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連數日在屋裡待著,大掌櫃覺得十分憋悶,這一天自覺精神好些就決定出去逛街散心。大掌櫃在古海的陪伴下躲避著湧動的人流,在人群的縫隙間慢慢地走著。冬標旺季往來賒欠的交割量是十分巨大的,期間難免遇到一些難結的賬目需要字號最高決策人出面定奪,但大掌櫃還是把這些事全部甩瞭手,都交給瞭酈先生帶領著總賬房、大賬房和經營部門、交際部門的二十幾個掌櫃子們去辦理。正好他也有病,能夠推得開。這會兒大掌櫃出來走走,躲躲清凈,是要好好考慮一下標期結束之後緊跟著就要召開財東會議的問題。生意越來越難做他倒不怎麼煩心,最讓他頭痛的是日趨緊張的大盛魁內部的財夥矛盾!
大盛魁是一傢特殊的商號。一般商號在成立之前,首先要集資。凡是墊資入股的人,就是這傢商號的財東。不用說,財東對於商號是有最高決策權的,從字號的人事到經營大略都有不容質疑的決策權。可是大盛魁在它成立之初並非是合資經營,隻是人力合股。就是說從字號成立開始就沒有人為它出過資本,所以大盛魁初時是沒有財東的商號。財東在大盛魁內出現是三個創始人死去之後的事情。號夥為表追念,給王、張、史三個創始人每人在萬金賬上記瞭一個“永遠身股”,也叫死人股,由三姓後人到期分紅。永遠身股還不是財股,一直到瞭王廷相入號前不久,在幹廷相的前任大掌櫃手上,才將永遠身股改為財股。
大盛魁從肩挑小販發展成為塞上最大的通司商號的全部過程中,從來都隻強調“人力合夥”的性質,號內大權概都集中於掌櫃之手。當任掌櫃不僅是任期內號事的最高決策人,而且對繼任大掌櫃的選定也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王廷相本人就是經前任大掌櫃舉薦,由號夥公議,經財東會議批準上臺的。大權集中於歸化總號,總號又集中於大掌櫃一身,這是大盛魁兩百年來形成的一個特殊傳統。
但是自從出瞭財東之後,大盛魁內部就漸漸地不那麼平靜瞭。尤其是到瞭王廷相接任大掌櫃之後,大掌櫃的幾近是絕對的權威就不斷地受到來自財東方面的挑戰。早年間在“永遠身股”階段,三位創始人的後代們隻能在每隔三年的結賬會議時前來領取各自的紅利,對號內之事是無權過問的。但是自從把“永遠身股”改為財股後,事情就復雜瞭,財東們有瞭財東的身份就要求得到相應的財東權利。提出瞭三年結賬期,掌櫃要像別的商號一樣向財東呈送“太平清冊”,匯報字號的經營業務;請財東參加結賬會議;財東有權對號夥實行賞罰;財東有權決定號內的人事安排;財東有權決定字號今後的經營方針……所有這些要求在王廷相前任的大掌櫃手裡幾乎都得到滿足瞭。幾十年內財夥相安無事,那是因為剛剛做瞭財東的三姓創始人的後代,明知自己的祖先並未為字號出墊過資本,如今他們做瞭財東,還能享受財東的權利,就心滿意足瞭;一般號內大事大掌櫃子怎麼決定他們都不加幹涉,隻管自己到時分紅就是。
可是到瞭後來,一代又一代的財東們繁衍越來越多,至如今萬金賬上的財東戶頭上已經多達二百一零六戶;財股經過百十年的逐步碎裂,落到每個財東頭上的股份就越來越小、從厘裂變為毫,從毫裂變為絲。每股就是十萬之巨的紅利,最後落到每戶財東的頭上也得不瞭多少銀子瞭。像張傑的後人張志節分紅的份額就小到瞭千分之三!俗話說:好傢業經不住三股子分。如今可是二百零六戶財東分三股紅利!於是財東們就不安分瞭,不斷地提出各種各樣的要求,欠債的要求字號,為他們“剃頭”(還債);子女要求字號給他們安排;財東和掌櫃夥計分成比例要求重新確定,當然是要給財東多占瞭;向字號提出借款要求;要求字號允許財東傢人在號內食宿……每到三年結賬期,二百零六個財東都來參加會議,人多口雜,吵鬧不休,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大掌櫃一想到財東會議,簡直就比遇上最棘手的商務都頭痛!他這些日子的煩躁乃至生病,都和這即將到來的財東會議有關。一想到二百零六戶財東都住在城櫃的客房,吃在號內的小廚房……那亂糟糟的場面,大掌櫃的頭皮就一陣陣地發麻!這些人可不比往來客戶,有禮貌懂規矩,吃幾天住幾日談完生意走人。這是財東!都認為大盛魁是他們先人創下的基業,唯他們才是字號的主人。許多財東戶連他們祖上是如何創業的,墊沒墊過資本全不知曉,隻知道一味地擺財東的架子,提財東的要求。至於字號經營上的困難,什麼俄商進入喀爾喀瞭,官府增加厘金稅收瞭,一概不懂,也不想知道。
大掌櫃一路慢慢走著,想著如何能把這個難題解決瞭。他想,解決財東幹預的最好辦法就是把財東會議改為財東代表會議。三姓財東各推一名代表出來,把二百零六人的財東會議變成三個人參加的三姓財東代表會議……
大掌櫃的心事古海不知道。他走在大掌櫃的身邊,目光在街面上瀏覽著,為歸化城這些年的變化而感慨。四年前他離開歸化前往烏裡雅蘇臺時,歸化城最高的建築物是清真大寺!他曾在一回民朋友的帶領下登上過那鑲著彎月飾物的塔樓。站在清真寺的塔樓上,不但歸化城的街道、寺廟一覽無餘盡收眼底,還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城東五裡之外的綏遠城。如今在清真大寺的對面,隔著紮達海河聳起瞭一座更高的建築——天主教堂。教堂的兩個尖頂直插雲端,要高出清真大寺許多!教堂白鐵皮的坡形屋頂在陽光下反射出一片刺目的白光;一陣陣陌生的鐘聲“鐺——鐺”地從教堂頂上的鐘樓傳來。慶凱橋頭依然和四年前一樣熱鬧,但是就在橋頭斜對面的街口上,一傢新開的店鋪的巨大招牌又使古海吃瞭一驚,那招牌橫著掛在門額上,上書兩行字,上邊那行字是英文,古海不認得,下邊用鎦金漢字寫著“怡和商行”四個大字。
“大掌櫃!那怡和商行是哪國人開的買賣?”古海問大掌櫃。
“是英國人開的。”
“那天主教堂呢?”
“是比利時人蓋的。”
沿著紮達海河左岸,在原來的寶房旁邊也出現瞭一個裝飾一新的鋪面。這回古海不用再問瞭,從那招牌上的英文字母就知道瞭那也是一傢英國人開的店鋪。
北城門的甕城那兒傳來一陣急促響亮的鑼鼓聲。“甕城那兒有戲,我們去瞧瞧!”大掌櫃說著隨著從四面八方擁向甕城的人流向那邊走過去。
戲還沒有開,甕城間的野戲臺子下已經黑壓壓地擠滿瞭人。坐在戲臺左邊角上的音樂班子奏起瞭山西梆子曲,胡琴、打擊樂熱鬧地奏著,加上那兩支嗩吶的高昂聲調,熱烈得有些瘋狂的音樂震耳欲聾,把戲臺下的人群的嗡嗡聲壓制下去瞭。後來音樂漸漸暗下去,一個鼻梁子抹著白的醜角走到臺中央,手裡拿著一副竹板敲擊著,合著音樂唱著一段順口溜:
一九冬至一陽生,
歸化城街上鬧哄哄;
來的把式都有名,
“喜兒生”“禿蛋”“飛來鳳”。
二九天數小寒,
“禿蛋”唱一出《紅霓關》;
“飛來鳳”唱的是《長壽山》;
“喜兒生”唱的是《呂佈戲貂嬋》。
三九硬凍通地冰,
代州來個千二紅;
他唱的是《捉放曹》和《取西域》,
趙匡胤報仇《三下河東》。
四九天冷生生,
歸化城來瞭個石榴紅;
唱的是《四郎探母北天門》,
《五陵陣》上孫伯陵。
四十五天數五九,
歸化城來瞭個“雞毛醜”;
他唱的是《梅降雪》《萬花船》,
《四郎探母》的醜丫鬟。
六九頭打正春,
“劉小旦”來到歸化城。
他唱的是《石秀殺嫂》潘巧雲,
《關王廟》的玉堂春。
……
醜角又念又唱滿場子扭,說到六九節氣從後臺上牽出個人來,一邊合轍合韻地唱著就把那個人介紹給瞭觀眾。古海見那個人身形甚為熟悉,定睛一看卻是他的姑夫姚禎義!四年未見姚禎義身體更見發福,肚子也腆瞭起來,穿一件府綢面子的皮袍,手裡捏著一個紅帖子向臺下彎躬作揖。原來這場戲是歸化城的鞋靴社出錢雇請的。古海聽那醜角介紹才知道,姑夫如今做瞭鞋靴社的社長。
歸化風俗,每年冬月駝隊歸來,各行社都要出錢請戲班子唱戲。一來為一年辛苦慶賀熱鬧,二來也為慰勞遠路風塵歸來的駝隊,同時也借請看戲的機會拉攏客戶、相與。大商號大商社事先出大錢包瞭像宴美園之類的帶筵席的戲館子,一般實力單薄的小商社、行社就請野臺戲瞭。彼時各種商社、行社和同鄉會館也有幾十傢之多,行行社社都要請戲班子的。各路班子的戲從一九天一直要唱到九九又一九方告段落。
說話的工夫姚禎義的身影在臺角上閃瞭閃不見瞭,那醜角也邊唱邊退瞭下去。音樂猛然地響起來——戲開演瞭!
臺下觀眾越擠越多,大掌櫃被人群擠著身體不能自主,古海一個人無論如何也排不開前後左右擁擠著的人群,不免有些擔心,說:“大掌櫃,這兒實在是太擠瞭,您想看戲晚上到晏美園坐著穩穩地看多好!”
“晏美園哪裡有這兒紅火……”大掌櫃興致盎然,雙眼隻顧盯著戲臺子上。
這可苦瞭古海,他一會兒前一會兒後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在大掌櫃身邊護著。不覺間便渾身是汗瞭,全然顧不瞭欣賞那親切的傢鄉戲瞭。
晉劇從山西晉中那樣一個氣溫溫潤的盆地移植到塞上的歸化城,其實和植物在不同的自然條件下生長一樣,會因氣候、土質的影響而改變它的特性。本來就曲調高亢激越的特點來到塞上就更加顯著突出,尤其是野臺子戲,它的音樂強烈急促,是一種霸王上弓式的表現方法;唱腔上也更是高亢、獷野。可惜古海隻顧瞭照顧大掌櫃,那親切的戲文一句沒有聽得清楚,演員的表演就更沒有看得上。隻記得瞭一個戲名:《霸王別姬》。
大掌櫃到底沒能把戲看完,被人群擠得身上也出瞭汗,由古海護著慢慢從人群中撤出來。
不覺間日已過午,古海仰面看看太陽,說:“大掌櫃,回去吧,該用午飯瞭。”
“不忙!既然出來瞭索性逛個痛快。吃飯的事好說——走,咱們到燒賣館去!”
彼時歸化城的燒賣館歸茶館經營,燒賣被視為一種茶點。客人進店點二兩燒賣並不要你立刻就端上來,而是先喝茶,喝的茶隻一種,就是磚茶。磚茶性陽,都是熱量大的東西。客人喝茶要喝到渾身熱得出瞭汗方要上燒賣。吃瞭燒賣也不急於離去,還是穩穩地坐著接著喝,一邊吃一邊聊。小買賣人談生意,各種“橋”上的牙紀們拉攏生意,都是在燒賣館裡一邊喝著一邊談。冬天駝隊歸來,生意是旺季,唱戲的是旺季,這燒賣館也是旺季。南來北往的商客,有閑空的匠人們,掙瞭錢的駝戶掌櫃,拉駱駝的駝夫,專門由綏遠城趕來的滿清貴族,在燒賣館一泡就是大半天。喝著茶聽走外路的駝夫們講異域風情,真的是別有一番情趣。
小燒賣館人跡蕪雜,可是認識大掌櫃的人也少,這樣大掌櫃能夠放松自己,喝茶喝得高興,索性將皮帽子、皮袍子都脫瞭去。聽著旁邊兩位食客聊天引起瞭興趣,就插進去聊瞭起來。一直到日近黃昏的時候大掌櫃才帶著古海從小茶館出來。
他們路過駝橋的時候遇上瞭一樁事,見駝橋橋頭有一大群人圍著,鬧哄哄地不知在做什麼。
“駝橋那邊出瞭什麼事兒?”
大掌櫃停住腳朝橋那邊看著。
“大概是又有人架瞭吧……橋頭上歷來是一個多事的地方。”
大掌櫃對茶坊市井的瑣事居然樣樣感興趣,這使古海大惑不解。從上午出來,現在已幾近黃昏,古海怕大掌櫃累著,也為大掌櫃的安全擔心,不免神經就有點緊張。見大掌櫃很有向橋頭移步的意向就問:“大掌櫃,您該回去瞭。病體初愈,怕累呢。”
“好吧,咱們回。”大掌櫃一邊說著一邊仍然扭著頭朝橋頭那邊看著,挺不甘心的樣子。
剛走出沒幾步,忽聽後邊響起一陣喊叫,就見人群像一股灰色的旋風朝他們這邊刮過來。在人群的前面跑著一個人,神情慌慌地,鼻孔裡淌著血,灰佈的長衫被扯破瞭好幾處。
“站住!”
“他媽的!你跑不瞭。”
“打死他!”
“你跑不瞭的……”
“抓住他……”
……
追趕的人們在離大掌櫃他們很近的地方追上瞭那個逃跑的人,一群人把他摁在地上毆打起來,都是一群短衣衫打扮的人。頓時斥罵聲、吭哧聲、拳頭打擊肉體發出的嗵嗵聲、挨打人的嚎叫聲就飛揚起來。
這突然的遭遇使古海不知道如何才好瞭,他猜測是遇上橋牙子鬥毆瞭。他知道在歸化橋頭上混飯吃的大都是一些市井上的既粗野又狡猾的角色,這些人有時候講道理講義氣,有時候蠻橫無理,很不好對付。他看看大掌櫃,見大掌櫃對他說:“告訴他們——別打瞭!有什麼話好好說。”
“別打瞭!”古海沖上去抓住一個人的胳膊把那人拽出瞭人群,對那人說,“有話好好說,幹什麼要打人。”
“喔呵!”那人扭回頭來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著古海,拉長聲調說道,“這是誰傢娘們的褲襠沒系緊把你掉出來瞭,撒泡尿照照自個兒的樣兒一你算哪一路的神仙?你也敢管這歸化駝橋上的事?”
古海被那人噎得一下說不出話來瞭。
大掌櫃伸出禿手把古海撥瞭一下,面對那個面相兇狠的大漢說:“這位師傅,請問這個挨打的人犯瞭什麼過錯?”
“他犯瞭什麼錯?”大漢上下把大掌櫃打量瞭一番,答道,“他想搶我們橋牙子的飯碗!”
“此話怎麼講?”
“怎麼講?常言道國有國法,行有行規。這歸化駝橋自有它的規矩,這裡自古以來是駝橋十大股的地盤。不是任誰想來吃他就能吃的!”
“這我懂,”大掌櫃說,“看來這個人是冒犯瞭諸位瞭。”
“對啦——他冒犯瞭爺們啦!”
“可是你們打他又有何用?”
“自然有用,一來教他吃點皮肉之苦也好記著些教訓,二來是教他把所吃的傭錢吐出來!”
“那傭錢是多少?”
“現在說多少也沒用瞭,他已經把錢花瞭。”
大掌櫃道:“你說個數!”
“是十五兩銀子!”
“好,我給你們十五兩銀子,你們把他放瞭吧。”
大掌櫃給古海一個眼色。古海掏出一把碎銀子在掌上數夠十五兩交在那大漢的手裡。
“別打啦——別打啦!”那大漢止住瞭眾橋牙子。
人群散開,看見倒在地上的人已經是鼻青臉腫鮮血淋淋。古海上前把那人扶起來,四目相對古海一下子怔住瞭,“怎麼?難道說你是林掌櫃?”
