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個警察進來問賀義堂:“店裡有沒有賊眉鼠眼的客啊?前段日子,我們佟局長傢被盜,丟瞭一枚金戒指和一條金項鏈。局長大怒,誓死破案,抓住賊肯定得挨槍子兒,窩贓者也得重刑伺候!”
賀義堂賠笑道:“官爺,我這店裡老客多,新客也有,可要說賊眉鼠眼的,我倒沒註意。我長點眼色多瞅瞅,發現那樣的人立馬上報。”“這事得保密,不準對外說,自己知道就行瞭,明白嗎?”警察說罷走瞭。
賀義堂抹瞭一把頭上的汗,想瞭想,就讓柱子先看會兒櫃臺,趕緊回住處,把警察來說的事講給棗花聽。棗花從首飾盒裡拿出金戒指和金項鏈交給賀義堂:“你打算咋辦?”賀義堂說:“這上面沒有字,誰知道是誰傢的。”
棗花勸說道:“警察局長傢丟瞭戒指和項鏈,咱傢偏偏撿到,這也太巧瞭吧?當傢的,這東西不管是不是警察局長傢的,肯定不是咱的,也不是咱偷的,咱跟警察說清楚,也賴不到咱頭上。咱就照實說,是別人在魚肚子裡發現的,咱不知道是誰丟的,先替人傢保管起來,這還不行嗎?”
賀義堂搖頭:“自投羅網,下下策啊!你這麼說警察信嗎?萬一不信,咱們死都不知道咋死的!我暫時沒想出好辦法,隻能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很晚瞭,賀義堂還在看書。棗花催他趕快睡,他嘆口氣:“那東西放傢裡還是不穩妥啊。”棗花說:“要不咱把那東西埋瞭?”賀義堂點頭:“地知,可以。”
於是,兩口子悄悄把那東西埋到後房墻根下,還用腳把虛土踩實瞭,上面再放一把爛草,這才回屋上炕。倆人剛躺下,賀義堂忽然說:“剛才我好像看見柱子出來去茅房,他會不會看見咱們埋東西?”棗花說:“黑燈瞎火的,又睡得迷迷糊糊,他看不見。”“不行,我得把那東西拿回來。”賀義堂說著披上衣裳走出去。棗花搖頭:“這折騰的,要命瞭!”
沒過兩天,警察又來到豫菜張飯館。賀義堂趕緊從櫃臺裡迎出來:“官爺,您來瞭。我給您找個好座?我這飯館裡沒賊眉鼠眼的人。”警察點瞭點頭低聲說:“佟局長剛放出話,不管是偷盜者還是窩贓者,都是死罪!我聽說嫌疑人就在這好漢街上,你們開店的,還得多長點眼色。馬上要開始搜查瞭,老鼠洞也得翻三遍,藏是藏不住瞭。山芋越來越燙,就看那人還能不能捧得住!”
賀義堂笑著:“那東西確實燙手,他捧不住。”“可萬一他是個抗燙的人呢?那就把他燙熟瞭蒸爛瞭炸透瞭唄。”警察神秘地說罷走出去。賀義堂木訥地望著警察的背影。
晚上,賀義堂把警察來說的話講給棗花聽,棗花擔心道:“警察總來幹啥?他是不是已經知道那東西在你手裡?當傢的,你趕緊把那東西弄出去吧,咱屋裡不能放瞭!”賀義堂撓頭:“可弄哪兒去啊?”
