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1 第三章

烏裡雅蘇臺城建在一片被美麗的群山環抱著的谷地之上,蜿蜒曲折的紮葛蘇圖河由北而來,與自東向南而去的烏裡雅蘇臺河在城市的東南角外匯合,在那裡形成瞭一片寬闊的河灘地;肥沃異常的河灘地被開墾成瞭農田,田地裡的小麥和蔬菜在夏秋兩季是一片綠汪汪的景象,耕作這些田地的全都是來自中原的農民。溯烏裡雅蘇臺河往東一帶則是森林廣佈,那裡的山谷地帶和半山坡上長滿瞭密密匝匝的落葉松,沿河的兩岸則是白樺樹林,綠頂白幹的白樺林一直延伸到瞭城市的腳下,在南面白樺林和由城內鋪展出來的道路連接起來瞭。城裡是店鋪、寺廟、軍營、王爺府以及普通居民的住房,一片瓦灰色的建築連接在瞭一起。

烏裡雅蘇臺城內最引人註目的建築當然就是王爺府瞭,王府坐落在城市的東北方向,由一道鑲嵌著黃色蓋頂的圍墻圍成一個大院,大院內又隔開一個小院,內院住著王府的主人巴圖和他的三位福晉(夫人)以及他的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外院住著王府的管傢賀其格圖和歸他管轄的二十一名仆役。

巴圖王爺的傢世有著悠久的歷史,早在一百六十多年前的康熙時代,巴圖王爺的祖先在征討叛亂的噶爾丹軍隊時作戰英勇立下瞭功勛,被皇帝封為王爺,巴圖傢族的血脈從那時候起一直流傳到現在已經歷瞭七代瞭。王爺府控制著喀爾喀草原上最重要的城市烏裡雅蘇臺,以及城市周圍方圓六百裡的草原。這是一片水草豐饒的土地,在這片廣袤的山地草原上居住著四萬帳牧民,他們全都是王爺府的屬民。直接屬於王爺的私人財產,是羊群十二萬隻、牛群三萬頭、馬群六萬匹、駝群兩萬峰,所有這些牧畜都是由王爺府中的牧奴放養著的。

老王爺巴圖接近六十歲瞭,生著寬闊的紫色臉膛,高顴骨寬額頭留著濃密的絡腮胡須,樣子威風凜凜;但是在他接連著娶瞭三個妻子之後,酒色在摧毀瞭他生殖能力的同時也把他的身體徹底毀掉瞭,結果盼望多子多孫的王爺到頭來膝下隻有一子一女。如今老王爺除瞭每年冬天由仆人把他扶上馬出去打獵之外幾乎什麼事情都不做瞭。一年前老王爺向北京的朝廷遞交瞭辭呈,把所有的政事和傢事全都交給瞭他的兒子沙格德爾管理。

新王爺是一個思想開放、雄心勃勃的年輕人,他隻有二十六歲,十年前曾經隨著進京值班(清制,草原上的王爺每隔三年要進京為官參與朝政管理。)的父親在北京住瞭整整三年,能講一口流利的北京話。事實上早在正式繼承王位之前,沙王已經把王府內外的事務全都管理起來瞭。雖然傢業龐大,但是對於年輕能幹的沙王來說這並算不瞭什麼,他隻需在每年的春秋兩季畜牧生產的關鍵季節騎著馬對散佈在草原上的畜群進行一番巡視,其餘的事情就全部交給王府的管傢賀其格圖去管理瞭。好在草原肥沃風調雨順,一個好年景接著又一個好年景,畜群在成倍地增長著。

但是旗政的治理就不那麼簡單瞭,昏殆的老王爺為他留下瞭許多棘手的事情,比如寺廟的修繕問題、旗署衙門內官員的貪污問題、稅收問題等,都亟待他解決。

這些事都還好說,最讓他感到頭疼的是大批俄國人的到來。沙王上任不久,還沒等他把旗政方面的事情理出一個頭緒,依照中俄兩國剛剛簽訂的《庫倫條約》——允許俄國商人進入喀爾喀草原進行自由貿易,從伊爾庫茨克擁入烏裡雅蘇臺的俄國商人就接二連三地到王府來拜訪瞭。俄國商人的到來使一向平靜的烏裡雅蘇臺局勢頓時復雜起來。他們要求沙王給他們解決住宿的地方,要求沙王給他們解決建築店鋪所需要的地皮問題,還有許多前來旅遊的俄國人要求沙王就安全問題向他們作出保證……一天到晚王府客廳內總是滯留著等待答復的俄國人。幾乎用瞭半年的時間,安置俄國商人的事情才初步有瞭眉目,一部分俄商留下來瞭,他們或者買瞭地皮蓋瞭房子,或者在烏裡雅蘇臺街上向當地的中國商人租瞭合適的鋪面,使生意正常運轉起來瞭;另一部分俄商離開瞭,顯然烏裡雅蘇臺並不是像他們想象的那樣可以無限制地容納俄國商人。喧鬧過後烏裡雅蘇臺又平靜下來瞭,俄國商人逐漸進入瞭烏裡雅蘇臺的生活軌道,其中有的俄國人就成瞭沙王府的常客瞭。

在王府寬大的客廳內,經常有烏裡雅蘇臺的各界名流前來聚會,他們都是為瞭探討振興草原的事情而由沙王請來的客人,這些客人中間有朝廷的欽命官員、烏裡雅蘇臺參贊大臣、各盟駐烏裡雅蘇臺的代表、鄰旗的王爺、寺廟的高僧以及各大商號的主事掌櫃。沙王設宴款待客人,與大夥兒飲酒歌唱高談闊論。在漫長的冬季,這種聚會常常是一連十天半月不間斷地進行著。當談鋒漸鈍客人疲倦的時候,主人就會吩咐使喚丫頭達爾瑪把一個鑲著寶石的貴重留聲機打開。從留聲機裡流出來的奇異的音樂就會使昏昏欲睡的客人重新振作起來。這時候所有人的目光就會不約而同地集中到一個人的身上,這就是不久前剛剛來到烏裡雅蘇臺的俄國商人伊萬·伊萬列維奇。這架留聲機就是伊萬送給沙王的禮物。

伊萬用微笑迎住瞭眾人的目光,灰藍色的眼睛在他狹長的眼縫內閃著柔和的光亮;要是遇上達爾瑪擺弄不好那架留聲機的話,伊萬就會從椅子上站起來搖晃著他那修長的身體走過去,一邊擺著手一邊用蒙語對達爾瑪說:“小姑娘,請停下,讓我來。”

熟練的蒙語使伊萬和沙王以及其他客人之間的距離縮短瞭,在烏裡雅蘇臺的俄國人中間,伊萬是最先打開局面的一個。他很懂得在微妙的心理作用下找到與當地人接近的道路,除瞭語言上的一致,在服裝上他努力向當地人靠攏——伊萬換上瞭一身醬色的蒙古袍,頭戴一頂圓形禮帽,如果不摘帽子的話遠遠看去他幾乎與當地人沒有什麼區別瞭。

聰明能幹的伊萬從一個姓林的歸化商人的手裡租瞭兩間鋪面,就在烏裡雅蘇臺正街靠近關帝廟的地方,店鋪的位置非常之好。姓林的歸化商人是一個零售商,由於生意不怎麼景氣他把自己的五間鋪面連同鋪面後面的院子以及住房辟瞭一半租給瞭伊萬。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伊萬並沒有要求沙王幫助,是他自己直接與林掌櫃談成的。如今伊萬的身份已經不是到歸化時候的“代理人”瞭,也不是托博爾斯克公司的高級職員,而是剛剛在伊爾庫茨克掛牌開張的西伯利亞茶葉公司烏裡雅蘇臺分公司的經理。

冬天,當第一場大雪降臨的時候,沙王就邀請他的客人們一起陪著老王爺去打獵。每當打獵的隊伍出發的時候,客人中有一位就自動退出瞭,這個人就是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的坐莊掌櫃祁傢駒。王府的聚會,祁傢駒是有請必到的,祁傢駒是王府聚會中最尊貴的客人:這一方面是由於大盛魁在烏裡雅蘇臺的經濟影響力十分巨大,它幾乎控制瞭這裡的整個經濟命脈;另一方面就個人來說,不久前大盛魁歸化總號剛剛為祁掌櫃花錢捐瞭四品頂戴,就政治地位來說祁掌櫃比烏裡雅蘇臺的參贊還要高出一等,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祁掌櫃就是烏裡雅蘇臺的第一號人物。也隻有祁掌櫃可以做出這種對老王爺的不恭之舉,換作其他任何人都是不敢造次的。說起來其實所有的客人包括沙王本人對打獵都沒有什麼興趣,隻是為瞭表示恭敬才隨老王爺出獵的。時勢演變,如今的時尚早已不是什麼打獵瞭,而是變成瞭玩走馬。草原上新的一代社會名流幾乎無一例外地全都是走馬的愛好者,為瞭調馴走馬,沙王專門從臨近的土庫曼和碩王爺那裡花重金買回瞭一個名叫桑佈道爾基的馴馬手。

桑佈道爾基是名揚千裡的馴馬好手,他非常珍視自己馴馬手的榮譽和風度,他的衣著總是既帥氣又整潔,一雙香牛皮的長腰馬靴擦得亮程鋥的,又粗又長的大辮子纏繞著脖子閃著烏黑的亮光;腦門子上紮一根彩色的綢帶,有時是紅的有時是藍的,經常更換;當他要降服一匹烈馬的時候,就將袍襟撩起使勁塞進腰帶裡。人們都說桑佈道爾基座下能有五百斤的力量,這五百斤的力量是如何測算出來的誰也不知道,可是有人親眼看見一匹野性十足的生格子馬,在桑佈道爾基馴它的時候又是揚頭又是尥蹶子,拼命地嘶叫著拖著馴馬手一個勁兒地在空場上打旋子。桑佈道爾基在馬背上攢足瞭勁兒“嗨”的一聲,座下一使力兩腿一夾,就見那生格子烈馬立刻就四條腿打著顫一個勁兒向下蹲著,再也蹦跳不起來瞭。

馴馬手把許多質地堅硬的白蠟桿在空地上擺開來,那些支架就像現代體育場上的高低欄架一樣,也是用油漆成兩種顏色的斑紋;馴馬手用的支架高二尺寬三尺,隔開一匹半馬的距離擺一個,一溜排開有幾十個之多。最初桑佈道爾基隻是將馬牽著,引領著它一步一抬腿跨著欄架走,對陌生的欄架感到恐懼的馬常常在欄架前面駐足不前,這時候桑佈道爾基並不強迫它,而是很耐心地拿手在馬的脖子上輕輕地撓著,一邊在嘴裡低聲地吟唱著一首什麼歌,好像在與那匹馬傾心交談安慰著它。那受馴的馬就漸漸地安靜下來,慢慢地在馴馬手的誘導下將抬起的腿遲遲疑疑地跨過欄架,接著又慢慢地把另一條腿也跨過去。當受馴的馬克服恐懼心理逐漸習慣起來以後,桑佈道爾基就跨上馬背去,騎著它越過欄桿。再後來等到受馴的馬對擺開的欄架完全熟悉瞭,馴馬手就進一步拿一塊黑色的佈條把馬的眼睛蒙住,騎著它跨越欄桿行走。如此反反復復地練習,經由桑佈道爾基調馴出來的走馬走路的時候一個個全都是高高地揚著脖子,步式瀟灑形容高貴。

有一次,沙王命令桑佈道爾基當眾騎著一匹出色的黃膘走馬為大傢作表演。預先發瞭告示,沙王要以黃膘走馬做一場豪賭——賭註是一群三百匹的馬群!沙王親自把一隻盛瞭水的木碗放在黃膘馬的鞍子後面,沙王說:“諸位看清楚瞭!現在我要讓桑佈道爾基騎著黃膘馬繞王府走一圈,假如有一滴水從木碗裡灑出來我沙格德爾就算輸瞭。誰願意與我賭一場呢?”

