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老北風誅寇英名在 偽警察皮黑良心存

賀義堂在郊外緩緩地走著,他疲憊不堪,就坐在路邊樹墩上休息。車夫趕著馬車過來,豫菜張坐在馬車上喊:“這不是賀掌櫃嗎?你咋跑這來瞭?”賀義堂喘著氣:“是張掌櫃啊,你咋跑這兒來瞭?”

豫菜張說:“有個老客過壽,非請我給他露一手,求我半個多月瞭,我實在抹不開面,就去瞭。”賀義堂信口開河:“我也是,有個朋友請我喝酒,請我一個多月瞭,我也是抹不開面。”“你這是要去哪兒啊?”“回去。”

豫菜張挺熱情:“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上車,咱倆一塊兒走。”賀義堂說:“謝瞭,大好的天,我想再溜達溜達,你趕緊走吧。”豫菜張說:“上來吧,到我那喝口去。我找你有事還不行嗎?”賀義堂猶豫著上瞭車。

賀義堂在豫菜張傢大口吃著熱湯面。豫菜張說:“慢點吃,鍋裡還有。”賀義堂說:“朋友熱情,喝瞭一大頓酒,忘吃主食瞭。”

豫菜張笑著:“別吹瞭,到底是咋回事?陳掌櫃那你不去,跟他鬧掰瞭?”賀義堂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跟我爹還不能待一輩子,何況旁人。”

“說瞭半天,不還是分瞭嘛。”“這不叫分,叫各奔前程。”

豫菜張問:“今後打算去哪兒啊?”賀義堂放下碗:“留著命,撐住勁,重整旗鼓,東山再起。”“這還一套一套的。東山再起前,你先留我這吧。”“張掌櫃,你這是可憐我嗎?我可不是沒地兒去的人,你輕看我瞭。”

豫菜張誠心道:“我知道你滿肚子學問,餓不死。我當年來好漢街的時候,你爹對我不錯,如今他老人傢不在瞭,你碰上難處,我不能不管,得報恩。”賀義堂說:“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你報恩可以,但別報在我身上。”

豫菜張笑著:“好,有骨氣。賀掌櫃,我找你過來,是這兩年我身體不怎麼好,想請你留下來幫我忙活忙活。”賀義堂說:“想讓我幫忙就直說好瞭,沒必要繞圈子。”“那你答應不答應啊?”“是管事啊還是跑堂啊?我可是開過館子的人,就是在山東老酒館,我也是二掌櫃。”

豫菜張笑問:“那我也封你個二掌櫃?”賀義堂一本正經:“都是虛名,不要太看重。既然你把話說出來瞭,那就是信得過我,這買賣我接瞭。”

豫菜張把煎好的藥倒進碗裡。賀義堂背著手走過來問:“掌櫃的,煎藥呢?你這藥喝得咋樣?”豫菜張說:“剛換瞭一個方子,還沒喝呢。”“安心養病,前面的事你就不用惦記瞭。”

豫菜張疑慮道:“我不惦記誰惦記啊?你一個人能行?”“捎帶腳的事,不費力。”賀義堂吞吞吐吐,“掌櫃的,你叫我過來幫你,還說是管事的,我總得有個名號吧,要不,人傢都不知道我是幹啥的……我在陳掌櫃那兒都叫我賀掌櫃。”“你在我這也叫掌櫃?”“未嘗不可,我幹的就是掌櫃的活兒。”“咱這館子就是倆掌櫃瞭?”“一櫃二櫃,大櫃小櫃,排得開。”

豫菜張攪著藥碗:“行,就這樣吧。你是賀掌櫃。”賀義堂背手看著豫菜張:“還有點事沒說完呢。掌櫃的,我來瞭後,對你這店面前前後後,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看瞭個透亮。要說這店面,地腳不錯,門口敞亮,這些年也攢瞭不少人氣,在好漢街上算是立住瞭腳,紮住瞭根,這都是值得稱贊的。但是,美中不足的地方也不少,為瞭說仔細,我列出瞭七七四十九條建議,請你過目。”他說著從身後拿出一沓紙,“我給你念念。”

