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年,古海被調往瞭沙爾沁駝場。祁掌櫃安排他獨立管理沙爾沁駝場。由於古海還沒有出徒,在名目上叫代理掌櫃。這顯然是對他的破格任用。
入秋之前古海獨自一人騎著駱駝來到瞭沙爾沁駝場。駝場坐場的靳掌櫃在這個地方幹瞭整整三十個年頭。現在已經六十歲的靳掌櫃背也駝瞭,腿也彎瞭,還患有挺重的咳嗽病,靳掌櫃連著幾年每年都要向分莊打一份告老還鄉的報告,都因為沒有合適的人選來頂替他的工作,而未能實現。靳掌櫃是罕見的飼養駱駝的能手,尤其是在駱駝的繁殖方面更是有許多神秘的方法和經驗。像他這樣對駱駝熟悉的人,在當地牧人中間也是很難找到的,實際上他就是一個駱駝專傢。
古海的到來使靳掌櫃喜出望外,他把古海帶來的祁掌櫃親筆寫給他的信不住地看瞭好幾遍,高興得說話都直哆嗦:“真是太好瞭!真是太好瞭!……可是把你盼來瞭。這下我就可以回傢瞭……我這把老骨頭不至於丟在這荒野上瞭……”
初一見面,靳掌櫃的樣子簡直就讓古海不能相信:眼前這個佝僂著身子,滿頭花白頭發,一團雜亂胡子的老頭子竟是會在大盛魁總號萬金賬上註著“己”字的掌櫃!單從外表上看幹脆就是一個受瞭一輩子遊牧辛苦的蒙古族老牧民。由於長期居住在幹打壘的小泥屋裡,老人得瞭嚴重的關節炎,兩手的指關節都像帶瞭肉箍似的腫脹著,膝關節的病痛使兩條腿彎曲得非常厲害。老人一圈一圈地匆匆忙忙地走著,一邊向古海交代著駝場上的事情:二十四間用草坯壘起來的低矮的土房子,其中六間住人,其餘的放置駝場員工的糧食和特別用來給懷胎母駝以及剛出生不久的駝羔子加強營養的飼料——整麻袋整麻袋的黑豆和黃豆。還有一些裝滿瞭白糖、大黃的袋子也和飼料堆在一起,那是為駱駝治病用的,駝場上養著十六匹馬、二十四隻狗;馬是供人騎乘的,狗是專做保衛工作的。加上那三千峰母駝、公駝和仔駝,除此而外駝場上就再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瞭。
隻有一間坐落在角落的大房子,靳老漢沒有打開。老人告訴古海:“這間房子就不必看瞭,是幾十年來駝隊替換下來的破爛駝屜。沒有用的,我不舍得扔掉,其實放瞭幾十年也沒用上。每年春天就拿出來把它曬一曬,怕發黴生蟲子……結果還是沒用。你不必看瞭。”
由於高興,老人的話就特別多,又顯得囉唆。他的像亂草蓬一樣紛亂的雜色胡子在他激動起來的時候直奓撒,粗糙而黝黑的臉,在笑起來的時候皺紋很深的折褶就綻開來,露出裡面的粉紅色的嫩肉。
沙爾沁駝場是大盛魁的私傢牧場,位於烏裡雅蘇臺西北方向一百三十裡的地方。東西寬二十裡,南北長三十五裡,這個牧場是二十年前總號大掌櫃王廷相在烏裡雅蘇臺做坐莊掌櫃的時候,花三萬兩銀子從老王爺也就是沙格德爾王爺的父親手裡買下來的。像這樣的牧場大盛魁在喀爾喀草原上擁有兩個,在漠南草原擁有兩個。喀爾喀草原上的兩個牧場全是單一的養駝場,但同樣是駝場其功能也不盡相同,設在科佈多的那個駝場是用來做駱駝放牧的,就是從歸化往北往西過來的駝隊走瞭幾個月的路後疲乏瞭,駝隊就把乏駝放下休息,換上駝場上的健駝,生力軍,繼續前進,駝隊在這裡並不放場休息,換駝不換人。局外人往往弄不明白,從歸化到烏裡雅蘇臺別傢的駝隊都要走三個月以上,而大盛魁的駝隊隻需兩個半月就可以到達,道理就在這裡。在漠南草原也有一個屬於這種性質的駝場,設在百靈廟。還有一個駝場屬於綜合性質的牧場,被稱作大盛魁的生命線,就是有名的召河牧場。
沙爾沁駝場的性質特殊,它是一個專門滋生繁殖駱駝的牧場。這裡放養著體魄健偉、耐力久長的優良科佈多種和烏梁海種的母駝兩千三百多峰,幾十峰優良的種公駝和八百多峰駝仔。大盛魁駝隊運輸能力強行進快捷,跟駝種亦有很大的關系。歸化城的十幾萬駱駝隊伍中,潮格爾種和鄂爾多斯種以及阿拉善種的駱駝居於多數。這後幾種駱駝無論在體能和耐久力上都要遜於科佈多和烏梁海種的駱駝,而且在價錢上相差很多。一峰純種的科佈多健駝或烏梁海健駝身價要在一百兩銀子以上,而一峰普通駱駝最多隻值六十兩銀子。作為駝商,大盛魁在很早以前就對良種駱駝的繁殖特別重視。在所有事項中大盛魁最為重視的有兩個:一個是“己”字號人才的培養,再一個就是優良駱駝的繁殖。
沙爾沁駝場每年向總號駝隊輸送一千兩百峰健壯的科佈多種和烏梁海種健駝,用以擴大總號駝隊和頂替那些老弱病殘或因事故死亡的駱駝。這裡地勢偏僻,除瞭每兩年總號派人來領取駱駝,就很少能看到什麼人來。就是在號內專門負責駝運的祁掌櫃祁傢駒,一年中到這裡來的次數最多也不超過三次。
靳掌櫃的手下指揮著十二名從當地牧人中間雇請的牧工。駝場業務由烏裡雅蘇臺分莊領導,每年陰歷十一月分莊派人往駝場送一次米面食物,其他時間裡沙爾沁牧場的生活就幾乎是與世隔絕的瞭。
傍晚的時候,十二名牧工陸續騎著馬從牧場上回來瞭。一位上年紀的牧工趕著一群羊走進大院,那群羊大約有一百多隻,這些羊就是牧工們的活的糧食。靳掌櫃把牧工們一一向古海作瞭介紹。古海一眼就認出瞭胡德爾楚魯。個子不高但身體非常結實的胡德爾楚魯憨厚地笑著,向古海問候:“小掌櫃好!……我們見過面的。”
“是的,我們一起捕捉過天鵝!”
兩個人抱在瞭一起。
靳掌櫃說:“胡德爾,古掌櫃初來乍到,我們該用點稀罕物什來招待他才好。”
胡德爾楚魯立刻明白瞭靳掌櫃的意思,說:“我這就去打點兒野味回來!”言罷腳步呼呼地去瞭。
靳掌櫃腳步匆匆地走來走去,親自拿來瞭一壇駝奶——自從古海來到駝場,他就一刻也不停歇,總忙著好像要應付什麼緊急的事情;又從窖裡搬出一個貼“魁記”的酒壇子,老人把酒壇子放在炕上,用大手拂掉粘在壇子上的潮濕的草屑,一邊打開泥封的壇蓋,一邊對古海說:“這酒放在地窖裡十年瞭,一直不舍得喝,是咱字號自己的酒房釀出來的,是真正的二鍋頭!”
酒壇蓋打開,靳老漢把鼻子抽搐著在壇口上嗅,眼睛瞇縫著是滿臉的陶醉,又說:“咱手下這幫子人能喝著哩!這酒要是不藏著點兒,眨眼的工夫就被他們喝個底朝天瞭!……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能喝酒也能幹活!駝場離不開這些人,都幹熟路瞭。隻是有一點你必須小心——這藏酒的地方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不然等你想喝的時候就沒瞭……”
“我不喝酒。”古海說。
“什麼?——你說你不喝酒?”
靳老漢被古海的話驚得眼睛睜得老大,滿臉的皺紋又擴展開來露出一道道粉紅色嫩肉的花紋。
“是哩,我不喝酒,在歸化城總號時和烏裡雅蘇臺分莊都不讓喝。我也不會喝,嫌辣哩。”
“哈哈——咄咄怪事!……居然遇見一個不喝酒的人!”老人笑瞭一陣,又鄭重地對古海告誡道,“記住我的話,把窖裡那些老酒藏好瞭!你會喝酒的,一定要喝酒的,等你想喝酒的時候,就明白我的話挺要緊瞭!”
靳老漢興致勃勃地張羅著招待接替他工作的古海,匆匆忙忙地走來走去,找酒碗拿筷子,嘴裡不停地說著話。
被靳老漢安頓在炕上的古海盤腿坐在小炕桌跟前,望著忙來忙去的靳老漢,心裡卻在納悶——他不理解靳老漢這個人,個問題旋風似的在他的腦子裡打轉:“難道這就是大盛魁的一個掌櫃子嗎?三十年的時間幾乎可以說是一個人的大半輩子瞭,除瞭告老還鄉以後所剩無多的休閑時光和不諳世事的少年歲月,人生最美好的一段精華歲月就是在這人跡罕至的偏僻草原上度過的,他還能算作一個買賣人嗎?要知道他這一輩子就隻做瞭這樣一件事情,那就是放駱駝!”
