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頭迫趕著月亮的日子一天天過去,仿佛是在一眨眼的工夫冬天又在沙爾沁駝場上降臨瞭。掐指算算古海來駝場已經一年半瞭,再加上他在烏裡雅蘇臺分莊所待的日子,已經超過四年瞭,但是一點調回歸化總號的消息也沒有。他猜想自己是受瞭祁掌櫃的牽連,心想著他恐怕是也要和前任靳掌櫃一樣在駝場上待上一輩子瞭。待他腰也彎瞭背也駝瞭連走路都搖晃起來的時候,帶著自己一生掙下的錢回傢鄉去享度晚年。
起初他一想到這結局心裡就害怕,可是後來當他把自己的命運想過瞭無數遍之後,害怕的感覺就不再出現。他自嘲地想象著三十年後滿頭白發地回到傢鄉的自己,也許會對一點兒也認不出他來的杏兒(他怕是也認不出老太婆的杏兒瞭)開玩笑地說:“喂,好心人,請給我這個過路人一口水喝吧!”然後他就大模大樣地走進屋裡去,坐在他們四十多年前結婚時住過的炕上,等待著杏兒把他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認出來。如果到天黑的時候杏兒仍然認不出他來,他就隻管自己脫衣服睡覺。看看杏兒會拿他怎麼辦!
然而事情並未依著古海的想象發展,入冬不久第一場雪還未降下來,海掌櫃突然到駝場上來瞭。海掌櫃是陪著新任的分莊坐莊掌櫃王錦棠到駝場上來視察的。
王錦棠五十出頭的年紀,中等身量,蠶眉濃黑,目光威嚴;王掌櫃騎著馬在駝場上整整轉瞭大半天,總共沒和陪著他的海掌櫃、古海說幾句話。
王掌櫃是快到中午時到達駝場的,連馬背也沒下就去視察駝群。直到黃昏才回到駝場大院。晚飯的時候邊吃邊談,王掌櫃說:“今後沙爾沁駝場上的事由海掌櫃掌管,古海,你在這兒已經待瞭一些時日,對情形比較熟悉,往後你要多多協助海掌櫃……”
關於古海返城櫃的事王掌櫃一字沒提。這就使古海徹底心涼瞭。
隻住瞭一夜王掌櫃便返回分莊去瞭。
海掌櫃告訴古海,準備接受由大盛魁的科佈多駝場上調來的二千多峰健駝。
本來按照程序,每兩年沙爾沁駝場要向分莊提交一批成年的健駝用以補充和加強字號的駝隊,古海已經把一千八百多峰一歲半至兩歲的健駝分好瞭群另立冊,準備著分莊上派人來接收。他問海掌櫃:“沙爾沁駝場上的這一千八百多峰駝分莊上什麼時候派人來帶走?”
海掌櫃說:“這個王掌櫃沒有向我交代。不過,我聽說歸化總號在人事上最近做瞭許多調配。出於大形勢的考慮,咱駝場上的事恐怕也要有大的變動。”
原來這段時間為瞭適應變化的形勢,總號對各分莊的人員做瞭大幅度的調整:首先是烏裡雅蘇臺的坐莊掌櫃祁傢駒被調往漢口,改任大盛魁漢口馬莊的坐莊掌櫃;漢口馬莊是大盛魁設在中原的一個最大的馬莊,每年經漢口馬莊發往湖北、湖南、安徽、浙江等省的馬匹數達幾十萬,是個十分重要的莊口。雖然如此,祁掌櫃的調任仍然擺脫不瞭降職和處分的性質。作為總號大掌櫃接班人位置的烏裡雅蘇臺分莊坐莊掌櫃,由原來的北京莊口的王錦棠接替瞭;王福林被派往瞭北京。王福林原本就不是一個一般的小夥計,在古海入號的第二年他就滿師出徒瞭。隻是因為大掌櫃身邊沒有一個可靠能幹的人侍候,王福林隻好委屈著繼續跟瞭大掌櫃五年。王福林深受大掌櫃的賞識,他是一個勤勤懇懇踏踏實實的人,做事穩重而縝密,頭腦清楚為人也溫和,是一個考慮問題周全而冷靜的將才。實際上王福林在未出師之前,大掌櫃在決策一些重大問題的時候常常征求他的意見。就是說王福林在很早的時候就由於身份的特殊而參與瞭大盛魁高層決策瞭。所以說王福林升遷表面上雖是一步登天跨過瞭好幾個臺階,但這個任用決定在字號上下並沒有引起任何不好的反應。
海掌櫃傳達瞭新的分莊掌櫃的命令之後不到十天,從科佈多駝場調來的兩千六百多峰成年健駝的第一批就到瞭。這些在上路下路中倒空的成年健駝都是調馴熟瞭的工駝,都是在工作中累掉瞭膘如今又在駝場上把膘情養起來的駱駝。比較起那些生駝蛋子,它們在管理上要省事得多。半個月的時間裡兩千多峰調來的健駝全部到齊,古海把它們分成十二個大群與那些孳生駝群隔開來放養著。
數九之後又有一批健駝冒著大風雪從百靈廟附近的召河牧場調到瞭沙爾沁駝場,使沙爾沁駝場的健駝數量接近瞭一萬峰。原來的牧場顯然是不夠用的瞭。駝群的管理上又發生瞭困難——主要是那些繁殖駝群,它們自由慣瞭,如今活動的地盤越縮越小,連續發生瞭兩起駝群打架的事故。好在駝群增加以後,王錦棠王掌櫃正式地任命瞭海掌櫃到沙爾沁駝場來坐場管理。他們把情況報告瞭王錦棠,不久解決的辦法就有瞭。王錦棠與沙格德爾王爺談成一個議約,大盛魁出八萬兩銀子在沙爾沁駝場的旁邊買到一塊新的牧場,使用權是五十年。新牧場方圓二十五裡,議定在沙爾沁駝場西邊開辟。
丈量新牧場的時候王錦棠和沙格德爾王爺親自到瞭。海掌櫃安排古海搭起一座雪白的厚氈子的蒙古包,包內鋪瞭兩層地氈,地氈上邊又鋪瞭一塊嶄新的地毯;擺好茶桌,備好瞭各種奶食和駝奶酒。等到沙格德爾王爺和王錦棠掌櫃的轎車到瞭之後,爐子已經把新搭起的蒙古包燒得暖烘烘的瞭。一走進氈房,沙格德爾王爺和王掌櫃就把皮帽子摘瞭,等到喝瞭一輪奶茶下來就熱得連皮襖也穿不住瞭。
丈量牧場的工作由沙格德爾王府的管傢賀希格圖和海掌櫃具體負責。在開始丈量之前,古海瞅個機會把胡德爾楚魯叫到一邊,低聲說:“你的那張青狐皮還在嗎?”
“在啊!”胡德爾楚魯說,“都已經揉制好瞭。”
“我想借用一下……不,我想買下來!你看怎麼樣?”
“你說這話就太見外瞭,”胡德爾楚魯不高興瞭,“古掌櫃,我們在一起都快兩年瞭,你要是喜歡就拿去!做一頂大風帽頂好瞭!”
“不,我是要把它做禮物送人。”
“不管你做什麼,你需要就拿去!”
“好吧,那你立刻回場去把青狐皮拿來!我這會兒就要用。剩下的事情我們以後再談。”
丈量工作還沒有開始,胡德爾楚魯就拿著青狐皮返回來瞭。古海把海掌櫃從氈房內叫出來,對他說:“海掌櫃,我有一個事不知當做不當做?”
“你說,什麼事?”海掌櫃簡短地問。
“去年冬天我得到一張上好的北極青狐貍皮,我想把這張青狐貍皮獻給沙王好不好?”
“我看看。”
古海招呼胡德爾楚魯把青狐皮拿給海掌櫃看。海掌櫃用手掌在青狐皮上摸瞭摸,又提著青狐皮的兩隻前爪吊起來旋轉著從上到下仔細看瞭一遍,說:“是個全筒子,一點損傷都沒有。”
“那麼,您看把這青狐皮獻給沙王,沙王會高興嗎?”
“是個稀罕物,貴重就貴重在整個皮筒子上沒有一點傷!”海掌櫃的臉上露出瞭笑容,誇獎古海說,“兩年不見你真有長進瞭!行——去吧!”
古海托著青狐皮走進氈房,在地毯前跪下,把青狐皮舉到沙王面前,說:“沙王!我有一件小小的禮物獻給沙王,請沙王笑納!”
沙王一見笑瞭,拿手在青狐皮上摸瞭摸,說:“是北極青狐皮!……少見少見!好,我收下!”
沙王示意管傢,管傢走過來要拿青狐皮。
古海趕緊又說:“請沙王細看,這張青狐皮通體沒有一處傷損!”
沙王正要吩咐管傢賞古海銀子,聽古海這麼一說又來瞭興趣:“那我再看看!”
沙王提起青狐皮仔細觀賞瞭半天,大為喜悅:“嗬!這還真是張奇貨呢——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真的沒有一點傷損!好哇!——居然是一張難得的極品!拿回去給我的福晉做圍脖用,都不用再做任何加工瞭!”
“噢!你就是會講俄國話的那個小夥計?”突然從上邊傳來一聲俄語的問話。
古海抬頭一看,見問他的是頭一次見面的王錦棠掌櫃。古海剛要回答,又聽見王掌櫃用俄語說:“你用俄語回答我。”
“是,王掌櫃。”古海用俄語說,“我隻學過一點俄語,講得不好。”
“今天你這獻青狐皮的舉動很重要,”王掌櫃拿俄語說,“你也看見瞭,沙王因為這張青狐皮顯得多麼高興!這對我們丈量草場是很有好處的!……好,你去吧。”
果然,古海剛走出氈房就聽見沙王吩咐管傢:“大盛魁兩百年來與王府歷任王爺和旗署牧人交往甚厚,情同一傢,此次丈量牧場南北各讓五裡,以示友情……”
王爺放話讓地五裡,實際丈量中讓出的牧場可就遠不止下裡瞭!海掌櫃洞悉蒙情,他與王府管傢也極為熟識,揀個方便的時候將預先準備的好處銀兩塞到管傢的懷裡。管傢帶著兩名府差,海掌櫃帶著古海,一行五人打馬向西南而去。這一鞭子下去足足跑出瞭四十裡開外管傢方才收住韁繩,滿臉笑容地征詢海掌櫃的意見:“海掌櫃,這一程跑出差不多有二十五裡瞭吧?”
“聽您的一句話!”海掌櫃痛痛快快地說。
“好,那就在這兒設樁吧!”
管傢一放話,古海就和兩名府差動手栽樁。一塊長條木板上面用蒙文寫著“沙爾沁駝場界”幾個字,木板事先用鐵釘鉚在鋼釬上;古海抓住鋼釬兩名府差輪換著悠起十八磅的大鐵錘將胳膊粗的鋼釬砸進凍土中去。用同樣的方法在新牧場的南北界上栽起瞭界碑。不到三個時辰丈量牧場的工作便順利地結束瞭。
當下在臨時立起的氈房內設宴招待沙格德爾王爺及其隨從。菜肴都是從烏裡雅蘇臺分莊帶來的,分莊的大廚子就為這桌酒菜忙瞭整整兩天。將凍成硬塊的菜在爐子上重新熱瞭,擺瞭滿滿一條桌子。開宴之後古海立在一邊侍候,這時他才看清王錦棠丹眼鳳眉,目光炯炯,面放紅光,真是一副儀表堂堂的好形象!但見王掌櫃雙手端起鑲銀的木碗敬給沙格德爾王爺:“敝號在沙王領地經商,倍受兩代王爺的恩惠袒護,實在是萬分地感激!我敬沙王第一碗酒,聊表敬意!”
“蒙漢同宗,親同手足,不必講什麼謝不謝的話。你我都是大清臣民,為大清江山,為大盛魁和我塞音諾彥部經世友好,我喝瞭這碗酒!”
沙王以中指蘸酒彈向天空,彈向地下,彈向前邊——敬天敬地敬祖宗,將酒一飲而盡!