“正是敝人……”林掌櫃羞愧難當,抓住古海的胳膊咚的一聲跪瞭下去,“小掌櫃!你的大恩大德我林某記下啦。”
古海慌忙說:“不是我!是我們大掌櫃要我這麼做的。”
“啊!原來是大掌櫃在此,我林某前世修瞭福,今日見到大盛魁的大掌櫃啦!”
林掌櫃趴下便磕頭。
“不敢當……不敢當!”
大掌櫃趕忙伸手去扶林掌櫃,一雙禿手暴露出來。
此情此景把眾橋牙看得都愣在那裡瞭。領頭的喊瞭一聲,橋牙子們齊齊地跪下瞭一片。那領頭的說:“大人不記小人過,大掌櫃,小的們實實是不知道您老人傢到瞭!今日冒犯瞭虎威,實在是該死!該死!”
那大漢把十五兩銀子趕忙還給古海。古海推辭再三,橋牙子們還是不敢收。眼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古海攙著大掌櫃很快離開瞭。
晚上要就寢的時候大掌櫃想起瞭下午的事,問古海:“那個姓林的掌櫃是怎麼回事?”
“林掌櫃可慘啦!他原本是烏裡雅蘇臺的零售商,林掌櫃的店鋪就在烏裡雅蘇臺的正街上,挨著關帝廟的左邊,五間鋪面後面套著一個大院兒。林掌櫃的店鋪在烏裡雅蘇臺街上算是大買賣瞭!”
“林掌櫃的買賣是怎麼塌的?”
“怎麼塌的?讓伊萬擠塌的!”
“噢!我知道瞭。伊萬擠塌的那傢買賣就是這個林掌櫃開的?伊萬先是租瞭林掌櫃的兩間鋪面半座院子?”
“對!”
“後來就整個把他的生意都吃瞭?”
“是的。”
“聽說伊萬把林掌櫃的兩名夥計也聘過去瞭?”
“是哩!那兩名夥計是他媽的漢奸,其中一個還入瞭俄國的國籍!”
大掌櫃嘆瞭一口氣,沒再問古海什麼。
二
義和鞋店靜悄悄的,原來迎街的兩間鋪面擴成瞭三間,門臉也重新裝修過瞭,墻上鑲嵌瞭褐色的帶釉的瓷磚,亮花花的閃著光;屋簷下的護梁拿紅棕色的油漆刷過,幾十根暴露出來的整整齊齊的椽頭上都刷著綠油漆;門楣上掛一橫匾,也和英國人新開的怡和洋行一樣,鎦金凸字鏤刻著“義和鞋店”四個大字,魏碑字體遒勁有力;朱紅的一對大門使整個店鋪看上去顯得盈實富足漂亮排場。不用問古海就知道這些年姑夫的生意做得不錯,自然是為姑夫高興。
大門閉著,裡面沒有上閂,自傢人也勿需敲門過禮,古海推開門徑自走進去。大門內的走廊左右各有一個門通向兩邊的鋪面,門都虛掩著,古海一一推開看瞭都沒有人。案臺上整齊地擺著已經绱好的俄羅斯高筒馬靴和西伯利亞人冬天穿用的棉翁得。往裡走,小院還和從前一樣,東西各兩間廂房仍還是制靴車間。看看,都沒有人。再往前走就發現變化瞭,原來的三間正房裡中間的一間前後打通變成瞭一個過廊,剩下的兩間也做瞭車間使用。穿過過廊裡面又套出瞭一個小院,也是三間正房東西各兩間廂房。但是這新辟出來的套院內的房子與前邊的大不相同,一律是全磚全瓦的磚木結構,院子的地面上也和房屋墻似的從過廊一直通向上房的屋門。可以看見裝瞭玻璃的上房屋內的窗臺上擺著若幹盆花,一朵海碗大的紅色繡球梅正鮮艷地開放著。依舊是看不到一個人,小套院裡有一種溫馨閑適的傢庭氣氛透出來,顯得幽靜宜人。在屋門前古海停住瞭,站在那裡喊瞭一聲:“姑夫!”
“是誰呀?”
應聲出來的不是姑夫姚禎義,卻是一個美艷得有些奇異的年輕婦人。那婦人深眼眶藍眼睛皮膚白得透明,一看便知不是中原的人種。她的上身穿一件可身的粉紅緞面的小棉襖,棉襖的邊上鑲瞭蔥綠色的精致滾邊兒;下身穿一件翠綠緞子面兒的棉褲,腳上是一雙尖俏的絲絨棉鞋,鞋面上也繡著幾朵叫不上名兒來的小碎花。太陽把她的細長彎眉照成瞭粉紅的顏色,一隻白嫩的手搭在眉棱上遮著太陽,上下打量著古海,彎彎的細眉毛往上一挑笑著問道:“我沒猜錯的話你便是海子侄兒吧?”
“我……是古海。”古海納悶地把那婦人連同小院一起又打量瞭一通,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瞭門,“這不是姚禎義開的義和鞋店嗎?”
“是啊是啊!這是你姑夫姚禎義的義和鞋店,”婦人很快地說著,把屋門打開身子往旁邊讓瞭讓,“大冷的天,請進屋裡說話吧。你姑夫去鞋靴社瞭,也該回來瞭。”
進門是堂屋,迎面擺瞭一張八仙桌,兩邊各一把太師椅。古海抽瞭抽鼻子,他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兒。婦人將古海讓瞭座,一邊碎步小跑陀螺般地旋轉著,匆匆忙忙給古海倒水沏茶,把斟瞭茶的杯子捧給古海。
“自打你托人捎回口信說是你已經回到瞭歸化,你姑夫的嘴邊兒就整天掛著你。他高興的那樣兒就別提瞭——逢人就講:‘我侄兒如何如何地瞭不起,在大盛魁為字號立瞭幾次功……現如今又做瞭大掌櫃的貼身夥計。’還說你從小就聰穎過人,八歲便能雙手打算盤,還用瞭個詞兒,叫什麼……雙龍鬧海!今日一見果然是不同凡響!”
古海被婦人說得不好意思瞭,有意把話題岔開,便問道:“夥計徒弟都哪去瞭?怎麼前後院兒都沒有人?”
“徒弟夥計們都往大盛魁送貨去瞭……你幹坐著做什麼——喝茶呀!”
婦人說著起身又為古海斟茶。婦人柔軟的腰肢在古海的眼前晃動著,一股誘人的異香飄進瞭他的鼻子。古海皺著眉頭把那奇異的香氣吸進瞭肚子裡,同時就覺得一顆心在胸膛裡咚咚地亂跳起來。他強迫自己把目光從婦人的身上移開瞭。
說話的工夫姚禎義就回來瞭。他把疑惑的目光在古海的臉上停瞭那麼一小會兒,立刻大步跨過去又驚又喜地喊瞭出來:“這不是海子嗎?!”同時拿巴掌在古海的肩膀上使勁兒地拍著:“啊呀!真是的,讓我都快認不出來瞭!哎呀!長這麼高瞭!”姚禎義離開古海一點上上下下仔細地把古海打量著:“比姑夫都高出一頭瞭!也有瞭胡子……”
“嘿嘿……這又過去四年瞭嘛。”古海笑瞭,姑夫的真摯感情讓他感動。
“三年頭不見你回來,我就有點著急,怕你出什麼事兒。我到大盛魁總號問瞭好幾回,說你在駝場上呢!”
“是祁掌櫃安排我到駝場的。說起來我還是沾瞭姑夫的光,祁掌櫃對我特別關照也是看姑夫的面子。”
“祁掌櫃是好人,有情有義!隻可惜在烏裡雅蘇臺栽瞭跟頭,如今被貶到漢口做瞭馬莊的掌櫃。好在大掌櫃似乎並不知曉我與祁掌櫃的這一層關系,或者是大掌櫃大人大量並不計較,不然怎麼會讓你做他的貼身夥計呢?”
“大掌櫃不是那種雞腸小肚的人。”
“這下可好瞭!在大掌櫃身邊做事,前途無量啊!你看王福林,離開大掌櫃,一下子就做瞭杭州分莊的坐莊掌櫃。在大掌櫃身邊有一點不好——就是身子不自由,太忙瞭點兒。”
“是哩,自打回歸化就一直忙。適逢過冬標的日子,又趕上大掌櫃生病……”
“那是那是,大掌櫃可不得閑。你在大掌櫃身邊又怎麼能不忙呢?……今日是怎麼得空的?”
“是大掌櫃特意給我的假,讓我看望姑夫的。”
“大掌櫃也真是的……”姚禎義激動得雙眼直放光。
回屋坐瞭不大一會兒,夥計徒弟們都回來瞭。福生和姚禎義的好幾個徒弟古海都認識,大傢在一起熱熱鬧鬧地說起話來。
從徒弟堆裡走出一個漢子,一把抓住古海,直通通地問:“我盯著你看半天瞭,你真的認不出我來?!”
古海一怔,被漢子右臉上的一個很深的傷疤嚇瞭一跳,他仔細地觀察著這個人的臉,還是沒有認出來。他看到那漢子眼睛中興奮的火星暗淡下去,失望地搖搖頭。
“這,這是傑娃!”姚禎義在旁邊忍不住瞭。
“嗚哇!”古海叫瞭起來,抓住傑娃的肩膀拼命搖晃著,拿拳頭捶打傑娃的肩頭,“你怎麼不早說?!”
“我就想試試你還能不能認出我這個醜八怪老鄉!”傑娃笑起來,拿手指頭戳著自個兒臉上的傷疤。歲月把傑娃心靈上的傷痕撫平瞭,他早已不再把臉上的傷疤當回事情。
古海口頭還不敢問,見傑娃自己都不在乎,就把心裡的疑問說瞭出來:“怎麼回事?把自己的臉弄成這副樣子!是和人打架瞭?”
“不是和別人打,是自個兒和自個打架弄下的!”傑娃自嘲著說,“再以後你隻要記住我臉上的這個傷疤,就是隔一百年也忘不瞭啦!”
“真是的……”古海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總之老朋友見面是高興呢。
姚禎義見福生和另幾個曾經和海子相處過的夥計都圍著古海一個勁兒說話,他在旁邊看瞭一會兒,說:“好吧,你們先聊著——別光站著,到屋裡去!我回去給盼兒說一聲,叫她買菜備飯,今兒個咱們好好喝一頓!”
那個被姑父稱為“盼兒”的女人上街之後,姚禎義把古海叫到小套院兒。姚禎義剛剛把屋門在身後邊關上,姑侄兩個之間的沖突立刻就爆發瞭。
“姑夫,剛才那個女人是咋回事?”古海連坐都沒坐就首先向姑夫發難瞭。
姚禎義正待向古海解釋“盼兒”的事情,沒想到未等他開口先被侄兒打瞭個措手不及,一時間結結巴巴地竟答不上話來:“這……你,你先坐下……聽姑夫慢慢和你說。”
“有什麼好說的?!事情這裡明擺著!如今姑夫你在歸化城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擔當著鞋靴社長之職,如何能做出這等下作的事?”
“你聽我說嘛……”
“你也不打聽打聽!”古海容不得姚禎義解釋,“歸化城加上綏遠城,有誰不知道盼兒這個二毛子窯姐?!那可是頂風臭十裡啊!六年前墨掌櫃被她害死,鬧得滿城裡沸沸揚揚!你忘瞭?!”
“咱一個開小鞋店的,又不比大盛魁大字號,沒那麼多規矩……”
“義和店不比大盛魁這我知道,姑夫你辛辛苦苦創下這麼個攤子也不容易,可是討小也不能討她這樣的呀!”
“她不是……省錢嘛!”
“省錢就不管什麼貨色都往傢裡揀呀?你把她當做寶貝樣供著可以,可我如何稱呼?——我叫不出口!你不嫌丟人,我的臉上還掛不住呢!”
“你這是怎麼……”姚禎義眨巴眨巴小眼睛開始反擊瞭,“你這是教訓起我來瞭?教訓起姑夫來?!呵呵!你是不是覺得翅膀硬瞭?連姑夫都瞧不起瞭!你眼裡還有沒有個長幼尊卑?別忘是誰從小南順把你帶出來的?別忘瞭是誰作保你才進得大盛魁那高門檻?告訴你海子——這小我已經討下瞭,你是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我不能認!”
“好……好……”由於生氣姚禎義的臉都白瞭,嘴唇一個勁兒地哆嗦,指著古海的鼻子說道,“如今你的翅膀硬瞭,不把我這個姑夫放在眼裡瞭!好,你既然不認盼兒,我也高攀不起你這個侄兒——你走吧……”
古海一跺腳返身走出瞭屋子。
在義和店不遠的街上古海迎頭撞上瞭采買回來的盼兒,一隻沉甸甸的籃子掛在盼兒的手腕兒上,裡面裝滿瞭新鮮的蔬菜還有肉。
“海子,你這是要到哪裡去?”盼兒笑盈盈地問。
古海一句話沒說,在鼻子裡哼瞭一聲,從盼兒的面前走過去瞭,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把拳頭往緊裡使勁攥瞭攥。
相隔瞭整整四年,古海和姚禎義都沒想到他們頭一次見面竟然落瞭這麼個結局。
說起來盼兒也是一個苦命人。盼兒是出生在唐努烏梁海的一個二毛子小姐,是俄國白種人和唐努烏梁海本地的約索特族人生的混血兒。唐努烏梁海的二毛子小姐以其特有的美麗和淒慘遭遇而廣為流傳,在歸化盡人皆知。在喀爾喀草原的西北靠中俄界山薩彥嶺,南抵唐努山脈,兩山之間夾著一個狹長的地帶,這就是唐努烏梁海,這是一片多山的土地,鬱鬱蔥蔥的原始森林,翠綠無邊的草原,山嶺的輪廓都十分柔和緩延;在山間的草原上到處都是寧靜的湖泊,水草豐腴;大葉尼塞河和小葉尼塞河都發源於這片寧靜美麗的山地;但就在這片寧靜美麗的古老土地上卻演出瞭一幕人間悲劇。《中俄北京條約》簽定之後,中俄邊境實行瞭免稅貿易,俄國商人紛紛擁向唐努烏梁海,他們借毗鄰之便在這裡建商站、修倉庫、開店鋪,人數越來越多。在經商的同時為唐努烏梁海造出瞭一批又一批混血兒,奇怪的是這些混血種的“二毛小孩”絕大多數又都是女孩子。她們金發碧眼皮膚細白,十分惹人喜愛。盼兒就是這些美麗的二毛子小姐中的一個,命運並未因她的美麗而垂憐於她。作為生身父親的俄國商人——盼兒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根本對她的出生不負責任,而母親的傢族又把她的降臨視為奇恥大辱。盼兒降生不久便被遺棄瞭,是一個在唐努烏梁海做生意的歸化人收養瞭她,把她帶回瞭歸化城,胡亂給她起瞭個名字叫盼兒。盼兒十三歲養父去世,無依無靠的盼兒淪落到瞭吉興裡成瞭一個妓女。
奇異的美貌給盼兒帶來許多錢財,但是她對義和店裡的學徒,一概都是客客氣氣不敢張狂。
走到大街上盼兒就覺得心情輕松瞭,耳朵很愉快地傾聽著市場和街道上嘈雜的人聲,心裡感到十分痛快。她自從嫁給姚禎義就很少走出義和店那個小套院兒,經常是半月二十天足不出戶,套院兒的門整天關著,姚禎義手下那些徒弟們都難得看到她。盼兒從姚禎義身上獲得的是一種自上而下的父親般的愛——姚禎義的年齡長她一倍,隻有在夜裡當丈夫趴在她身上的時候,才表現出男人所應有的熱情;其餘的時間裡姚禎義對她很少有親昵的夫妻應該有的舉動。他吩咐她沏茶,吩咐她點煙、做飯,有時候那態度又像主人使喚丫頭。姚禎義對她說:“這叫做上炕是夫妻,下地是君子。”
姚禎義一方面對盼兒與眾不同的美產生著迷戀,另一方面常常在欣賞小妾那張白嫩的臉蛋時對她的深眼窩和藍眼睛感到惱怒,這種二毛子的特征讓他臉上覺得很不光彩!於是姚禎義就不準她出門,隻讓她在傢裡守著。這種感覺使姚禎義的心靈上結瞭傷疤。如果他回到傢裡來不高興瞭,那十有八九就是在外面被人有意無意地觸痛瞭他心上的傷疤。這種時候盼兒難免一場皮肉之苦。姚禎義會咬著牙把她的衣服扒光,在她的大腿上、屁股上落下他惡狠狠的巴掌,打得她皮膚腫脹起來,流出血。他做這些事的時候自己不作聲,也不允許盼兒叫出來,常常一打就是一個時辰。可是打完之後,過不瞭多久,姚禎義又會把她愛撫地摟在懷裡,為她按摩著屁股上、大腿上的腫脹的地方,拿言語來安慰她,向她道歉,然後下來就爬上她的身子。是姚禎義不嫌棄她,將她從妓院中贖瞭出來,姚禎義不但是她的丈夫更是她的恩人!她對生活還是抱著希望的,妓院毀掉瞭她的生育能力,丈夫專門把大夫請到傢裡來,給她號瞭脈開瞭藥方子,醫治妓院裡留給她的病。她正在熱心地天天熬藥喝,期盼著自己肚子裡能為丈夫懷上一個孩子。作為一個女人,她渴望著做母親。
這天夜裡厄運又一次不可避免地降在瞭盼兒的頭上,整整一夜姚禎義都不讓她睡覺,像以往的每一次折磨一樣,扒光她所有的衣服,在她大腿根上、胸脯上擰出瞭密密麻麻的紫色血印子。
姚禎義打累瞭,喘息著停瞭手。後來嗚嗚咽咽地兀自哭瞭一頓,覺得心裡輕松瞭許多。他抹著眼淚,註意到瞭盼兒緊閉雙眼不哭不鬧不聲不響就那麼靜靜地躺著,於是,憐惜的心情又把姚禎義拿住瞭,姚禎義爬到盼兒的身邊,雙手輕輕地撫摩著盼兒白嫩的臉蛋,尋找著眼淚。但是他什麼也沒找到,盼兒的臉上像火燒似的都有點燙手。“別怪我,盼兒,我也是心裡難過才這麼做的……”
可是盼兒仍然一動不動,雙眼緊閉著。
姚禎義開始親盼兒,嘴唇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觸摸著,漸漸移到盼兒的眼睛上;接著親盼兒修長圓潤的脖子、飽滿而顫動的乳房、平滑細膩的肚子……在盼兒小腹下面姚禎義的嘴唇停瞭很久,他的親吻印遍瞭盼兒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一直到她那十個小巧的腳趾……
後來姚禎義就爬到盼兒的身上發瘋般地做起愛來。姚禎義一邊不停地做愛,一邊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在嘴裡斷斷續續地訴說著:“盼兒!——我的心肝……我不能沒有你!你就是要我的命也沒辦法。沒有你我幹脆就活不瞭啦!就是這麼回事兒。海子!你還小……你體會不到姑夫的難處……我活瞭快一輩子的人瞭,我對不起我自己!我離鄉背井在這裡做生意,我把人間的罪都受夠瞭!你不會知道的……我把盼兒娶回來,做出讓晚輩瞧不起的事……我也知道自己臉上無光!可是……這人活著為瞭個甚?我辛辛苦苦離鄉背井在歸化闖蕩幾十年!我圖個甚?我,我總得有個樂趣呀……你知道嗎?盼兒就是我全部的樂趣!我不能沒有她!如今海子你也是二十多歲的人瞭,你也該知道做男人的心……就是明明知道盼兒會要瞭我的命,這個枯井我也栽定瞭!我是一日不見著她神魂都不能安穩……我要她!我要……我要……我要!”
