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由麻子泄憤傷稚子 陳懷海報仇關東山

陳懷海安置好樺子,心疼得一頭趴在炕上。三爺進來問樺子咋樣瞭?陳懷海緩緩伸出手,塞進三爺手裡一樣東西。三爺看著那根鐵釘,驚得說不出話來。三爺把那根鐵釘放進陳懷海手裡,去叫小棉襖過來問個究竟。小棉襖哭著講述瞭由麻子殘害樺子的經過。

陳懷海很快做出決定,要去關東山找由麻子報仇!夜晚,陳懷海把三爺、老蘑菇、半拉子、雷子和亮子叫到一起,鄭重宣佈瞭他要去關東山的決定。

三爺說:“大哥,你別說走就走啊,咱再好好商量商量。”陳懷海一揮手:“不用商量瞭,不報此仇,我誓不為人!”

三爺進一步勸說:“大哥,不是我怕事,由麻子咱可都見識過,他是個啥樣的人,有啥能耐,咱們都清楚。樺子的仇不能不報,就算報,你也不能一個人去,我跟你回去,給你搭把手。”半拉子說:“三爺走瞭賬誰管啊?幹脆把門關瞭,咱們一塊兒走,那由麻子算個屁啊,我倒要見識見識他!”

老蘑菇說:“半拉子,你就別吹瞭,我不是扯玄的,三個你綁一塊兒也弄不過由麻子。那由麻子在關東山可是出瞭名得黑,比黑瞎子都黑。當年由麻子打魚,黑瞎子遊過來,一掌把小舢板拍碎瞭,由麻子掉進江裡。黑瞎子勁兒大,上上下下按瞭他三回沒灌死他,為此由麻子和那隻黑瞎子結瞭仇。當年上秋,由麻子跟黑瞎子進瞭幹飯盆,黑瞎子吃飽喝足,鉆進枯樹洞裡過冬。由麻子逮著機會,每天往樹洞裡扔三塊石頭,石頭落在黑瞎子身上,黑瞎子蹭一蹭接著睡,日子久瞭,樹洞裡的石頭越來越多,等黑瞎子醒來,它動彈不瞭瞭。由麻子扛把大鋸來,把樹一鋸兩截,活活把黑瞎子一點一點鋸死瞭,那真叫個狠啊!”

雷子說:“聽說由麻子喜歡吃兔肉,他套兔子有絕招,在草棵子裡安插好碗口粗的六刺環,然後攆兔子,等兔子跑蒙圈瞭,一頭鉆進六刺環裡,等再從環裡躥出去,就是一個紅通通的肉滾子,兔皮掛在環上瞭。”

陳懷海平心靜氣道:“各位兄弟,你們的好意我心領瞭。可這是我和由麻子的私仇,要報也得我自己報,多一個人幫忙算欺負他。咱從關東山出來是一身亮堂,別為這事讓關東山笑話,讓由麻子笑話。”

三爺還是不放心:“可是你多少年沒回去過瞭,人生瞭地兒也生瞭,萬一……大哥,你不能自己去啊!”陳懷海斬釘截鐵道:“不必再說,這事就這麼定瞭,如能報此仇,我寧肯埋在關東山裡!大傢都回屋吧。”

屋裡就剩下陳懷海和三爺。陳懷海推心置腹道:“三爺,傢裡的所有事歸你管瞭,各位兄弟還有小棉襖和樺子你都得操心。我能回來啥都好說,要是回不來,這老酒館你看著辦,想開就開,不想開就散瞭,到時候把沙金兒給大傢夥分瞭,我那份放你那兒,等將來小棉襖和樺子碰上緊手的事你再給他們。”

三爺眼圈紅瞭:“大哥,你放心,那倆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倆一口吃的。”

臨行前,陳懷海來看倆孩子。樺子趴在炕上睡著。陳懷海讓小棉襖也睡。小棉襖上炕蒙上被子躺下睜著眼。陳懷海坐在樺子身旁看著。夜深瞭,陳懷海坐在炕上,靠墻閉著眼睛。樺子一翻身,陳懷海睜開眼睛,摸著樺子的頭輕聲說:“疼不疼瞭?睡吧,睡著就不疼瞭。”