實際上像靳老漢這樣的人在大盛魁為數並不多,我說的是那些能夠在萬金賬上被幸運地標上“己”字的人,要說到普通的頂身股的掌櫃,一般的常年受雇的牧工、駝工,那人數多得難以計數瞭,大盛魁員工近萬人呢!他們也許在大盛魁做瞭一輩子,而這一輩子很可能就做一件事,或牧駝或放羊或趕馬或者是飼養狗。他們就像一部龐大機器上的一個毫不為人註意的螺絲釘,他們直到死也不曾看見過大盛魁這部大機器的全貌,更不會知道這部機器是如何運轉來著。還有人一輩子隻管理瞭一座食堂,在采買蔬菜肉類的工作中消耗瞭一生,可是所有這些人,在局外人的眼裡全都是商人,是那種概念中的記賬簿打算盤買進賣出賺大錢的商人。古海爹就是這麼認為的,苦心訓練兒子學會雙手打算盤的本領,教他寫字記賬簿的本領,現在看來所有這些商人的本領對古海來說都沒有用瞭。他需要做的是如何養好駱駝!僅隻這一樣事情!
大概沒有半個時辰,胡德爾楚魯回來瞭,肩上扛著一隻死狍子出現在古海的面前。
那年胡德爾楚魯才十五歲,卻是一個不可小覷的人物,他從自己父親那裡學得一手拋石擊獸的過硬本領。胡德爾楚魯獵殺野物既不用槍也不用弓箭,而是用石頭,就是那種在草原上隨時隨地都可以俯身拾來的石頭。拳頭大小得心應手,騎著馬追趕獵物,不管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幾十步之內百發百中!而且倘若獵獲目標是野獸的話,那石頭的著擊點必定是在致死的腦門子上。他們吃的這隻狍子就是胡德爾楚魯用石頭擊倒後捉住的。胡德爾楚魯曾經用石頭擊斃過整整二十隻惡狼,是喀爾喀草原上頗有點名氣的打狼英雄。自古英雄出少年,這個在馬背上長大的草原兒子,生著一張圓乎乎的娃娃臉——當然他實際上也還是個孩子,個頭不太高,脖子短粗,胸部和兩條胳膊上的肌肉特別發達;在炎熱的夏天裡他喜歡光著膀子幹活,高原上的太陽把他的身體曬成瞭黑紅黑紅的顏色。胡德爾楚魯捉駱駝,扛料包的時候一棱一棱滾動的腱子肉在他的兩條胳膊上、裸露的胸前和脊背上隆起,給太陽的光一照就好像他的身體不是拿肉做成的,而是用銅鑄的一般。
簡單的酒宴過後,喝瞭老酒的十二名牧工都去睡瞭。小炕桌上隻剩下吃剩的大塊的冷羊肉,兩盞羊油燈噴吐著腥味極濃的黑煙,照著餐桌旁的古海和靳老漢。隔著炕桌,醉眼迷離的靳老漢開始向古海傳授他的神秘而又高超的養駝經。老漢跳下炕,搖搖晃晃地走著,從一面掛滿瞭各種草的墻上摘下一串草枝拿在古海的眼前,問:“這草你認得嗎?”
古海搖頭。
“這叫百步草!是專治駱駝口瘡病的……你好好看仔細瞭——橢圓形的葉子,麻蛇一樣的根,這根最重要,藥性的一大半在根裡呢!騎著馬往西走,三十裡開外有一片蓬蒿草一眼望不到邊際,有一人多高。百步根就在那蓬蒿草的草叢中間長著哩!……挖百步根的時候要註意著,要在霜降的時候去挖,霜降時百步根就長到頭瞭,藥性最烈。采回來的草藥不能讓太陽曬,要掛在陰涼的地方陰幹,不然太陽一曬藥性就減弱瞭……記住瞭?”
古海看著靳老漢紅紅的眼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駱駝脫瞭掌,不要著急,用普通的胡椒就能治好。”靳老漢指著墻角上的一個駝毛袋子,“那袋子裡裝的全是胡椒,要省著點用。一峰病駝抓一小撮胡椒就夠瞭,拿井水熬,熬三個時辰,要慢火,火急瞭不行。胡椒水熬好瞭要涼一天一夜,再瞭灌駝。你給駱駝灌過藥嗎?”
“沒有。”
“那就不行,你一下幹不來,讓牧工們幫著你幹。這場上的駱駝全是生駝,性子野著哩,踢你一腳可瞭不得!”
“我挨過駱駝踢的,”古海很認真地說,“在歸化城櫃管茶葉倉庫的時候,我的左腿被駱駝踢瞭一蹄子。那是一個凌晨,我記得清清楚楚,駝隊去提貨……駱駝那一蹄子把我踢出瞭足足有一丈遠!開頭還不怎麼覺得,後來腿就腫起來瞭,越腫越粗,連褲子都脫不下瞭。請大夫看的時候是拿剪子把褲子鉸破的。”
“那就好!算你有瞭經驗,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嘛!”
這場談話從晚飯後一直進行到後半夜,古海覺得兩眼睛直犯澀,可是靳老漢卻是談興正濃呢,說一會兒話靳老漢就把空酒碗一端命令古海:“給我倒上酒!”他不住氣地喝,古海估瞭一下,至少有十幾碗酒被靳老漢灌進瞭自己的肚子裡。後來話題在不知不覺中轉移,就不像開始那麼嚴肅鄭重瞭,扯起瞭傢常事。
“你府上是哪裡呀?”靳老漢問古一海。
“我傢在祁縣,在城西南的小南順。”
“唔啊!——小南順!我可是知道的,離我們靳傢堡僅隻三十裡!這麼說咱們是老鄉加老鄉啦!俗話說——老鄉遇老鄉,兩眼淚汪汪!……咦,你怎麼沒流眼淚?”老頭拿手指頭在古海的臉蛋子上摸摸尋找著眼淚,“傢裡有什麼人?出來的時候娶過媳婦瞭吧?”
“娶過瞭……”
“現在沒別人,就你和我,你能不能用咱傢鄉的話說幾句?三十年瞭,我在這裡隻講蒙古話,你知道這是咱大盛魁的規矩!老傢話我恐怕是忘得不知道啥樣子啦!”
古海心裡熱乎乎的,準備瞭一會兒,聲音低低地用傢鄉話問靳老漢:“靳老爹……你想傢嗎?”
這一下可不得瞭啦!……古海沒想到他輕輕的一句話居然產生瞭石破天驚的意外效果:就見靳老漢臉上的表情在劇烈地變化著,雜亂的胡子像風中的樹葉亂抖起來,眼淚刷地湧瞭出來!“多少年啦!……在這地方……沒聽見過……有誰對我說過一句傢鄉話!……我……我……”老頭子像個孩子似的拿臟臟的巴掌抹著臉上的淚水,抽抽搭搭地整個身子都在哆嗦。
一股熱氣從腹中升起堵在瞭古海的嗓子眼兒,使他覺得喘不上氣來,鼻子酸酸的,兩隻眼睛也潮瞭。
“真是鄉音一句值千斤哪!”
過瞭好半晌靳老漢才算勉強地說出這第一句完整的話。
望著老淚縱橫的靳老漢,古海禁不住也熱淚滾滾瞭!自從邁進大盛魁的門檻他不曾沾過一滴酒的,他不喝酒也不知道酒為何物,可是這會兒他覺得需要瞭,覺得不喝酒不行瞭!他把自己面前的那個一直空著的酒碗挪挪正,抱起酒壇子嘩嘩啦啦地為自己倒瞭滿滿一碗酒,然後把酒碗莊重地雙手舉起來,用傢鄉話說:“靳老爹——我敬您一碗!”
“好!……好!……”
靳老漢哆哆嗦嗦地端起酒碗,與古海照瞭一下。
古海咕咚咕咚一口氣把滿滿一碗酒全都喝光瞭,把空碗底亮給靳老漢看。
“好!——再倒上!”靳老漢說。
這一頓酒兩人一直喝到瞭天色微明。
感觸洶湧的古海看著面前的靳老漢,不由得想起瞭他未曾見過面的張有叔。他想張有叔該就是靳老漢這樣子吧?如果他還活著的話,或許他此刻就在茫茫草原上的某個角落?在那裡獨自忍受著思鄉之情的殘酷煎熬……張有叔與靳老漢不同,靳老漢雖然也承受著孤寂,但他是一個成功的人,畢竟在大盛魁的萬金賬上寫著他的名字並且標著難得的“己”字!而張有叔是一個失敗的人,他把買賣做塌瞭,他必須在孤寂的勞作中力圖東山再起,不然回鄉的事情就隻能是一個夢!而眼前的靳老漢就是脫掉這身破爛的袍子打道回傢瞭!他是成功者,他已經熬出瞭頭,他就要衣錦歸鄉瞭!靳老漢在字號上頂有二厘的身股子,做瞭三十年瞭,算算賬少說也會有十幾二十萬兩銀子的紅利可分……可是張有叔卻像是落入大海的人,在完全看不見岸的波濤之中漂泊呢!
