講講,人傢咋說的?”“她看到點心,嘴上說破費瞭,臉上卻是眉開眼笑,這不是口不應心嗎?這樣的女人,能要嗎?”

陳懷海說:“屁話!這怎麼叫口不應心呢!這是客氣。女人傢臉皮薄,嘴上說不要,其實心裡早都樂開花瞭。下一步就是趁熱打鐵,得把風匣拉足瞭,千萬不能泄瞭勁兒。”三爺吞吞吐吐:“大哥……人傢說想來咱酒館坐坐。我琢磨,才認識幾天啊,她張嘴就要來,這樣的女人,不安分吧?”

陳懷海抬手朝三爺胸口 瞭一拳:“三爺,這句話我可等好久瞭!今晚就請貴客來!”

請貴客就在二樓。三爺說:“大哥,咱一樓吃就行,非上二樓幹啥?”陳懷海說:“這叫人往高處走。等好事成瞭,你倆愛蹲哪兒吃蹲哪兒吃,我懶得管。”“別啊,開頭你管上瞭,就得一管到底。黏上你有吃有喝有媳婦,不黏才是傻子。”

聽到雷子喊“來瞭”,陳懷海和三爺趕快下樓迎接。翠英含羞低頭站在酒樓門口。

陳懷海給三爺使眼色。

三爺這才說:“大哥,這是翠英。”陳懷海笑著:“翠英啊,三爺天天跟我說起你,把我的耳朵都塞滿瞭。”三爺紅著臉:“我天天說瞭嗎?”

陳懷海瞪眼:“怎麼沒說?我有證人,賀掌櫃,你說說。”賀義堂大聲說:“碰上人瞭,三爺保準得提起翠英;沒人瞭,他就對著酒壇子念叨翠英,全是翠英的好。行瞭,你們快上樓,我去催菜。”

陳懷海、三爺、翠英坐在二樓桌前,桌上擺著豐盛的酒菜。

陳懷海拿起酒壺:“你倆都坐穩當瞭,我來倒酒。今天翠英能來咱們酒樓坐坐,是三爺和我都求之不得的事,歡迎歡迎!”三爺說:“翠英,陳掌櫃為瞭招待你,早早就關瞭酒樓的門。”翠英細語道:“陳掌櫃,我隻是過來看看,沒想到這麼麻煩您。”

陳懷海說:“這有啥麻煩的,酒樓裡就是酒菜多,也沒啥好菜,千萬別挑。”翠英說:“這還不是好菜啊,比過年的菜都好。”

陳懷海:“你看三爺真是上心思瞭,這菜可都是他準備的。翠英啊,三爺知道你喜歡吃甜的,這道菜就是甜口的。”

飯後,翠英走瞭。三爺躺在炕上,閉著眼睛,滿臉醉相。陳懷海站在一旁說:“你能喝幾斤幾兩我還不清楚嗎?少跟我裝醉!”三爺說:“我也不想醉啊,可今天不知道咋瞭,一喝就醉,是不是太高興瞭?”“翠英是個不錯的人兒,你得抓緊點,夜長夢多,別給放跑瞭。”“放心吧,她跑不瞭。”

過瞭幾天,翠英提著兩條魚走進酒樓,她和賀義堂打招呼:“賀掌櫃,您忙著呢?”賀義堂說:“不忙,怎麼還帶魚來瞭?”翠英說:“路過魚攤,看魚新鮮,順手買瞭兩條。”賀義堂說:“三爺在裡面,快進去吧。”

翠英大大方方走進廚房,老蘑菇知道翠英是三爺的貴客,對她挺客氣,幫她很快把魚燉好瞭。

三爺屋內,桌上擺著一盤魚,三副碗筷。三爺和陳懷海走進來。翠英說:“這是我燉的魚,你們嘗嘗我的手藝。”陳懷海說:“到瞭我們這兒,還讓你下廚,實在不好意思。”

翠英笑著:“這有啥啊,我到這就像到傢瞭一樣。”陳懷海說:“這話講得好,翠英啊,往後這就是你的傢,你來瞭千萬不要客氣,想吃啥喝啥盡管跟三爺說。三爺,這是翠英燉的魚,你得先動筷。”三爺說:“你是一傢之主,你得吃第一口。”