小棉襖背對二人睜著眼說:“你一宿都沒睡,回屋睡吧,我不困瞭,我陪他。”陳懷海說:“那好,咱倆出去說吧。”

二人出屋,東方已經露出魚肚白。陳懷海說:“棉襖,我打算回關東一趟,樺子就指望你照看瞭。”小棉襖說:“我知道,你是要給樺子報仇。我跟你一塊兒去。”“那你弟弟誰管啊?”“等他病好瞭咱們再去唄。”

陳懷海說:“我的事你別摻和,你能把你弟弟照看好就行瞭。你也知道,關東山裡大獸多,萬一我有個閃失,你三叔會照看你倆的。我隻是把醜話說在前面,其實,關東山我熟悉得很,還有很多老朋友,沒事。不說瞭,我去收拾收拾,今天就走,你陪你弟弟去吧。”

小棉襖說出貼心話:“道上小心!”陳懷海激動道:“孩子,有你這句話,爹這一道都不冷瞭。”

陳懷海背著包裹走在街上,忽然看見谷三妹站在前面。谷三妹走過來:“臨出門也不打聲招呼?”陳懷海說:“跟店裡都交代好瞭。”“可你沒跟我交代!”“你是店裡人,跟店裡交代,就是跟你交代瞭。”

谷三妹瞅著陳懷海:“你走瞭我咋辦?”陳懷海笑著:“你照辦啊。”“照辦是啥意思?”“你手上的活兒不少,該幹啥幹啥啊。”

谷三妹警惕起來:“我手上活兒不少?啥活兒?”陳懷海說:“洗洗涮涮,擦擦抹抹,閑不著你。”“你啥時候回來?”“辦完事就回來。”

谷三妹問:“萬一回不來,我咋辦?”陳懷海搖頭:“這話讓你說得真喪氣。”谷三妹解釋著:“我的意思是說你在傢,沒人敢欺負我,你要是不在傢,那……”陳懷海笑道:“老酒館不欺人,好好幹你的活兒吧。”

小棉襖坐在房頂上,拄著下巴望滿天的星鬥。谷三妹走過來坐在小棉襖身旁說:“你爹能耐大,他不會有事的。”小棉襖還是看著天空:“他有多大能耐你都知道,看來你沒少惦記啊!我知道你喜歡他。”

谷三妹說:“我可跟你好好說話,你別胡說。”小棉襖轉臉看著谷三妹:“你就說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他?”“不喜歡。”“那就算瞭,本來還想幫幫你呢。”

谷三妹笑問:“你幫我?”小棉襖詭笑:“他對我啥樣你也知道,我說話好使。不喜歡就算瞭,等我給他找一個。”

谷三妹笑瞭笑:“還別說,要仔細琢磨琢磨,你爹那人還挺招人稀罕的。”小棉襖猛地站起來:“姓谷的,你死瞭這條心吧!我把話撂這兒,不找到我娘,誰也插不進腿來!要是有人不聽,我就把她的腿敲折瞭!”

隔天夜晚,小棉襖又坐在房頂上,拄著下巴望星空。谷三妹從院墻外跳進來,順著梯子爬上房問:“起風瞭,你坐這不冷嗎?小心受風寒。”小棉襖一笑:“你這是惦記我嗎?那你把衣裳脫下來給我穿吧。”“我這就一件,脫瞭不光膀子瞭?我給你拿去。”“大半夜的沒人看,脫啊!虛情假意哄誰呢,我小棉襖不是三歲的孩子,把花花腸子收回去吧!”

谷三妹下去瞭。過瞭一會兒,一件衣裳從房下扔上來。小棉襖撿起衣裳看瞭一眼扔下房去。衣裳又被扔上來。小棉襖又把衣裳扔下房去。房下沒動靜瞭。

小棉襖繼續抬頭看星星。一件衣裳被竹竿挑著,慢慢移到小棉襖身後,竹竿一抖,衣裳正好扣在小棉襖頭上。小棉襖看房下,谷三妹正抱著長竹竿捂嘴笑。

陳懷海走瞭,老酒館照常營業,谷三妹也是天天幹著她應該幹的活兒。有個酒客吃飽喝好朝外走,谷三妹很快過來收拾桌子,她麻利地從盤子底下拿出一個紙條攥在手裡。不久,一個賣撥浪鼓的在酒樓外不停地搖撥浪鼓。谷三妹從酒樓走出來,拿起一個撥浪鼓玩兒著,迅速把紙條貼著鼓面遞給賣撥浪鼓的。那人把紙條塞進兜裡搖著撥浪鼓走瞭。