“沙王,如果您贏瞭怎麼辦?”人群裡有人喊道。

“這話還用問嗎,既是賭博輸贏進出都應該是三百匹馬,這才合理。”

有人替沙王做瞭回答,眾人尋聲望去見說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大盛魁分莊的坐莊掌櫃祁傢駒。祁掌櫃站在人群的內圈,以手捻須微皺著眉頭把目光停在黃膘馬的身上打量著。站在他身邊的是參贊將軍喜山、天義德分莊掌櫃李泰、紮薩克圖汗的代表,還有引人註目的俄國商人伊萬,全都是烏裡雅蘇臺的名流。也隻有這些人才有資格與沙王對賭。正是這幫人在沙王府的客廳內喝酒喝到興頭上,提出這場賭博的,就見喜山參贊慫恿李泰說:“李掌櫃何不一試?”

李泰搖頭擺手連忙說:“要論對馬的精通,在烏裡雅蘇臺祁掌櫃乃是首屈一指,祁掌櫃該當仁不讓與沙王賭上一回,也好讓我們開開眼界。”

祁掌櫃笑而不答,兩個手指把胡須捻成一小綹輕輕旋著,目光指向瞭伊萬:“伊萬先生不打算試試嗎?”

“好!”伊萬把禮帽從頭上一把扯下在手上攥緊瞭,說道,“既然沙王有此雅興,那麼我就來湊個熱鬧!隻是我剛來烏裡雅蘇臺不久,除瞭自己的一匹乘馬之外再沒有一頭牲畜。我賭銀子,十足的漢堡銀——兩千兩!”

“好!”

人群中爆起一片叫喊聲。

祁掌櫃走進圈內揚起手臂示意大傢安靜,高聲說道:“今日沙王與伊萬先生豪賭,我祁某人願做中人。”

說罷祁掌櫃走到桑佈道爾基跟前,把放在馬背上的木碗雙手端住向眾人亮瞭一亮,重新在馬背上放好。又對桑佈道爾基安撫道:“雖說這賭博隻不過是一場遊戲,你卻馬虎不得,騎馬疾走其速一定要快!”

“我知道。”桑佈道爾基說。

“那麼我們就開始吧?”祁掌櫃又征詢伊萬和沙王的意見。

得到沙王和伊萬的同意後,祁掌櫃手背一揚對桑佈道爾基說:“上馬——開始!”

在一片寂靜中,人群讓開一條道,就見黃膘馬甩開四蹄馱著桑佈道爾基走起來,四蹄疾蹈如梭掀起一溜塵煙。歡叫雀躍的孩子們追隨著黃膘馬跑著,大約一袋煙的工夫,黃膘馬馱著桑佈道爾基就從王府的另一側繞回來瞭。馬蹄敲打地面的“嘚嘚”聲和孩子們的呼叫聲遠遠地傳過來。人群激動地迎瞭上去。桑佈道爾基嘴裡輕輕地“籲——籲”著慢慢把韁繩勒住。

“不要動!”

眾人圍上去看那黃膘馬背上的木碗,碗中的水居然一滴也沒有灑出來!周圍響起一片驚嘆的呼叫聲。

王爺走過去,哈哈大笑著把那碗水端在手裡仔細地欣賞瞭半天。當下王爺就叫管傢拿來十兩銀子賞給瞭桑佈道爾基。好的走馬日行六百夜走四百,其速度與奔馬相差不到哪裡去。但是人騎在走馬的背上感覺卻要比騎大躥大躍的奔馬不知要舒服多少倍。可以想見的,一碗水放在馬背上尚且不會灑出來,人騎著走馬是會何等地舒坦穩當。那時候北方百年無戰事,安靖升平之年月,講究身份與風度在那個年代便蔚然成風,統帥和平軍隊的將軍、欽命官人、占有廣闊草原領地的王爺以及他們的福晉、小姐、巨商大賈,那種對各種人抬的馬拉的轎車膩煩瞭的社會名流們,哪個不是以擁有一匹上等走馬而引以為豪。一匹上好的走馬價值數千兩銀子呢!無論是草原城市的烏裡雅蘇臺、科佈多、庫倫,還是在歸化城、北京城、天津衛和漢口這些內地都市,到處都可以看到上流社會的人們,騎著裝扮高貴的走馬招搖過市。

桑佈道爾基調馴出來的走馬除瞭滿足沙王本人和王府內的福晉、少爺、小姐騎乘外,其餘盡數都被大盛魁收買瞭。大盛魁的烏裡雅蘇臺分莊前任坐莊掌櫃在任的時候,曾經用山西太谷廣升譽藥鋪的龜齡集,治好瞭老王爺福晉的疑難病,由於這種關系老王爺對大盛魁倍加好感,凡是大盛魁的事到瞭王爺府都好商量。小王爺繼承瞭老王爺與大盛魁的友情,王府和大盛魁依舊是走得很近。大盛魁提出全數購買桑佈道爾基調馴出來的走馬,而且價格給得相當好,王爺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大盛魁不但在馬價上給得寬裕,每年還有六十兩銀子的意思奉送馴馬手本人。這樣一來桑佈道爾基這個名揚整個喀爾喀草原的著名馴馬手,就有一多半是屬於大盛魁的瞭,等於是大盛魁自己雇請瞭難得的馴馬高手。不過大盛魁收買桑佈道爾基馴出來的走馬,並不是當做商品出售的,而是作為禮物送給瞭烏裡雅蘇臺的將軍、科佈多將軍、綏遠將軍、庫倫的辦事大臣以及歸化城的道臺、山西的巡撫……直到北京城裡的恭親王。好的走馬數量是很少的。

在桑佈道爾基調馴出來的走馬中有一匹特別名貴的,成瞭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的坐莊掌櫃祁傢駒的坐騎。這匹馬身個高大,腰身修長,外貌分外英俊奪人,它的身上除瞭四隻蹄子的顏色是淺褐色的之外,通體上下潔白如雪,找不出一根雜毛。經桑佈道爾基一番調馴之後,這匹白馬自有一種不同凡俗的雍容華貴的氣質。祁掌櫃騎著它在烏裡雅蘇臺的街上走,每每引來眾多羨艷不已的目光。祁掌櫃給他的愛騎起名為“白天鵝”。

“白天鵝”在成名之前並不怎麼打眼,桑佈道爾基將它從馬群中挑選出來之初,沙王本人也曾經仔細觀察過,那時候未曾修飾過的“白天鵝”鬣毛散亂目光狂野,尤其是有一個重大缺陷——四蹄特別別地大。於是沙王搖瞭搖頭把“白天鵝”放棄瞭。按照慣例,凡是桑佈道爾基調馴的走馬必得沙王率先過目將他喜歡的留下,然後才交於大盛魁全數收去。當沙王搖著頭從“白天鵝”身邊走開的時候,祁掌櫃卻留下瞭。他們都是走馬愛好者,每當有新的馬匹挑出來這二位都要放下手中事務前去察看。祁掌櫃繞著“白天鵝”轉瞭一圈又一圈,足足有一個時辰的工夫不肯離開。他一句話也不說把“白天鵝”從上到下從前到後,每一個細微的部位都仔仔細細地看過。後來又蹲下身子把那馬的大得出奇的蹄子研究瞭半天。最後祁掌櫃對桑佈道爾基說:“這匹馬我要瞭,你把它牽到分莊的院子裡去。”

桑佈道爾基牽著“白天鵝”走進大盛魁分莊的院子以後,足足有兩個月的時間連人帶馬都沒有露面。這期間祁掌櫃就和沙王把“白天鵝”的購買款項交割清楚瞭。兩個月之後,當人們看到馴馬手騎著“白天鵝”從大盛魁分莊的大門走出來的時候,都驚呆瞭:經過瞭修飾的“白天鵝”,被陽光一照,雪白的皮毛反射出一束束銀色的毫光!淺藍色的眼睛水靈靈地能映出人的清晰影像;最讓人不解的是那四隻肥大笨拙的蹄子沒有瞭。淺褐色的蹄勻稱極瞭!這時候大傢才明白瞭,原來祁掌櫃是一個善於相馬的奇人。後來人們才漸漸地知道,桑佈道爾基把“白天鵝”牽人大盛魁院子之後,祁掌櫃並未讓他立刻調馴“白天鵝”,隻是吩咐廚房每日三餐好酒好肉地款待馴馬手。

祁掌櫃親自指揮幾個小、夥子在分莊院中一處僻靜角落做一木架,下邊挖四個小坑,把“白天鵝”置於木架之內,四蹄埋在坑裡,每日三次以水灌之。馬頭前面放一食槽,“白天鵝”隻能吃不能動,此稱為漚蹄。兩個月之後將木架拆去挖出四蹄,就見“白天鵝”的外蹄脫落露出漂亮的內蹄。當沙王看到桑佈道爾基騎著“白天鵝”在王府門前的空地上訓練時,大吃一驚,但是後悔已經晚矣。