古海的眼前凸現出張嬸那淚眼婆娑的面容。離開傢鄉的那天,爹和娘、杏兒把他送到村口都停住瞭,張嬸執意還要送。張嬸拉著他的手說:“娃!嬸子托靠你瞭!是死是活你也要替嬸子把你有叔找見!……嬸子一輩子謝不完你的!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古海緊捏著張嬸交在他手裡的一雙鞋,扭身去追趕已經走遠的馬車。為走歸化,爹和靖娃、傑娃傢湊錢為姑夫姚禎義雇瞭一輛馬車。走出很遠瞭古海回頭看瞭看,張嬸還在馬路當中孤零零地站著呢。那時候古海被千裡之外歸化城上空飄動著的祥雲召喚著,心裡被未來的新奇生活慫恿著,根本不理解張嬸的心情,張嬸的婆婆媽媽讓他覺得膩煩,甚至連應有的同情和憐惜都沒有。現在他明白瞭張嬸的囑托意味著什麼,那是一個女人對走歸化二十年不得音訊的丈夫用血和淚浸透瞭的企盼和熱忱!而那熱忱是用她的全部生命培養起來的,從十四歲嫁到小南順,二十年過去,她的生命之花正在凋謝!
本來按照祁掌櫃的指令,靳掌櫃在古海到達駝場之後再待三天,向接班人交代工作,然後他就可以乘著古海騎來的那峰駱駝返回烏裡雅蘇臺,在那裡等待順路的駝隊相隨著再去歸化,最後從歸化城或坐馬車或步行就隨他的便瞭——一直回到他的晉中的傢鄉。他一生的旅途算是到瞭終點站,剩下的事情便隻有與傢人一起享度晚年瞭。但是老頭子在與古海共同喝瞭那壇子老酒之後就改變瞭主意,自作主張決定在駝場上又多待瞭三天,幫助古海熟悉駝場上的情形。
六天之後靳掌櫃走瞭。
二
駝場的院子是由鹿巖圍成的,面積有五六畝大。周圍是起伏不斷的緩緩的丘崗,一叢叢淺綠色的芨芨草在丘崗上散佈著向四面八方鋪展出去。芨芨草開放著白色的淺藍色的小花,風吹動著花朵閃爍出一片眩目的光彩。在北方目力所及的地方突出著一座紅巖土的小山,孤零零地聳立著,小山上面幾乎什麼也沒長;這是一片幹旱的草原,即使在初秋的季節,綠色的生命色彩也沒有把這裡的一切全都覆蓋在自己生命的下面。隻有在西邊的兩個丘崗之間,漶漫開來的鳥兒在那片黃綠相間的草地上鳴囀著,一會兒飛起一會兒落下。總的來說,從北邊的紅土崖向南伸展,地勢呈南低北高的情狀,南邊的一眼望不到邊的大片土地被白色的鹽堿地覆蓋著,一些顏色非常鮮艷的紅色的豬尾巴草像火焰似的燃燒著。豬尾巴草長得最茂盛的中心地帶有一個淺水泊子,方圓約有五裡。這就是大盛魁的生命線之一的沙爾沁駝場!古海新的生活天地瞭。
靳掌櫃走後一連好幾天古海都騎著一匹小個子的棗騮馬就在這駝場院子的周圍轉來轉去,熟悉著這裡的一切。每天他都想著祁掌櫃對他的囑咐,心裡被一種榮譽和責任壓迫著覺得又驕傲又沉重。
古海許多次想起祁掌櫃對他說的話:“……你知道為什麼從歸化到烏裡雅蘇臺,別傢的駝隊要走整整三個月才能到達,可咱大盛魁的駝隊隻要兩個半月就到瞭?原因在於咱們駝隊的駱駝駝種好!駝商駝商,隻有駱駝才是咱們的最大本錢。因此沙爾沁駝場子有多麼重要你就該知曉瞭,我就不多說瞭。現在我把駝場交給你,你要好好地把駝場管理起來,這也是我給你的特別機會,照規矩這駝場坐場的人必須是出瞭徒做瞭掌櫃並且是在萬金賬上註瞭“己”字的人才能擔當的。我這麼用你是破瞭格的,希望你不要辜負瞭我的一片苦心。”
他預感到自己肯定會有一個光明的前途,所以他做什麼都信心十足。
古海很快就順利地把自己融入到駝場上的生活中去瞭。
每天古海騎著棗騮馬與牧工們一起出發,在草原上放馬奔跑,去巡視散落在丘崗之間的駝群。兩千三百峰珍貴的母駝分三十六群放養著,每群都由一峰體魄雄健的公駝來率領;所有公駝的額上都綁有一塊小鏡子,隔著幾道山梁一看到有刺目的白光反射出來就知道那裡有一群駱駝。這辦法也是靳掌櫃想出來的,所以盡管牧場很大駝群很多,但是尋找它們並不困難。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工作便變得越來越輕松起來。許多時間裡古海和那些熟練的駝工一樣,牽著馬在草叢間揀拾駝毛。
駱駝每年夏秋都要換一次毛,像人一樣脫去沉重的冬裝。一峰駱駝一年要掉八斤毛,所有這些駝毛都隨風滾落在草叢間瞭。牧工們把散落的駝毛集中起來,一年之內一個人能積好幾百斤。依駝場的規矩,按揀拾駝毛的多寡給牧工一定的獎勵。這種獎勵歷來都是以磚茶的形式兌現的,磚茶在草原上是流通最為普遍的商品,隻要你的手裡握有磚茶,你就可以在任何地方和別人交換佈匹、糧食和牲畜。在駝場上每個牧工的年工資是十二塊磚茶。
非常有趣的是,駝場上的十二名牧工個個粗獷膘悍,可是他們都會用粗糙的大手來編織毛活。用羊腿棒子紡駝絨毛線,隨手摘兩根結實粗壯的芨岌草莖就織起來。於是那些絨帽啊、襪子啊、手套啊、毛衣毛褲啊……就從他們的手掌下流出來瞭。離冬天還老遠呢,古海就被駝毛的編織物從頭到腳裝備起來瞭。他的被子芯也換成瞭駝毛肚皮上最細柔的絨毛,貼在身上又綿又軟又暖和。
入冬後不久烏裡雅蘇臺草原下瞭一場雪,正好是狩獵的好時候。古海做著狩獵的準備,決定丟掉老實矮小的棗紅馬,換一匹硬嚼口的更善奔跑的騎馬。他已經看中瞭馬群中的一匹雲青馬,個頭高,胸部肌肉特別發達。就在古海決定換馬的前一天,駝場上發生瞭一件意外的事故,古海差一點兒在那場事故中送掉瞭自己的性命。
早晨還好好的,古海和駝工們一起巡視瞭所有的駝群。中午他和胡德爾楚魯在雪崗子上圍著篝火吃飯,一邊談論著打獵的事情。猛然間從近處的一座雪崗的後邊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那聲音很像打雷,古海抬頭看看——天卜正飄著稀稀拉拉的大片雪花。正猶豫著,就見坐在他對面的胡德爾楚魯猛地蹦起來,喊道:“不好……公駝打架啦!”
