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小棉襖大鬧自傢店 陳樺子傷痛揪人心

谷三妹坐在院裡擇韭菜。小棉襖走過來盯著谷三妹問:“知道我是誰嗎?你是誰?”谷三妹說:“你昨晚來的,叫小棉襖。我是谷三妹,酒館幫工的。”

小棉襖圍著谷三妹轉瞭兩圈:“你身上有股子關東山裡的狐貍味,騷裡騷氣的。”“咱倆頭回見面,我沒得罪你吧?懶得理你。”谷三妹端起菜盆走瞭。小棉襖喊:“不理我?早晚讓你哭著求我理你!”

老白頭正磨刀、喝酒,小棉襖從腰間拔出刀讓老白頭磨。老白頭摸著刀刃:“這刀刃都砍劈瞭,磨不磨沒啥大意思。”小棉襖說:“我紮不行嗎?把刀尖磨利瞭,一刀就能透個過堂風。”

老白頭勸說:“孩子,手不能太狠,傷瞭別人自己也遭罪。”小棉襖瞪眼:“誰說要傷人?我紮老林子裡的野豬、黑瞎子、大老虎。”

老白頭笑瞭:“就這把小刀,能紮得動那些大獸嗎?”小棉襖說:“老頭,你這腦袋是不是木頭啊?那些大獸皮糙肉厚不假,我這把刀紮不動,可它們的眼睛嫩啊,我專門紮它們眼睛,一紮一冒水,全給它們紮瞎!”

老白頭望著小棉襖:“你厲害,我躲遠點行嗎?”“趕緊磨吧。”小棉襖拿起老白頭的酒盅,吱溜喝瞭一口走瞭。

很晚瞭,陳懷海回屋準備睡覺。谷三妹端著一盆水過來說:“我燒瞭點熱水沒用完,你泡泡腳吧,趕緊端屋去。”陳懷海說:“多謝瞭,你自己用吧。”小棉襖突然走過來摸摸水盆:“挺熱乎啊,正好想泡泡腳,謝瞭哈。”她端上水盆走瞭。

陳懷海笑瞭笑:“忙瞭一天,趕緊回傢吧,道上小心點。”谷三妹說:“掌櫃的,你這有空屋子嗎?有的話,我就不用租房子瞭。”“有倒是有,隻是你回傢住多舒服啊。”“那不得多花錢嗎,能省點就省點。”“明天我給你收拾個屋出來。”

“太好瞭,多謝掌櫃的。”

小棉襖在屋裡大聲喊:“能不能小點聲,還讓不讓人睡覺瞭!”

上午,谷三妹走進陳懷海給她收拾的屋子。小棉襖進來說:“這屋不錯啊,我住正好。我跟我弟弟擠一個屋不方便,還得各住各的。”谷三妹一笑:“那你跟你爹說唄。”

小棉襖跳上炕:“不用說瞭,我看這屋挺好的,歸我瞭。”谷三妹說:“啥事都講個先來後到,我先來的,憑啥是你的瞭?”“我說是我的就是我的,你要是不想撒手,咱倆都在這屋裡待著,看誰能把誰走!”“那就試試唄,隻是這事得捂著點,別讓你爹跟著操心。”

谷三妹忙瞭一天,晚上她走到自己屋外推門,門被反鎖瞭。她愣瞭一下,轉身離開。小棉襖站在窗後看見谷三妹走瞭,笑著開門往自己屋走。她走著走著,聽到身後有腳步聲,扭頭一看,谷三妹已經閃身走進自己屋,關上門。

小棉襖快步走到谷三妹屋外推門推不開,就低聲說:“你開門,要是不開門,我可喊瞭!”谷三妹在屋裡說:“最好把人全喊來,讓大傢夥評評理。”

小棉襖軟瞭聲音:“谷三妹,我不鬧你瞭,咱倆屋裡好好說。”谷三妹站在門裡問:“真不鬧瞭?”“不鬧瞭。”“再鬧咋整?”“刀砍,針紮,開水煮,油鍋炸,你說咋整就咋整。”