細心的三爺把這些都看在眼裡。

陳懷海背著包裹,雙手抓著樹枝杈,從半山腰上一步一步朝山頂爬。樹枝杈斷瞭,陳懷海滑落下來,他迅速抓住其他的枝杈,穩住身子,又朝山頂爬,枝杈上留下他手上的血跡。他艱難地爬上山頂,他大口喘著氣,看著一望無際的關東平原,自語著:“我回來瞭!”

夜幕降臨,陳懷海住進一傢小客棧。不大一會兒,就有人趕馬車送來兩個在幹飯盆裡受傷的人,一個讓大獸啃瞭半扇膀子;一個抬到參瞭,因為械鬥腦袋開瞭瓢。本來想讓店主搶救呢,可一摸已經斷氣兒瞭,隻好拉走埋掉。

店主對陳懷海說:“看到瞭吧?一上秋,天天這樣,為瞭尋參,死瞭多少人啊,能留個全屍算老天爺開眼瞭。山那邊向陽坡上埋瞭老多人,年年埋,月月埋,一層摞一層啊!到瞭清明,山東老傢來親屬上墳,那哭聲成宿成宿的,吵得人睡不著啊!老陳,你這一走可有些年瞭,在大連混得不錯吧?”

陳懷海說:“混口飯吃唄。你有空去大連,到好漢街的山東老酒館,我請你吃海鮮。”店主點頭:“你說這話我信,陳懷海的大名在關東山可是帶回音兒的。”

陳懷海說:“兄弟,咱們也算老交情瞭,我跟你打聽個事。由麻子在哪兒呢?”店主遲愣片刻:“多少年沒見到他瞭,他上回來我這店裡住,還是七八年前的事。你找他?”“回來辦點事,要是能碰上他就照一面。”“沒想到你還認識由麻子。”

陳懷海說:“怎麼不認識,我想他啊。”店主猶豫一下才說:“老陳,我也是聽說,真的假的不知道,那個由麻子已經死兩年瞭。”

天剛亮,下起大雨。陳懷海冒雨出店。店主遞過一把雨傘說:“這麼大雨,你急著去哪兒啊?”陳懷海說:“去幹飯盆。”“幹飯盆?找死去嗎?”“你說對瞭,得有一個人要死。”

店主說:“那等雨停瞭再走不行嗎?”陳懷海搖頭:“我等不及瞭。”“你把傘拿走!”“我怕我還不回來。”店主說:“老陳,有啥話你撂下!”陳懷海沒回頭,他擺擺手漸漸消失在風雨裡。

陳懷海冒雨沿著關東江邊走,遠遠看見一個窩棚。他走進窩棚,看見老相識江老魚。江老魚燉瞭一鍋魚湯招待他。陳懷海坐在爐火旁喝著魚湯:“這東西比啥都強!”江老魚又遞過烤酥的餅子,還把他的濕衣裳烤幹瞭。陳懷海連連道謝。

江老魚說:“老陳啊,咱倆多少年沒見瞭,你能來我高興啊。”陳懷海說:“我也想你啊。老魚,這兩年見過由麻子嗎?”

江老魚說:“你不會是來找他的吧?聽說由麻子前兩年為抬參的事,和一幫河北老客械鬥,叫人給打死瞭。”陳懷海一笑:“你是不想叫我進幹飯盆找他吧?”

江老魚誠心勸著:“老陳啊,那幹飯盆可是要人命的地方,去不得,尤其是這風雨天,更去不得。去瞭那叫泥牛入海,有去無回啊!”陳懷海說:“我知道你為我好,可我是非去不可。活見人,死見屍!”

江老魚又勸:“你聽我說一句,這世道,沒有百年的朋友,更沒有千年的仇人,忍字頭上一把刀,這口氣你就咽瞭吧。”

陳懷海義憤填膺:“這道理我懂,可我不是聖人,我就要一刀剁瞭他,讓他在我手裡倒下,我再向這個老理兒磕個頭!”