這一夜姚禎義一直弄到大汗淋漓精疲力竭,方才睡去。
春節的時候姚禎義和海子和解瞭。年三十的午夜,古海回到瞭義和鞋店,是姚禎義打發福生把古海叫回來的。一進門,就見姑夫已經把飯菜擺好瞭,單等著他呢。屋子裡靜靜的,姑夫陪著一個年輕的掌櫃坐著,見古海進得門來那人叫瞭一聲一下從椅子上蹦起來抱住瞭他:“海子!”
容不得他仔細辨認,隻是憑感覺他知道這是靖娃。靖娃和古海一樣,在天義德歸化城櫃學滿三年之後,被派往恰克圖的天義分莊。靖娃在恰克圖按規矩待滿三年後,回到歸化已經一年有餘。有瞭七年的資歷他也不必像過去那麼拘謹瞭,向大掌櫃打瞭招呼便來瞭義和鞋店。姚禎義的徒弟大都是當地人,過年大傢都散瞭各自回傢,年根上就隻有傑娃和大徒弟福生在,五個人在一起有說有笑高高興興地喝起酒來。
吃著喝著說著笑著,有一會兒古海伸筷子夾菜的時候目光在傑娃和靖娃的臉上掠過,心裡就產生瞭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覺得靖娃和傑娃非常陌生,就像是根本就不認識的人似的。他努力地在記憶中搜索著少年時代靖娃和傑娃的樣子,都是以小南順的村莊和田野為背景展開來的,畫面模糊不清就像是罩在紗的後面,眼前的面孔無論如何與那些少年時代的畫面對不上號。高大沉穩的形象,說話的聲音都變成瞭那種深厚的成年男子聲調;每個人的脖子上都突出著一個核桃大的喉結,就像人工裝置上去的機械玩意兒,隨著吃東西喝酒上下滾動著;靖娃臉上少年時代的滑稽調皮連一點影子也找不到瞭,少年時代傑娃的頑皮被一種成熟的沉穩所代替……古海想,大概自己也變得讓人難以辨認瞭吧,如果他不說出來,此刻他就是站在自己爹娘和杏兒的面前,他們怕是也不敢相認的,一種從未有過的滄桑感湧上瞭古海的心頭。他搖搖頭笑瞭。
“你獨自一個笑什麼?”坐在古海對面的靖娃問道。
古海說:“我想起咱們小時候的事情……”
“哦,你說起小時候的事情,我還正要告訴你—咱倆都上瞭傑娃的當瞭……”
“你指的是什麼?”古海不明白靖娃的意思。
“你讓傑娃自己交代!”靖娃目光甩瞭一下身邊的傑娃。
傑娃未曾說話臉先漲紅起來,訕笑著把一塊肉丟進嘴裡嚼著,他的樣子完全是一個匠人師傅瞭。“日他!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是上瞭自己媳婦的當。”
“你們在說什麼?”古海還是不明白。
“說什麼?”——靖娃誇張地睜圓瞭眼睛,“告訴你吧,至今你還蒙在鼓裡呢!如今傑娃的兒子都六歲啦!這回明白瞭吧?!”
“哦,哦,——兒子?”古海奇怪地看著坐在他對面的傑娃,好像不認識似的湊得很近地觀察著傑娃的臉,猛然想起七年前他三個人之間的針對各自媳婦的盟約,以手擊額,說,“原來你背叛瞭我和靖娃!兒子都六七歲瞭!你該當何罪?!”
“我知罪!”傑娃痛痛快快地答應著,“你們說如何懲罰我都接受。”
“怎麼回事?”姚禎義不明白海子他們三個人在打什麼謎。
靖娃把七年前他們三個人的小兒把戲說瞭一遍,眾人一聽全都大笑起來。
“是啊,”姚禎義頗為感慨,“想當初我帶你們三個人出來的時候,你們都還是什麼事也不懂的小兒呢。如今眨眼的工夫就都長成大人啦!個頭都比我高瞭。真是呢,這會兒站到你們爹娘面前怕是一下子也未必敢認哩!”
靖娃說:“在恰克圖那邊我也沒打聽到張有叔的消息……”
說到尋找張有的事福生也知道,他曾經幫著打聽過:“這都二十大幾年瞭,到處也打聽不到他的下落。”
“我爹娘身子還結實吧?”海子問傑娃。
“結實哩!”傑娃說,“我回去三趟瞭,每次都要過去看望的。你爹就是有點咳嗽,不厲害。你媳婦能幹著哩!地裡的活計全仗著你媳婦幹呢!”
“我爹不會做農活兒。”
“每次回去,耕地的時候我琢磨著給自個兒傢耕完再幫你傢耕,結果一次沒幫成。等我去瞭,你傢的地早就耕完瞭。”
“杏兒耕的?”
“不是,你媳婦她使不瞭牛,是你的那個叔爺幫著耕的。”姚禎義說,“這會兒你們該明白瞭吧?走千裡走萬裡,還是自個兒的傢鄉好,自個兒的爹娘親,自個兒的媳婦親!沒有不惦著的道理。”
“既然是這樣……”靖娃朝廚房裡瞟瞟,詭秘地眨巴著眼睛壓低聲音問姚禎義,“姑夫,那您幹嗎還在外邊納個小呀?”
自打姚禎義把海子他們三個從傢鄉帶出來,靖娃和傑娃都隨瞭古海稱姚禎義姑夫。姚禎義對他倆很惦記關照並不見外。
姚禎義被靖娃說得臉紅瞭,裝作生氣的樣子放下臉斥道:“娃娃傢的,懂個甚!”
大傢都笑瞭。
一邊吃一邊聊,話題忽而東忽而西的,不覺間就到瞭五更天,外面的爆竹炸響起來,爆竹的光亮一次次把屋子照亮。
盼兒從廚房裡出來,懷裡抱著一大抱各式各樣的爆竹,興致勃勃地說:“迎財神的時候到瞭,大傢都放炮去!放完炮咱們吃餃子。”
古海走過去向盼兒笑瞭笑,從她的手裡接過爆竹跑到院子裡。
三
五天“冬標”一過,大盛魁城櫃的院子裡漸漸安靜下來,負責交際部的掌櫃賈晉陽指揮著手下的夥計們把客房裡用過的床單被褥撤掉,換上新的或漿洗幹凈的床單和幹凈被褥。客房的清潔工作還未完成,從晉中一帶的鄉村和城鎮中遠道而來的大盛魁財東們就陸陸續續地到瞭。依照大掌櫃的吩咐,古海隨時註意著前院的動靜,隻要是有財東到來,不論是年齡長幼不計輩分大小,都必須報知大掌櫃,大掌櫃都要親自到大院的門外去一一迎接。
“標期”過後的第二天一早,古海把賈晉陽掌櫃請到瞭大掌櫃的房間。無需提問,賈晉陽便知道大掌櫃召他來是做什麼的。待他剛剛坐定,古海將沏好的茶捧上,賈晉陽就從懷裡掏出一個訂得整整齊齊的冊子放在桌子上:“大掌櫃,這是三姓財東戶中預備來城櫃參加會議的人員名單。”
“我不看瞭。”大掌櫃揮瞭一下禿手,示意古海點煙,“有什麼新的消息嗎?”
賈晉陽略經沉吟,說:“下武傢堡王甫仁先生的院子來信說,不久前史傢的史耀邀瞭幾個財東到過王甫仁先生那裡。”
“去瞭幾個人?”
“總共是五個,其中有一個不是財東戶,是一個姓龔的秀才。”
“姓龔的秀才……看來是個出主意的瞭?”
“想來是的。”
“誰是領頭人?”
“史耀。”
“就是史靖仁的父親瞭。”
“是的。”
“看來史傢與字號結下的怨懟是難以冰釋瞭。史耀和姓龔的都提出什麼新問題?”
“主要是分紅利比例的事情,要求財夥比例重新確定!”
“王甫仁老先生的意向呢?”
“王老先生沒有同意。”
“哦……”大掌櫃眉頭皺著又示意古海點煙。
大掌櫃與賈掌櫃的對話古海一點也聽不懂,這裡的每一句話都有著隱秘的背景。首先王甫仁是誰古海就不知道,下武傢堡在哪裡他也不知道。
王甫仁是大盛魁三名創始人中的頭一個,王相卿的長孫,今年六十有三,自幼熟讀詩書,捐有國子監的頭銜,宅屋門上掛著匾。王老先生為人豪爽正直心地善良,在地方上名聲頗佳,而且在三姓財東中是輩分最長的一個。三姓財東經一個半世紀的繁衍已至六代,第三代中隻有王甫仁老先生一個,在三姓財東中德高望重,是資格最老的一個。賈晉陽所說的“王甫仁先生的院子來信”也是一句隱言,“院子”如何會來信呢?那指的是賈晉陽收買的王甫仁傢裡的管傢。大盛魁財夥矛盾由來已久,大掌櫃對眾財東的鬥爭策略大體上是采取分化瓦解的辦法。從王廷相的前任開始,城櫃與王甫仁就保持著特殊的關系,通過王甫仁老先生來控制眾財東。到瞭王廷相手裡這種特殊關系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城櫃每年都秘密地給王老先生一些額外的補貼;城櫃還出資給王老先生捐瞭個國子監的虛銜。這些都是賈晉陽和王老先生的管傢經手辦的,為謹慎起見大掌櫃並未直接插手。秋天裡賈晉陽與北京分莊的王福林聯系,依大掌櫃的指示,再為王老先生加捐一頂候補知府的官帽。事情基本辦妥,隻是為瞭避免惹人註意,部照和官服還沒送交王老先生。大掌櫃的意思是待財東會議結束,再派人秘密地給王甫仁的管傢另加一些酬謝,形式款式均不確定。這些事古海是在很多年以後才知道其真相的。
“王老先生身體如何?”大掌櫃問。
“王老身體十分硬朗!”
“準定能來歸化參加會議嗎?”
“準定來。”
“好,到時一定提前告我,我要出城三裡去迎接。”
“知道瞭。”
“接待財東的準備事項怎麼樣瞭?”
“都準備好瞭,開會用的大客廳昨日我就派人清潔過瞭;客房還有三間尚未騰出來,有五個外地‘頂印’的客商滯留,三天內也都能騰出來。已經到的七戶財東都是殺虎口張姓的年輕人,安排在瞭外院客房。內院小客房安置第四代和第三代財東,總共是九個人;捐有藍頂戴的一人,候初同知的二人,武德騎尉的一人,都間府匾的一人,武略第的二人,國子監三人;還有掛鄉耆、介賓匾額的財東五人;這些人也都請到小院客房歇息。會議期間進貨出貨的駝列概不準走正門,一律由旁門出入,宴美園也打瞭招呼,定瞭三十二桌席……”
正說著話酈先生推門進來瞭。大掌櫃看看酈先生,知道他有話說。“冬標”的事情是由酈先生主持辦的,酈先生的青眼珠上網瞭密密的紅絲,神情很是疲憊。大掌櫃猜到酈先生是為“頂印”的事在煩惱,每年都是如此,“冬標”之後必有一二個難纏的“頂印”需要大掌櫃親自定奪。今年市場不好,“頂印”的肯定會更多些,剛才大掌櫃從賈掌櫃嘴裡知道,客房尚滯留著五個外地的“頂印”客商。又聽瞭一會兒賈晉陽的匯報,大掌櫃看看也沒什麼太大的事情,就打斷瞭賈晉陽的話:“餘下的事情就不要再講瞭,賈掌櫃經財東會議不是一次瞭,切記事情一定要做得細上加細。有什麼新的消息隨時告訴我!”
賈掌櫃拿起清冊走瞭。
大掌櫃說:“酈先生,今年‘頂印’的怎麼這麼多?”
“市面本來就不好,這些人都有些實際的情況。”
“都是些什麼人?”
“北京的一個京羊客,欠八萬六千兩銀子;山東臨沂一個絲線商,欠十二萬;杭州的一個綢緞商,欠五萬二千……”
“是老相與嗎?”
“都是老相與。”
“依老規矩辦。”大掌櫃說,“讓他們在歸化城找下保人簽字畫押,把所欠銀兩打入印票賬。”
“好吧,我這就去安頓。”說著,酈先生起身要走。
“等等,”大掌櫃把酈先生叫住瞭,“這‘頂印’的事要做得麻利一些!財東會議的會期馬上就要到瞭,已經有財東來瞭……”
大掌櫃與酈先生四目相對,大掌櫃把後面的省去瞭,他知道酈先生什麼都明白,無需自己多說什麼。同時酈先生那一對熬紅的眼睛也讓大掌櫃心裡感到不安和憐惜,酈先生也是快六十歲的人瞭……“好吧,”大掌櫃說,“盡快地把‘頂印’的事辦完瞭,你也歇上一兩日。”
兩天之後,五名“頂印”的相與中有四名各自在歸化找到瞭地位相當的保人,簽字畫押把所欠銀兩轉成大盛魁的印票賬,手續辦齊備瞭相繼離去。隻剩山東臨沂的絲線商未能交割清楚,酈先生把他帶去見大掌櫃。這位絲線商姓米,四十出頭的年紀,高身量消瘦的身材,被十二萬的債務壓得面色蠟黃形容憔悴,耷拉著腦袋弓著身子跟在酈先生的身後走進內院的小客廳。一進門未等說話撲通一聲便在大掌櫃腳前跪下,說:“王大掌櫃!我……我對不住老相與大盛魁!十二萬兩銀兩我肯定是拿不出來瞭,我隨身帶來兩份契約,一份是水田,另一份是房產,是我鄉下的最後一點資產,這兩份契約交給您。”
說著伸手到懷裡將兩份契約掏出捧給大掌櫃。那兩份細麻紙的契約在大掌櫃的眼前簌簌抖動,發出細碎的嘩嘩聲。
古海伸手把臨沂客商手中的契約接瞭,展開在大掌櫃面前,請大掌櫃一一過目。兩份契約仔細看過瞭,大掌櫃黑著臉說:“水田十八畝,房產八間,總共也不抵三萬兩銀子!那九萬如何辦?”