棗花說:“滿大連街,還裝不下那東西?再不弄走我這心就快跳出來瞭!”賀義堂說:“好瞭好瞭,你別催瞭,睡覺。我得想個穩妥的辦法。”
月光籠罩著庭院。賀義堂閉著眼睛躺在炕上,忽然,他聽到窗有聲響,就迅速爬到窗前往外看。棗花不耐煩:“瞅啥呢?一會兒耗子一會兒貓的,哪天晚上少動靜瞭,睡吧。”說著蒙被子睡瞭。
賀義堂坐在窗前一會兒睜眼,一會兒閉眼,他仔細地把這件事情的前前後後在腦子裡過濾瞭好幾遍,覺得這事太蹊蹺,就推醒棗花,把他的想法說瞭。
棗花點頭:“按你說的,這是一個套兒?”賀義堂說:“要不是套兒的話,這幾件事咋都趕得這麼巧呢?”“你不是說無巧不成書嗎?就算這金戒指金項鏈是那倆客故意禍害你的,可警察說的不能是假的吧?”“是那倆客偷瞭這兩樣東西,然後栽贓在我身上,想置我於死地?不就是吃條魚嗎?至於結要命的仇嗎?”
棗花說:“應該就是這麼回事。有人心大,有人心小,那句話咋說來著,寧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賀義堂搖頭:“我算是得罪小人瞭。完瞭,時也運也命也啊!”“當傢的,你可別說這話,我聽著後背發涼。要不你求求那倆客,讓他們高抬貴手吧。”“可我不知道他們在哪兒啊!”
沒幾日,客人魯和客人齊又來瞭,賀義堂心想來得好,他走過去說:“二位爺,來瞭!”客人魯笑瞭笑:“你傢的鯉魚焙面太饞人,幾天不吃就想得慌。”“多謝您抬舉,今天的鯉魚焙面我請你們二位貴客。”賀義堂說著坐在桌前。
客人魯笑問:“掌櫃的,你還有事?”賀義堂猶豫片刻低聲道:“二位爺,我知錯瞭,求你們高抬貴手,大人不記小人過,放我一條生路吧。你們盡管吩咐,我能辦到的,絕不說二話。”
客人魯裝迷糊:“掌櫃的,你這話是啥意思啊?”客人齊跟著說:“是啊,也把我造蒙瞭。”賀義堂說:“二位爺,你們就別逗我瞭好嗎?我就是個開館子的,一介草民,小本小利,勉強度日,咱別這樣好嗎?要不我給你們磕一個?”
客人魯說:“我們也都是菩薩心腸,看不得別人可憐。這樣吧,往後我們來你這兒,都是白吃白喝,直到你的飯館黃攤瞭為止,行嗎?”
賀義堂商量著:“二位爺,我這館子是小本買賣,每天就這幾桌客,賺不瞭幾個錢,白吃一頓兩頓行,要是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保準得把我這飯館吃黃瞭,飯館黃瞭我沒活路瞭,你們也沒鯉魚焙面吃瞭,兩面不討好的事,實屬下策呀。二位,從今往後,你們就是我這飯館的貴客,你們來瞭,保準好酒好菜伺候,至於價錢方面,我放大血,給你們打個五折!不講價!”客人魯微笑:“那東西你還是自己留著玩兒吧。”
這樁心事沒完沒瞭,賀義堂幾乎崩潰,他喝醉瞭,讓棗花拿紙筆來,他要把遺書寫好,以防不測!棗花勸說著:“當傢的,車到山前必有路,你得想開點。”賀義堂閉眼搖頭:“哪還有路?腳下的泡都是自己蹍的,我認瞭!”“這是句爺們兒話!”賀義堂猛地睜眼一看,是陳懷海站在眼前笑著,“酒量見長啊!”
賀義堂瞇著眼:“喝口?”陳懷海擺手:“壯行酒我可不敢喝。”
賀義堂叨叨著:“陳懷海,你要是來看戲看笑話的,那你鳥悄地看,看夠瞭再走,不急。可你要是來落井下石還踩兩腳的,你趕緊走。我賀義堂利欲熏心,濫竽充數,一時糊塗,做瞭不是人的事,丟瞭一個‘誠’字,這些都不假。可我扛得住,用不著你來說道!”陳懷海說:“錯認得很全面,你這張嘴到底軟瞭一回。”
賀義堂晃著腦袋:“軟和有啥用?古人雲,‘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我都知錯瞭,可人傢還是不依不饒啊!”陳懷海點破題:“老賀啊,那倆人為解心頭之氣,耍瞭手段,你隻有把事做得漂亮,他們才能罷手。這是人傢設的套,戒指是假的,項鏈是假的,警察局長傢被盜也是假的。”賀義堂睜大眼:“全是假的?”