星空下,陳懷海靠樹睡著瞭,忽然,他被野獸的叫聲驚醒,睜眼一看,不遠處有一雙綠色的眼睛盯著他,那是一頭狼。他伸手從腰間拔出刀子,兩雙眼睛對峙著,過瞭一會兒狼跑瞭,他長出一口氣。

天亮瞭,狂風大作。陳懷海拄著棍子頂風前行,風卷起灰土和枯枝敗葉,撲打著他。陳懷海走不動瞭,拄著棍子站住,任狂風呼嘯。

烈日下,陳懷海掏出水壺要喝水,水沒瞭,隻得舔著幹裂的嘴唇。不久,大雨傾盆,陳懷海仰著頭,張嘴接雨水。

陳懷海經過艱難跋涉,來到離幹飯盆不遠的樹林裡,他衣衫襤褸,面容憔悴,非人非鬼,疲憊不堪地躺在草叢裡。一個老獵人發現瞭他,把他攙進地窨子裡。

陳懷海躺在獸皮褥子上,裹著獸皮,閉著眼睛。過瞭好一陣子,他緩緩睜開眼,看見老獵人在燒爐子,就問:“你是萬半山嗎?”老獵人沒看陳懷海:“你誰啊?咋認得我?”

陳懷海說:“你連我都不認識瞭?”老獵人說:“埋埋汰汰,胡子拉碴,野人一個,我上哪兒認得你去。”

陳懷海逗他:“要是一個騷娘們,隔著十裡八裡你的眼珠子都能掉出來。”老獵人搖頭:“老瞭,鼻子瞎瞭,聞不著騷味瞭。”

陳懷海笑著:“我剛才做瞭個夢,夢見一頭野豬頂褲襠裡去瞭,把兩個蛋子硌得生疼不說,還騎豬背上下不來瞭。”老獵人點頭:“褲襠掛野豬牙上下不來瞭。當年要不是你掀翻野豬,我這一身肉都得讓它拖瞭去。”

陳懷海說:“就算沒有我,那野豬也跑不遠。就你那一褲襠尿騷味,熏也得把野豬熏迷糊。”他笑指老獵人,“關東山裡鳥獸多,碰上一撥又一撥,轉眼又碰上你這個熟人瞭!”

老獵人這才說正題:“兄弟,你不是去大連開酒館瞭嗎,咋跑回來瞭?”

陳懷海直言相告:“我來尋由麻子,他欠我一筆賬。當年我帶幾個兄弟去抬參,碰上多年不見的參王,掉腚的工夫天就黑瞭,我們就在參上系瞭紅繩,尋思明天再來。可第二天一大早趕來,參王沒瞭。咱當年在山裡抬參,立下過規矩,講究先來後到,誰先碰上是誰的,全憑老天爺賞飯吃。那由麻子偷瞭我的參,不守規矩,犯瞭大忌,三刀六洞,他得受著。我去找由麻子,可由麻子死不承認,我一把火燒瞭他的老窩。從那以後,這梁子就結上瞭。”

老獵人沉默良久:“兄弟,你聽我說兩句,一呢,這筆賬是十多年前的事,再翻出來累得慌。再就是呢,那由麻子偷瞭你的參,你燒瞭他的老窩,一還一報,賬面上也算清瞭。”

陳懷海說:“本來這筆賬是瞭瞭,可由麻子不是人,他的心太黑瞭!不依不饒的。兄弟,你給我句痛快話,他活著還是死瞭?”老獵人說:“前年我倒是見過他一回,後來聽說他血鬥受重傷,鉆進幹飯盆老窩再沒出來過,死活不清楚。”“你知道他老窩在哪兒嗎?”“不知道,由麻子比狐貍都精,他的老窩深著呢。”

陳懷海吃飽喝足捂瞭一身汗,有勁瞭,準備趕路。老獵人勸說:“幹飯盆裡,麻達山(迷路)死瞭多少人啊,誰也不敢打包票說能橫蹚幹飯盆。你多少年沒來過,就更不靈瞭。再說那由麻子要是還活著,他手黑能耐大,又養瞭一群狼,你一個人能舞弄過嗎?算瞭吧,留著命比啥都強。”