沙爾沁駝場接收瞭兩千多峰健駝,擴展瞭四十裡牧場,兼起瞭繁殖和放場雙重的責任,事情驟然增多,海掌櫃帶著古海和十二名牧工就有點忙不過來瞭。駝場也不再像過去那樣猶如與世隔絕的悠閑寧靜。不久,從百靈廟又開來一列駝隊,是專門運送飼料和糧食的。冬季裡百草枯黃草質下降,為避免駱駝——主要是健駝掉膘,必須補充大量的精飼料,都是上好的黃豆、黑豆和莜麥。而且駝場擴大,人員也要增加,字號配來瞭白面、莜面和食油。
中午的時候一匹快馬駛進瞭駝場的院子,是分莊王掌櫃派來送信的夥計。那夥計騎的馬肚皮上冒著熱氣,一溜一溜的馬汗凝成的冰柱掛在馬肚子下面,冰柱互相撞擊像碎鈴鐺響著。
看過信後海掌櫃把古海叫到一邊,說:“三天之內,總號的大駝隊要經過這裡。駝隊要替換三千峰乏駝下來,換三千健駝!古海,你看看如何安排,駝場的事我剛剛接手還不熟悉……”
海掌櫃面呈難色,望著古海,那目光中沒有瞭過去的冷靜。
古海說:“海掌櫃,您別著急,依我看飼料棚的事暫時可以放一放,傢有三件事先從緊處來,咱現在為總號的大駝隊準備替換的健駝,分一班人得去照顧生崽的母駝,母駝生崽的事也耽誤不得!”
“隻好這麼辦瞭。”
母駝生崽、健駝分群的事情海掌櫃都插不上手。古海將十二名駝工分成兩班,一班照顧母駝生崽,他自己帶著另一班去健駝群裡捉駝上羈。整整忙瞭兩天才將三千健駝全都捉住,上瞭羈,穿瞭鼻釬系好韁繩,按十八峰一列都串好瞭。
第三天下午王錦棠掌櫃騎著一匹快馬親自由烏裡雅蘇臺來到瞭駝場。在駝場的房子裡暖和瞭暖和身子,喝瞭一頓奶茶吃瞭一點東西,略略休息瞭一會兒,王掌櫃就帶著海掌櫃、古海和十二名駝工南出三十裡去迎接總號路過的大駝隊。
這時候白毛旋風刮得正緊。
朔風呼號,天地晦冥,天色是陰雲低垂著,籠罩著千裡雪原。稀稀落落的雪片被風兜卷著,在半空中集在瞭一起,像一隻隻白色的怪獸在雪原東奔西突,四處亂竄。已經走瞭兩個時辰瞭仍未看見總號大駝隊的蹤影。古海看見他前面的王掌櫃不時地拿戴著狗皮手套的手遮擋風雪,雙腳站在馬蹬上嘹望。他座下的黑棗騮馬整個地被風卷起來的馬鬃包住瞭,明顯地感覺到瞭黑棗騮馬的身體在狂風中不由自主地搖晃。王掌櫃帶著他們還在往前走。照道理這樣惡劣的天氣就連普通的牧人們出門都棄馬乘駝瞭,駱駝有前後兩隻高高的駝峰可以擋風保溫,但是王掌櫃還是乘馬出來瞭,身後還跟著分莊的二掌櫃、分賬、把總掌櫃和送貨小組的六個小掌櫃等十來個人。海掌櫃、古海和十二名駝工也都騎馬跟著。這場面從未見過的,讓古海不能不覺得事情的不尋常。
又走瞭一會兒,在前面的一個極緩的弧線狀的雪坡頂上冒出一個黑點,小得就像一粒豆,在雪崗子上移動。古海年輕眼力好,他第一個發現瞭遠處那雪崗子上的“黑豆”,他的心頭一震,脫口而出:“看!是駝隊……”
眾人順著古海的手指望去,就看見那“黑豆”已經變成一條細細的黑線在蠕動著。“是咱們的大駝隊!”王掌櫃面目舒展開來,抖著馬韁繩用鞋後跟使勁兒磕著馬肚子,說,“走!”
王掌櫃率先策馬迎上去,眾人也都跟著縱馬跑起來。
已經能夠看出駝隊的明顯輪廓瞭,一面紅底子黃心的商旗在迎著風飄,蜿蜒的大駝隊像一條黑色的河流在雪原上順著緩緩的斜坡淌下來。他們與駝隊的距離在迅速地縮短,聽到一陣群狗的吠叫聲響起來。最先隻是四五隻狗,接著是十幾隻,緊接著又是幾十隻,最後至少有一百多隻兇猛的狗,從駝隊兩側沖出來,迎著王掌櫃他們的馬隊跑過來。狗的憤怒的吼叫聲連成一片,在雪原的上空震蕩。在接近他們的時候,群狗的隊伍漸漸向兩邊拉開,形成一個倒的扇面朝王掌櫃他們包圍過來。那些跑近的狗都像半歲的牛犢子一樣壯大,張著紅紅的嘴;一百多隻訓練有素的狗眨眼的工夫就可以把他們這十幾個人從馬上拉下來撕成碎片,全部裝進狗肚子裡。王掌櫃不得不勒住瞭馬。
一個騎馬的人高聲叫喝著追趕憤怒的狗群。當他把狗群喝住的時候,王掌櫃一行已經被群狗團團包圍住瞭。那個騎馬的人五十多歲的年紀,頦下蓄一撮撅撅的山羊胡子,細長的鼻子向下垂著,一雙黑色的眼睛像鷹一樣地銳利,古海認出這正是大盛魁自己的駝隊領房人,聞名歸化的三大領房人之一——羊領房。
“羊領房辛苦!”
王掌櫃在馬上向羊領房抱拳問好。
羊領房跳下馬來,牽著韁繩走進狗的包圍圈,一邊狠狠地呵斥著把一隻擋道的狗踢瞭一腳。但是警惕性很高的護衛狗們隻是向後撤瞭撤,仍舊是虎視耽耽地盯著王掌櫃他們。
羊領房和王掌櫃簡單寒暄之後,復又翻身上馬帶著王掌櫃一行人迎向駝隊。這時走近的大駝隊就像一條大河漫山流下來。
古海清清楚楚地看見巨大的紅底子商旗上在圓形的黃色圖案側面挨著旗桿寫著三個黑色大字——大盛魁。商旗下面是一峰鬣毛茂密的高大公駝,在駝背上搭起一個擔子形的駝轎,駝轎頂子和兩側都用厚厚的俄羅斯綠呢子圍著。端坐在左邊轎內的正是大掌櫃王廷相。大掌櫃的身體隨著走動的駱駝微微地搖動著,目光凝重面色沉穩。看見前來迎接的王掌櫃,大掌櫃在駝轎內把兩隻戴著貂皮手套的禿手舉在胸前拜瞭拜。右邊的駝轎內坐著的是一隻佈卡達信狗。那沉著的狗則是滿臉的莊嚴。駱駝停下,剛剛跪下前蹄的時候那佈卡達狗敏捷地縱身一躍,由轎內跳到瞭駱駝的前峰上,然後順著駱駝下垂的彎曲的脖子兩下就跳到瞭地上。佈卡達狗躲到一邊撒尿去瞭。
“大掌櫃辛苦!”
王掌櫃牽著馬走向大掌櫃。
“王掌櫃辛苦!各位辛苦!”
大掌櫃向領房揮瞭揮黑色的貂皮手套。駝隊沒有停下來,繼續前進。羊領房帶著駝隊朝前走瞭。
王掌櫃陪著大掌櫃徒步走起來。
“沙爾沁駝場的事安頓妥帖瞭嗎?”大掌櫃問。
王掌櫃說:“基本上妥當瞭,在駝場的西邊又展瞭四十裡草場。目前業已栽立瞭界樁,八萬兩購地銀兩也已經與沙格德爾王爺交割清楚瞭。”
“那好,那好。沙格德爾王爺呢?”
“沙王態度較前大為好轉,我把大掌櫃的親筆信送去之後,沙王一再表示過去他做事也有許多欠考慮的地方,言辭誠懇。而且此次在商談購買草場的事情上沙王也頗為痛快,最後在丈量草場時還主動讓我們五裡。”
“嗯。駝場的事不可小覷,過去祁掌櫃是過分松弛懈怠瞭!靳掌櫃告老還鄉之後這駝場居然長達兩年沒有坐場掌櫃主持。”
分莊二掌櫃示意海掌櫃等撤後,不要跟著大掌櫃太近。眾人都放慢瞭腳步。載重的駱駝從他們的身邊超過去。“嗡——咚,嗡——咚”的駝鈴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形成一個經久的強大的聲響,那銅質的音響向著雪原的四面八方蕩展開去,向著陰雲低垂的灰色天空升騰上去,把千裡雪原的空間整個都占滿瞭。無數隻寬大的駱駝蹄掌踏在雪地上,沉重的嘎嘎吱吱的聲音也匯在瞭一起,古海感到腳下的凍土在駱駝的踩踏下像不堪負重的人似的微微顫抖起來。很快地,被駱駝踩過的雪層就變成瞭堅硬光滑的冰塊,為避免打滑,後邊上來的駝列就錯開冰道在雪地上另辟一條新的路。從遠處看去,從緩慢的雪坡上開下來的大駝隊並排著幾十路駝列,像一條黑色的寬闊的大河穩穩地流過來。空氣中彌漫著勁風刮不走的駱駝身上散發出來的特有的腥臊氣味。有駝夫的歌聲在唱著,忽遠忽近忽高忽低,像白色的浪花在黑色河面上跳躍:
駱駝長的是兔兔嘴,
三天光吃草來不喝一口水;
駱駝長的是牛蹄蹄,
不沾沙子不沾泥;
駱駝長的是豬尾巴,
緊七慢八全靠它;
駱駝長的是龍脖頸,
臥下來給哥哥遮風雨;
拉上駱駝走得慢,
路徑全靠日子盼;
到瞭程頭到瞭傢,
小妹妹給我熬鍋茶!
……
駝隊沒有進沙爾沁駝場,擦著駝場的東沿直接向北開過去瞭。經過駝場的時候王錦棠掌櫃吩咐海掌櫃和古海以及駝場上的十二名駝工全部留下。駝隊上也撥出二十多人,按照大掌櫃的吩咐,要他們在第二天中午時將準備替換乏駝的三千峰生力駝帶到紅土崖以北三十裡的地方,大駝隊預備今晚在那裡紮營。
此番大掌櫃親自帶大駝隊出征是往俄羅斯去的。那時朝廷並未恩準華商赴俄境經營,駝隊虛張聲勢往烏裡雅蘇臺運貨,實則連烏城都未進便直插薩彥嶺而去。在薩彥嶺南麓,大掌櫃命人將大盛魁旗幟收起,打出瞭俄羅斯托博爾斯克公司的旗幟。這舉動也非是訛詐,大盛魁是花瞭近萬兩銀子購買瞭托博爾斯克公司的空白執照和運貨小條。整個駝隊被視為俄國商人的駝隊順利地通過瞭邊境。所有這些古海都是到很晚才知道的。
三
這一年的臘月,距離年三十還有兩天的時候,傑娃由歸化城回瞭小南順。在歸化學徒要幹十年才能回傢探親的規矩其實隻是在山西籍人開的商號中才實行,這種苛刻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規矩別的商號也都是依葫蘆畫瓢從大盛魁學來的。傑娃住的是姚禎義的義和鞋店,義和鞋店屬於作坊,說好聽點叫工廠,它不是一傢商號,所以不必照著大盛魁的樣子行事。鞋店中的徒工、夥計也大都是從歸化當地招收的。姚禎義給自己鞋店訂的規矩是:學徒入號學手藝三年出師,隻要一出師便可視其掌握技術的高低定一個工資。義和鞋店當初是由一個人從一張釘鞋攤發展起來的,沒有其他任何人的資本,掌櫃、師傅都是姚禎義一個人。徒工夥計們自然也就無有身股子可言。生意做發瞭,買房子置地是他一個人的,別人搶不走;生意做塌瞭呢,也還是姚禎義一個人頂著,抹脖子上吊概與他人無關。徒弟幹活管飯沒工錢,一年裡發兩身衣服兩雙鞋兩頂帽子,夥計們隻領工資,其他一切福利待遇都沒有瞭。
傑娃三年學徒期滿,姚禎義對他說:“傑娃,我給你兩個月假,回鄉去看看吧。”
“我不回,”傑娃搖著頭說,“這才剛出徒呢,就回傢……”
“你是不是怕手裡沒錢,這事你別惦著,沒錢先從櫃上拿。”
傑娃說:“不是沒錢,我是覺得沒臉回去。海子、靖娃我們三個人都是您領出來的,如今一個在大盛魁、一個在天義德,都是通司商號裡的大字號。就我一個人不成器,學瞭手藝。我好賴得混出個樣兒來才能回去。再說瞭,也真是沒法見人。”
傑娃拿手指指自己的臉。姚禎義看瞭也就不再說什麼瞭。三年學徒屆滿,為示慶賀,傑娃和另外兩個同期的學徒出錢置瞭一桌謝師酒。酒菜是從飯館裡叫的外賣,就在鞋店後面的堂屋裡喝。喝到後來高興瞭,徒弟們漸漸地忘記瞭這酒席的主題,劃著拳熱鬧起來。結果三喝兩喝傑娃就有點過量,臉紅得就像一塊紅佈,一直紅到瞭脖根的地方,眼睛也有些發直,說話也不利索瞭,舌頭直打卷兒。福生看出來瞭,勸傑娃:“傑娃,你少喝點吧,我知道你的酒量,喝醉瞭就不好瞭,別忘瞭今日咱喝的可是謝師酒!”