胡德爾楚魯也沒等古海吩咐,就撲向自己的坐騎,眨眼的工夫解開馬絆,翻身躍上馬背朝雪崗的那一頭跑去瞭。
等到古海騎著棗紅馬來到雪崗子上,往下一看,登時就驚呆瞭:就見雪崗下至少聚瞭有五六百峰駱駝,此起彼伏的囂叫聲響成瞭一片,雪塵飛揚,駱駝們都像是發瘋瞭似的互相沖撞著、嘶咬著……
那兩峰領頭的公駝在離開駝群一點的地方單獨鏖戰。公駝平日裡拖到膝蓋以下的長長的鬣毛此刻全都像獅子似的奓撒起來瞭,怒睜著的雙眼都變得血一樣紅;白色的沫子隨著一陣陣吼叫聲從它們的嘴裡噴出來;它們一次又一次地向對方發動攻擊,用自己龐大的身體撞擊,拿銳利的牙齒嘶咬,用盆一樣大的腳掌踩踏,用口中的白沫噴射……
古海知道這是發情的公駝子鬧事呢。靳掌櫃曾經特別向他囑咐過,平日裡駝場上沒事的時候是悠閑的,但有兩件事千萬疏忽不得:其一是母駝生育,要防止駝仔在出生過程中或降生不久死掉;其二就是杜絕駱駝打架,一旦公駝打起來引起混戰,會把許多懷胎的母駝弄流產。
古海在歸化待瞭三年,到烏裡雅蘇臺也有兩年瞭,這些年他看到過無數峰駱駝。而在他的眼裡所有的駱駝全都是那麼溫和馴順,那是因為它們全都是被人騸掉瞭生殖器的公駝。眼前的這些駝才是真正的自然的駱駝。領群的公駝事是具有強烈的自主意識,隻要它們覺得自己的群體受到瞭某種威脅,便會發起威來,就像現在這樣。
不管是什麼原因造成的,這場可怕的混戰必須立刻制止。聞訊趕來的牧工們騎著馬從四面八方沖向鬧事的駝群。他們厲聲吼叫著,他們手中的哨棍帶著“嗖——嗖”的嘶鳴在駱駝們的頭頂上飛舞:許多哨棍同時落在一些駱駝的身上。
勇敢的駝工們騎著馬沖到攪成一團的駝群中去瞭。他們試圖從中間地帶把駝群隔開。但是母駝、仔駝和那些未成年的公駝全都被戰亂弄昏瞭腦袋,在混戰中也分不清自己本來是屬於哪一個駝群,互相之間都亂踢亂咬亂撞起來。
不明就裡的古海晚到瞭一步,他騎著棗紅馬直接沖向瞭那兩峰正在殊死搏鬥的公駝。結果危險的情形立刻就出現瞭:兩峰公駝中的一峰看見古海之後就停止瞭攻擊,另一峰也跟著撤出瞭戰鬥;古海以為自己的沖擊奏效瞭,哪想到正待他要松口氣的時候,那峰主動撤出戰鬥的公駝突然掉轉身子把攻擊的目標對準瞭他和他的棗紅馬。
以駱駝的簡單頭腦出發,大概它以為造成戰爭的根源就是這個騎紅馬的陌生人。這峰怒不可遏的種公駝從體格上要比另一峰更龐大些,整個身體就像一座小山似的朝古海壓過來。古海感到噴到他臉上的沫子熱乎乎臊氣難耐。還沒等他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公駝已經經撞著瞭棗紅馬,馬背上的古海像一粒被射出膛的彈丸似的飛瞭出去。
當古海從雪地上爬起來的時候,看見他的棗紅馬正可憐地嘶鳴著打著滾兒站起來,可是還沒等搖搖晃晃的棗紅馬站穩當,公駝那龐大的身體就又一次撞瞭過去。同樣的動作重復瞭三次之後,棗紅馬就再也沒有力量站起來瞭,於是古海親眼目睹瞭令人慘不忍睹的一幕:那公駝一步一步地走過去,一掌踏下去踩住棗紅馬的腦袋,然後將小、山似的軀體忽地壓下去……隨著棗紅馬肋骨的清脆斷裂聲響起,黃色的尿液、紅色的血液都冒著熱氣從棗紅馬的肛門、生殖器以及嘴巴、鼻孔、眼睛和耳朵裡流出來。
三
在喀爾喀中俄邊境上像洪水一般泛濫開來的走私行為,嚴重地影響和幹擾瞭清朝政府對這一地區邊貿的管理,正常的邊貿秩序被破壞瞭,中俄之間最重要的關貿商埠恰克圖因此而受到瞭巨大的沖擊,吞吐量急劇下降;許多來自中國內地的茶葉、絲綢、瓷器和其他日用百貨都沿著喀爾喀草原上的荒僻小徑越過薩彥嶺直接流向俄羅斯國境去瞭。
不久,關於喀爾喀草原上的這種嚴重情況的消息,通過烏裡雅蘇臺一歸化一張傢口官傢驛道傳到瞭北京。理藩院召集緊急會議,就喀爾喀草原上出現的嚴重問題進行瞭討論,很快形成瞭一個奏章,上報執掌朝廷實權的西宮太後慈禧。慈禧太後很快就下達瞭一項命令:決定對出現在喀爾喀草原上的嚴重走私現象進行嚴厲的打擊!於是北京首先行動起來,最高軍事指揮部門——兵部協同刑部和理藩院共同行動,從上至下展開瞭一場大規模的鎮壓運動。來自官方的多方協同的針對邊境走私貿易的打擊,從東部喀爾喀的中心城市庫倫向西推進,其勢之迅猛猶如排天的大潮,一直波及到喀爾喀最西部的邊境城市科佈多。在很短的時間內,從廣闊的喀爾喀草原的各個角落,從中俄界山的薩彥嶺的溝漢裡捕獲到瞭數以千計的國際走私犯。依照朝廷的指令,對這些走私犯不加任何審判,就地執行處決!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數千顆人頭落地。腥風血雨在千裡草原上彌漫著,恐怖的氣氛不但使在草原上經商的中國商人戰栗起來,也使草原上的牧民、僧侶以至俄國人都感到無比的震驚。一向平靜的草原動蕩起來瞭。
在烏裡雅蘇臺一個月之內先後處決瞭三批走私犯,共計一百八十二名,全部是在烏裡雅蘇臺城西北郊外的荒野中執行的。那裡本來是一片埋葬失去親友的死亡商人的野墳崗子,也是一個暫厝棺木的地方。是由商號出錢雇請的一個身有殘疾的瘸腿老人看管著的,這位看墓人的責任就是保護那些露天存放的棺木內的屍體不致被野狗和野狼吞噬——這些暫厝的死者全都是內地來的商人,他們的親友將他們放在這兒是希望有一天能夠使他們魂歸故裡。野墳崗子沒有圍墻,數百座墳塋稀稀拉拉地散佈在方圓將近一華裡的丘崗子上,一般的年月裡這裡總的來說還是平靜的,隻有遇上幹旱的春季,饑餓的狼群和沒有主人的野狗才會光顧這裡。看墓老人手裡有一支破舊的單筒伯勒根獵槍,他就用這支獵槍對付那些襲擊棺木的狼群和野狗。
自從這裡連續處決瞭三批犯人之後,亂墳崗子的平靜就被徹底打破瞭。血腥吸引瞭一批又一批的狼群,一到夜晚墳崗子周圍暗灰色的夜幕上就會閃亮起許多遊動的幽綠燈光——狼的眼睛;狼群瘆人的嚎叫聲從傍晚一直能持續到第二天的黎明。被敷衍瞭事的士兵淺埋起來的屍體又被狼群重新刨瞭出來,狼群吃飽瞭人肉之後在黎明後撤走瞭。
白天,當看墓老人端著獵槍走出小屋的時候,立刻就被眼前的一片慘象驚呆瞭!被狼群啃噬過的屍體都被肢解瞭,胳膊、大腿和拖著辮子的腦袋到處散佈著,暴露出白森森的骨頭;染著黑色血跡的衣服碎片七零八落地掛在草莖上,像無數面骯臟的小旗幟在晨風中抖動著。到後來狼群就連白天也不肯離開瞭,它們守候在墳崗附近的深草叢中,隻等到行刑的部隊一撤走,就立刻從四面八方沖上來。
正是暑熱的伏天,屍體在一夜之間腐敗發臭瞭,腥風彌散臭氣熏天!成百具腐屍所散發出來的臭味充斥在空氣中,沒有風,低垂的陰雲把臭氣壓迫在瞭被群山環抱著的烏裡雅蘇臺上空。城裡的居民幾乎都不能出門瞭,街道上從早到晚都很少看到有人走動,店鋪隻是在每天快到中午的時候才把護著門窗的擋板摘下來,勉勉強強地接待幾個顧客;雜貨鋪裡的香被人們一搶而空,烏裡雅蘇臺這座優美的草原商城幾近癱瘓瞭。
嚴酷的殺人運動繼續著。一批又一批的商人在軍人的刀下身首異處,成瞭烏城郊外野墳灘裡的孤魂野鬼。腥風血雨彌漫著……有一天沙王府的傢奴在清晨打開院門掃街的時候,看見一群野狗在王府門前的空地互相嘶咬著爭奪一條鮮血淋淋的人大腿,瘆人的場面把人們嚇壞瞭。
那些日子適逢塞音諾彥部的盟長三年一換屆,沙王到齊齊爾裡克城出席二十四和碩王爺的會盟不在烏城,管傢不敢驚動老王爺,自作主張命令傢奴取出獵槍朝群狗放瞭一槍,把的趕跑瞭,但是在清晨爆響的槍聲還是把老王爺驚動瞭。這些年老王爺的身體每況愈下,新添的一種腰腿疼的病造成他的行動不便,他已經很久沒有出去打獵瞭。除瞭定期到長老寺朝神拜佛,傢事旗政概不過問,一天到晚隻待在王府內院裡不露面瞭。老王爺是在睡夢中被槍聲驚醒的,打瞭一輩子獵的老王爺一耳朵便聽出瞭那槍聲是出自自傢的獵槍。
“怎麼回事,是誰在打獵嗎?”
老王爺問身邊的丫頭。
這兩年老王爺的身體每況愈下,過去隔一兩個月才犯一次的關節病現在常住在他的身上不走瞭,這種病幾乎把他一天到晚綁在瞭床上,不要說打獵,就是走出王府的大院都變得十分困難。
丫頭跑出去,過瞭一會兒回來向老王爺報告說:“不是打獵,是管傢在王府的大門口驅趕一群野狗呢。”
“驅趕野狗?”老王爺大惑不解,“野狗怎麼會跑到王府的門口來,還一群一群的?”
“老王爺,是這麼回事……”
丫頭開始一五一十地向老王爺講述起近來發生的事情,還沒等傢奴把話說完,震怒的王爺霍地一下就從被子裡坐起來,“混蛋!劊子手!惡魔!”由於激動,老王爺的臉漲成瞭紫紅色,說著罵著從炕上下來,命令丫頭道,“馬上給我穿衣!快點兒!”
聽到動靜管傢跑進來:“老王爺……您這是要做什麼?”
“咱烏城發生瞭這麼大的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回王爺的話,是小王爺去齊齊爾裡克的時候特別吩咐過的——府內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一概不準驚動老王爺……”
“哼!給我備車。”
“老王爺——大清早的您要到哪裡去?”
