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1 第七章

一輛漂亮的單轅馬車載著古靜軒一傢駛進瞭上史傢村。遠遠地看見史傢大院那高大的門樓和院墻,古靜軒就有點緊張。馬車進村之後明顯地放慢瞭速度,可是古靜軒還是嫌馬車跑得太快瞭,他一邊神色慌張地整理著衣帽一邊抱怨著趕車的樊老大:“你咋把車趕得這麼快?慢一點嘛。”

於是樊老大把神緊瞭的韁繩使勁往懷裡拽著,嘴裡“籲——籲”著使馬車放到瞭最慢的速度。

照理說這史傢大院古靜軒不是第一次來瞭,可是過去他每次到史傢來都是為瞭討好和巴結,主客地位懸殊,人傢隻把他當做大盛魁的一個小夥計的傢長,不拿他當回事情。古靜軒自知身份低微,不敢與史財東久坐闊論,每次來都是簡單地寒暄一陣,把所帶的禮物捧上然後告辭。這次就不同瞭,他是古靜軒財東下瞭正式帖子請來的客人,是來赴史財東的元宵宴。如今史財東要把他當作一碟子“菜”往桌子上擺呢,這禮遇倒使古靜軒慌慌地不知如何投其手足瞭。離著史傢的大門還遠呢,古靜軒就吩咐樊老大把車停住,他下得車來率領著老婆和兒媳一步步朝著史傢那高大的灰色門樓走過去。

史傢大院位於上史傢村正中,占地十二畝半,宅院共分六個大院,內中又套瞭十九個小院子。外觀上看史傢大院是三面臨街,院墻高過三丈,需仰著臉才能看到院墻頂上的更樓和女堞式的垛口,四面高墻板著灰色的嚴肅面孔,與周圍的貧民房舍相隔開來。隻有一座大門通向裡面,門樓高大,上懸一藍底金字巨匾——福種瑯環;黑漆的兩扇大門上裝飾著一副椒圖獸銜大銅環;大門頂上陰喙石雕楹額,上書二字“古風”,筆力雄健、渾厚,自有一種懾人心魄的力量在裡頭……大門口沒有人。古靜軒正待往裡移步時,一個人迎面走出瞭院門,定睛一看正是月荃。月荃今日儀表爽利,頭臉刮剃得幹幹凈凈,腳蹬一雙新的黑色燈芯絨面佈鞋,下穿黑色紮腿燈籠褲,上身著淺灰色短褂,黑色佈紐從領口至胸前肚腹密密麻麻排著,全部扣得十分嚴謹。看到古靜軒,月荃奇怪地問:“咦!——你怎麼是走著來的?”

“我是坐馬車來的。”古靜軒指指身後跟著的馬車。

“唉!這你就露法瞭!”月荃看見馬車的同時也看到瞭古海娘和杏兒,他朝她們點點頭笑瞭笑,在古靜軒身邊放低瞭聲音說,“我就是怕你不明規矩才出來迎一迎的,史財東在內院門口候著客人呢!客人要在內院才下車的……”

“那怎麼辦?”古靜軒問,“我再上車……”

“快上車吧,我來牽馬……”

古靜軒重新爬上車,端正一下自己坐好瞭,看著月荃牽瞭馬韁繩將馬車引入大門。鋪著石子的甬道寬有二丈,深達三十丈開外,甬道的頂端是高大肅穆的神主牌樓。看不到一個人,馬蹄敲打著石子的甬道,發出的清脆聲響在兩側高大的墻壁上引出陣陣回聲,那誇張瞭的馬蹄聲使得古靜軒的心禁不住咚咚亂跳起來。

甬道右邊的墻上開著三座大小、和模樣相同的二門門樓,左邊與之對稱著的也是三座二門,都是撫廊出簷的雙扇大門,暗欞暗柱,間量寬得足以使馬車出入而綽綽有餘……古靜軒知道,這第一座院內住的是史傢第三代長孫史光,第二座院內住的是次孫史晴,史耀排行老三住第三座院子。

馬車進入第三座二門,套院的墻上又是並排一溜六個院門,這院門就容不得馬車出入瞭;但套院寬闊可容得瞭雙套馬車調頭。隻見一溜華麗的轎車倚著南墻挨排兒停放著。一個老仆正端瞭草料喂馬。史財東站在第一座小院的門口,史財東的身後站著一位穿戴華麗的婦人,不用說是史夫人瞭,史財東向古靜軒拱拱手連聲說:“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古靜軒慌忙回瞭禮,下車。主客禮讓一番一前一後走進院子。穿過二進院門,又穿過三進院門,看到內院。內院的正面是一溜五間灰色磚瓦的正房,西南東面亦是五間,廚房設在東廂房;內院西邊在正房與西廂房之間有一道門,通向偏院;古靜軒在內院停下,古海娘和杏兒由史財東的夫人引領進瞭偏院,男女有別不同桌而餐,女客一律在內偏院由女眷陪宴,轎車的車夫另有招待。

設在東廂房的廚房一開五間大,分為裡外兩間,內間是真正做飯的廚房,外間實為餐廳,平日以隔扇相間,此時宴客隔扇撤去,一字擺開三張圓桌。客人已經到齊瞭,史靖仁在結賬會議之後和父親一起回到瞭上史傢村。史靖仁和父親一起把古靜軒介紹給大傢,特別強調瞭他的兒子古海,說古海如何如何聰明能幹、年輕有為,乃是大盛魁的希望,又一一向他介紹在座的客人。這就更使古靜軒汗顏瞭——客人中隻有一個人他認識,這就是曾經做過大盛魁沙爾沁駝場坐場掌櫃的靳掌櫃,所有的客人中還就數靳掌櫃身價低微!其餘的不是財主便是官人,隨便揀出一位都比他身份要高貴得多!內中有祁縣的知府、州府的幕友、祁縣城內有名的票號、錢莊的財東、大盛魁退休的掌櫃;還有兩位是以進士身份賦閑的文人,以及一個身份雖然不高但與史財東關系非同尋常的龔秀才。

時近中午,男客這面除瞭一張椅子尚且空著之外,其餘都已坐滿瞭客人。這張空椅子居於三桌北邊倚的正中位置,大傢都明白這位未到的客人才是今日宴會的主客,許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那把空著的太師椅,但又不便多問。史財東看出瞭客人的意思,微笑地站起來向大傢拱手抱拳說道:“諸位請原諒,請大傢略略候一候,今日的貴客過一會兒就會到的!”

史財東故意甩瞭個包袱,沒有說出這位貴客的名字,微笑中透著某種神秘和得意的意味。

其實大傢正在等待著的貴客不是別人,正是大盛魁年輕有為的在任掌櫃祁傢駒。此刻在祁縣城通往上史傢村的大道上,名揚塞上的寶馬“白天鵝”正載著祁傢駒疾走呢。通身雪白俊美依舊的“白天鵝”四蹄疾蹈在大道上揚起一溜煙塵,它的華貴與矯健的身姿引起路人的陣陣贊嘆。然而在“白天鵝”穩如軟轎的脊背上,祁掌櫃的心境卻並不像他的寶馬坐騎那樣瀟灑自若。自打兩年前在烏裡雅蘇臺草原上栽瞭跟頭,丟掉瞭大盛魁大掌櫃接班人的顯赫位置,祁掌櫃的心裡便一直不能舒暢。被調往漢口馬莊後,祁掌櫃托病在傢休養瞭三個月。

事情的變化就發生這在三個月之內,大概是祁掌櫃回傢養“病”的半個月頭上,龔秀才登門造訪。

祁掌櫃傢居祁縣城內三賢巷,是一個三進套院,既為養病,加之心情不暢,祁掌櫃待在傢裡極少在城內露面,三個院門終日裡都是靜靜地關著,與主人不在傢沒有什麼差別。祁掌櫃吩咐下人,概不見客。這一日上午一位客人叩響瞭祁宅大門的銅制門環。老傢人打開門見來訪的是祁縣知府的文案龔秀才,便說:“實在對不起,我傢主人有吩咐:他身體有恙,不能見客。”

“龔某人哪裡是什麼客人,我是祁掌櫃的老朋友,就連我這文案一職都是祁掌櫃保薦的呢!你難道不知道嗎?”龔秀才說,“請通報你祁掌櫃,就說我是來探病的。”

龔秀才早就探得,祁掌櫃其實並無什麼疾病,他隻是因為被字號降職覺得臉上無光不願見客罷瞭,而他的造訪正是沖著這而來的。

祁掌櫃正在書房內品茶讀書呢,老傢人輕輕地走進書房問道:“祁掌櫃,知府文案龔秀才來訪,您見還是不見?”

“我不是早說瞭嘛——任何人不見!”

祁掌櫃一聽是龔秀才,心裡立刻就生出瞭警惕。這個龔秀才原本是他情投意合的摯友,隻因為龔秀才這些年與史財東史耀過往甚密,祁掌櫃便與他斷瞭來往——大盛魁財夥不睦、壁壘分明,這在祁縣盡人皆知。

祁掌櫃硬邦邦地甩出一句,連眼皮都沒有抬。

這時候恰巧祁夫人進來瞭,聽見祁掌櫃的話叫住瞭老傢人,說:“等一下。”

祁夫人聽老傢人又把龔秀才剛才的話重復瞭一遍,然後對祁掌櫃解釋道:“龔秀才今日登門並不是來做客的,人傢是來探望你的病的,龔秀才手裡還提著禮物。再者說,龔秀才也不是外人,他是你的自幼好友,別人可以不見,把龔秀才拒之門外恐怕於情理上不合適。依我看你還是邀龔秀才與你聊談聊談,龔秀才知書達理也算是一方名士,或許可以為你聊解心中的鬱悶。”

“你哪裡知道,龔秀才此番來怕不是那麼簡單,十有八九他是蔣幹過江——來做說客的。”

“什麼說客不說客的,你何必那麼多心呢?”

“婦人之見!大盛魁歷來財夥不和,難道你不知道?”

“我不管什麼大盛魁的財夥和不和,我隻知道將自己的摯友拒之門外是不合禮數的,人傢會在背後議論我們恃財眼高瞧不起人。其實龔秀才他就是真的來做說客又如何?你又不是一個死人沒有自己的腦筋,難道你會聽他的不成?!要我說你和他談一談,說不定從他的嘴裡還能知道史財東那方面的許多事情豈不更好?”

“好吧,請他進來。”祁掌櫃聽從瞭夫人的意見。

祁掌櫃把龔秀才迎進瞭書房,雙方見瞭禮各自落座,說瞭些尋常的客套話。待女傭為他們斟好瞭茶,退出去,老傢人也退出去之後,龔秀才呷瞭一口茶將茶杯放回到茶碟裡,輕輕地扣上杯蓋,說:“祁掌櫃近來病情可好些?”

“沒事,我隻是身體略感不適,調養調養就會好的。”

“不知你請的是哪位郎中診的脈,服的什麼藥?”

祁掌櫃支吾道:“郎中……便是祁縣城裡寶和堂的坐堂李先生,藥麼,也就是胡亂吃些藥吧。”

“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龔秀才望著祁掌櫃的眼睛深處問道,他的嘴角掛著的那絲詭秘的略帶嘲諷意味的笑就像麥芒似的刺痛瞭祁掌櫃,使祁掌櫃心裡覺得很不舒服,便有些不高興,眉頭不由得皺起來斜著眼睛望著龔秀才反問說:“有什麼話隻管說,何必這麼看我!”

龔秀才笑瞭,說:“你我是自幼在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恕我直言,依我看你的病不在身上而在心上。其實寶和堂的李先生我早就見過瞭,他給你開的藥方子隻是些調脾理氣的藥品,連李先生都說你根本沒有病。”

“病是有,”祁掌櫃吞吞吐吐說,“隻是不那麼要緊罷瞭。”

“其實我以為若是心病去瞭,身上的病也就自然沒瞭。我這裡有一個治療你的心病的方子,不知您願意不願意看一看?”

龔秀才一邊註意著祁掌櫃臉上的反應,一邊將手伸進袖筒裡等對方一點頭就把他的“藥方子”拿出來。

但是他沒有等到祁掌櫃點頭。祁掌櫃是何等人物,什麼世面沒有見過,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隔著衣服早就把龔秀才的腸腸肚肚都看得一清二楚!祁掌櫃伸出一隻手沖龔秀才擺瞭一下,說道:“你的藥方子上寫的些什麼我不看也知道,你的肚子裡的話不說出來我也明白——你不是來探病的,你是來為史財東做說客的。你是要拉我入夥,幫著史財東對付大掌櫃,是不是?”

“這……這從何說起?”龔秀才被祁掌櫃一下戳穿慌張瞭起來,辯解道。

“龔秀才,你我朋友一場,在我眼前你也不必遮掩,你端史傢的飯為史傢做事這我能理解。但是要我祁某人投靠史財東去反對大掌櫃,做不仁不義的事情,我是實難從命!俗話說得好,人各有志,不可強求。”

“好!既然你已經把話挑明,我也就實話實說,你說我是說客我便是說客,我此番確是奉史財東之命而來。我乃是蔣幹過江,勸瑜降曹。”

祁掌櫃大笑起來:“那你自該知道蔣幹得瞭個什麼下場吧?”

“蔣幹被天下人恥笑這是盡人皆知的故事,可是我龔某人非蔣幹也!”

“此話怎講?”

“首先史財東非曹操也,而你祁掌櫃也非是周瑜。今日之時更非是三國時代,彼一時此一時也。想當初三國鼎立,蔣幹擁曹、周瑜擁孫都是為瞭爭天下,是你死我活。而今,你祁掌櫃也罷,大掌櫃也罷,史財東也罷彼此都是一傢人,所謂財夥一傢這和三國爭奪天下完全是兩碼事情!這一點你便搞錯瞭!俗話說得好:傢和萬事興。大盛魁生意做好瞭,不論是財東或者掌櫃大傢都有利益在裡頭。我如今所做的事,就是要勸你不要和財東作對,照理說大盛魁的事情你比我知道得多得多,想當初字號把你放到烏裡雅蘇臺分莊做坐莊掌櫃,史財東是為你出過力的,他王廷相並不是很情願把你當做他的接班人的。王廷相是迫於史財東等財東們的壓力才同意的瞭。這件事你比我清楚。”

“這倒是……我當然記得。”

“你剛才說我來勸你投靠史財東是要把你置於不仁不義之地,那麼我問你:史耀邀集眾財東推舉你做大掌櫃的接班人,對你是如此地器重!要知道大盛魁的大掌櫃那是何等瞭得的位置,就是說眾財東把字號的希望全都放在瞭你祁傢駒的身上!於理於義你都該知恩圖報才對,然而你卻是非混淆,一心一意跟著王廷相跑,豈不讓眾財東失望嗎?!我以為這才是真正的不仁不義也!”