福生是當地歸化人,打從姚禎義的鞋店開張就跟瞭他,人都三十多歲瞭,技術也好,做人也寬厚克己,頗有兄長的風度。平日裡姚禎義忙不過來或不在歸化的時候就把鞋店交給福生來管。所以今日喝酒福生也想著大局,控制著局面。
傑娃剛剛端起酒杯聽福生這麼一說,又把酒杯放下瞭,說:“好,我不喝瞭。”說話間臉上就帶出瞭掃興的樣子。
是姚禎義多說瞭一句。他今天也有點兒過量,挺興奮的,他擺擺手說:“福生,今天你就不要管他們瞭。這都三年瞭,也不容易,平日裡我對你們管教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瞭過年一滴酒不準沾!今天你們總算出瞭徒,也算熬盼出頭來瞭,想喝就放開喝吧!為師我今兒也高興,咱師徒一起來劃幾把拳熱鬧熱鬧!”
姚禎義一放話,局面可就真的控制不住瞭,一拳接一拳地劃,一杯接一杯地喝,沒有多長的時間,一桌子人先後醉倒瞭三個。傑娃醉得最厲害,嗚嗚哇哇地哭起來,訴說著自己命運的不濟,咒老天爺對他的不公。不用說,還是三年前因為他臉上的那個痦子長得不是地方,連報瞭幾傢商號都被拒絕瞭的事。傑娃這心病大傢都知道的。傑娃折騰瞭好一會兒,在福生的哄勸下總算止住瞭哭,後來說要解溲,福生和另外一個還算是清醒的夥計扶著傑娃往茅房去。從茅房返出來經過院子的時候傑娃突然推開瞭福生和那個攙扶他的夥計,含含糊糊地說:“我自己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傑娃自己走沒往堂屋走而是奔東廂房去瞭。東廂房是绱鞋的車間,沒待福生他們反應過來,傑娃就已經從東廂房出來瞭,可是手裡多瞭一樣東西——一把亮鋥鋥的绱鞋用的旋刀。
福生一驚,喊道:“傑娃,你要幹什麼?”沖過去要奪下那刀子。
說時遲那時快,就見傑娃拿刀子沖自己的臉上已經戳瞭下去。嘴裡還說著:“你這妨祖的痦子!老子今日剜掉你!”
傑娃的手藝學成瞭,像割生牛皮子似的將鋒利的绱鞋刀那麼一旋,他臉上的一大塊肉就血淋淋地掉瞭下來!傑娃將自己的肉丟在地上拿腳踏著,還一個勁兒地咒罵。鮮血湧出來把他的半拉衣襟都打濕瞭,滴滴嗒嗒直往下流。
聽到動靜的夥計徒弟都從堂屋裡跑出來,大傢七手八腳地找來一輛板兒車,一路跑著把傑娃送到瞭附近一戶大夫傢裡,及時地上瞭藥包紮好,總算是沒瞭危險。半個月之後,當傑娃在鏡子前一點點將纏著傷臉的藥佈解開時,他被自己的怪樣子嚇得又一次哭瞭出來!盡管救治及時,無奈那鋒利的绱鞋刀在他的臉上剜得太深瞭。長好瞭傷的臉上出現瞭一個永遠也去不掉的深深的疤痕。那疤痕抽抽著使他整個臉都歪向瞭一邊。
那時候從歸化經殺虎口到山西的左雲再經右玉、代縣、忻州、太原、風陵渡,過黃河穿過河南省的西部直到漢口,整個是一條繁華熱鬧的茶馬大道。幾乎每日都有駝隊絡繹不絕地來往於漢口和歸化之間。傑娃自殘的消息沿著茶馬大道沒有兩月的時間就傳回瞭小南順。傑娃的爹是扼腕跺腳嘆息連連,傑娃娘和媳婦則為這事是哭瞭一場又一場。半年之間傢裡連著給傑娃捎來好幾封信,要他回傢。傑娃被自尊心縈繞著一拖再拖就是不願回去與傢人見面。一拖又過瞭兩年。不久前傑娃爹又捎瞭信給兒子,威脅說假如傑娃今年春節的年三十不到傢裡,他就要在大年夜那一天出發,以六十歲的老身赴歸化去探望自己的兒子。傑娃這才屈服。
傑娃十一月初由歸化出發,與一支趕往漢口的馬群同行,臘月二十七回到瞭小南順。進瞭傢門,傑娃把垂著耳簾的皮帽子一摘,盡管傢裡人都有思想準備,但還是被他的醜陋樣子嚇瞭一大跳!母親抱住兒子放聲慟哭,媳婦躲在一邊嚶嚶抽泣。已經四歲的兒子被父親的樣子嚇得大氣不敢出,抱著母親的腿把臉藏瞭起來。這孩子一連三天不敢朝父親看一眼。
從傑娃進門的頭一天開始,傑娃媳婦就教導兒子喊他爹,可是這種教育連著進行瞭半個月連一點效果都沒有。直到正月十五傑娃帶著老婆孩子和父母到祁縣城裡看紅火,才算找到瞭突破父子僵局的機會。中原的農村是最看重正月十五這個節日的,晉中的農村更是以正月十五的鬧紅火鬧得最盛而出瞭名。踩高蹺啊、搖旱船啊、威風鑼鼓、扭秧歌,滿街裡人的喧囂,滿天是炸響的爆竹,此起彼伏的鑼鼓聲把祁縣城鬧得簡直就像要翻瞭天似的。許多遊玩的人手裡都提著自制的燈籠,把個縣城照得白晝一般地明亮。
一傢人進縣城還沒走瞭幾百步,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傑娃的爹娘就受不瞭瞭。兩個老人有幾次差點兒被狂歡的人群給擠倒瞭。傑娃不敢帶著傢人繼續往前走瞭,便在一傢字號門前停住,把孩子和老人安頓在字號門前的臺階上。他自己抓著媳婦的手在臺階下蹺著腳望著。臺階上站滿瞭人擠不上去瞭。隨著高蹺隊和秧歌隊伍的經過,站在街道兩側看熱鬧的人群就像河水拍岸似的一浪一浪地向後湧。這對於傑娃四歲的兒子俊娃來說很不妙,他人太小瞭,看不到熱鬧不說還隨時有被擠壞的危險。俊娃就哭喊著要母親抱。自打由傢裡出來他就一直是由母親帶著的,不是拉著就是抱著,做母親的已經被兒子累垮瞭。“聽娘的話,”傑娃媳婦哄著兒子說,“娘的胳膊都酸得抬不起來!娘抱不動你瞭,你太沉瞭!”
“我什麼也看不見嘛!”俊娃扭擺著身子耍潑。
“要看就讓你爹抱!”傑娃媳婦很堅決地說著,隻管自己仰著下巴看前面的紅火,不再理睬兒子。
小俊娃沒轍瞭,噘著小嘴翻起眼皮朝父親望去,正好與父親看著他的親熱目光交叉瞭。一陣越來越近的鑼鼓聲引得人群歡呼起來,傑娃趁機對兒子說:“怎麼樣,俊娃,爹抱著你看。”說話的時候傑娃連手都沒敢伸出去,這都半個多月瞭,俊娃連他這個做父親的碰也不讓碰一下,一看見他就躲,甚至半夜裡撒尿看見躺在母親身邊的臉帶傷疤的父親,他都要哭鬧一場,要費好大的勁兒才能把他哄睡瞭。傑娃用試探的語氣征詢兒子的意見時心裡是一點把握也沒有的。讓傑娃高興的是這一次俊娃沒有拒絕他,小傢夥遲疑瞭一會兒就把小手伸向瞭父親。
其實做母親的一直拿眼睛的餘光註視著兒子呢!她看見傑娃將兒子舉過頭頂的時候激動地叫瞭一聲,同時在兒子的嫩臉蛋上親瞭一下,兒子仍未抗議和反對。兩口子在不由自主地交換目光時都會心地笑瞭。傑娃媳婦清清楚楚地記得,這是丈夫自回傢以來頭一次開心地笑出來。是的,妻子、父親和母親,尤其是兒子在漸漸地撫平他心靈上的傷痛。密佈在傑娃心頭的陰雲一日日地稀薄,慢慢地飄散開來,他總是陰鷙的臉變得一天天地開朗起來。到瞭正月過完之後傑娃的情緒已經變得很正常瞭,他拼命地幹活,擔水、劈柴、推小車往地裡送糞。他知道自己在傢的日子又不多瞭,都不足一個月瞭。而離去之後,至少又要兩三年才能回來。對妻子也倍加溫存體貼,每當晚上俊娃熟睡之後,傑娃將妻子美好柔軟的身體摟抱在懷裡,拼命地親熱著。他們常常要在黎明即將到來,村子裡的雄雞叫過瞭第三遍之後,才戀戀不舍地睡去。久別重逢的夫妻有說不完的話,傑娃懷著感謝和崇拜的心情談起五年前的新婚之夜,妻子如何巧使手段使他就范的情形。傑娃感慨萬千地說:“嗨!那會兒我真傻,什麼也不懂,要不是你的手段高明,你也和海子媳婦一樣,至今還是空懷呢!我這心裡就連一點熨帖的事兒也沒瞭!”
“還不是我臉皮子厚!”
“厚臉皮好哇!這厚臉皮的媳婦就是我傑娃的福分呢!”
傑娃把媳婦摟得更緊瞭。
真是沒想到,五年前海子、傑娃三個小夥伴結成同盟共同對付各自媳婦的秘密,五年之後在傑娃回鄉探親的時候給泄露出來瞭。是傑娃在那些漫長而甜蜜的冬夜對妻子訴說知心話的時候,把這事當做一則笑話講給媳婦聽的。僅僅是第二天的上午,杏兒和靖娃媳婦就知道瞭這個五年前與她們命運有著極大關聯的秘密。
早飯以後傑娃媳婦到古海傢來瞭。她的手裡拿著納瞭半截的佈鞋底,滿面春光地踏進瞭古海傢的院門。“古嬸,這麼早就做活兒哪!”傑娃媳婦響亮地和海子娘打著招呼。
古海娘正拿鋤頭在院子的菜園子裡往碎裡砸土坷垃呢。看見傑娃媳婦走進來,就一邊答應著一邊朝屋子裡高聲說:“杏兒!——傑娃媳婦來瞭。”
“快來屋裡吧,”聽見杏兒從屋裡傳出的聲音,“我正裁衣料呢!”