“我要去見喜山!這也太不像話瞭!我烏裡雅蘇臺歷來是幽靜安閑的地方,自俄國人進來以後就已經夠亂的瞭,如今軍隊又鎮壓商人,殺人如麻,烏城血雨簡直就成瞭狼群和野狗的世界瞭,人都出不得門瞭!這成何體統!這也太不把我沙王府放在眼裡瞭!別忘瞭——烏裡雅蘇臺是我的領地!”
“是不像話!”管傢說,“烏城亂墳崗子的血腥把幾百裡外的狼群都給招引來瞭。咱們的畜群近來也連連遭到狼群的襲擊。畜群點上已經損失瞭好幾百隻羊瞭。”
穿好衣服,王爺正要出門,被管傢攔住瞭:“此刻時辰尚早,若是王爺到瞭參贊衙署喜山將軍還未起身,王爺在那裡枯坐著等候豈不掃興。”
“那你說怎麼辦?”
“依下人看我先到參贊衙署通報一聲,讓喜山將軍在客廳候著王爺。這樣也不失您王爺的威嚴。”
喜山不是傻瓜,他一下就猜到瞭沙王府已經卸任的老王爺突然造訪是為瞭什麼事,他更知道王府的主人是不好對付的。狡猾的參贊沒等王府的管傢張口便拿話堵住瞭他。走進客廳的時候喜山戎裝整齊腰挎佩刀,說:“很不湊巧,下官正待出發執行軍務。不知貴管傢忽然來訪有何見教?”
管傢說:“是沙王府老王爺有事求見。”
“老王爺年事高邁,有什麼吩咐隻管言語一聲喚下官到府上聆聽教誨便是,哪敢讓老王爺勞動!請管傢稟告老王爺,就說下官一俟得暇即去拜訪。”
結果,老王爺在王府靜等瞭三天,始終不見喜山的蹤影,才知道上瞭當。老王爺盛怒之下決定親自去驅趕狼群。管傢和一大幫傢奴簇擁著老王爺走出王府,身體衰弱的老王爺攀鞍上馬還沒翻上馬背就摔瞭下來……
不斷地有中小商號的掌櫃到大盛魁分莊,請祁掌櫃出面呼籲喜山停止殘酷的殺人行動。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嚴重威脅的商人們,有的甚至跪在分莊的院子裡不肯起來,要求祁掌櫃答應他們的請求。大傢都知道在烏裡雅蘇臺隻有祁掌櫃的身份有能力與喜山對話,祁掌櫃有四品候補道的官銜,而且平日裡與參贊過往甚密。但是,祁掌櫃拒絕瞭大傢的要求。開頭祁掌櫃還在分莊的客廳會見來訪的中小商人們,到後來就幹脆誰也不見瞭,任那些可憐的商人們在分莊的大院裡從早上一直跪到黃昏,他也不肯露面。
不是祁掌櫃沒有同情心,烏城街上的小商人們哪裡會知道,祁掌櫃這些日子正為大盛魁自身的麻煩事而寢食難安呢!從齊齊爾裡克傳回來的消息,由於沙王主持旗政成績突出,又為修繕長老寺獲得瞭極好的聲譽,因而在盟長換屆上呼聲甚高。沙王繼任盟長業已成為定局。而沙王的成功也與天義德分莊的李泰有著密切的關系,這無疑是對大盛魁尤其是祁掌櫃的又一個沉重的打擊。對於主持分莊的祁掌櫃來說,他要為自己的失誤承擔巨大的責任。這些日子他的註意力幾乎全集中在瞭齊齊爾裡克,密切註視那裡的每一個動向,為阻止沙王繼任下屆盟長做最後的努力。此時此刻他還哪有心思去管閑事?畢竟大盛魁自己沒去走私,喜山砍掉的是別人的腦袋。
祁掌櫃終於答應出面瞭。畢竟祁掌櫃是控制整個喀爾喀草原經濟的大商號,畢竟祁掌櫃有四品文官的朝服在身而且與參贊又過往甚密,喜山不敢怠慢祁掌櫃。
烏裡雅蘇臺城內所有中國商號的掌櫃在一個早晨由祁掌櫃率領著,來到當地駐軍首腦機關參贊署拜見喜山參贊。喜山是烏裡雅蘇臺駐軍的最高長官,這次對西部喀爾喀走私活動實施的嚴厲打擊就是由喜山的部隊執行的。
幾百名商號的掌櫃們聚集在參贊衙署的大院裡,等待著祁掌櫃和喜山參贊交涉。他們每個人眼裡都透著恐懼、憂慮和憤怒,對於大清政府采取的殘酷鎮壓,他們每個人都是心懷不滿的。事實上這些商人大多數都參與瞭所謂的走私,事情明擺著,在喀爾喀草原經商,中國的商人如果不“走私”,他們的生意就難以為繼。試想,就以茶葉為例,中國商人從漢口起運至邊境商埠恰克圖途中要經過整整六十三道厘金稅卡,單是這六十三道厘金稅加起來就已經超過瞭貨值的一半!到瞭恰克圖還有邊貿稅,在喀爾喀草原上零售還要交落地稅……在如此沉重的稅賦壓迫下商人們早已苦累不堪,再有俄商擁入喀爾喀與其爭奪市場,華商還有什麼能力抗爭?“走私”就幾乎成瞭中國商人唯一的出路。如今朝廷對“走私”的打擊,其實就是對所有中國商人的打擊。隻因為這場打擊來勢太兇猛太殘酷瞭,商人們不敢對其說三道四。
衙署客廳內,喜山參贊接見瞭祁掌櫃和烏裡雅蘇臺商界的其他代表。身材肥胖的喜山親自把身著四品文官官服的祁掌櫃迎進瞭衙署的客廳。喜山請祁掌櫃在上首落座,自己坐在下首聽祁掌櫃說話。
“……將軍!”說瞭一番場面上的客套話之後祁掌櫃把談話轉入瞭正題,“我以為殺人的事萬萬不能再繼續下去瞭,商人犯罪也總要以大清律例為繩開堂審訊才是;人的腦袋不是野草,砍掉瞭就再也長不出來瞭。將軍當慎之又慎!再說,如果成百的屍體不能得到及時處置任其臭味四溢,很可能會在烏裡雅蘇臺引起瘟疫,後果不堪設想!”
但是喜山的態度十分強硬,板著面孔說:“敝人帶兵打擊走私,乃是奉兵部之命執行的軍事任務。兵部指示就是要在喀爾喀造成嚴重的氣氛,使走私犯聞風喪膽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將軍的難處敝人自然知道……”
祁掌櫃隻說瞭半句話,便朝身邊的夥計丟個眼色。那夥計便端出一個紅漆的禮盒捧給喜山看。喜山一見那禮盒立刻換掉瞭嚴肅的面孔,道:“這又何必……這又何必!”
“一點小意思,”祁掌櫃說,“將軍自執掌烏裡雅蘇臺參贊衙署以來對商民百般袒護,這乃是有口皆碑的事情。還望將軍今後一如既往對烏城商民百姓多加體恤!”
喜山將軍答應瞭掌櫃們的請求,決定由商號出錢、軍隊出人將被處決的犯人屍體重新進行掩埋。至於對走私犯的懲處,改砍頭為關籠示眾。
可是軍隊的動作晚瞭一步,三天之後當喜山參贊派出一個快槍營將狼群趕走之後,發現可憐的看墓老人已經死瞭。老人小屋的門從裡面緊緊插著,士兵們費瞭好大的勁才把小屋的門撞破瞭。他們看見,看墓的老人倚墻站在小屋的窗戶前,手裡仍然緊緊抓著那支破舊的俄式伯勒根獵槍,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窗戶外面。一個士兵前輕輕推瞭一下,老人就像半截木樁似的倒瞭下去。人倒下去,可手裡的槍仍然牢牢地抓著。後來人們才知道,老人的伯勒根槍裡面連一粒子彈也沒有瞭。在小屋的外面總共找到瞭八具狼的屍體,七零八落地散佈在小屋的前面,全都是中彈而死的。自打處決第一批走私犯後,整整半個月沒有一個人到這裡光顧,孤立無援的看墓老人與包圍墓地的狼群對抗著,直到彈盡糧絕。小屋的骯臟的木門上留下瞭許多狼爪抓撓的新鮮痕跡,窗戶的細木檔被狼咬斷瞭好幾根……人們隻能憑著想象來猜想在那長達半個月的日日夜夜,被血腥刺激起來的狼群是怎樣瘋狂地向看墓老人發動著一次又一次的進攻。
按照喜山參贊的命令,士兵們在墓地挖瞭一個深一丈有餘的大坑,將所有拾到的人的殘臂斷腿、辨不出面目的人的腦袋、染著幹黑色血跡的衣服碎片以及那些被血浸透然散發著惡臭的棺木,統統都收集起來丟進瞭大坑掩埋起來。或許是出於對看墓人的尊敬和憐惜,士兵們特意挖瞭一個墓坑,把老人安葬瞭。
四
但是軍隊對於走私的打擊並沒有結束,接連著處決瞭三批走私犯之後,喜山把軍隊活動的重點由荒郊野外轉移到瞭烏裡雅蘇臺城內。喜山發現,其實所有活動在外邊的走私駝隊其根子都在烏裡雅蘇臺城內。於是在城內展開瞭嚴密的盤查。
距離處決第三批犯人不到二十天的時間,軍隊在一次行動中逮捕瞭烏裡雅蘇臺街上的十二名商人。這次的打擊比起前一次狂飆式的鎮壓要來得溫和得多瞭,十二名被捕的商人全都被關在特制的木籠裡示眾。在烏裡雅蘇臺參贊衙門的大門兩邊,沿著街道每一側擺瞭六個裝瞭商人的籠子。依照慣例,在烏裡雅蘇臺不論是參贊衙署還是旗署衙門,對犯人執行的行刑工具一律全由大盛魁支墊,為做關押商人的木籠子,祁掌櫃提前派人在烏裡雅蘇臺城東的柏樹林中砍瞭三天木頭。
烏裡雅蘇臺是座小城,平日裡不論是城裡的居民還是商人彼此間大都是熟識的。被關在籠子裡示眾的商人個個披頭散發羞辱難當,他們都低著頭微閉眼睛,誰也不願意與圍觀的人說話。在這十二名被示眾的商人中有個身材勻稱的中年人,他的籠子被放在緊靠衙門左邊的地方,自打頭一天早晨這些籠子被擺在這裡以來,這位中年商人就始終閉著眼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有人給他送水送飯的時候,他依然是不睜眼不抬頭不說話也不伸手接別人送給他的飯和水。一連三日都是如此,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將自己一半店鋪租給俄商伊萬的歸化商人林掌櫃。
第三天的黃昏,林掌櫃聽到有人叫他。那熟悉的聲音讓他不由得把頭抬起來瞭——喊他的正是古海。
林掌櫃滿面烏黑,胡茬子上掛滿瞭塵土,眼睛塌陷著,左邊眉毛上的一根灰色草屑在危險地搖晃著,那樣子幾乎讓古海認不出來瞭。
“你怎麼會在這兒?你不是在沙爾沁駝場嗎?”