“其實我祁某人心裡並不糊塗,史耀眾財東對我的情義我是時刻銘記於心的!”

“還有,如今隻因為你略有失誤,王廷相他就把你從烏裡雅蘇臺分莊的重要位置上撤下來,貶到瞭漢口馬莊。那漢口馬莊的坐莊掌櫃是個什麼角色?——在總號連第十把交椅都排不上。一個是擁你扶你,一個是撤你貶你,孰親孰遠不是不言自明的嗎?!你祁傢駒是何等聰明的人,這簡單的道理還用得著我來提醒嗎?!”

祁掌櫃不說話瞭。

龔秀才又說:“還有,年前在歸化開財東會議的時候,史財東曾經約見過聶先生……”

“聶先生?……他和字號有什麼幹系?”

龔秀才說話時那狡詭的眼神讓祁掌櫃疑惑瞭。

“有什麼幹系?——當然有幹系!聶先生是歸化城的第一名醫,又精通算命術,這你該知道吧?”

“那麼,王廷相每當生病必請聶先生來診治,這事你也該知道吧?”

“當然知道。”

“這就對瞭。史財東從聶先生的嘴裡知道瞭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麼事?”

“這件事情不但重要,而且與你祁傢駒息息相關!……這就是聶先生在為王廷相診脈的時候,發現他的肝病已經十分沉重!”

“啊!”這消息使祁傢駒頗感意外,他問龔秀才,“這事可確實?”

“自然確實。”龔秀才說,“聶先生說,王廷相有隱退之意……”

“噢,真有此事嗎?”

“事情當然是有的,聶先生也沒有必要在這件事情上欺騙史財東,想要隱退的話想必王廷相是說過的。但是以心相度,我看這話王廷相不過是隨便說說罷瞭,若真讓他讓出大掌櫃的位置他是不肯的。”

“我想也是的。”

祁掌櫃點點頭,冷漠和警惕在不知不覺間消失瞭,兩個人的談話就漸漸地投機起來。一場談話從早飯之後一直進行到午間,雙方都沒有罷休的意思,祁掌櫃熱情挽留龔秀才共進午餐。吃飯中間兩個人又說瞭許多話,這時候在祁夫人的眼裡看來,龔秀才和祁掌櫃已經成瞭十分體己的知心朋友瞭。這景象讓祁夫人看瞭高興,原來龔秀才在與祁掌櫃談話之前早已拿話把祁夫人說動瞭。

午飯後兩個人回到書房,祁夫人興致勃勃地拿出圍棋擺開來,讓龔秀才和祁掌櫃一邊弈棋一邊聊。時光就在弈棋與聊談間度過。晚飯時他二人也沒有移身,祁夫人吩咐下人將飯菜送至書房裡。

直到夜闌人靜,龔秀才方才起身告辭。祁掌櫃攜著龔秀才的手穿過三門二院一直送到大門外方才停住。臨別時,在昏暗的星光下祁掌櫃伏在龔秀才的耳邊低聲說道:“礙於身份,目下我不便於親自到史府去請安,回去請轉告史財東,就說對他的深情厚意我祁傢駒一定銘刻在心沒齒不忘!但當用得著我的時候我自會報答,請他放心!”

自打龔秀才來過之後,祁掌櫃心境大變,籠罩在他臉上的鬱雲悶氣一掃而光。藥也不吃瞭,本來告瞭三個月的病假,結果隻在傢裡待瞭不到二十天就騎瞭“白天鵝”急急返回漢口馬莊去瞭。內中的奧妙外人概不知曉。漢口馬莊上的同人隻看見,精神沉鬱的祁掌櫃回瞭趟傢之後簡直就像變瞭一個人,做起事來精神振作情緒高昂,不日間便把漢口馬莊裡裡外外整治得井井有條。不久這消息便傳回瞭歸化,總號大掌櫃、酈先生都為祁掌櫃的可喜變化而高興。大掌櫃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隻當祁掌櫃他記取教訓以勵後來,他還是大有前途的。”

大掌櫃哪裡會想到,這個他為之高興的祁掌櫃已非是昔日的祁傢駒瞭!自從與龔秀才做瞭一場深談之後,祁傢駒已經成為瞭史財東棋盤上的一個重要棋子。這個大掌櫃非常器重的大將之才在不久的將來回報給大掌櫃的是他做夢都不會想到的沉重打擊!

現在距離那場談話已經過去兩年有餘,祁掌櫃作為大盛魁在任掌櫃於回鄉休假的時候應邀出席史財東的元宵宴會,乃是任誰也挑不出毛病的冠冕堂皇的舉動。這是祁掌櫃頭一次登史財東傢的大門。但是盡管這舉動無可挑剔,出於謹慎祁掌櫃還是沒有按時去赴史財東的午宴,中途祁掌櫃撥轉瞭馬頭奔南而去,他到距上中傢村四十裡外的一個朋友傢裡去瞭。在那裡祁掌櫃一直挨到太陽落山,當橘黃色的月亮升上樹頂的時候,祁掌櫃才跨上“白天鵝”奔向瞭上史傢村!

其實幾桌宴席在史耀的安排中隻是前奏“小菜”,他招待客人的“大菜”在晚上。古月荃在廚房後邊匆匆吃瞭些東西之後,主人便把他打發到祁縣城裡去瞭。他去做什麼?去請縣裡的高蹺隊和旱船隊。這也是模仿喬傢的壯舉。去年的正月十五,喬傢為瞭睦鄰鄉裡把縣城裡能鬧紅火的高蹺隊和城西旱船隊請到瞭喬傢堡演出,本意是為喬傢堡的男女老幼不出村子就能看上紅火。不想祁縣城內技藝最高的城關高蹺隊和城西旱船隊一來,把鑼鼓、腦閣等都給吸引到瞭喬傢堡,但凡到的喬傢一律給予豐厚的報酬。祁縣城內和周圍十鄉百十幾個村子的人們聽到消息,都從四面八方聚向瞭喬傢堡,結果十五的紅火便集中到瞭喬傢堡,祁縣在元宵節的夜晚變成瞭一座冷清清的空城。這可就影響大瞭,勝傳一時。去年元宵節史耀帶著傢人就是在往祁縣去的路上聽到消息,調轉車頭到喬傢堡看的熱鬧,看熱鬧還不算,喬傢在自傢的院子裡露天擺開一百多張桌子的宴席招待有頭有臉的人物。史耀當然也吃瞭喬傢的元宵宴席。

今年史耀也要模仿喬傢來上一回。元宵佳節乃喜慶的日子,各方來客不論官人、財主還是富貴大賈,大傢在一起開懷暢飲說東論西,加上席面還有兩位飽學的進士郎賦詩,好一番熱鬧,挨至宴席結束,天色已近黃昏。史耀請客人到院中易席而坐,擺上各種水果和名菜,品茗賞月。兩位進士又應眾人的請求,以月亮為題作起詩來。

這時候大院內的仆人和幫忙的村人出出進進擺桌子搬凳子,為晚上的百人大宴忙碌開瞭。不久,一陣馬嘶車輪滾動之聲傳來,縣城裡的高蹺隊和旱船隊先後到瞭。嘈嘈嘁嘁的人聲從大院的四面八方傳過來,這就不隻是史傢大院,而是整個的上史傢村就像是一鍋即將滾沸的水,沸沸咕咕喧騰起來。

月亮斜斜地掛在東邊的天空,在晉中平原的田野上,順著車馬大道和農田小路,一輛輛載著人的馬車、驢車和一群群步行的窮苦農民,從四面八方踏著月色聚向上史傢村。歡聲笑語隱隱傳來,被自己的壯舉刺激得十分興奮的史耀不斷地離開座位走到院子門外去迎接不期而至的貴客。貴客都請到瞭內院。客人越來越多,內院裡的安靜亦為熱鬧的氣氛所代替,都是場面上的人大部分互相認識,彼此寒暄問候之聲不斷,兩位詩人也停止瞭作詩。

正值春耕春播的農忙季節,要耕地、要整地、要運肥施肥、浸泡種子,地裡有做不完的營生,回到傢裡還要做飯洗衣打整傢務,縱然是這樣古海娘還要忙裡偷閑地串門聊天。傑娃傢、靖娃傢、張嬸傢,就連住在村北的樊傢她都去瞭,或是借牛具或是還笸籮瞭,尋找著各種理由發泄自己的情緒。就連平日裡幾乎不來往的段靖娃的侄爺小南順的首富段財旺傢她也去瞭。段老財以小南順的首富自居眼界很高,他傢的宅院坐落在村子中心,是三處全封閉的三進磚瓦院,總是靜靜地關著門,令古海娘望而卻步。現在古海娘底氣足瞭,敲響瞭段老財的大門,張口提出借段傢的耕牛使用兩天。其實村子裡養耕牛的人傢有二十多戶,今日古海娘偏要借段老財傢的用——老太太擰麻花,要的就是這個勁兒!東傢出西傢進,聊談的主題逃不瞭他門古傢全傢被邀去赴史財東傢赴宴的事情,繼而又不可避免地該到她的兒子古海。兒子的成功在做母親的心裡燃起的希望之火,照亮瞭小南順,使古海娘仿佛看到瞭一個新的世界。

杏兒的興奮比起婆婆要含蓄一些,她的社交圈子並沒有擴大,還是局限於靖娃傢、傑娃傢和張嬸傢。隻是要比過去活躍得多,對傑娃媳婦的羨慕妒忌的心情不見瞭,臉上總是掛著笑。衣著也要較過去整齊多瞭,一天到晚嘴裡哼哼著,把一些苦懨懨的民歌唱出瞭喜滋滋的味道。

古靜軒就不同瞭,老爺子的思想比杏兒婆媳要寬闊得多,也深刻得多。他不像古海娘那樣壓不住陣式,顛兒顛兒地四處去炫耀,昂亢和興奮並沒有改變他沉默寡言的性格。從早到晚依然是言語極少,照例是每日清晨早早就挎瞭糞筐去拾糞,走路時也還是和往常一樣眉頭微皺、目光盯著腳尖前三尺遠的地方,見著誰打招呼寒暄並不提海子和他們全傢到史財東傢赴宴的事。而實際上他的心思要比傢裡的婦人們鉆得更深、走得更遠,就像地裡長著的黑豆,下種之後隻是先把力量和營養用在根系上,根已經紮瞭很深瞭地面上卻看不到出芽。老頭子照例是不做田地裡的活計,有一點變化連古海娘和杏兒都不曾註意到。她們婆媳下田做活兒的時候古靜軒不像往常一樣閉門讀書瞭,而是背著手走出院門,沿著自傢的院墻繞過西鄰的張嬸傢的院子,一圈一圈地走,觀察著、思忖著。有時候一個上午能繞著兩傢的院子走十幾圈。還常常站在自傢院子的東墻下沖著墻外的一片田地呆呆地發怔。那是住在他房後的段靖娃的堂叔段舉的三畝上好的水地。

古靜軒在想什麼?他在想古傢未來的宅院!說到宅院就不簡單,它不隻是供人們居住生活的一個空間。對於古靜軒來說,或者更進一步對於晉中乃至山西人來說,甚至再大膽地推而廣之對於受儒道文化熏陶瞭幾千年的中國人來說,宅院就像一面旗幟,它標志著一個人一個傢族在事業上成就的大小和社會上的地位高低;它是一個人走向世界的出口,也是一個人完成自己使命之後的一個安靜而可靠的歸宿之地。所謂落葉歸根,一個人在自傢的宅院內落生,不管你創下瞭多麼宏偉的事業,或是一生多麼失敗,最後都要回歸到這宅院裡來。否則你就是一個殘缺的人,宅院就成瞭人生的總結。許許多多的人,一生奮鬥最後就是歸落到自己祖籍的土地上修造成一座宅院,就像給自己造瞭一座紀念碑似的感覺。他們節衣縮食,有的人一輩子就隻做瞭修造宅院這一件事情!所以你走遍晉中大地,到處都可以看到修造得十分精美的豪華的宅院,而那些宅院的主人都在吃著最簡單不過的飯食。在田裡刨食的農民、出外經商的商人、在官場上混飯的官宦,大傢都拼命地做,拼命地掙錢撈銀子,把錢積攢下,最後全部都落在瞭修造宅院這一項上。到處都聳立著一座座紀念碑似的宅院,一律的深灰顏色,每個村子都是。有大有小,林林總總地散佈在黃土地上。當你俯瞰大地的時候,也許你會不由自主地產生這樣的遐想——一它們還能被稱作是宅院嗎?經過千百年來的代代相傳,這種宅院思想、宅院情結已經根深蒂固地植根在瞭人們的心靈深處。

除瞭像紀念碑,山西的宅院還像城堡,不是現代城堡,而是像歐洲中世紀的城堡。

單說古靜軒。臘月裡古靜軒在收到姚禎義托人捎回的報喜信之後,當天夜裡就心情激動地撬開瞭自己臥室山墻上的一個小暗室門。從中取出一包銀子和一張拿油佈嚴密包裹著的圖紙。那包銀子是他在天津衛做生意多年積攢下來的,總共有將近三千兩;那張圖紙是他父親傳給他的,不是埋藏寶物的示意圖,是他父親親手繪制的一幅宅院建築的平面藍圖。那藍圖即是古靜軒父親一生的最高奮鬥目標,他本人未能實現,把藍圖作為遺願交在瞭唯一的兒子手裡。目標並不十分遠大,隻是兩處三進的磚瓦四合院。