“不用念瞭,先放你那兒,有空再說。”豫菜張欲走。賀義堂拽住豫菜張的胳膊:“別走啊,我先給你舉個例子,你聽完瞭,就知道我這四十九條是寶貝瞭。舉例來說,你的鯉魚焙面是一絕,可不能絕一輩子吧?總得推陳出新。那怎麼推陳出新啊?其實很簡單,鮁魚焙面,黃花魚焙面,多寶魚焙面,再上點檔次,鮑魚焙面,海參焙面,換湯不換藥,保證能把客們的眼睛晃瞎瞭!還有……”

豫菜張忍不住笑,把已經進口的藥噴出來,噴瞭賀義堂一臉。賀義堂擦抹著:“你喝藥急啥啊!”

一個酒商走進豫菜張飯館:“我找掌櫃的。”賀義堂說:“我就是掌櫃的,有啥事就說,我做得瞭主!”“我是您老鄉齊掌櫃介紹來的,我手裡有上好的白酒,您店裡需要的話,咱們可以談談,價錢好說。”賀義堂沒說話。

酒商提高嗓音:“您聽見我說話瞭嗎?就這點事,要不您跟張掌櫃說一聲?”

賀義堂板著臉:“我再跟你說一次,我也是掌櫃的!先拿兩壇過來賣著,賣好瞭,後面的事都好說。”

豫菜張對賀義堂擅自做主進酒很不滿意,他對老婆說:“說進酒就進酒,連個招呼都不跟我打,引得老酒商找上門來,都跟我紅臉瞭!”老婆攪著藥碗說:“誰讓你把他招來的!”

豫菜張發泄怨氣:“那還不是看在他爹的情分上!本來想給他留點面子,叫他管事,他可好,蹬鼻子上臉,伸手要捂住天瞭。說到底,他就是個跑堂的,張狂啥啊!還提出四十九條建議,就差把豫菜張的招牌改成豫菜賀瞭!”

老婆耐心勸說:“當傢的,賀義堂能琢磨出四十九條來,不容易,也是為瞭咱飯館好。再說你身體不好,有個上心人幫你操勞,這是多好的事啊,別有福不會享。另外,那賀義堂也是開過館子的人,有經驗。”

豫菜張撇嘴:“狗屁,他是開過館子,可後來全黃攤瞭!”“那也比找個不知根底的人強,好事做到底,就當積德瞭。”老婆遞過藥碗讓豫菜張把藥喝瞭。

老警察騎著馬,威風凜凜地走在好漢街上。各路警察紛紛從各個店鋪內走出來向老警察報告,都搜查完畢,也都說清楚瞭。老警察大聲說:“各位街坊,你們賺錢的機會來瞭,這幾年來,除瞭那金小手,從來沒有這麼高的懸賞,誰能提供有用的線索,抓到嫌犯,可就發橫財瞭。都把眼睛睜圓瞭,把耳朵豎起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都聽清楚瞭嗎?怕瞭不是?看你們那點膽子,給你們錢袋子都不敢接。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傢的命要緊。收隊!”

夜晚,陳懷海一個人坐在桌前,看著對面墻上貼的一張人像告示發呆。三爺把酒壺酒盅放在桌上。陳懷海倒瞭一盅酒,擎起酒盅對著人像告示,默念著什麼,然後把酒喝瞭。

三爺也倒瞭一盅酒敬人像告示,他喝完酒說:“真沒想到,關東山的‘老北風’能從哈爾濱監獄逃出來,還殺瞭六個日本兵,又把這六顆人頭放在他爹娘墳前。殺得好,殺得痛快!”陳懷海說:“他爹娘都死在日本人手裡,這是報仇瞭。當年咱們在金場子淘金,老北風仗義救過咱。如今他血性不減當年,這氣頭兒頂著天呢。我真想見見他,和他喝壺老酒。”“我也想啊,可我更盼著他能安安穩穩地逃到關裡去。”“他殺瞭那麼多日本人,鬼子已經瘋瞭,他要能去關裡,來大連做啥?這無路可走瞭。老天爺睜眼吧!”