“吃個魚讓來讓去的,你倆也別客氣瞭,我來。”翠英夾起一塊兒魚肉。陳懷海說:“給三爺。”三爺說:“給我大哥。”“誰也不給,我自己吃!”翠英笑著吃瞭。

陳懷海和三爺也吃起來。

過瞭一會兒,翠英說:“都不吭聲,我這魚燉得不好吃?”陳懷海說:“哪是不好吃,是太好吃瞭。我媳婦就是燉魚的好手,她那魚燉得味都能透進魚骨裡。魚肉吃光瞭,咂巴魚骨頭,都能喝頓酒。唉,這些年人不見人,鬼不見鬼的……”他緩過神,“這說瞭些啥啊,你倆吃你倆的,我去前面忙瞭。”說著起身走出去。

吃過飯,翠英收拾碗筷就進瞭廚房。老蘑菇、半拉子站在廚房外張望。陳懷海和三爺走過來。老蘑菇問:“掌櫃的,咋讓客人來廚房幹活兒啊?”陳懷海反問:“你倆咋沒把住門呢?”

老蘑菇說:“她一頭拱進去就不出來瞭,我倆還能把她趕出去?”半拉子說:“就是啊,這不是看三爺的面子嘛。”陳懷海說:“三爺,她是你的人,你去把她請出來。”三爺硬拉著陳懷海一塊兒進去。

二人進瞭廚房,見翠英在刷碗洗盤子,擦灶臺,忙得滿頭汗。陳懷海對三爺低聲道:“你快說,別讓人傢幹活兒瞭。”三爺說:“翠英啊,陳掌櫃說你別忙活瞭,去歇會兒吧。”翠英說:“馬上就幹完瞭,這活兒也不累人,就手的事。”她提起菜刀,“這刀鈍瞭,我拿前面磨磨去。”說著款款走出去。

陳懷海說:“你看,手腳多麻溜多利索,是個潑實人啊!”三爺說:“看來我這輩子有福瞭。”

沒過幾天,三爺詭笑著拽陳懷海進瞭自己屋。陳懷海看見翠英站在桌前,桌上擺著一盤燉魚,笑道:“又燉魚瞭?”翠英莞爾一笑:“上回我燉魚,你們都說好吃,我今天有空,就過來瞭。”

“翠英,我大哥就愛吃你燉的魚。大哥,快坐下來吃吧。”三爺說著給陳懷海和翠英夾魚。陳懷海說:“你給翠英夾,不用管我。翠英啊,我傢三爺不太會說話,尤其是跟女人,更不會說話。可這樣也好,說明他是個本分爺們兒。”翠英笑瞭笑。陳懷海隻管說:“我和三爺在一塊兒摸爬滾打多少年瞭,他是個啥樣人我清楚得很,哪個女人要是能做三爺的媳婦,她這輩子可就靠上頂梁柱瞭,舒心著呢!翠英你呢,咱們打過幾回照面,我對你也看瞭個八九不離十,你是個潑實女人,心靈手巧,能過日子,更能過好日子,誰娶瞭你,也是修來的福氣。”

翠英羞澀道:“您吃魚。”陳懷海說:“這魚得吃,話也得說,三爺,翠英,我看你倆……”三爺打斷道:“大哥,我說一句行嗎?”陳懷海點頭:“太行瞭,你要能說,我早閉嘴瞭,趕緊說。”三爺說:“我這輩子有福啊!”

吃過飯,翠英收拾收拾,把陳懷海和三爺要洗的衣裳包起來背走瞭。

陳懷海問三爺:“我的衣裳你讓她洗啥?”三爺說:“攔不住啊,就叫她洗吧,早晚是咱傢的人。”陳懷海笑瞭:“這把你能耐的。走,去客房看看。”

陳懷海和三爺弓著身子走進吊鋪。吊鋪是個大通鋪,能睡十幾個人。陳懷海聞瞭聞,又摸摸鋪面看看手,點頭道:“能來咱這落腳的,都是沒著沒落的人,心裡沒著落,要是身子再沒著落,那滋味多苦啊!大忙咱幫不上,能讓他們吃頓飽飯,喝壺暖酒,睡個好覺,也算盡到心瞭。”三爺說:“大哥,就你這副心腸放在菩薩眼前,他也得給你豎大指。”