傑娃回鄉探親在村裡引起的震動就數海子傢和靖娃傢大瞭。傑娃回村的第二天,古海的爹娘就帶著杏兒去看望瞭。靖娃傢也一樣公婆媳婦都去瞭。照著應有的禮俗,本該是傑娃先去這兩傢探望的,因為他是晚輩。隻是由於自尊心作怪傑娃沒有去,他誰傢都沒有去。好在大傢理解的,誰也不去計較。不論是靖娃傢的人還是海子傢的人,都懷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的態度來看待這件事情。事情明擺著的,這三個孩子是同時相隨著到歸化去的,結果卻大不相同,海子進瞭大盛魁,靖娃進瞭天義德,都是歸化數一數二的大通司商號,待到將來熬出頭,海子和靖娃都是要頂生意做掌櫃的。
而傑娃卻學瞭手藝,常言道唱戲、抬轎、吹鼓匠、耍手藝……這都是下九流的營生。還沒怎麼著呢,傑娃竟差下瞭一大截。再說,傑娃自己又毀瞭容,這事在傑娃回鄉之前,小南順早就傳得盡人皆知瞭。有的甚至說傑娃不是為瞭剜臉上的痦子,而是要自殺而沒有死成。所以不論是海子傢或是靖娃傢,都不與傑娃在禮數上做計較,都主動登門看瞭傑娃。這裡面自然最要緊的是向傑娃詢問他們自傢的娃、自傢的丈夫在歸化那邊的情形。其實帶回來的都是些關於海子和靖娃的舊消息,講的都還是在他們歸化城的一些事情。關於海子在烏裡雅蘇臺和靖娃在恰克圖,靖娃三年城櫃學習期滿被派到天義德設在恰克圖分莊繼續學習的情形,傑娃知道得還不如他們兩傢自己知道得多呢。傑娃回來半個月之前,海子就托告老還鄉的靳掌櫃捎回來一封信。古海的傢人從靳掌櫃的嘴裡知道瞭海子在烏裡雅蘇臺和沙爾沁駝場的許多事情。當然這消息新鮮也更直接。靖娃呢,也有信從恰克圖捎回來。不過與傑娃聊談,靖娃和海子的傢裡畢竟知道瞭他們在歸化時的不少生活細節,雖然消息陳舊些,但對傢裡人來說是很感興趣的,也算是得到瞭某些滿足。連著去過兩次,興奮一過興趣就漸漸淡瞭。
倒是有一個人比海子和靖娃的傢人往傑娃傢跑得還勤,這個人就是張嬸。不單是傑娃啦,隻要聽說有人從歸化那邊回來,張嬸準要去打聽自己丈夫的消息。不管這個從歸化回來的人是本村的還是鄰村的,甚至遠在幾十裡上百裡以外,隻要消息傳到她的耳朵裡,張嬸必定要去的。不幸的是她每次都未得到關於丈夫張有的確切消息。傑娃告訴張嬸,在他和海子、靖娃剛到歸化,他們自己的事情還沒有著落的時候就曾相約著找過張有叔。歸化城慶凱橋頭的釘鞋攤、沿河的地毯廠、毛氈作坊裡、扛麻包的灰脖子人群中、拉駱駝的駝夫中間,甚至連公義地都去過瞭……他們沒有找著張有叔的一點蹤跡。應著當初張嬸的話說——活未見人死未見屍。他們知道公義地是有死人的名冊在看墓老人的手裡的,名冊他們都查過瞭,沒有張有叔的名字。“張有沒有死,就說明他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張嬸抱著這樣一個信念離開瞭傑娃傢,依然在盼望與等待中熬著自己的日子。
與張嬸相比,古海傢和段傢的心境就大不相同瞭。相思相念的心情被希望的陽光照耀著,日子就要過得輕松愉快得多,也平穩,該做什麼做什麼。杏兒就是懷著這種心情忙乎著為出門在外的丈夫裁剪一件襯衣。看見傑娃媳婦走進屋,杏兒說:“我給海子裁件襯衣,待你傢傑娃走的時候麻煩他給海子帶過去……”
“那沒得話說!有什麼需要捎辦的事你就盡管說。”傑娃媳婦爽爽朗朗地說,“我傢俊娃爹就是不會說話,也不懂禮數,其實他的心誠著哩!”
說話間靖娃媳婦也來瞭。這三個小媳婦平日裡就總好往一起湊的,丈夫都在外面做事,共同的命運讓她們不由得就親近。自傑娃回來她們好久不在一起熱鬧瞭,靖娃媳婦進門就玩笑道:“哎呀!今日這是怎麼的瞭——傑娃他肯把你放出來瞭?!”
“看你說的,我又不是他褲帶上拴著的物件。”傑娃媳婦說,“我是小貓小狗啊?要他放出來?”
“嘻嘻,”杏兒笑瞭笑,拿手掩著嘴,“雖說不是小貓小狗你也不敢隨便跑出來!”
“讓我好好看看,”靖娃媳婦湊到瞭傑娃媳婦的鼻子跟前,誇張地打量著,做出傷心的樣子說,“唉!瞧瞧吧,都瘦成甚樣子瞭,眼窩子都塌陷成兩個坑瞭!傑娃把你整得也太狠瞭……”
“瞎說!……羞不羞人!”傑娃媳婦臉紅瞭,拿錐子嚇唬靖娃媳婦,“看我不紮爛你的嘴!教你再瞎說!”
靖娃媳婦退著笑著仰倒在杏兒的炕上。
傑娃媳婦順手奪下杏兒的剪子,說:“快別裁瞭,說一會兒話多熱鬧。”
“是哩,”杏兒說,“好不容易你今日來哩,說不定過一會兒傑娃在傢裡咳嗽一聲你就得往傢裡跑呢!”
玩笑歸玩笑,看看傑娃媳婦那容光煥發的樣子杏兒不免在心裡就有點兒酸溜溜的。是呀,人傢傑娃雖說前途趕不上海子,可如今活生生的大男人就在身邊,又有一個活潑的兒子,一傢人團團圓圓的,讓她看瞭不由得羨慕。三個小媳婦各懷各的心事,熱熱鬧鬧地說著那些隻有她們才感興趣的話題。
“嗨!你們都不知道哩,”傑娃媳婦說,“咱們那三個男人呀,五年前就結下瞭盟約哩!”
“什麼盟約?”
“還能有什麼盟約?——就是對付咱們三個做媳婦的唄!”
“你說清楚點嘛!”
“嗨!也就是他們……嗨!實際上是自己整治自己呢麼!”
“到底咋子一回事麼?”
“就是……三個人在臨走歸化的時候捏好瞭套子,不讓咱們三個媳婦攏他們的邊兒!說是誰要是和媳婦好,就不算個漢子!”
“我說的呢!”靖娃媳婦醒悟過來,“我傢裡那個夜裡睡覺連衣服都不脫!……”
“海子也是哩!”杏兒說,“我一碰他他就叫。弄得人一點兒辦法都沒有!結果遭婆婆的罵……”
“咦!——不對呀!”靖娃媳婦問傑娃媳婦,“既然這樣,你咋的就懷上俊娃的?”
“我麼……”傑娃媳婦不好意思瞭,“我不是臉皮子厚嗎?不然也跟你們一樣,至今還是空懷呢!”
傑娃媳婦言語間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滿足和得意,拿錐尖在頭皮上蹭著,把麻繩在鞋底上拉得“哧——啦,哧——啦”分外響。
杏兒和靖娃媳婦互相看瞭看,不聲響瞭。獨守空房的日子已經足足過去五年瞭,現在她們早過瞭那種一說什麼事就臉紅害羞的時候,事實上她們的婆婆早已把男人女人之間的那些事兒,說得很明白很露骨瞭,並且說瞭不知道多少遍瞭。現在再扯起這個話題,玩笑的成分就被嚴峻的現實所代替瞭。杏兒和靖娃媳婦都嘗夠瞭沒有娃的苦悶,知道瞭其中的嚴重性質。杏兒幽幽地埋怨傑娃媳婦:“你也是的,你比我們都大幾歲的,你知道的事情多,想當初該教教我們的。”
“是的嘛,”靖娃媳婦也說,“我那會兒就是太傻,甚也不懂!要是有個貼心的人教教我就會不同的。”
傑娃媳婦立刻搶著說:“哎呀呀!這又不是別的什麼事!你當是裁衣做鞋?咋的個教法嗎?要知道我那會兒也是不懂哩,又護羞,真是硬著頭皮厚著臉皮……也隻是做成瞭幾次。”
“唉!”杏兒輕輕地嘆口氣側過身把註意力放在瞭擺在炕上的佈料上。
靖娃媳婦望著窗欞發起瞭呆。屋子裡面出現瞭消沉的夜靜。就聽見傑娃媳婦納鞋底麻繩拉得“哧啦,哧——啦”的聲音在刺耳地響著。三個媳婦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你倆有時候覺得不覺得難受?”
過瞭一會兒傑娃媳婦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語調壓得低低的,顯得神秘兮兮,同時納鞋底的手也停下來。
靖娃媳婦盯著窗欞發愣呢,顯然她的思想是陷入到一個很遙遠很深刻的事情上面瞭,對傑娃媳婦的問話沒做出反應。
杏兒倒是註意到瞭傑娃媳婦的問話,也聽清楚瞭,可是對她的話一點兒都摸不著頭腦。她側臉瞟瞭傑娃媳婦一眼,發現傑娃媳婦在看著她的目光中閃爍著捉摸不定的猥褻的意味,她感到瞭傑娃媳婦的話不是什麼好話,就說:“你在說什麼?藏頭露尾的……是好話就說明白瞭!”
傑娃媳婦搖搖頭,又意味深長地撇撇嘴,沒做正面回答,於是納鞋的“哧——啦”聲又響瞭起來。後來杏兒聽見傑娃媳婦很愉快地嘆瞭口氣,自言自語地說:“誰難受誰自個兒受著吧,人啊……真是沒辦法,命!——這都是命。誰也不能把好都占瞭,誰也不能把罪一個人都受瞭,老天爺管著哩!老天爺有眼哩!”
“沒辦法,難受也隻好一個人在心裡受著吧。”杏兒隻顧自己發著感慨。
“我說的不是心裡!”傑娃媳婦接過杏兒的話茬子,“我是說身上。都說二茬子光棍難熬哩,心上難熬,那身上更難熬!……這話跟你們說也沒用,你們都還沒開過苞呢。”
這一次杏兒註意到瞭傑娃媳婦那掩飾不住的得意的神色瞭,就覺得自己心上好像突然被什麼尖利的東西刺瞭一下,痛得她心臟緊收瞭起來。不過她還是沒有把傑娃媳婦的話弄明白,杏兒是直到若幹年後,海子被大盛魁開銷在歸化那邊生死不明,她與小爺叔月荃熱戀上並且成全瞭好事,顛鸞倒風在那瘋狂日月的短暫間隙裡,她猛想起傑娃媳婦今天的話,才明白瞭她的意思,也知道瞭傑娃媳婦這話的厲害!
而這會兒杏兒真的是不懂。她隻是從傑娃媳婦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的得意的神色中,體會到瞭夫妻團聚的寶貴,她想寧肯將來丈夫不做什麼掌櫃,哪怕像傑娃一樣是個普普通通的手藝人,甚至窮得身無分文,隻要海子能守著她,膝下有三兒兩女團團圓圓過日子,她就滿足瞭!在那一會兒她是從心裡羨慕傑娃媳婦的。這想法在正月十五那天就曾像閃電般地襲擊過她。那天傍晚當她看見傑娃帶全傢老小去縣城看紅火的時候,心裡就曾這麼想過。那天晚上村子裡大部分人都去看熱鬧瞭,整個村子靜悄悄的聽不到一點動靜。她和婆婆守著咳嗽氣短的公公,一傢人對坐著。聽著夜空隱隱傳來的斷斷續續的爆竹聲,心裡對傑娃媳婦羨慕死瞭。
現在她看著傑娃媳婦那副滿足的樣子,這想法又冒出來折磨她瞭。
晚上一傢人圍著桌子吃飯的時候杏兒就把自個兒的想法說瞭出來。白天的大部分時間裡大傢都各做各的事,隻有晚飯的時間才從容,反正吃瞭飯也沒事好做,於是這飯桌就成瞭聊天解悶的場所。吃著飯婆婆問杏兒:“傑娃媳婦有事啊?”
“哪有什麼事,聊天耍哩!”
“傑娃媳婦好些日子不露面瞭,我看她今兒個挺高興的。”
“人傢男人回來瞭,有什麼不高興的。”公公插嘴道。
“瞎!看你說得輕巧,”婆婆不同意公公的看法,“男人是回來瞭,可那男人成瞭個甚樣子瞭!臉上那疤,猛丁地看一眼膽小的得給把魂嚇掉呢!”
“你說得太玄乎瞭!”公公說,“男人麼,又不是靠臉蛋子掙錢養傢的!”
“事情落不到誰頭上誰不知道,傑娃媳婦心裡的苦你一個爺們傢是體味不出來的。傑娃剛回來那陣子咱去他傢,你沒見傑娃的媳婦眼睛又紅又腫的!那是咋著來?——是哭的!俊娃親生的兒子都不教他爹攏邊兒,傑娃一伸手抱抱他,那娃就嚇得又哭又叫,像見瞭鬼似的……”
“現在好瞭,”杏兒說,“俊娃跟他爹可親呢!”
公公說:“就是的,日子長瞭看慣瞭就好瞭,沒事的,有血脈在那兒連著呢!”