谷三妹打開門,小棉襖立刻擠進來。谷三妹上炕躺下蓋好被子。小棉襖猛地跳上炕,又翻跟頭,又練拳腳。

谷三妹問:“小棉襖,你不說你不鬧瞭嗎?”小棉襖詭笑:“我是說不鬧你瞭,但我可以鬧自己啊!”谷三妹背過身,用被子蒙住頭。小棉襖貼近谷三妹念叨著:“紮你的眼睛,割你的耳朵,切你的鼻子,片你的大腿肉,剔你的肋骨條……”

谷三妹不搭理小棉襖。小棉襖踹瞭谷三妹一腳。谷三妹猛地坐起來。小棉襖說她不是故意,是不小心碰上的。谷三妹說你要是再鬧,我就去你弟弟屋踹他一腳。小棉襖隻得跳下炕走瞭。

酒客李和酒客王坐在桌前吃菜喝酒。小棉襖走過來,看周圍沒其他酒客瞭,就見小棉襖從頭上揪下一根頭發掐在手裡,走到酒客李近前問:“老客?”酒客李說:“頭回來。”“好吃嗎?”“味不錯。”

“人肉的,味當然不錯。”小棉襖俯身望著菜,她佯裝從菜裡捏出來一根頭發,“頭發沒退幹凈,這事鬧的,實在不好意思。要不給你們換個菜吧,水煮腚片,鹽爆肚臍眼,涼拌腦瓜皮,大腿棒蘸椒鹽,油炸眼珠子,想吃啥盡管說……”

酒客李和酒客王嘔吐瞭。三爺過來忙說:“實在對不起,您千萬別聽那孩子胡說。”酒客李氣哼哼:“那是孩子嗎?小二十瞭吧?”

三爺賠笑:“不管大小,她逗著玩兒呢,說的全是假話。”酒客王責問:“你說是假的,我還當真的呢,那頭發哪兒來的?”

三爺說:“我傢廚子都是男的,沒那麼長的頭發。”酒客李說:“別跟他廢話瞭,咱倆報官去,弄不好這店裡真有人肉。”

三爺急瞭:“二位爺,我拿我這條命擔保,山東老酒館裡的酒菜貨真價實,幹幹凈凈。如有半句假話,我出門撞車,吃飯噎死,喝水嗆死……”酒客李擰眉:“你少跟我來這套,就算沒有人肉,頭發是真的吧?我們是慕名而來,沒承想吃吐瞭,現在還惡心呢!”

老白頭走過來說:“二位,我知道你們是頭回來老酒館,我從這老酒館開張就在這待著,待好幾年瞭,老酒館的酒菜要是不好,能傳到你們耳朵裡嗎?那孩子愛開玩笑,你們大人不記小人過,別跟她一般見識。”

酒客王說:“諒你們也不敢燉人肉,可這頓飯吃得鬧心、晦氣,賬怎麼算?”

三爺忙說:“酒菜錢全免,再送壇好酒,存在我們酒館,你們下回來瞭喝。”

陳懷海知道這事很生氣,決心教訓小棉襖。他快步走進小棉襖和樺子屋內,見小棉襖坐在桌上玩兒刀,樺子躺在炕上,好像睡著瞭,就讓小棉襖出去說事。小棉襖像沒聽見一樣。陳懷海伸手拽小棉襖,小棉襖揮刀朝陳懷海劃拉,陳懷海趕緊收手說:“你還跟你爹動刀嗎?”小棉襖耍著刀:“誰惹我,我紮誰!”

陳懷海問:“小棉襖,你到底要幹啥啊?”小棉襖反問:“你憑啥找個女人啊?”“我哪找女人瞭?”“那姓谷的不是你女人嗎?”“她是來幫工的。”“拉倒吧,她眼裡都冒火瞭,緊著往你身上燒呢。”

陳懷海正色道:“不要胡說,你爹我心裡裝的是你娘!”小棉襖撇嘴:“好聽的話誰不會說!你把那個姓谷的趕走,我就信你瞭。”“你倆井水不犯河水,趕人傢幹啥?”“舍不得瞭吧?我就試試你,一試就露餡瞭。”

樺子爬起來,抱著被子下瞭炕,話也不說就朝外走。

陳懷海趕緊拽住樺子:“好瞭,我走還不行嗎?”陳懷海走出門,小棉襖喊著:“再跟你說一回,進屋敲門!”