癖馬如癡,乃是祁掌櫃子的一大愛好。隻要是烏裡雅蘇臺有什麼慶典集會,祁掌櫃便將“白天鵝”打扮起來,騎著它去出席。喀爾喀草原上著名的說唱詩人寶力高,特意為“白天鵝”編瞭一首贊歌,那歌唱道:

金絲編織的馬韁,
響鈴串合的嚼環;
象牙雕刻的鞍鞘,
紫檀精制的馬鞍;
栽絨剪裁的馬褥,
蟒皮縫制的鞍墊;
金鹿皮擰就的擰扣,
香牛皮做成的大旃;
絲挽的兩條肚帶,
銅鑄的一對鐙盤;
各種珍奇異寶裝飾的“白天鵝”呀,
把聖潔的奶酒向你輕彈!
……

“白天鵝”的美名在烏裡雅蘇臺城裡城外的居民中,在軍營的士兵中,在喇嘛寺院的神侶中,在王府上下,在各色商人中間迅速地傳播開來。很快就傳到瞭庫倫(現烏蘭巴托)、科佈多、歸化城,就連幾千裡之外的中俄邊界的貿易城哈克圖的俄國人也知道瞭。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人出瞭名會惹麻煩,豬肥瞭要挨宰,馬的名聲太大瞭也會招來災禍。一年以後就是因為“白天鵝”,在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與王府之間,無端地釀起瞭一場矛盾,使大盛魁在喀爾喀草原上的商業利益,遭受到瞭嚴重的損害,由此祁掌櫃被從烏裡雅蘇臺分莊坐莊掌櫃的重要位置上撤下來,降職使用派到瞭漢口。這是後話。

北京,一份關於批準老王爺巴圖退位和任命小王爺沙格德爾繼位的皇帝詔書,在一個早晨由紫禁宮的太監轉至瞭理藩院衙門;理藩院立刻派出快馬驛使星夜趕路將詔書送往喀爾喀草原。驛使在五月下旬由北京出發,經過北京——宣化——張傢口——豐鎮——歸化——可可以力更(即現今的武川縣)——百靈廟——達蘭紮達加德——紮薩克圖汗等官方驛路,於七月初終於抵達烏裡雅蘇臺。老王爺和小王爺當即跪接瞭皇帝的詔書,設宴款待從北京來的風塵仆仆的驛使。老王爺親手把皇帝的詔書在客廳正面的神龕裡面放好,對繼任的兒子說:“從今天起咱烏裡雅蘇臺草原的興衰就看你的瞭,你要勤勉做事,上對得起大皇帝浩蕩皇恩,下對得起草原黎民百姓。”

“我一定會盡力而為,請父親放心。”

“時勢遽變,”老王爺憂心忡忡地說,“如今之勢烏裡雅蘇臺已不比從前,大批俄國人進入我們烏裡雅蘇臺草原終究是件讓人難以放心的事情。今後做事你要時時處處多加小心才是!”

“我知道。”

他們決定半個月之後召開盛大的繼位慶典大會。

為瞭預備沙格德爾王爺繼位的慶典,大盛魁分莊早在半個月之前就開始忙上瞭。祁掌櫃親自指揮鋪夥為沙王的慶典做準備工作:修繕王府、佈置祭臺、趕制錦旗、為沙王本人縫制新衣……好在這些對於祁掌櫃和他手下的一班人馬來說都是熟門熟路的事情。

諸般事項中最為費力的是八套草原八珍宴席的籌備。既然稱作是八珍便個個都是十分珍奇,愈珍奇就愈難弄,此八珍為:醍醐、夤玩、野駝蹄、鹿唇、駝乳、麋、天鵝炙、元寶漿。

大盛魁的生意做得奇特而又神秘,由此亦可窺其一斑。在這草原上自王府衙門,下至普通牧人的蒙古包,從嘴裡吃的到身上穿的頭上戴的腳下蹬的,可以說“上自綢緞下至蔥蒜”以至於其他的生產生活,大部分都由大盛魁包購包送。就連清廷駐烏裡雅蘇臺的將軍衙門、參贊大臣衙門概都如此。在軍營中,除瞭軍官的俸銀、軍士的兵餉是按照規定由朝廷的戶部發給以外,關於辦公、雜費、夥食、馬乾車駝、旅運、燃料和器具以及其他一切由地方支應的人工、物品和款項……統統都由大盛魁一傢先行支墊,事後再按照地方七成商號三成的原則分攤。像王爺府上辦慶典宴席和有關的一切支應自然也是按此辦理。所不同的是,這部分費用以後全部都要直接攤派到旗屬牧民的頭上,每年陰歷五月結賬的時候以羊和馬一並抵還。

由此可以揭開大盛魁壟斷喀爾喀草原市場的部分秘密。不論是攤到地方或是其他商號頭上的支應費用,如果大盛魁不能及時收回,一律都要轉為“印票”賬,按月行息。這樣一來這部分墊款就轉而成為它的票號業務瞭。於是貌似費力吃虧的支應就成為有利可圖的生意。僅僅在烏裡雅蘇臺和科佈多兩地的將軍、參贊衙門招待王宮和官差,單單是餃子餡一項就需宰羊六千隻!,如此一來大盛魁就成瞭食品商!這種變化多端的經營方式使得許多同行尤其是對廣闊的喀爾喀市場垂涎已久的俄國商人,感到就像萬花筒似的變幻莫測,耍魔術般的不可理喻。

在喀爾喀草原對顧客來說,其他的商號都是店鋪裡有什麼你才能買什麼,隻有大盛魁例外——你買什麼它有什麼!不論是在烏裡雅蘇臺、科佈多還是其他城鎮,大盛魁沒有開設一傢店鋪,但是大盛魁的生意卻滲透到瞭草原的每一個角落。比如,一年一度的由各和碩章京參加的例行會盟,其全部的經費物用都是由大盛魁負責的;再比如烏爾頓徭役,這項徭役的內容是服役的牧民在驛站上要負責往來公文的傳遞,同時還要為驛路上經過的公人提供食宿和乘馬,這一項中除瞭乘馬是由驛站上服役的牧民無償提供外,其他的飲食和用品概由大盛魁提供。由於烏爾頓徭役的繁重使得服役的牧民苦不堪受,再加上過往的官員借機敲詐勒索,蒙古王公為瞭避免麻煩尋求省事,乃請朝廷戶部的批準,把歸化至烏裡雅蘇臺沿路五十四個臺站和歸化至庫倫五十八個臺站的支應費用,全部都交於大盛魁包辦。每年大盛魁在向牧民收自己的債務時順便連同這項費用一並催收。不能收清的部分一律轉為“印票”賬。

還有,清廷在喀爾喀所征收的捐稅都是按白銀來計算的,但是草原上銀兩缺乏,牧民多以牲畜來代替銀兩交納捐稅。如此就產生一些問題,像牲畜的作價、變價,牲畜的保管和運輸,這些事在征收捐稅的官吏來看是既麻煩又費事,於是統統交給瞭大盛魁為其代辦。這樣一來大盛魁又為自己的生意披上瞭一件權威的外衣,在牧人的眼裡大盛魁不隻是一傢商號而是“通司腦營”大盛魁——大盛魁是帶“官”字輩的。再加上大盛魁的掌櫃子們本來就捐有官職,當他們身著官服出現在草原上的時候,牧人們就真的難以搞得清他們到底是官人還是商人瞭。

大盛魁不但為朝廷代收捐稅,還有設爐鑄錢的特權。這是因為,在草原上流通的銀兩歷經周轉大銀錠變成瞭小銀錠,小銀塊破成瞭碎銀子,並且含銀量也不一致瞭,有時候還會有假銀子混在其中。為瞭尋省事,戶部也把整頓銀兩的事情交給瞭大盛魁。

祁掌櫃管理下的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共有大小掌櫃和鋪夥一百三十八名,除瞭賬房、庫房、銀爐和一個駝場上的人員之外,其餘的人分成八個送貨小組,這八個送貨小組一年依照節令和生產的需要不停地向王府、寺廟、官府衙門、駐軍營房以及散落在草原各個角落的牧民的賬房運送貨物。貨物送到也不要現收錢款,送貨的夥計隻需把賬目記好即可。每年陰歷五月為界,頭年送貨第二年收賬。賒賬的擔保是和碩(即旗)衙門或者是所在領地的王爺。這些事自有合同文書管著,沒有人賴賬,也沒有人敢於賴賬。大盛魁與旗署衙門所簽的合同書上寫有這樣的字樣——“父債子還,夫債妻還;死亡絕後,由旗公還”。

這樣的經營方式決定瞭大盛魁的生意既是有形的也是無形的,有形的時候少無形的時候多。

新的王爺登位,在草原上可是頭等的大事。屆時在烏裡雅蘇臺要舉行盛大的慶典活動,邀請八方貴客前來參加。大典活動的總指揮便是大盛魁分莊的坐莊掌櫃祁傢駒。

祁掌櫃吩咐櫃上的其他幾個掌櫃分頭組織鋪夥去籌備慶典所需的各種物資,包括大量的佈匹、綢緞、錦旗和食品;他自己則親自從鋪夥中挑選出二十六名精幹的小夥子,委派六名小掌櫃率領去搜尋草原八珍。

在祁掌櫃擬訂的客人名單中,最為尊貴的有十六人,慶典宴會上十六名貴客將分列八張餐桌入席;這八張餐桌上要上八套“草原八珍”。祁掌櫃知道,在整個慶典活動中安排好這十六名貴客是最為重要的,而要讓這些貴客能夠滿意,八珍宴席就是最為重要的瞭。祁掌櫃已經在沙王面前誇下瞭海口,說:“到時候我要讓那些鄰旗的王爺們,各盟的代表、將軍、參贊和剛來烏裡雅蘇臺不久的俄國人都開開眼界——見識見識草原八珍。”

沙王說:“祁掌櫃的美意我心領瞭,準備八套草原八珍談何容易!我是在烏裡雅蘇臺草原長大的人,從小、到大全套的八珍宴我隻不過吃過兩次。我知道,單個的八珍不難找,可全套的八珍就不容易湊瞭!……”

“沙王這麼說是不相信祁某人啦?!”

祁掌櫃是場面上的人,見沙王這麼說就有點不高興。

“祁掌櫃誤會瞭,”沙王解釋說,“論地位論才幹祁掌櫃都是烏裡雅蘇臺的第一人!我不相信你祁大掌櫃還能相信什麼人哪?我的意思是說,用草原八珍來招待客人當然好,可一下子要弄那麼多實在是太難瞭。萬一湊不齊八套,豈不是白費力氣?總不能一樣的客人兩樣對待,那樣一來反倒會鬧出事端。不如幹脆不上!誰也說不出什麼來。”

“沙王太多慮啦!”祁掌櫃哈哈大笑起來,拍著自己的胸脯子說,“八套草原八珍包在我身上,大典之日假如席面上沒有這草原八珍,沙王你拿我祁某人是問!”