陳懷海坐著馬車走在胡同內,馬車上裝著酒缸。他聽到悅耳的月琴聲,就順聲音望去。月琴聲是從谷三妹傢傳出來的。

眾酒客在酒樓內喝酒,他們聽到月琴聲,又議論開瞭:“她整天彈琴不幹活兒,咋養活自己呢?”“也沒吃你喝你的,惦記啥?”“半掩門還愁吃喝嗎?”“你咋知道人傢是半掩門?”“聽聽這琴聲,浪死瞭。”“前兩天後半夜,我瞅見一個男的鉆她屋裡去瞭,天亮才走。尿憋醒瞭逮著個頭,再一睜眼又逮著個尾。”“他看錯瞭,那晚不是一個人,黑壓壓的,排著長隊呢。”

月琴聲聽不見瞭,谷三妹走進來,大大方方地坐在桌前。雷子過來倒茶。谷三妹喝著茶掃視眾人。

酒客們放肆起來:“大妹子,來吃飯啊?想喝啥酒,哥送你二兩。”“爺啥沒見過,啥沒嘗過,叫得出價,絕不含糊!”“吹拉彈唱,樣樣精通,這價保準低不瞭。”“錢不是事,就怕花瞭錢,再把老腰桿子折騰塌瞭,那可就虧大瞭。”

陳懷海拿空酒壺敲打著桌子大聲道:“我說過,喝好酒講好話,酒是糧食精,不能喝進驢肚子裡!”酒客說:“陳掌櫃,我們進來喝酒,是捧你的場,講兩句玩笑話不行嗎?”陳懷海說:“玩笑話不能戳人心,戳瞭人心就不是玩笑話,是惡語傷人!”酒客耍橫:“嘴長在我身上,你管得著嗎?捧場還捧出毛病瞭!”

陳懷海說:“老酒館不需要你們這樣的客捧場,走吧,從今後不要再進來!”

酒客說:“我憑啥走啊,酒還沒喝完呢!”陳懷海喊:“酒錢我包瞭!”

一輛裝著幾個大醬缸的馬車停在酒樓門外。陳懷海從酒樓裡走出來。“掌櫃的,大醬給您送來瞭。”車把式說著給陳懷海使眼色,“你不是要大醬嗎?”他低聲說:“老北風叫送的,千萬收好。”轉臉看到一個警察走來,就大聲說:“這大醬可好瞭,打鼻香,趕緊抬進去吧。”

陳懷海立即叫雷子、亮子、老蘑菇、半拉子把幾個大醬缸抬進後院的酒窖內。

夜晚,後院裡靜悄悄的,陳懷海擎著蠟燭走進酒窖,他關上酒窖門,走到大醬缸旁,把蠟燭支好。他掀開一個醬缸蓋,又掀開一個醬缸蓋,掀開第三個醬缸蓋。頭到腳滿身大醬的老北風從醬缸裡站起來說:“快把我渾身的醬刮幹凈,別糟蹋瞭這缸好醬!”陳懷海笑瞭:“大哥,虧你想得出來啊!”

洗幹凈的老北風靠在陳懷海住處裡屋的被垛上。陳懷海說:“大哥,你的腿傷得挺重啊!”老北風說:“要不是它拖累,我還能再殺幾個小鬼子。”“我得敬你酒,等著,我拿酒去。”“少來點動靜吧,我現在是個炮仗。滿身大醬味,沒有胃口,不喝瞭。”

陳懷海說:“大哥,你可替咱中國人拔氣瞭。”老北風一笑:“就幹瞭件中國人該幹的事,不算啥。說點別的吧,我老妹子還沒信呢?”