陳懷海解釋道:“咱們都是開館子的,那警察跟你說警察局長傢被盜,他咋沒跟我說呢?還有,那個警察你眼熟嗎?”他掏出佈包放在桌上,“這是棗花拿給我看的,你再仔細看看。”賀義堂從佈包裡掏出戒指和項鏈仔細看瞭,又咬瞭咬叫著:“不是金的啊!都怪我沒看仔細,這回好瞭,全是假的,官司瞭瞭!”
陳懷海正色道:“你想得美!你得罪瞭人傢,人傢不把氣消瞭能善罷甘休嗎?就算這回禍禍不成你,那還有下回呢。老賀啊,你要不把這回弄幹凈,保準還會招來更大的禍事,就是折騰不死你,也得扒你一層皮!要解這個套,最好的辦法是咋來的咋回去,明白嗎?”賀義堂搖搖頭。
陳懷海對著賀義堂的耳朵咕噥幾句,賀義堂連連點頭。
客人魯和客人齊接著來。賀義堂走過來坐在這倆人桌前笑瞭笑:“二位最近都挺好的?”客人魯冷著臉:“別沒話找話,有事說事,沒事滾蛋。”
賀義堂說:“二位爺,我可是一片誠心啊!”客人齊問:“誠心?啥意思?”
賀義堂含而不露:“要不就那麼著吧。”
客人齊望著客人魯:“這小子又逗咱玩兒來瞭!”賀義堂笑著:“我可不敢,我說的都是大實話。”客人魯瞪眼:“那你倒是說清楚啊!”賀義堂說:“就按你們上回說的辦,來瞭就白吃白喝。”
客人魯問:“你答應瞭?”賀義堂點頭:“不但答應瞭,臨走我再送你們兩條鯉魚焙面。”客人魯點頭:“識相。”
賀義堂說:“你們要是喜歡吃魚又懶得走,今後我每隔三天派人給你們送魚。麻煩二位把住址留給我。”客人魯擺手:“送魚就算瞭,我們想吃自己來店裡。”“不打擾瞭,慢慢吃,有事吩咐。”賀義堂說罷走瞭。客人魯和客人齊相視一笑。
賀義堂回來興致勃勃地告訴棗花:“那倆人走瞭,戒指和項鏈又塞回魚肚子裡給他倆帶走瞭。”棗花問:“你說那倆人能明白嗎?”
賀義堂得意道:“我說臨走送他們兩條鯉魚焙面,他們再不明白不是傻瞭嗎?就算不明白,東西我也還回去瞭,誰吃到是誰的。”棗花笑著:“好,官司瞭瞭。”
賀義堂看著棗花:“我就納悶瞭,背著我去找陳懷海,你咋那麼信得過他呢?”
棗花說:“我看你愁成那樣,又醉酒又寫遺書的,是實在沒招才去求他幫忙。你倆不是搭過膀子嗎,應該最熟悉。另外,當年老張跟陳掌櫃打過交道,對陳掌櫃的為人我瞭解一些,也相信他。再說這事除瞭跟陳掌櫃說,我還真就沒人能說瞭。這官司要是能瞭瞭,你可得好好謝謝人傢。”
賀義堂感嘆:“陳懷海做人可真做到分上瞭,大傢咋都信得過他呢?”
又過瞭兩天,那倆人沒有來。棗花點頭:“看來陳掌櫃說的一點沒錯。”賀義堂說:“是我一片誠心感天動地,把他倆那堅如鐵石的心燙化瞭!”棗花笑著:“行啊行啊,你厲害!”