“我再沒有別的辦法瞭,我臨沂城裡的兩間鋪產已經被債主拿去瞭,這房產和地產是我最後的一點財產瞭。”
“你為何不在歸化找個保人把債務轉為印票賬呢?你是找不到保人嗎?”
“保人是能找到,可是我不能坑害朋友,我既然把房地契約都拿來瞭,就說明我無力再經營瞭,沒瞭東山再起的希望。臨沂的絲行生意全都被日本人拿去瞭,絲行的生意再也沒得指望瞭!”
“但是,資不抵債你不明白嗎?”大掌櫃仍是沉著面孔說,“那剩下的九萬銀兩是想抵賴不成瞭?”
“我並無抵賴之意!”
“那你如何來償還?”
“經官下獄!”
“經官下獄?”大掌櫃重新將臨沂絲商從頭至腳打量一遍,問,“咱經商的人說話吐口唾沫就是顆釘——你說的是真話?”
“是真話……”
“那你想過沒有,你坐瞭大獄你的傢人怎麼辦?聽說你上有六十老母,下有待哺的孩子。”
“我已無力顧及那麼多瞭……”話沒有說完臨沂商人便聲淚俱下瞭。
這時聽得客廳外邊傳來喧嘩之聲,古海看看大掌櫃,走瞭出去。但見一青年男子正要闖進客廳,被看門的小夥計勸阻著,因而發生爭執。那年輕人與古海年齡仿佛,身後跟一小夥計,來勢洶洶。仔細看時,那人身著棗紅寧綢棉袍,外套一字襟玄色軟緞面的皮坎肩;頭戴一頂六角形的折帽,全然是一副紈絝形狀。古海一時辨不清他是生意人呢還是滿旗的少爺,便問:“這位先生是……”
看門的小夥計正待替答,被那人伸出胳膊撥在一邊,反問古海:“你是什麼人?”
“我是大掌櫃的貼身夥計,”古海說,“叫古海……”
“呵呵!”那人臉上掠過一陣輕蔑的笑,目光在古海身上瞟過來瞟過去,“你姓古的如今真出息瞭,成瞭大掌櫃的貼身夥計,看來是貴人忘事多——你連我都不認識瞭?你睜大眼睛看看我是誰!”
古海困惑瞭,開始他把這個人當做是歸化本地的一個公子哥兒或是滿八旗的少爺,可是這個人一張口說話他就知道自己判斷錯瞭——是滿口地道的晉中祁縣口音!一張似曾相識的圓臉,一對讓人覺得熟悉的勾起他回憶的眼睛——古海終於認出瞭面前這個人是誰瞭。“你是史……史靖仁少爺?!”
史靖仁又有點得意又有點親熱地點點頭。
“正是敝人,咱先別忙著敘舊!”史靖仁見古海要說什麼,把手擺瞭一下,“我有急事要見大掌櫃!”
“大掌櫃此刻正與一位山東客商說話,”古海解釋說,“你稍等一下……”
“不能再等瞭!這也太欺負人瞭!竟然不給我安排住房!我要找大掌櫃討個話!”
“這麼說,你是來參加財東會議的?”
“正是。”
“那你住下嘛,已經有一些財東戶來瞭。”
“可是交際部的人不給我安排住處!”
“怎麼回事?”古海問與史靖仁發生沖突的那個夥計。
“櫃上有規定,每戶財東隻能有一個人前來參加會議,”夥計揚瞭揚手中的名冊,“史先生這一戶是由他的父親史耀代表的,名冊上沒有他的名字……”
“可是我們兄弟三個早已經分瞭傢!”史靖仁嚷嚷起來,“我們現在是弟兄三個各立門戶,我父親一戶,總共是四戶!”
“那我們接待不過來。”夥計為難地說著,看看古海。
“哦——我明白瞭。”古海示意夥計不要再講什麼,對史靖仁說,“你稍候片刻,我回屋請示大掌櫃的,看這事如何處置。”
客廳裡的一場談話在古海出去一會兒的工夫發生瞭很大的變化,氣氛變得十分嚴峻。大掌櫃、酈先生和姓米的臨沂絲線商都黑著臉互相看著——談話進入瞭僵局。就見大掌櫃將禿手在桌子上擂瞭一下站起來說:“既然米掌櫃執迷不悟,我就隻好成全你瞭——李掌櫃你就辛苦一趟陪這位米掌櫃去衙門走一趟吧。”
“謝王大掌櫃的成全!”
非常奇怪,米掌櫃並無懼怕與懊悔之意,反而現出瞭輕松解脫的神情,向大掌櫃深深作瞭一揖轉身向門外走去。
這當兒大掌櫃迅速地與酈先生交換瞭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酈先生把已經走到門口正待拉門而出的米掌櫃叫住瞭,說:“米掌櫃你請留步!……”
米掌櫃的手在門把上停住,轉過身來,神色依舊:“諸位掌櫃還有什麼吩咐?”
大掌櫃的目光在米掌櫃的臉上停瞭一會兒然後移開,嘆瞭口氣說:“算瞭!我看你並非是無賴之徒,這筆賬就抹瞭吧!就算是我大盛魁祭瞭天瞭!但凡是做生意的就有虧有盈……我們也不必逼你個傢破人亡。這房契地契你拿回去與父母妻兒守據著過日子吧!古海——送客!”
這結局太出古海的意外,他愣怔瞭一下,一時間弄不清大掌櫃的話是什麼意思,因而也就沒敢動:“大掌櫃,這房約地契……”
“奉還米掌櫃!”大掌櫃明確地指示古海。
這一回該是米掌櫃犯傻瞭,當古海將房約地契捧到他面前時,米掌櫃愣愣地不敢伸手去接,詫異而疑惑的目光一會兒看看捧在古海手上的房約地契,一會兒望望面色溫暖的大掌櫃,一會兒又把目光移向酈先生。
“接瞭吧,米掌櫃!我們大掌櫃憐恤你的處境,往後好自為之!”
米掌櫃終於相信眼前發生瞭什麼奇跡,剎時間面容大動,眼淚一下湧瞭出來,搶上兩步“咚”的一聲伏倒在大掌櫃的腳下,腦袋撞擊著灰磚的地面響響地磕瞭三個頭,然後將一張淚水縱橫的臉仰起來,說:“大掌櫃!酈先生!你們的大恩大德我米某人是沒齒難忘!隻要我有東山再起之時,這十二萬銀兩一定加倍奉還!”
這一幕除瞭大掌櫃、酈先生和古海之外,史靖仁和他的跟隨以及大掌櫃自己那個小夥計都看到瞭。在米掌櫃被大掌櫃召喚回來的同時,史靖仁推門闖進瞭客廳。史靖仁遲遲不見古海出去,按捺不住闖進瞭客廳,站在一旁冷眼看著這一幕。
大掌櫃見米掌櫃行如此大禮,慌忙伸出禿手將米掌櫃攙扶起來:“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我見米掌櫃是個義氣之人,才這麼做的。俗話說:好馬也有失蹄的時候。米掌櫃的買賣虧瞭但敢做敢當,甘於以牢獄之苦來抵償債務,其心已明!可是話說回來,我把你米掌櫃送進大牢於我大盛魁又有何益呢?十二萬欠債依然是收不回來的!”
米掌櫃已然是泣不成聲,吭吭哧哧還要表示他的感激之情,大掌櫃把他止住瞭。酈先生上前一步扯扯米掌櫃,說:“走吧,回客房打點一下行裝,早些起身,免得傢裡人掛記!”
米掌櫃被酈先生扯著出去瞭。
大掌櫃看看史靖仁,一邊重新坐下去一邊問:“史掌櫃強闖客廳,想來有緊要的事情瞭——說吧!”
史靖仁嘿嘿冷笑兩聲並不急於發言,隻把那冰冷的目光在大掌櫃身上掃瞭一遍,又投向走到院子裡的米掌櫃。他的情緒也不像剛才那樣沖動和激烈瞭。在古海的引領下史靖仁踱步到大掌櫃旁邊的椅子旁,慢慢坐下。古海沏瞭茶在史靖仁跟前的桌子上放好:“史大財東,請用茶!”
史靖仁端起茶杯慢慢地喝瞭一口,然後輕輕將茶杯放下,沖大掌櫃冷笑著點點頭,說:“好!……大掌櫃做得好!我沒事瞭——告辭!”
言罷起身離去。
四
陰歷十月二十五,三年一屆的大盛魁財東會議在歸化城如期舉行。當日中午,在坐落在大南街面上的歸化城最有名的宴美園飯莊設盛宴,既為各路財東接風洗塵也算是財東會議的第一個內容。會期三天,這是頭一天。早飯就在城櫃用。早飯後舉行瞭拜祖儀式。然後就是午宴。這頓午宴從上午準備中午入席一直進行到黃昏才結束——頭一天就算是過去瞭。
依大盛魁財東的特殊地位,歷來的財東會議都是這麼辦的。大盛魁的經營極其龐大而復雜,短時間內難以述說得清楚,同時有許多屬於商業機密也不能說,財東們絕大多數對字號的經營也不感興趣,他們唯一關心的是分紅問題。所以歷來的財東會議都是以安排財東們吃好、住好、玩好、少惹麻煩為宗旨。三天一到盡快地把這些寶貝送出歸化城便萬事大吉。財東會議之前,酈先生那裡早就把各戶財東的紅利辦成銀票,會議結束時每人領一張數額不等的銀票打道回府。今年的形勢不同瞭,大掌櫃決心結束掉這種參加人數眾多的既耗時又費力的結賬形式。早在兩年前就做通瞭王甫仁先生的工作,又通過王甫仁基本上統一瞭王姓財東們的思想,而且也爭取到瞭張姓財東的代表人物張武的支持,史姓財東中也有不少人通過暗中遊說,對改變沿延百年的繁復結賬形式表示支持。
當然這是要付出相當代價的。大掌櫃要把每三年一結賬的“財東會議”變成“財東代表會議”,將二百多戶財東統統參加的會議一下子縮減為隻三個財東代表出席的小會,這就損害瞭許多財東的利益。首先是損害瞭絕大多數財東的榮譽感,大盛魁財東由三戶碎裂為二百零六戶,每戶財東所擁有的財股實際上很小,這就和大盛魁巨大的聲名形成極大的反差;他們中間除瞭少數人依靠祖上留下的大量田產能過得起豪奢的地主生活,其餘大部分隻能算得上盈實人傢,其生活的奢華遠不能和當地那些豪門大戶相比。隻有在每次的結賬會議時,財東們不論財股大小都能風風光光地到歸化出席結賬會議。
大掌櫃提出一次性地由公積金內撥出二十萬兩銀子為財東們“剃頭”的優厚條件,換取瞭大部分財東戶的讓步。“剃頭”即是為財東償還債務。大盛魁的巨大名聲與財東戶們的經濟實力不能相稱,在日常生活中財東們不惜舉債擺排場,為的是維護“大盛魁財東”的面子。大盛魁財東借債過日子的怪事已是一種普遍的現象,每次結賬時字號都要拿出相當一批銀兩為財東們“剃頭”,這好像成瞭一種不成文的慣例。這次會議之前,報上來的財東債務就更多,達到瞭三十九萬兩銀數,當然這中間也未必全是真的,財東們的心理都是盡量多報債務,好在分紅額外多爭取一些銀子。三十九萬兩銀子不是個小數字!它使財東們動心瞭,同意每姓隻派一個代表出席三年一屆的結賬會,各姓內部的紅利分配由各姓代表回去處理。這就能大大減少財東戶帶給字號的麻煩。與此同時大掌櫃還提出,不到結賬期,號內概不接待財東戶食宿。這是很厲害的兩條,屬於號規的改革。在會議之前很早的時候,大掌櫃、酈先生和總號內的其他掌櫃們反復議論,慎重考慮做瞭許多工作。
現在道路基本鋪平瞭,隻等得會議結束時向財東們宣佈,多數通過即可實行。接近中午的時候從大盛魁院子裡開出一輛接一輛的馬拉轎車,緊隨其後的還有人抬的大小轎子,就像流水似的駛出巷子。前頭的轎子已經到瞭大南街中段宴美園的門口,後面的還沒有出大盛魁的院子呢。其實歸化城是個方圓不到五裡的小城,從城櫃院子到宴美園總共也超不過二裡地,但是財東們為瞭“深刻”的面子是非要坐轎去的。隻好前邊的轎車在宴美園的門前停住,放下坐轎的財東,把轎車繼續向前駛,前面的轎車一停,整個轎車隊伍就都停住,就像一條惰怠的巨蟒緩緩地蠕動著。前面的轎車頂到歸化城的南門又繞回來,沿著石子馬路的另一側返回來。財東們老老少少胖胖瘦瘦,一律是氣宇軒昂;多數的裝束是長袍馬褂,也有不少是身著官服的。穿戴整齊、頭臉都刮剃得幹幹凈凈的大盛魁夥計們在宴美園的堂主王祿的指揮下滿臉笑容地把下轎的財東引領至飯莊內。大掌櫃、酈先生、賈晉陽和大盛魁幾十名大大小小的掌櫃迎候在飯莊的門口,不停地向從他們面前走過的財東行禮作揖,單單是由大盛魁出發,到宴美園飯莊內依次坐定等著開席,就費去瞭足足一個半時辰。
由於事情重大,年近六旬的二掌櫃盛禎和三掌櫃王錦棠都在三天前分別由恰克圖和烏裡雅蘇臺趕回瞭歸化城;再早些時候,漢口馬莊的坐莊掌櫃祁傢駒、科佈多分莊掌櫃於有發、北京莊口的坐莊掌櫃王福林,也都依總號的指示提前回到瞭歸化城櫃。他們都按照賈晉陽預先擬好的名單依次就座。宴美園的格局是一底半樓,半樓裡馬蹄形口向東開著,是一個戲院飯莊兩用的飯莊,東邊正對貴賓席位置的地方是一座面寬四丈的戲臺。事先由王甫仁老先生代表財東點瞭戲——《群英會》。戲種自然是山西梆子不用說。寒暄聲、交談聲混成一體,使整個飯店仿佛變成瞭一個巨大的蜂箱“嗡——嗡”地轟響著。《群英會》是一出多本大戲,戲臺的後面連著一個不太大的房間,已經換好瞭裝、打好瞭臉的演員在戲臺旁邊的小房間裡擠擠搡搡地等待著。
王甫仁老先生和王傢、史傢、張傢第四代財東中的五位長者以及身著武德騎尉武官官服的一位財東、身著四品道員官服的一位財東坐瞭首席。由大掌櫃和酈先生陪著。其餘的財東們以輩分、官職(均為捐官)和年齡大小而別,分由二掌櫃盛禎、三掌櫃王錦棠和祁傢駒、王福林、於有發,以及總號內分管交際的掌櫃賈晉陽、分管經營的掌櫃張孝先、分管人事的掌櫃李坤,還有原來就在歸化城內的大盛魁錢莊、票號和哈喇莊的坐莊掌櫃、總號內的其他頂生意的在萬金賬上標有“己”字的掌櫃們陪同。分開三十二張桌子,把整個宴美園樓上樓下坐瞭個滿滿當當。
手捧“寶匣”的古海在距離首席很近的戲臺旁邊的一根柱子跟前站著。棕色的雕刻著由無數福字組成的金色花邊兒的木匣子裡裝著萬金賬和太平清冊。太平清冊是上屆賬期到現在三年之內字號的經營報告,是準備在第二天由大掌櫃向全體與會財東匯報的;萬金賬上記載著大盛魁所有財東和頂生意的掌櫃的名單和各人名下的股份,以及經營總額、總利潤和字號擁有的固定資產、公積金額等。這本萬金賬是專供財東過目和有事時官府來查閱的,萬金賬是前任傳下來的,新的內容由酈先生逐年撰寫;太平清冊也是一樣,是大掌櫃和酈先生整整研究瞭三天之後由酈先生執行做出來的,字跡工整幾百頁的賬目隨便翻開任何一頁都看不出一點塗改的痕跡。這種賬目不要說是大盛魁的那些不諳商務的財東們和官府裡昏庸的官員,就是最精明的商人和最精明的會計師來瞭,在那嚴絲合縫的進出賬目表上也找不出丁點的破綻!無論是萬金賬和太平清冊,第一天的會期內均是不用的。精致的賬匣子上掛著一個小巧的銅質的小鎖,靜靜地吊著。
此刻那“寶匣”被古海捧著隻是做一個象征——大盛魁資逾萬萬的資金產業、大盛魁近萬人的名冊和巨額的利潤以及它撒在全國各地的幾十傢分莊、分場、工廠、錢莊、票號……都在這匣子裡鎖著呢!它就像一個魔匣把整個龐大的大盛魁的一切都裝入瞭那狹小的空間中。財東們看到它,就像看到瞭大盛魁的包囊中一個個分莊的龐大產業一樣,自有一種實實在在的感覺。它簡直就是一個真正的寶匣子!好多財東,尤其是財東中間上瞭些年紀的人,他們走進飯莊落座之前都要多走幾步來到古海的跟前,把那寶匣子欣賞一會兒,拿手在匣子上面輕輕地撫摸一番;有的財東或許是一時忘記瞭或許是因為是頭一次參加財東會議不知道這“寶匣子”的事情,見瞭別人那般珍視的樣子,他們在座位上坐下後又特意跑來看看“寶匣子”。每個人的臉上都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滿足和自豪。
史耀是在飯桌子旁邊坐下之後又特意過來的一個,但是史耀既不是頭一次參加結賬會議對“寶匣子”不甚瞭瞭,也不是一時疏忽把此事忘在一邊,他是有意等著古海身邊沒瞭人的時候走過去的。史耀的裝束頗為儒雅,身著一件杭綢面的深藍色皮袍,皮袍的邊鑲著淺棕色的花邊,兩隻袖口上有毛絨絨的潔白羊羔皮向外翻著;腳下是一雙高腰的黑色燈芯絨駱駝鞋,瓜殼帽頂上綴著一粒紅色的珠子,古海辨不清質地,帽子的正面額上鑲著一塊銅錢大的綠寶石;兩片髭須在鼻子下面俏皮地向兩邊分開,白凈皮面,圓盤臉,笑容可掬地來到古海面前。史耀把一隻手放在“寶匣子”上,目光望著古海說:“捧寶匣哪?”