古靜軒從天津衛敗回到鄉裡之後,手裡的銀子不足八千兩。他把一生辛苦換下的這些銀子掂量瞭一番之後,覺得財力和底氣均不夠足,隻拿出一部分翻蓋瞭他現在住的這座四合單院,又花瞭些銀子買下瞭現在他院子東邊的一片三間量單院的宅基地皮,用土圍墻圍瞭起來。古靜軒不敢貿然從事,他要考慮培養兒子——海子那年才六歲;他要考慮生老病死天災人禍諸多因素會給他的傢庭帶來的困難;他不敢把僅有的一點銀子花費幹凈。過日子就和打仗一樣,他得留著點預備隊,他知道給兒子娶親是很費錢的事情。而且那時候他想自己也本不可能隻有一個兒子,至少要再生兩個,要知道把三個兒子都培養成人是很不容易的事情。遺憾的是,老婆在海子之後就再也沒有給他生出兒子,連女兒也沒有生。沒有也罷,好歹有個海子可以接續古傢的香火,也可以給自己一個安慰瞭。他自己就是單傳,他想這也許是命,認瞭,就一心一意守著培養自己的獨苗兒子。心裡呢,卻是有塊病坐下瞭,使他鬱鬱地總也無法快活。這塊病的癥結一方是由於在天津衛的失敗,另一方也是因為父親交在他手裡的遺願一時不能實現,覺得愧對先人。

現在他終於看到希望瞭,整整熬苦瞭七年!他覺得自己在七年中受的煎熬並不比兒子來得輕松,甚至還要更沉重一些——兒子在字號上立瞭功,又做瞭大掌櫃的貼身夥計,隻要今後的三年順順當當過去,他這苦海中的舟船就算是劃到岸瞭!在大掌櫃身邊做事的兒子跟著大掌櫃吃香的喝辣的,這餘下的三年辰光已不像以往那麼難過瞭。這份熬盼也就會輕松得多。海子出徒當年可頂一份身股,記在萬金賬上的功勞還給他的身股另加一份重量,就算是一厘二厘的身股,三年一結賬,分紅的銀子少說也在數千兩之上!如此這般隻消兩個賬期下來,兒子分紅所得的銀子再加上他的積蓄夠他蓋兩處三進的套院瞭!父親的遺願就可以實現瞭!他這輩子還指望什麼,把兒子培養成瞭,蓋起兩座三進的套院,就算完成瞭,可以瞑目瞭。到瞭陰曹地府見瞭自己的父親就可以交代瞭。

也算是老天成全古靜軒,住在他屋後的段靖娃的堂叔段舉恰巧是個不爭氣的角色,染上瞭大煙癮,放出風來要出賣他屋前的宅基地給自個兒換大煙抽。年關段舉就難挨得過,急著用錢!當下古靜軒就拿出一千兩銀子買下瞭段舉的一畝三分宅基地,請瞭中人,簽字畫押約定永不翻悔。古靜軒雇瞭樊傢兄弟連明晝夜趕趁著把段傢的院墻拆倒,將買下的一畝三分地再圍到瞭自傢的院子裡,趕到春節前完成瞭這件大事。

可是正月十五之後,古靜軒的心境就又上瞭一個新的更高的臺階。赴史財東的傢宴在他的眼前打開瞭一個更開闊的世界,使他產生瞭一種登高俯覽的感覺,類似那種“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覺,當他以這種新感覺來重新審視父親留下的古傢宅院的建築藍圖時,就看出瞭父親的沒有魄力。他在心裡嘲笑著父親對兒子和孫子能力的低估,決心對父親設計的古傢宅院的建設藍圖來個大改革!兩處三進院子算什麼?!他要蓋起四外三講的磚瓦院!他繞著西鄰張嬸傢的院子轉來轉去,盯著段傢的幾畝水田怔怔地思謀,心裡就是在盤算,如何把左右鄰舍的地皮吃掉!加上他自傢現成的一處單院,一處單院的空地和已經從段舉手裡買下的一畝三分地皮,正好是夠他蓋起四處三進院子!一番深思熟慮之後,他就準備開始實施瞭。他問古海娘說:“他娘!我說,你這幾日老往他張嬸傢跑,盡說瞭些甚?”

這是晚飯的時候,一傢三口高高興興地吃著飯聊天,聊著聊著古靜軒就向古海娘提出這麼一個問題。古海娘思想淺薄不理解丈夫話中的深意,隨便說道:“瞎叨嘮唄,女人在一起還能說個甚?東傢長西傢短,沒個什麼正經的事情……”

“他張嬸沒跟你說,她有什麼打算?”

“她會有什麼打算?”

“嗨,這不明擺著麼,敲鑼打鼓放鞭炮——又一年過去瞭。他張嬸不該為自個兒的出路想一想?”

“出路?——什麼出路?他張嬸不是好好的嘛!”

“爹大概是問張嬸會不會改嫁的事,”杏兒思維敏捷,反應也快,她的猜想接近瞭古靜軒的本意。杏兒說,“爹……你問娘的是不是這個意思?”

“倒是也有這個意思……”

“不嫁!”古海娘很肯定地說,“他張嬸和咱們傢鄰居這麼多年瞭,你還不知道,堅貞著哩!那天我還逗笑著問她走不走,她說,她生是張傢的人死是張傢的鬼!一心一意就等著張有!說瞭,張有給她托夢瞭,這會兒正在口外熬苦哩,等錢掙夠瞭就回傢!”

“噢,就是說她對張有不死心啊?”

“死什麼心?他張嬸是鐵下一顆心等張有回來!靳傢堡的靳掌櫃還不是一樣?走瞭三十年,如今終於回來瞭,蓋瞭房買瞭地還抱瞭個兒子。”

“怕是張有和靳掌櫃不一樣哩。人傢靳掌櫃雖說是三十年不能回傢,可大盛魁的萬金賬上寫著他的名字哩,每三年的分賬都有紅利寄回來,也有信。張有可是杳無音訊,一走二十年瞭,生死不明!”

“這倒是,以我看,他張有叔就怕是兇多吉少。不然的話怎麼也得有個音訊才是呀。”

“他張嬸不缺錢用?”

“缺錢肯定是缺的,不過她過日子儉省,也能吃苦,好歹粗茶淡飯能把肚子填飽就能挺住……怎麼?你是想接濟她嗎?覺著自個兒財大氣粗瞭不是?”

“我沒有那個意思。”

“有也不行!俗話說得好:救急不救窮。若是一時遭災受困怎麼都好說,可是一個‘窮’字在傢裡紮下瞭根,那就誰也幫不瞭!幫得瞭一時,幫不瞭一世!”

“倒是這個理兒……你沒有聽說她張嬸準備不準備賣地皮?”

“啊哈——”古海娘失笑瞭,“他張嬸有什麼地好賣啊?她種的那二畝旱地還是租人傢段財旺傢的呢!”

“我是說宅基地。那不是她自個兒傢的嗎?”

“不會賣!她就那麼一處院子,賣瞭她到哪兒住?……”說著古海娘警惕瞭,擰著細眉毛盯住丈夫問,“哎——這話怎麼出來的?是不是有人托你打聽瞭?這個主意打得可缺德!人傢寡婦人傢的……嗨!也不是寡婦,張有還沒死哩嘛!可畢竟是一個婦道人傢獨過,誰要是打人傢張嬸宅院的主意,那就是欺負人瞭,趁人之危……是缺德的事兒!他爹,這種事你可不能插手!誰打主意讓誰自個兒問去!”

“爹!這事你不光別插手,”杏兒也插言道,“還得勸著點兒才是,娘說得對,做出欺負孤兒寡母的事缺德哩!再說瞭,張嬸和咱傢相鄰這麼多年瞭,連海子都是張嬸接的生,她的難處咱們得幫著,有人欺負她咱們還得護著點兒才是哩!”

“這倒是對的,不能欺負孤寡人傢……”古靜軒吭吭哧哧地說,覺得與老婆和媳婦對話很困難,“不過,假如是她張嬸自個兒……主動要賣她的宅基地,就另當別論瞭。那就誰願意買誰買,就像咱們買下瞭段舉的宅基地一樣,就不能說成是欺負人瞭!”

“那倒是……”話這麼一說,單純的杏兒就能接受瞭。

“倒是什麼?這是兩碼子事!”古海娘對丈夫的話還是不能接受,“段舉賣自個兒的宅基地是自願的,他抽大煙等著用錢,咱古傢不買他還會賣給別人的!而且他那一畝三分地皮本是不值那麼多錢的,咱多給瞭他銀子,也是為瞭自己個兒心裡落個妥帖。這祖上下來的宅基地到底不同別的……”

“是哩,當初段舉那塊地皮張口要的是八百兩銀子,可咱還瞭他個一千兩!給他個碗大湯寬!”古靜軒理直氣壯地說,“要不他段舉把地皮賣給咱,還一個勁兒地謝咱哩!——就是因為咱明著多給他二百兩銀子!咱這事辦得不單是買下瞭段舉的宅基地,還成全瞭段舉哩!這事擱給別人,段舉要價八百,還價還不得壓成五百?兩下一扯,成交也就是六百五十兩銀子瞭!在這件事上誰敢在背後說咱古傢的一句不是?!”

“那是!沒人敢亂嚼舌頭!”在這一點上古海娘同意丈夫的意見。

“咱姓古的以仁義之心待人……”古靜軒說道,突然把話鋒一轉,“要是有一天他張嬸也像段舉似的放出風來,說是要賣她的宅基地,咱古傢照樣是要八十給一百!決不虧她!”

“這又說到哪兒瞭,”古海娘說,“人傢他張嬸是不會賣自個兒的宅基地的!”

說到此,古靜軒覺得難於再深入下去,便打住,說:“吃飯吧。”他想自傢的這倆女人畢竟是婦道人傢,有些道理需要他掰開揉碎慢慢地講給她們聽,方能一點一點地明白。好在事情又不急。晚上,躺在被窩裡瞭,古靜軒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妻子:“你說……這會兒,咱海子在做甚哩?”

“做甚?”古海娘認真地思索著說,“大概和咱這會兒一樣,睡覺哩。”

“你就知道個睡覺!婦道人傢!”

“那你說海子這會兒做甚哩?”

“我一下子猜不準,或許是陪大掌櫃吃宴席哩?”

“都半夜瞭吃什麼宴席?”

“這你就不懂!這是生意上的事!吃宴席那是應酬,吃在其次,主要是談生意呢!”

“噢……我還真想不出來的,大盛魁那是多大的買賣呀!和蒙古王爺和俄國人做生意,講的都是蒙語和俄國話!那是三條舌頭的商人啊!”

古海爹問古海娘:“段老財怎麼樣?他傢的院子我還從未進去過呢。段傢的人也太牛氣瞭。”

“哎!段老財小宅院可好著哩!三進的院子地上見不著土,全鋪著灰磚,出簷和明梁也都漆畫得美著哩!”

“有多美?——有史財東傢的宅子美氣?”

“哎,要比史財東傢段老財可就差遠瞭!”

“是哩,不能比!史傢是什麼樣的人傢——大盛魁的財東!段傢算什麼,你知道不?”

“當然知道,段財旺他爹在歸化城開瞭制馬衣的店,幾十年鬧下十幾萬銀子後就把馬衣店盤給瞭人,回小南順來瞭。”

“對。放在臺盤上稱一稱,他段傢不過是那種長著一條舌頭的吃穿剛夠的小商人。他傢那三處院子,說實話隻有一半是掙下的,那另一半是從嘴裡和身上省出來的。不舍得吃不舍得穿!”

“這話倒不錯,段老財傢的儉省在小南順是出瞭名的。一年四季,除瞭臘月二十三祭灶王爺,正月初一至初五過大年,還有元宵節那天能見得著肉,其餘的日子段傢上下,包括段老財本人一年四季不舍得吃一點肉!也太摳!”

“所以人們才叫他‘疙促老財’呢!”古靜軒說,“段老財隻不過是一隻雞!”

“咋就比成雞瞭?”

“我是把他和鳳凰比的。三條舌頭的商人是鳳凰,鬧錢無數!”

“那咱海子將來就是鳳凰?”

“你說對瞭!隻不過是眼下咱海子還羽翼未豐,不用多,再過三年之後你再看咱海子是什麼成色!哼!他段財旺算個甚哩!將來小南順的首富大老財是咱古傢!”

“我看也差不離!”

“不是差不離——就是!”古靜軒堅決地把妻子語義含糊的語句改下過來,“他段老財不是三外三講的院子麼,將來我古傢要蓋起四外三講的院子!屋脊也要高出他一尺。”

“蓋四處院子做甚?”

“怎麼,你當我和海子是單傳,咱古傢子孫後代就都是單傳呀?杏兒她那身子還不給古傢生個五男四女的?杏兒要沒那能耐,我就給海子娶妾!反正古傢有瞭錢以後人丁也得旺起來。錢還不是人掙的?記住我的話——有瞭人才能有錢!”

“這話說得早瞭點兒……”古海娘琢磨著丈夫的話,突然間有點醒悟瞭,問,“哎——這麼說那謀上他張嬸宅基地的不是別人,正是你瞭?”

“這你就又猜對瞭。”

“這……不合適吧?”

“我不是說現在就要做的,當然這會兒她張嬸不死心,可再過三年五載,再過十年八年張有要是還不回來呢?他張嬸到那時候還會死著一個心眼兒等下去嗎?總有一天她會守不下去的。”

“這也倒是實情。”

“對瞭。咱是先把事情想到瞭,話自然是不能說出來。打聽著,一旦她張嬸心思松動,她那宅院別落在別人手裡。”

“哦——你要這麼說我就明白瞭。”

說到興奮處,古靜軒披著衣服下瞭地,重新把熄掉的油燈點著瞭,托著油燈,跟拉著鞋走到山墻跟前。

古海娘不解地問:“深更半夜的你這是要做甚?小心著涼哇。”

“我讓你看樣東西。”

古靜軒把掛在山墻上的一幅字畫摘下來,拿手抓住掛字畫的鉤形鐵釘擰瞭幾下就勢一拽,一扇偽裝得極巧妙的門就被他拉開瞭。古靜軒從墻上的小暗室中取出一個棕色的油佈包著的小包,打開來,裡面是一張折疊著的紙。

“這是什麼?”