杏兒贊同公公的說法:“爹說得對,一傢人看慣瞭就好瞭,什麼疤不疤的,那算不瞭什麼。”
“你倒也想得開,別把事情輪到你頭上……”婆婆斜睨瞭媳婦一眼,嘲諷說。
“男人麼,說到底還是要有本事,長相上差點兒不關事的。”公公說,“要我說傑娃的短處不在臉上的那個疤,而在事業上無成,千裡迢迢地跑到歸化那地方學瞭手藝,學手藝哪兒不行?在咱祁縣拜個師傅有三年也出徒瞭。守傢在地的多好。”
“就這樣我看著傑娃媳婦還美呢!”婆婆緩過神來瞭。
“吃得大苦耐得大勞,成就一番事業,這是男人該做的事。就像人傢靳掌櫃是多麼地風光!按說他從歸化那邊回來本來是路過咱傢的,拐個小彎兒就進來小南順瞭,可人傢就是不進來!就是要在回瞭祁傢堡以後再打發人把海子的信送來。咱還得提上禮物去拜訪。為啥哩!就因為人傢是大盛魁的掌櫃!人有尊卑,靳掌櫃為尊咱就得敬著!咱海子將來也是這一條道……要他傑娃就不同瞭,將來到瞭場面上他得管海子稱古掌櫃!高下優劣就分出來瞭!”
“要我說做不做掌櫃並不打緊,好歹一傢人團團圓圓在一起過日子才好……”
“蠢話!”公公瞪瞭杏兒一眼把她的話頭打斷瞭,“你這是婦人之見!要不怎麼說頭發長見識短呢!俗話說:男人活的一口氣,女人活的一腔血。做男人的沒有瞭志氣那怎麼成?海子起小我就對他管教甚嚴,就打算盤而論,他那雙龍戲水別人就比不瞭!一出手就要高人一等。”公公很激動地把肚子裡的話一口氣倒瞭出來,完瞭用目光瞟瞟兒媳婦,觀察著她的反應。
杏兒低垂著目光一聲不響地吃著飯,直到晚飯結束也沒有再說一句話,回到自己的屋裡以後少不瞭又是一場傷心的哭。被淚水浸泡起來的日子對杏兒來說可是越來越多瞭。不要有什麼事情平平穩穩地還好,每天忙瞭地裡的活計忙傢裡的營生,一天到晚手腳不適閑,腦子裡也就顧不上想許多煩心的事。一遇到什麼事刺激一下就麻煩瞭。海子有信捎回來啊,傑娃媳婦給兒子過生日啊什麼的,每當遇上這些,杏兒的心就要亂幾天。晚上覺也睡不好,想到傷心處就得落淚。其實自打傑娃回來杏兒已經悄悄地哭過好幾場瞭。她不像婆婆和靖娃媳婦那麼看待傑娃臉上的傷疤,也不像公公那麼鄙視傑娃的職業。除瞭第一次看見傑娃時被他的臉嚇瞭一跳之外,總的來說她還是羨慕傑娃媳婦的。她都這樣想過——隻要她的海子能安安穩穩地回來,哪怕傷得比傑娃更厲害些,甚至成瞭瞎子、瘸子,她也會從心裡高興的!在她的心靈深處一直有一種可怕的東西躲藏在什麼地方,為瞭忌諱不敢說出來,那就是她總覺得海子在歸化那邊會出什麼事情。這種擔心又常常制造出許多恐怖的夢境,她毫無根據地夢見海子在山崖上騎著馬走,連人帶馬掉進瞭深不見底的溝壑中,或是海子被面目猙獰的強盜追殺的情形。不知道有多少次她被這樣的噩夢嚇醒,在黑暗中瑟縮在被窩裡發抖。以後就再也不敢睡,睜著眼睛耗到天明。有一次她把自己做的噩夢告訴瞭婆婆,婆婆還沒有聽完呢就嚇得臉都變瞭顏色,沉著臉告誡她:“可不敢亂說!——不吉利的!”杏兒隻好對誰都不說,但是不對別人說並不能擋住噩夢的重現。待那些噩夢再出現時杏兒隻有一個人默默地受著瞭。每當這種時候,那黑夜就特別特別地漫長、難熬。
三
謝天謝地,這一夜沒有噩夢來襲擾杏兒。整整一夜她都睡得很沉穩,早晨睜開眼睛時聽見院子裡傳來公公的咳嗽聲,杏兒急忙起身穿衣。
公公有咳嗽病,身子也弱,也算是一個藥罐子瞭。春天夏天還好一些。入冬的節令一到,天氣涼下來屋子裡一天到晚苦澀的藥味就彌漫開瞭。一隻砂質的藥壺總在火上燉著。杏兒聽婆婆說,公公這病是在天津衛時坐下的病根,是頤和佈店被洋人擠垮瞭,一口氣上不來氣下的。其實公公原本身子骨也不是很強健的,這不難理解,老頭子自小就是生意人,打瞭一輩子算盤記瞭一輩子賬簿。回得傢來,春種,夏鋤,耬地,割莊稼,沒有一樣他能拿得起來。可是有一樣好,老頭子不懶惰,每日裡全傢人數他起身最早。天不亮就背起糞筐出去撿糞,待到老婆和媳婦起身時,常常是老頭子已經拾滿瞭一筐糞回來瞭。倘若老頭子拾糞的路徑離自傢的田地不遠,他就順路把糞倒在瞭地裡;要是路不順,也懶得繞路到田裡,就把糞背回傢,集到一定數量以後再由老婆和媳婦弄到田裡去。他也不知道田裡的什麼莊稼該在什麼時候施肥,怎麼施肥。老頭子一年四季就隻做這一件事情,待糞拾回來洗漱瞭之後吃早飯。以下這一天的工夫便隻有讀書一項瞭,很少和別人再說什麼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任你油瓶子倒瞭也不去扶一下。
自打靳掌櫃捎回來海子的信以後,老頭子的情緒就波動起來瞭。書也不讀瞭,一天到晚念叨海子的事情,吃不準海子到沙爾沁駝場是好呢還是不好。海子的信捎到後的第三天,老頭子提著禮物去靳傢堡拜訪靳掌櫃,詳細地向靳掌櫃打聽瞭駝場上的事情,回來以後樣子十分興奮。對老婆和杏兒說:“這回我算是吃準瞭!——鬧瞭半天咱海子去駝場是件好事情!現如今,靳掌櫃離開駝場之後那駝場上除瞭那十二名蒙古族牧工,就隻海子一個人瞭!”
海子娘說:“呀!那咱娃該多悶得慌哩!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海子爹說:“看你說的,又是婦道人傢的見識!如今咱海子蒙語早就說得溜溜的瞭!咋就能沒有說話的人呢?!你沒聽清楚呢,在沙爾沁駝場除瞭那十二名牧工就咱海子一個人!你懂這話是什麼意思嗎?……我告訴你——人傢靳掌櫃可是在大盛魁的萬金賬上標著‘己’字的人,是沙爾沁駝場的坐莊掌櫃!明白嗎?是掌櫃!咱海子如今頂替瞭靳掌櫃,就是實際上的坐場掌櫃!不得瞭哇!海子他還沒出徒櫃上就這麼用他,這不是重用是什麼?!”
“是重用!”海子娘說著和杏兒交換瞭一個欣喜的目光。
“海子在信裡說把他放在沙爾沁駝場是祁掌櫃對咱的特別關照,頭兩天看海子的信我還弄不明白其中的意思,現在我算是清楚瞭!海子離出徒還有四年呢,櫃上就這麼重用他,這將來還有錯?!”
“咱得好好感謝祁掌櫃才是。”
“是哩!這可不是一般的事兒,你沒見海子在信裡是怎麼說的——他到烏裡雅蘇臺的第二天祁掌櫃就召見瞭他,而且還和他說瞭許多知心話。要知道祁掌櫃不是一般的人,那可是大盛魁大掌櫃的接替人啊!待日後祁掌櫃接替瞭王廷相,咱海子也出瞭徒,那是什麼光景!”
“是哩!……是哩!”婆媳倆喜得不知說什麼好。
“靳掌櫃就是咱海子的榜樣!我這是頭一次登門,沒帶你們婦道人傢去。以後熟瞭你們自個兒去他傢看看!嗬——全新的三進院子!那個排!走進靳傢堡你都不需要打問,隻朝著村子裡最漂亮的新院子奔就是瞭。掌櫃穿的是杭緞衣褲,那個氣派!底下用著做飯的老媽子,還有看娃的奶媽!”
“怎麼?靳掌櫃六十出頭的人瞭,還有吃奶的娃?”杏兒很奇怪地問。
“當然瞭,”海子爹說,“靳掌櫃他在駝場上待瞭三十年,哪有工夫生兒養女!這娃是他回來後剛抱下的,還沒滿月呢,是個白胖胖的小子。靳掌櫃說瞭,等娃過百日的時候要大辦呢!靳掌櫃為人和善好交往哩,說瞭,到他給娃辦百歲的時候讓我也去喝酒!靳掌櫃說瞭,要辦一百桌酒席呢!遠親近鄰還有村親都要請,瞧瞧人傢那氣魄!……”
由於激動老頭子咳嗽起來瞭,身子像蝦似的弓著,胡子上掛著咳出來的痰點子,眼淚也震出來瞭。海子娘趕快說:“快歇歇吧!別說那麼多的話瞭。一天的工夫來回跑瞭六七十裡的路!……”
“不咋!——我高興……高興呢!”海子爹喘息著不肯停下來,“咱海子出……出頭的日子……眼看著……咳咳咳……一天天……近瞭!我古靜軒有盼瞭……”
海子娘扶老頭子坐下,吩咐杏兒端藥。
“沒事的!……”海子爹喝著藥猛然地想起一件事情,說,“他娘——我差點兒忘瞭一件大事……你千萬記著!我記性不好,那娃是臘月十八的生日……”
“哪個娃?”海子娘問。
“混蛋!”海子爹頓時就生氣瞭,吼道,“說瞭半天你沒帶瞭耳朵嗎?——是靳掌櫃的娃!咳咳咳……靳掌櫃的娃是臘月十八的生日,好日子!——記住瞭!過百歲是三月……咳咳咳……二十九!……”
海子娘說:“知道瞭,我記著。”
“別忘瞭,到時候咱蒸一個大大的面庫侖送過去!”
“哎!知道瞭。”
“還有,早點兒磨面……篩最細的面,人傢靳掌櫃給兒子過百歲,那場面大!面庫倫黑瞭丟臉!……”
古靜軒這一次犯病足足折騰瞭半個月才漸漸好轉。
杏兒吃罷早飯,裝滿瞭一車糞,自個兒拉著往地裡送去瞭。杏兒不樂意在屋裡待著,她愛幹活兒。尤其是地裡的營生,什麼施肥、鋤草、割禾她都愛幹,也在行。她覺得田裡沒遮沒擋的視野做活兒心裡暢快!地裡的活計隻有一樣她做不瞭,那就是耕地。杏兒使不瞭牛,她傢也沒有牛。當春耕秋耕的時候,總是請人來幫忙。牛是臨時借的,到秋後使牛的錢和幫工的錢一起算給人傢。有時候隻要得空,住在上史傢村的小叔爺月荃也會主動來幫著耕地。早些年太爺還活著的時候,小叔爺又要給史財東傢護院又要照顧老人,空身的時候少,來海子傢幫忙的時候也少。自打前一年太爺爺過瞭世,每年春耕秋耕就都是由小叔爺幫著做的。
古月荃在史財東傢做看傢護院的打手,他自幼練就一身好武藝,不用說身體自然也是十分地強壯結實。小叔爺單身一人沒啥拖累,給大戶人傢看傢護院也不是好幹的營生,平日裡沒有事的時候怎麼都好說,酬勞也不少拿,酒哇肉哇的有的吃喝。可是一旦有事,賊寇來盜物劫舍那就是要刀刃相見拼個你死我活的事情。拳腳上沒有過硬功夫的盜賊也不敢輕易送上門來,所謂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俗話說得好:打死會武的,淹死會水的。看傢護院是個危險的行當。小爺叔就是知道自己操持的行當危險,才遲遲不肯娶親成傢,他怕拖累。二十幾歲瞭還是光棍一條。他預備著將來積攢一些錢財,把那耍武藝的賣命營生辭瞭,再娶親安傢穩穩妥妥地過日子。
杏兒用板車裝滿瞭糞一個人往地裡拖。剛走出村口不久,猛地覺著肩上的套繩一松,回頭一看,是一個男人在低著頭推車哩。那人的衣著和身架一下就讓杏兒認出瞭他不是別人,正是小爺叔古月荃。
“怎麼是你呀!——小爺叔!”杏兒又驚又喜地說,“這大清早的,你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月荃說:“我去送我們的少東傢到歸化城,返回來路過的。我是騎著馬連夜趕回來的。我思謀著正月十五都過幾天瞭,該是耕地的時候瞭!”