說這話的場合是在沙王的一次小宴會上,在座的還有天義德分莊的掌櫃李泰、俄商伊萬和一位寺廟來的高僧。眾人都齊聲叫好,紛紛端起酒碗向祁掌櫃敬酒。

第二天祁掌櫃就後悔瞭,但是為時已晚,他祁掌櫃是場面上的人,說出來的話是不能收回的,隻好硬著頭皮去做瞭。整整一個早晨祁掌櫃都默默不語,眉頭皺成一個疙瘩,在心裡琢磨著這件事情,喝早茶的時候祁掌櫃吩咐身邊的小夥計:“你去把海仲臣叫來。”

小夥計問:“就這會兒嗎?”

“這話還用問嗎?!叫他立刻到我這兒來!”

祁掌櫃說著話不由得就來瞭火氣,把茶杯往桌子上一蹾,拿眼瞪著小夥計。小夥計卻不走,又說:“祁掌櫃您忘記瞭,海仲臣他現在不在櫃上。”

“海仲臣在哪裡?”

小夥計笑瞭:“海仲臣是您祁掌櫃前天下午剛剛打發出去,您讓他到沙爾沁駝場上去辦事瞭。”

“沙爾沁駝場離烏裡雅蘇臺有一百三十多裡路呢,”祁掌櫃自己也笑瞭,說,“你看我也糊塗瞭,都怪昨天在王府喝酒喝多瞭。這麼著,你去找匹快馬立刻往沙爾沁駝場去一趟,叫海仲臣連夜返回分莊來!你就說我有要緊的事情要他去做。”

小夥計備瞭馬剛剛走出分莊的大門,還沒上馬背呢祁掌櫃又追瞭出來,囑咐說:“還有一件事你順便辦一下,沙爾沁駝場上有一個小夥子名叫胡德爾楚魯。”

小夥計說:“胡德爾楚魯這個人我知道,是個有名的獵手。”

“對瞭,”祁掌櫃說,“現在就是用他這個好獵手的時候瞭,你告訴駝場的靳掌櫃,就說我說瞭——讓他把駝場上最好的馬給胡德爾楚魯備上,叫胡德爾楚魯和海仲臣一起連夜返回分莊來!”

第二天中午正在吃飯的時候,海仲臣就帶著胡德爾楚魯和小夥計一起返回瞭分莊。三匹馬全都跑得大汗淋漓就像洗瞭澡一樣。

海仲臣三十上下的年紀,中等個頭,一張寬寬的臉被太陽曬成瞭紫棠色,臉上佈滿瞭疙疙瘩瘩的青春痘,單從外表看你很難認為他會是一個商人,一個大盛魁的掌櫃子。而事實上海仲臣不但是一個商人,在大盛魁年輕一輩的小掌櫃中間他是最精明能幹的一個。

祁掌櫃對海仲臣如此這般地安頓瞭一番,說:“這件事我就交給你瞭!我就是不說,你也知道這事情的重要。此事隻能做好不能做壞。沙王的大典之日我親自接收你的獵物,八隻天鵝全要活的,一隻不能缺。”

祁掌櫃拍瞭拍海仲臣的肩膀又說:“我知道這件事情難辦,正因為難辦我才把它交給瞭你。有關沙王慶典的其他事項我都交給別人去做瞭,就是捉野駱駝和鹿的事情我也交給瞭別人,我知道那些事情都好辦。唯獨這捕捉天鵝的事情最為困難,所以我才把這事交給瞭你。正因為這事難辦,我才叫你把胡德爾楚魯從駝場上帶回來。誰都知道胡德爾楚魯乃是烏裡雅蘇臺草原上出名的少年英雄,他的一手拋石擊獸的絕技名揚千裡;我還給你請瞭一名高手,是一名有經驗的老獵人。有兩名高人幫助你,我還從分莊挑瞭六個精幹的夥計歸你調度。對瞭,還有剛剛從歸化總號派來的那個古海,是個腦筋十分活絡的人,你把他也帶上,或許能助你一臂之力。”

凌晨,海仲臣帶著他的隊伍出發瞭。昨夜裡下過一場雨,後半夜西北風把濃濃的雲層刮散瞭,清亮的下弦月斜掛在墨藍色的天幕上;草原上在這裡那裡有一窪一窪的積水在星月的映照下閃著亮光,馬隊馳過,將窪地裡的積水濺得四處飛揚。

馬隊沿著一條彎曲的河流逆流而上,跑跑停停,在中午的時候來到瞭一個轉彎處;轉彎的河水在這裡沖刷出瞭一個肘形的水灣,水灣裡在靠近左岸的地方長滿瞭粗壯茂密的紅色蘆葦,在風吹蘆葦的唰唰響聲中傳來瞭“嘎——嘎”的禽鳥的叫聲。海仲臣眼睛中閃著興奮的亮光把馬勒住瞭,他輕輕地向後擺著手示意大傢下馬。但年輕的胡德爾楚魯在馬背上是動也沒有動,他哈哈大笑地說:“海掌櫃你搞錯瞭,這不是天鵝在叫而是野鴨!”

那名老獵手也沒有下馬,他舉起槍朝著天空“轟”地放瞭一槍。隨著槍聲的轟鳴,一群水鳥從蘆葦深處的水灣中間飛瞭起來,大部分是黑色的野鴨,還有幾隻灰色的水鷗;陽光下野鴨子扇動著翅膀散出一束束瓦藍色的光。

接連著五天都是如此,他們連根天鵝的毛也沒有摸著,碰到的全都是野鴨子、野雁和叫不上來名的各種水鳥。海仲臣急得火燒火燎的,晚上大傢都睡著瞭,他一個人守著篝火發呆,望著浮雲在深藍色的夜空中遊動,盼望著能夠看到一隻白色的天鵝從那灰色的雲層中飛出來。但是天空什麼也沒有,天鵝們都躲在一個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彎著長長的脖子把腦袋插在翅膀下睡覺呢。它們肯定與海仲臣他們同在一片飄動的白雲下呼吸著,但是就是找不到。這五天的時間裡由於睡眠不足和心情焦急,海仲臣的雙眼已經被密密的血絲網住瞭,兩隻眼睛變得通紅。

第六天下午的時候在一片沼澤地他們終於找到瞭一大群天鵝。這一群天鵝足足有三四十隻之多!它們分成幾個小、群在沼澤地中間的水面上安詳地遊動著。海掌櫃吩咐手下的鋪夥分成兩撥從兩個方向去趕天鵝,他自己帶著胡德爾楚魯和獵人埋伏在沼澤邊緣的蘆葦中,不準隨便發箭,更不準放槍,一切都在靜悄悄地進行。大約用瞭一個時辰的工夫,終於把天鵝群驅趕到瞭靠近海掌櫃埋伏的蘆葦叢附近。海仲臣個手勢下去,老獵人便把他手中捕雁用的大網向天鵝群頭上撒過去,這一網碩果累累——捕住瞭三隻天鵝!胡德爾楚魯連續地拋出手中的石塊,擊中瞭三隻正在起飛的天鵝。他們把三隻被網兜住的天鵝拉上岸來。海仲臣和老獵人小心翼翼地捉住天鵝的脖子,把它們裝進預先準備好的紅柳筐中,將紅柳筐的蓋子用繩索綁結實瞭,都放在岸邊,裝著天鵝的紅柳筐一共是三隻。個體龐大的天鵝在紅柳筐中“哦——哦”地驚叫著掙紮著,把紅柳筐弄得一個勁兒地搖擺。海仲臣看著這些獵物,臉上禁不住綻開瞭笑容,不再管這些籠中之物,拍拍手扭身去幫助胡德爾楚魯捉那些被石頭擊中的天鵝。

他預先警告過胡德爾楚魯——隻許把天鵝擊傷,不準打死。海仲臣說:“瞄準瞭,往天鵝的翅膀上打!把翅膀打斷瞭,它就飛不起來瞭。隻要天鵝飛不到天上咱就有辦法捉住它。”

可是事情並不是像海仲臣設想的那麼簡單,胡德爾楚魯是在天鵝從水面上飛起來的時候將天鵝擊中的。受傷的天鵝在掉下來的時候仍然有力量向前滑行,它們有的落到瞭離開岸邊的水中去瞭,有的掉在瞭靠近岸邊的沼澤中,都掙紮著用一隻翅膀拼命扇著空氣,但是它們的努力全都沒有結果,沒有一隻受傷的天鵝能夠重新飛起來,它們的鑲著蛋黃色眼圈的黑色的眼睛都向天空望著,悲哀的鳴叫聲劃破瞭藍色的天幕。

這樣一來捕捉這些受傷的天鵝就成瞭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從岸邊到受傷的天鵝之間隔著一條幾丈寬的沼澤帶,根本越不過去.七個夥計包括神投手胡德爾楚魯都圍在海仲臣跟前幹著急沒有辦法。

海仲臣把兩隻手搓得“唰唰”直響,問老獵人:“你有經驗,趕快想個辦法!”

老獵人搖瞭搖頭。

水泊子裡在靠近他們這邊的沼澤上有一隻翅膀被打斷的天鵝,它歪著身子浮在微微晃動的稠泥上面。獵人瞄著它一連幾次將手中的大網撒出去,可是沒有一次能把它網住。那隻受傷的天鵝離岸邊的距離超不過三丈,就在那裡很誘人地漂浮著。

不知深淺的古海試著把一隻腳伸出去,剛一把腳踏在沼澤上立刻就感到好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在拽他似的,整個身體向泥灘裡陷下去。眼疾手快的胡德爾楚魯把古海拽上瞭岸。海掌櫃看看古海的兩隻泥腿,又看看不遠處泥灘裡的天鵝,皺著眉頭想瞭一會兒,對身邊的一個夥計說:“張旺——你去,拿一塊馬褥子來!……”

張旺剛跑去不一會兒,海掌櫃又吩咐古海:“你也去,把所有的馬褥子全都抱來!”