陳懷海和三爺閑聊。陳懷海嘆道:“一個滿眼冒光,上蹦下躥;一個蔫頭巴腦,跟傻子一樣,這倆孩子中啥病瞭啊!”三爺說:“你和那倆孩子這麼多年沒在一塊兒,他們的脾氣秉性你不清楚,硬掰肯定不行,還是慢慢揉吧,早晚能把他們揉軟和瞭。人心都是肉長的。”

陳懷海問:“你咋不去揉那個翠英啊?我可給你提個醒,老蘑菇和半拉子都在琢磨媳婦呢,等人傢都成瞭傢,我媳婦也找到瞭,到時候就剩你一個人涼快。”

三爺笑著:“不對啊,這話頭咋扯我身上瞭,接著說那倆孩子。”

陳懷海搖頭:“唉,現在最要緊的是小棉襖老故意捅婁子,這回說咱酒館燉人肉,下回說不定要幹點啥出來呢。火瞭就動刀子,萬一鬧出人命咋整?她這個炮仗明擺著,嚇人!”三爺提議:“要不跟谷三妹商量商量,讓她換個地兒?”

陳懷海擺手:“喝酒沒喝過她,話都說死瞭。眼下讓人傢走,我張不開嘴。”三爺說:“我知道這事挺難,可谷三妹不走,小棉襖就不依不饒,這日子不好過。”

陳懷海長嘆:“可愁死人瞭!”

谷三妹坐在後院洗衣裳,她看見陳懷海從酒樓後門走進後院,就喊:“陳掌櫃,你等等,你要是為難的話就直說,我聽你的。”陳懷海裝迷糊:“啥事為難啊?”

“是不是我走,小棉襖就消停瞭?”“跟你沒關系。”

谷三妹認真道:“你也不用不承認,一句話,你讓走,我立馬就走。”陳懷海也認真起來:“谷三妹,我陳懷海說話算數,當初答應留你,這話不改,隻要你不走,誰也不能趕你走。”“可是我不走,小棉襖不消停。”“那是我和我閨女的事,跟你無關。”

陳懷海坐著馬車去拉酒,迎面看見賀義堂,就跳下馬車走到賀義堂近前說:“賀掌櫃,好久不見,挺好的?”賀義堂說:“托你的福,吃好喝好睡得好,胖瞭六斤二兩。”

陳懷海笑著:“再湊個四兩,就六六大順瞭。氣還沒消呢?”賀義堂翻眼:“沒氣,就是恨,恨得牙根癢癢。”

陳懷海說:“真是小心眼子。”賀義堂瞪眼:“誰小心眼兒?你心眼兒多大啊,把孩子弄丟瞭,找五年都找不著。眼下孩子打上門來瞭,在你心裡翻筋鬥,把你熱乎得不輕吧?畢竟咱們在一口鍋裡待過,眼下你挺難,用不用我伸伸手啊?”

陳懷海眨眨眼:“哎,對瞭,你腦瓜活泛,幫我出出主意吧。”賀義堂笑道:“出主意不難,隻是事成之後,怎麼報答我啊?給我道個歉,說句軟和話?”“你做夢吧。”陳懷海欲走。賀義堂喊:“別走啊,我是投石問路,開個玩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雙管齊下,馬到成功。要是我能把孩子教育好,你能把老酒館的半層樓給我嗎?”