陳懷海搖頭:“有些官司不瞭結,生不如死!一刀一刀在骨頭上刮著,嗞啦嗞啦地響啊!”老獵人說:“要走也明天走,總得備點吃喝,不差這一天。”

天一亮,陳懷海就穿著獸皮襖,背著包裹走出地窨子。老獵人背著獵槍送他:“你一定得記住,就備十天的幹糧,十天過後,你要是不出來,我就進幹飯盆尋你。”陳懷海擺手:“是好兄弟就別去找我,聽話。”

老獵人說:“我得把你的硬骨頭背出來。是送到大連,還是送回山東老傢啊?”

陳懷海眼裡含淚:“兄弟,你這話紮我的心瞭,我謝謝!”“你給我記住,從今天起,我天天燙一壺熱酒在門口瞅你,等你回來喝。”老獵人遞過獵槍,“帶上它。”

陳懷海擺手:“背著累。”說著大步朝幹飯盆走去。

夜晚,三爺站在櫃臺裡打算盤。老蘑菇過來靠在櫃臺旁,掏出一把瓜子遞給三爺。三爺說:“沒看見手忙著呢嗎?”老蘑菇剝瞭一個瓜子仁送到三爺嘴裡:“掌櫃的這一去,險著呢。”三爺說:“可不是嗎,我覺都睡不踏實瞭。”

老蘑菇說:“我也睡不踏實啊,成宿做噩夢。掌櫃的能把事辦瞭,當然是喜上加喜,可萬一……我就是胡說一句,萬一有個閃失,咱兄弟可咋辦啊?”

三爺說:“掌櫃的幾斤幾兩你還不清楚嗎?他不會有閃失的。”老蘑菇搖頭:“寶馬走千裡,也有崴腳脖子的時候。我真是擔心他啊!”三爺說:“那就回屋多念叨念叨,求老天爺睜眼。”

過瞭一段平靜的日子,酒店打烊後,老蘑菇拿著酒壺酒盅走進三爺房間說:“咱倆喝一口唄。”三爺搖頭:“又困又乏,不喝瞭吧?”“就這一壺,喝完瞭迷迷糊糊,睡得更香。”“我這會兒就迷糊,不喝瞭不喝瞭。”

老蘑菇問:“三爺,掌櫃的沒讓人捎信來?”三爺說:“有信就跟你們講瞭嘛。”“去的日子不短瞭,他走到哪兒瞭呢?真惦記人啊!”“要不你去找找他?”

老蘑菇一笑:“我……我去找他倒可以,隻是我走瞭,咱這館子還能開下去嗎?要是開不下去,還不如咱們一塊兒去呢。”三爺打哈欠:“我都困糊塗瞭,也不知道講啥,真得睡瞭。”

又過瞭幾天,夜漸深,酒館裡已經沒有客人。小棉襖過來問谷三妹哪兒去瞭?三爺說她說有事出門瞭。小棉襖嘟囔:“說走就走,說回來就回來,這可不行,得管管。”三爺說:“要管也得等你爹回來管,你爹是掌櫃的。”小棉襖皺眉:“這一晃去半個多月,也不知道咋樣瞭。”三爺說:“你爹滿身的能耐,放心吧。”

小棉襖剛走,老蘑菇端著一盤肉丸子放在櫃臺上說:“三爺,剛炸的,趁熱吃,又香又脆。”三爺問:“你咋拿這兒來瞭?”“不拿這咋整,想找你喝一口,你不給面子。”“這裡哪能吃東西,趕緊拿走!”