說話的工夫天色已經暗瞭下來,晚霞映著沼澤地把蘆葦暗影投下來,在東方一天地交接的地方,有許多紫色的雲團迅速地升瞭上來。海掌櫃親自動手把第一塊馬褥子鋪在靠近岸邊的泥灘上面,然後爬在鋪好的第一塊馬褥子上向沼澤裡鋪上第二塊馬褥子,接著鋪第三塊、第四塊、第五塊……

十塊馬褥子都鋪好瞭,仍然離那隻天鵝有不到一丈的距離,海掌櫃爬在第十塊馬褥子上,讓張旺也過去,張旺小心翼翼地在馬褥子上一點點站起來,馬褥子在他的腳下搖晃著,張旺的一隻手由海掌櫃拽著,另一隻手向天鵝伸過去,眼看著就要抓住天鵝那扇動的翅膀瞭,悲劇就在頃刻之間發生瞭:也不知道是張旺先叫瞭一聲,還是他的腳下先滑瞭一下,就見張旺那隻即將抓住天鵝的手臂猛地像甩什麼東西似的掄瞭一下,與此同時兩隻腳一起踢起來,在空中打瞭一個空翻落下去瞭。海掌櫃大叫一聲拼盡全身的力氣緊緊抓住張旺的手沒有放開。兩個人同時落到沼澤裡去瞭。

這一瞬間在古海的印象裡留下的是一片灰色的景象,一縷斜陽透過蘆葦的縫隙恰巧照射在張旺那一張被死亡的威脅扭曲瞭的臉上,他的眼睛裡向外迸射著瘋狂的絕望的火星,大張著的嘴裡兩排細密的牙齒閃爍著白光——岸上是一片混亂,吼叫聲和雜踏聲混在一起,有一個小夥計在情急之中跳上瞭鋪在泥灘上的馬褥,還沒等他站穩就一個跟頭摔進瞭泥灘中,他就在離古海不到三尺遠的地方,古海清清楚楚地看見黏稠的泥湯顫動著迅速地浸過瞭他的腰部,大傢一起動手費瞭很大的勁才把他拉上來。每個人渾身上下都糊滿瞭黏泥。

剛剛從泥灘中救出來的那個夥計把距離岸邊最近的一塊馬褥踩翻瞭,現在通向海掌櫃和張旺的路中斷瞭。死亡迅速地向陷入泥灘中的兩個人逼近——泥漿已經淹到瞭海掌櫃的腰部,張旺隻有胸部以上還沒有被泥漿淹沒。老獵人把一團套馬的繩索拋向落難的人,海掌櫃是在泥漿淹到瞭他的胸部的時候才總算抓住瞭老獵人拋給他的繩索。古海、老獵人和岸上的其他夥計一起抓住繩索向外拽著,繩索的另一頭好像有千斤重似的,隻往泥灘的深處墜著,岸上的人和藏在泥灘深處的死神像拔河似的爭奪著海掌櫃的生命。

等到大傢拼盡全力把海掌櫃拉上岸來,再向泥灘中看時,那裡已經什麼也沒有瞭!隻有咕咕嘟嘟的泡沫翻滾著像死神的咀嚼聲在陰森森地響著。

太陽完全沉沒瞭,它把照亮沼澤的最後一縷霞光收瞭去,整個沼澤陷入瞭一片昏暗之中。冷颼颼的晚風刮起來瞭,鑲著紫邊的暗色雲團把整個天空都罩住瞭。

過瞭不久,一場大雨就嘩嘩啦啦地下起來,沉重的雨點砸在沼澤上,濺起瞭無數個灰色的小泥柱。後來雨水就把泥灘中的沼澤帶整個淹沒瞭。人們瘋狂的喊叫聲和嚎哭聲在嘩嘩的大雨聲中向外掙紮著,但是大雨卻是越下越大,冷酷地把人們的聲音壓制下去,最後全部吞沒瞭。

第二天在吞噬瞭張旺的沼澤旁邊,大傢默默地站瞭一會兒,向犧牲的人作最後的訣別。沼澤向著雨後湛藍的天空展示出的是一副平靜的面孔,受傷的天鵝沒有瞭,張旺沒有瞭,似乎這裡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海掌櫃拿骯臟的拳頭擦著臉上的淚水說:“張旺兄弟,你死得太冤……是我海仲臣害瞭你。可是你不要怨我,我也是為瞭咱大盛魁的生意!你是為咱大盛魁的生意死的,回去以後我要向祁掌櫃為你請功。”

告別瞭死去的張旺,海掌櫃又帶領大傢出發瞭,繼續去捕捉天鵝。在沙格德爾王爺繼位大典的前一天,海仲臣終於帶著十隻活的天鵝返回瞭烏裡雅蘇臺。

大典儀式那天海掌櫃的眼病發作瞭,先是心血過虧,肝腸上逼,脾經受克,肺氣不舒;轉而為風火上眼,以致眼腫如疣,用手一按,血隨淚下,見到的人無不大駭。

古海日夜守候著海掌櫃,海掌櫃什麼東西都看不見瞭,衣食住行乃至於送屎送尿都離不開古海。這樣的日子一連過瞭有五六天,直到從庫倫來瞭一位老中醫,刀圭與藥石兼施為海掌櫃治瞭三次,海掌櫃的眼病才算漸漸好轉。那老醫師說,倘若不是治療及時海掌櫃那雙眼就是瞎定瞭!

張旺的死讓古海難過和消沉瞭好長時間,大約過瞭一個月之後,他就把這件不幸的事件淡忘瞭。

古海是按照大盛魁的特有規矩,在歸化城櫃三年學習屆滿之後,被派到烏裡雅蘇臺繼續第二個三年的學習。

天高地闊的草原環境使他從一開始就喜歡上瞭這裡,烏裡雅蘇臺讓他覺得新奇和興奮。這裡是大盛魁的一個分莊,不管做什麼事情都得依著大盛魁的規矩去辦。但是在這遠離歸化的草原上,那種城櫃裡所具有的使人感到壓抑沉悶的氣氛已經是非常淡薄瞭。他的任務也非常單純,就是按照他的頂頭上司小掌櫃海仲臣的指令,牽著駱駝去送貨。有時往王府去送貨,有時往軍營裡送貨,有時往寺廟裡送貨,有時也直德把貨物送到分佈在草原上的蒙古包裡;所送的貨物五花八門,吃的穿的用的什麼都有,這裡要緊的是在送貨的途中不能把貨物損壞。至於收賬的事情完全不用他操心,他隻需要在把貨物送到以後將賬目記好就是瞭。

依照字號的規矩,大盛魁的號夥不論是在草原上做生意還是回到分莊的大院,都隻準使用蒙語講話。這一點古海還是在傢鄉的時候就曾經聽父親說到過,在歸化的三年,頗有心計的古海利用早晚的間隙已經基本上把蒙語弄通瞭,所以來到烏裡雅蘇臺之後他很快就適應瞭這裡的生活。

還有一點對他來說更重要,那就是他又遇上瞭祁掌櫃。祁掌櫃與姑父姚禎義的深厚私交和對他能雙手打算盤的格外欣賞,使他從心理上得到瞭特別的慰藉,他覺得在烏裡雅蘇臺遇上瞭祁掌櫃是一個絕好的兆頭。事情果如他所料,和他一起被派到烏裡雅蘇臺分莊的一共是六名夥計,可是隻有他一個人在來到烏裡雅蘇臺的頭一個月裡就受到祁掌櫃的親自召見。

那是一個晚飯後的辰光,古海隨著祁掌櫃身邊的小夥計走進房間的時候,祁掌櫃正坐在烏木的八仙桌旁邊喝奶茶。祁掌櫃是三年前古海剛入號之後不久被總號派到烏裡雅蘇臺來的。一別三年,如今的祁掌櫃比過去胖瞭許多,袍子下面的肚子挺瞭起來,肩膀和胸脯都也寬展厚實瞭,臉色黑瞭一些,但是臉面上的皮肉繃得展悠悠的,甚至連過去曾經有過的魚尾紋都看不到瞭;整個人看上去比三年以前還顯年輕,更有氣度瞭。

“祁掌櫃好!”

古海很高興地向祁掌櫃行禮問候。

祁掌櫃呵呵笑著踱到古海的跟前,用含笑的目光從上至下把他仔細打量瞭一遍,從背後伸出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使勁地拍瞭拍說:“嘿——真是想不到,三年沒見,你的個頭長得比我都高瞭!人也壯實瞭,假如走在外面一下子我還認不出你呢……”

醉意頗深的祁掌櫃身上散發出一陣陣強烈的酒味兒,古海不知道祁掌櫃是剛剛從王府的酒宴上下來的。

祁掌櫃顯得很興奮,話也特別多,他讓身邊的夥計為古海拿來杯子斟瞭奶茶。祁掌櫃對古海說:“古海你我三年沒見,今天看見你我是太高興瞭。三年前姚禎義頭一次帶你去見我的時候,我就看出來瞭,你是一塊經商坐賈的好材料!今天這裡也沒有外人,咱爺倆好好嘮嘮。”

“祁掌櫃過獎瞭!”

祁掌櫃讓古海坐在瞭他的對面,這本來就使古海覺得受到瞭過分的抬舉,聽祁掌櫃這麼一說古海更覺得受寵若驚瞭。他扭捏著把半個屁股放在烏木的太師椅沿上,簡直就不知如何是好。

“不必過謙!”祁掌櫃把滿滿的一碗奶茶咕咚咕咚一口氣喝盡瞭,然後把空茶碗重重地往桌子上一蹾,說,“我們過去總是說做人要謙虛,所謂虛懷若谷乃是一種美德。其實依我看這謙虛有時候當然是不錯,但是許多時候你謙虛瞭也未見得就是好事情,你謙虛瞭也未見得就會有好的結果。你說是不是,古海?”

“嗯……當然,祁掌櫃說得有道理。”古海吞吞吐吐地說著,站起來為祁掌櫃斟茶,心裡卻在對自己說著另外的一番話,“祁掌櫃這是喝醉瞭。”

“就說你古海吧,小小的年紀你就能雙手打得瞭算盤——我早說過,在咱大盛魁上上下下近萬號人馬中間除瞭酈大先生再沒有誰能耍得瞭這一手。——可是古海你就能!這就是本事!”