月荃說著走到前邊來,從杏兒手裡接過車把手,把套繩搭在他那男人的結實的寬肩膀上,替杏兒拉起瞭車。
杏兒在後面推車:“小爺叔,你是從村子的西口子進來的吧?”
“是哩。我一進屋聽海子娘說你一個人往地裡送糞就趕過來瞭。”
“我說的呢,沒看見你進村子,這會兒忽地就冒出來瞭。”杏兒說,“你還沒吃早飯瞭吧?”
“沒有呢,我不餓。”
“我娘和我爹沒讓你?”
“讓瞭。我連屋都沒進。隔著窗子和你爹說瞭幾句話,讓他把我的馬遛遛,喂點好料!”
“嘻嘻,你呀,也是太誠實!”杏兒說,“跑瞭一夜的路咋能不餓呢?不要緊的,我懷裡揣著一塊面餅子呢,待會兒到地裡你先墊補上兩口。”
吃過午飯,海子爹已經借好耕牛和犁具,月荃就由杏兒陪著上田裡去耕地。春光融融,放眼看去田野上這兒那兒到處都是往田裡送糞和耕地的人。月荃一手扶犁一手搖鞭走在前面,杏兒跟在月荃的身後在翻起來的泥土間揀抬石塊、草棍,拿鋤背砸碎那些硬結的土塊。潮濕的泥土像黑色的波浪似的在月荃的腳後翻卷著,散發出新鮮的氣味兒,透著春天的信息。杏兒呼吸著泥土散發出來的熟悉而又親切的氣味,心裡覺得特別地舒暢。月荃的寬肩膀、結實的身體在她的眼前晃動著。杏兒想:要是這會兒走在她前邊的不是月荃,而是海子那該多好!……夫妻倆形影相隨,男耕女織……如今卻是千裡相隔。海子一走快六年瞭,現在也不知道長成什麼樣子瞭,大概也像月荃小爺叔這麼高這麼結實瞭吧?長成大人瞭吧?該懂事瞭吧!他見瞭我會怎麼樣呢?總不會還像六年前那氣人的傻樣瞭吧?他肯定知道該要個娃瞭吧?傑娃傢的娃都五歲半瞭!
這一下午的時光就在杏兒無邊的遐想中度過去瞭,快得就像一眨眼。太陽落山以後,月荃扛著犁,杏兒牽著牛,相跟著回瞭傢。
晚上海子娘炒瞭五六個菜招待月荃。海子爹特意買回瞭酒,陪著月荃喝。
“小叔,你傢財東的少爺今年也快二十歲瞭吧?”喝著酒,公公和小叔爺嘮起瞭閑話。
小叔爺說:“可不是嘛!少東傢和咱們海子是同歲,都是屬虎的,今年都是二十歲。”
“那年史少東傢和海子一起去歸化城瞭,大盛魁的掌櫃們沒收他。這事兒我是後來才聽說的,我還不知道有這規矩。天津的商號裡沒這一說。怪不得人傢大盛魁的生意做得旺哩!我琢磨瞭,這規矩定得有道理。你想想看,要是財東們都把自己的子弟送到櫃上去,那掌櫃還怎麼個管法?說輕瞭他不聽,說重瞭你不敢!所以幹脆不能要!一個不要!”
“嗨,大盛魁的掌櫃們的這一手可真夠厲害!說不要就真的不要,你財東的少爺也沒辦法。那年史財東帶著兒子從歸化回來,可真是氣壞瞭!老爺子氣得把我爹侍弄的花摔瞭七八盆,都是名貴的好花!把我爹心疼得直跺腳!史財東串聯瞭十幾戶財東,想上歸化找掌櫃們論理,結果沒鬧起來。”
“這都多少年代瞭,大盛魁的財東們就是吃不倒掌櫃!這是有原因的,大盛魁與別的字號不同,別的字號都是財東出錢聘請能幹的人做掌櫃來經營,掌櫃做不好,財東一句話就可以把你‘下瞭市’。”
“下市是什麼意思?”杏兒問。
“下市就是財東把掌櫃辭瞭!這事兒我見多瞭。天津衛有一傢綢佈店,也是財夥鬧矛盾,後來事情鬧僵瞭,財東們幹脆給掌櫃們來瞭個大下市——把所有的掌櫃全都給辭瞭!”
“人傢的財東強,大盛魁的財東弱,”月荃說,“多少年瞭史財東這口氣就是咽不下去。”
“哎,你剛才說你是護送少東傢去歸化,他去歸化做什麼?”古海爹問。
“做生意。”
“做什麼生意?”
“就是開買賣呀!”
“不對吧!”古海爹頗感驚訝,“史少東傢都二十歲的人瞭,還能學成個生意?”
“少東傢去歸化不是學生意住地方,”月荃說,“人傢是自個兒開買賣!”
“史少東傢是自己開買賣?”
“對。”
“不對……不對!”古海爹連連搖頭,“史少東傢一天生意沒學過,怎麼做生意?”
“學過的。”
“在哪兒?”
“在祁縣城裡的裕祥瑞茶莊,學瞭三年。”
“那也不妥!……還是不妥!小叔,這事兒你該勸勸你們東傢的。經商坐賈,非同兒戲!一點算計不到就要賠錢,那可是大把大把地往窟窿裡丟銀子呀!”
看海子爹的那樣子,急得倒像是他自己要把銀子丟進黑窟窿裡似的,海子娘看著看著便笑瞭,說:“他爹,看你急得那樣,又不是你自己要去歸化城開買賣!”
“婦道人傢,懂個什麼!”海子爹斥責海子娘,“我做瞭一輩子生意的人,其中的利害我最知道的!小叔……”
月荃笑瞭,說:“海子爹,你也別著急瞭,其實說給我聽也是白說。我是一個習武的人,自幼隻知道拳腳棍棒如何個耍法,我是粗人一個,經商坐賈一竅不通。再者說,即便我懂,那史傢的老爺、少爺也不會聽我的話。在史傢我隻是一個下人。”
“唉!”海子爹嘆口氣不再說瞭。
杏兒見機端起酒壺,說:“小爺叔、爹,你倆邊喝邊聊。”
杏兒見二人把盅裡的酒幹瞭,忙又給空杯斟滿瞭酒。忍不住乘勢在月荃身上瞟瞭一眼。在田野裡她是很自在的,可是在屋子裡與月荃坐在一張桌上吃飯就覺得別扭瞭。她是擺好上桌菜以後最後一個挨著婆婆坐下的。八仙桌挨墻放著,公公和月荃對面而坐,婆婆挨著月荃,杏兒坐在瞭婆婆和公公之間,上得桌子來她就沒敢正眼看月荃一眼。她自己也奇怪,本來是好好的呢,收工回來她幫著婆婆做菜,佈菜的工夫看著月荃在堂屋裡洗臉,銅臉盆放在凳子上,月荃脫去瞭短褂隻穿瞭一件貼身的汗褐子,兩隻肌肉隆起的胳膊裸露出來,水嘩啦嘩啦地響著。偶爾一側臉杏兒無意中看見瞭月荃腋下一撮黑的腋毛。當時就覺得臉燙得發燒,心也亂跳起來。自那以後她就不敢正眼看月荃瞭。低著頭吃飯,勸酒時眼睛隻看著小爺叔的酒盅。做生意的事兒女人們不懂,婆婆沒有發言的權利,她更不敢貿然插言,隻是支著兩隻耳朵聽著。
“史財東有的是錢,他不怕賠。”大概是小爺叔覺得沒什麼更好的話題,呷瞭一口酒之後不知不覺又把話題扯到瞭做生意上,“史財東說瞭,就是潑上賠他個十萬八萬的,也要讓兒子在歸化城把買賣開起來!而且是別的地方他還不去,專揀歸化城。說是旺火燒大鍋,不蒸饅頭蒸口氣!這麼做就是要讓大盛魁魁的掌櫃們看看,如今三姓財東裡面也有人會做生意的!”
古海爹一個勁兒地搖頭,夾一塊肉在嘴裡慢慢地嚼著。“俗話說——讀書好經商好,學好便好;創業難守業難,知難不難。依我看,像史財東這樣的人傢,還是以培養子弟讀書方為上策。學生意苦著哩!我知道的,富傢子弟是難以吃得下那份苦的。爭口氣自然是不錯的,做男人的不論是做什麼行當胸中若沒有一口志氣撐著那是做不好的。不過爭氣也要看怎麼個爭法。我做瞭一輩子生意,到頭來我供事的頤和堂佈店還不是在天津衛給洋人擠垮瞭?!若論經商辦廠經驗資本積累的厚陳,頤和堂在天津衛可是數一數二的大字號。為啥垮的?人傢洋人用的先進的機器,用人少出活快,做出來的東西還好。咱靠手工機器織佈如何能爭得過?想當初我們頤和堂的老板錯就錯在非要與洋人爭這口氣瞭。要是早看出這一步來,關工廠撤店鋪——認輸瞭,也不至於落到後來那麼慘的境地。不識時務啊!結果是買賣賠得賣瞭傢產都不夠抵債,隻好尋死投瞭海河!爭氣之氣是要的,賭氣之氣萬萬要不得呀!你說史財東要讓兒子到歸化開買賣,那史傢少爺會講蒙古話嗎?”
“不會講。”
“他會講俄國話嗎?”
“自然更不會。”
“那財東之舉就更為不妥。都說歸化那邊買賣好做錢好掙,其實那指的是做蒙古生意和俄羅斯生意。在歸化有這樣的話你聽到過沒有?——一條舌頭的商人吃穿剛夠,兩條舌頭的商人掙錢有數,三條舌頭的商人掙錢無數!——很明白的,就是說歸化那邊錢好掙,那是說做通司行的。要掙大錢光會說蒙古話還不行,還要會說俄國話!這才行!……做小生意哪兒都一樣,就像針尖上削鐵瞭,難著哩!”
一說起生意經古海爹就又滔滔不絕瞭,越說興致越高,越說話也越多。結果弄得月荃這個耍武藝的一句話也對不上去瞭,隻有支棱著耳朵聽講的份兒瞭。古海爹一個勁兒地在講,月荃隻顧瞭聽,都忘記瞭滿桌子的酒和菜;兩個男人一個在說一個在聽,杏兒和婆婆也不好隻管自己吃,於是乎四雙筷子就都靜靜地躺在桌子上不動瞭。
月荃雖然說在古海爹跟前是個長輩,可是因為傢裡窮,自己又是個替人傢看傢護院的下人,自慚形穢,再加上年紀又輕也拿不起個做長輩的架子,隻好耐著性子聽他這個年齡比自己大的侄兒海闊天空地講。古海娘看得丈夫說得忘乎所以幾次給他丟眼色過去,怎奈興致勃勃的老頭子根本不予理會,隻管自己講下去,於是古一海娘隻好不客氣地將丈夫的話橫裡打斷。
“我說他爹!——你也歇歇吧。”古海娘拿白眼瞄著丈夫,“人傢小叔爺是研習武藝的人,哪裡有興趣聽你嘮叨什麼生意經!”
“你也不看看,這都好半天瞭,酒也冷瞭菜也涼瞭,還教小叔爺他怎麼個吃?——小叔,你也別見怪他,他就是這麼個人,平時裡也沒個知心人過話,今日你來瞭,一傢人不見外他就話多瞭。杏兒——你把菜端到廚房熱一熱!”
