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算命瞎尋仇反相助 谷三妹賭酒逞英豪

老北風趴在酒窖內的褥子上,他緩緩爬起,拄著酒缸站起來,喘著氣一點一點朝外挪,沒挪幾步就栽倒在地。他朝門口爬著,忽然看到一雙腳站在眼前,他一抬頭,有手猛擊他的後背,一口淤血噴出來。

一個人影問:“順暢瞭嗎?”老北風說:“舒坦極瞭。”“老北風,我跟你腚的日子可不短瞭。我真想殺瞭你,以解當年的心頭之恨。”“你不是已經給我下毒瞭嗎?藥我喝瞭,你不用惦記,趕緊走吧,一會兒想走都難瞭。”“誰給你下毒瞭?爺不玩兒下三濫的手段!看在你擰下六個日本鬼子腦瓜子的分上,敬你是條漢子,我改主意瞭。”人影說罷消失瞭。

陳懷海拿著酒壺酒盅進來,看到老北風躺在地上,急忙把他扶起來。老北風笑著:“兄弟,我這壯行酒不用喝瞭!”

陳懷海把老北風遇到的怪事告訴三爺。三爺說:“老寶貝說街上不太平,不能連累你;還有扔進院裡的那些藥;再加上這背後一掌,都是誰幹的?我糊塗瞭。老警察的那些話更奇怪。不管咋說,老寶貝是藏不住瞭,要走得趕緊走。我可不是怕事……”陳懷海說:“我明白,你是怕夜長夢多,拖久瞭,想走都走不掉。雖說街上大網套小網,罩得嚴實,得把網豁個口子!”

夜晚,陳懷海來到酒窖對老北風說:“大哥,對不住你,我這藏不住瞭。”老北風說:“你不用送我走,把我扔大街上就完事瞭。我留著這半口氣,等見到日本小鬼子,再罵他兩聲就又賺瞭。”

陳懷海說:“大哥,這都啥時候瞭你還開玩笑。”老北風說:“你聽大哥一句話,別送我走,風險實在是太大,弄不好得把你的命拉進去。”

陳懷海斬釘截鐵道:“這事就這麼定,我的命拴你身上瞭,你要是不聽我的,咱倆一起涼快!”

上午,一輛馬車載著酒缸、醬缸走在街上。老警察騎馬迎面走來攔住馬車問:“拉的啥啊?”車把式說:“酒和大醬。”“哪傢的?”“山東老酒館的。”

老警察下馬走到馬車前拍著醬缸說:“給老酒館的陳掌櫃捎句話,天熱,小心大醬壞瞭長蛆,熏著日本人就麻煩瞭!”車把式連連點頭:“我記下瞭。”

車把式趕馬車來到酒樓外,酒館的人忙著往裡搬酒缸、醬缸。三爺小聲對陳懷海道:“警察說‘大醬別長蛆,小心熏到日本人’。這話裡有話啊!上回他來搜查,因酒窖門上鎖而沒搜,這回又給你捎這句話,他一定知道老寶貝在咱們這兒!”

陳懷海皺眉:“他知道瞭為啥不動手呢?看來老寶貝確實該走瞭!”

太陽爬上一樹梢。雷子、亮子、半拉子、老蘑菇把酒缸、醬缸抬到馬車上。車把式拿繩子捆酒缸、醬缸。陳懷海對車把式交代著什麼,車把式連連點頭,鞭子一響,馬車走瞭。

酒樓的人在二樓聚齊瞭。陳懷海望著眾人推心置腹道:“各位兄弟,我讓你們跟我擔驚受怕,對不住瞭!可我也沒有辦法,逼到絕路,隻能鋌而走險。但願他能走出鬼門關,可萬一有瞭閃失,大傢趕緊跑吧,從此泥牛入海,不能再回來。我們畢竟兄弟一場,往後不管天上地下,逢年過節都想著點,都念叨一聲……”他說著哽咽瞭。三爺說:“大哥你別說瞭,兄弟們都明白。等著也是等著,兄弟幾個喝頓酒吧。亮子,把菜端來!”