古海隻是笑著望著臉色紅紅的祁掌櫃,並不多說話,隻是支支吾吾地應酬著。在城櫃待瞭三年,他還不曾有一次看到過有哪個掌櫃像祁掌櫃現在這樣酒後失態。事實上在酒精的作用下,神經異常興奮的祁掌櫃也並不要聽古海說什麼,他隻管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虛懷若谷?什麼叫虛懷若谷!告訴你我祁某人到烏裡雅蘇臺做這裡的分莊掌櫃,就是我自個兒主動向大掌櫃要求的——我就沒有虛懷若谷。既然我有這個本事,我就可以自己說。大掌櫃不是按照我的要求辦瞭嗎?要緊的是你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而不是什麼虛懷若谷。在大盛魁成百上千的大小掌櫃子中,除瞭大掌櫃和酈先生有誰可以和我相比?!自出師以來前前後後我為字號立下瞭大功兩次、小功六次,我就是憑著這些才做上瞭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坐莊掌櫃的交椅的。你知道嗎?——烏裡雅蘇臺分莊坐莊掌櫃這把交椅意味著什麼?你說,古海。”

“我知道,烏裡雅蘇臺坐莊掌櫃就是大盛魁總號大掌櫃的繼承人。這是咱字號近兩百年早已形成的慣例。”

“你說對一瞭!……哈哈哈!告訴你,古海——用不瞭多少時日,大盛魁總號大掌櫃的位置就是我祁某人的!你也知道的,你在城櫃待瞭三年,你看見咱大掌櫃的那樣子瞭,他老囉!——想當初我來這烏裡雅蘇臺分莊也是據理力爭才辦成的,在總號就有人不服氣我,那時候大掌櫃的態度也不明朗。大掌櫃的心裡本來是另有人選的,他看中瞭在北京分莊坐莊的王錦棠。我也不是傻子,這種時候不使勁兒什麼時候使勁兒?這機會對我、對王錦棠、對其他謀求大盛魁最高位置的任何人來說,都隻有一次。我使瞭手段,我利用瞭財東們的力量壓服瞭大掌櫃……”

祁掌櫃的這番話使得古海不由得打瞭個寒戰,他還從來沒有聽說過像祁掌櫃這樣的在字號內有著極高地位的人講起大盛魁高級掌櫃們之間的矛盾。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在大盛魁最高級的掌櫃們之間還會有矛盾。祁掌櫃的這一番話簡直就把他嚇壞瞭,從打入號之初就不斷地受到各種人的“多做事少多嘴”告誡的古海,覺得自己再這樣和祁掌櫃坐下去已經是很不方便瞭。他借著為祁掌櫃斟茶的機會說道:“祁掌櫃,我討擾多時瞭,您該歇著瞭……”

“好吧……你先去吧。”祁掌櫃把古一海放走瞭,古海走到門口返回身關門的時候又聽見祁掌櫃說,“古海你好好幹,有我祁某人在,一切都好說。”

古海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對喝醉酒的人的話是不能當真的,但是他也知道有一句老話叫做“酒後吐真言”,祁掌櫃的醉話雖然不能全都當真,可是祁掌櫃對他的那份喜愛和關懷確是沒摻假。有瞭這個底,古海的心裡就感到特別地熨帖,說話做事就放松多瞭。

烏裡雅蘇臺是一座幽靜閑散的小城,城裡的人口總共還沒有超過六千人。在分莊上像他這樣的夥計都已經有過城櫃三年學習的經歷,可以說有瞭一定的資歷,掌櫃們對他們的管理也不像對初入號的小、夥計那樣嚴厲,整個空氣是比較寬松的。有許多時候他們都是單獨一個人牽著駱駝去送貨,碰到一些屑小的事情掌櫃也允許他們自己酌情處理。隻要不是遇到大收賬的日子,一般來說不是很忙。在分莊上夥計們因為有瞭一定的資歷在身,彼此間說話做事都客客氣氣的,稱呼也講究瞭,不再直呼其名,而是稱對方的字。古海,字元龍,夥計們就都叫他元龍。在外邊不論是普通牧民還是其他商人則一律稱他們為——小掌櫃。

到烏裡雅蘇臺不久,古海就結識瞭後來成為他生死之交的俄國朋友米契訶·康達科夫。他們是在觀看桑佈道爾基馴馬的時候認識的。米契訶個子高高的、瘦瘦的,白凈的面皮緊緊地包裹住他的顴骨突出的臉龐,在兩邊的眼角向顴骨延伸的地方有許多像小米粒似的雀斑均勻地散佈著;他上身穿一件在烏裡雅蘇臺看來是非常特別的高加索式的襯衫,套頭式的襯衫隻開著半截前襟,拿粉色的絲線滾著襟邊;米契訶的臉上總帶著好奇的、天真的笑意,欣賞桑佈道爾基馴馬的時候非常投入。一看就知道他對對馬是十分喜愛的。

桑佈道爾基高超的馴馬表演,在烏裡雅蘇臺這座生活單調的草原小城內成為引人註目的一景,那些有閑空的市民、僧侶、軍營裡的士兵和商人、夥計就成瞭觀看馴馬的常客。古海每一次到王府前的空場地都會看到米契訶,他知道這個年輕的小夥子是在烏裡雅蘇臺開張的第一個俄國人的商號——莫霍夫商店的夥計。大概是第二次見面的時候他們就說話瞭。

“你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嗎?”米契詞用目光指著馴馬手,問古海。

“他叫桑佈道爾基。”

“桑佈道爾基馴馬馴得真棒!”

“是的,他是全喀爾喀草原上最有名的馴馬手。”

“你愛騎馬嗎?”

“會一點。我隻敢騎性情溫和的馬,要是碰上烈馬可就不敢挨邊瞭。”

“我也是,我的騎術很不高明。可是我從小特別喜愛馬,隻是騎馬的機會很少。”

“你們那裡的馬多嗎?”

“我的故鄉在格魯吉亞,那裡也有馬,可是沒有這裡多。我父親不贊成我騎馬。他年輕的時候因為騎馬摔下來把一條腿摔斷瞭,直到現在走路還一瘸一瘸的呢。是骨科醫生沒給他接好,等到摔斷的骨頭縫長好才發現沒有接好。但是晚瞭,人的骨頭也不是木頭榫子可以敲開來重接……”

米契訶很率直地評論著自己父親的斷腿,他笑瞭起來,兩條眉毛之間和顴骨兩邊像小米粒似的雀斑都集合起來;他的淺藍色的有一點發灰的眼睛裡的笑意十分純凈和熱情。古海心裡很舒服地接受瞭這個新朋友。

“你叫什麼名字?”

“米契訶·康達科夫。你就叫我米契訶好瞭。你的名字呢?我剛才聽見有人喊你元龍,元龍一定是你的名字瞭。”

“我叫古海,元龍是我的字。”

“字是什麼意思?”

“也是名字,是另外一個名字,隻是在很熟的朋友中間才叫的。”

“那麼我可以叫你元龍嗎?”

“要是願意……當然可以。”

桑佈道爾基的馴馬結束瞭,臨分手的時候米契訶對古海說:“元龍,你願意到我的店裡來玩兒嗎?我一個人很寂寞的。”

古海答應瞭。米契訶那年十七歲,比古海還要小一歲呢。他是從伊爾庫茨克經過恰克圖來烏裡雅蘇臺的,依照庫倫辦事大臣和俄國伊爾庫茨克省長代表中俄兩國政府不久前簽署的一個新的區域性條約,允許俄商進入我國的喀爾喀草原進行自由貿易;俄商莫霍夫第一個把他的商店開在瞭烏裡雅蘇臺。任命伊萬做這個商店的負責經理。米契訶在莫霍夫的商店裡站櫃臺,身份與古海是相似的,也是一個小夥計。

剛剛開張的莫霍夫商店生意非常清淡。商店坐落在烏裡雅蘇臺正街靠關帝廟的地方,兩間大的門臉,後邊連著一座小院,連同店鋪一起租來的舊貨架上稀稀落落地擺著中國的茶貨,大部分是磚茶,也有一些絲綢、佈匹和少量的俄國貨。商店裡隻有一名店員,這就是米契訶。

商店的經理伊萬常年在恰克圖——烏裡雅蘇臺——科佈多之間跑生意。他的正式身份是新成立的“西伯利亞茶葉公司”烏裡雅蘇臺分公司經理,這個分公司經營范圍包括烏裡雅蘇臺、科佈多和整個喀爾喀西部地區。伊萬在烏裡雅蘇臺的生意還處在初創階段,他在科佈多同時還開著另一傢屬於他管理的商號,許多商務都集中在瞭他的身上,一年中他在烏裡雅蘇臺的時間是很有限的。伊萬按照中國人的習慣在烏裡雅蘇臺的街上放瞭一頓炮仗,使莫霍夫商店運轉起來之後就離開瞭。他把米契訶一個人留在瞭店裡,一年的工夫裡,伊萬隻能在烏裡雅蘇臺待兩三個月。

多數時間裡莫霍夫商店隻有米契訶,米契訶一個人看守店鋪是沒有問題的。米契訶讀過伊爾庫茨克俄蒙中學,他能講一口流利的蒙語。隻有一點,在伊爾庫茨克的俄蒙中學裡教授蒙語課的是俄國籍的佈裡亞特蒙古人,米契訶從老師那裡學的蒙語就帶著濃重的東部蒙古的地方口音。在烏裡雅蘇臺米契訶的蒙語顯得很外鄉並且有某些古怪的意味,不過這些絲毫不影響他與各種人交流。初到烏裡雅蘇臺,對米契訶來說最難耐的是寂寞和孤獨,莫霍夫商店門庭冷清,一天到晚難得有幾個顧客上門來,年輕而又活潑好動的米契訶就常常把店鋪的門反鎖瞭,獨自跑到小城東邊的沙格德爾王爺府那兒看桑佈道爾基馴馬。

經常出入莫霍夫商店後,古海就感到非常奇怪,這樣一個每天連十塊磚茶都賣不出去的商店何以能維持得瞭呢?在烏裡雅蘇臺城的中心,十字路口分開的東西南北四條主要街道和兩條橫街上,總共集中著六七十傢經營各種商品和服務行業的店鋪,這些店鋪全都是中國人開設的,大部分經營者是來自內地的漢族人,有少數的回族人和當地蒙古人;在六七十傢中國人的店鋪裡拿出任何一傢來,生意都比莫霍夫商店不知要好多少倍。古海納悶,明明是賠錢的生意俄國人為什麼偏要做?