“是哩!財東先生辛苦!”
賈晉陽掌櫃對古海有交代,捧“寶匣”看似簡單,其實並不單純,難免有財東問東問西地試圖通過小夥計的口裡知道一些什麼事情,小夥計要一律不作回答。財東會議人多認不過來,也不必認那麼多人,見人隻管稱“財東先生”,問話隻說“不知道”。史耀的傢古海還是小時候由父親帶著去過兩次,時隔多年他對史耀已經沒有什麼印象瞭。所以史耀問他話時古海隻以為這是一個普通的財東,簡單地回答瞭史耀的問話隻管端端正正地捧著“寶匣子”站好,等待著史耀欣賞完“寶匣子”離去。
可是史耀並沒有像別的財東那樣隻管欣賞“寶匣子”,而是始終把笑瞇瞇的親熱目光放在古海的臉上,“怎麼,你是真的認不出我來瞭嗎?”史耀問道,語調是十分地溫和。
“您是……”古海覺得這位財東與眾不同,仔細看時覺得對方哪裡熟悉的。
“你認不出我,可我認得你。”史耀依舊是笑著說,“你不是祁縣小南順古靜軒的兒子嗎?我還知道你的名字叫古海!”
“哦!——我知道瞭,我想起來瞭,您就是上史傢村的史財東!”
“正是!”史耀點頭。
“對不住——史財東!晚生有罪,沒有認出您來……”古海慌慌地想作揖行禮又有手上的“寶匣子”礙著不知如何是好。
史耀看出他的為難,說:“不必拘禮!咱們鄉裡鄉親的,你又有‘寶匣子’捧著。”
“那就請史財東恕罪瞭,改時我再行補禮!”
“不必!不必!”史耀說,“早就知道你如今出息瞭,十年前你爹帶著你去我傢的時候,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一般的孩子!”
“謝謝史財東的誇獎!”
“好好幹!咱大盛魁的世代昌盛還要靠你們這些年輕人!俗話說——後生可畏嘛……”
“是的,史財東!”古海說,“我一定好好幹!”
“你不是已做瞭七年瞭嗎,快瞭,再熬上三年一出徒就頂上生意瞭,可就是掌櫃子瞭!”
“嘿嘿,是哩,史財東說的是。”
“好好做事,回頭得空我與大掌櫃言語一聲。古傢父子我是深知的,傢道正經,出來的孩子也聰明能幹。做大掌櫃的貼身夥計不比一般,重要的是須靠得住,人還要勤快。”
“是,史財東。”
“我想起來瞭,你好像是有個什麼親戚在歸化?”
“是姑夫,叫姚禎義。”
“是開鞋店的?”
“對,是開鞋店的。”
“聽祁掌櫃多次說過。回頭見瞭你姑夫替我問個好。”
“是,史財東。”
“如今姚掌櫃生意做大瞭,聽說納瞭個小,是個二毛子?”
“是,史財東……”古海臉紅瞭。
“說起來姚禎義也是祁縣的老鄉,好歹也算是鄉親呢。我在歸化隻待三天,結賬會議事情繁多,不然很想與姚禎義敘談敘談。”
“謝謝史財東!”
這時候賈晉陽登上戲臺宣佈開席,賈掌櫃是今日場面上的主持人。史耀與古海的談話被打斷瞭。
史耀回到座位上去瞭,古海看見與史耀同桌的有號內的祁掌櫃祁傢駒。他們那張桌子挨著支撐樓頂的一根巨大的紅柱子。史耀在祁傢駒的旁邊坐下以後目光仍向他這勸望瞭望,這使古海感到分外地親切和激動。雖說滿莊子都是清一色山西人,那構成嗡嗡轟響的都是各種各樣的山西口音的交談,可他隻是一個夥計,感到的隻是一種似乎變得遙遠和隔膜的鄉情。現在史耀竟然同他交談問候瞭,以一個大盛魁財東的身份降尊紆貴怎麼能不讓他感動呢!
為瞭避免節外生枝和不至於破壞喜慶的氣氛,宴會以為財東們的接風洗塵為主,對於字號的經營匯報和今後的經營方略上的事隻字不提。這些都是事先定好的方針,也是延續瞭許多代的慣例。待大廳內樓上樓下都安靜下來,所有財東和陪同掌櫃各就各位之後,賈掌櫃請大掌櫃說幾句話。說是“幾句話”就真是幾句話。上午拜祖儀式上大掌櫃已經回顧瞭大盛魁先人創業的歷史,現在隻講接風洗塵一項。大掌櫃那喉音很重的嗓音在大廳裡回蕩瞭一小會兒就消失瞭:“……各位財東!各位長輩!各位官人!各位先生!大傢一路風塵遠道而來,殊為辛苦!大盛魁財夥相聚三年才有一回,讓我們歡聚一堂,為大盛魁的永世興隆,喝酒!”
大掌櫃講完是王甫仁。王甫仁先生代表所有財東向掌櫃們表示感謝!也是隻講瞭幾句話,王老先生童顏鶴發面色蒼古,他年輕時曾在鄉試中考中過秀才,腹中頗有一些文墨,即席高興地說瞭一通過年話之後居然詩興大發,要為大傢誦詩一首以助雅興。大掌櫃帶頭叫好。王甫仁提前兩日到歸化,大掌櫃親自陪著他轉瞭街景,遊覽瞭著名的昭君墓。古海是跟著的,王老先生每到一處必定要賦詩,在眾人一片叫好聲中王甫仁清清喉嚨運足瞭底氣朗誦起《歸化冬感》二首:
其一
大樹長春不怕摧,
高歌斫地莫街哀。
關中紫氣頻頻出,
天上黃河正正來。
商賈軍書雙管下,
菊花樽酒一時開。
而今更有羔羊美,
恪素西風早剪裁。
其二
青塚冬初草棲棲,
不需留賓嘆三湘。
無量寺拜英明主,
隆慶年懷順義王。
盛世同文沾花雨,
邊風尚武富清霜。
漸移遊牧為耕稼,
會看傢傢足稻粱。
王老先生誦罷大廳內頓時響起一片喝彩之聲!王老先生轉身向三面作“羅圈揖”說道:“獻醜!獻醜!”然後坐下去。
這場面的熱鬧和喜慶正遂瞭大掌櫃的心願,古海聽見大掌櫃說:“王老先生詩文甚豐啦!”
“不敢不敢,”王甫仁文縐縐地回答,“略有一些歪詩,不足掛齒!”
“京師有個書坊,王老先生可知道?”
“當然知道,那可是天下第一號的書印館。”
“好,若王老先生有興不妨把大作交我,我好請京師書坊刻一部詩集以資紀念豈不更美!”
“不敢當不敢當,拙作隻是自己讀讀玩玩罷瞭,刻出來就貽笑大方瞭。”
“不必客氣……”
“嗡——嗡”的響聲又像一隻被突然打開的蜂箱在大廳裡響起來,把王甫仁和大掌櫃的談話湮沒瞭。勸吃勸喝的禮讓聲,筷子轉動的脆響聲,跑堂佈菜的唱喝聲,幾百張嘴同時嚼食的聲匯成瞭一片!
五
第二天財東會議移至大盛魁城櫃的外院大客廳接著進行。為期三天的結賬會議,也隻有這一天真正進行實質性的工作。這一天財東們要聽取大掌櫃的經營報告;查看萬金賬和太平清冊;對三年賬期內有功的和有過失的人、掌櫃和夥計實行當場的公開獎罰;決定號內人員的進退;通過號規改革的決議……所有這些事情都要在一天之內完成。第二天一過,白花花的銀子就在賬房的桌子上碼好瞭,大盛魁的票號大盛川的掌櫃、擋手、夥計從早晨開始就守在大賬房的銀垛跟前為財東們分紅,願取現銀的當場兌現,嫌銀子沉重不便攜帶者就開具銀票,也是當場辦理。俗話說得好——見錢眼開!那一箱箱垛著的白花花的耀眼的銀子自有其不可抗拒的魅力吸引著財東們,使其眉開眼笑,笑逐顏開!忘情之中對其他事情自然便放松瞭,不再註意。這也正是掌櫃們所盼望的結果。百餘年來的實踐證明,這是一招對付財東們的上佳辦法。
位於城櫃外院正對著大門的大客廳還是雍正年間落成的,那時節大盛魁經過幾十年的演講正式確立瞭財東會議的制度,大客廳即是為財東們來號開始特意建的。當時財東們的戶數隻有二十八戶,可客廳修建之初便能容納一百五十多人就座。可見當時的掌櫃是有遠見的,考慮到瞭財東戶的繁衍因素。如今一百年過去,財東戶發展成瞭二百零六戶,這客廳自然是顯得小瞭。大客廳三年隻用一次,平日裡堆放綾羅綢緞一些細貨,是在結賬會半個月前才將貨物挪到別處,消瞭毒,將墻壁和頂棚粉刷瞭。早年來開會的人數少,財東們都坐太師椅,膝前還可擺放茶幾,茶幾上有水果、點心、茶。會議間隨時可飲用取食。現在可不行瞭,二百零六個財東加上參加會議的掌櫃們統共達到瞭二百五十餘人,不要說茶幾吃點心水果,連太師椅都放不下瞭,一律改成瞭長條板凳。每條凳上容坐兩人,密密匝匝地在客廳裡擠著。不但喝茶水不可能,連上茅房都要在人縫間擠好半天才能走出客廳。曾經考慮過再建一座更大的客廳,但被否決瞭。財東會議盡管三年隻有一次,但財東人數眾多聚在一起議論紛紛,莫衷一是,於號事無補反而倒常常滋惹許多麻煩,大掌櫃早想將其改革掉,自然不會同意將客廳擴建或重建。客廳小些、條件差還有某些好處,把麻煩事都壓縮在這狹小的空間裡,再加上隻有一天的時間,任你在這裡折騰,也是對付財東們的一個辦法。
會議開始先由大掌櫃報告業務。大掌櫃在號三十二年,出任總號大掌櫃亦有十五年的歷史,對大盛魁所屬三十六個分莊、票號、錢莊、羊莊、駝場、茶葉加工廠如數指紋,根本不需要什麼文稿便交代得頭頭是道、條理清晰;再加上大掌櫃的記憶超人,所列數字成百摞千,句句順口而引概無猶豫遲疑。一席話足足講瞭一個多時辰。自然在報告中也提到瞭國內、國際的大形勢,對俄商進入喀爾喀草原給大盛魁帶來的陰影做瞭強調和說明,希望財東們能對掌櫃們的經營給予體諒。最後提到他本人的工作時,大掌櫃自我批評瞭一番提出婉辭。這也是慣例,每次結賬會議時在任的大掌櫃都要這麼做的。隻要不是年齡過於老邁,或是身體欠佳不能勝任,財東們對大掌櫃是不會輕易更易的。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能夠執大盛魁龐大產業的人是非常非常難得的,隻要不出大的事故大掌櫃的人選決不敢輕易動的。
其實大掌櫃的報告是要緊的,尤其是在大情勢不利經營的情況下大盛魁獲利已較上一賬期減損瞭二成還要多一些,這些損失主要來自於厘金稅太重和傳統的喀爾喀草原部分市場的丟失,對此財東們中間隻有為數很少的幾個人表示惋嘆,大部分麻木不仁,更有甚者擠在人堆中竟然起瞭鼾聲!出出進進上茅房的人也使會議的嚴肅性遭到瞭破壞,好在沒有財東對大掌櫃的報告提出質疑和責難。
接下來是查看萬金賬和太平清冊。人員走動困難,隻好傳閱。一排一排地傳下去,誰也看不出個子醜寅卯,走瞭一個過場。這時會議也不像大掌櫃講話時那麼安靜瞭,嘁嘁嚓嚓的談話聲越來越響。財東們有的還沒有看到萬金賬和太平清冊呢,已經是日近晌午瞭。匆匆忙忙進入下一項——對有功和有過的人進行獎罰。酈先生念瞭名單,立功人員總共是十六名,均無大的建樹,在萬金賬上記一小功。其中便有在烏裡雅蘇臺所屬的沙爾沁駝場上因修補駝屜而立功的古海。十六名立功者都是中下層人員。除瞭古海身份特殊在會場上,其餘都沒有資格參加對賬會議,都在大廳外面候著。叫到一個名字,那人就在大廳門口向會場上深鞠一躬。十六名立功者均在萬金賬上加股一厘。未出師者待出師那日算起。
古海因為捧“寶匣子”站在大掌櫃身邊而格外引人註目。許多贊許的目光同時落在瞭他的身上,他一時間覺得手足無措。由於激動血都湧上瞭頭,腦袋也大瞭,耳朵裡像有一隻蜜蜂在飛舞,嗡嗡地響起來;眼前的人影都模糊瞭,影影綽綽地晃動著,像隔瞭一層霧似的。後來的事情他幾乎就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瞭,隻隱隱約約地記得在受處分的人員中酈先生念到瞭祁傢駒的名字。祁掌櫃就坐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一張蒼白的臉很奇怪地放大著,使古海覺得既奇怪又陌生。上午的會議就結束瞭。對大掌櫃提出的辭職請求財東會議否決瞭。開銷瞭三個人,一個是恰克圖分莊上的夥計,罪名是手腳不幹凈;一個是漢口茶廠的夥計,喝醉瞭酒毆打傷瞭一名茶農;還有一個是天津分莊上頂生意的小掌櫃,犯的過錯與當年的墨掌櫃性質相同。
下午,會議一開始麻煩事情就來瞭。接觸到瞭最棘手的實質性問題:由史耀動議提出財夥重新分配比例的問題。史耀說:“依歸化市面的普通慣例,各商號商夥是分紅比例為四六分成,可現在大盛魁全部三十九個股份中財股隻占瞭三股!這太不合理瞭!我們要求財夥分紅按照市面慣例執行,也要四六分成……”
史耀的意見代表著十六戶財東,其中包括史姓財東九戶,王姓財東兩戶,張姓財東五戶。史耀把代表十六戶財東提出的意見講完之後,很有煽動性地面對大傢問道:“我們這十六戶隻是偶然遇在一起商量提出這麼個意見,不知道大夥兒是怎麼個想法?”他的話立刻在會場上引起瞭普遍的響應!許多人在會場的各個角落嚷嚷起來:
“史財東說得對!財夥比例要重新確定……”
“這事情我們提瞭好多年瞭,字號為什麼不予更改?”