一輛馬車行走在好漢街上,坐在馬車上的谷三妹懷裡抱著一把月琴。馬車上裝著行李箱、鍋碗瓢盆等傢當。馬車來到山東老酒館後院斜對面的一處民宅外停住。谷三妹抱著月琴下瞭馬車,走到房門外掏鑰匙開門。

車夫把行李和傢當都搬進屋裡。谷三妹一進屋就忙個不停,先是歸置東西,接著就掃地、擦桌櫃……

夏夜,暑熱漸退,微風習習。谷三妹傢裡透出燈光,月琴聲飄蕩著。

酒客們在酒樓喝酒納涼,聽到優雅的月琴聲,不免信口開河地議論。“聽見沒有,這是才搬來的女人彈的。”“那女人長得真好看。”“瓜子臉,細腰條,大腚片子,騷性著呢!”“咱好漢街上又添瞭一朵花啊!”“那女人會彈琴,估摸是個唱戲的。”“誰說會彈琴就是唱戲的?說不定是個半掩門子呢!”“咋瞭,饞瞭?咂巴嘴能解饞嗎?趁天黑敲門去吧。”

陳懷海走過來說:“各位,我這的酒可是好酒,喝好酒得說好話,是不是?咱都是一條街上的鄰裡,往後得好好處著呢,千萬別拿嘴戳傷瞭人心。”

眾酒客不吭聲瞭,隻是悶頭喝酒。

上午,老警察聽到月琴聲,走進谷三妹傢外屋,背著手環視著屋子。

谷三妹說:“您請坐。”老警察責問:“來瞭也不打個招呼,是不懂規矩嗎?”

谷三妹笑著:“實在不好意思。您也知道我是剛到貴地,這幾天忙著從裡到外好一頓收拾,尋思收拾得幹幹凈凈亮亮堂堂的再請您過來喝茶。”“看來我是來早瞭。”“是來巧瞭,我給您泡茶。”“叫啥名啊?”“谷三妹。”“聽口音是北平人吧?”“您的耳朵真靈。”“幹我這行的,不靈能行嗎?唱戲的?”“京戲。”

老警察問:“為啥來大連啊?”谷三妹提著茶壺倒茶:“這有山有海,好地方。”“打算做啥營生啊?”“還沒想好,手頭有點錢,打打零工餓不著。您喝茶。”

老警察盯著谷三妹:“打零工?是做皮肉生意吧,成,這活兒沒人管,別傷到自個身子就行。”谷三妹放下臉子:“你這是什麼話!”

“沒幹就沒幹唄,火啥啊?”老警察從桌上拿起一隻老錫酒壺端詳把玩兒,“這可是個老物件。”谷三妹說:“我爹傳下來的,我走哪兒帶哪兒。”“你爹的酒量不一般吧?”“還行,能喝個三斤五斤的。”

老警察和善起來:“虎父無犬子,你也保準海量。我跟你講,喝酒別傢都不行,要喝就去斜對面的山東老酒館,他傢的酒地道。”谷三妹一笑:“我這人滴酒不沾。”“酒可是好東西,喝多瞭兩眼一閉,做個好夢,啥煩心事都沒瞭。”老警察放下錫壺,“彈你的琴吧,我走瞭。”谷三妹說:“不喝口茶瞭?”“大熱天的,怕燙著嘴。”老警察走瞭。

賀義堂來到郭老五傢院外敲門。看門人一露頭,賀義堂趕緊說:“您好,還記得我嗎?前些天,為郭老爺壽宴的事我來過,我還要請您去我那酒樓喝酒呢!我想見管傢爺。”看門人說:“管傢不在傢。”“敢問郭老爺壽宴的事,有信瞭嗎?”

“有信……我憑啥跟你講啊?”

賀義堂從兜裡掏出錢塞給看門人:“天熱,喝點茶吧。”看門人接過錢笑瞭:“還沒信呢,回去等著吧。”“沒信你不早說?”“早說瞭能有茶錢嗎?笨死呀你!”