陳懷海嘆瞭口氣:“那倆孩子也沒信。”老北風問:“自打她被那貨郎騙走,多少年瞭,你沒絮個窩?”陳懷海調侃道:“絮瞭,窩裡絮得暄騰,等著她呢!”

老北風望著陳懷海,眼睛有些濕潤:“我老妹子打從跟瞭你,享瞭不少福,誰能想到飛來橫禍!”陳懷海推心置腹道:“我剛去關東的時候,啥也沒有,她能看上我,是我小子有福。她跟著我沒享啥福,吃的都是苦累,隻要她不嫌棄,我這扇門永遠敞著,等著她。”

老北風說:“我老妹子沒看錯人。兄弟,我來想看看你們一傢人,眼下就看到你一個,我這心也算放下一半。好瞭,我得走瞭。我是炮仗,不能留在你這兒。”陳懷海誠心道:“你的腿傷得這麼厲害,咋走啊?你是我大哥,在大連街就我這一個親人,你就該留在我這。”“你不怕吃掛落,被當成炮仗,讓人傢給放瞭?”

“我無牽無掛,有啥怕的?真把我當炮仗放瞭,我炸也得砸死幾個小鬼子。大哥,你來得精彩,來瞭就留下,等治好傷,走也要走得出彩。就這麼定瞭,誰讓你到瞭我手呢。大哥,為穩妥起見,你得委屈住酒窖裡。”

老北風笑著:“酒窖裡好啊,睜眼有酒喝,閉眼聞酒味,這好地方上哪兒找去?能找到親人,留在親人身邊,這比啥都強,大哥我知足瞭。”

夜深人靜。陳懷海把酒館的眾兄弟召集到二樓,關嚴門窗,推心置腹道:“在座各位,咱們都是多年的兄弟,一塊兒從關東山裡鉆出來,又一塊兒闖進大連街。這幾年來,更是一條心,一條命。兄弟之間不能隔著心,有事得跟大傢講明白,長話短說,日本人嚴加緝拿的老北風到我們這兒瞭。老北風是誰,大傢都聽說過。可你們不明白的是他為啥來我這兒呢?不瞞你們說,老北風是我媳婦的大哥,是我大舅子,他來我這,是投靠親人來瞭。從外講,他殺日本小鬼子,是我們中國人的英雄;從裡講,他是我大哥,是親人。不管裡外,我都得護著他。我知道,護著他,就是把刀按在自己的脖子上瞭,隨時可能丟性命。各位兄弟,你們誰要是怕瞭,不想沾一身血,可以拿著自己那份沙金兒悄悄走人,我絕不怪罪,也絕不會輕瞭兄弟情義,畢竟這是我自己的事,不能給大傢夥添麻煩。”

三爺說:“大哥,你這說的是啥話啊!老北風是你大哥,就是我們的大哥,我們也得護著。”半拉子點頭:“咱不說親情那一撇子,就說老北風敢砍日本小鬼子的頭,這一手我打心眼裡佩服。真要是日本小鬼子聞味查來,把我惹火瞭,我也砍他們幾個人頭下來玩兒玩兒。”雷子、亮子都說聽掌櫃的,掌櫃說咋幹就咋幹。老蘑菇笑道:“你們一個個嘴跟蹦豆一樣,我都擠不進話去瞭。我啥也沒看見,啥也沒聽見,炒好我的菜,這樣行嗎?”