“大盛魁是誰的大盛魁?!”
“到底是誰說瞭算?”
“哎呀呀……這簡直是欺負我們財東戶!”
“對!要知道大盛魁的基業是我們三姓財東的先人創下的!不能光是你們掌櫃子說瞭算!”
“別吵吵,慢慢說……我們有理在!”
“我傢過得什麼日子……哪像大盛魁的財東,快成要飯的瞭,真丟人……”
“掌櫃們可是都富瞭!把油水都讓掌櫃們刮去瞭!”
“不行就給他來個‘大下市’——我們另請高明來經營……”
“大掌櫃!——你說個話!”
……
大掌櫃一言不發,面無表情,靜靜地看著財東戶們吵吵。這場面他是早就料到瞭的,早就與酈先生、二掌櫃、三掌櫃反復商量過的。其他掌櫃們都不說話,也不發怒,都和大掌櫃一個樣就那麼靜靜地坐著,以靜制動。這一招倒真是有效,財東們的吵吵聲漸漸弱下去瞭,最後一聲也不響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如何是好瞭。
王甫仁老人搖瞭搖頭嘆瞭口氣,抱著歉意對大掌櫃說:“大掌櫃……不要生氣,大夥兒都是亂吵吵……”
“不!我不生氣,”大掌櫃平靜地說,“生什麼氣呀?!大盛魁是三姓財東的先人創下的基業,我和各位掌櫃隻是代表經營,適者則用,不適者則退。天經地義。剛才不是有人提出‘大下市’嘛,正好,王某不才正想著回鄉裡頤養天年……”
大掌櫃的話音剛落,酈先生緊跟著站起來向財東們作一揖說:“真是多謝瞭!老朽三年前就提過辭呈,我年齡老邁,在字號上做瞭四十年瞭,早該回傢享幾年清福!‘大下市’——正好!正好遂瞭我的心願。”
接著二掌櫃盛禎、三掌櫃王錦棠以及賈晉陽、祁傢駒、王福林、張孝先、李坤等掌櫃呼啦啦的一下子站起來一大片,都向財東拱手作揖提出辭職!
“大下市”就是將全體掌櫃辭退。這話可不是隨便說的,“大下市”是財夥決裂由財東方面做出的最後措施。引發“大下市”必然是掌櫃方面出瞭特別重大的事故或是犯瞭經營上的極大錯誤,並且財東方面應是強有力的人當傢才能實行,這是很少見的。具體就大盛魁而言,祖上並未出資墊股的財東們隻享受紅利不承擔風險,在字號中和地方上都沒什麼威信;財東戶人數眾多根本不可能統一意見。而且字號上下幾百名骨幹掌櫃,都是自少年時代由大盛魁一手培養起來的商業上的行傢裡手,這批人就像是一根根大梁和柱子支撐著大盛魁這大廈,一旦真的來個“大下市”大盛魁頃刻之間便會塌臺。這是不可能也是不現實的事情。
眾財東一看掌櫃子們如此強硬,頓時都傻瞭眼兒!王甫仁老先生慌忙站起來頓足搖頭,連連向大掌櫃和其他掌櫃們搖著手說:“不可造次!不可造次!有什麼話坐下來慢慢商議……”又扭回臉沖著目瞪口呆的眾財東沉下臉來斥問:“方才是誰說瞭!……是誰說‘大下市’的話瞭?!”
眾財東面面相覷都緘言不語。
王甫仁胡子亂抖著氣哼哼地教訓道:“哼!——‘大下市’這是兒戲的話嗎?捫心自問,咱大盛魁產業世世代代不都是靠著掌櫃們在這裡支撐嗎?與夷人交易豈是易事!且不說夷語於我財東中無一人能通,經商坐賈的本事丁點無有,隻是漫漫的駝道的經年跋涉的辛苦和危險又是我們中哪一個能承受得瞭?!斯道綿綿,幾不逢人,夜為露寢,鐵被重鋟,畏縮冷臥,那是何等罪過!我們這些人坐守傢中自享其成,這一則是祖上蔭德所致,二則正是仰仗瞭掌櫃們的鼎力支撐!本該是好好地感謝掌櫃們才是,怎好就說出‘大下市’這般輕浮話語?!我且試問,把掌櫃們都辭瞭,你們誰能擔得起這副擔子?——黃河上下、大江南北咱大盛魁遍撒各處的分莊、分場、分號、票號、茶場,誰有本事調度得瞭?每年逾萬萬的銀兩的流水、字號上下近萬掌櫃、夥計和工人的酬金衣食……誰有這個本事?站出來!”
靜場。眾財東顯然都為王甫仁老先生的一番陳詞所折服。王老先生目光炯然地掃視全場,稍頃,嘆瞭口氣接著說:“俗話說得好:傢和萬事興。咱大盛魁也像一個大傢庭一樣,隻有財夥一心彼此相攜,這買賣才能興隆發達。何況眼下亦不同往昔,我早就聽大掌櫃講過的,與我交易的那些俄國人欺我國衰民弱,態度日漸強橫;朝廷又不能為我華商做主,自錢江發明瞭厘金以來,我商號所負稅厘日益沉重,商勢大不如前!此情此事我大盛魁財夥更應該以團結為重,萬不可以小事而失瞭財夥的誠信與和氣!”王甫仁把目光投向大掌櫃,換瞭口氣說:“大掌櫃,你看,既然大夥兒都不再言語,就算是認瞭錯瞭。你也不必意氣用事,帶個頭——就請落座吧!時不我待,還有許多事情未經研究哪!諸位掌櫃都看著你呢。”
大掌櫃並沒有立刻坐下,他嘆瞭一聲緩瞭緩神氣,問王甫仁:“王老先生的一片誠心我自是瞭然在胸,隻是……剛才既然有財東說出‘大下市’的話,想必定是心有所想才語有所出,我想問問清楚,這‘大下市’的想頭是全體財東戶的意思呢,還是個別人的心思?”
“自然是個別人的想法!且也是一時沖動脫口而出。”王甫仁說,“大掌櫃你就不必計較瞭,人多口雜難免言語不當,再計較就顯得大掌櫃你心胸不夠寬闊瞭!”
“對對對!大掌櫃,您就別再計較瞭!”
“我們大夥兒沒有這個意思……”
“誠信為本!”
“接著議事吧!”
“別耽誤時辰瞭,明日領瞭銀票我們還急著回傢呢,一千多裡地的路程呢!眼看著年關迫近瞭……”
“是哩是哩,接著議事吧!……別再耽擱瞭!”
“請大掌櫃落座!”
“請大掌櫃落座!”
“請大掌櫃落座!”
眾財東七嘴八舌,亂糟糟地嚷成瞭一團。
這會場上的忽漲忽落忽東忽西的場面把年輕的古海弄懵瞭,從上午受到表彰,給自己在萬金賬上記瞭功,他的情緒還被喜悅的激動控制著呢。腦子裡沾沾自喜勾引出許多美妙的設想,亂七八糟地充塞著。當財東中有人喊出要“大下市”,而且大掌櫃和所有在場的掌櫃都堅決地跟著大掌櫃表示辭職的時候,他就像被人兜頭澆瞭一瓢涼水,單純的心一下緊張起來,他當真瞭,以為這下子可完瞭,自己已經鋪開的錦繡前程眼睜睜地看著就要被毀掉瞭!掌櫃們都辭瞭職,那麼自己所立的功自然就作廢瞭,七年的辛苦也跟著白熬瞭……他驚恐得幾乎是絕望地瞪大眼睛註視會場上氣氛的變化。還沒等他弄清楚怎麼回事呢,會場上的情勢又遽變瞭……剛不久還在義憤填膺地喊叫著的財東們,這會兒都蔫瞭下來,換瞭面孔改而央告掌櫃們瞭。大掌櫃卻是拒不接受,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好像是他真的不願意幹下去瞭。大掌櫃不肯落座,其他掌櫃們自然也不能坐下去,會場上出現瞭僵局。於是古海心裡就有點抱怨,怪大掌櫃做得過分。這也不能怪古海,他實在是太嫩瞭。大掌櫃的心思之深豈是他一個小小的夥計能夠測得到的。
此刻大掌櫃正目光瞄著史耀,四目相對那目光在半路裡相遇撞擊出哧哧的火星!史耀是這場發難的始作俑者和帶頭人。大掌櫃知道史耀的手裡還捏著別的武器呢,要求財夥四六分成以後還有要求財東子弟入號學徒,要求為財東們“剃頭”,要求城櫃和其他分莊隨時接待財東戶的食宿,等等,等等。擒賊先擒王,打蛇須打頭。大掌櫃得先把史耀的氣焰打下去。一片寂靜中大掌櫃說話瞭:“史財東剛才的話隻講瞭一半,還是請史財東把話說下去。”
“我……沒有……”史耀結巴起來,“請別人先講吧。我再琢磨琢磨……”史耀狠狠地瞪著一個身穿武略第式官官服的財東,那人長得與他相像,隻是更胖一些,樣子更蠢一些。這是他的一個堂兄,在史財東中屬第六代。就是史耀的堂兄在剛才的混亂中喊出瞭“大下市”的話,這種不切實際的要求打亂瞭史耀的計劃。
“那麼,既然史耀先生沒什麼話說瞭,別的財東還有什麼話就請講吧!”
大掌櫃坐下去很客氣地向大傢微笑著。
財東們被震懾住瞭,半晌沒人出來說話。過瞭好一會兒,才有一個張姓的老年財東站起來吭吭哧哧地說:“別的意見我倒是沒有,隻是一條,我們張姓財股這許多年分得過於細碎,在我名下隻得三毫二絲,我傢口又多,日子很不好過,因而欠下瞭不少債務,務請在‘剃頭’方面能多加考慮。”
“這一賬期內你又欠下多少債務?”大掌櫃正色問道。
“五百兩銀子……不!是八百兩!”
“我傢也一樣,舉步維艱!日子過不下去瞭,連這一次來歸化的車腳錢都是欠著的呢!”
“我也是!”
“我傢欠得更多!一千二百兩呢!”
“我傢欠九百兩銀子,債主逼命呢!連年關怕是也過不去瞭!”
“我分紅那點錢連還債也不夠!”
財東們重又活躍起來,把蠻橫的態度收起換成瞭可憐相,一個個都競相喊苦叫窮。大掌櫃擺擺禿手,使會場安靜下來,說:“大夥兒別急,一個一個講。”又對酈先生說,“酈先生記一下,看看財東戶所欠債務到底能有多少。”
於是財東們一個挨一個報起瞭自己所欠的債務。從王姓財東開始以輩分大小和年齡長幼為序,足足報瞭半個時辰才算結束。會場上安靜下來,目光都集中到瞭大掌櫃身上,等待著。
“還有什麼漏報的財東戶?”在期待的寂靜中響起瞭大掌櫃那沙沙拉拉的啞嗓音。大掌櫃近日因接待財東說話過多,休息也不夠把嗓子弄啞瞭。大掌櫃的聲調很沉靜,與平日裡沒什麼兩樣,聽不出他態度是怨是憤還是高興。
回答說沒有瞭。
大掌櫃轉而又問身旁的酈先生,神情鄭重而認真:“統共有多少財東戶欠瞭債務?”
酈先生答道:“統共是一百九十六戶。”
“哦——一百九十六戶……”大掌櫃略加沉吟在心裡計算著,說,“全部在賬的二百零六戶財東有四戶因故未能出席,在場的是二百零二戶,那麼減掉一百九十六戶,就是說三姓財東中間沒有拖欠債務的隻有六戶瞭?”
沒有人回答大掌櫃的問話,從他的臉上也看不出什麼情緒傾向,他是那種永遠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大掌櫃目光移動,由左至右在財東們的身上掃過。許多財東和大掌櫃目光一碰就躲閃開瞭,別過頭去,低下頭去;有的人甚至發出低低的自嘲的竊笑。大傢心照不宣,這報出來的債務顯然大部分是虛假的!無非是借此機會多從字號身上刮出一點銀子來。對此大掌櫃心裡自是明鏡似的,但是他並不把這“西洋鏡”來戳穿。大掌櫃又一次轉向酈先生,鄭重道:“算算財東戶所欠債務的總數是多少?”
神算酈先生連手中的毛筆都沒有放下,目光迅速移在賬面上著,隻拿左手的拇指在食指中無名指上摸瞭一小會兒,就報出瞭數字:“統共三十二萬八千七百兩!”
酈先生的報數在會場上好幾個角落引起瞭驚詫的“嘖嘖”聲。財東們被自己壘起來的龐大數額驚呆瞭,你看我我看你臉上現出瞭古怪的表情。
“這真是太……太不成體統瞭!”還沒等大掌櫃和其他掌櫃說話,首先王甫仁就情緒激動地站瞭起來。老頭子憤憤地把拐杖在地上戳瞭一下,“酈裡會冒出這麼多的債務來?!這不真實!”老頭子氣得胡子直哆嗦。
“王老先生息怒,息怒……”大掌櫃依舊是語調平平地說,“大傢請說一說,這三十二萬八千七百兩銀子的‘債務’該是個如何剃法?”
“能剃……自然是全剃瞭——”有一個猶猶疑疑的聲音嘟囔著說。
“這不行!”王甫仁身邊的一個王姓財東站起來喊道,“這裡面肯定是有虛報的!要是字號這麼著來給財東‘剃頭’,那老實人可就吃虧瞭!”
“對!我傢沒有欠債,我就沒有報!可是別的人也同樣沒有欠債卻報瞭幾千兩銀子的債,這麼‘剃頭’我不答應!”又有人站出來說話瞭。
“我是真的欠瞭債的,日子過不下去瞭……”
“我也是據實報的,並未弄虛作假。”
“要‘剃頭’嘛,就剃光瞭算瞭!省得以後麻煩……”
“這不行!”有人立刻反對,“照這麼‘剃頭’,以後大傢都會虛報的。”
“我不贊成!”
“該‘剃’就得剃……”
……
財東們自己的意見就相悖,又亂糟糟地吵起來瞭。互相爭辯著,有不少人激動地站起來;許多漲紅的臉同時在大聲地說話,唾沫星子迸射著。在一片吵鬧聲中古海看見窗外邊天色明顯地暗下去瞭。
“別吵瞭!——別吵瞭!”王甫仁幹脆拿起拐杖像要打誰似的在人們的頭頂上亂舞著,把群情激動的財東們鎮壓下去。他拿拐杖指指窗戶說:“就這樣吵下去再吵一百年也吵不出個結果!你們看看,天都快黑瞭!還是請大掌櫃來主持,商量商量這‘剃頭’的事該如何處理!……大掌櫃你請講話!”
“三十多萬的巨數,我一個人也難以定奪,還是要大傢來商議。”
“可是這二百多人七嘴八舌怎麼個商議法?”王甫仁表示為難,“還是大掌櫃做個決斷吧!”
“這不妥,”大掌櫃說,“涉及財東們的利益,還是該與財東們共同商議才好。不過人多口雜一時間也真是難於講清道理,我看可不可以這樣,時間也不多瞭,三姓財東中各推舉出一人,號夥方面由我和酈先生、二掌櫃、三掌櫃另擇地方細細商議如何為財東‘剃頭’的事。其他人就可以吃飯歇息瞭,連開瞭兩天的會議,大傢都累瞭。大賬房裡的先生們還候著呢,等著各位財東領取現銀和銀票,不少財東傢中亦有事,急著趕回去呢!”
“我贊成!”
“我也贊成……”
“我看按大掌櫃說的辦好瞭。”
“傢有千口主事一人……”
結果,當場議論王姓財東們推舉出瞭王甫仁;張姓財東推舉出瞭捐有武略第官職的中年人,名叫張武;史傢財東推舉出的是史耀。三姓財東代表與大掌櫃、酈先生、二掌櫃、三掌櫃一起移至內院的小客廳接著議事。其他人盡都散去。
小客廳裡點起瞭八支寸徑大的蠟燭,照得廳內是一片通明。廳裡有帶靠背的太師座椅,小夥計為各位身邊的茶幾上擺瞭點心,沏瞭茶。王甫仁在椅子上坐下去,端起茶杯一口氣將杯中的茶水喝幹瞭,拿拳頭捶著自己的後腰說:“整整在大議事廳的破條凳上坐瞭一天!我的腰疼病怕是又要犯瞭,鉆心地疼!”