院門關上瞭。賀義堂很無奈。

過瞭兩天,賀義堂從酒館出來,看見一隻喜鵲飛上樹梢,心想,有喜事瞭!他興沖沖來到郭老五傢對管傢說:“我今早一開門,迎面碰見瞭喜鵲,我可是一年多沒碰見喜鵲瞭,為何今天碰上瞭?我一琢磨,一定是您這有喜信兒啊,所以我就來瞭。”管傢一笑:“你這嘴倒是挺有本事的,胡謅八扯!”“我這點本事在您眼裡,那不叫本事,叫關公面前舞大刀——不自量力。”“這句話接得不好,你這應該叫耍狗駝子。”

賀義堂笑著點頭:“對對對,就叫耍狗駝子。”管傢說:“我知道你們都想賺這筆喜錢,可事關重大,我們總得好好掂量掂量,急不得,還是回去等信吧。”

賀義堂問:“管傢爺,敢問郭老爺喜歡日本菜嗎?”管傢望著賀義堂:“我傢老爺跟日本人結交甚好,在一塊兒久瞭,他也喜歡上瞭日本菜。別說,你還給我提瞭個醒,等壽宴那天,日本友人來道喜,還真得備點日本菜。”

賀義堂心中暗喜:“不瞞您說,我在日本留學,學的就是正宗的日本懷石料理。我還在大連街開過日料店,連日本人吃瞭都說好。”管傢點瞭點頭:“不錯啊,走,到你酒樓瞅瞅去。”

賀義堂急瞭:“去我那兒?不是在院裡擺桌嗎?”管傢加重語氣:“我去試試菜!”“試菜啊,這事好辦,我給您做好拿來,省得您勞煩貴體。”“拿來菜就涼瞭,味兒就不對瞭。”

賀義堂琢磨片刻:“試菜可是大事,我得準備一下,要不咱們改到明天吧。”

管傢說:“做幾個拿手菜就行,不用準備。你這是不情願嗎?我可告訴你,過瞭這個村沒這個店,我忙得很。”

郭老五管傢帶著賀義堂坐馬車來到酒樓外。賀義堂說:“就是這兒,管傢爺,您稍等,我先進去招呼一聲。”管傢不耐煩:“不用招呼,找張桌坐下,拿手菜端上來就行瞭。”賀義堂說:“您大駕光臨,我總得安排安排,這也是盡地主之誼,您切勿推托,我速去速回。”

賀義堂跳下馬車,跑進酒樓對陳懷海說:“陳掌櫃,我朋友來瞭,我得請他吃頓飯,這頓飯就放在咱這瞭。”陳懷海笑著:“賀掌櫃,你朋友就是我朋友,來到老酒館就是到傢瞭,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我請瞭。”

賀義堂吞吞吐吐:“這話太暖和人瞭,多謝多謝,隻是……在熟人眼前,這臉面很重要,所以……你們得……”陳懷海點頭:“明白瞭,你是讓我們捧捧你是吧?妥瞭,叫你朋友來吧。”賀義堂笑著:“別忘瞭跟雷子和亮子也說一聲。”

賀義堂趕緊下去,帶著郭老五管傢上瞭二樓。

陳懷海站在桌前,雷子和亮子分列左右。管傢坐下。賀義堂擺出掌櫃的架勢問:“菜品都吩咐下去瞭?”陳懷海說:“都吩咐下去瞭。”賀義堂說:“可拿手的上,要精工細作,但也不能太慢。”“好,我去廚房監菜去。”陳懷海走瞭。

賀義堂看著雷子和亮子:“你倆瞅啥呢,上茶啊!”倆人趕緊倒茶端茶。

不一會兒,開始上酒菜。賀義堂介紹:“這盤菜叫松蘑肉片熘白菜幫,這盤菜是方肉塌白菜片,這是脆炸鳳尾魚卷煎餅,這是大鵝燉土豆塊,都是我這酒樓的特色菜,拿手菜。當然瞭,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遊的,生猛海鮮,我這全能做。”管傢點著頭。

賀義堂倒瞭兩盅酒,二人幹杯。管傢說:“這酒味不錯啊。”賀義堂說:“我這酒館的燒刀子,可是遠近聞名,您要是喜歡,我送您一些。您吃菜。”