陳懷海正色道:“賀掌櫃,我今兒個把話放這兒,你要是能把那倆孩子的心捂熱瞭,我山東老酒館全送你!不信咱這就寫字據。”賀義堂笑瞭:“開玩笑呢。就看在你當年從那幫乞丐手裡幫我奪回鞋和衣服的分上,我也不能袖手旁觀。”

賀義堂說話算數,開始在小棉襖和樺子屋裡設講堂授課。小棉襖躺在炕上蹺著二郎腿。樺子低著頭靠墻坐在炕上。

賀義堂坐在擺著筆墨紙硯的桌前說:“小棉襖,樺子,久聞大名啊!先說說我吧,我叫賀義堂,留過洋,學過醫,開過飯館,是你爹最佩服的人。我今天來,要給你們講一個字,這個字就是……”他在紙上寫瞭一個大大的“孝”字,拿紙走到炕近前,“這個字念‘孝’,孝順的孝。《孝經》雲,‘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這段話是啥意思呢?說的是人的身體是爹娘給的,要盡量保護好,不能損傷,這是孝的開始。然後活在世上,遵循仁義道德,有所成就,留下好名聲,給爹娘臉上貼金,這是孝的目標。孝是什麼,最初是從侍奉爹娘開始,然後為國傢效力,最後建功立業,功成名就。”

陳懷海站在門外聽著對三爺說:“這些我是講不出來,講得好。”三爺點頭:“念過書的人就是不白給,有兩把刷子。”陳懷海擺擺手,二人走瞭。

賀義堂繼續講課:“咱們是一介草民,要說為國傢效力,建功立業,遠瞭點,就說侍奉爹娘,這是我們每個人應該做到的。樺子,你聽我說瞭嗎?”

小棉襖沒搭理,樺子依舊低著頭。賀義堂剛要推樺子。小棉襖大喊:“你敢碰他!”賀義堂嚇得收回手:“我看他睡沒睡著,睡著瞭別凍著,得披件衣裳。”

小棉襖把被子給樺子圍上,她躺下讓接著講。賀義堂笑著:“看來都挺喜歡聽的,那咱接著講。孝字分上下兩部分,上面‘老’字,下面‘子’字,老就是你爹,子就是你們倆,為啥你爹在上面呢?因為要想盡孝,你倆得背著你爹。”

小棉襖挑刺:“那一個‘子’不夠啊,得倆。”賀義堂解釋:“要你這麼說,如有一百個孩子,這字該怎麼寫啊?這一個‘子’代表所有孩子。所以說,沒有你爹就沒有你,不管你認不認爹,他始終是你爹。既然是你爹,那生養之恩,做兒女的得報答。怎麼報答呢?《孝經》又說瞭,‘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謹身節用,以養父母,此庶人之孝也’。這句話是說利用自然的季節,把地種好,謹慎節儉,以此來孝養爹娘,這就是普通老百姓的孝道。當然瞭,咱們不用種地,隻要有個活兒幹,能賺錢養爹娘,不讓爹娘操心,這就算盡孝瞭。你聽懂瞭嗎?”

小棉襖說:“聽懂瞭。我打算開個日本飯館。我聽說你以前開日本飯館,把你爹都氣瘋瞭,後來你又折騰來折騰去,把傢底全折騰光瞭,你那日本媳婦和孩子都跑瞭,你爹也被你氣死瞭。你吃飽喝足,咧著嘴跑我這吧吧來瞭,滿嘴道理,其實作惡多端,還有臉教訓我?我還想教訓你呢!”她爬起來,從腰間拔出刀。

賀義堂要跑,樺子噌的一下跳下炕,抱住他,捂住他的嘴。小棉襖刀壓賀義堂的脖子:“別吵吵,急眼瞭放血!知道我為啥讓你吧吧這麼久嗎?是我弟弟睡覺聽別人嘮嗑他才睡得香。”賀義堂訕笑:“那我再講一會兒?”