“我是剛剛回來的,是回分莊領白面和素油的,我一進分莊的院子就聽說你出事瞭。林掌櫃!這是咋回事?你如何會犯瞭走私的罪?……”
“哼!”林掌櫃憤憤地說,“我走私?——我走什麼私?我是買俄國人的空白營業執照和運貨憑條,才讓駝隊把貨運到國境的。我是花瞭銀子的!——白花花的八百兩銀子哪!”
“你買的是誰的空白執照和運貨憑條?”
“還有誰?——伊萬!”
“我聽說隻要俄國人的公司肯於出面擔保,承認你所運的貨物是屬於他們的,你是在替俄國人辦事,參贊衙署就會放人。這事你不知道嗎?”
“我怎麼會不知道,”林掌櫃把目光移向旁邊的木籠,“那不是,那木籠裡的人已經被放瞭,抓瞭十二個人現在已經放瞭八個,全都是俄國人保出去的。”
“伊萬為什麼沒來保你?是你沒有找他嗎?”
“我怎麼能不找他呢,我被抓起來的第二天我店裡的鄺夥計來給我送飯的時候,我就讓他們帶話給伊萬,我讓鄺夥計告訴伊萬,我林某人是大難臨頭,隻要伊萬肯出面為我作保,這大恩大德我是永世不會忘記的!我會重重地報答他!……可是如今三天過去瞭伊萬連面都沒露。”
“是鄺夥計沒有找著伊萬嗎?或許是伊萬他不在烏城?”
“哼!伊萬他在烏城,可是他就是不肯出面救我。這個伊萬哪,我真是錯看瞭人……”
“伊萬這麼做也太不仗義瞭吧!……我去找他,想當初在到烏裡雅蘇臺的俄國人中間,他是第一個把買賣開起來的,那時候他在這裡人生地不熟,還是你幫助瞭他。要知道烏城的商人對俄國人都非常反感,是沒人肯答理他們的。”
“我林某人做的最大的蠢事就是把房子租給瞭俄國人,看來我是引狼入室瞭,我看出來瞭,他伊萬打一開始對我就沒安什麼好心。”
“我這就去找他,不管是中國人還是俄國人,大傢做事都要講一個良心。”
當下古海就來到瞭莫霍夫商店。莫霍夫商店旁邊林掌櫃的商店已經被封瞭,店門上斜著用白麻紙打瞭十字的封條,封條上寫著年月日,蓋著參贊衙署的朱紅大印。一路上古海看到被官府查封的店鋪有一將近二十傢。街上行人也不多,整個烏城的市面變得十分蕭條。離開烏城僅一年多時間,他沒想到這裡的變化居然這麼大。一年前俄國人在這裡開設的店鋪總數不超過十傢,如今隻是在十字路口的繁華地段,俄國人的店鋪就超過瞭二十傢,還有個門臉是專做公司辦公用的,門窗都做瞭改變,墻上掛著刷著白油漆的橫牌,上面用黑字寫著公司的名字。其中有一傢就是巴達瑪耶夫公司。
古海走進莫霍夫商店看到站櫃臺的竟是林掌櫃店鋪的鄺夥計和一個陌生的俄國小夥子,心下覺得非常奇怪,就問鄺夥計:“你怎麼會吞這裡?”
這時候從店鋪後面又走出一個年輕人,也是林掌櫃店鋪裡的夥計。
鄺夥計與那個年輕夥計交換瞭一個目光,兩個人的臉頓時就紅瞭,然後年歲較大的姓鄺的那個夥計對古海說:“我們隻是臨時過來給伊萬·伊萬列維奇先生幫幫忙,他們人手不夠用。”
另一個夥計說:“反正我們的店鋪被封瞭,一時半會兒也開不瞭,我們總得給自己弄碗飯吃。”
“林掌櫃的店鋪能不能重新開張還很難說呢,”鄺夥計說,“林掌櫃這一被抓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放出來,就是放出來這店鋪也未必能再開得瞭瞭。光是給官府的運動落下的虧空就怕是把他的整個店都賣瞭也填不平的。我們總得給自己找個出路,俗話說——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如今這年頭也顧不瞭許多瞭,伊萬·伊萬列維奇先生都沒等我們說話,張口就給我們一年二十五兩銀子的薪水!人傢俄國人多大方,跟上林掌櫃幹一年到頭下來我才拿十二兩銀子,他呢,是個剛入號的夥計光吃飯沒有工錢。哪個高哪個低哪個厚哪個薄,不是很清楚的事情嗎?”
古海沒有心思聽鄺夥計說這些無幹的事情,同時對姓鄺的說的話心裡也生出許多反感,就打斷他的話,問:“伊萬經理在哪兒?我想見見他。”
“你是想和伊萬先生說林掌櫃的事吧?”
“是的。”
“很可惜,伊萬先生不在。”
“伊萬在哪裡?我去找他。”
“你沒法找到伊萬先生瞭,伊萬先生到科佈多去瞭。”
“伊萬先生什麼時候走的?”
“昨天上午,這會兒恐怕已經在三百裡以外的路上瞭。”
“難道林掌櫃的事情伊萬他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林掌櫃被圈在籠子裡示眾,這消息幾天前就在烏裡雅蘇臺城傳遍瞭。”
古海語塞瞭,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鄺夥計望著古海嘆瞭口氣,又說:“林掌櫃向伊萬先生購買西伯利亞茶葉公司的空白執照和運貨憑條,這件事情我們事先都是不知道的。林掌櫃那時候沒有和我們說,出事以後林掌櫃讓我去找伊萬先生,請伊萬先生為他作保,伊萬先生否認瞭這件事情。這事就難說瞭,想當初這事隻是林掌櫃和伊萬先生兩個人私下裡秘密做成的,如今一個不承認瞭,弄成瞭死無對證的事情,你說該怎麼辦?隻要伊萬先生不肯出面,林掌櫃他就是跳進黃河也難以洗得清。所以參贊衙門要以‘偽造憑證’的罪過對林掌櫃加以處置。這事就嚴重瞭……”
鄺夥計的一番話說得古海緊張起來,他又問:“伊萬先生不在,那麼米契訶呢?我和米契訶來談這件事情。”
“很不湊巧,小古掌櫃,”鄺夥計做出很遺憾的表情說,“米契訶早在半年前就回伊爾庫茨克去瞭,如今米契訶已經被提拔成瞭莫霍夫商店的經理。你還不知道吧?——伊萬先生的買賣現在可做大瞭,光是在這烏裡雅蘇臺街上西伯利亞茶葉公司就開瞭三傢連鎖店;在科佈多,伊萬先生又開瞭兩傢專門經營皮毛的商店。”
古海失望瞭,他轉身要離開莫霍夫商店瞭,心裡卻不肯甘心,又返回來沖著那個陌生的俄羅斯新店員用俄語問道:“伊萬·伊萬列維奇真的是到科佈多去瞭嗎?米契訶真的是回伊爾庫茨克去瞭嗎?”
古海從那個俄國店員的嘴裡得到的答復是肯定的。這一下他的心整個涼瞭,對自己說:“我怕是救不瞭林掌櫃瞭……林掌櫃他被伊萬坑害瞭!”