雷子和亮子搬來一個大箱放在桌子上,木箱裡有二十多枚手炮。三爺說:“這是給日本小鬼子準備的菜,一人四個菜,大傢分瞭吧。”

老警察騎馬跑到老酒館門口勒住馬,抬頭望望二樓,立刻催馬追趕遠去的馬車。馬車停在路邊。老警察勒住馬問:“你咋停住瞭?”車把式說:“官爺,馬尥蹶子瞭,我看看它想幹啥。”

老警察掃視周圍,見不遠處有個算命瞎子坐在青石上給路人算命。他低聲說:“你要聽清楚,要按我說的路走,往北走,穿過鑼鍋巷,上瞭四腿橋,下橋右拐,直走不到二裡地,有一片樹林……”

一隊日本巡邏警察騎馬從馬車邊走過。老警察跟日本警察擺手打招呼:“長官,我正查著呢。”日本警察隊長問:“車上裝的什麼?”“酒缸和醬缸。”

日本警察下馬。老警察也下馬。日本警察隊長拍著大缸,一個缸一個缸地拍,突然,他的手停在一個缸上一擺手,兩個日本警察跳上馬車,掀開缸蓋,提刺刀朝大缸裡刺著。緊接著,兩個日本警察又掀開其他的缸蓋,朝裡面望著、刺著。

老警察閉眼,腦海裡出現幻象:醬缸裡,老北風的後背露出來,刺刀不斷刺進他的後背。老警察聽到日本警察隊長喊可以瞭才睜開眼,他看見兩個日本警察跳下馬車,刺刀上沾著大醬。眾日本警察騎馬走瞭。車把式跳上馬車收拾著:“弄得到處都是大醬,這可咋收拾啊!”老警察掃視周圍,算命瞎子沒影瞭……

下午,算命瞎子走進酒樓高聲喊:“可拿手的菜趕緊給我擺一桌子!”三爺笑著:“您是一個人吧?說笑瞭不是?”算命瞎子說:“把你們陳掌櫃給我叫來!”陳懷海快步走過來:“您來瞭,樓上請!上好酒好菜!”

陳懷海、三爺、算命瞎子坐在二樓。算命瞎子說:“老北風已經出城瞭。”陳懷海擎起酒杯:“恩人,我敬您!”算命瞎子說:“要敬就敬三杯。”陳懷海連喝三盅酒。算命瞎子拍手:“爽快,夠交!”

三爺說:“大哥,我還蒙在鼓裡呢,趕緊講講。”陳懷海笑著:“說來也簡單,我這段日子琢磨,要是真有人知道老北風在咱們這兒,就一定知道他是怎麼來的。好,咱們怎麼來就怎麼走,要把眼睛全吸在馬車的大醬缸上,這樣,老北風就好走多瞭。可不管咋走,都得換身行頭,我看這位算命先生在街上走得多,大傢夥都眼熟,就是碰上警察也不會引起註意,所以我昨天半夜去找他,管他借瞭一身行頭,給老北風穿上瞭。”

算命瞎子說:“我咋也沒想到,你鳥悄地把我住哪兒都弄清楚瞭。”陳懷海說:“誰讓你說我有殺身之禍來著,不把你跟住,能避開禍嗎?”

三爺問:“老北風為啥跟著馬車走呢?”算命瞎子說:“老北風腿不好,他走不瞭多遠,沒有馬車他能出去城嗎?沒人,他就坐車上,碰上警察瞭,他就支攤算命,就這樣走走停停出瞭城。”

三爺又問:“我還有一事不明白,想請教這位兄弟。”算命瞎子擺手:“你不用問,我直說得瞭。我跟老北風有仇,是要命的仇,我從哈爾濱追他追到這裡,就為瞭要他的命。我知道老北風進瞭你們酒樓,可不知道他藏在哪兒。我多次提醒陳掌櫃,就是為瞭讓他送走老北風,我好借機報仇。可陳掌櫃就是按兵不動,直到那次警察來搜查,我來報信,你給老北風換瞭地,這下我就全清楚瞭。我來酒窖見到老北風,看他為殺日本小鬼子被傷得那麼重,他的那股熱血把我燙醒瞭。我要是把他殺瞭,那我不是跟日本小鬼子一夥瞭嗎?這種人,我殺不起!”