老蘑菇笑著:“都拿來瞭,管咋的你得吃一個啊,再說瞭,客都走光瞭,沒人看。三爺,兄弟可惦著你呢。三爺啊,自打這酒樓開張後,咱兄弟幾個可忙活得不輕啊。可再累也高興,誰讓這是咱自傢買賣呢。咱們緊著忙活,這買賣是不是比以前好瞭?”三爺說:“地兒大瞭,桌多瞭,客也就多瞭。”“賺的比以前多瞭不少吧?”“賬不能這麼算,賺的是多瞭,可攤子大瞭,花得也多。”

老蘑菇吃瞭一個丸子:“這話不假,咱一個月能賺多少啊?”三爺愣瞭一下:“你問這個幹啥?”“嘮閑嗑唄。”“我手裡的活兒還沒幹完呢,不陪你嘮瞭。”

幹飯盆裡怪樹叢生,陰森可怕。陳懷海走累瞭,就坐在樹下,掏出幹糧吃。一個繩套從陳懷海身後飛過來,繩套飛到陳懷海頭頂剛要落下,陳懷海迅速閃身,一手抓住繩套扯過來。“哎喲我的娘啊!”驚呼尖叫的小晴天扯著繩子另一頭,從旁邊一棵樹上掉下。陳懷海一看,原來是個年輕女子,就把繩子扔給她,又坐下吃幹糧。

小晴天喊:“把我從樹上拽下來,差點摔冒泡,你裝沒瞅著啊?”她看陳懷海沒搭理,又喊,“哎喲,我起不來瞭。”陳懷海像沒聽到一樣。小晴天猛地爬起來:“你這人的心咋這麼狠?看我起不來都不伸把手!”

陳懷海掏出水壺喝水:“你這不是起來瞭嗎?”小晴天走到陳懷海近前說:“你滿身毛乎乎的,我還以為是隻大狗熊呢。”“我要是大狗熊,你還能活到現在嗎?”“跟你開個玩笑。”

陳懷海待理不理:“玩兒去吧。”小晴天說:“我餓得走不動瞭,你行行好,分我一點幹糧吃吧。”陳懷海說:“自己拿。”小晴天從陳懷海幹糧袋裡掏出幹糧,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小晴天看著水壺說:“就喝一口。”陳懷海遞過水壺。小晴天連喝幾口水,才把水壺遞給陳懷海說:“老頭,看來你是頭一回進幹飯盆啊。進瞭幹飯盆,不能把自個的吃喝給別人,這是規矩。你為啥把吃的喝的給我呢?”

陳懷海淡然道:“能不能留住命,不差這一口。”小晴天感嘆:“頭回碰上你這樣的人!老頭,看你也不像抬參的,你進這幹飯盆幹啥啊?”“不幹啥,隨便溜達溜達。”

小晴天認真道:“溜達?你小心把命溜達沒瞭!你聽著:‘幹飯盆兒,沒有門兒,大盆兒大,小盆兒小,大盆兒套小盆兒,小盆兒撐大盆兒,盆兒裡沒幹飯,餓死傻瓜蛋。進瞭幹飯盆兒,再難見到人兒,麻達山瞭不要怕,趕緊挖個墳兒。’這是我編的,咋樣?”

“我去挖個墳兒。”陳懷海說著,背起包裹拄著棍子走瞭。“哪有上門找死的人,真是個傻子!”小晴天大聲說著攆上陳懷海。

陳懷海扭頭問小晴天:“你去哪兒啊?”小晴天挺胸邁步:“抬參去!”“你跟著我幹啥?”“誰說我跟著你瞭?你往這走,我也往這走,趕巧瞭唄。”

陳懷海說:“不會惦記我那點吃喝吧?”小晴天笑道:“姑奶奶我的吃喝要不是讓野豬嚼瞭,能看上你那點破爛嗎?”“你沒吃的咋去抬參啊?”“用不著你管!”

陳懷海忽然發現前面不遠處,一塊兒白佈被一隻飛鏢釘在樹上,白佈上寫著血紅的“要命”倆大字!他走過去把白佈摘下來。

小晴天扯過白佈聞瞭聞:“兔子血。”陳懷海把白佈疊好塞進懷裡:“正好缺個搓澡巾,就它瞭。”

走瞭一陣子,倆人坐在樹下休息。陳懷海說:“你趕緊回傢吧。”小晴天連珠炮似的發話:“這山是你開的嗎?這樹是你栽的嗎?我是你生的嗎?你咋啞巴瞭?”“怕天黑不好走,勸你早點,我這是好心。”“那你直接說後面這句話多好,省得我廢那麼多話瞭。”

陳懷海搖頭笑道:“總是你有理。”小晴天說:“看來你是服氣瞭,好,我走瞭。”“路上小心點。”“你就不問問我去哪兒?”