兩口子正在後院說著,柱子告訴賀義堂,那倆人又來瞭。賀義堂急忙過去應酬:“二位爺來瞭,今天想吃點啥?”客人魯和客人齊都說還吃鯉魚焙面。
賀義堂笑著:“總吃不夠嗎?我傢除瞭鯉魚焙面,還有好幾個拿手菜呢,你們可以一一品嘗,我請客。”客人魯問:“酒請嗎?”“全請,不用您花錢。”“講究人啊,上菜吧。”
過瞭一會兒,賀義堂低聲問柱子:“那二位沒吃出動靜吧?”柱子說:“頂數他倆動靜多,吃菜吧嗒嘴,喝酒吱溜吱溜的。”“我說的不是這動靜。”“那就沒別的動靜瞭,喲,他們吃完瞭。”
客人魯和客人齊走過來把錢放在櫃臺上。賀義堂笑問:“這是何意?不是說我請你們吃嗎?”客人魯說:“吃飯花錢,天經地義。吃人嘴短,不幹那事。掌櫃的,我們要回老傢瞭,山高水長,不會再來瞭。”
賀義堂說:“這咋說走就走瞭?”客人魯說:“上回臨走,你送我們的那兩條魚,我們全吃肚子裡去瞭,連根刺都沒剩下。走瞭!”
客人魯和客人齊從飯館裡走出來,賀義堂跟在後面。客人魯轉身道:“話都講明白瞭,你心裡還不托底嗎?”賀義堂拱手:“多謝二位,大恩大德賀某會牢記在心!”客人魯擺手:“謝不謝的沒啥意思,大恩大德也沒有,牢記在心倒是應該的,好好做你的生意吧。”
賀義堂望著那倆人的背影,長出瞭一口氣。
陳妻躺在炕上睡著瞭,被子半蓋著。谷三妹抱著個棉靠墊進來,給陳妻蓋嚴被子。陳妻醒瞭,谷三妹扶她坐起來,把棉靠墊墊在陳妻腰後。陳妻說:“我這一來倒成麻煩瞭,你們圍著我忙前忙後,我不能為你們做點啥,欠你們的啊。”
谷三妹笑著:“千萬別這樣說,自打你來,陳掌櫃的臉上有瞭笑模樣,他樂和瞭,大傢夥就都樂和瞭,院裡也就更熱鬧瞭,這都是你帶給我們的好。”“你這嘴是真甜。”“這是明擺著的事嘛。內掌櫃,你想吃啥跟我講,我給你做。”
倆人正聊,小晴天進來就說:“谷三妹,你咋又來瞭?嘮完瞭嗎?”谷三妹沒理茬,隻是說:“內掌櫃你歇著,我去忙瞭。”陳妻說:“多謝你做的棉靠墊。”
小晴天指著谷三妹的背影說:“頂數她心眼多。內掌櫃,我不會做靠墊,可我會唱啊,我給你來一段?”說著手舞足蹈地唱起瞭《大西廂》:
張生把文表接在手,抬頭看見瞭千嬌百媚、百媚千嬌,如花似玉、似玉如花,白裡透紅、紅裡透白,粉嘟嚕的一個大姑娘,隻見她烏雲發、發烏雲,烏雲巧綰盤龍髻,鬢對雅、雅對鬢,鬢邊斜插秋海棠,柳葉眉、眉柳葉,柳葉彎眉分八字,秋波眼、眼秋波,秋波杏眼水汪汪,芙蓉面、面芙蓉,芙蓉粉面花似玉,櫻桃口、口櫻桃,櫻桃小口含檳榔……
她邊唱邊跳,一下撞到門口的陳懷海,把陳懷海手裡的藥碗撞灑瞭。
小晴天愣怔一下尖叫道:“哎喲我的娘啊!你啥時候來的?”接著奪門而出。
陳妻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瞭:“這小晴天太逗瞭。她也是一片好心,你千萬別怪她。對瞭,谷三妹給我做瞭一個棉靠墊,她穩重心細,能拿得起活兒,擎得住傢。小晴天心直嘴快,狗肚子裡裝不瞭二兩香油,可也是個善良的人……”
陳懷海說:“跟我說她倆幹啥?你隻管好好養病,等病好瞭,你想在大連咱就在大連,想回老傢咱就回老傢,全聽你的。”
小棉襖和樺子一左一右攙扶著娘在酒樓後院緩緩走著。娘說:“好久沒走過這麼多步瞭。”小棉襖說:“娘,您得多出來走走,要不腿該沒勁瞭。從今天起,我和樺子每天攙娘出來走一會兒。”
谷三妹拿著碗走過來,小晴天端著藥鍋跟在後面。谷三妹說:“內掌櫃,該喝藥瞭。”小棉襖問:“小晴天,你咋把鍋端來瞭?”