三爺豎起大拇指:“您真是這個!”算命瞎子也豎起大拇指:“你們都是這個,我這次來到大連街,沒白來!”

陳懷海提議:“那就趕緊把眼鏡摘瞭,咱們喝個痛快吧?”算命瞎子搖頭:“這屋裡都是亮堂人,冷不丁摘瞭晃眼睛,先這麼著吧。”

兩天後,老警察坐在酒樓二樓喝酒。陳懷海拿著酒壺酒盅走過來坐在老警察桌前倒瞭一盅酒:“官爺,我敬您。”老警察笑問:“稀罕,這麼些年你是頭一回開著店門喝酒吧?”“為瞭您,我破回例。”“在我眼皮底下,玩兒瞭個瞞天過海,你這是羞臊我嗎?”

陳懷海低聲誠懇道:“都怪我沒弄明白您的心思,要是早清楚,就不會瞞著您。路上的事我都知道瞭,我還知道那包藥是您扔進來的,除瞭您,沒人能幹這事。您公事公辦,滿身血性,陳某佩服。”

老警察盯著陳懷海:“我早看出你不是省油燈,果然如此,往後我得多瞅瞅你。”陳懷海說:“那太榮幸瞭,歡迎您常來,話不多說,謝瞭!”二人幹杯。

賀義堂跟在豫菜張後面問:“我那四十九條建議你看瞭咋還不改啊?”豫菜張反問:“不改咋瞭,你還管著我瞭?”

賀義堂說:“我不是管著你,是管著這飯館,有毛病就得趕緊改,不改不紅火。”豫菜張滿臉不悅:“你那館子倒是改來改去的,到頭來,不都改黃攤瞭?店裡人手不夠用,腦袋別總轉沒用的事,明白嗎?”

賀義堂一根筋道:“我是發自肺腑之言。做生意得有長遠打算,不能總低頭盯著腳尖,得抬頭往遠看。陳懷海說過,不是,是我跟他說過,這開飯館啊,不外乎三個字,酒、菜、人,酒好菜好,人更得好,從古到今,那些賊眉鼠眼,恨不得拿眼睛把顧客兜裡的銀子剜走,虱子掉鍋裡還要數數幾條腿的生意人,有發財的嗎?生意人,為何生意後面還要加一個人字?人不行,沒生意!”

豫菜張擰眉道:“你說誰人不行?誰賊眉鼠眼?你天天盯著我,我看你就賊眉鼠眼!”賀義堂說:“我……我這不是盼著你早點把那四十九條建議看完嗎?”

豫菜張臉鐵青:“你寫的那些都是啥啊,還大頭寶焙面?大頭寶身上能站幾根面條啊?這飯館是我的,我想改就改,不想改就不改!你想施展能耐,自己開館子去啊!”賀義堂尷尬地望著豫菜張:“咱倆在商量,你火啥啊?”張妻端著藥碗走過來問:“這又吵吵啥呢?把藥喝瞭!”

賀義堂來到自己住的屋裡,把幾件衣服包起來嘟囔著:“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也難不住!”豫菜張的老婆過來喊賀義堂吃飯。賀義堂冷著臉:“我不餓,麻煩你跟張掌櫃說一聲,我走瞭。”

張妻細言細語:“賀掌櫃,你能聽我說兩句嗎?你那四十九條建議我看瞭,真是用心寫的,大多處寫得不錯。你也知道,我傢老張患病,被病折騰得心煩氣躁,跟我也動不動就發火,你別跟他一樣。你來瞭後,店裡店外地忙活,盡心盡力,替我們兩口子操瞭太多心,也給我們省瞭不少心,我和我傢老張都感謝你啊!我知道你是念過大書的人,心眼敞亮,我替我傢老張給你賠不是瞭。飯菜都好瞭,吃飯吧。”賀義堂訕笑道:“你別這麼說,也可能是我太急瞭。”