杏兒剛站起來伸手要端菜盤子,被月荃擋住瞭:“不必麻煩,不必瞭!我又不是什麼外人,還用客氣嗎?再說這些菜並不涼呢。”
“好,不熱就不熱,那咱們接著吃,接著喝。”古海爹端起酒盅向月荃照瞭照,很痛快地喝瞭。放下酒盅,古海爹揮瞭一下手,說:“史財東開買賣的事咱不談瞭!賠掙由他去,與咱古傢並無瓜葛。過去我敬著他們,逢年過節都要去過禮,那是由於我不知道大盛魁的底細,以為是他們財東說瞭算的,讓他太爺爺跟著也賠瞭不少的好話。後來才弄清楚原委,咱們並不需要巴結他們財東。隻要咱海子在櫃上好好做事,身上有瞭真本事,將來字號是不會虧待咱們的!再說如今咱有祁掌櫃呢。”
古靜軒又把祁掌櫃怎麼賞識海子,委任海子主持沙爾沁駝場的事講瞭一遍。末瞭,把祁掌櫃的微妙而又特殊的地位告訴瞭古月荃。古月荃聽瞭自然是十分地高興。
看飯吃得差不多瞭,酒也喝得不少瞭,古海娘說:“小叔爺是連夜騎馬趕回來的,上午往地裡送瞭糞,下午又耕瞭一下午的地,就是鐵打的身子骨也乏瞭,該讓小叔爺歇息瞭……杏兒,你去看看,西廂房的炕下午我就過瞭火,不知這會兒燒熱瞭沒有。”
杏兒去西廂房為小叔爺整理房間,古海爹去照看馬。一切安排停當,就安頓月荃休息瞭。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杏兒陪著月荃接著去耕地,隻做瞭兩日,五畝地就全耕完瞭。
四
在小廚房匆匆用過午飯,大掌櫃和酈先生分頭去自己屋裡更衣換帽,準備到道臺衙門去參加新任道臺張國筌召集的一個重要會議。
胡道臺官運不暢,到歸綏上任不到一年恰好遇上毛爾古沁事件,因兩名死在毛爾古沁的俄國人的事情被苦苦地纏住,一拖便是兩年不得脫身,雖說是前後賠瞭俄國人六萬兩銀子,又為兩名死亡俄國人在毛爾古沁峽谷東口築瞭墳,立瞭十字架,還請瞭伊爾庫茨克的神甫念瞭經,好歹總算把這個倒黴的事情應付過去瞭,卻是在山西巡撫和理藩院那裡得瞭一個昏庸無能的壞印象。庫倫辦事大臣安德回京復命,在朝廷幕僚間對胡道臺也多有批評,致使其官聲在京師裡頗為不佳。不久便被調職降用,改發山西潞州做瞭州府。
胡道臺去,張道臺來。新任道臺張國筀是北京人,此人在京師做過京東通州碼頭的倉庫郎,那倉庫郎雖說是六品小官卻是個肥缺,因而宦囊甚豐。張國荃有心於仕途發展,不久買通關節補瞭歸綏道的缺,官職升為四品。張道臺中等身量,身體微胖,白凈面皮無有胡須,兩道濃眉橫臥於眉棱之上,說起話來一口京腔,清爽利落,以京師人自居;不說話則已,一張口便咄咄逼人。
這個張道臺表面上看談吐儒雅,其實內心卻是個十分兇狠的人。新官上任三把火,這第一把火就在歸化展開瞭對走私活動的大規模鎮壓,下手極狠。僅在半年之內便於城東的臥龍灘處決瞭三批犯人,人數在兩百以上,歸化人送他一頂帽子——砍頭道臺。人們哀嘆歸化送走瞭個糊塗道臺迎來瞭一個砍頭道臺。
張道臺召集會議,講的又是關於走私的事情。這事情歸化的商人已經聽膩煩瞭,可也從心裡感到害怕。不單是商人但凡是歸化人都知道,這位新道臺自上任以來就隻做瞭一件事,那就是——打擊走私。那麼這位張道臺是一心為瞭朝廷、為瞭國傢嗎?非也!其實朝廷諭旨對走私活動的打擊是隻限於喀爾喀草原上的邊境地區,張道臺把它擴大化瞭。當然張道臺砍腦袋也並不是閉著眼睛瞎砍的,張道臺有自己的土政策——抓住一個走私犯,隻要傢人親朋肯拿出五萬兩銀子就可以保住腦袋;如果犯人傢人肯拿出八萬兩銀子,道臺衙署還可以放人。其實在本質上張道臺和卸任的胡道臺一樣,都是為瞭自己,都是為瞭錢。區別隻在於手段不同,胡道臺靠判糊塗官司弄錢,張道臺靠打擊走私弄銀子,並且比胡道臺弄的數量還多還輕易。試想,八萬兩銀子可以買下一條性命,隻要是有一點辦法的人在這種時候都不會吝音的。張道臺在心裡是希望商人走私的,走私的人越多,他得到的銀子就越多。至於開會、出告示那都是撐門面的虛把式,走形式而已。
當晚大掌櫃出面以歸化通司商會的名義宴請張道臺,這已經成瞭慣例。晏美園張道臺已經吃膩瞭,改為麥香村、福盛園……在歸化有名的各傢細館子輪著吃。這一次輪到瞭塞北風戲園,張道臺一邊看戲一邊歡宴。一席飯直吃到夜色闌珊方才散去。
席間大掌櫃隻是勸酒勸菜,自己並沒吃什麼東西。他吃不下,覺得看見什麼都沒有胃口,四肢也酸酸的發酥沒有力量。回到城櫃倒頭便睡,夜裡醒來覺得胸口悶得慌,身上像火燒般燥熱,口裡也幹得難受,舌頭就像木條似的幹澀。他知道自己是病瞭,連聲呼喚趙小夥計,許久不見動靜。猜想那不懂事的小夥計又是睡得太沉瞭,不免就生起瞭氣,看準炕頭上一隻帶蓋兒的杯子,伸出肉錘打落下去。瓷杯摔裂的聲響把趙小夥計驚醒瞭,趙小夥計慌慌地光著腳來到大掌櫃的炕前:“大掌櫃,您是怎麼瞭?”
大掌櫃嘆瞭一聲說:“給我倒碗水……”
趙小夥計端瞭水給大掌櫃,大掌櫃淺嘗瞭一口把碗推開瞭:“怎麼這麼寡味?”
“哎呀!”趙小夥計拍瞭一下自己的腦袋,“怎麼的,我把放鹽的事又給忘瞭,我這就去加鹽。”
大掌櫃嘆口氣閉上瞭眼睛。這個貼身小夥計人倒還挺機靈,就是做事太慌張,毛手毛腳。年齡也太小,才十六歲,夜晚睡覺也過於沉,常常誤事。於是大掌櫃不由得又想起瞭王福林。王福林聰明卻不露鋒芒,性格也沉穩,跟隨他多年得心應手。自打王福林走後到趙小夥計這兒已經換瞭三個貼身夥計瞭,沒有一個讓大掌櫃中意的。
好歹喝瞭一點水,大掌櫃接著又昏昏睡去。見大掌櫃睡瞭,貼身夥計把大掌櫃砸碎的瓷杯收拾瞭也自去睡瞭。一覺醒來發現大掌櫃的病情已經發作起來,嘴唇發紫,冒虛汗,眼睛紅紅的,身體在被子下面止不住地簌簌發抖。小夥計急忙把酈先生喊來。酈先生站在大掌櫃的炕前一看,知道是大掌櫃的老毛病又犯瞭,立刻打發人去請歸化城最有名的大夫聶先生。
診瞭脈之後聶先生說:“大掌櫃的病倒是不打緊的,是焦慮過度虛火上升所致——還是老毛病。我開三服藥,給大掌櫃煎瞭吃,不日就會好的。隻是千萬要註意休息,不能再受勞累瞭。”
送走聶先生之後,酈先生叮囑趙小夥計:“任何人不得接見大掌櫃,讓他靜靜地養息。凡找大掌櫃的人,一概都推到我那裡去。”出瞭門酈先生又返回來,對小、夥計說:“尤其是從老傢來的財東們,不論資格多老歲數多大,一概不準接見!”
其實就是聶先生不講酈先生也知道大掌櫃這病是如何所得。九月間大掌櫃親自帶瞭駝隊赴俄境經營,打的招牌是烏裡雅蘇臺分莊送貨,屬於聲東擊西的秘密行動。照道理,堂堂歸化第一大通司商號向俄商購買空白執照和運貨小條,這與其地位和聲望是極不相稱的。細究起來當然也是違法的事情。出此下策實在也是無奈之舉,自庫倫辦事大臣安德與俄國伊爾庫茨克省長簽約之後,俄商六大公司和新冒出來的莫霍夫西伯利亞茶葉公司以及背景更為復雜勢力也更大的巴達瑪耶夫公司,在短短幾年的工夫裡已經把他們的公司開遍瞭喀爾喀草原的各大中城市。他們出賣空白的俄商執照和運貨小條早已成瞭公開的秘密。許多華商包括歸化二十八傢通司商號的不少商傢,都暗地裡購買瞭俄國人的空白執照和運貨小條。這也是無奈的選擇。
還有新的變化,清廷駐庫倫大臣也由安德換成瞭貴斌,人換瞭做事就不一樣,安德吃賄胃口大是很有名的,但於大面之上尚能顧及體面,吃賄也隻吃中國商人的賄;可是新上任的貴斌為瞭吃賄往往就不把面上的事放在心上,他比安德有瞭發展,就是不單吃中國商人的賄還敢吃俄國商人的賄!俗話說——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俄國商人給貴斌行賄就更加肆無忌憚,半公開地出賣空白執照和運貨小條的事情已經鬧到瞭幾乎盡人皆知,貴斌隻裝作看不見。世勢如此,大盛魁也隻好隨波逐流。事情雖說是做瞭,但是身為一方商界的領袖,大掌櫃是講面子有身份的人,心裡不免留下許多愧疚和窩囊。在唐努烏梁海中俄界山的薩彥嶺南麓大掌櫃停下瞭,他沒有隨大駝隊出境,為掩蹤跡在城櫃薛拳師的保護下,大掌櫃乘瞭三峰駱駝(輪換著騎)連明晝夜地趕回瞭歸化城。
歸化城櫃這邊有一大攤子事情在等著大掌櫃處理。民間有句俗話流傳甚廣,叫作月月騾子季季標。所謂“騾子”和“標”指的是商業往來的賬目結算,互相之間一個月之內要小清一次賬,稱作“騾子”;大結算稱作“標”。標分四季,稱作“春標”“夏標”“秋標”和“冬標”,其中以冬標為最重要,一年之中所有的拖欠包括騾期和其他標期遺留下的事情都要在冬標中最後瞭結,不能拖過年。這是慣例。大盛魁一年之中流水超萬萬兩銀子之巨,該欠找賬的數額亦是十分之大,與俄商之間的相互找賬在恰克圖由二掌櫃主持進行;而其他的往來找賬,像湖南、湖北、福建的茶賬,杭州、蘇州的絲綢錦緞,山東的瓷器等賬目一律集中在歸化的冬標結清。一般賬目經營部門的掌櫃和大賬房就可以按規矩辦理,有糾葛不清的酈先生出面辦理,重大的事情就非大掌櫃不能做主瞭。城櫃的大小客房都住得滿滿的,都是全國各地的過標的商界老相與。有些人僅僅是出於禮貌大掌櫃也得見一見。僅這冬標一項就把大掌櫃忙得晨昏難解。
再加上像應酬新上任的張道臺之類的場面上的事也非得大掌櫃出頭不可,就更使大掌櫃忙上加忙瞭。而忙中添亂的是,今年適逢大盛魁的賬期。三年一分賬,三年裡字號內積下的事情都要集中在賬期內解決,到時候山西那邊王、張、史三姓財東戶統共二百零六傢財東都要來歸化參加財東會議。財東會議雖說是日子可以前挪後拖,但前邊有關堵著,再拖也不得拖過陰歷的年三十。還得給財東們留下返回的走路時間。百事交集都趕在瞭一起,所以大掌櫃的病倒實是積勞成疾。
一連數日酈先生被糾纏在繁多的事務之中。這一日直到晚飯時候與最後一個天津商客談完話,送走客人正待去吃飯,身邊的夥計報告說:“大先生,有一個剛從烏裡雅蘇臺分莊回來的夥計要見您。”
“我顧不上,讓他等幾天再說吧。”
那夥計剛走到門口就又被酈先生叫住瞭,問道:“從烏裡雅蘇臺回來的那個夥計是不是姓古?”
“是哩。”
“是叫古海吧?”