小晴天說:“怕藥涼瞭唄,再說萬一不夠喝,盛也方便。回屋喝藥!”小棉襖和樺子攙著娘回屋坐在炕上,娘讓倆孩子走瞭。
谷三妹端碗剛要盛藥,小晴天一把搶過碗,盛瞭藥遞到陳妻面前。陳妻端起藥碗。谷三妹說:“熱,慢點喝。”
小晴天戧道:“人傢還不知道冷熱嗎?用你說!內掌櫃,我給你來一段?邊喝邊聽我唱,多好啊。”
谷三妹說:“小晴天,內掌櫃喝藥呢,你能不能消停點?”小晴天翻眼:“咋哪兒都有你呢?我和內掌櫃嘮嗑,你管啥?真是狗拿耗子……”
陳妻突然劇烈咳嗽,嘴裡的藥噴瞭出來。谷三妹趕上前接過藥碗,遞給小晴天,用自己的袖子給陳妻擦嘴。陳妻又一張嘴,一口血噴瞭谷三妹一身。
小棉襖在門外喊著:“娘,我忘瞭跟您說件事瞭……”聽著她就要進來,谷三妹急忙抱住陳妻,用自己身體擋住陳妻的臉。小棉襖進來問:“你們幹啥呢?”
谷三妹掩飾道:“我給你娘按按後背。”陳妻的臉埋在谷三妹身前:“棉襖啊,娘困瞭,等娘睡醒瞭你再講。”
谷三妹用胳膊擋著陳妻的臉問:“按得舒服嗎?”陳妻說:“太舒服瞭。”小棉襖出去瞭。谷三妹松開陳妻。陳妻流著眼淚道謝。谷三妹說:“喝藥吧。小晴天,多虧你把藥鍋端來瞭。”小晴天笑瞭笑。
陳懷海在外辦完事走進屋,見老婆坐在炕上縫補衣裳,就說:“讓你多歇著,你就是不聽。”老婆說:“吃飽瞭啥也不幹,那不成白吃飽瞭。”“你能在傢裡好好坐著,就是你的活兒。”“你就別管我瞭,能為你們做點啥,我高興。”
陳懷海坐在老婆身邊問:“我出門這兩天,傢裡都挺好的?”老婆點頭:“都挺好,每天店開門前,三爺都把賬本拿給我看。我說不會看,三爺說不會也得看,看多就會瞭。”“三爺說得對,我不在傢,你是內掌櫃,賬你得管著。”“小棉襖和樺子沒事就來陪我。谷三妹和小晴天輪著過來照看我,你得替我多謝謝她倆。”
陳懷海說:“行,這事你就放心吧。”老婆說:“谷三妹確實是個持傢的好手。小晴天手疾眼快,倒是滿精神頭,可毛手毛腳,過日子差瞭些。”“棉襖娘,你咋又說起這些瞭?”“剩下的日子有數,我走瞭屋裡需要一個疼你的人,一個能幫你擎住這個傢的人。”
陳懷海急瞭:“誰說日子有數瞭?大夫明明說你的病能治好!還有,你再提她倆,我就把她倆都攆走!”老婆加重語氣:“懷海,谷三妹是個好女人!”“可我心裡……隻裝著你!”“裝著我就虧瞭你瞭!”