夜晚,豫菜張坐在炕上喝藥。老婆站在一旁:“大夫說瞭,你把這服藥喝完病就能好不少。啥事都得往好瞭想,日子才有奔頭。當傢的,你今兒個不該跟賀義堂發火。別那麼訓人,跟訓狗一樣。”豫菜張說:“當初他沒地兒去瞭,我賞他一口飯吃,還不能說他瞭?他要是怕說就別在這兒待。”

老婆勸說道:“人傢賀義堂不也是為咱傢買賣好嗎?他要是不想管,還費勁巴力地跟你講那些幹啥?你腦袋病糊塗瞭,油鹽不進瞭?你既然收留瞭人傢,給人傢飯吃,就好好待人傢,別最後用瞭心花瞭錢,卻賺瞭嫉恨。賀義堂來瞭以後,飯館生意不比之前有點起色嗎?你不也輕快不少嗎?安下心來,養病要緊!”

夜深瞭,街上靜悄悄的。一個男人悄悄走到谷三妹傢門外輕輕敲瞭敲門。門一開,男人立刻閃進去關上門。

酒客宋看見瞭這一切。第二天夜晚,他也照貓畫虎,來敲三妹傢房門。谷三妹開門問:“你是誰?”酒客宋齜牙一笑:“妹子,我是你情哥哥!”

谷三妹欲關門。酒客宋把腿伸進門裡:“還沒嘮完呢。一個人憋屋裡多悶啊,咱倆嘮嘮嗑,嘮困瞭摟著睡一覺,多舒坦啊!”谷三妹又要關門。酒客宋拍著衣兜:“哥哥兜裡可裝滿銀子,進屋數數?開門吧!”說著使勁頂開門走進去迅速關上門……一會兒,酒客宋從屋裡出來,佝僂著身子跑瞭。

很晚瞭,酒樓裡還剩不多的幾個酒客。酒客許對酒客朱說:“我看到宋爺進到街對面那女人屋裡去瞭!”酒客朱淫笑:“我就說那是個半掩門,你們還不信。輕快活兒,來錢快唄。要不你也去嘗嘗滋味吧,省得惦記。”

倆人正說著,酒客宋佝僂著身子從外面一頭拱進來,面露痛苦地坐在酒客許桌前,拿起桌上的酒壺就喝,他把酒喝光,打瞭個酒嗝才說:“那娘們會功夫,她一腳把我的子孫佈袋踢爆瞭!”眾酒客大驚。

這時,谷三妹走進來,不慌不忙地坐在一張桌前。酒客宋看見谷三妹,他起身欲走。谷三妹剜他一眼敲瞭敲桌子,酒客宋隻得站住。谷三妹面對眾酒客大聲說:“我叫谷三妹,今兒個當著各位的面撂下一句話,今後誰要是再敢打我的主意,要是再敢跟我說騷情話,我絕饒不瞭他,斷子絕孫是輕的!”她話音一轉,“不好意思,打擾瞭,喝酒吧。”然後起身大步走瞭。

一輛裝著滿車炕席和兩壇酒的馬車停在酒樓外。陳懷海問:“這是誰讓送來的?”車老板說:“不清楚,人傢就說把這一車新炕席和兩壇酒送給山東老酒館的陳掌櫃。”陳懷海點頭:“保準又是老客兒們送的。這都是人情,讓我咋還啊!都抬裡面去吧。”雷子和亮子扛起炕席,朝裡面走去。

谷三妹走過來:“陳掌櫃,忙著呢。”“忙著呢。”陳懷海欲抱酒壇。谷三妹說:“你放下,我來。”陳懷海看著谷三妹:“你能搬得動嗎。”