“圖紙。”古靜軒把油燈交給妻子。

“爹留下來的那張蓋宅院用的圖。”

“不,是我重新畫的。”古靜軒說著把被子推推,在炕上騰出一塊地方鋪開圖紙,他拿手指指圖紙說,“爹留下的那張圖紙廢瞭,不能用。我畫的這張圖上是四處三進的院子呢。”

“嘖嘖嘖,想不到你還真有點心眼呢!”古海娘稱贊著丈夫,把衣服在肩膀上披披好,興味極濃地欣賞著丈夫的作品。許多地方她看不懂,古靜軒就耐心地把圖上的圈圈點點和直的彎的粗的細的的毛筆畫下的線條都代表著現實中的什麼一一講給妻子聽。末瞭,古靜軒指著圖上的四座院子中心各寫著的一個字排兒念給妻子說:“這幾個字是——福——祿——禎——祥。”

“什麼意思?”

“這是咱四個孫子的名字,將來他們每人占一處院子。”

“啊哈,你連孫子的名字都給起好瞭?”

“你以為咋的,依照姓氏的規矩,我這輩子是雙名,海子那輩是單名,到孫子他們就又是雙名瞭。四個孫子就叫古誠福、古誠祿、古誠禎、古誠祥……”

不久,晉中大地普降瞭一場喜雨,田裡的麥苗在一夜之間就頂出瞭綠油油的芽。古海娘和媳婦下地鋤草,婆媳倆並排蹲在麥壟裡,一邊高高興興地說著話一邊朝前挪著。古海娘把公公給四個還不知道在哪兒的孫子起名兒的事說給瞭媳婦。

杏兒一聽倏地就臉紅瞭,說:“爹也是的,海子還不知道在哪兒呢,倒把孫子的名都給起好瞭,還四個呢……”

“還害羞呢?”婆婆打趣說,“自己又不是初嫁過來的時候,不懂事。這一晃過去都七八年瞭,也算是老媳婦瞭!趕明海子回來,你可知道怎麼做瞭?”

“知道瞭……”

杏兒點點頭,望著眼前油旺旺的小麥嫩苗,她心裡下著決心:“等你海子回來,看我不把你狠狠地……”

過瞭一會兒杏兒獨自悄悄地哭瞭,她又想到瞭,七年多沒見面海子早不是走的時候的樣子瞭。該長成一個七尺高的大漢瞭……就怕是還沒等她狠狠地把海子怎麼怎麼樣瞭,就已經被海子狠狠地那個瞭……血液在她的身體內奔騰,像洶湧的激浪沖擊著她的心,那心熱切難耐,把她的熱情釋放出來,就是一首歌:

傢居在太原,
我爹他叫孫裡;
生下我一枝花,
取名孫玉蓮。
玉蓮我一十六整,
剛和太春配成婚;
好一比蜜蜂見瞭花,
心中喜盈盈……
……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實難留;
手拉著哥哥的手,
送你送到大路口。
走路你要走大路,
你可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那個人兒多,
能給哥哥解憂愁。
坐船你要坐船艙,
你可不要坐船頭;
河上那個風浪大,
小心跌進河裡頭。
……

薄雲蔽日,天空中飄著一些細碎的散雪,被風吹得唰唰拉拉地撲在人們的臉上和身上。沿著自然形成的寬闊的庫倫—恰克圖大道,一支大約由二十多人組成的馬隊簇擁著一輛俄羅斯三駕四輪馬車在向前疾馳。馬車的車轅很長,一個上年紀的蓄著大胡子的俄國老頭坐在高高的車夫座上駕駛著馬車。老車夫嘴裡不停地吆喝著,把長長的鞭梢在離他很遠的馬頭上抽響。四隻車輪飛轉著輾壓著大道上的積雪,發出吱吱嘎嘎隆隆的轟響。

大掌櫃身穿貂皮大氅,頭戴北極褐狐皮風帽,舒舒服服地仰靠在座位上。車篷的後面和左右兩側都是密封的,頂部呈半圓形,都由厚厚的綠色俄國毛毯圍著,前面的視野很開闊。大掌櫃身體隨著顛簸的車身搖晃著,目光從半瞇著的眼縫間撒向廣闊的恰克圖原野。這裡是中俄邊境地帶,遠處的山巒間有幽綠色的松樹的綠影在閃現。一片雜亂的馬蹄聲陪伴著沉思的大掌櫃。

在大掌櫃身旁坐著一位中年俄國人,灰藍色的眼睛白皮膚,頭戴一頂黑貓皮的西伯利亞軟帽。他叫彼夫佐夫,是俄國專事對華貿易的六大公司之一——伊爾庫茨克公司駐庫倫分公司的經理。大掌櫃乘坐的這輛俄式的三駕四輪馬車就是彼夫佐夫提供的。出於對歸化通司商會最高領導人的尊重,彼夫佐夫在得到大掌櫃到達庫倫消息的當天,就到大掌櫃下榻的大盛魁庫倫分莊拜訪瞭大掌櫃。伊爾庫茨克公司是與大盛魁打交道有一百年歷史的老相與,大掌櫃王廷相和伊爾庫茨克公司的總經理波波夫在個人之間也是極為熟識的老朋友。熟知這一切的彼夫佐夫提出以他們公司的四輪馬車代替大掌櫃從歸化帶來的雙輪單轅中式馬車,大掌櫃欣然接受瞭。而陪大掌櫃前往恰克圖對彼夫佐夫來說就是禮貌必須的瞭。

古海騎著馬跟在四輪馬車的旁邊,後邊跟著負責保衛工作的薛拳師和他的兩個徒弟,再後邊是庫倫辦事大臣貴斌為示友情派出的三名官役,以及大盛魁庫倫分莊和恰克圖分莊上由二掌櫃盛禎派來的專門迎送大掌櫃的掌櫃和夥計。總共十八個人,全都騎著馬。

隊伍爬上一座被薄雪覆蓋著的高坡,鳥巢似的恰克圖全景就呈現在瞭眼前。古海興奮地靠近大掌櫃的轎車大聲問道:“前邊就是恰克圖吧?——大掌櫃。”

“是哩,是哩,這就是瞭!”

大掌櫃在座位上欠起身子,也顯得挺興奮地抬起一隻手指瞭指凹地間的那一片建築群。

大掌櫃的一雙手早在幾十年前就凍掉在西伯利亞雪原上瞭,這會兒何以又有一雙手長出來瞭呢?這就要說到古海。這個腦瓜玲瓏剔透的小子,不管什麼事一旦由他做出來就是和別人不一樣。王福林跟瞭大掌櫃那麼多年,是頗受器重的一個貼身夥計,但是王福林在大掌櫃身邊日夜侍候著對大掌櫃的那雙殘廢的禿手硬是熟視無睹。後來接替王福林工作的那幾位就更不要提瞭,盡皆愚鈍之輩,一個個沒幹上幾天就被大掌櫃攆跑瞭。隻有到瞭古海,這個鬼精靈,跟瞭大掌櫃不到一年的工夫,七鼓八弄的竟然拿細牛皮做出一雙假手給大掌櫃裝上瞭!這大概也與他入號前在姑夫姚禎義的鞋店裡幫忙對皮革的性質熟悉有些關系。那雙細牛皮的假手做得惟妙惟肖,手指頭和手掌都自然彎曲著,右手的大拇指還微微翹著,極為逼真,還拿顏料把一雙假手染成瞭肉色。不瞭解的人乍一看根本不會以為大掌櫃裝著一雙假手。那右邊的假手在食指和中指之間留有一個小槽,正好插一支小勺把,吃飯時大掌櫃像俄國人似的以勺取食甚為方便。

後來大掌櫃在和人談到古海和他的關系時,說:“這小子跟我有緣!”小古海的善解人意無以復加,無人可及。跟大掌櫃日子久瞭,他就好像變成瞭大掌櫃肚子裡的一條蟲似的,大掌櫃剛剛覺出一些口渴,古海就已經把茶杯捧到他的面前瞭;大掌櫃剛剛覺得喉嚨癢想抽袋水煙過把煙癮,古海就已經把煙袋裡裝好瞭煙絲連火絨都點燃瞭。一切都順心順手,就好像大掌櫃又多長出兩條腿、兩隻手、一顆腦袋。生活起居的不便感覺頓然消失不說,古海往往還在生意上想出好多點子,為大掌櫃省卻瞭不少腦筋。如此這般自然是極得大掌櫃的歡心。

二掌櫃盛禎帶領著大盛魁恰克圖分莊所有的掌櫃和夥計,站在買賣城的門口迎接大掌櫃的到來。

在平常的日子裡隻有持有部照商憑的商人才能進入買賣城,有兵士設卡驗證。現在正是年節,恰克圖的督署衙門下令解禁三日,附近的牧人、僧侶,甚至三百多裡以外的庫倫人都乘著馬趕著車來到買賣城看熱鬧趕年節。

恰克圖的年節之所以特別地吸引人,還是因為春節期間會有數以千計的俄國人從俄方的買賣城和幾百裡以外的伊爾庫茨克趕到中方的買賣城裡來與中國人共度佳節。這習慣已經延續瞭半個多世紀瞭。正因為如此,中國人的買賣城內,商人們是放假而不關門。所有的店鋪、住宅的門上和屋子的窗戶立檔上都貼滿大紅紙的對聯和單聯;在買賣城的各條街道的十字路口的街道中段有較大字號的地方,懸空掛起瞭一道道三色紙的彩簾,彩簾的下端剪成鋸齒形,上面寫著鬥大的毛筆字,都是“三陽開泰”“恭賀新禧”“五谷豐登”“國泰民安”之類的年節吉言。

督署衙門的規定是春節的初一至初三中方買賣城開禁三日,而實際上臘月二十九日這天關卡上的崗哨就已經全撤瞭,減去瞭查驗證件的繁瑣手續。大掌櫃的馬隊在男女老少的俄國遊人構成的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行,拐進一條街,走進瞭一座帶有回廊的庭院。後來古海知道這種房子的結構深受俄國建築的影響,在房子的四面都開有門和窗,和俄國人的商棧極為相似——這就是每年吞吐貨量都在幾千萬以上的大盛魁的恰克圖分莊瞭!大盛魁所有銷往俄羅斯的貨物,包括福建、湖北、湖南的各類茶葉,江浙的絲綢織品,山東的絲線,江蘇宜興的瓷器,河南、河北的土佈……最後都是由這個分莊吐出的;而俄羅斯皮貨、毛毯、標佈、金沙、糧食、藥材、哈喇……也都是由它吃進的。一溜十間開間的房子是店鋪,它隻設貨架沒有櫃臺,是開架的。實際上把它叫做貨品陳列室才更準確,它是供俄商看樣定貨用的。在房間寬敞的地上擺著桌子、椅子和凳子。適逢年節,各張桌子上都堆滿瞭點心、糖果和傳統的中國油炸食物,許多俄國人——大部分並非是商業夥伴甚至都不是商人……坐在桌子旁邊,熱情的夥計們笑容滿面地招待著客人,請客人吃東西喝茶,夥計們說話使用的都是俄語。夥計們樂呵呵地在客人中間穿行著,跑來跑去忙得不可開交。

店鋪後面連著賬房和臥室,旁邊是高大的庫房。賬房和臥室面積都很小,因為習慣上談生意接待客人都是在店鋪裡進行。現在店鋪裡擠滿瞭前來恭賀年節的俄國人,而且先到的客人還未離去後來的客人就又進瞭店門。不斷地傳來那種卷著舌頭說漢話的恭喜聲——“恭賀新禧”“新年發財”“羊年大吉”……恰克圖的俄國人都熟悉中國人的習俗,也都會講一些簡單的漢語。

盛禎把大掌櫃請到賬房中坐。賬房裡隻有一張俄式的大長條桌子,十幾把椅子,大小掌櫃和彼夫佐夫坐定之後許多人就隻好站著瞭。房間裡擠得密密匝匝,誰要出進都要側著身子走路。

剛剛給大掌櫃沏上一杯茶,就有一個小夥計報告說:“盛掌櫃,伊爾庫茨克公司波波夫總經理前來賀喜!”

於是所有的人都站起來,讓開一條路,請貴客進入賬房。伊爾庫茨克公司的總經理波波夫五十多歲,矮胖的身材非常結實,灰眼睛大臉盤,蓄兩片濃密的髭須,一進門便依中國人的禮節抱拳施禮,用漢話說道:“恭喜恭喜!——大掌櫃新年好!各位新年好!……”說著伸開雙臂將大掌櫃抱住,毛茸茸的大手在大掌櫃的脊背上使勁地拍著。波波夫的外貌看上去與其說是俄國人還不如說是更像中國人呢,他的皮膚很粗糙,臉上佈滿瞭坑坑窪窪的點子,說話時喉音很重。後來古海知道,波波夫是通古斯族的一支部落的後代,他們的部落拋棄薩滿教改信東正教的歷史還不足五十年。從動作和心理習慣上看,他完全是個東方人。

一個頭戴制帽的俄國小夥子把一個紮著彩帶的禮盒捧上來。

“不成敬意,一點小意思,請收下!”波波夫接過禮盒親手把它交到大掌櫃的手上。

“謝謝瞭!……請坐!——請坐!”