小棉襖緊繃著臉:“不用瞭,再睡晚上睡不著瞭。一句話,哪個零碎不想要瞭,我給你割下來。”賀義堂急忙擺手:“沒有不要的,都想要。”“都要不行,得給我留一樣。”“那就留給你一綹頭發吧。”小棉襖冷笑:“再帶塊頭皮。”賀義堂高喊:“救命啊——”

陳懷海進來趕快把賀義堂拉出去。賀義堂還在發抖:“你女兒下手真狠啊,活生生拽掉我一綹頭發。陳掌櫃,我舞弄不瞭他倆,你還是另請高明吧。”陳懷海賠笑:“賀掌櫃,今兒個實在對不起,我弄點酒菜,給你壓壓驚。”“算瞭,此地不可久留,告辭!”賀義堂急匆匆走瞭。

賀義堂端來一碗面讓豫菜張嘗嘗。豫菜張看湯色熬得火候不錯,就問這是啥面。賀義堂說是熬的湯面,湯的味道更好。豫菜張拿起勺子喝瞭一口湯問是魚湯嗎?賀義堂點頭。豫菜張追問是啥魚?賀義堂一定要讓豫菜張說這湯怎麼樣,豫菜張說還行吧。賀義堂不高興,端起面碗走瞭。

豫菜張對老婆說,今天賀義堂做瞭一碗面,他嘗瞭一勺,味道特別好,他當時沒有稱贊,賀義堂生氣,把面端走瞭。老婆說:“那面好吃,你就直說好吃得瞭,裝啥啊?”豫菜張搖頭:“我說好吃,他不是得意瞭?再說瞭,他要知道那面湯是個寶,還能把熬制秘方告訴我嗎?”“那面湯能有多好喝啊?”“你是沒嘗到,那真是鮮極瞭,我長這麼大,從來沒喝過這麼鮮的湯。他說用魚熬的,可我也熬過魚湯,咋就熬不出這味來呢?”

老婆說:“聽你這麼說,賀義堂不光能說能寫,手上也挺有能耐啊。”豫菜張點頭:“果然有兩下子。媳婦,咱飯館裡要是有這道湯面可就亮堂瞭,我敢這麼說,進來的客吃完下回還得來,沒進來的客聽說瞭也一定得來。咱這飯館靠這碗湯面,就能在好漢街上打個響雷!”

老婆說:“你跟他直說那湯好喝,問他咋熬的,咱對他不薄,他還能掖著藏著?”豫菜張搖頭:“不可,凡是寶貝,埋在土裡沒人當它是寶貝,可見瞭天就不一樣瞭,價就跟上瞭。不給錢,誰能把寶貝白送你啊?要是送瞭不是傻子嗎?賀義堂不是傻子!”“算瞭,不就是一碗湯面嗎,有它沒它咱照樣過日子,為它勞心不值當。”“好東西沒吃到就算瞭,嘗到甜頭能不惦記嗎?這也是人之常情。”

夜晚,豫菜張提著油燈悄悄來到廚房,看到灶臺上一個盆裡裝著半盆湯,他喝瞭一口點瞭點頭。他拿笊籬在湯盆裡撈,啥也沒撈出來。他又翻找扔垃圾的地方,從裡面翻出一大截魚骨刺。

賀義堂忽然來瞭:“張掌櫃,你幹啥呢?”豫菜張嚇瞭一跳:“你啥時候進來的?咋一點動靜都沒有?”“開門進屋能沒動靜嗎?張掌櫃,你耳朵出毛病瞭?”

“你耳朵才出毛病瞭呢,大半夜的,你來幹啥啊?”

賀義堂笑著說:“餓瞭,過來找點吃的。你來幹啥啊?”豫菜張說:“我……我也餓瞭,找吃的來瞭。”“張掌櫃,你手裡拿的是啥吃的啊?分我點,餓死瞭。”

“就這一口吃的,咋分啊。”豫菜張無奈,把魚骨刺塞進嘴裡。賀義堂要下碗面,問豫菜張吃嗎?豫菜張捂著嘴走瞭。

豫菜張走出廚房,吐瞭魚骨刺,嘴被紮流血瞭。他回到房裡,趕緊讓老婆端來半碗醋喝瞭。但是不管用,魚骨刺還紮著。

第二天,豫菜張隻得去讓大夫把嗓子裡的魚刺拔瞭。他一進飯店,賀義堂就對他說:“張掌櫃,我有事想跟你說,有個叫陸青林的人要請十多個朋友吃飯,他說和你是老相識,問酒菜能不能便宜點。”豫菜張嗚嗚嚕嚕說不清。

賀義堂說:“張掌櫃,你這嗓子咋瞭?我學過醫,我給你看看。”豫菜張擺著手示意不用看。賀義堂拉住豫菜張:“我這不是為你好嗎?”豫菜張急瞭,大聲說:“你要是為我好,為啥不讓我吃那碗魚湯面?”