谷三妹一把推開陳懷海:“小看我啊?”她一使勁,身子晃瞭晃抱起大酒壇,搖搖晃晃朝酒樓走去。陳懷海隻得在一旁伸手護送著走進酒樓。雷子趕過來喊:“趕緊給我!”谷三妹咬著牙:“前面帶路!”雷子抱住大酒壇,谷三妹不給,亮子上來幫忙,撕扯中大酒壇落地摔碎瞭。

谷三妹說:“我把酒壇打碎瞭,我賠。”陳懷海說:“要不是雷子和亮子上前幫忙,酒壇也摔不碎,這事不全怪你。這酒不用你賠,趕緊回傢吧。”

谷三妹堅持著:“我要是不把這賬瞭瞭,後半輩子都活不順當。”陳懷海笑道:“那酒是別人送的,多少錢我不清楚,你想賠也沒法賠啊。”“那也得賠,陳掌櫃,要錢我是沒有,我在你這幹一年活兒,算是把這筆賬瞭瞭。”“在我這幹一年活兒?我還有事呢,你別鬧瞭行嗎?”

谷三妹一本正經:“我沒鬧,這事要是定不下來我不走,你關門我就在你門口坐著。”陳懷海無奈:“這樣吧,你在我這幹一個禮拜的活兒,幹完這筆賬就清瞭。你要是不答應,現在就回去。”谷三妹笑瞭:“我答應!”

谷三妹開始在老酒館幹活兒瞭,她把桌椅櫃臺擦得鋥光瓦亮,接著又擦地。她忙完樓裡忙外面,揮舞著掃帚掃院子;她在廚房殺雞;她在酒樓後院洗衣裳,汗水順著她的臉頰淌下來。

七天後的晚上,酒店全班人馬為谷三妹餞行。陳懷海說:“各位兄弟,谷三妹在咱們酒館幹瞭一個禮拜的活兒,受累瞭。明天她就要回傢,今晚這頓飯,是感謝谷三妹。來,大傢一塊兒敬谷三妹。”谷三妹說:“陳掌櫃,你太客氣瞭!是我砸碎瞭酒壇在先,欠賬還錢,我在你這幹活兒是應該的。”

陳懷海說:“別看谷三妹是個女人,可她是個講究人,是個義氣人,敢承擔,好樣的!”三爺說:“自打谷三妹來瞭,咱這酒館的桌椅和地面,每天都幹幹凈凈,亮亮堂堂,客們沒少瞭誇啊!”

老蘑菇說:“谷三妹洗衣裳也洗得幹凈,我那滿衣裳的油膩子,全讓谷三妹給洗沒瞭。”半拉子說:“我那衣裳都破小半年瞭,懶得補,誰想谷三妹都給我補好瞭,針線平整,跟我娘縫的一樣好。”

谷三妹擺手:“等等,你們這是真誇我還是逗我玩兒呢?”

老蘑菇認真道:“上有天下有地,中間有……有掌櫃的,要是有半句假話,掌櫃的饒不瞭我!”半拉子說:“我都把我娘搬出來瞭,敢說假話嗎?”

三爺說:“谷三妹,我們大傢說的都是掏心話,多謝瞭!”陳懷海說:“光嘴上說謝不行,得喝啊,來!”眾人擎起酒盅。

谷三妹環顧眾人:“先別急著喝,我得說兩句。剛才你們說的那些話要都是真的,那你們舍得我走嗎?都不吭氣瞭,怎麼樣,都是滿嘴假話吧?”陳懷海說:“谷三妹,你這麼潑實能幹,我們當然舍不得你走啊,隻是……”

谷三妹打斷道:“不用說,我明白瞭,大傢都舍不得我走,我也舍不得大傢。今天這杯酒改名瞭,叫入夥酒,喝瞭這杯酒,我就是老酒館的人瞭!”她擎起酒盅一飲而盡。眾人擎著酒盅全愣住瞭。陳懷海放下酒盅:“谷三妹,咱說好是幹一個禮拜的活兒,然後就清賬瞭,你不能言而無信啊。”