莫霍夫商店租用的是一個姓林的歸化商人開設的商店的一座偏院,在烏裡雅蘇臺要說鋪裝潢得漂亮的,還最數林掌櫃的店鋪。林掌櫃為人精明幹練,特別講究儀表;所以他的店鋪雖然不大,可店內陳設、貨物擺置都是很整齊、很幹凈的。林掌櫃喜歡穿一件灰緞面的袍子,總是展悠悠地一塵不染;夏天裡林掌櫃的手裡總是揮舞著一根整馬尾的蚊蠅撣子,驅趕著蚊蠅,抽打著身上的塵土;鼻子下面蓄著兩撇小胡子,黑定定的一年四季都修剪得非常整齊。

照理說林掌櫃的生意應該是能開好的,他經營的兩傢聯在一起的店鋪一個專賣北京雜貨,一個專賣蘇杭出產的綢緞。遺憾的是他的合夥人不爭氣——染上瞭大煙癮,一根煙槍抽來抽去就把林掌櫃一半的買賣抽塌瞭。結果林掌櫃隻好將收瞭攤的專賣蘇杭絲綢的店鋪租給瞭新來烏裡雅蘇臺的伊萬,連同店鋪後面的小院和住房也辟瞭一半給伊萬,於是一個店鋪就變成瞭兩個。林掌櫃很和藹,每次見瞭古海總是先向他打招呼:“小掌櫃來瞭?——到我店裡來坐坐。”

往莫霍夫商店跑得多瞭,古海和林掌櫃也就熟悉瞭。為人謙和的林掌櫃給他留下瞭很好的印象,很多時候他也應林掌櫃的邀請到他的店鋪裡坐坐,日子長瞭就連林掌櫃手下的兩個夥計都和古海混得很熟。那時候古海做夢也不會想到兩年後林掌櫃會栽在伊萬的手裡,整個的店鋪全被伊萬占去,落瞭個傾傢蕩產的悲修結果。

那時候古海曾經為莫霍夫商店暗暗做過一筆核算,單以磚茶而論,俄國人在恰克圖市場從中國茶商手裡買到磚茶,再貼上運費運到烏裡雅蘇臺來,本身就要賠錢;還不算他們租用店鋪的費用和其他消耗,再加上地方應酬,那買賣是死賠的。他把這話曾經問過祁掌櫃。祁掌櫃說:“龍騰蛇竄——各有各的盤算。”

伊萬確實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不隻是伊萬,所有到烏裡雅蘇臺來做生意的俄國商人都是有他們自己精道的盤算的。他們都是商人。他們都是為著追逐商業利益而從俄國跑到這喀爾喀草原上來的。事實上這些俄商騎著駱駝千裡迢迢地到人生地不熟的烏裡雅蘇臺開辟新的市場也是非常辛苦的,但是他們心中有數。首先俄國人最大的優越條件,就是他們在烏裡雅蘇臺、在整個喀爾喀草原上經商,是完全免稅的!這一點就連在草原上經商的中國人都無法享受,這是庫倫大臣和伊爾庫茨克省省長簽訂的《庫倫條約》中所規定的特別內容。

俄國商人在烏裡雅蘇臺做生意可以得到免稅的優惠這是公開的事情,私下裡幾乎所有的俄國人都在悄悄地做著另一項不是生意的生意,借以彌補他們的鋪面生意的損失。這就是向中國人出賣俄國商號的營業執照和運貨憑條。這項“生意”是由《庫倫條約》派生出來的。由於俄國人享有免稅的特權,俄商的駝隊在喀爾喀草原運行,中國所設立的官卡和稅卡都對其免檢。這樣一來俄商就得到瞭施展手段的廣闊天地。他們在把營業執照和運貨憑條賣給中國商人的時候不費吹灰之力就獲得瞭巨額的收入。

購買俄商空白營業執照和運貨憑條的中國商人所得的是免稅的好處,這中間遭受損失的是大清朝廷。實質上這種行為完全是在俄商庇護下的公開走私。自打俄商進入喀爾喀草原以後,邊境上的走私活動就像草原上的洪水一樣泛濫起來。於是平靜瞭幾百年的喀爾喀草原市場和邊境貿易由此陷入瞭管理混亂的局面。

這些事情剛到烏裡雅蘇臺的古海是根本不清楚的,不但走私的事情古海不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情還很多呢!王廷相把自己的接班人祁傢駒放在烏裡雅蘇臺分莊,天義德把自己最精明能幹的掌櫃李泰放在烏裡雅蘇臺分莊,那是因為烏裡雅蘇臺是喀爾喀草原的經濟中心!

出於同樣的戰略目的,莫霍夫這個大商人也把自己最得力的助手伊萬派到瞭烏裡雅蘇臺。對於莫霍夫這個重大舉動,整個歸化商界的上層都在睜圓瞭眼睛密切註視著呢!伊萬頭一次到烏裡雅蘇臺治談租用店鋪的時候,祁掌櫃就遣信狗把消息送到瞭總號,伊萬在烏裡雅蘇臺的一舉一動,拜訪瞭什麼人,說瞭什麼話,租用的是誰傢的房子,租金是多少……遠在三千裡之外的王廷相都瞭如指掌。

從表面上來看,莫霍夫商店的開張幾乎沒有引起人們的註意。在烏裡雅蘇臺街上,人們談論起莫霍夫商店都用嘲笑輕蔑的口吻稱它“俄國笨熊”。後來時間長瞭就簡稱“笨熊”。在街上兩個熟人相遇,一個問另一個:“你這是從哪兒買的磚茶啊?”

另一個就回答:“在‘笨熊’那兒買的。”

因為這隻“笨熊”常常舍利賠本,以低於市場的價格出售它的貨物,借以招徠顧客。

那時候很少有人會想到,就是這個不起眼的莫霍夫“笨熊”正悄悄壯大起來,在某一天的早晨就像一隻睡醒瞭的真正的北極熊,張開它的血盆大口把整個烏裡雅蘇臺的市場全吃掉瞭,繼而將整個喀爾喀的廣大草原市場全部吞入瞭它的“熊腹”之中。

這事的結局非但年輕的夥計古海未曾想得到,就是置身於其中的米契訶也是想象不出來的。它來自於一個由來已久的極為復雜的大背景,其源頭在俄國商人集居的西伯利亞重鎮伊爾庫茨克,同時這個背景又被一個更加巨大的政治陰影籠罩著!

莫霍夫是托博爾斯克的哥薩克後裔,他和前任伊爾庫茨克總督伊凡·雅克比有著姑舅的親戚關系,雅克比在親戚之間的來往中把擴張到中國的思想傳染給瞭莫霍夫。已經成瞭西伯利亞大財主的莫霍夫借著雅克比的影響把自己的勢力擴大到瞭伊爾庫茨克,他出資創辦瞭伊爾庫茨克俄蒙學校,請瞭佈裡亞特蒙古族知識分子到學校裡來教授孩子們學習蒙語,就是準備把該校畢業的學生放到蒙古去做生意。

米契訶就是從那所俄蒙學校走出來的第一批進入蒙古做生意的學生。當然這並不等於米契訶和莫霍夫一樣,具有同樣的擴張的殖民主義思想。他畢竟是個年輕人,和古海一樣地單純。他的境況有點像大盛魁的史財東的少爺史靖仁。米契訶的父親阿列克塞·康達科夫是莫斯科公司的商人,在他父親那一代就通過經營從中國來的茶葉和絲綢發瞭財,在莫斯科的郊外有一座占地八十俄畝的莊園。阿列克塞在米契訶由俄蒙中學畢業以後,把他送到瞭莫霍夫新從托博爾斯克公司分裂出來的西伯利亞茶葉公司去當一名小職員,目的是為瞭使自己的兒子能夠得到鍛煉。莫斯科公司沒有像大盛魁那樣,不準本號財東和在任掌櫃的直系親屬在本公司供職的硬性規定。當然,所有俄國人的公司也都沒有學徒十年才允許回傢探親的刻板制度,一切都是自願。阿列克塞是一個極有遠見的人,他希望在自己還能做事的時候兒子就能成長起來獨當一面,待到他老瞭做不動事情的時候,米契訶就可以順利地從他手中把莫斯科公司屬於自傢的產業接替下來。

有一天米契訶到大盛魁分莊去找古海,在大門口他被守門的小夥計擋住瞭。大盛魁的“莊園”不像莫霍夫的小商店可以任人進出,一般有人來找下層夥計,都在外邊談。事實上,下層夥計也都沒有個人的社會交往,在森嚴的號規之下,夥計們都是謹慎小心地做事,生怕在學徒期間因行為不檢點惹出什麼麻煩。而且烏裡雅蘇臺一般也沒有俄國人來,就是來瞭也隻由掌櫃們出面接待。米契訶到分莊來找古海就顯得特別紮眼。米契訶來的時候是晚飯後的辰光。夏日的傍晚天特別長,送貨的忙季過去瞭,夥計和掌櫃們都在院裡乘涼聊天。古海一個人正在屋子裡背俄語單詞呢,就聽到看大門的夥計在院子裡叫他:“元龍!元龍!……”古海放下書本就出去瞭。

“什麼事?”

“有人找你。”看大門的夥計神色有點緊張,說話間拿一種奇怪的、審視的目光打量古海,好像不認識他似的。

古海覺得奇怪,問道:“什麼人找我?”

“是一個俄國人!——莫霍夫商店的夥計……”看門的小夥計語調中透著挺神秘的味道。

這時候院子的人就把目光刷地都投向瞭古海。古海被眾人看得有點不知所措瞭,猶豫著向大門那邊走去。

“哎呀,是俄國人在找元龍啊?”有人問看大門的夥計。

“是哩,一個黃頭發藍眼睛的俄國人。就是莫霍夫商店的那個小夥計。”

“元龍怎麼和俄國人搭上瞭?”

“這事兒得當心!”

“俄國人壞著哪!搞不好是刺探咱們商情來的。”

“元龍也太大膽瞭吧……”

“不知道祁掌櫃知道不知道這件事?”

“嗨,元龍與俄國人來往已經好久瞭,他是為瞭向那個俄國人請教俄語的。”

“難說……弄不好會出事的。”

夏天的涼風把夥計們的議論送過去,古海都聽到瞭。心在他的胸膛裡咚咚地跳起來。他走到大門外,臉上的表情僵僵地問米契訶:“你找我有事?”

米契訶手裡牽著兩匹馬。

“沒事!”米契訶朝大門裡頭望著,說,“我是找你來玩的。”

“……”古海站在大門口把身後的大門關上瞭。

“怎麼,你是在忙事情嗎?沒空嗎?”

“不,沒事。”古海說,“我在背俄語單詞哩。”

“你怎麼不高興嗎?遇到什麼事瞭嗎?”

“沒事兒。”

“那你的臉色可不好。”

“是嗎?”古海摸著自己的臉。

“你們公司的看門人怎麼不讓我進去呢?”