賀義堂愣瞭一下笑道:“你不是說味道一般嗎?”豫菜張隻好說:“我嘗瞭一口,饞蟲被你逗出來瞭,你總得讓我把饞蟲送回去吧!”

賀義堂又精心為豫菜張做瞭魚湯面,他看著豫菜張吃面的饞相,真誠地說:“張掌櫃,你要是喜歡吃這魚湯面,就跟我說唄,我還能不給你做嗎?你這小心眼兒啊。”豫菜張吃著面說:“你心眼兒大咋不把這魚湯咋熬的跟我講講呢?”

“你也沒問過我啊。”“我現在問你,這魚湯咋熬的?”

賀義堂誠心誠意道:“我在日本學過懷石料理,日本料理非常講究保持食物的原味,不提倡加入過多調料,以清淡為主,講究物盡其用,物盡其性。簡單點說,我這魚湯是用六種海魚熬成的,小火慢熬,熬瞭整整一天,魚骨頭都熬爛瞭。”

他掏出一張紙:“當然,光有魚也熬不出這味道來,這上面寫瞭整個魚湯的配方,你要是覺得這魚湯面好,這配方就送你瞭,往後你想吃就熬。”

豫菜張暗喜:“是送給我?我要是把這魚湯面在飯館裡賣行嗎?”賀義堂坦然道:“可以啊,隻是物以稀為貴,每天三十碗,千萬不能做多瞭。張掌櫃,這魚湯面的配方算是我報答你的收留之恩,我打算走瞭。”

豫菜張忙問:“你為啥走啊?”賀義堂說:“我知道你也是為瞭報答我爹那點恩情才收留我的,其實你用不著我。”

豫菜張推心置腹道:“你這說的是哪裡話!自打你來瞭,我這飯館的生意好瞭不少,我也輕快瞭不少,這都是你的功勞啊!義堂,不是,賀掌櫃,你得留下,我不是用不著你,是得重用你啊!”

小棉襖病瞭,高燒不退,她躺在炕上閉眼緊裹被子。樺子坐在一旁。三爺帶著大夫進來。大夫要給小棉襖把脈,他輕輕拽過小棉襖的手,小棉襖甩手抽瞭大夫一個耳光。大夫捂著臉:“這咋還打人啊?這病沒法看瞭!”

三爺忙賠禮:“不好意思,她這不是病瞭嗎!您別生氣,咱不能跟病人計較,您稍等片刻,我勸勸她。”他湊到小棉襖近前,“棉襖啊,我是你三叔。你爹出門辦事去瞭,得明天才能回來,你這病來得急,不能拖著不治。你聽三叔的,讓大夫給你好好看看,再抓點藥,吃瞭就好瞭。”他拉過小棉襖的手,“大夫,您過來吧。”小棉襖甩手抽三爺,三爺躲開瞭。小棉襖說:“知道我為啥抽你們嗎?你們太小看我瞭,這點病算個屁啊!都給我滾出去!”