在街上古海沒有走出多遠,姓鄺的夥計又追瞭出來,說:“小古掌櫃,我看你確是一個講義氣的人,我就把實話對你說瞭吧——指望伊萬先生搭救林掌櫃是沒可能的瞭,伊萬早就盯上瞭林掌櫃的鋪子,想把他的鋪子吞並瞭與現在的莫霍夫商店合為一處重新蓋一個二層樓的房子。伊萬說瞭,他的莫霍夫商店要成為烏裡雅蘇臺最大的店鋪。你告訴林掌櫃,讓他想開一點,別再惦記著開他的蘇杭絲綢店瞭。俗話說得好:破瞭財免瞭災。如今他一個落難之人,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緊的!”
古海在街上走著,看到沿街的店鋪有不少被查封瞭。在街心十字路口古海站住瞭,他到沙爾沁駝場僅隻一年多一點,這烏裡雅蘇臺的街景已經變得讓他感到陌生瞭。看到巴達瑪耶夫公司的牌子,古海立刻就想起瞭五年前和伊萬一起去歸化的那個代理人謝爾蓋。這個謝爾蓋就像個變色龍,他一會兒是代理人,一會兒是商人。
晚上古海去見祁掌櫃,在談完瞭沙爾沁駝場上的事情之後,古海小心翼翼地把話題引到林掌櫃的身上,說:“開蘇杭絲綢店的林掌櫃出事瞭,您知道嗎?”
古海惦記著林掌櫃的事情,他想請祁掌櫃親自出馬搭救林掌櫃。在烏裡雅蘇臺也隻有祁掌櫃具有這個影響力,也隻有大盛魁的人才有可能做出扶危濟貧的事情。古海知道大盛魁多少年來一個代代相傳的基本觀念,就是持盈保泰。依這個觀念出發,不論做什麼事情都要留有餘地,不把事情做滿瞭。就拿鋪夥頂的身股來說,就是功高蓋主的大掌櫃他在萬金賬上所記的身股也隻有九厘九毫九絲,就是不把事情做滿瞭留一個餘地。在做生意中也是如此,大盛魁在整個喀爾喀草原市場占據著壟斷的地位這是毫無疑問的,可是他並不把廣大市場上的每一個角落全都占領——實際上他完全有這個能力——所以這樣做就是為瞭有餘地;這個餘地首先是留給歸化城其他通司商號的,好讓大傢都有飯吃;同時大盛魁不論在歸化、烏裡雅蘇臺、科佈多和庫倫,一概都不做鋪面的零售生意,這也是有意把這一塊市場讓給在這零售的小商人去吃。大掌櫃常有一句話掛在嘴邊:獨木難成林。所以在烏裡雅蘇臺,大盛魁和做鋪面生意的幾十傢零售號保持著良好的關系。作為一方商界的首領,大盛魁對待同行小夥伴的厚道是出瞭名的。在鎮壓走私活動過程中喜山參贊把殘酷的砍頭改為示眾,就是在祁掌櫃的勸說下才改變的。正因為這樣,古海才敢於請求祁掌櫃出面搭救林掌櫃。林掌櫃的事情祁掌櫃怎麼會不知道呢?作為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的坐莊掌櫃,整個烏裡雅蘇臺草原上所發生的事情祁掌櫃都是瞭然於心的,不但像林掌櫃這樣的小商人被當做走私犯被殺被抓他十分瞭解,而且對整個鎮壓活動的官方運作祁掌櫃都是十分清楚的。早在鎮壓走私活動的風暴到來之前,提前半個月大掌櫃就派信狗把北京分莊探得的消息通報給瞭烏裡雅蘇臺分莊。大盛魁是執掌整個塞外商業之牛耳的大商號,是一方商界的領袖。二百年間大盛魁為瞭自己的形象是從不做走私勾當的。所以這件事大體上與大盛魁沒有直接的關系,總號提醒祁掌櫃仍然要將註意力集中在進入烏裡雅蘇臺俄國商人的身上,要他密切註意俄商尤其是他們中間實力最雄厚的西伯利亞茶葉公司的一舉一動。因為隻有俄商才是大盛魁和所有歸化通司商號和其他中國商人的真正對手。
這個判斷無疑是非常準確的。事實上,根據祁掌櫃的情況,伊萬的目標不僅僅是吃掉林掌櫃的生意占據林掌櫃的鋪面。伊萬的胃口大著哩,他的目光盯著的是整個喀爾喀草原市場!他的每一個舉動都是從這個大的戰略目標出發的。伊萬知道,他的公司要想在喀爾喀草原站住腳紮下根來,隻靠出賣空白的營業執照和運貨憑條肯定是不行的,那畢竟是權宜之計,他是一個真正的有魄力的商人,經商的要害在於占領市場。而對於他來說,要想把整個喀爾喀從中國人手裡奪過來,光靠他從俄國帶過來的幾個人肯定是不行的,必須在當地蒙古人和中國商人中間收羅人才。正是出於這樣的一個目的,伊萬才用高薪招聘瞭林掌櫃店裡的那兩個小夥計。而像鄺夥計這樣的人,伊萬已經收羅瞭二十多個瞭,另外還招募瞭二十多個當地的蒙古人為工作。伊萬的活動范圍也不限於烏裡雅蘇臺和科佈多兩座城市,他聽招用的當地蒙古人和中國商人散遍在喀爾喀草原將近三分之一的地區。單從這一點就可以判定伊萬野心勃勃!
不隻是一個伊萬,進入喀爾喀草原的俄國商人都是懷著把這廣大的草原市場一口吞掉的野心而來的。所有的俄國公司都有著與中國商人打交道長達二百年之久的經驗積累,在長達兩個世紀的漫長歷史過程中,俄國商人從他們的中國夥伴身上學會瞭隱忍堅韌,他們不動聲色地在草原上慢慢滲透,一點一滴地開辟自己的新市場。俄國商人也和歸化商人一樣,懂得尊重草原人民的生活習慣和宗教信仰,入蒙依蒙俗;在沙格德爾王爺為重修長老寺而募集銀兩的時候,所有在烏裡雅蘇臺做生意的俄國人都捐瞭銀子。俄商頻頻出入旗署衙門和沙王府,竭力與當地上層和宗教界交好,俄國人出手大方,每到王府或衙門拜訪必持重禮。俄商進入喀爾喀還不到兩年,他們的努力就見瞭成效:在烏裡雅蘇臺城內和附近的草原上,有越來越多的居民穿上瞭用俄國標佈做成的衣服,用上瞭來自俄國的工藝品。
本來大盛魁從他傳統的持盈保泰的觀念出發,留有餘地不把事情做滿,將喀爾喀市場的一部分讓給歸化的其他通司商號和零售商人,但是現在俄國商人正在一點一點地從那些小商人的手裡把市場爭奪過去。祁掌櫃得到一個消息,伊萬正在烏裡雅蘇臺以西的幾個和碩裡派遣他雇用的蒙古人和中國商人,直接與當地牧民做交易——用他們的貨物交換活羊。伊萬的這個舉動就不是在於與中國的小商人爭奪市場,而是直接威脅到瞭大盛魁的商業利益,這件事使祁掌櫃頗感意外。祁掌櫃一面派信狗及時將這一新動向向歸化總號作瞭報告,一面派人進一步落實這消息的真偽。
正在這個時候,又一個壞消息來瞭。李泰這個從來不被祁掌櫃放在眼裡的人,在幫助沙格德爾王爺當上瞭齊齊爾裡克的盟長之後,又做出瞭一件讓祁掌櫃感到震驚的大事——他居然做成瞭沙王府和天義德總號大掌櫃郭保義的大媒,使沙王的妹妹嫁給郭保義的兒子。這樣一來沙王府和天義德就成瞭兒女親傢!
這事給祁掌櫃帶來的打擊太大瞭,祁掌櫃正為這事而坐臥不安心煩意亂呢,古海來瞭。
祁掌櫃抽瞭一口煙之後,隔著自己吐出來的煙霧沖古海點瞭點頭,說:“我怎麼會不知道?”
“林掌櫃的事情很糟,他被伊萬耍瞭。”
“這一招我早算計到瞭。”
“祁掌櫃,您能不能親自出面幫林掌櫃一把?”
古海觀察著祁掌櫃的臉色,心中很沒把握地提出瞭自己的請求。他看見祁掌櫃把水煙袋“咚”的一聲重重地放到桌子上,然後站瞭起來。煙霧散去,就見祁掌櫃的臉色一下變得陰沉沉地嚇人,沖古海說:“你以為你是誰?!——你是大盛魁的主事人?!你回分莊幹什麼來瞭?你也太膽大妄為瞭,一個小、小的夥計不好好地做自己分內的事情,管閑事都管到烏裡雅蘇臺街上去瞭!你有本事是不是?沙爾沁駝場放不下你,這大盛魁分莊也放不下你?”
祁掌櫃的發怒使古海感到非常意外,自來分莊上這是祁掌櫃頭一次對他發脾氣,他嚇得腿都哆嗦起來瞭,磕磕巴巴地說:“祁掌櫃……您別生氣,這事就算我沒有說……”
古海慌慌張張地從祁掌櫃的房間退出來,身後祁掌櫃的斥罵聲追瞭出來:“哼!簡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給你三分顏色你就要開染坊瞭!”