大掌櫃說:“各位財東代表從未吃過這等苦,這連著兩日的也實在是太辛苦瞭!先吃一點點心墊補墊補。”
大掌櫃自己也累瞭,面色有些蒼白,由古海侍候著一連吸瞭五六袋水煙,方始覺得恢復一些精神,張武和史耀以及酈先生等人也都累瞭餓瞭,各取點心茶水食用,手和嘴都被占去顧不瞭說話。到大夥都緩過神來,大掌櫃和顏悅色道:“各位財東請再辛苦辛苦,咱們來議事吧。”
眾人都不說話。茶也喝瞭點心也吃瞭,燭光照耀著,一時間誰也不知道說什麼好瞭。實話說二百多人在狹窄的客廳裡吵吵瞭一整天,他們的腦袋都被吵暈瞭,而且,三十多萬之巨的債務擺著要字號來為財東們“剃頭”,著實也是件不現實的事情,這“頭”誰也不好一下子說個“剃”或“不剃”,可是剃多少為合適,這著實是個難題。依大掌櫃的業務報告和太平清冊顯示的數字,這一賬期的總流水較上一賬期股分紅縮減瞭將近兩成,紅利自然也縮減掉兩成。上個賬期每股分紅是一萬八千兩銀子,這一賬期的分紅隻能更少。如此一算三姓財東總分紅數加起來也超不過六萬兩銀子。債務倒一下子弄到瞭三十萬,這著實是難題,還有不少財東戶從城櫃支借瞭銀兩……所有這些事情都需要認真仔細地考慮清楚瞭。
從大議事廳移至小客廳,不隻是環境變瞭,更重要的是身份變瞭。在大議事廳時他們每個人隻是二百分之一,怎麼嚷嚷都無所謂,隻代表他們自己,說完拉倒。現在不同瞭,王甫仁、張武和史耀他們每個人都代表著幾十戶財東,一種突然壓在身上的責任感迫使他們不能不謹慎從事。
“三位財東代表,請說說吧,這為財東戶‘剃頭’的事到底該怎麼處置?”見他們都不開口,大掌櫃又重復提醒一遍。然後二目灼灼地註視王、張、史三人。
“依大夥自報的債務銀數來‘剃頭’顯然是不行的!”王甫仁率先說道,“三十多萬的數字過於龐大不說,其中水分亦是過分地多!依我之見報債的人中真正負債的連二成亦不到。”
張武雖是個捐官,但為人直爽正派,跟著也表瞭態:“王老先生說的是,‘剃頭’不能以自報的債為準,要尋一個公平合理的辦法才行。貧者多剃富者少剃,無債的不剃!”
“可是何以知道誰個是真負債誰個是假負債呢?”史耀接話說,“那就要拿出舉債的憑據。而要拿憑據一時半會兒也做不完的,要派人回籍裡去拿。”
“憑據也會假造的。”王甫仁說,“而且結賬會議隻有三天,明日就結束瞭。”
“這辦法也不妥,”張武說,“一來時間不等人,二來所拿來的憑據真偽難辨。這是糾纏不清的事情。”
“是啊,總得想一個妥當辦法辦理,時間還要快。三位財東來城櫃已經住瞭幾日瞭,可以看見許多的生意往來因為結賬會議而拖延,商場如戰場,機遇一旦失去損失可就大瞭!”大掌櫃不就具體問題表態,隻是拿言語啟發三姓財東的代表把棘手的“剃頭”問題推給他們自己去頭疼,這對策是大掌櫃他們預先商量好瞭的,此刻除瞭大掌櫃,其他掌櫃都不講話,慢慢地吞雲吐霧喝著茶作壁上觀。
這可真的難為瞭三位財東代表,問題是財東方面自己提出來的,人傢要他們自己拿個意見,拿個準主意,這當然是合理的,作為代表他們無法推拖。史耀本是事先串通瞭十六戶財東準備提出一大堆問題的,此刻也無法顧及瞭,連關於財夥分紅比例重新確定的事也暫時放在一邊瞭,隻顧瞭和王甫仁、張武商議如何為財東“剃頭”這一件事瞭。商議來商議去,許多辦法提出後隨著就被否定瞭,到後來也不和掌櫃們對話瞭,幹脆就是開成瞭三姓財東代表的小會。眼看著窗戶外邊天漸漸黑下來,“剃頭”的事情仍然是弄不出個眉目來。
這效果好得有點出乎大掌櫃的意料瞭。一百多年來大盛魁歷屆掌櫃子們最頭疼的一件事就是每三年一次的結賬會議。他們把開結賬會議叫作“熬會”。二百多財東一聚來吃住侍候把個城櫃攪成一團不說,單是他們提出的無止境的數不清的這個要求那個要求,不要說是三天的會議,就是延至三年也是解決不完的。“熬會”就是拖。這就是對付財東們無止境要求的法寶。不管你有多少要求,反正是三天的會期管著,到時準時結束。會議一結束,所有的問題自行消失。再見就是三年以後的事情瞭。一屆一屆拖下來,問題也就越積越多,事情越來越難辦,結賬會也越來越難開。對於這一次的結賬會議,大掌櫃與酈先生、二掌櫃、三掌櫃一起商量瞭好多次,設想到瞭很多困難和解決的辦法。“熬會”到瞭第二天晚上,事情就快接近尾聲瞭。
夜風將一陣鼓聲送進瞭客廳。眾人都側耳諦聽,鼓聲響瞭兩下,停瞭。王甫仁問:“這是鐘鼓樓在敲二更鼓瞭吧?”
大掌櫃答道:“是哩,是二更鼓。”然後不再說什麼,仍舊是悶著頭抽煙。為“財東剃頭”這一件事都沒能議出一個結果,王甫仁老先生朝蠟臺看看,見寸徑的大蠟燭已經耗下去大半截,幾塊點心在肚子裡也消耗得差不多瞭,聽得肚子裡咕咕一陣叫不由得打起瞭哈欠。掌櫃們一個個隻管吸煙,從各人的嘴裡鼻孔間噴出的煙霧匯合在瞭一起,把一間小小的客廳充塞得滿滿當當。隔著濃濃的煙霧,大掌櫃看出瞭王甫仁老先生和另外兩名財東的疲倦神態,關切地問道:
“王老先生、張先生、史先生,大夥兒恐怕是早餓瞭吧?要不開瞭晚飯後咱們接著商議?”
“我真的餓瞭,快頂不住瞭,”王老先生據實說道,“看看你們大傢怎樣?”
“我看一鼓作氣把事情定妥拉倒。”張武是爽直性格,直通通地說,“要我看,大掌櫃你出來講一句話!咱大盛魁究竟有多少後陣你是最清楚的!——你說這‘頭’怎麼個剃法?”
“數字過於龐大瞭!”大掌櫃搖搖頭,“字號確實沒有這個力量。而且我們終年在外遠離鄉裡,財東各戶的生活狀況如何實在是無從知道,還是由三位代表決議吧,各族族人的生活你們是最瞭解的!”
“那麼,大掌櫃您說個數,最多的限額是多少?”史耀問到瞭事情的實質,“還有財東們提出的其他意見也該一並考慮。比如財夥分紅比例的問題……”
“可以一攬子解決。”大掌櫃說。他覺得會議熬到這會兒時機也差不多瞭,到瞭最後定奪的時候瞭,“還有我今日上午提出的結賬會議的改革問題,可以合在一起來考慮。我的意思是為財東‘剃頭’的事情肯定是要辦的。二百零六戶財東全都是大盛魁三位創始先人的嫡系後裔,大傢生活困難,字號不能袖手不管。但是具體每一戶財東的生活境況如何,我們實在是無從瞭解。我想我們是否議定一個規矩,定出一個數字,‘剃頭’的銀兩由三位代表領回鄉裡,經過調查慢慢解決。如何?”
“這倒是個辦法。”王甫仁說,“也不是隻我們三個人就可以辦的,回去後可以再行推舉公正的族人來分配就是。如此便省去在歸化城的曠日糾纏。”
“問題是‘剃頭’的銀兩究竟能有多少?”史耀也盯瞭一句,“數字太小瞭,豈不是把棘手的事兜在瞭我們幾個頭上,讓我們為難,遭族人的指責。”
“可以一攬子解決。”大掌櫃仍是一個原則的話,“我的意思是現在實施的三位代表出席的結賬方式就此也一攬子確定下來!下屆結賬會議就無須往來之間的旅途經費,可謂是事半而功倍。至於三姓代表,自然就要多吃一些辛苦。對於這方面字號可以做一些彌補——每個賬期為每個代表補助五百兩銀子的辛苦錢。還有我提出的今後城櫃不接待財東戶食宿也並非絕對,至少三位代表隨時可以來,一切經費盡由櫃上承擔,這一點盡可放心。這樣一來既避免瞭人多口雜難於統一的弊端,三位代表隨時還可以來城櫃就財東們提出的問題進行協商。”
“這個主意我贊成。”張武痛快地表態。
“可是這財東代表,恐怕是經財東們鄭重推舉才合適。”
大掌櫃說:“這是另一回事,傢族內部的事情可以在回鄉以後與王甫仁提出自己的擔憂,“這次的推舉隻是臨時性質的,而且族內也要推出幾個代表商議……”族人仔細商議。對字號來說,今後我們隻對三位代表講話。”
“這樣太好瞭,省時又省事!”張武未等大掌櫃把話說完就表示同意瞭。
王甫仁也點瞭點頭表示瞭態度:“可以……”
史耀被前邊兩位代表的鮮明態度搞得很被動,他的臉上現出一種酸澀的痛苦表情,覺得自己像一隻困獸似的落入瞭大掌櫃設下的陷阱。他無奈地用惱恨的目光狠狠地盯瞭王甫仁和張武一眼,緊咬著牙關把一口唾沫咽回到肚子裡去。依他的計劃是要有好多問題在財東會議上提出來的,這些問題包括——把替財東“剃頭”的事作為制度確定下來;將財夥分紅的比例提到四六分成;接受財東子弟入號學徒……這些事情還都沒容一件一件提出呢,就被大掌櫃消滅在萌芽裡去瞭。三位財東代表已經有兩位表示同意,大掌櫃的提議就算是通過瞭!大掌櫃乘勝而進不給史耀反擊的機會,接著說:“我說的一攬子,就是字號從公積金裡一次拿出十五萬兩銀子為財東‘剃頭’!這已經是盡瞭最大的力瞭!是小母雞下鵝蛋——硬努瞭!”
“這不行,太少瞭!”這一次史耀搶先表示瞭自己不合作的態度,他語調惡狠狠地說,“要知道財東們報上來的債務是三十二萬八千兩!十五萬連一半之數都不足,我們回去無法向財東戶交代。”
一直沉默著的酈先生說話瞭:“可是上一賬期為財東‘剃頭’的銀兩還不足五萬哪!這一次已經超過兩倍瞭!”
“不能再增加瞭!”大掌櫃也堅決地說,“許多年瞭,日積月累,公積金的總額也不過才十餘萬兩銀子,這數字你們在萬金賬上也看到瞭!公積金就像軍隊裡的後備隊,一旦前方吃緊就得派上去!把公積金抽空瞭,今後的生意就更難做瞭!俗話說:不當傢不知道柴米貴。不能抽空公積金!”
談話又一次陷入瞭僵局。史耀脖子一梗一梗地表示瞭決不讓步的態度:“大掌櫃如此決絕,我這個代表就沒法子當瞭,那就還是把所有財東都請來共同研究吧!好在大夥兒都還在,誰也沒有離開。”
大掌櫃不說話,看看王甫仁。王甫仁的目光在史耀和大掌櫃之間遊動瞭好幾次,也不好表態。張武在作沉思狀,自言自語道:“按說麼,這十五萬的銀數是不算少瞭……不過……”
這時候“咚”的一鼓響顫悠悠地在夜空中蕩開來。緊接著又是兩聲。這三更的鼓在寂靜下來的夜幕中比二更的鼓更顯晰響亮。古海得到大掌櫃的示意,吹著瞭火絨為大掌櫃裝煙點煙。許多年以後,當古海做瞭大盛魁的大掌櫃,回憶起此刻大掌櫃的鎮靜堅韌的神態,方才對大掌櫃的智謀有瞭深入的理解;才知道在與財東戶的鬥爭中大掌櫃是怎樣施展韜略,將結賬會議的整個進程牢牢地控制在他那一雙不能做事的禿手之中的。但是此刻他無法理解。
他簡直就弄不清楚,這結賬會議的氣氛一會兒熱一會兒冷,一會兒在大議事廳一會兒又轉到瞭小客廳,財東和掌櫃之間的明爭暗鬥是以什麼路數進行的。“熬會”熬得他這個健壯的小夥子都有些吃不消瞭!掌櫃和財東代表可以坐著,可以喝茶吃點心,他一個小夥計隻能是始終站著,轉到小客廳以後倒是可以把寶匣子放在桌子上瞭,但是吃點心喝茶卻是沒那個身份。三更的鼓聲敲得他肚子裡饑餓難耐,兩腿發軟,酸澀的眼皮一個勁兒地要耷拉下來,人們的說話聲和院子外邊偶爾傳來的腳步聲——是大廚子走來請示要不要開晚飯——所有這些聲音都變得好像十分地遙遠和模糊。他幾乎是不停地為大掌櫃的銅煙袋鍋裡裝漏水煙,拿指頭肚子捺結實,吹著火絨點燃。一個接一個的紅紅的煙絲球被大掌櫃吹出來,蹦落在地面上,滾動著漸漸失去光亮,地面上的灰色的煙球集成一層瞭。但是沉默的大掌櫃的黑眼睛瞇縫著,兩道黑色的目光既銳利又閃亮,在三位財東代表的臉上掃來掃去。
被尷尬的氣氛折磨得很難受的張武打破瞭沉默,提議說:“大掌櫃是不是再讓一步,把‘剃頭’的銀數再增加一些,我們三個回去也好交代……”
“是啊,請大掌櫃再考慮考慮!”王甫仁也語調誠懇地請求說。
“好,”大掌櫃手扶桌子站起來,“那就再加三萬兩!——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三位財東代表都點瞭頭。
這時候四更天的鼓聲已經敲響瞭。
六
白花花的元寶在大盛魁城櫃大賬房內的巨大的長條桌子上一摞一摞地整整齊齊地碼著,放射出誘人的銀光。這可不是別的什麼東西,是銀子!是可以變成豪華房宅,變成連綿的良田,變成美艷的小妾,變成山珍海味,變成綾羅綢緞,變成鄉耆、介賓、國子監、同知、道臺乃至更高職位官銜的銀子!結賬會議的頭一天,當著財東們的面,夥計們就把整箱整箱的銀元抬到瞭大賬房,打開瞭箱蓋,許多財東都看到瞭。現在結賬會議就進入瞭最後的階段,開始給財東們分銀子瞭,將近三十萬兩的紅利和超過紅利許多倍數的“剃頭銀”,加起來有幾十萬。他們滿足瞭。白花花的銀子照花瞭他們的眼,使他們順利地接受瞭財東會議制度的改革。
中午吃瞭午飯,便有性急的財東開始起程上路。大掌櫃、酈先生、二掌櫃、三掌櫃等一律送至大院的門外。口袋裡有瞭銀子又有閑工夫的財東們有的遛街看熱鬧,有的下館子瞧戲,有的去美人橋嫖娼狎妓,也有去探親訪友的,對此櫃上概不過問,也不派人侍候,隻是申明一點,第四日必須盡數離號。三天會期已經影響瞭字號的不少業務,再耽擱不起。
午飯之後歸綏鏢局派人來,將準備押往殺虎口的現銀打包裝箱運回瞭鏢局,議定第二天凌晨五更起身,與張姓回籍的財東一起上路。銀票開完,銀元寶發盡,票號和錢莊的人就都撤瞭,大賬房的先生夥計忙著恢復被破壞的秩序,清理瞭大賬桌,擦幹凈椅子、板凳,把收起來的賬簿、算盤重新攤開;將捆起來的各個分莊分場上的來信——都是重要的出貨進貨報告,打開分好,插在墻上的佈縫的信袋裡去。一刻也沒有停,算盤聲又噼裡啪啦地響起來瞭。本地和外地的相與和客商紛紛走進大盛魁城櫃的院子,或洽談、或過賬、或出貨,交際、經營、財務幾個部門的房子裡坐滿瞭客人;在內院的小客廳大掌櫃接待瞭結賬會議之後第一批大主顧;院子裡人來人往,夥計們跑來跑去,把大議事廳裡的條凳搬出來歸置到庫房裡;駱駝隊也開瞭進來,停在倉庫跟前裝貨……大盛魁城櫃的院子裡又是一派正常的業務繁忙的景象瞭。
鏢局把成箱的現銀運走之後,撒在城櫃內院外和大門附近以及房頂哨樓上的崗哨都撤瞭。結賬會議期間派城櫃的薛拳師組織三十二個武士配備瞭十六隻狗負責保衛工作;三十二個人分成兩班晝夜不停地在城櫃大院的空中更道上和地面上巡視警戒;全部業務停止,與結賬會議無關的人一律不得進入大院。
就在撤去警戒以後不到半個時辰,出瞭意想不到的事情。一幫子召廟裡的喇嘛氣勢洶洶地闖進大盛魁城櫃,聲言要見大掌櫃。喇嘛人數在三百以上,一片黃色、棕色的袈裟鋪滿瞭院子。酈先生出面接待,一問才知道財東惹出瞭禍端。
原來,財東們按照結賬會議的日期到時都從城櫃客房撤走,其中絕大部分直接上路回籍,但仍有少數人滯留在歸化城,他們隻是移瞭住處,或改住客店或留宿在歸化的親友傢中。其中有王姓財東王財旺在城內的街巷行路時與席力圖召廟的活佛起瞭沖突。這話說起來就牽扯到瞭歸化城的悠遠的與眾不同的歷史背景:歸化城在以駝城聞名於天下之前,是以召廟眾多而著稱的。
明萬歷年間當黃教傳入漠南蒙古時,這裡是整個蒙古中西部宗教的發祥地和中心。一座小小的歸化城先後建成的黃教廟宇多達幾十座之多。喇嘛和廟屬黑奴人數逾三萬之眾!城內土地多為廟產。早年間朝廷扶持黃教,每年都撥出大量經費供其從事宗教活動,召廟又有大量黑奴從事生產,還有地產出租,收入頗豐。但是到瞭清嘉慶之後,朝廷不再撥款給召廟,於是召廟經濟日見其拙。到瞭大掌櫃王廷相那個時期,歸化城內喇嘛們的生活進入瞭一個荒唐的時期。格根、呼畢勒罕、召廟的掌權者和高級僧侶們為瞭獲得晉位升職,每年都往北京跑,在那裡用巨款購買禮物,以使自己的寶座增加一塊奧勒博克(喇嘛座墊,數量不同標志著職位的高低)。他們吃喝玩樂,根本不顧寺廟的管理,結果是召廟的收入很快被揮霍一空。為瞭填補款項的不足,他們不得不借債,用以後的收入作抵押。他們出租廟產土地給商人們蓋店鋪,借以收取房租,而且一年年提高租金。他們把城內的土地視為主要的收入來源,因而就極不願意地辟出空地來作為走路的街道和巷子——街道和巷子是無法向誰來收租的。因此,歸化城實際上隻有三條從北到南的大街——大南街、大召街和席力圖街,以及一條從城中延伸到城市西端的大街——朋蘇克街。除此之外,其他所有的街巷都狹窄異常,有的巷子連兩輛轎子車都無法相錯通過,如果有轎子車要穿巷而過,未進巷子之前車夫就要高聲喊叫,通知巷子的另一頭不要把轎車趕進來。倘若不小心兩輛車在巷子中相遇,就不可避免地要引起爭吵。
王財旺是到親戚傢走訪出來時,在窄巷中與活佛的轎車相抵的。無論是王財旺還是他從山西帶來的車夫都不懂得歸化城的這規矩,活佛的轎車車夫在巷子的另一頭喊叫時,他們都聽見瞭,但是都不明其意,繼續把轎子趕進瞭巷子。沖突一起來,王財旺並不示弱,他以為自己是大盛魁的財東很瞭不起,也不知道對方竟是一位活佛。語言激烈之間兩個車夫扭打起來,王財旺推瞭活佛一把,還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大盛魁的財東如何如何。活佛當即步行離去。
眾喇嘛大鬧大盛魁城櫃的事件就是這麼引起的。與僧侶沖突不但涉及民族問題同時還牽扯到瞭宗教問題,這在歸化城來說乃是所有問題中最為嚴重的一項。賈晉陽已無力解決。他不管怎麼施禮賠罪,喇嘛們就是不肯退去,一定要見大掌櫃!無奈之下賈晉陽隻好硬著頭皮走進大掌櫃的房間。
“出瞭什麼事?”一看賈晉陽惶惶的神態大掌櫃就知道事情不妙。
“哦……事情也沒什麼,”賈晉陽吞吞吐吐地說,“是王財旺財東在街巷中與席力圖召活佛的車子相抵,起瞭一點沖突……”
“噢,我說隱隱聽到外院裡有人聲喧吵,”大掌櫃立刻就明白瞭,“是不是喇嘛們尋上門來瞭?”