管傢嘗菜,連連點頭:“味不錯。”賀義堂又給管傢倒酒:“今天高興,我再敬您一杯。”二人喝酒。

天很晚瞭,賀義堂滿面紅光地回來。陳懷海問:“你這是從哪兒來啊?”賀義堂說:“出去辦點事。”“賀掌櫃,往後出門辦事最好提前打聲招呼,要不有事找你,都找不到。”“找我幹啥?是端茶倒水當夥計使唄。”

陳懷海說:“咱們這館子裡沒夥計,都是兄弟。”“話講得好聽,有掌櫃的就有夥計。陳掌櫃,我賀義堂在你這的日子不短瞭,我是幹啥的料,你還不清楚嗎?量材而用,量力而行,有人是門檻子,有人是門栓子,有人是頂梁柱,那能一樣嗎?”賀義堂說著從兜裡掏出一卷錢塞給陳懷海,“記賬上。”“這麼多錢,哪兒來的?”“不偷不搶,賺來的唄。這隻是訂金,大頭在後面呢。”

陳懷海望著賀義堂:“你說實話,這錢到底是哪兒來的?”賀義堂一臉得意:“有人過六十大壽要擺壽宴,我給攬下來瞭!你可別小看這筆買賣,大連街上有頭有臉的館子都盯上它瞭。我是單刀赴會,又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當陽橋上一聲吼,喝退眾神才攬到手的!”“誰這麼大的排場啊?”“說瞭你也不認識。那人姓郭,這事你就別管瞭,我是從頭包到腳,你就等著收銀子吧!”

陳懷海追問:“叫郭什麼?別跟我耍心眼!”賀義堂低聲道:“就是郭老五。”

“那個大漢奸郭老五?!”陳懷海一下子火上頭瞭,“郭老五是貼日本人屁股混日子的,為瞭討好日本人,他盡欺負咱們自己人。就說他帶頭圍剿莊河大刀會的事,那郭老五殺瞭咱們多少好兄弟啊!賀義堂,咱爺們兒能給他祝壽嗎?給他祝壽,咱爺們兒短壽!”賀義堂氣短瞭:“有話好好說,火什麼啊?”

陳懷海斬釘截鐵道:“被你氣的唄,這買賣咱爺們兒不能幹!”賀義堂說:“買賣人,有錢就得賺,誰要是恨他,殺剮存留我不管,但買賣不耽誤做,錢不耽誤賺。再說瞭,日本人賺咱們的錢,郭老五賺日本人的錢,咱們賺郭老五的錢,這不挺好嗎?”

“你別說瞭,這買賣絕不能接,要是接下它,我就沒臉再活瞭!你趕緊把訂金退回去!”陳懷海把訂金塞給賀義堂。賀義堂辯解:“不就是一口飯的事嘛,再難吃的飯,捏鼻子也能吃完。再說我這樣做,錢也沒跑進我兜裡,不都是為瞭你這個老酒館嗎?”

“你為老酒館好,就不應該拉著它去給漢奸過壽,不該在它臉上抹屎,你這不是幫它,是害它!”陳懷海大聲強調,“賀義堂,別的事都可以商量,唯獨這事沒商量!”賀義堂從懷裡掏出字據:“字據都簽瞭,退回去違約。”

“違約就違約,賠多少錢我出!”陳懷海把字據撕瞭。賀義堂臉色鐵青:“為瞭這筆買賣,我費瞭多少心多少力,可到頭來沒討到一個字的好不說,還挨瞭一頓罵,惹瞭一身氣,看來這世上沒理可講瞭。”

陳懷海質問:“我這就能講理。賀義堂,我就不明白瞭,那郭老五是日本人的走狗,是大漢奸,你咋能想到要給他過壽呢?你是念書念糊塗瞭!”賀義堂翻臉道:“我糊塗不糊塗,輪不到你說!既然咱倆都說不明白,還在一口鍋裡待著幹啥呢,散夥瞭!”

早晨,陳懷海從酒樓走出來,望著來來往往的路人……

遠處,賀義堂背著一個小包裹走著,他回頭望瞭望,轉身朝前走去,身影漸漸消失在人流中……

《老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