第二天凌晨古海就動身返回沙爾沁駝場去瞭。
五
聽到李泰給娜仁花與天義德大掌櫃郭保義兒子做成瞭大媒的消息,祁掌櫃甚覺意外,知道事情被自己搞壞瞭。作為大盛魁分莊的坐莊掌櫃,在自己的業務范圍內招致如此重大的失敗,自己難於同總號交代。寢食難安之下祁掌櫃派分莊的二掌櫃到沙王府去與沙格德爾王爺過話,希望重修舊好。正值春風得意的沙王禮貌地接待瞭二掌櫃。聊淡之中二掌櫃迂回著涉入正題,說:“前幾日見著王府大小姐在王府前騎馬作樂,那騎術很是高明呢!”
沙王說:“草原兒女嘛,愛馬乃屬本性。”
“隻是她那匹走馬還不是上品,”二掌櫃立刻說,“毛色上也與大小姐的身份不甚相符……她騎的是一匹鐵青馬。我們祁掌櫃說瞭,要是小姐不嫌棄的話,願將‘白天鵝’贈與小姐。‘白天鵝’潔白如雪,正與小姐的高貴身份相得益彰……”
“‘白天鵝’是祁掌櫃的愛騎,敝府豈敢奪其所愛。祁掌櫃的美意我心領瞭,替我謝謝祁掌櫃。”
“不是的,沙王,”二掌櫃說,“去年冬天為‘白天鵝’鬧出一點小的誤會,我們祁掌櫃是後悔不迭!冒犯瞭大小姐……”
“哪裡哪裡,那是我妹妹的錯,得罪瞭祁掌櫃。我已經派管傢道過歉瞭!這事就不要再提瞭!”
結果二掌櫃隻好無功而返。
說的工夫已是春暖花開之際,草原上已呈現出一派新綠。這一日,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前來分莊拜訪。祁掌櫃正鬱鬱地在賬房查看賬目,開春以來塞音諾彥汗部二十四個和碩隻有十二個與大盛魁交割瞭“印票”的手續,原本是十八個和碩的,丟掉瞭六個。貼身小夥計進來報告說:“祁掌櫃,李泰掌櫃來訪。”
祁掌櫃吃瞭一驚:“你說是誰來訪?”
“天義德分莊的李掌櫃!正在客廳等候。”貼身夥計又說瞭一遍。
“好,就說我即刻就到!”
祁掌櫃說著忙去更衣。歷來以烏裡雅蘇臺的第一號人物自居的祁掌櫃,從來沒有把李泰放在眼裡,雖然說自己栽在瞭李泰的手裡,心裡還是不服氣的。對李泰掌櫃怨懟頗甚,就是這個人奪去瞭他六個和碩的生意,如今卻來登門拜訪。這是種既是夥伴又是對手的復雜關系,祁掌櫃不能不見,表面上還得做出世事全不在意的豁達樣子。寒暄之後,祁掌櫃切入正題問道:“這春天大忙的節氣,李掌櫃屈尊到敝號來一定是有要事的吧?有何見教我這兒洗耳恭聽瞭!”
“哪裡哪裡!”李掌櫃說,“我這是來請祁掌櫃出山的!”
“噢,請我出山?——我並非山林隱士有何出山不出山的道理?”
“是這樣,敝號大掌櫃的兒子和沙王府大小姐的婚事希望祁掌櫃來出面主持。”
“豈敢豈敢!”祁掌櫃說,“寶號郭大掌櫃的兒子和沙王妹妹的婚事不是你李掌櫃早就做成瞭嗎?我怎敢貪天功據為己有,把如此美事搶在自己的手裡呢?不可不可!”
“祁掌櫃過謙瞭!”李泰說,“這樁婚事由我提起這不錯,但是說到在場面上做大媒,還是得祁掌櫃!敝號大掌櫃暫且擱在其外,沙王府可非是普通庶民人傢!更如今,沙王做瞭齊齊爾裡克盟的盟長,那可是四品的高官之位哪!我這個小小的買賣人的身份怎麼能做媒人呢!在烏裡雅蘇臺也隻有祁掌櫃你有這個身份,所以此事是非祁掌櫃莫屬!非祁掌櫃莫屬!”說著李泰便從懷裡掏出瞭大紅的帖子,雙手捧給祁掌櫃。
“這怎麼可以呢!”祁掌櫃猶豫著不肯接。
“祁掌櫃不接這帖子就是瞧不起人啦!”李泰說,“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李泰沒有面子,可這樁婚事一頭擔著沙王府一頭擔著敝號的大掌櫃。你掂量掂量吧!”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瞭。”
祁掌櫃終於伸出雙手把大紅帖子接在手裡。這還隻是小尷尬,大尷尬還在後頭呢。
盛夏的七月,正是草原上的黃金季節,按照約定的婚期,迎娶娜仁花的隊伍準時來到瞭烏裡雅蘇臺。兩輛大車、九峰白駝和新郎、伴郎以及駝夫、車信、隨行人員,總共是十六個人,迎新的隊伍在距離烏裡雅蘇臺三裡的草原上紮下瞭帳房。李泰親自到大盛魁分莊把祁掌櫃請到迎新隊伍的帳房裡,共商迎娶新娘的具體事項。女方的媒人是紮薩克圖汗部駐烏裡雅蘇臺的值班盟長。大傢共同喝瞭一頓酒。其實關於迎親的禮儀李泰早就和沙王談妥瞭——在烏裡雅蘇臺依蒙俗,到瞭歸化城隨漢俗。天義德大掌櫃的傢在山西代縣,娜仁花不願到山西去,就答應瞭住在歸化城,兒子到歸化城來,房子也買好瞭,是歸化城內的一座全磚全瓦的四合院。為辦這些事,春夏期間李泰在歸化城和烏裡雅蘇臺之間跑瞭好幾趟。婚事的所有準備工作都已就緒,包括唱贊歌的歌手都請好瞭,都是李泰一手操辦的。祁掌櫃和紮薩克圖汗部的值班盟長隻是擔當瞭名義上的男方和女方的大媒,一點實際事情沒有做。
按照蒙俗娶親從中午開始。事先安排人廣泛散出瞭消息,來看熱鬧的人從上午開始就在迎新隊伍臨時紮下的帳房周圍圍滿瞭。同時請來瞭喀爾喀草原上最有名的歌手寶力高。祁掌櫃身著錦袍和紮薩克圖汗部的盟長站在氈房的前面看著婚禮開始。新郎和伴郎將騎馬的韁繩攥在手裡,等待著祝辭歌手的命令。
“上馬吧!——”
歌手寶力高用唱慣瞭歌的嗓子高聲叫道。他把事先預備好的酥油抹在新郎倌騎的馬的額頭上,然後雙手捧著哈達唱瞭婚禮上的第一支贊歌:
當旅者舉步的剎那,
當信徒點香的瞬間,
眼睛沒顧上眨動,
你就從那天邊跑來,
像那迅疾的飛箭,
你就從地平線上馳來,
像那倏忽的閃電。
……
喀爾喀集中瞭蒙古族許多古老而又隆重的習俗。引導婚儀進行的,是由祝辭傢吟唱的一套完整的婚禮贊辭,這套贊辭古樸、典雅、悠揚、生動,據傳迄今已有五六百年的歷史瞭!如今這古老美妙的歌聲在喀爾喀草原的上空又回蕩起來瞭。這唱祝辭的工作並非是每一個草原歌手都能擔當的,被稱作祝辭傢的歌手寶力高同時也是一位詩人,他有著不歇氣兒連著唱三天三夜也不倒嗓子的本領。第一首贊歌《駿馬贊》是詩人即興創作的,這隻不過是個開頭。祝辭傢的歌多著呢!他要從蒙古族的英雄史詩《江格爾》《格斯爾》一直唱到聖主成吉思汗。迎親的隊伍才能啟程。實際上就是給所有參加婚禮的人用歌唱的方式上瞭一堂民族歷史的課。
祁掌櫃這烏裡雅蘇臺的商界第一人,今日成瞭配角,他規規矩矩地站著,像個學生似的聆聽著歌手的教育。心裡有一百個不耐煩,臉上卻始終是笑盈盈喜慶的表情。有那麼一會兒他突然感覺到自己是被李泰耍弄瞭!李泰從他手中搶走瞭六個和碩的市場,到頭來還要把他牽出來為其捧場壯門面!而他自己就像一個傻子似的接受著李泰的擺佈。
依著商定的程序,迎親的隊伍要從烏裡雅蘇臺的南門進城,穿過整條大南街拐進東街,再走向城東郊外的沙王府。祁掌櫃騎著“白天鵝”隨著迎親的隊伍緩緩行進。披紅掛彩的迎親隊伍當街而過,幾乎烏裡雅蘇臺街上所有的人都看見瞭。人們都在議論著“天義德”這字號的名字!祁掌櫃簡直就是義務地在為天義德做著遊行廣告。他的腦子裡是一片荒蕪,就像深秋的草原。灰白的臉上掛著僵直的笑,像夢遊似的在馬背上搖晃著。耳邊是寶力高那夢一樣的歌聲:
天上的太陽,
地下的水,
雖然冷暖不同,
盛開的鮮花卻把二者集於一身:
喀爾喀王府的小姐,
歸化城巨商的公子,
雖然陌路南北,
愛情的力量卻把他們結為至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