陳懷海站起來環視道:“碰上事瞭,兄弟們還是一條心,都擎著我陳懷海,我這心啊暖烘烘的,不多說瞭,先謝謝大傢。都回屋睡吧。”

清冷的月光籠罩著酒樓後院,起風瞭,枝葉隨風擺動著,嘩嘩作響。

半拉子睡熟著,鼾聲陣陣。老蘑菇翻來覆去睡不著,幹脆起身下炕。半拉子醒瞭:“你幹啥去?”老蘑菇說:“尿尿。”“好幾年瞭,頭回看你起夜。嚇的吧?酒窖捂得嚴實,漏不出風去。”“那可不一定,當年金小手是說來就來,把咱們這酒館翻瞭個遍。”

半拉子說:“可他啥也沒翻著。”老蘑菇擰眉:“要是藏個大活人,他能翻不著嗎?”“你啥意思?是說老北風藏不住?”“能藏住最好,萬一露出去,咱爺們兒幾個可就全涼快瞭。”

酒窖地上鋪著厚厚的褥子,老北風躺在褥子上。呂大夫給老北風檢查腿傷。

好一陣子,呂大夫對陳懷海說:“你大哥身上的傷病不少啊,需要慢慢調治。眼下腿傷最重,能不能治好我沒把握。”陳懷海說:“您也知道我大哥的事,這大連街上,我能信得過的大夫就數您瞭,能不能治好,請您都試試。”

老北風說:“我知道我這條腿已經爛瞭,實在不行就砍瞭去。”陳懷海搖頭:“砍瞭哪行!留著就是不用,人也不矮。”呂大夫說:“陳掌櫃,我會盡力。”

陳懷海走到櫃臺處,三爺悄悄問:“咋樣?”陳懷海搖頭:“沒把握。”三爺說:“沒把握也得治,說不定哪味藥就好用瞭呢。大哥,你看那邊那個人。”

陳懷海偷眼望去,一個酒客坐在桌前鬼鬼祟祟,眼睛到處掃視。

三爺悄聲道:“這兩天,臉生的酒客來瞭好幾個,說不定是奔著味來的。”“幫我多長點眼色,我出去辦點事。”陳懷海說著走出去。

街上有兩個便衣警察審視著路人。陳懷海走來,用餘光掃視便衣警察。一個戴著黑墨鏡的算命瞎子走過來,一下撞上陳懷海,被陳懷海扶住瞭。

陳懷海問:“不好意思,您沒事吧?”算命瞎子說:“撞上銅墻鐵壁瞭,能沒事嗎?”陳懷海說:“要不咱找大夫看看去?”算命瞎子問:“你是誰啊?”陳懷海說:“我是山東老酒館的陳懷海陳掌櫃。”

算命瞎子摸著陳懷海的手,皺緊眉頭。陳懷海欲抽回手,但被緊緊握住瞭。

算命瞎子神秘地說:“殺氣纏身,大難將至啊!”說著伸出手。陳懷海掏出錢放在算命瞎子手裡。算命瞎子搓著錢:“碰上爽快人瞭,送你一個破解之法,回去趕殺氣,去晦氣,貴在神速,趕緊決斷,不然追悔莫及,躲不過殺身之禍啊!”

陳懷海問:“趕殺氣是啥意思?”“你不是開酒館的嗎?你那酒館裡有殺氣!”算命瞎子走瞭。

陳懷海把算命瞎子的話悄悄對三爺講瞭。三爺皺眉:“老北風一直在酒窖裡待著,除瞭你和那個大夫,沒人見過他。難不成是那個送他來的車把式漏的風?”陳懷海搖頭:“那個車把式要不是穩妥人,還把老北風送咱這幹啥,早交給警察局領賞去瞭。呂大夫我信得過他。”

三爺說:“有沒有可能是關東山的人聽說老北風到大連瞭,猜測他在你這兒呢?說不定是那個算命的胡說八道,幾句話正巧趕上瞭。”陳懷海疑慮重重:“不對,他故意撞我,就是想跟我說那些話。他要是故意撞我,那就是說他已經知道老北風在我這瞭,可我倆不認識,他為啥要提醒我呢?這也算是為我好啊。”