三爺朝大夫擺瞭擺手,二人走出去。樺子躺在小棉襖身旁,從後面摟住小棉襖。小棉襖輕聲說:“姐沒事,放心吧。”

傍晚,谷三妹端著一碗面走到小棉襖屋外喊:“小棉襖開門,我給你下瞭一碗熱湯面,快趁熱吃吧。”小棉襖在屋裡說:“少跟我套近乎,這招不好使。趕緊端走!”谷三妹無奈,隻好把面碗放在櫃臺上,讓三爺去送。

趕巧陳懷海回來瞭,三爺趕緊告訴他,小棉襖病瞭,渾身發燙,找大夫來看,被小棉襖打跑瞭。谷三妹給小棉襖做瞭碗面,湯寬面爛,還臥瞭倆雞蛋,小棉襖硬是不吃。

陳懷海端著面碗給小棉襖送去,他拍門沒人搭言。他放下面碗撞門沒撞開。他打碎窗玻璃,看見樺子坐在炕上,抱著膀子望著他。陳懷海問:“你姐呢?你咋不開門啊?”樺子還是不吭聲。陳懷海喊:“你聾瞭嗎?說句話啊!”小棉襖在屋頂上尖叫:“你才聾瞭呢!能不能消停點,還讓不讓人睡覺瞭!”“你在房頂上幹啥呢?”“身上太燙,屋裡熱得慌,上面涼快。”

陳懷海說:“你給我下來!”小棉襖冷笑:“你是誰啊?管得著我嗎?”“我是你爹,管不著你嗎?”“我爹早死瞭。”

陳懷海隻得說軟話:“孩子,別的事咱先不講,你病瞭就得看病吃藥。你下來先把病看瞭,把藥吃瞭,然後咱倆再掰扯,行嗎?”小棉襖說:“你這是跟我商量呢,還是威脅我呢?”

谷三妹走過來問:“小棉襖,是不是我走瞭你就能聽你爹的話?”小棉襖撇嘴:“姓谷的真是高看自己瞭,你算個啥東西!有你沒你祖宗我都是這副脾氣!你倆能不能別一塊兒在我眼前晃悠,我鬧眼睛!”

陳懷海朝谷三妹擺瞭擺手,谷三妹走瞭。陳懷海說:“小棉襖,你就給我一句話,我怎麼做你才能看病吃藥。你不吃藥就是作死!”小棉襖說:“笑話,我在關東山裡死過多少回瞭,可命大,哪回都又活過來瞭!”

陳懷海望著小棉襖,鼻子一酸,眼淚充滿眼眶。谷三妹忽然出現在房頂上,她讓小棉襖下去,小棉襖不下。谷三妹抱住小棉襖,倆人在房上廝打在一塊兒,滾來滾去。陳懷海嚇得驚慌失措,想伸手接著。谷三妹和小棉襖抱著從房上滾瞭下來,他哪能接住倆大活人!幸好下面有一堆炕席,這倆人才有驚無險。

小棉襖還是頂不住餓,下來後悶頭吃瞭三碗熱湯面,六個雞蛋,滿腦門子淌汗,打瞭兩個飽嗝,喊瞭一聲舒坦,躺下就睡著瞭。

三爺說:“不找大夫不吃藥,能把病熬跑,小棉襖也算本事!”“三爺啊,你說這些年,這倆孩子得遭多少罪啊,病瞭就這麼挺著,不看大夫不吃藥,一回行,可回回這樣,他們是咋挺過來的呢?小棉襖說瞭,她在關東山裡死過多少回瞭!”陳懷海哽咽瞭。

三爺皺眉道:“過去的事別多想瞭,越想越難受。眼下小棉襖和谷三妹擰巴起來,她倆都不是省油燈,兩個燈碰上早晚得撞滅一個,得想想辦法。”陳懷海愁腸百結:“谷三妹明白事理倒好說,那活祖宗可咋整啊?油鹽不進,滾刀肉一塊兒,我舞弄不瞭她。還有樺子,跟個木頭一樣,三棒子打不出個扁屁,到傢這麼多天,一個字都沒冒過,這又咋整啊!”

三爺琢磨片刻:“大哥,你說他倆身上能不能帶著邪氣呢?當年我一個兄弟的兒子得瞭邪病,那病也說不出咋回事,就是看著跟平常人不一樣,邪性。我那兄弟求遍大夫,啥用沒有。後來他求到我,我喝瞭二斤燒刀子,猛擊孩子後背三掌,那孩子一口污血噴出來,哇的一聲哭瞭,從那以後,病好瞭!要不試試?”