谷三妹反駁:“是說好瞭,可大傢都舍不得我走,我還能非走不可,冷瞭大傢的心嗎?離地三尺有神靈,你們別說剛才說的都是假話!”陳懷海隻得找理由:“我們是舍不得你走,可就算舍不得也要舍得,說實話,我們這酒館不缺人。”

谷三妹笑著:“是不缺人,可我來瞭以後,是不是好上加好瞭?”陳懷海堅持道:“咱別再嘮這事行嗎?摔碎酒壇的賬已經還清瞭,你回傢吧。”

谷三妹大聲說:“我知道你們耷拉半張眼皮看不起我,看來我得給你們亮亮能耐瞭。陳掌櫃,咱倆打個賭行嗎?當著老酒館的面就賭酒,咱倆喝頓酒,我要是把你喝趴下瞭,就留在老酒館。你要是把我喝趴下瞭,我立馬走人,沒半點埋怨。”她逼視陳懷海,“你咋不說話啊?”

老蘑菇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半拉子哈哈大笑。三爺笑著:“谷三妹啊谷三妹,你別鬧瞭行嗎?張嘴前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啊!你知道陳掌櫃能喝多少酒嗎?當年在金場子,寒冬臘月,陳掌櫃為瞭能讓我身上多一件羊皮襖,和金把頭鬥酒,他喝塌瞭一個酒鋪子!把金把頭喝趴下,而他呢,踩著酒壇子出來瞭!谷三妹,別鬧瞭,回傢吧。”

當時的情況是,一排酒壇子倒扣在地上,從酒鋪門口延伸出來。陳懷海穿著厚厚的老羊皮襖,踩著酒壇子一蹦一跳地從酒鋪裡走出來,他搖搖晃晃,可就是沒從酒壇上掉下來。那金把頭也上瞭酒壇子,可還沒走出酒鋪呢,就一頭栽下去,撞倒瞭頂梁柱,酒鋪就坍塌瞭。

谷三妹並不理會,她倒瞭一盅酒:“陳掌櫃,喝瞭這杯酒,咱倆這個賭就定下來瞭,哪天比你定。”陳懷海隻好說:“隨時恭候。”二人一飲而盡。

賭酒就在陳懷海住處裡屋進行。桌上擺著兩壇酒。陳懷海和谷三妹坐在桌前,老白頭坐在一旁任裁判。

“小酒盅喝著麻煩,用大碗。”老白頭拿酒提子給兩個碗倒滿酒,“今天這個酒是輸贏酒,谷三妹贏瞭,就留在老酒館,誰也不準趕她走;谷三妹輸瞭,自己離開老酒館,不能埋怨。賭酒開始,先喝第一碗!”

陳懷海和谷三妹端起酒碗就喝。老白頭問:“用不用歇會兒?”陳懷海望著谷三妹:“用嗎?”谷三妹笑著:“要不你歇著,我喝一壇後等你?”

老白頭又倒酒。陳懷海和谷三妹再喝。陳懷海和谷三妹一碗接一碗地喝著。陳懷海端著酒碗望著谷三妹。谷三妹端著酒碗望著陳懷海。陳懷海打瞭個酒嗝,把酒喝瞭。谷三妹也把酒喝瞭。

老白頭問:“還能喝嗎?”陳懷海雙手把著桌子,舌頭大瞭:“這事得問谷三妹。”谷三妹靠著墻喝醉瞭:“還沒躺下一個呢,喝吧!”

陳懷海說:“谷三妹,我就不明白瞭,幹活兒的地方有的是,你為啥非要到我這啊?”谷三妹擺手:“少說廢話,你還能喝動嗎?”“這點酒算個啥,來,接著喝。”“這麼喝也沒啥意思,走,跟我出去。”

街尾,兩個秋千掛在樹上,陳懷海和谷三妹分別坐在一個秋千上,二人手裡擎著酒壺。谷三妹說:“外面風涼吧?那就蕩起來吧?蕩著喝,更風涼。”二人蕩起秋千,邊蕩秋千邊喝酒。在秋千交錯之間,兩人撞酒壺幹杯。

老白頭站在一旁喊:“喝瞭大半輩子酒,頭回碰上這種喝法,開眼瞭!”