三爺說:“不會是你想多瞭吧?你倆不認識,他沒必要幫你,所以他說的都是糊塗話,趕巧瞭而已。”陳懷海點點頭:“走著看吧。”

老北風在酒窖內吃飯。陳懷海說:“大哥,那呂大夫的醫術不錯,他能治好你的傷。”老北風放下碗:“懷海,你還是把我送走吧。街面上有不少人盯著我,他們早晚得摸到你這來,那時我想走都走不瞭,你還得被我拖累死。”

陳懷海警惕起來:“你聽誰說街上有人盯你的?有人來瞭?”老北風說:“我猜的。除瞭你和大夫,誰還能來。你趕緊把我送出去!”

陳懷海問:“前兩天你還說治好瞭病再走,這咋突然說走就走?你一定有事瞞著我。”“你別問瞭行嗎?再問就壞瞭規矩瞭!”老北風說著扶酒缸緩緩站起來。陳懷海上前攙扶老北風,被推開瞭。老北風松開酒缸走瞭兩步,晃瞭晃險些跌倒。陳懷海又扶住老北風:“大哥,你這一身重傷往哪兒走啊?給我留下!”

陳懷海一直在思索是誰透露瞭風聲。他把酒樓後院轉遍,又進到廚房看看,再從一樓看到二樓,沒有發現可疑之處。他站在二樓窗前向樓下街面逡巡,忽然想起那天車把式送大醬缸來的情景。當時,酒店的人忙著搬大醬缸,陳懷海看著街面上匆匆來去的行人,恍惚中,看見有個算命瞎子在人流中盯著大醬缸,又恍惚中,算命瞎子的身影消失瞭。

就在這時,陳懷海看見算命瞎子正站在酒樓門口喊著:“這是山東老酒館嗎?陳掌櫃呢?”陳懷海趕緊下樓說:“您來瞭?我就是陳掌櫃。”

算命瞎子說:“是不是,一摸便知,把手伸過來。”陳懷海遞過手。算命瞎子摸著陳懷海的手:“就是你,錯不瞭。”

陳懷海說:“樓上坐。”算命瞎子搖著頭:“不敢坐。”“我請您喝酒。”“就怕有命喝,沒命活啊。”

陳懷海說:“我膽子小,您可別嚇唬我。”算命瞎子低聲道:“殺氣騰騰,直沖九霄,不速決斷,悔之晚矣!”說著轉身走瞭。

這天,呂大夫在給老北風檢查過腿傷後說:“傷勢有所好轉,繼續按方用藥吧。”

陳懷海和呂大夫走出酒窖,二人心情都很沉重。陳懷海問:“他還能活多久?”

“病入膏肓,我已盡力,就看他自己的造化瞭。”呂大夫猶豫一下說,“陳掌櫃,大紅橋上今兒早掛瞭三顆人頭,說是老北風的同夥。那些人頭齜牙咧嘴,據說是被日本人抓到後,放狼狗咬死的。您也知道,我傢裡有老有小,我……我不能再來瞭。”說著把一個包裹放在桌上:“這些藥您先用著吧,大連街的藥房和診所都被盯上瞭,再買藥一定要小心。”

陳懷海連連感謝:“我全明白,呂大夫,您能這樣我已經感激不盡瞭!”

夜晚,陳懷海備好酒,把兄弟們叫到一起說:“大紅橋上掛瞭三顆人頭,說是老北風的同夥,這事大傢都聽說瞭吧?”

半拉子說:“要不是菜板綁著身子,我還想去看看。”老蘑菇說:“不就是幾個腦袋嗎,有啥可看的!”雷子和亮子也說沒啥看頭。

陳懷海鄭重道:“各位兄弟,我還是那句話,沙金兒備好瞭,想走趕緊走,我不但不埋怨,往後還是好兄弟。”

三爺說:“大哥,咱爺們兒能從關東山裡闖出來,憑的就是兩個字——命大。當年命大,老瞭命都長成倭瓜瞭,更大,咱不怕!”