大掌櫃用俄語說。

房間裡顯得更加擁擠,主人和客人互相說著話,一會兒是俄語,一會兒是漢語,氣氛也更加熱鬧瞭。

中方買賣城內人聲熙攘,賣藝的、演雜技的、變戲法的,在街道的交叉路口上吸引瞭成千上百的俄羅斯男女。鑼鼓和嗩吶聲拼命地放出最高的音響,渲染著節日的氣氛。夜幕降臨,城內的各個角落響起瞭爆竹的爆炸聲;五彩繽紛的禮花騰空而起劃破黑色的夜空,繼而又像萬道彩色的瀑佈從天而降。禮花引起俄羅斯男女的一陣歡呼。盡管寒氣逼人,他們都被凍得臉色發紅,但依然興致盎然。

在中國傳統的大年夜裡並不是所有的俄國人都是來遊玩看熱鬧的,精明老道的波波夫趁著賀年節的機會與大掌櫃談成瞭一筆糧食的生意。

糧食——主要是小麥和豆類,歷來在俄國對中國的出口商品中占有很大份額。一連三年中國內地農業生產平穩,使俄商對華出口糧食的數量停滯在一個低水平上。恰克圖的貿易形式主要是以貨易貨,中國不需要俄國的大量糧食,但是俄國卻是缺不得中國的茶葉,俄方的皮貨與其他物品無法與茶貨抵平,自然就出現瞭逆差。俄國政府又有令不準白銀出口,結果就造成瞭俄國各個公司,尤其是以經營糧食為主的伊爾庫茨克和托博爾斯克公司大量糧食的積壓。由於對情勢的預見不準,儲備糧食的倉庫不夠用,三年之內俄商在糧食生意上遭受的損失頗重。談判是在分莊廚房旁邊的餐廳進行的。由於大盛魁鐵的傳統規矩——年夜的食譜上隻有小米熬稀粥這一道菜,廚子在把一大鍋稀粥熬好之後,就找朋友打牌去瞭。

沒有廚子無法做菜,而且什麼佐料都沒有準備,盛掌櫃有些犯難,就把一個夥計叫到跟前說:“你去趕快把胡師傅找回來!咱們自己喝稀粥沒得說,可怎麼能給俄國客人往桌上端稀粥呢?!”

“你要做什麼?”波波夫問盛掌櫃。他沒聽清楚盛掌櫃吩咐那夥計些什麼話,但從表情上他猜到瞭盛掌櫃的意思。

“我讓他把廚子找回來。”

“你看——我就猜到瞭,不必,不必瞭!”波波夫說,“與大盛魁打交道幾十年瞭,用你們的話說就是老相與瞭,你們的規矩我知道的!新年佳節不吃美味佳肴,隻喝稀飯,紀念先人創業的艱苦,這是很好的事情,我很欣賞!而且我波波夫對你們來說也不是什麼客人,是朋友!我非常願意與你們一起喝中國的小米稀粥!讓我們一邊喝稀粥一邊談生意,別有一番情趣的。”

盛禎看看大掌櫃。

大掌櫃說:“照客人的話做——上小米稀粥!”

大海碗滿滿地盛瞭粥,每人面前一碗。大傢一邊喝著一邊說話。結果一筆十六萬擔小麥的生意在喝稀粥的唏唏溜溜的伴奏之中談成瞭。這一年中國中原各地的小麥生產是個豐年,這是早在秋初就將山西、山東、河南、河北、陜西以及寧夏省的信息匯總後得出的結論。中國市場上並不需要大量的俄國小麥的進口。這一點大掌櫃給波波夫講清楚瞭,所以要他的十六萬擔小麥很大程度上是出於友情的考慮。歷史上伊爾庫茨克公司在俄國專事對華貿易的六大公司中,是以經營西伯利亞小麥為主項的,皮毛出口在其業務總量上占不到四分之一;他的大量現金都投入到瞭小麥收購上瞭,如果中方不要他的小麥,波波夫就無法補平進口中國茶葉帶來的逆差。在中國市場並不很需要小麥的時候進口瞭伊爾庫茨克公司的十六萬擔小麥,顯然是一種極大的體恤的舉動,為此波波夫非常高興也非常感激。作為回報,他將小麥的價格壓低二厘,並且保證提供一級的新糧。最後簽約的時候雙方隻有大掌櫃、盛掌櫃和俄方的波波夫總經理和彼夫佐夫在場。俄方提出對談成的小麥生意的數量和價格進行保密,大掌櫃答應瞭。

波波夫是西伯利亞土著居民的後代,他的祖先世世代代生活在廣袤而又寒冷的西伯利亞土地上,他們從事捕魚和狩獵,過的是茹毛飲血的蒙昧生活。他們用自己獵獲的海豹皮、海象牙、貂皮和珍貴的北極褐狐來換取中國人的磚茶、大佈、瓷器等生活日用品。與中國人的交往使他們從蒙昧原始的生活狀態擺脫出來,並且學會瞭經商。

俄羅斯人到來之後對西伯利亞當地居民采取歧視的態度,把他們稱作是異族人。而這些西伯利亞當地人富裕起來之後,就送給他們一個綽號——西伯利亞小貴族。小貴族的稱謂是區別於那些俄羅斯的真正貴族而言的。這裡面當然就包含著瞧不起他們的意思。這些歷史的原因造成伊爾庫茨克公司、圖拉公司等一些由西伯利亞漁獵民族的後裔組成的對華貿易公司與莫斯科公司、托博爾斯克公司等一些由俄國歐洲部分的城裡人和哥薩克後代組成的公司之間的矛盾。不久前,後者曾經在聖彼得堡掀起過一場“鎮壓西伯利亞小貴族”的運動,給這些西伯利亞籍的商人冠以“蔑視皇權”“恣意妄為”的罪名。但是他們沒有成功。“西伯利亞小貴族”在兩百年與中國商人的交往中已經積累起巨大的財富,光是波波夫傢族的財產總額就超過瞭一千萬兩白銀,而且在政治上他們也具有相當的實力。波波夫傢族在半個世紀之內一直擔當著俄國六大對華貿易公司的大本營伊爾庫茨克市的市政要職。直到現在該市市長一職仍為波波夫的一個堂兄擔任。波波夫傢族成功地賄賂瞭俄國財政大臣維特,取得瞭維特的支持和保護,挫敗瞭被他們稱作“歐洲貴族”們發動的鎮壓運動。

大年初一的上午,托博爾斯克公司、圖拉公司、莫斯科公司、喀山公司、阿爾紮馬斯、伏羅格達公司,包括關系非常敵對的巴達瑪耶夫公司的人先後都來登門拜年。大盛魁大掌櫃、歸化通司商會會長王廷相到達恰克圖的消息作為一條重要的商業信息以最快的速度在俄國商人中間傳開瞭。所以到大盛魁分莊來拜年的全都是各傢公司裡決策的首腦人物,他們都希望在中國人賀年節的時候同時能就一些實質性的業務問題與大盛魁的最高決策人進行磋商,最好能借這個機會談成某項大生意。結果是他們的希望落空瞭。從早晨開始賀喜拜年的人就不斷——當然也包括買賣城內的中國商人,一撥接著一撥。後到的客人連坐的凳子都沒有,就在賬房或者店鋪的地上站著和主人談話。賬房和店堂的桌子上堆滿瞭客人贈送的各式各樣的禮物。俄語的、漢語的賀喜寒暄聲交織成瞭一片。結果出現瞭這樣的喜劇場面:俄國客人一進門抱拳施禮,滿口的“恭喜發財”“羊年大吉”……也不管從屋裡出來的人是誰,隻管施禮抱拳滿口吉言,常常是正要進門的和剛要出去的人在門口相遇,全都是俄國人,大傢也都點頭哈腰地向對方恭賀年節。拜大年把俄國人都拜昏瞭頭。這場面讓古海忍不住笑瞭出來。

讓古海感到格外高興的是,大年初一下午他看到瞭米契訶的父親康達科夫。當他看到一個拄著拐杖的俄國商人一顛一瘸地朝分莊走來的時候,一下子就猜到瞭那是米契訶的父親。康達科夫是莫斯科公司的副總經理,中等偏高的身量,身材很勻稱,灰藍色的眼睛和他的兒子像極瞭,金黃色的稀疏頭發在額頂上梳理得整整齊齊,面色白凈,蓄著兩片幹凈的髭須,很有些紳士風度。康達科夫手裡抓著軟細羊羔皮帽子一邊在自己胸前匆匆忙忙地畫著十字,一邊抱拳施禮向在門口的夥計們賀喜。

“你是米契訶的父親——康達科夫先生吧?”古海向客人行瞭禮以後直接用俄語問道。

康達科夫現出很驚訝的樣子,微張著嘴上下打量起瞭古海,瞇縫著眼睛臉上現出一種竭力回憶的神情:“是啊……可是,您是誰?”

“我叫古海,哦——也叫古元龍,”古海笑著說,“我是您兒子米契訶的朋友!”

“古海——古元龍……”康達科夫在記憶中搜尋著,臉上還是一副迷惘的神色。

“難道您的兒子沒有和您談起過嗎?四年前,在我們中國喀爾喀草原的西部城市烏裡雅蘇臺,莫霍夫的小商店……”

“是的,您怎麼會知道?”

“是米契訶閑聊時告訴我的。”

“噢!我知道……”這一下康達科夫終於想起來瞭,高興地伸手抓住古海的肩膀搖晃著說,“不錯,是在烏裡雅蘇臺!你就是大盛魁那個年輕的學徒古元龍!——米契訶經常給我講起你的。因為你,他在烏裡雅蘇臺的日子過得很愉快。”

“米契訶為什麼沒有來?他還在您的公司裡工作嗎?我很久沒有得到他的消息瞭。”

“不,米契訶回到莫斯科不久就入伍瞭,現在在黑海岸邊上與土耳其人打仗呢……在為我們的沙皇賣命。”

康達科夫是一個具有民主思想的人,為人正直做事也公道。下午的時候俄商該來的也都來過瞭,買賣城內別的中國商人來拜年,盛掌櫃安排分莊的其他掌櫃在店堂裡接待。這樣康達科夫就得以在賬房內安穩地坐下來與大掌櫃和盛掌櫃談一談生意上的事情。康達科夫想與大盛魁做一筆有關小麥的生意,他剛剛提瞭一個頭就被大掌櫃果斷地拒絕瞭:“我們國內去年小麥是個豐收年,也沒有戰爭發生,不需要糧食進口。”

“可是伊爾庫茨克公司屯積瞭上百萬普特的糧食要賣給你們的!”

“這隻是他們單方面的想法。”

“伊爾庫茨克公司!……哼!這些可惡的小貴族,欺行霸市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們控制瞭整個東西伯利亞市場,還貪得無厭地要把手伸向西西伯利亞和歐洲城鄉。他們高價收購小麥,想達到壟斷的目的。”

一說到“西伯利亞小貴族”,康達科夫情緒就激動起來。大掌櫃打斷瞭他的話,說:“這些都是你們俄國人內部的事情,康達科夫先生,我們中國人無權過問……”

關於糧食的事情大掌櫃一個字不提,甚至連邊兒都不擦一下,是一副決絕的態度。而事實上呢,古海知道大掌櫃這次到恰克圖主要就是來談糧食生意的,早在去年的夏末秋初大掌櫃領導的二十八傢歸化通司商號就在與俄商接觸的過程中紛紛放出吃進小麥的意向,但是都遲遲不動。俄國方面的六大公司都準備瞭大量的小麥打算賣給中國人。中國商人早就探得俄國的東西伯利亞、西西伯利亞和歐洲的農田去年風調雨順,小麥大面積豐收。拒絕談糧食生意和拖延,目的是為瞭俄商各公司之間的內訌更加激烈,最後達到壓價的目的。小麥是傳統的項目,每年都是要吃進的。

大掌櫃把話題引向瞭開辟俄羅斯西部茶葉市場的問題上來。傳統的磚茶市場主要在西伯利亞,而俄國廣大的歐洲部分的農村和城市並不飲用磚茶。他們習慣飲用綠茶、紅茶、白毫茶、花茶、木墩茶和千兩朱蘭茶,也就是俄羅斯所說的“細茶”。俄羅斯人認為自己比異族人來得文明高貴,異族人隻能吃粗糙的磚茶,隻有他們才配飲用來自中國南方的“細茶”。隻是“細茶”較磚茶在價格上要昂貴得多,包裝運輸上也困難些,歷來不被茶商重視。這樣就造成瞭俄國的歐洲部分的城市和農村,把中國“細茶”視為奢侈品,在城市隻有那些有地位的政府官僚、世襲的勛爵、新生的資產階級、商人,在農村隻有那些農場主、教堂的高級牧師和退役回鄉的軍官,他們才有資格飲用“細茶”,而廣大的農民(包括自由人和農奴)、城市市民隻能以自制蘇打水做常年的飲料。

康達科夫的莫斯科公司目前正在致力於開辟新的“細茶”市場。這個主意是二掌櫃幫著康達科夫想出來的。康達科夫也好,其他的俄國商人也好,他們與中國商人的來往根本就不是一般局外人想象的那樣,一年中間有幾次見面,隻要一坐下來就談生意,嚴肅著面孔討價還價,為一種貨品的價格、質量爭得面紅耳赤。不是的,完全不是這樣的。中俄雙方的商人各自住在相隔僅一百步的兩個買賣城內,他們之間的交往頻繁隨便得就像中國內地的大村莊一樣,隨時都可以到對方的店鋪裡去閑坐聊天。主人要是為什麼事情忙不過來,完全不必顧慮陪客人的事情,客人自己去沏茶,去拿主人的葉子煙來抽——自己照顧自己。雙方都是如此。有時候他們聚在一起玩一種投骰子的遊戲,可以從傍晚一直玩到第二天早晨。帶賭註的投骰子的遊戲在恰克圖中俄雙方的買賣城裡是十分盛行的。

大年初一大掌櫃不願意把一年中間隻有一次的節日氣氛搞得過分板滯,在與康達科夫談到開辟“細茶”市場的事情不久,就提議說:“據說這幾年投骰子在恰克圖很盛行,我們來玩一把好不好?”

“好啊!”康達科夫立刻就響應瞭,他對投骰子特別著迷,“我早就手癢癢瞭!”