“是哩。”
“那叫他趕快進來!我就等著他呢,這個古海是王錦棠向我特別推薦的人。”
古海走進房間,給酈先生行瞭個禮問瞭好,將烏裡雅蘇臺分莊掌櫃王錦棠的親筆信從懷裡掏出來恭恭敬敬地捧給酈先生,然後規規矩矩站在一邊看著酈先生把王掌櫃的信拆開來讀。
酈先生讀罷王掌櫃的信,抬起眼睛看瞭看古海。透過淺茶色的水晶石眼鏡片,酈先生眼睛中的煩躁不見瞭,目光變得十分柔和親切。古海猜到瞭王錦棠掌櫃在信中一定是對自己在烏裡雅蘇臺的表現評價不錯,一顆懸著的心略略平伏下來。字號規矩,學徒在一地學習屆滿,掌櫃是要給總號寫評語的。這評語由本人帶回總號,其內容不向當事人宣示。
“沙爾沁駝場情形怎麼樣?”酈先生問道。
古海說:“沙爾沁駝場的情形還算正常,兩年之內母駝生瞭兩千六百二十六峰駝崽,沒有一峰夭折。”
“好,不容易。王掌櫃說你把沙爾沁駝場管理得井井有條,你還沒出徒嘛,就能管得瞭一個大駝場,這確實不容易。”酈先生的目光又在王掌櫃的信上掃瞭掃,“王掌櫃說你把駝場上已經報廢瞭的幾千駱駝屜子都修好瞭……”
“閑著也是閑著,我也是隨便做的。”
“不必自謙,你大概不知道的,你修復瞭幾千駝屜,節約是小,可是派上瞭大用場,救瞭急的!——咱字號從外路回來個駝隊中正遇一批駝屜損壞,沒有辦法。王掌櫃恰好把你修好的那些駝屜派上瞭用場!”
“這事我並不知道……”
“可是你無意之間已經為字號立瞭功!……”酈先生突然改用俄語問古海,“王掌櫃的信中說你在烏裡雅蘇臺和一個俄國人學瞭俄語?”
“是的,”古海也改用俄語回答酈先生,“我學的俄語不多,是從音節開始學的,是莫霍夫商店的一個夥計教的。”
酈先生用俄語與古海談瞭一會兒話,詢問瞭烏裡雅蘇臺的一些情況。古海基本上能用俄語把要說的意思表達出來,隻是為尋找一個合適的詞常常要停下來想一會兒。
“王福林因號務需要調往瞭杭州,大掌櫃身邊缺個合適的人深感不便,把你從分莊召回來就是要你頂替王福林,做大掌櫃的貼身夥計。”
古海原以為沒瞭祁掌櫃這個靠山,他是該走背字瞭。沒想到鴻福大運已經來到自己的面前。他惴惴道:“我,我怕侍候不好大掌櫃……”
酈先生說:“你也不必自謙,隻要認真做事就是瞭。你已是在號七年的鋪夥,咱字號的規矩也大體知曉,這大掌櫃貼身夥計不是隨便差人做的,是大掌櫃親自選中的,目下姓趙的小夥計讓大掌櫃十分厭煩,你這會兒就去吧,告訴趙小夥計,讓他到這裡來!”
五
深夜瞭,古海捧一本書坐在椅子上守候著大掌櫃,時不時地把目光從書上移開看看大掌櫃。夜交四更,大掌櫃醒瞭。古海趕快放下手裡的書。
大掌櫃以兩隻肉錘支撐坐起瞭身子,古海給大掌櫃披上一件衣服,讓大掌櫃靠著枕頭坐好。
“您覺得身上還難受嗎?”
“都睡瞭好幾天瞭,也該歇過來瞭。我知道自個兒沒什麼大不瞭的毛病,就是累瞭。你給我倒碗水。”古海去倒水時大掌櫃的話又追上他說,“水裡放點鹽,我這嘴裡寡得很!”
喝瞭水大掌櫃坐在炕上喘瞭一會兒氣,說:“給我點泡子煙,好幾天沒抽煙……”
“大掌櫃!我看您的病要好瞭!”古海一邊往水煙袋裡裝煙末一邊笑著對大掌櫃說。
“是嗎?何以見得?”
“嗨!我打小在傢時,見我爹就是這樣的。”古海說,“我爹可是能吸煙呢!他要是病瞭,連煙的味兒都不能聞。多會兒我爹一找娘要煙抽,我娘就高興瞭,說:‘你爹這病該好瞭!’……”
大掌櫃笑起來:“有道理。”
連吸瞭兩袋,古海還要裝煙,大掌櫃搖搖頭說:“不抽瞭!行瞭!”
古海說:“大掌櫃您再想睡一會兒吧,才交四更呢!”
“我想坐一會兒,你去睡吧,我知道年輕人貪睡,你一夜沒合眼瞭。”
“我不困。”
“你傢裡是哪裡啊?”大掌櫃和古海聊起瞭天。
“祁縣城東小南順。”
“聽說你爹過去在天津衛做生意?開的是什麼字號啊?”
“頤和堂,做棉佈生意的。我爹是賬房。掌櫃子和洋商較勁兒,爭不過垮瞭,掌櫃子投瞭海河。衙門封瞭店,我爹連自個兒的行李卷兒都沒拿出來。”
“經營棉佈如何能爭得過洋人?洋人用的是大機器,日出千匹;我們還是手搖紡車,費時費力,做出的佈還趕不上洋人的標佈。”
“是哩!棉花都教洋人收去瞭。”
“是啊,花往紗來,損我之產以資人,人即用我中華之貨再售於我,無異於瀝血肥虎,而肉袒繼之!……哦,不談這些!你爹一輩子不容易,你要好好做,將來也好好孝敬你爹娘。你傢裡哥幾個?”
“就我一個。”
“哦!一個……是獨苗哇。”
“是獨苗。”
“那就更當努力瞭。”
“大掌櫃您兒女多嗎?”
“跟你爹一樣,也是一個。”
“您兒子在哪裡做事?”
“他哪能做什麼事?才十歲還不到呢。呵呵呵……”大掌櫃很難得地笑起來,目光中流溢著親切柔和慈祥的光彩。“他才十幾歲!我那個兒子啊,也不知道長多高瞭,這又有兩年沒見他瞭……”
談話在一老一少之間不知不覺地進行,像春天裡的紮達海河泠泠淙淙地流淌著,不知不覺間古海也就不再緊張瞭。
“剛才你在看書嗎?”
“是。”
“看的什麼書啊?”
“《盛世危言》,我是從您枕邊拿的。您不生氣吧?我是怕自己睡著瞭。”
大掌櫃搖搖頭:“你跟著我是要吃苦受累的。”
古海說:“大掌櫃您屋裡的書真多,您看這炕頭炕尾、書案上、書架上,到處都是書。”
“你知道胡雪巖這個人嗎?”
“知道,是個官商二品的紅頂商人……”
“對,當今胡雪巖是中華之地最大的商人瞭,他的買賣未必值得我們效仿,但胡雪巖有句名言,我以為十分有理。他說:‘做生意最要緊的是眼光,你的眼光看到是一個省,就能做一個省的生意;看到天下,就能做天下的生意;看到外國,就能做外國的生意。’這句話說得好哇!我們做大生意的人,眼光要看得到生意以外的東西才行;做生意的人,其實不能整日裡眼睛隻是盯著買賣。眼光要放遠大一些,心裡頭要多裝一些事情才行。鄭觀應的文章你能看懂嗎?”
“我覺得他的《商戰篇》頗為新穎。”
“好,那你就給我念一段聽聽。就讀他的《商戰篇》吧。”
“自中外通商以來,彼族動肆橫逆,我民日受欺凌,凡有血氣,孰不欲結發厲戈,求與彼決一戰哉?於是購鐵艦,建炮臺,造槍械,制水雷,設海軍,操陸陣,講求戰事,不遺餘力,以為而今而後,庶幾水栗而山乎?而彼族乃至至然竊笑其旁也,何則?彼之謀我,嗜膏血,匪嗜皮毛,攻資財,不攻兵陣,方且以聘盟為陰謀,借和約為兵刀,迨兵精華銷竭,已成枯蠟,則舉之如發蒙耳。故兵之吞並,禍人易覺,商之掊克,敝國無形。我之商務一日不興,則彼之貪謀亦一日不輟,縱令猛將如雲,舟師林立,而彼族談笑而來,鼓舞而去,稱心厭欲,孰得而誰何之哉?吾故得以一言斷之日,習兵戰,不如習商戰。……
“然欲知商戰,則商務得失不可不通盤籌畫,而確知其消長盈虛也。孫子曰:‘知彼知己,百戰不殆。’請先就我之受害者,縷析言之。大宗有二:一則曰鴉片,每年耗銀三千三百萬兩;一則曰棉紗棉佈,兩種每年約共耗銀五千三百萬兩,此盡人而知為巨款者也。不知鴉片之外,又有雜貨約共耗銀三千五百萬,如洋藥水、藥丸、藥粉、洋煙絲、呂宋煙、復灣拿(哈瓦那——筆者註)煙、俄國美國紙卷煙、鼻煙、洋酒、火腿、羊肉脯、洋餅餌、洋糖、洋鹽、洋幹果、洋水果、咖啡;其零星莫可指名者尤夥,此食物之凡為我害者也;洋佈之外,又有洋綢、洋緞、洋呢、洋羽毛、洋漳絨、洋羽紗、洋被、洋毯、洋氈、洋手巾、洋花邊、洋紐扣、洋針、洋絨、洋傘、洋燈、洋紙、洋釘、洋畫、洋筆、洋墨水、洋顏料……
“夫所謂通者,往來之謂也,若止有來而無往,則彼通而我塞矣。商者,交易之謂也,若既出贏而人絀,則彼受商益而我受商損矣,知其通塞損益,而後商戰可操勝算也。
“古語雲,獨任生奸,偏聽成亂可不戒歟?既設商務局以考其物業,復開塞珍會以求其精進,賞牌匾以獎技能。考《易》言‘日中為市’。《書》言‘懋遷有無。’《周官》有市政之官賈師之職。《大學》言生財之道。《中庸》有百工之條。是商賈之學具有淵源。太公史傳貨殖於國史,洵有見也。商務之綱目,首在振興絲茶二業,裁減厘稅,多設繅絲局,以爭印日之權;弛令廣種煙土,免征厘捐,徐分毒餌之焰,此為鴉片戰者,一也。廣購新機,自織各色佈匹,一省辦妥,推之各省,此與洋佈戰者,二也。購機器、織絨、氈、呢、紗、羽毛、洋衫褲、洋襪、洋傘等物;煉溱沙,造玻璃器皿、煉精銅、仿制鐘表,惟妙惟肖,既堅且廉,此與諸用物戰者,三也。
“考日本東瀛一島國耳,土產無多,年來效法泰西,力求振作,凡外來貨物,悉令地方官極力講求,招商集股,設局制造,如有虧耗,設法彌補,一切章程,聽商自主,有保護而絕侵擾,用能百廢具舉,所出絨佈各色貨物,不但足供內用,且可運出外洋,並能影別洋貨而售於我。
“……夫日本商務,既事事以中國為前在,處處借西鄰為先導,我為其絀,彼形其巧,西人創其難,被襲其易,彈丸小國,正未可謂應變無人,我何不反經為權,轉而相師用因,為革舍短從長,以我之地大物博,人多財廣,駕而上之,猶反手耳。天如是,中國行將獨擅亞洲之利權,而徐及於天下,國既富矣,兵奚不強?竊恐既富且強,我縱欲邀彼一戰,而彼族且怡色下氣,講信修睦,絕不敢輕發難端矣,此之謂決勝於商戰。”
一篇商戰論從頭到尾讀完,古海抬眼看見大掌櫃不但毫無倦色,反而精神愈顯振奮,雙目熠熠地有亮光在閃動。就聽大掌櫃問他:“古海,文章讀是讀過瞭,可鄭先生講的意思你明白嗎?”
“大體上能夠明白,鄭先生的語言已近白話瞭,好懂的。”
“少時在傢讀過幾年私塾?”
“六年。”
“那就是說《中庸》《大學》都讀過瞭?”
“讀過。”古海說,“可惜像先生的《盛世危言》未曾見過的。這書中的道理講得實在是好!大掌櫃,我是第一次讀到鄭先生的文章,有如飲甘泉之感。”
“有振聾發聵之力!可惜,我們的朝廷沒有人理睬鄭先生的宏論。日後你在我的身邊,要抽空子多讀一些書,四書五經當然不可不讀,然新書更要重視,像林則徐編的《四洲志》《華事夷言》;魏源的《海國圖志》都屬必讀之列!我們做通司生意的,對外國的事都要盡可能多知道一些,所謂知彼知己嘛!”
“大掌櫃,我從烏裡雅蘇臺回來時有一位俄國朋友送我一箱子書。”
“你能讀得懂俄文?”
“隻能知其六七,其餘部分就靠臆斷猜測瞭……”
“那也不容易!……噢,我想起來瞭,聽酈先生講你跟一個俄國朋友直接學的俄文?”
“是哩,是莫霍夫商店的一名夥計,年齡與我不相上下,名字叫米契訶·康達科夫。”
“莫霍夫商店,我知道,就是莫霍夫新成立的西伯利亞茶葉公司開在烏裡雅蘇臺的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