陳懷海脫口而出:“你這孩子,咋跟我閨女一樣難纏呢!”小晴天大笑:“上一邊去,老糟頭子,誰纏你啊!”“好瞭好瞭,別走瞭還惹一肚子氣,是我說錯瞭,對不起。”“這還差不多,老頭,我走瞭。”

陳懷海揮揮手:“趕緊走吧。”小晴天瞪眼:“你看,又攆我走!”“好好好,我不說話瞭。”“你看,多大年歲的人瞭,咋跟個孩子一樣,說耍性子就耍性子。”

陳懷海站起來:“我是咋樣都不對,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我走瞭。”小晴天擋住他,一本正經道:“開個玩笑嘛,咋這麼不扛逗呢。老頭,我看出你是來尋人的,你的眼珠子告訴我你尋的不是一般的人。那白佈上的字是寫給你的吧?我知道你是闖過關東的人,鉆過山蹚過水,可你這兩下子在幹飯盆裡晃不開。聽人勸吃飽飯,前面虎豹豺狼都在暗處紅著眼呢,你就別再往深裡去瞭!”

“講得不錯,多謝瞭。”陳懷海走瞭。“敢情我白講瞭?”小晴天對著陳懷海的背影高喊,“我叫小晴天,碰上難事別忘瞭敲棍子(抬參人求救的一種方式)!”

夜幕降臨,山風呼嘯。陳懷海走到一棵樹下,從包裹裡拿出水壺喝水。兩隻飛鏢飛來,擦著陳懷海的耳邊釘在樹上。他見不遠處有黑影晃動,就提棍子追趕,沒有追到什麼,他趕緊回到放包裹的地方,包裹皮敞開著,裡面啥也沒有瞭。

天亮瞭,陳懷海迷失瞭方向,他把白佈撕下一條,綁在樹上。可是,他走瞭一陣子,那棵綁著白佈條的樹出現瞭。他改變方向又走,沒過多久,前面又是那棵綁著白佈條的樹。他努力辨別方向,不小心被一具屍首絆瞭一下,他看看周圍,有三具屍首被落葉覆蓋。

沒有幹糧瞭,陳懷海靠樹坐下吃野果子,他閉上眼睛慢慢啃。忽然草叢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睜開眼睛,沒有看見什麼。他剛閉上眼睛,窸窸窣窣的聲音又傳來。他微閉雙眼,看見不遠處的草向他這邊動著。他機警地抓住腰間的尖刀。一個身影越來越近,直到陳懷海近前,陳懷海擎刀刺去。

那個身影高喊:“哎喲我的娘啊!”原來是個癱子,他坐在地上,用兩隻手掌支撐著行走。陳懷海收回刀:“我還以為是頭獸呢。”

癱子問:“抬到參瞭?”陳懷海搖頭:“連個影兒都沒見到。”“我也是。兄弟,看你眼生,新來的吧?叫啥名啊?”“新來的。我姓陳,你呢?”

癱子說:“叫我坐地炮就行瞭。兄弟,你是還打算往前走嗎?”陳懷海說:“總不能空手回去啊。”“裡面有大獸啊,昨天就有個趕山人被老熊瞎子撕瞭半張臉,骨頭都露出來瞭。”“嚇死我瞭,這可咋整,我還指望抬根大參發財呢。”

癱子說:“還發啥財啊,保命要緊,命沒瞭啥都沒瞭。再說這抬參得靠運氣,你說是不?”陳懷海笑道:“那我就試試運氣吧,要是碰上老熊瞎子,我也送它半張臉。謝謝你的提醒,我走瞭。”“看來你能耐挺大,咱倆搭個伴吧?”“別呀,萬一碰上老熊瞎子,我可護不住你。”