拉開架勢玩兒,空氣也活躍瞭。二掌櫃盛禎親自找來一塊俄國毯子,鋪到桌子上,吩咐夥計給沏上白毫紅茶。大掌櫃、二掌櫃、康達科夫,四個人是三缺一。大掌櫃向周圍看瞭一圈之後把目光投向身邊站著的古海說:“你來!——別站著瞭,坐下來頂個缺。”

古海猶猶豫豫地坐下來瞭。入號八年瞭這是頭一次與大掌櫃、二掌櫃並肩坐在一起。平時裡總是站著侍候掌櫃,端茶、倒水、點煙、開門、撩簾……這一套他做慣瞭。突然讓他與掌櫃子們坐在一起玩兒,古海就顯得特別緊張,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骰子是海象牙刻成的,六個面上分別刻著一、二、三、四、五、六個紅點;投的時候嘴裡還要同時喊出一個數,待骰子滾瞭兩圈穩住瞭,沖上一面的點數與你喊出的點數正好相同,就算是贏瞭,否則就是輸。喊出的點數與實際的點數相差越多就輸得越慘。實際上這種遊戲是專門為賭錢發明的,不帶賭的玩兒就一點意思也沒有。康達科夫說:“你們中國人平日裡太古板!尤其是山西籍的中國人。”

“沒有辦法,”盛掌櫃說,“人性即是如此。”

“你們根本不明白帶上賭註以後的那份刺激有多麼有趣!……五點!”康達科夫說著投出骰子,“啊哈——我大贏瞭!”

“康達科夫果然玩得好!”大掌櫃贊嘆說,卻並不興奮。

“要是在別處,我這一下就厲害瞭,”康達科夫說,“也許是一塊中國元寶,也許是一頭兩歲的犍牛就歸我所有瞭!有一次我和‘壁光發’的牛掌櫃玩兒,牛掌櫃一骰子投出去居然贏瞭什麼?你們猜猜!”

“是銀兩?”

“不對。”

“是茶馱子?”

“不是。”

“是駱駝?銀票?”

“都不是——是女人!是一個漂亮的烏克蘭姑娘!”

“人是活的……”古海很不理解,“怎麼贏來贏去的呢?”

“小夥子,這你就不懂瞭,”康達科夫很神秘地向古海瞇瞇眼睛,“烏克蘭姑娘可是妙極瞭!她叫柳笆,是我們一個俄國商人養的小情婦,這麼一下子就歸瞭牛掌櫃瞭。牛掌櫃在我們那邊買賣城的外邊給柳笆買瞭一所房子讓她住,牛掌櫃每星期都要到柳笆那裡住兩天。真是妙不可言其樂無窮啊!哈哈哈……”

古海被康達科夫笑得很窘,臉漲紅著。他偷偷看看大掌櫃,發現大掌櫃的樣子也很尷尬,再看二掌櫃也是挺不自然地在幹笑。

大掌櫃把話岔開瞭:“康達科夫先生,聽盛掌櫃說你們的莫斯科公司在開辟‘細茶’市場方面很有進展,是這樣的嗎?”

大掌櫃向康達科夫問話的時候使用的是俄語。一邊玩兒一邊聊,大傢在不自覺中所操的語言一會兒是漢語、一會兒是俄語、一會兒又是蒙古語,就像是做農活的農民放下筐子、拿起鋤頭怎麼方便怎麼來,需要什麼工具就用什麼工具。

康達科夫沉吟瞭一會兒使自己從玩笑中清醒過來,回答說:“我們遇到的最大的障礙,就是習慣問題。當人民把‘細茶’當做奢侈品的時候,是很難大量銷售的。”

“習慣是逐步形成的,也是可以逐步改變的。”大掌櫃說,“我們中國人過去千百年隻習慣穿自己傢織的土佈,但是這些年不管是城市還是鄉村,中國人中間已經有九成以上的人改穿洋佈做的衣服瞭。你們莫斯科公司提供的俄國標佈的數量逐年提高就是很好的證明。我希望中國‘細茶’在俄國的西部也能像俄國標佈在中國市場那樣為廣大人民接受,成為暢銷的產品。”

“那當然求之不得!問題是在價格上。就以佈匹來說,俄國標佈之所以受中國人的歡迎,是因為中國土佈外觀趕不上俄國標佈,價格還不便宜。可是中國‘細茶’就不一樣瞭,它的價格太昂貴。”

“這和數量有關系。現在你們進口的中國‘細茶’每年連兩萬箱都達不到。倘若你們進口中國‘細茶’也像我們的磚茶一樣,動輒就是十萬二十萬擔的數,價格自然就降下來瞭。”

“我認為俄國的磚茶市場在一百多年的過程中已經形成相對固定的格局,六大公司各有各的勢力范圍,再下多大功夫也不會有太大的出進。”盛禎說,“對你們莫斯科公司來說,聰明的做法還在於開辟新的市場。你們做中國‘細茶’生意是有地利之便的。隻要你們達到一個數量,我們中國方面可以采取辦法限制其他俄國公司進口中國‘細茶’,保證你們獨傢經營!還可以有一些其他的優惠條件。”

“我很想聽聽你所說的其他優惠條件。”

“比如說,我們可以考慮不賺錢,甚至賠一些錢進口你們的糧食。這個道理很簡單,正像你們俄國人賣給我們標佈一樣,很長一段時間你們在標佈和其他紡織品的出口上並不賺錢,有時候你們從英國人、德國人那裡轉手棉紡品,換上你們公司的貨簽,搭上瞭運費和雙重的稅收,這些生意肯定是賠錢的。但是你們鞏固瞭與我們的關系,占領瞭市場。更重要的是在回程貨上你們找回瞭損失。現在我們也是同樣的想法,不賺錢甚至賠錢也願意把中國的‘細茶’賣給你們。實際上在營銷‘細茶’的問題上,俄國的六大公司中間隻有你們莫斯科公司有這個能力。正像大掌櫃所說——你們占據著地利,可謂得天獨厚。”

“那麼,你們打算在價格上再讓出多少呢?”

盛禎望望大掌櫃。大掌櫃拿兩根假指頭很巧妙地夾住骰子,在眼前欣賞著,突然把骰子拋在毛毯上,說:“一點!——”

“不!——是三點!”康達科夫搶在骰子落定之前說。

骰子落定,果然是三點。大掌櫃自嘲地搖搖頭,說:“你贏瞭!——康達科夫先生,我們在‘細茶’的價格上再讓你三厘!但是要數不低於三萬箱。”

“好——我們成交瞭!”

康達科夫說。

那天在玩骰子遊戲的時候,古海在康達科夫猜中瞭“三點”之後,聽到康達科夫說:“好,我們成交瞭!”這時候古海笑著沖康達科夫點點頭表示祝賀,同時把椅子向後挪挪站起來,他知道接下來掌櫃子們就會對貨物的交貨時間、運輸路線等問題具體商定,這些都屬於高級機密,這一類的會談不單是像他這樣的還未出徒的夥計不能在場參與,就連那些總號內的分莊上的非主要負責掌櫃都無權知道。這是規矩。

骰子亮著紅三點的一面停在桌子上不動瞭,依照順序應該是二掌櫃盛禎投骰子。二掌櫃沒伸手,吩咐立在他旁邊的小夥計說:“拿茶壺茶碗來!”大傢都明白掌櫃子們要談重要事情,賬房裡的三個夥計和兩名分莊上的掌櫃都自動起身朝外走。古海也一起往外走,在門口他被大掌櫃叫住瞭。

“古海,你回來。”

“有什麼事要我做嗎?”古海回到大掌櫃身邊彎著腰問。

“沒什麼事情,”大掌櫃說,“你坐下。”

古海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懷疑自己聽錯瞭或者是大掌櫃說走瞭嘴。他疑問的目光從大掌櫃平靜的臉上移向二掌櫃盛禎,想得到個證實。就見盛禎掌櫃也是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於是他又重復地問瞭一遍:“大掌櫃有什麼事情要我做嗎?”

“你坐下,聽聽我們談生意。”這一次大掌櫃很明確地說清楚瞭自己的意圖。

古海坐下瞭。盛掌櫃身邊的夥計把茶壺、茶碗拿盤子端上來,退出去瞭。桌子邊上隻有大掌櫃、盛掌櫃、康達科夫和古海四個人。盛掌櫃親自走到賬房後面的木櫃子跟前,拉開門,把一個小巧的上著一層墨綠色釉子的瓷罐拿出來,放在桌子上。

古海竭力抑制著內心的激動,把兩手放在膝蓋上,像個乖巧聽話的孩子坐在大掌櫃的旁邊。這種掌櫃做事夥計在一邊坐著看的局面使他很不自在。他站起來,對盛掌櫃說:“您坐著,我來沏茶!”

但是盛掌櫃朝他擺瞭一下手,說道:“你不懂。”二掌櫃像寺廟裡大喇嘛做佛事似的莊重著面孔,把預備好的圓柱形木炭放到銅茶炊中間去,很熟練地倒瞭一點煤油,燃著瞭。然後抓起一把綠色的朱蘭茶投進去,沖上冷水,蓋上壺蓋。做完瞭,目光在俄式的銅炊上欣賞著,拍拍手說:“好瞭,等一會兒就能喝瞭!”

“的確,這一切你都做得非常地道。”康達科夫贊許地搖著頭,用漢語誇獎盛掌櫃。

“是跟你們俄羅斯人學的。”盛掌櫃重新坐下,把一個精致的裝著好幾種煙絲的木頭煙盒往康達科夫跟前推推。木制煙盒像普通的調料匣子,裡邊隔開好幾個格。“抽曲沃煙還是水煙?”

“當然是曲沃煙。”

康達科夫拿出自己的小煙袋,捏一撮曲沃煙絲塞到銅煙鍋裡,在劃著火柴還沒有點著的時候,問大掌櫃:“要我提供空白執照嗎?”

“當然要。”大掌櫃說,“既然是我們為貴公司提供茶貨,為什麼要從別人手裡搞空白執照呢?這麼做豈不是太見外瞭嗎?”

“還有運貨的小條,也由你們一並辦好吧。”盛掌櫃補充說。

“駝隊計劃走什麼路線?”

康達科夫在自己噴出煙霧後問道。

“走歸化——烏裡雅蘇臺——唐努烏梁海——比斯克一線。”大掌櫃說,“你必須派人準時在烏蘭木圖山口接應駝隊。邊境上的中國方面卡倫不用你們管,但是俄國卡倫的事要你們負責。”

“俄國卡倫的好處費用得你們出。”

“可以。但是空白執照和運貨小條我們就不再另付銀兩瞭!”

“好吧。”

“一千五百兩。”

“這要你體恤瞭!——康達科夫總經理。你知道的,中國‘細茶’不是從漢口起運的,而是由我國長江以南的省份安徽建德起運。由漢口到歸化就已設有六十四道厘金稅卡,而由安徽建德又要增加二十九道厘金稅卡,這樣光是稅收就會超過貨價的!我們無利可圖。”

“但是持有我們公司的空白執照和運貨小條穿越整個喀爾喀草原,你們再不用交納稅金瞭。這筆稅金可是不小的數字!在這一大筆漏掉的稅金面前,幾百兩銀子用中國話來說就像是九頭牛身上的一根毛一樣微不足道!”

“這是兩碼事,有一句中國俗話不知道康達科夫聽說過沒有?”

“是什麼話?”

“叫做——送人送匹馬,買賣爭分毫!”

“哦,哦……”康達科夫略作詫異很快就明白瞭,哈哈大笑著說,“我明白瞭,我明白瞭!——這話有道理,有道理!”

大掌櫃和盛掌櫃也一起笑起來。

“好吧,”康達科夫說,“就依你們,八百兩銀子。我們說定瞭!”

“說定瞭。”

對話非常簡單。但古海知道,這場非常簡單的談話的內容卻是非常不簡單的,這是一樁實實在在的走私生意!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古海被眼前的事實驚得目瞪口呆。再看看大掌櫃、盛掌櫃和康達科夫,他們一個個平靜得若無其事,就跟不久前玩擲骰子遊戲似的。這情形使得古海反倒懷疑自己瞭,懷疑自己的耳朵是聽錯瞭。怎麼可能在如此平靜如水的氣氛中討論一筆巨額的走私生意呢!要知道,就在古海陪著大掌櫃到恰克圖來之前,在臨離開歸化的兩天前,張道臺張國筌大人就在歸化城東的孤魂灘處決瞭三名越境走私犯!三名走私案犯的首級被裝進紅柳編成的籠子裡,當場被掛在一棵大垂柳的樹杈上示眾。每個人頭籠子的下面都立著一塊尺把長巴掌寬的白木條,上面寫著他們各自的名字。朔風哨利,從人頭上淌下的血被寒冷的空氣凍結成瞭紅色的冰柱,從那些首級的辮子上、胡子上垂下來。當時歸化商界、駝運行的許多人都在場,二十八傢通司商號的主要掌櫃更是一個也沒落下。他們都是由大掌櫃按照張道臺的吩咐通知前去觀看對走私犯的行刑的。所謂殺雞給猴看是也。張道臺此舉是專做給歸化二十八傢通司商號的商人們和歸化城裡大大小小的養駝戶們看的。

大掌櫃王廷相在那次行刑大會上,代表歸化通司商會二十八傢商號表瞭態,支持張道臺的果決手段;告誡歸化所有商人和駝戶要遵守法紀不可恣恣意妄為……

可是現在,古海親眼目睹瞭一樁大走私生意的全過程。打從入號伊始就受著號規嚴格約束的古海聽慣瞭大大小小的掌櫃對他做的經商一定要遵守法度的教育,對眼前發生的事情簡直不敢相信,這份意外,這份驚悸,使得他的心撲通撲通地疾跳起來,臉色變得蠟黃!咕咕嘟嘟的滾沸聲在銅茶炊中響起來,香噴噴的熱氣蒸騰開著,古海聽見盛掌櫃說:“茶好瞭!來,康達科夫經理,你先品嘗一下,看看味道是否正宗?”

康達科夫從盛掌櫃手裡接過盛瞭茶的茶杯移至唇邊,拿雙唇輕輕地咂著,說:“是很地道!不錯,是地道的千兩朱蘭茶!”

“好,那就祝我們生意成功!”盛掌櫃面帶微笑向康達科夫舉瞭舉手裡的茶杯,“以茶代酒瞭……”

“祝我們合作成功!”康達科夫說。

大掌櫃拿兩隻假手夾起茶杯也向康達科夫舉杯示意:“合作成功!”