這天,陳妻和谷三妹坐在炕上包包子。陳妻說:“這山東包子和北邊包子不一樣,山東包子講究一個大字,皮兒大,餡兒大,這大肉丁吃到嘴裡,能咬到整塊的肉,解饞著呢。”谷三妹說:“是啊,我們都把肉剁成肉末,你這是切成肉丁。”“還有,這肉不能全瘦,得來點肥的,肥二瘦八,最香不過瞭。你看,這麼一捏一擰,就包完瞭。懷海就愛吃這樣的包子。”“你包的包子就是好看。”
陳妻接著說:“懷海對吃穿不講究,不管啥衣裳,穿上就脫不下來,不穿零碎舍不得扔,得多盯著他點,看衣裳穿的日子差不多瞭,就悄悄給他換套新的,你要是不說他看不出來。”谷三妹低頭包著包子,心裡明鏡似的。
陳妻看著谷三妹:“我記得懷海娘臨走的時候,拉著我的手說,‘我兒子就交給你瞭,吃啥喝啥我不管,穿啥戴啥我也不管,隻要能讓我兒子穿上合腳的鞋,我就能念著你的好,閉上眼瞭。’知道他娘為啥這樣說嗎?他娘說,爺們兒的鞋最重要,鞋合腳瞭,才能出得瞭門,出瞭門就能晃開膀子,晃開膀子就能賺來吃喝。懷海腳大,腳掌寬,腳面高,給他做鞋一定得寬底高面,還得大半號。”她拉住谷三妹的手,充滿真情地說:“你都記下瞭?有你在,我放心。”
小晴天忽然走進來喊:“喲,包包子哪,咋不叫我呢?”陳妻松開谷三妹的手:“誰知道你去哪兒瞭。”小晴天看見這情景笑瞭笑:“這包子包得真好看,教教我吧。”陳妻說:“你個破馬張飛的,幹不瞭這活兒。”
小晴天不服氣,她也包包子,可包得很難看,還漏餡瞭,就說:“咱手上活兒不行,可嘴上活兒行啊,說來就來一段。”
春暖花開,風和日麗。下午,陳懷海要帶老婆出去溜達溜達。老婆坐在炕上說:“我腿腳不好,出門費勁,不去瞭。”陳懷海說:“我背你還不行嗎?”“背我也不去。”“你這人怎麼瞭,能不能聽話?”
老婆問:“你急三火四的,要我出去幹啥啊?”陳懷海坐在炕沿上說:“還能幹啥,溜達溜達唄。大連街熱鬧著呢,咱看光景去。大晴天的,走吧,來,我背你。”“我自己能走。”“怕你腿疼。”
這時,樺子走進來說:“娘,我背你。”樺子背著娘出來,陳懷海跟在後面。一輛馬車停靠在門口,小棉襖站在馬車旁。樺子把娘放在馬車上。幾個人都上馬車坐穩當,陳懷海笑著喊道:“各位貴客,我們出發瞭,駕!”