酒喝光瞭,陳懷海和谷三妹搖搖晃晃從秋千上下來。谷三妹笑望陳懷海:“你都站不穩瞭。”陳懷海咧嘴:“是你站不穩瞭,眼珠子晃來晃去,看我都是晃的。這點酒算個啥,走,回去接著喝!”

“回去幹啥,就在這定輸贏吧。”谷三妹說著從兜裡掏出一包針撒在地上。

“針上見輸贏,誰撿得多,誰贏。”“頭回碰上這場面,都把我看愣神兒瞭,好,都聽我的。”老白頭坐在秋千上喊,“準備,三,二,一,開始!”

陳懷海和谷三妹俯身撿針。陳懷海猶如醉八仙,搖搖晃晃地撿針。谷三妹的腳下像踩著棉花,一腳輕一腳重,她閃轉騰挪,撿起一根根針。陳懷海剛要撿起一根針,谷三妹來個貓撲老鼠,奪走那根針。陳懷海又找到一根針,谷三妹手疾眼快,把那根針奪走。老白頭蕩著秋千,望著二人笑。陳懷海和谷三妹撿針奪針,二人撞到一塊兒,雙雙倒在地上。陳懷海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谷三妹躺在地上也睡著瞭。老白頭哈哈大笑,不小心從秋千上張羅到秋千後面去瞭。

最後,老白頭宣佈:谷三妹撿到十八根針,陳懷海撿到六根針。谷三妹勝出。

夜晚,老酒館的人坐在一起準備吃飯。谷三妹說她不吃,回去瞭。陳懷海說:“忙瞭一天,咋能不吃飯啊!下回給她帶點飯菜回去。”

眾人正吃飯。砰砰兩聲,窗戶被砸碎瞭。三爺、老蘑菇、半拉子、雷子和亮子從樓裡急忙走出來。兩個衣衫破爛、蓬頭垢面的人站在門外。

半拉子喊著:“大半夜沒事幹,跑老虎窩耍橫來瞭,你們哪兒來的?砸我傢窗戶幹啥?”小棉襖上前一步問:“這不是陳懷海的館子嗎?那就砸對瞭!”

半拉子冷笑:“原來是尋仇的,逮住你們洗幹凈,抬菜板上剁瞭!”小棉襖瞪眼:“你是誰啊,滾一邊去!我找陳懷海,他死瞭沒有?”

半拉子忍不住瞭,沖上前掄拳便打。小棉襖從後腰抽出一把尖刀,朝半拉子紮來。半拉子閃開,又撲上去。小棉襖一頓砍殺,半拉子左躲右閃,衣裳被刀子劃開瞭。半拉子打落小棉襖的帽子,小棉襖露出一頭長發。半拉子愣住瞭。樺子偏著膀子哧哧地笑。

老蘑菇大笑:“半拉子,你讓個娘們甩瞭一刀,這笑話可夠在酒館笑半年。”

小棉襖喊著:“我再問一遍,陳懷海死瞭沒有!有口氣就給我爬出來!”

陳懷海走出來,看著小棉襖和樺子。小棉襖盯著陳懷海,忽然提刀朝他撲來。

陳懷海高喊:“小棉襖!”小棉襖猛地站住。陳懷海又高喊:“樺子!”樺子偏著膀子哧哧笑。“你……你倆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啊……”陳懷海哽咽瞭,他走上前欲摟小棉襖,小棉襖猛地抽瞭陳懷海一個耳光。“孩子,我是你爹啊!我想死你們瞭!”陳懷海的眼淚湧出來。小棉襖一揮手:“少跟我套近乎,趕緊把兩泡尿給我憋回去,造飯吧!”