古海的耳邊響著掌櫃們平靜的語調。

是的,這一切對尚未出徒的古海來說是難於理解的。在短短八年的經歷中,他隻到過烏裡雅蘇臺,來恰克圖還是頭一次。大盛魁上百名掌櫃裡邊他能認識的隻是很少數,那麼擁有著幾十個分莊、分場、分號工廠和近萬名員工的大盛魁這部龐大的機器到底是如何運轉的,他還遠遠不知道呢!而對於整個大環境來說,他就更是不甚瞭瞭。對於那沉重地壓在頭上的捐稅和厘金他沒有做掌櫃的那份切膚的痛苦體驗。大掌櫃把他留在談判桌上,就是為瞭讓他對所有的這些能夠逐步有個瞭解。當他驚訝得心跳嗵嗵臉色蠟黃時,大掌櫃早把他的惶然神態攝入自己的眼中瞭。那時候大掌櫃用自己深邃的目光在古海的臉上掃瞭一遍,那目光分明在說:後生!做生意,尤其是做大生意,光靠小聰明是不行的,還要有膽量,非常時期要有非常的膽量。

古海根本不會知道,像與康達科夫談的這一大宗“細茶”生意,分莊將來怎麼過賬!萬金賬上又如何記載!要知道朝廷是隨時可能派員查賬的。這筆生意不入賬,將來進口的貨物必然會出現大量的平餘。這樣在結賬會議上對財東們也是交代不清楚的事情……這些疑團在他的心裡一直壅塞瞭許多年。直到十六年後他本人做瞭大盛魁的大掌櫃,當酈先生把一本秘密的萬金賬簿捧給他的時候,他才曉得瞭這裡面的折套。萬金賬上以密碼記載著走私買賣,歷年累計貨額高達一千多萬兩白銀之巨!而且大盛魁涉足有走私生意的歷史比古海本人的年齡還長幾倍!那時候古海已經在駝幫中間混瞭十幾年,成瞭歸化駝運界一個有名的走私高手,他在酈先生捧給他的秘密萬金賬簿面前還是自愧弗如,不能齊比。

他們在恰克圖待瞭三天,日程擠得滿滿的。表面上看全都是些年節期間的酬酢盤桓場面應酬,從初一至初三夜裡不是自傢分莊的餐廳就是別傢字號的餐廳,時光幾乎全是在酒桌筵席上度過的,可是實質上大掌櫃所會見的客人所談及的事情沒有一件不是涉及大盛魁切身利益的重要商務。三天的時間裡大掌櫃前前後後會見瞭歸化二十八傢通司商號駐恰克圖分莊的負責掌櫃,主要是協調夥伴關系,就進口俄國的糧食問題佈下瞭一個八卦陣。糧食生意隻談不訂,隻說不收。

這個策略在初秋就已經通過歸化通司商會二十八傢商號內實施瞭,吸引瞭數以幾十萬計的小麥和豆類在俄國邊境城市伊爾庫茨克、托博爾斯克、下烏金斯爾、新西伯利亞等地的俄商的倉庫中積壓著。給俄商的深刻印象是中國人需要大量的小麥進口,而實際上真正簽約賣給中國人的糧食連俄商囤積糧食總數的三成還未達到。眼看著糧食價格在下跌,弄到後來俄商對自己人從上海、天津以電報形式反映過來的中國糧食市場的情況都懷疑瞭。他們開始互相猜忌起來。結果是在秘密情況下糧食生意成交的隻有伊爾庫茨克公司、托博爾斯克公司、莫斯科公司和圖拉公司。像莫霍夫的西伯利亞茶葉公司和巴達瑪耶夫公司在整個冬季連一粒糧食的生意都沒有做成,由於糧食的保管不善損失瞭幾近一半!中國商人成功地給俄商以打擊,算作是對俄商進入喀爾喀草原的一個回報。

離開恰克圖的時候,大掌櫃沒有走來時的老路——經庫倫返回歸化,而是讓分莊送他的轎車徑直朝西南而去瞭。大掌櫃他要到烏裡雅蘇臺去巡察。茫茫大雪覆蓋著多山的喀爾喀草原,一座接一座的山巒像白色的巨浪在無邊無際的雪原上凝固著;遠處的雪崗在陽光照射下反射起一道道藍色的刺眼的光芒;分不清哪裡是道路哪裡是河流,一切全都被大雪覆蓋瞭。小小的隊伍迎著永遠不變向的西北風前進,掩埋在雪層下邊的礫石和草叢的塔頭使轎車不停地顛簸著搖晃著。為瞭使轎車行駛得稍微平穩一些隻好放慢速度,一天隻能走一百裡路。夜裡就宿在野地,把積雪掃開紮下房子。但是大掌櫃並不為旅途的艱難躊躇,一路之上精神健旺,視酷寒與風雪如傢常便飯。

兩年前左宗棠從俄國人手裡收回瞭伊犁,西疆平定,給處於頹勢中的歸化通司商號帶來瞭新的轉機。西路復通於歸化商人不啻是喜從天降,商城上下無不歡欣鼓舞!自茶葉之路開辟以來,新疆廣大地區即為歸化商人的重要商品銷售地。與恰克圖的關貿和喀爾喀草原市場遙相呼應,歸化商人把新疆貿易和在伊犁與俄商易貨稱為西路。西路貿易之吞吐量雖說是遠不及北路的恰克圖商埠和喀爾喀草原,但大盛魁設在奇臺和伊犁兩處的分莊每個賬期亦有近百萬銀兩的收益,不可小覷。為此大盛魁將原科佈多分莊的坐莊掌櫃於有發調往新疆奇臺,原經營部的負責掌櫃李坤被調往瞭伊犁,派北京分莊的王福林到瞭南疆,在喀什噶爾增設瞭一個分莊;從各分莊和總號抽調瞭六十多名掌櫃和幹練的夥計到新疆三個分莊去開展業務。

祁傢駒祁掌櫃被從漢口調回瞭歸化總號,接替瞭李坤留下的空缺,負責城櫃經營部事務。其他人員也因情勢所需做瞭大幅度的調配。祁傢駒由於在漢口馬莊表現出色重新獲得瞭大掌櫃和城櫃其他掌櫃的信任,讓他在管理經營部的同時協助酈先生照管城櫃全局的事情,烏裡雅蘇臺的失誤對他造成的不利影響隨著時間的推移就像風吹雲霧一樣漸漸消散。有祁掌櫃和酈先生守著城櫃的攤子,大掌櫃心裡踏實。所以去年大掌櫃到新疆巡視,一去就走瞭九個月;今年又到恰克圖和烏裡雅蘇臺,少說又得七八個月。風雲激蕩世事多變,但不管時勢如何變化,隻要喀爾喀這個傳統市場能夠穩得住,大掌櫃心裡就不會慌。

《伊犁改訂條約》的簽定令人憂喜參半,喜的是曾紀澤在俄京聖彼得堡嚙雪咽旃,期於不屈,終於爭回瞭被崇厚劃失的伊犁南特克斯河流域,收回瞭伊犁;憂的是俄國在西部喀爾喀的科佈多和新疆烏魯木齊等六個地方增設瞭七個領事館!俄國人是官商一體,是以整個國傢在和你做生意,為自己國傢商人的利益、為商路、為港口、為稅收,俄國人以政府的名義出面與中國政府交涉,不惜動以刀兵。而中國的大清朝廷視商務為可有可無,隻作壁上觀。這就勢必造成喀爾喀和新疆市場上的爭奪更加激烈,這就是大掌櫃的憂慮所在。大掌櫃所以不畏辛苦連著兩年在新疆與喀爾喀草原奔波,意即在此。

事實證明大掌櫃的憂慮並非多餘,他一到烏裡雅蘇臺就看出瞭情勢的緊迫瞭。伊萬的西伯利亞分公司早不是若幹年前剛開張時僅有一傢很不像樣的莫霍夫小商店瞭,光是在烏裡雅蘇臺街面上西伯利亞茶葉公司就開瞭三個連鎖店;除瞭莫霍夫商店位置稍差一些,其餘那兩個都在最繁華的正街上,占據瞭黃金地段。三個店都變成瞭專營店,莫霍夫商店隻出售各種茶葉,另外兩個店,一個經營百貨,一個經營雜貨,貨架上擺放的全是來自俄國的貨色!從日用的標佈、呢絨、羽紗、鐘表,到高檔的金銀珠寶、婦女首飾,以至寺廟裡需要的宗教專用品,諸如佛燈、哈達、僧袍、法器……應有盡有。三個店都裝潢得十分漂亮。不單單是一個伊萬,在烏裡雅蘇臺城裡各條街面上到處都可以看到俄國六大公司以及其他俄國商人所開設的商店。俄國人的數量激劇增加,俄國商人也不像初到烏裡雅蘇臺時那樣小心謹慎瞭,這一點單單從衣著上就能看出來,現在他們幾乎沒有人再像剛進人草原的時候大傢都穿蒙古袍子瞭;語言也是如此,在商店裡、在街上到處都可以聽到俄國人之間在用俄語說話,甚至商店裡的店員在接待當地顧客的時候也常常使用俄語瞭。

一座四面坡頂的俄式的樓房已經在不久前完工——那就是俄國駐烏裡雅蘇臺領事館。領事館周圍用紅磚的圍墻圍出一個很大的院子,兩個全副武裝的俄國士兵扛著槍面對面地站在沒有搭頂的大門兩邊,給這座建築物平添瞭一種威不可犯的色彩。

在領事館的門口大掌櫃碰到瞭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那時候大掌櫃正由王錦棠等分莊的眾掌櫃陪同著視察瞭烏裡雅蘇臺的街市之後,一行人步行著返回分莊,就見一輛俄式的三套馬車從俄國領事館的大門裡駛出來。馬車嘎嘎吱吱地碾壓著道路上的積雪擦著他們的身邊跑到前邊去。大概跑出有兩丈遠的距離車夫吆喝著剎住瞭車,一個矮墩墩的蓄著貓胡子的俄國人笨拙地跳下馬車向大掌櫃走過來:“哦!——對不起,請等一等……恕我冒昧,如果我沒認錯人的話,您該是大盛魁的總經理王廷相先生吧?”

大掌櫃感到很突然,他上下打量著那個俄國人,一時想不起他是誰。那個俄國人頭戴一頂灰色的細呢禮帽,身穿黑色的西服套裝,西服上衣內邊露出緊裹在身上的白色襯衣的領子,粗壯的脖子上結著黑色的領花。古海也覺得這個人有些面熟,還沒等他想起來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俄國人的時候,就聽見大掌櫃說:“哦——這不是謝爾蓋先生嗎?”

“對,對,對——王總經理真是好記性!你好哇!”

“你好!你好!”

“謝謝你還記得我……”

兩個人抱在瞭一起,完瞭大掌櫃上下打量著謝爾蓋。

“我怎麼會忘記呢,八年前你和西伯利亞茶葉公司的伊萬·伊萬列維奇在歸化待瞭將近半年呢。”

“是的,是的,那時候我,還有伊萬·伊萬列維奇,我們兩個人是作為代理人到歸化城去的。時間過得真快,說話的工夫已經過去八年瞭!”

“是的,是八年瞭。”久別重逢帶來的愉快是短暫的,眼前這個俄國人畢竟是當年給歸化城的胡道臺和商人們帶來許多麻煩的那個代理人,大掌櫃不無諷刺地問道,“不知謝爾蓋先生現在是為誰做代理人?”

“不不不,我如今早不做代理人瞭。”

“那麼,是經商嗎?你還在巴達瑪耶夫公司供職嗎?”

“不,我離開巴達瑪耶夫公司已經快三年啦,現在我在領事館工作,”謝爾蓋回身指瞭指領事館的大門,“如今我的身份是我國政府駐烏裡雅蘇臺領事館的領事。”

“哦,真是想不到。”大掌櫃已經語調冷冷地說。

“你們中國人有一句俗話:說曹操,曹操到。我正是要去大盛魁分莊拜訪王大掌櫃呢——恰巧在這裡就遇上你瞭!明天下午我們領事館舉行酒會,請王總經理一定賞光。”

說著謝爾蓋給身邊的年輕秘書使瞭一個眼色。那個秘書伸手到懷裡掏出一張大紅的帖子雙手遞給大掌櫃。

大掌櫃接過帖子仔細看瞭看。

“王總經理真是有福氣的人,明天恰巧也是我們俄國皇帝的生日。”

“好,謝謝瞭,我一定去。”

酒會在俄駐烏裡雅蘇臺領事館的大客廳裡舉辦,烏裡雅蘇臺各界一一王府、寺廟、商界參贊衙署以及各盟駐烏裡雅蘇臺的代表都應邀出席瞭,當然更缺不瞭在烏裡雅蘇臺經商的俄國各個公司的商人。按照俄國人的習慣,由許多方桌拼起來一個長有四丈、寬有五尺的大臺案,上面鋪瞭潔白的俄國機織細佈,擺滿瞭冷盤的俄式菜肴,酒是伏特加和法國葡萄酒。客人都圍著大桌子坐成一圈,每個人的前胸都掛著菱形的白色餐巾,使用刀叉取食。謝爾蓋首先做瞭長篇的演講,在結束演講的時候,謝爾蓋把斟滿紅葡萄酒的高腳杯舉過頭頂大聲說道:“……為瞭我們俄羅斯大皇帝的幸福和長壽!也為瞭我們最尊貴的客人——歸化通司商會會長、大盛魁的總經理王廷相先生光臨——幹杯!”

又上瞭六道俄國熱菜之後,客人便開始離開桌子走動瞭,主要是中俄兩國的商人,端著酒杯到對方跟前碰杯聊天。客廳裡一片嗡嗡的說話聲,夾雜著金屬刀叉碰響瓷盤的嘎吱聲。大掌櫃成瞭中心人物,許多俄商和中國商人都跑來與大掌櫃交談,談話因對象而異,一會兒是俄語,一會兒是蒙語,一會兒又是漢語,各種語言的談話聲交織在一起,氣氛和諧而又熱鬧。大掌櫃一連幹瞭幾杯酒之後再與客人碰杯就由古海替喝瞭。應酬過一輪以後,大掌櫃吩咐古海將酒杯斟滿,出於禮貌他打算向舉辦酒會的主人謝爾蓋敬酒,這時候一個身穿西服頭戴禮帽的高個子中國人迎著大掌櫃走過來。

“王總經理——我代表西伯利亞茶葉公司烏裡雅蘇臺分公司經理向您表示敬意!”