“對不起……米契訶,這是我們公司的制度。隻有掌櫃也就是經理才可以在大院裡接待客人。”

“噢,是這樣。我在街上搞到兩匹馬,你瞧瞧,這兩匹馬怎麼樣?”

“馬是不錯……這是誰傢的馬?”

“烏裡雅蘇臺街上一個蒙古人的。我給瞭他一個銀盧佈,說好瞭玩兩天。走吧——咱們騎馬去兜風!”

“我……”古海躊躇著回頭看瞭看分莊院子的大門。

“你怎麼,不願意去嗎?”

“不是……”

“大概是怕你們經理吧?”

“也不是……”

古海猶猶豫豫吞吞吐吐地,覺得自己很窩囊,下決心說:“走吧,咱們騎馬兜風去!”

兩個人跨上馬背,從城郊的蒙古包的群落中間穿過去,跑向瞭烏裡雅蘇臺河邊的寬闊草地。

整個一個傍晚,古海和米契訶在一起玩的時候,心裡一直是忐忑不安的。晚上返回分莊大院剛脫瞭袍子要洗臉,海掌櫃走過來。海掌櫃臉上冷冷的沒有表情,對他說:“元龍,祁掌櫃叫你。”

古海一聽,一顆心在胸膛裡“撲騰撲騰”地亂跳起來瞭,心想挨祁掌櫃一頓責罵怕是免不瞭瞭。機靈的古海靈機一動想起主意,他返身走回自己的寢房,匆匆忙忙從枕頭下取出一個拿細麻紙訂在一起的粗糙本子揣到懷裡。祁掌櫃板著面孔問古海:“普通夥計是不準隨便與俄國人交往的,這規矩海掌櫃沒有和你講過嗎?”

“講過……”

“那你為什麼還要有意違犯呢?”

“我是為瞭和米契訶學習俄語,祁掌櫃您不是總和我們說,要我們趁著大批俄國人進入烏裡雅蘇臺以前,盡量瞅機會學學俄語。您不是說有出息的人,不但要會蒙語還要會俄語,就是說要長出三條舌頭來將來才能成氣候……”

說著古海就從懷裡掏出那個本子交給瞭祁掌櫃看。古海這一招果然見效瞭,當祁掌櫃把那個本子粗略地翻瞭一遍,再把目光從那本子上移到古海臉上的時候,那目光已經變得十分柔和瞭。祁掌櫃說:“這本子是你訂的?”

“是哩。”

“這上邊的字是你寫的?”

“是哩。”

“哦……”祁掌櫃好像是初次看見古海似的直直地盯住他的臉看瞭好半天,說,“不簡單嘛,真是想不到。看來我是沒有錯看瞭你!行,你就這麼學下去吧。也算是破個例,可是記住瞭,與米契訶交往可以,但是有關咱字號內部的事情可是不許往外說。”

“我知道瞭,祁掌櫃。”

“好,你去吧。”

位於烏裡雅蘇臺西南三十裡的地方有一座黃教喇嘛的廟宇,當地牧人把它叫做額佈根呼勒,譯成漢語就是長老寺。這座寺廟是烏裡雅蘇臺周圍方圓幾百裡之內的草原牧人朝拜神佛和滿足其他各種宗教要求的場所。這裡又鄰近紮薩克,紮薩克圖漢部的牧民男女也有很多到這裡拜佛的,因此非常熱鬧,也是個十分重要的地方。沙格德爾王爺繼位,為創政績捐募得到一萬兩白銀重修長老寺。修葺完畢,沙王又約請瞭紮薩克圖漢部的諸旗王爺共同從庫倫請來瞭雅克圪森活佛做長老寺的住持。初冬之時進行瞭盛大的開光大典。事情就出在開光大典上。

像如此重要的宗教盛會,作為喀爾喀草原上最有影響的商號大盛魁的分莊掌櫃祁掌櫃是決不會缺席的。幾乎壟斷瞭喀爾喀市場的大盛魁隨時隨地要使牧人們感到它的無所不在的影響力。不用說,祁掌櫃是騎著他的“白天鵝”去參加盛會的。

長老寺坐落在東西流向的伊洛河北岸,倚著山崖重新修建過的廟宇有八座木結構的佛殿,寺院周圍築有新的圍墻。伊洛河業已封凍,祁掌櫃到來的時候,整個河灘和封凍的河面上已經聚集瞭成千上萬的喇嘛和普通牧民。沿著河灘向東向西延伸立起瞭數以百計的白色的帳房。牧人們的騎乘都在對岸的河灘地散放著,數以千計。因為是貴客,祁掌櫃穿瞭候補道臺的官服。祁掌櫃被允許騎著馬走近佛殿。在寺院小喇嘛的帶領下,祁掌櫃的貼身小夥計牽著“白天鵝”把它拴在瞭佛殿左邊臺階旁邊的石柱上。那裡已經有王爺和商人、僧侶們的坐騎和轎車排成瞭一溜。

祁掌櫃被安排在大殿臺階下第一排的中間位置。沙格德爾王爺已經先他一步到瞭。這一排人都是尊貴的客人,有遠道而來的別的寺院的高僧,有附近旗裡來的章京、王爺。後來挑起事端的沙王府的大小姐娜仁花就站在她哥哥的身邊。大傢靜靜地站立著等待雅克圪森活佛開壇唪經。整個場面籠罩著肅穆的宗教氣氛,沒有一個人說話。法事進行瞭一個時辰,宣佈休息。貴客們都被請到佛殿裡去飲茶歇息。祁掌櫃在踏上大殿門前的最後一個臺階的時候,突然響起瞭一陣馬嘶聲。他立刻就聽出瞭那是“白天鵝”發出的叫聲,折臉一看,隻見一個年輕女人的紅色袍子一閃已經跨上瞭“白天鵝”的脊背。桀驁不馴的“白天鵝”打著旋嘶鳴著發出抗議。祁掌櫃的貼身小、夥計叫喊著從人群中沖出來,伸著雙臂向拴馬樁那邊跑過去。還沒等他跑到跟前,那女人已經把白天鵝治服,騎著它沿著河灘地朝西跑起來。祁掌櫃皺著眉頭猜到瞭那個女人就是沙格德爾的妹妹娜仁花。

整個喝茶期間祁掌櫃都心不在焉,心裡又是惱怒又是無奈。是的,也就是沙王府的大小姐,除瞭她再沒人敢於做出這種冒失而不恭的事情。“小姐脾氣發作瞭,鬧著玩吧!……”祁掌櫃這樣想著按下瞭心中的怒氣。但是休息起來,要接著講經瞭,祁掌櫃還沒見娜仁花把“白天鵝”騎回來。第二通經講完,整個法事結束瞭,都過瞭中午瞭,還不見娜仁花和“白天鵝”的影子!怒不可遏的祁掌櫃氣沖沖地走到沙格德爾王爺的跟前,說:“沙王請留步!方才貴府的小姐娜仁花騎去敝人的“白天鵝”,到現在不曾送還,這是何道理呀?”

沙王說:“是嗎?這事我並不知道哇!”

其實沙王知道。不但沙王知道,娜仁花騎走瞭“白天鵝”幾乎河灘地上所有人都看見瞭。那是一個非常引人註目的舉動。唪經休息時整個河灘地上沒有出現第二個騎馬的人。佛事莊嚴,中間休息時大傢都靜靜地回到各自的帳房去喝茶,連大聲說話的都沒有,更沒有人騎馬離開。沙王的故作懵懂讓祁掌櫃十分生氣,他口氣強硬地說:“是令妹未經允許騎走瞭我的白天鵝,我親眼看見的!這河灘地上的許多人都看見瞭!”

“要真是如此,就是我妹妹的不對!冒犯瞭祁掌櫃的虎威!我替她賠不是瞭……”沙王說,“現在佛法大會已經結束,祁掌櫃沒有騎乘,請屈尊與我一同乘車返回烏裡雅蘇臺吧。”

沙格德爾王爺是坐轎車來的,車夫已經套好瞭馬,等著起動。沙王做個請的姿式,指著踏腳凳請祁掌櫃上車。

“謝謝沙王的美意,”祁掌櫃冷冷地說,“我另尋坐騎回吧。”言罷扭身離去。

第二天中午,沙王府的管傢賀希格圖牽著“白天鵝”把它送到瞭分莊的大院。管傢代沙王一再表示歉意和謝罪,臨走時對祁掌櫃說:“沙王讓我轉告祁掌櫃,今後桑佈道爾基調馴的走馬不能再交大盛魁收買瞭。請祁掌櫃原諒!”

這後果是祁掌櫃沒有料到的。

其實在祁掌櫃把桑佈道爾基請進大盛魁分莊的院子秘密調馴“白天鵝”的時候,十分喜愛走馬的沙王就心生疑惑瞭。待到桑佈道爾基騎瞭脫去外蹄的“白天鵝”第一次走出大盛魁分莊的大院,沙王就為自己的損失悔斷腸子瞭!無奈話已出口,悔也無用,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不好做出索回“白天鵝”的小人之舉。“白天鵝”不能要回,一口窩囊氣就憋在瞭肚子裡,於是遷怒於桑佈道爾基,罵他吃裡扒外,下令責打五十鞭,這還是看在他是個難得的好馴馬手,不然依沙王的脾氣把桑佈道爾基來個駟馬分屍也是不能解其心頭之恨的。

沙王責打桑佈道爾基的事傳出後,祁掌櫃也曾心有所動,有意把“白天鵝”奉還給沙王,隻是由於他實在是癖馬如命,不忍割愛,未能踐行。馴馬手不久鞭傷痊愈,又重新出現在王府前的空場上調馴走馬。祁掌櫃見瞭以為事已過去並不在意。祁掌櫃不知道為瞭這“白天鵝”,沙王府內很是鬧瞭一場風波。沙格德爾咽下瞭窩囊氣,他的妹妹卻不認這個賬,哭著鬧著要哥哥將“白天鵝”討回,目的達不到便告到瞭老王爺那裡。沙王向父親稟告瞭有關“白天鵝”的前後經過,遭致老王爺的一頓臭罵。老王爺說:“你一個草原上的人居然不認得馬的好壞高下,算什麼馬背民族的後代?!你還有什麼臉面做領地之王!……”

沙王說:“商人狡詭,我鬥不過祁掌櫃。”

老王爺是世面上的過來人,知是此事自己並不占理,隻好不瞭瞭之。然而由此王府上下便對祁掌櫃結下瞭怨,關系逐漸疏遠。

《大盛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