說好瞭不得攪擾大掌櫃,結果還是把他驚動瞭。除瞭大掌櫃沒人能把這事平息下去。歸綏地方,官府道臺衙門、軍隊綏遠將軍衙署、地方土默特都署、宗教有黃教活佛、伊斯蘭教大阿訇、商界大盛魁王廷相,號稱六大巨頭,各有勢力各有背景,相互依存相互制約,歸綏地方的穩定和平衡都在這六大巨頭的手裡握著。其實大盛魁最為重視與黃教召廟的關系,對於喀爾喀草原廣大市場的控制,好多時候大盛魁就是依著宗教力量的支持才得以鞏固,而且席力圖召廟是歸化地區所有喇嘛召廟的本源,大盛魁與該寺廟分外交厚,活佛在私人方面又與大盛魁是甚為知近的朋友。每當席力圖召修葺佛殿或舉辦盛大佛事活動,大盛魁都要慷慨解囊予以資助。在席力圖召大佛殿前掛有一巨幅橫匾,正中寫著——“陰山古剎”四個大字。這塊匾就是王廷相代表大盛魁所獻。
王財旺哪裡知道黃教召廟與大盛魁關系之重要,更不知道活佛乃是黃教廣大信徒心目中的佛,竟敢與其佛爭論甚至動手!簡直就是無法無天!結果害得大掌櫃隻好放下號事親自出面安撫盛怒的喇嘛們。
真是按下葫蘆起瞭瓢,這邊喇嘛們的事還沒平息,大掌櫃正苦口婆心地與眾喇嘛說解呢,那勸中財東又殺瞭一個回馬槍。史耀排開圍著大掌櫃的喇嘛們走到大掌櫃跟前。
“怎麼,史財東還未起程回鄉?”大掌櫃冷冷地問。
“明日就要起程,來向大掌櫃道個別。”史耀不陰不陽地說。
“有一件事請教大掌櫃。”
“什麼事?”
“過一會兒你就會知道的。”史耀嘴角上掛著一絲得意,將身子往旁邊挪挪,人群閃開,王甫仁和張武也出現瞭。這兩位是在各自的親友傢中被史耀請來的,從他們迷惘的神情看,他們也不知道史耀是要做什麼,王甫仁問道:“什麼事嘛?這麼當緊……我和親傢正說話呢!”
“是一筆銀子的事。”史耀回答說。
“什麼銀子?”張武問。
“是一筆十二萬銀子的巨額!”史耀沒說出什麼銀子,隻強調瞭十二萬之數。說著把目光投向大掌櫃,那目光已經是兇狠的瞭。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清楚嘛!”王甫仁很不滿意地問史耀,“結賬會議已經結束,你還來糾纏,還當著眾人的面,也太失體統瞭!”
“王老先輩不要著急,也先別發火,稍等片刻,帶一個人見見,他自己會說清楚的。”
“什麼人?”
“靖仁,去把轎車上的那個人請來!”
不一會兒史靖仁返回來瞭,身子往旁邊一閃,露出身後的一個人。大掌櫃一看吃瞭一驚——此人竟是山東臨沂的絲線商米掌櫃!
“你怎麼還沒走?”大掌櫃驚訝地問。
“哼!我走……我是在半道裡被劫回來的!我已經快到涼城瞭……”米掌櫃面色慘白,由於激動兩面腮上的肌肉一個勁兒地顫抖,“把我私押瞭好幾天!哼!真是無法無天!”
這一下大掌櫃心裡全明白瞭。他無聲地嘆口氣,說:“既然是我們財夥之間有話說,待我把喇嘛的事安撫完瞭再慢慢談,各位財東暫且在客廳坐坐。”
“不必瞭!”史耀十分強硬,“事情很簡單,幾句話說完請大掌櫃自己講吧—米掌櫃的十二萬兩銀子是怎麼回事?!說清楚瞭我們立刻便走!”
史耀說著把揚揚得意的目光投向王甫仁和張武。王、張二位還是不明白就裡,迷惘的目光在絲線商人、大掌櫃和史耀之間看來看去。
大掌櫃在鼻子裡哼瞭一聲說:“既然米掌櫃沒有走,那就請米掌櫃自己講吧。”
“我明白是怎麼回事瞭!——我欠大盛魁十二萬賬這不假。我姓米的走得直站得正,這十二萬走到天邊到什麼時候我都認!與大盛魁相與二十年大掌櫃知道我為人脾性。買賣做塌瞭我被洋人騙瞭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認瞭,所以這次冬標我把自己鄉裡的地約房契都帶來瞭!是王大掌櫃憐惜我一傢老小幾條性命,免瞭我的債。這大恩大德我下輩子也記得!現在既然因為我攪得大盛魁財夥不和……”
“行瞭!”史耀截住瞭米掌櫃的話頭,“這下事情清楚瞭吧?十二萬兩銀子哪!大掌櫃受人一磕就一筆抹瞭!要知道我三姓財東二百餘戶三年一個賬期才能分得三十萬兩的紅利!嘖嘖嘖,莫是咱大盛魁傢大業大瞭!大夥兒說說吧——這事該怎麼辦?!”
“爹!這是從姓米的身上搜出的房約和地契。”史靖仁從懷裡掏出房約和地契放在史耀身邊的桌子上。
“銀數是多瞭些……可是,這是字號日常的號事,我們財東是不該過問的。財夥誠信嘛!不然掌櫃們怎麼好放手做事呢?”王甫仁說出瞭自己的意見,“像這種事過去也有過的,或把債務人逼得尋死覓活,或打官司又要給官府行賄,債務索要不成還落個惡名……”
“惡名值幾兩銀子?——這可是十二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史耀說,“這件事不能這麼瞭結!”
“不這麼瞭結你要怎樣?”大掌櫃冷冷地問瞭一句。
“怎樣?——姓米的房產田地由我字號收瞭折價賣出。”
“我的房屋田產僅值三萬。”米掌櫃說,“抵不清十二萬債務。”
“那也好辦!——父債子還,夫債妻還!天大的事亦有大清例律管著!”
“好!我就還給你……”米掌櫃盯著史耀緩緩地站起來,向大院的門口移瞭幾步。
大掌櫃覺得不好,剛要阻止,卻已是遲瞭。隻見米掌櫃縱身躍起一頭撞在瞭大門邊墻角上……
米掌櫃的動作太突然瞭,出乎瞭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大掌櫃的意料。全場駭然盡都驚呆在那裡。聽到消息趕到的酈先生、二掌櫃和交際部的賈晉陽正遇上瞭這慘烈的一幕。
賈晉陽蹲下去將米掌櫃抱起,呼喚著:“米掌櫃!米掌櫃!”已不見應答。米掌櫃二目圓睜一動不動,額角上的傷口血流如註。冒著熱氣的鮮血淌過米掌櫃的半邊面額,順著腮幫子流到他棉袍子上,把硬緞面帶花紋的深藍色袍面都浸濕瞭,鮮血也染紅瞭賈晉陽抱著米掌櫃那隻胳膊的袖子。
“古海!——快去請聶先生來!”
聽到大掌櫃的一聲吩咐,嚇傻瞭的古海撒開腿飛跑瞭出去。
及至古海帶著聶先生一路小跑回到城櫃的時候,已經晚瞭。眾人給聶先生讓開瞭一條路,聶先生蹲下去把脈,米掌櫃的脈已經沒瞭動靜。聶先生站起來,搖搖頭說:“歿瞭,已經沒有脈瞭。準備後事吧。”
眾皆愕然,一片靜場。大掌櫃趨向前去,褪瞭色的蒼白嘴唇像風似的哆嗦著,憤憤地說道:“米掌櫃啊!你本不該如此……我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呢,你就……我早知你是一條硬骨頭的山東漢子,卻沒料到你的性子竟然是如此地剛烈!……是我大盛魁逼死瞭你!!”
連夜報瞭官。第二天一早歸綏道臺衙門派驗屍官檢驗瞭米掌櫃的屍體,確認為自殺身亡。衙門傳下話,米掌櫃的屍體由大盛魁負責殮葬,決定暫時厝於公義地。一面派人與大盛魁設在濟南的分莊聯系,將米掌櫃的死訊告知其遺屬;同時也將米掌櫃留下的房約地契交還給米掌櫃的傢人。
一切辦理完畢,業已是日落時分,天上陰雲疾走濃密異常,紛紛灑灑地飄起瞭雪花。大掌櫃走出自己的房間,仰臉沖著陰暗的天空望瞭一會兒,猛然長嘆一聲,跺一下腳朝外院走去。古海緊隨其後,問道:“大掌櫃!你這是要到哪裡去?”
“把史耀找來!——我要與他說一說道理!”其實大掌櫃亦是氣糊塗瞭,哪裡還能見到史耀的蹤影!昨日發生米掌櫃撞墻自殺事件不久,所有的財東包括史耀全部連夜起程回籍去瞭。大掌櫃聽罷氣得牙齒咬得咯吧咯吧直響,兩隻通紅的眼睛噴著火,猛地輪起胳膊將自己的一隻肉錘砸在瞭史姓財東聚首房間的門框上,頓時皮綻肉裂鮮血迸流!這是古海頭一次看見大掌櫃發脾氣。
“頂印”索債,大盛魁逼死人命的消息像風吹樹葉簌簌響似的,一夜之間便在歸化城的市井街頭牛橋馬市傳播開來,使大盛魁的聲譽遭到瞭很大的損失。這件事在大盛魁的歷史上也成為一件重要的事件被後人們所記取,以後再未發生過。在大盛魁全部歷史上因“頂印”索債逼出人命的事情總共發生過三次,米掌櫃事件是最後一次。
前兩次都發生在大盛魁歷史的早期:一次是嘉慶年間,一位北京的京羊客因欠大盛魁的債務無法償還還引出官司,京羊客敗訴被拘,京羊客因不忍牢獄苦絕食身亡;另一次是道光年間,歸化本地一地毯商也欠下瞭大盛魁巨額銀子償還不起,“頂印”期間被逼甚緊,結果是投瞭紮達海河。
這兩件事給大盛魁後來的掌權人以教訓,那就是“頂印”逼債要把握一個尺度。第一債權債務發生糾紛決不經官,因為一經官便明裡暗裡給衙門好處,即使是官司打贏瞭,返回部分債務,細細一算送官的好處與返回的債務頂瞭個平,結果還落個不通大情心腸毒狠的惡名,得不償失。而逼死人命就有損失字號的誠信善良的名聲。所以自嘉慶以後大盛魁再未發生過類似的事件。但凡是老相與,誠信可靠的商人,真正因生意賠累負不起債務,大盛魁一律給予免銷!當然這裡還有一個把握,那就是在選擇相與上慎而又慎,在信義上無可憑信的商人大盛魁幹脆不與其打交道;而一旦成為相與,則誠信倍加,在彼此交易中給對方十足的利益,使對方覺得成瞭大盛魁的相與是一種榮譽,並且肯定有厚利可圖。事實上也是如此,不管是在歸化本地還是在北京、杭州等地,包括在恰克圖經商的俄國商人,凡是與大盛魁相與的全都是信譽記錄良好的商傢;而一旦與大盛魁成瞭老相與,這些商傢的信譽也就與日俱增更加鞏固。
大盛魁在一方處於壟斷地位,其力量就是這樣一步步地建立起來的。假如大盛魁發覺某相與信譽不誠不實,就會提前作出決斷—宣佈斷絕業務往來,將不好的苗頭掐在萌芽狀態,盡量不把事情拖到“頂印”逼債的被動階段。而某一商傢一旦落到瞭被大盛魁宣佈“永不相與”的地步,就等於被宣判瞭死刑。起碼歸化的商傢是再不與他打交道的。所以說,大盛魁信譽卓著之下落瞭個逼死人命的惡名,在大盛魁看來這事比生意損失幾十萬兩銀子還要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