高個子中國人用俄語說著與大掌櫃輕輕地碰碰酒杯,為瞭禮貌把挺直的腰板向大掌櫃折瞭折,臉上笑容可掬。

“噢!——伊萬先生,我知道我知道!怎麼?伊萬先生本人為什麼沒有出席今天的酒會?”

“伊萬先生他到草原上去瞭。”

“大冬天還往下邊跑,你們的伊萬經理真能吃苦!”

“彼此,彼此,王大掌櫃不也是冰天雪地地從歸化到烏裡雅蘇臺來瞭嗎?同是商人大傢都是在為殖利而奔波。”

“那麼,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敝人名叫馬爾金·澤克夫,是伊萬經理的副手,具體負責莫霍夫商店。希望王總經理多多指教!”

“不客氣……”大掌櫃把酒杯朝對方照瞭照,“敝人不勝酒力,請人代勞瞭。”

大掌櫃向澤克夫點點頭,示意身邊的古海把酒杯接瞭過去。

“哼!”古海鄙夷地朝澤克夫的背影做個鬼臉,“什麼馬爾金·澤克夫……假貨色!”

“怎麼回事?你認識他?”

“他就是鄺夥計。”

“哪個鄺夥計?”

“大掌櫃還記得那年冬天,在咱們歸化慶凱橋頭遇上的那個林掌櫃嗎?”

“你說的是在牛橋頭上挨橋牙子們毆打的那個林掌櫃?”

“對,這個所謂的澤克夫當年就是林掌櫃門下的夥計,後來投靠瞭伊萬,把辮子一剪換瞭一身西裝就成瞭馬爾金·澤克夫瞭。真是給自個兒的祖宗丟人!”

“如今像鄺夥計這樣的人不算少瞭,”大掌櫃示意古海把酒杯裡倒上酒,“在恰克圖、在庫倫、在科佈多、在烏裡雅蘇臺……加起來怕是幾百人也打不住瞭,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瞭。”

“真給中國人丟臉!”

作為俄羅斯駐烏裡雅蘇臺的領事、今日酒會的主人謝爾蓋顯得特別忙亂也特別興奮,他端著酒杯不停地在客人中間走動,向客人祝酒說話,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笑容。大掌櫃走向謝爾蓋的時候這位領事正在與沙格德爾王爺聊天。沙王今日臉上的表情非常復雜,大掌櫃一看到他那僵直的笑容便知道他內心的苦楚。大掌櫃知道,他們兩位現在這種舉杯對飲的歡樂情景完全是虛假的,實際上此刻他們的內心裡都充滿瞭仇恨,都恨不得把對方生生吃掉。沙王對俄國人的到來從一開始就從內心裡十分反感,如果說對於俄國的商人在烏裡雅蘇臺做生意沙王尚且能夠勉強容忍和接受,那麼對於代表俄國政府在烏裡雅蘇臺這個沙王府世襲的領地上長期住下來的謝爾蓋,洲王就反感透頂瞭。因為依沙王的理解,作為俄國政府的代表謝爾蓋是專門處理俄羅斯和大清朝廷兩國之間的有關事務的,在烏裡雅蘇臺應該是沒有什麼中俄兩國交往的事務要謝爾蓋處理。自打兩百年前沙王的祖先被康熙封為烏裡雅蘇臺的王爺,這廣闊的草原領地上沙王府具有著不容侵犯的絕對權威,但是謝爾蓋的到來使沙王府的這種權威第一次受到瞭威脅。

事實上謝爾蓋做瞭許多在沙王府看來是超乎外交領事職責和侵犯他權威的事情——謝你蓋成瞭在烏裡雅蘇臺做生意的俄國商人的代言人,他不斷地到沙王府來拜訪王爺,給沙王提出瞭解答不完的各種各樣的難題。這些難題從每個在烏經商的俄國人的住房開始,涉及到諸如交通、安全、衛生、醫療、宗教信仰各方面的問題,給沙王帶來瞭許許多多的麻煩。在領事館剛剛建成還沒有做完內部裝修的時候,謝爾蓋就向沙王提出瞭在烏裡雅蘇臺修建一座東正教堂的要求。謝爾蓋說:“現在在烏裡雅蘇臺草原上做生意、旅遊、做科學考察和傳教的俄國人已經超過瞭一千人,如此眾多的人口長時間得不到宗教生活的滿足,這是對神的褻瀆,是我這個做領事的嚴重失職。首先一點,俄國人在烏裡雅蘇臺得病得不到有效的治療。他們迫切地需要教會的醫生……”

沙王立刻回答他說:“我們這裡的長老寺有許多在醫學院受過訓練的喇嘛大夫。”

“你們的喇嘛大夫全都是巫醫!”

“你胡說!——”沙王被謝爾蓋激怒瞭,在全民崇信喇嘛教的烏裡雅蘇臺草原,自古以來還沒有誰敢於對這裡人民的信仰表示過些微的輕視,就連大清皇朝的歷代皇帝在信仰問題上對草原人民都是極為尊重的。這個謝爾蓋居然敢於當著沙王的面侮辱喇嘛大夫,這就使沙王無論如何不能容忍瞭,“我們的喇嘛大夫全都是在大寺廟的醫學院接受過多年訓練的人,他們深通醫道並且是受到瞭佛祖助佑的。喇嘛大夫能夠治好我們草原牧民的病,為什麼就不能夠給你們俄國人治病呢?!”

沙王的強烈反應使謝爾蓋感到意外,他緩和著語氣迂回地又把建立教堂的事重新提出來:“好,就算沙王您說得對,寺廟的喇嘛大夫也可以治好我們俄國人的病。但是這為數眾多的俄國人長期得不到宗教生活的滿足總是一件十分遺憾的事吧?所以修建教堂的事情還是請沙王給予認真的考慮,我請求——”

“在烏裡雅蘇臺無論什麼異教徒修建教堂和寺廟,都是不能允許的!草原上隻可以有一種宗教存在——那就是我們的喇嘛教!”

沙王的答復非常強硬,毫無回旋的餘地。

“既然沙王這麼說,那麼我有一事不明,向沙王請教!”

“請講!”

“剛才沙王說——在烏裡雅蘇臺草原隻允許喇嘛教存在,那麼我且問你——就在烏裡雅蘇臺的正街上赫然聳立著一座關帝廟,這又作何解釋呢?”

“這很簡單——關帝既是漢人信奉的神,也是佛教中的一個神。關帝身跨佛俗二界,天人共戴。”

“笑話!漢人的神怎麼又會是佛教中的神呢?”

“謝爾蓋先生不信?”

“當然不信,太沒有說服力!大概哄小孩可以。”

“管傢!”

“什麼事?王爺。”賀希格圖上前一步問道。

“你去把《佛祖統紀》拿來!”

“謝爾蓋先生不是深通蒙藏兩種文字嗎?——”沙王親自將《佛祖統紀》翻開,指著書中的一個地方,“那麼就請你自己看吧!”

於是,謝爾蓋在藏文的《佛祖統紀》上看到瞭下面的一段文字:“……天臺宗師智凱在當陽玉泉山建精舍,曾見二人威儀如玉,長著美髯而豐厚,少者冠帽而秀發,自通姓名,乃關羽關平父子;二人請智凱於近山建寺,智凱從之。寺成,並為關羽授五戒……”

謝爾蓋臉上現出瞭尷尬的表情,無言以對瞭。

大掌櫃心裡覺得很好笑地看著謝爾蓋和沙王,三個人在一起聊瞭一些不著邊際的閑話。不瞭解的人還以為他們是情投意合的好朋友呢。

就在半個月前,在謝爾蓋與沙王之間就剛剛發生過一場激烈的沖突。

事情是由一個名叫沙米裡的俄國商人引起的,沙米裡是伊爾庫茨克公司烏裡雅蘇臺分公司的經理,其身份和地位與伊萬相似。沙米裡得瞭傷寒病,因為誤以為是普通的感冒未加重視,把病拖得很厲害瞭才把長老寺的喇嘛大夫請來看病。當然喇嘛大夫沒能把他的病治好,結果是這個俄國商人不幸死去瞭。

借著這個機會,謝爾蓋煽動在烏裡雅蘇臺的俄國人到沙王府鬧事,俄國人有五六百,一連把沙王府包圍瞭三天,還把沙米裡的屍體停在沙王府的大門前,提出懲治造成嚴重醫療事故的喇嘛大夫。

這件事是大掌櫃到沙王府拜訪時,沙王親口對大掌櫃講的。現在在這個氣氛融洽的酒會上,謝爾蓋又端著酒杯向沙王敬酒瞭,好像他們之間什麼不愉快的事情都不曾發生過。對沙格德爾這個草原上的王爺的脾性大掌櫃是十分瞭解的,他知道此刻性格耿直的王爺心裡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恨不得用自己粗壯的手將謝爾蓋掰成兩半!但是這是在公開的社交場合,沙王隱忍著,臉上依然擺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愉快模樣。

不過是一場應酬,大掌櫃把這些事沒放在心上。他不斷地與各種人交談著,頻頻碰杯,一直到酒會結束。

返回歸化的路上,在寂寞無聊的旅途中,古海又想起瞭那個讓他又厭惡又憎恨的鄺夥計——馬爾金·澤克夫。他對大掌櫃說:“我真不明白,像鄺夥計這種人將來怎麼回去見自己的父母,怎麼面對祖宗?!”

大掌櫃把臉埋在毛絨絨的貂皮領子裡,身體隨著轎車的顛簸搖晃著:“常言道:時勢造英雄。可是人們往往忽視瞭另一面,那就是時勢也造就強盜、奸臣、賣國賊……其實像鄺夥計這種人也是給朝廷逼出來的。你想想看,同樣是商人,假如你是俄國人,在喀爾喀做生意就可以享受免稅的優惠,並且官府也不敢欺負你;可是你是中國人就會被苛以重稅,隨時還會遭到官府的欺辱,弄得不好就會把腦袋丟瞭。如今在大清的土地上做中國人難哪!”

作為一個年輕的夥計,古海很難理解身為歸化商界領袖的大掌櫃的心境,此刻大掌櫃的思想就像翱翔在萬裡長空之上的鷹隼,看得很遠很廣。

大掌櫃想得更多的是俄國人的事情,由謝爾蓋引發瞭他的思緒。這個謝爾蓋不是一個普通的商人,他是俄國政府派駐烏裡雅蘇臺領事館的領事,就是說謝爾蓋現在代表的是俄國政府。其實八年前謝爾蓋所做的事情與現在並沒有本質的區別,他和伊萬到歸化去的目的就是為瞭開辟歸化城為新的專為俄國人用的國際商埠,用以替代傳統的恰克圖商埠。俄國人的這一目的最終沒有實現,而這場特殊的鬥爭由中俄兩國商人之間和民間的明爭暗鬥,擴展和延伸為兩國政府在軍事和外交方面直接的鬥爭!

這一趟,九月初秋從歸化出發,經庫倫轉恰克圖,又由恰克圖踏著茫茫大雪趕往烏裡雅蘇臺,在月底由烏裡雅蘇臺起程回歸化,歷時整整八個月,行程近萬裡。在翻越大青山的時候已經是暑熱的五月瞭,正趕上瞭一場暴雨。俄國氈子做成的車篷子被雨水浸透,雨水滲入轎車內,連大掌櫃身下的坐墊都濕瞭。被雨水打濕的袍襟貼在瞭大掌櫃的身上,冷風襲來大掌櫃禁不住簌簌直抖。結果在大青山的深溝裡大掌櫃終於病發瞭。古海發現大掌櫃生病的時候,大掌櫃渾身抖得都快說不出話來瞭,臉色像紙一樣慘白,嘴唇哆嗦著對撩開轎車簾詢問他的古海說:“去,看一看……有沒有避雨的地方……”

古海冒著大雨打馬跑上一座山坡,環顧四周,大雨滂沱,水霧蒙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連一個人影一座房屋都看不到。塞上降雨可比不得江南綿綿細雨那樣溫暖溫和,高原地勢緯度高日溫差極大,常常在十幾度以上,剛才還暑熱蒸人,一場暴雨襲來轉眼的工夫就已經是冷氣逼人瞭!古海一個壯小夥子渾身上下被雨水打得精濕,冷風一吹禁不住也打起瞭哆嗦。自個兒冷得哆嗦,由此想到病中的大掌櫃,年過五旬的人如何能夠經得住這般折騰。於是眼裡急得直冒火星,把這情勢告訴瞭大掌櫃。大掌櫃無力地擺擺手,說:“走……回歸化……”

一行人簇擁著大掌櫃的轎車在崎嶇的山道上又艱難地移動起來。大青山古稱陰山,東西展開近千裡,南北縱深其實不足百裡,總的趨勢又是下坡,好天氣摧馬揚鞭隻消半天多一點即可到達大青山南麓的歸化城。可如今在大雨中行進,這不足百裡的山路就硬是過不去。東至一條溝汊,洪水泛濫沖垮路基,轎車根本無法通過。望著咆哮的山洪古海暗暗叫苦。天色也漸漸暗下來,大雨還在不停地下。風在山谷中吼叫著聲如悶雷。傳來大掌櫃的問話聲:“車子怎麼停下來瞭?”

古海趕忙上前把頭探人轎簾內說:“大掌櫃!道路被洪水沖斷瞭……無法通過。”

“到瞭傢門口瞭……進不瞭門,”大掌櫃十分虛弱地說,“大概亦是天意吧……紮房子……宿營!”

耳邊聽著風聲、雨聲、洪水聲,在臨時紮下的賬房內守著重病的大掌櫃,古海、薛拳師和烏裡雅蘇臺派出的十幾名護送人員誰都不敢眨一下眼。一道道閃電在黑暗的夜空中亮起,照著大掌櫃慘白的臉。底下鋪瞭五層氈子,身上蓋瞭兩塊俄毛毯,大掌櫃的身體瑟縮著仍舊在不停地驚悸和顫抖。這樣一位威震北中國商界的巨子,手下指揮著近萬人的商業隊伍,想不到今日竟被一場暴雨困在山野之中,束手無策!大掌櫃這一夜又一次深切地體會到人之命運的不可預測和無可奈何。

《大盛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