陳懷海趕著馬車。小棉襖和樺子一左一右攙著娘。陳妻望著滿街的風景喜笑顏開。陳懷海滿面春風:“這才是傢味兒啊,多少年瞭,都回來嘍……”
馬車在一處民宅前停下。陳懷海叫著:“三位貴客,下車吧。”老婆問:“懷海,這是哪兒啊?”“進去就知道瞭。”“你不說清楚我不進。”
小棉襖說:“娘,這是我爹給您置的三間房,都粉刷好瞭,就等您呢,您看缺啥少啥,我們趕緊添置,弄好瞭咱們全傢都搬進去。娘,我爹想給您個驚喜。”
陳妻望著陳懷海熱淚盈眶道:“你咋不早跟我說?他爹,謝謝你,我就不進去瞭,趕緊拉我回去吧。”
陳懷海說:“弄好瞭,你總得進去看一眼啊!”“到時候咱們一傢人住一個院裡,多好啊。娘,咱們進去吧。”小棉襖說著就攙娘。娘推開小棉襖說:“不要再逼我瞭!我不去!”小棉襖驚奇地看著娘。陳懷海長嘆一口氣:“都上車吧。”
夕陽把西天染成一片血紅,陳懷海面無表情地趕著馬車,幾個人都默默無語。
一傢人回到酒樓後院,陳懷海從屋裡走出來,小棉襖跟在後面說:“爹,我娘她咋瞭?您一片心思,費瞭多少勁啊,她咋就看不上眼呢?我就不明白,一傢人好容易湊一塊兒瞭,咋還夾生瞭呢?!”陳懷海哽咽著:“她不是看不上眼。你不要怪你娘,你娘怕去瞭新房以後,萬一哪天走瞭,再把晦氣留下……”
上午,人們各忙各的。谷三妹走進陳懷海屋裡,坐在陳妻近前問:“內掌櫃,你找我啥事啊?”陳妻說:“小谷啊,我知道你會寫字,你幫我寫封信吧。這事除瞭你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包括懷海。”
谷三妹為難道:“內掌櫃,你這麼瞧得起我,我沒啥可說的,隻是我不能背著陳掌櫃做事啊。”陳妻說:“那我求你行嗎?為瞭懷海好,為瞭兩個孩子好,也為瞭你好,你就答應我吧!我給你跪下瞭!”谷三妹急忙說:“你別這樣,我寫!”
歲月如梭。衣衫破爛、白發蒼蒼的那正紅坐在破炕上喝酒,小菜是洋釘子蘸醬油。他嘴裡叨念著:“敢問那爺今年高壽啊?那爺我今年六十八歲瞭。六十八正是好時候,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如金錢豹,六十如穿山甲,七十如獨角獸,八十如穿地龍啊。講得好,那爺我現在是穿山甲騎上獨角獸,誰人可敵!”他一拍桌子,緩緩站起身:“那爺威武,敢問那爺何時進宮啊?快瞭快瞭,皇上心眼亮堂,看得見忠臣良將。可你辮子沒瞭,皇上不認識你怎麼辦?那爺我這身皮是皇上的皮,這身肉是皇上的肉,骨頭連著筋,都是皇上的。天啊,這一身可厲害瞭,皇皮皇肉皇骨皇筋皇血,真是鐵打的忠臣之身啊,哈哈哈。”
外面鄰居喊:“那爺,你媳婦走瞭!”
那正紅立刻下炕,趿拉鞋從破房子裡跑出來,他看見老婆背著包裹遠去,把嘴裡的一口酒咽下去,聲音顫抖著涕淚滂沱:“她……她把我休瞭……”
綠樹蔭下,一個小孩蹲在街邊吃燒餅。那正紅過來說:“慢點吃,別噎著。孩子,你想學拳腳嗎?學瞭拳腳,就不被人欺負瞭。”小孩說:“我想學。”“我教你幾招,你學會瞭,一般人打不過你。我也不能白教,你得把燒餅給我吃。”“行,那你得先教我。”
那正紅說:“我教瞭你,你不給我燒餅吃怎麼辦?這樣,你讓我先吃一口。”小孩撕下一小塊燒餅遞給那正紅,然後把燒餅塞進懷裡問:“可以教瞭嗎?”
那正紅接過燒餅趕緊塞進嘴裡,嚼巴嚼巴伸伸脖子咽下去:“你看好,要是有人抓住你的胳膊,你應該這樣……”他和小孩比劃著,他把小孩擒拿住瞭。小孩父親跑來喊:“住手!你都多大歲數瞭,咋還欺負孩子呢!”