“沒事,你個高,碰上老熊瞎子,也是先看到你,等它吃飽就不吃我瞭,到時候我還能把你的骨頭撿兩根回去埋瞭。”癱子雙掌撐地走瞭。陳懷海跟著走。

這倆人在幹飯盆走著,速度很慢。陳懷海勸癱子:“兄弟,你別跟我受累瞭,回去吧。”癱子話蠻多:“小瞧我咋的?實話告訴你吧,我打小生在幹飯盆,這裡的一草一木不是我的爹娘,就是我的連襟,我在這兒是專門給迷路的人指道的,我救活瞭多少人哪,臨走前他們多少都給我扔兩個,夠吃十天半月的。你別不信,就連林子邊的老獵人我都給指過道。”

陳懷海面露難色:“我不是不信,我沒錢,幹糧袋子也丟瞭,沒啥給你的。”

癱子說:“這事鬧的,可我都來瞭,也不能回去啊。沒事,臨走撂兩句熱乎話也行,要是撂兩句笑話讓我想起來就笑幾聲,那也是買賣。”“我不會說笑話。”“那我扔幾句笑話你能接住也是個樂,要不我看看你的笑話也行。”

癱子朝前走。陳懷海警惕地望向癱子的背影。

傍晚,陳懷海望著一望無盡的山林發呆。癱子喊著:“要是有口酒喝就好瞭。你還得走到啥時候啊?”陳懷海說:“兄弟,你別跟我遭罪瞭,指條路我自己走,改日我一定報恩。”

癱子嘮叨著:“眼下不是報恩不報恩的事,是命的事!咱已經到瞭幹飯盆深處,這裡險著呢。我曾經帶過一個脖子上掛著金鏈子的有錢人,他嫌我走得慢,自己走瞭。過瞭些天,我一頭撞散瞭一副骨頭架子,正晦氣著呢,一睜眼,我又樂瞭,那骨頭上掛著金鏈子呢!我以為賺到瞭,樂半截又樂不起來瞭,那金鏈子是假的!”

陳懷海說:“不管真假,人傢還有條金鏈子,我要是死在這兒,你都認不出來。”

癱子笑:“誰說認不出來?你那後腰裡不還插著一把刀嘛。”“你這眼睛挺好使啊。”“渾身上下總得有個好使的地方吧。走,跟我回去喝酒吧。”

“時辰不早瞭,我得走瞭。”陳懷海自己走瞭。癱子高聲叫:“你可別後悔!閻王叫你三更死,保你活不過五更,作死去吧!”

陳懷海拄著棍子走著,閃瞭個趔趄,摔倒在地,他有些眩暈,就閉上眼睛,忽然聽到癱子的聲音:“這是活著還是死瞭?”陳懷海閉著眼睛問:“你咋又回來瞭?”“掛念你唄。”癱子從綁腿裡拿出幹糧,“吃吧,怕我害你?想要你的命,趁你餓昏死過去的時候就要瞭,等不到現在。跟我回去吧。”陳懷海搖瞭搖頭。

癱子說:“我從來就沒見過你這麼犟的人,為抬根參連命都不要瞭。”陳懷海輕聲說:“那根大參勾人啊,不把它拔瞭,我死瞭都閉不上眼。”“大參?在哪兒呢?”

“你知道由麻子在哪兒嗎?”“他早死瞭,被抬參的人幹死的。你是來找由麻子的?他真死瞭,不信我帶你去看看他的墳。”

癱子真的帶陳懷海來到由麻子墳前。土堆上,一個新石碑上面寫著“由霸天之墓”。癱子說:“你看,‘由霸天’就是由麻子,沒錯。”陳懷海看著墳說:“可惜瞭,我還想跟他好好嘮嘮嗑呢。”癱子說:“他是一瞪眼就要命的主兒,還是別跟他嘮瞭。”“兄弟,謝謝你。”“這有啥可謝的,你要是早說,我早就把你帶來,省得遭那麼多罪。你說的那根大參在哪兒呢?”

陳懷海說:“在墳裡埋著呢。”癱子笑著:“果然是根大參。”

這倆人走瞭不遠,陳懷海又回到由麻子的墳前,他摸著石碑沉思。癱子說:“我明白瞭,你看這碑有點新是吧?這是他的後人見碑倒瞭,說不定是被仇傢砸倒的,就豎瞭新的。還不信是吧?要刨墳?一堆骨頭你能認出來就行。”陳懷海不說話。“這點事磨唧不完瞭,你刨吧,我走瞭!”癱子嘟囔著走瞭。

《老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