陳懷海猶豫著:“試試?”

三爺提醒:“下手狠,不狠不好使,到時候你可別心疼。”陳懷海點頭:“三爺,她可是你大侄女,輕重你掂量。”

治病開始瞭。小棉襖被堵著嘴捆綁在後院倉房內。老蘑菇、半拉子、雷子、亮子按住胡亂掙紮嗚嗚叫著的小棉襖。

陳懷海說:“棉襖,你三叔給你看看病,別害怕。”三爺說:“棉襖,你要是不吵吵,我就不堵你的嘴瞭。”小棉襖點點頭。三爺拔出堵嘴佈。小棉襖喘瞭口氣喊:“樺子,你姐我……”三爺趕緊又把小棉襖的嘴堵上:“說話不算數,還得堵著。”小棉襖搖著頭。三爺問:“這回不喊瞭?”小棉襖點頭。三爺拔出堵嘴佈。

小棉襖喘著:“是爺們兒,就趕緊給祖宗我來個痛快的!”“那就給你來個痛快,等著。”三爺抱起小酒壇喝酒。陳懷海不忍心看,急忙走出去,可又不放心,就透過板障子縫朝倉房裡看。

三爺放下小酒壇,打瞭個酒嗝,走到小棉襖身後說:“大侄女,你閉上眼,咬緊牙。”小棉襖吼著:“祖宗我就是死瞭眼睛也得瞪著!”

三爺嚇唬她:“我告訴你,不聽話等眼珠子飛出來別怪我!老蘑菇,把盆拿過來!準備接眼珠子!”小棉襖嚇得立馬緊閉雙眼。

三爺抬手,運氣,猛擊小棉襖後背三掌,問著:“小棉襖?”小棉襖閉眼咬牙不說話。陳懷海慌忙跑進來,撲到小棉襖面前喊:“老閨女,你咋瞭?”好一陣子,小棉襖突然哇的一聲哭瞭。

三爺長出一口氣:“好瞭!小棉襖,趕緊叫爹!”小棉襖哭著。三爺催著:“你倒是叫啊!”陳懷海急得滿頭汗:“不叫也行,趕緊給她松開吧!”小棉襖哭著大喊:“陳懷海,你把我娘找回來,我就認你這個爹!”

小棉襖經過三爺治療,話少瞭,嗓門小瞭。三爺認為這就是見效瞭,他和陳懷海商量,也給樺子來三掌治療一下。

治療開始,樺子被捆綁著,他低著頭一聲不吭。老蘑菇、半拉子、雷子、亮子按著樺子。三爺看樺子一動不動,就讓他們松開,然後對樺子說:“三叔給你看看病,別害怕。你閉上眼,咬緊牙就行。”樺子就像沒聽見一樣。

三爺抱起小酒壇喝夠瞭,就走到樺子背後,掀開樺子的衣裳,他正準備運氣,發現樺子後背上有一塊兒傷疤,傷疤中心有個黑圓點,急忙叫陳懷海過來看。

陳懷海摸著傷疤,按瞭按傷疤中心的黑圓點。樺子號叫一聲,眼睛瞪大,劇烈掙紮著。幾個人趕緊按住樺子。

陳懷海覺得樺子的後背有問題,就帶他到一傢中醫診所。中醫大夫仔細檢查後,認為樺子的後背肉裡有東西,需要西醫開刀。

陳懷海趕緊帶著樺子去看西醫。西醫檢查瞭,確定樺子的後背裡有一根金屬物。經過陳懷海同意,醫生做手術,從樺子的後背裡取出一根生銹的鐵釘。護士把托盤裡帶著血污的銹鐵釘讓陳懷海看,陳懷海心如刀絞,他臉色鐵青,牙關緊咬,顫抖著把那釘子抓在手裡……

護士從手術室推出樺子,樺子輕聲哼哼著。陳懷海哽咽著:“孩子,你忍忍,疼過這一回,往後爹再也不讓你疼瞭!”他眼含熱淚,背著樺子離開醫院……

《老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