幾個人都說不怕,不走。陳懷海擎起酒杯:“我敬大傢。”眾人幹杯。

陳懷海提著食盒順臺階走進酒窖,他看老北風蜷縮在被子裡,閉著眼睛,就喊他吃飯。老北風閉眼不語。陳懷海推瞭推,他還是不說話。陳懷海使勁推瞭幾下,老北風的眼睛開瞭一道縫。陳懷海摸瞭摸老北風的額頭,好燙!

老北風輕聲說:“懷海,我不行瞭。”陳懷海說:“你等著,我去找大夫。”

“不要難為他。我的病治不好瞭,能死在親人這心裡踏實。”“可我心裡不踏實!”

陳懷海匆匆到呂大夫傢求醫,一個老頭告訴他,呂大夫回山東老傢瞭,臨走時說最少半年才回來。

陳懷海很失望地走在大街上,他來到一傢中醫診所外,很想進去,可一想到呂大夫曾經提出的忠告,隻好打消瞭念頭。

陳懷海回到酒樓,看到老警察站在櫃臺旁,幾個警察正在樓上樓下搜查。陳懷海問:“官爺,這是咋回事?”老警察說:“不要緊張,例行公事。”

陳懷海望著三爺。三爺微微點瞭點頭。老警察問:“三爺,你點頭是啥意思?”

三爺說:“我的意思是說官爺您確實辦公事呢。”老警察盯著三爺:“諒你也不敢說假話!”

一個警察走過來說:“酒窖門上著鎖呢,打開吧!”三爺說:“掌櫃的,昨天你把酒窖鑰匙拿走瞭。”陳懷海摸兜:“確實在我這,走吧。”

老警察仰著臉:“一晃都過晌午瞭,還有好多傢沒查,時間緊迫,查大不查小,收隊!”警察吹響口哨,眾警察紛紛走出酒樓。

老警察走到酒樓門口,忽然轉身說:“陳掌櫃,你去大紅橋看那三顆人頭瞭嗎?”陳懷海說:“那東西哪敢看,嚇死人!”“能嚇著你?你是開館子的,殺雞宰豬,見血的事多著瞭。沒事還是去瞅兩眼吧。”說著,老警察大步走瞭。

陳懷海低聲問:“酒窖他為啥不搜瞭?”“不是說忙瞭嗎?”三爺悄聲說,“搜也不怕,我把老寶貝藏起來瞭。”“你從哪兒逮著的風?”“那個算命瞎子來瞭,說警察挨傢挨戶地搜。看來他一定知道老寶貝在咱們這兒。”

陳懷海疑慮道:“也可能是他聞著風瞭,可摸不到老寶貝藏在哪兒,你這一動,他就摸到瞭。”三爺說:“我要是不把老寶貝藏起來,警察來瞭咋辦?”

陳懷海說:“進退兩難,這就是他高明的地方。可前段日子,老寶貝說街面上不太平,他又是聽誰說的呢?”三爺說:“越來越亂瞭,眼下最要緊的是給老寶貝再找個安穩地。”“要是被人傢盯上瞭,咱們不管藏在哪兒都藏不住。”“那總不能就這麼敞開晾著吧?”

老警察坐在桌前喝酒,陳懷海走過來打招呼。老警察說:“陳掌櫃,忙著呢?最近咋看不見人兒瞭?”陳懷海說:“最近眼睛也不知咋瞭,模模糊糊,完瞭,上年歲瞭。”“是上火瞭吧?”“天熱,火大。”

老警察搖頭:“不對,眼仁兒通紅,是不是病瞭?”陳懷海點頭:“等插空找大夫看看去。”老警察說:“坐下嘮會兒?”陳懷海無奈地坐在桌前。

老警察說:“陳掌櫃啊,你說咱們認識一晃好幾年瞭,你這酒館變成瞭酒樓,一開門就客來客往,不容易。”陳懷海說:“那得感謝您啊,都是您關照得好。”