那正紅趕緊松開小孩:“我沒欺負他,是教他摔跤呢。”“你跟霜打的茄子一樣,站都站不穩,你還要摔跤?”“我在宮裡的時候,可是小王爺們的摔跤師父!”
孩子父親撇嘴:“啥王爺不王爺的,你趕緊給我滾一邊去!”那正紅說:“出言不遜,不信咱倆比劃比劃。”
孩子父親上前一掌把那正紅摔瞭個跟頭,拉著孩子走瞭。那正紅緩緩爬起,把腳下一塊兒小石頭踢飛,叨念著:“哪兒來的石子兒,把爺墊瞭個跟頭!”
半拉子、雷子、亮子從馬車上往酒樓搬蔬菜。方先生走瞭過來高聲說:“鬥蛐蛐的別說賣燒餅的,賣燒餅的別說賣豆腐的,賣豆腐的別說賣臭豆腐的,賣臭豆腐的別說賣豆子的,賣豆子的別說種豆子的,種豆子的別說地孬……小夥子,我周遊四方,碰上你瞭是緣分,碰上飯館裡的你瞭也是緣分,碰上飯館裡的捧著飯的你瞭,更是緣分。寧舍一頓飯,不舍一段緣,有吃喝給我來點,多謝瞭。”
半拉子笑著:“說瞭半天,是討飯啊。”方先生說:“碰上你瞭,肚子餓瞭,不是討飯是緣分。”“我手裡也沒捧飯啊!”“飯菜飯菜,菜就是飯,飯就是菜,你捧著菜呢,就是捧著飯呢。”
半拉子搖頭:“我這嘴說不過你。”方先生說:“我從來不吃白食,我吃喝完瞭再說;我從來不伸手,你還得伺候著我;我不能彎腰,你還得小心伺候著我……”
半拉子問:“你說啥?我還得小心伺候你?”方先生說:“小心伺候我,把我肚子喂飽啊,我這肚子要是餓著,嘴就張不開,嘴要是張不開,那就講不瞭話,講不瞭話你還能聽見我講話嗎?聽不見我講話,那我不又得餓肚子瞭嗎?”
半拉子擺手:“別講瞭,你這肚子金貴著呢,我伺候不起,換一傢吧。”方先生說:“伺候不起不怪你,要怪就怪我自己,肚子沒嘴不說話,沒人知道它餓瞭。肚子肚子你聽話,咱們前面找吃喝,有肉有菜也有酒,吃飽躺著樂悠悠……”
方先生走進酒樓問三爺:“你傢陳掌櫃呢?我聽說他仁義、仗義,想見識見識。”三爺說:“敢問怎麼個見識法啊?”“從頭看到腳,從外看到裡,皮肉骨頭連著筋,一直看到心肝上。”“我傢掌櫃忙,您沒要緊的事等空閑時再說吧。”
方先生說:“敢問你是神仙嗎?你咋知道我沒要緊的事呢?我沒要緊的事,來找陳掌櫃幹啥?吃飽瞭撐的嗎?怎麼,你看我這身打扮,非富非貴,就垂著眼皮看人瞭?要是換個達官貴人,你是不是就沒這麼多話瞭?!”
三爺一時語塞。陳懷海走過來問:“三爺,這是怎麼瞭?”方先生打量著陳懷海:“看你這架勢,掌櫃的?”
陳懷海笑著:“敢問先生您是……”方先生爽快道:“鄙人姓方,耍嘴皮子的,從街頭耍到街尾,又從街尾耍到你這兒,餓瞭。”“餓瞭不怕,我這館子專門治餓病,想吃啥您吩咐。”“有啥來啥,肚子不挑。”“跟我走吧。”“前面帶路。”
陳懷海帶著方先生走瞭。三爺望著二人的背影:“這張刀子嘴,紮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