小棉襖和樺子狼吞虎咽地吃飯。陳懷海坐在一旁說:“好不好吃,不好吃爹再給你倆換幾個菜。慢點吃,鍋裡還有呢。”小棉襖和樺子悶頭吃著不說話。

三爺端兩杯水過來。小棉襖說:“拿水糊弄我姐倆呢?上酒!”陳懷海隻好說:“那就喝一口吧,三爺,來二兩柔的。”小棉襖抬頭瞪眼:“柔的喂雞呢?上勁大的,先來二斤,我跟我兄弟一人一斤。不喝熱乎瞭睡不著,冷啊!”

陳懷海哽咽瞭:“孩子,你們到爹這不喝酒也凍不著瞭。”小棉襖撇嘴:“又來瞭,咋娘們唧唧的!你是陳懷海嗎?我聽說陳懷海是個嘎嘣脆的爺們兒啊!”

陳懷海問:“孩子,你們這些年去哪兒瞭?”小棉襖說:“還能去天上啊,地上溜達唄。”“自打你倆在幹飯盆丟瞭後,我找你們找瞭五年,去過山場子,水場子,金場子……”“那是你樂意找!我娘呢?”

陳懷海說:“我找你倆找瞭五年,你娘在傢等我五年,後來我回來瞭,她又沒影瞭,鄰居跟我講,她被一個貨郎騙走瞭。那個貨郎說我傷到瞭,回不來瞭,要帶你娘找我,你娘相信,跟他走瞭。”

小棉襖乜斜著眼:“你這是啥運氣啊,咋壞事都壞在你身上瞭?看你這日子過得不賴,把屋裡的女人叫出來吧,陪我喝點。”三爺提著酒壺過來:“棉襖,你爹這些年鐵瞭心等你娘,等你們倆,他啥外心思都沒有。”

小棉襖一臉不屑地接過酒壺倒瞭盅酒,一張嘴把酒揚進嘴裡,眼淚湧瞭出來。陳懷海顫聲道:“孩子你別哭,往後在爹身邊不受屈兒瞭。”小棉襖一癟嘴:“誰哭瞭?酒勁頂的!”

安排好倆孩子睡覺,陳懷海回屋,激動得無法入睡。三爺過來陪他說話。陳懷海說:“就跟做夢一樣,這倆孩子突然就冒出來瞭,他倆是咋走出幹飯盆的?又是咋找來的呢?那幹飯盆可是個謎,能走出來不容易。”三爺說:“別著急,等他倆哪天一高興就全說瞭。不管咋說,這倆孩子來瞭就是天大的喜事。”

陳懷海說:“他倆丟在幹飯盆的時候,一個八歲,一個六歲,十一年過去瞭,一個十九歲,一個十七歲。他姐倆這麼多年不知道遭瞭多少罪!”三爺寬慰道:“人活著,就有救;能聚上,就是福分。眼下倆孩子回到你身邊,你這當爹的早晚能把他倆的心烘熱。”

陳懷海點瞭點頭:“這倆孩子都大瞭,老擠一塊兒不是個事。”三爺說:“小棉襖不說瞭嗎,打小他倆就擠一塊兒,沒她在樺子害怕。”

陳懷海琢磨片刻,還是要去看看他倆,要不睡不踏實。他來到倆孩子睡的屋裡,輕手輕腳地坐在炕沿上。小棉襖和樺子躺在炕上,樺子鼾聲陣陣。小棉襖手裡握著刀突然跳起來。樺子驚醒瞭,他猛地爬起,哎喲一聲。

陳懷海急忙站起說:“是爹。”小棉襖問:“你大半夜的來幹啥?”陳懷海關切道:“看看你們啊!樺子,你身上哪裡不得勁兒嗎?”樺子不說話,躺下蒙上被子。小棉襖尖聲大氣道:“你趕緊出去!記著,往後進來打招呼,刀子沒眼睛,說放血就放血,不含糊!”

陳懷海出去關上屋門。小棉襖把刀壓在枕頭下,拍著樺子:“姐在呢,睡吧。”

《老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