老警察一笑:“我秉公辦事,從來沒關照過任何人。安順良民,相安無事,為非作歹,絕不放過。陳掌櫃,你咋火燒火燎的?往常你這張嘴不甜啊,今兒個咋抹上蜜瞭?是想快點把我打發走嗎?”陳懷海說:“嘴甜是想留住您啊。”

老警察低聲道:“這話越說越甜瞭。陳掌櫃,咱這是日本人的天下,日本人對大連都有瞭百年設計瞭,你識點相,好自為之吧。外面天羅地網,關卡重重,我說不說你都看得清楚,確實是插翅難飛啊!”

陳懷海眨眼:“官爺,您是不是喝醉瞭?我這酒館前前後後空地方不少,您想去哪兒屋歇會兒都行,我把解酒茶給您泡上。”

老警察望著陳懷海笑瞭:“陳掌櫃,我在好漢街各傢店鋪留的都是這些話,聽瞭不要緊張,也不要多想,公事公話,公事公辦嘛。對瞭,我還得再添一句,仗義是好東西,聰明也是好東西,可這世上不缺更聰明的人,腦袋尖頂上瞭,總有被頂癟的那個。所以萬事得小心,聰明不要被聰明誤瞭!”

夜晚陳懷海在酒窖內給老北風喂藥。老北風喘著氣說:“懷海,你能不能別逼我瞭?把我送出去吧。”陳懷海說:“大哥,你這是在逼我啊!這世上我可能就你這一個親人瞭,你就忍心把我扔下嗎?”“可我不能把你的命捎走啊!”

“捎走就捎走唄,你是英雄好漢,我跟著你走,也走得亮堂。”

老北風搖頭:“你可氣死我瞭!”陳懷海說:“咱老哥兒倆都別氣瞭,你把藥喝瞭,踏踏實實養病。養好病,你想去哪兒去哪兒,我管不著。”

陳懷海從酒窖出來,院裡靜悄悄的。忽然,一個包裹從院外的一棵樹上扔下來,落在院裡。樹葉擺動,不見人影。陳懷海趕緊提著包裹走進自己屋裡把包裹打開,裡面是七包藥。陳懷海笑瞭。

陳懷海又給老北風喂藥。老北風咂巴著嘴:“這藥味不對,新方子?找新大夫瞭?”陳懷海說:“昨晚有人把藥扔進院裡,保準是呂大夫的藥。”“要不是呂大夫呢?”“除瞭他,沒人能幹這事。”

老北風沉默片刻:“懷海,我實話跟你說,已經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瞭。”

陳懷海問:“日本人的刀?”

老北風說:“日本人的刀是明的,我說的那把刀是燈下黑。這麼說吧,自打我從哈爾濱監獄逃出來,一路上就總覺得背後有個影兒瞄著我。我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可他就是不下手,這也是我琢磨不明白的地方。也難怪,我在江湖這麼些年,虎嘴拔牙,狼嘴搶肉,得罪的人太多瞭。我在監獄裡,他們沒辦法,等一出來,他們就逮到機會瞭。”

陳懷海問:“你說街上有人盯著你,指的那人是他嗎?”老北風顫顫巍巍地接過藥碗,把藥全喝瞭:“懷海啊,一會兒我斷瞭氣,就把我扔海裡去吧,我這身皮肉寧可讓魚蝦吃瞭,也不能留給日本小鬼子!這藥應該是我說的那個仇傢送來的。”他笑著,“多好的事啊,我不死會給你招來大禍,我一死,賺瞭個幹幹凈凈,輕輕快快,他這一手出得好,正好遂我的願瞭。”

陳懷海後悔莫及:“大哥,你……你為啥不早說,這可咋辦啊?!”老北風笑著:“好辦,趁著我身子還軟和,給我套件幹凈衣裳吧。”

《老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