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交二更,一個身材勻稱的男人踏著雨後的泥濘在歸化城內空寂無人的街道上走著。雨後的天空,風吹散瞭濃重的陰雲,透過雲層的縫隙月亮把稀清的光亮投射下來,雨水積成的小水窪在街道上像一面面鏡子似的閃耀著誘人的光亮。夜行人的一雙做工非常講究的兩道梁的黑燈芯絨軟鞋被雨水和泥漿弄得臟污不堪。天空依然在飄灑著若有若無的細碎雨絲,那個男人撐著油佈雨傘匆匆地走著,雨傘的陰影遮住瞭他的臉。這個人沿著大南街一直朝南走,在快要到南城門的時候拐進瞭一條巷子。這條巷子當時名叫頭道巷,八年後因住在這裡的一戶人傢名聲甚大而被人們叫做史傢巷。
夜行人走到史傢巷的第三座門樓前停住,輕輕叩響瞭門環。銅鍍的門環敲擊著銅盤門叩發出響亮的聲音,在深夜的寂靜中傳出去很遠。敲門聲引起瞭一陣狗叫。
過瞭好一會兒,院子裡有瞭腳步聲,響起瞭一個男人睡意蒙矓的甕聲甕氣的問話:“你是誰?”
“是我……”
“你是誰?”
主人顯然對深夜有客至表現出某種警惕。
“是我——祁傢駒。”客人聲音壓得低低地回答。
“唔呀——原來是祁掌櫃!我聽出來瞭……”
一陣門閂聲響過之後大門打開瞭。
大盛魁財夥矛盾由來已久,許多年來旦逢三年一屆的結賬會議召開總免不瞭一場鬥爭;然而由於財東人數眾多,自己內部的意見始終難得統一,每次都落個敗北的下場。自從有瞭祁掌櫃加盟,情形就有瞭不同,作為財東反對派的領袖史耀,內有龔秀才出謀劃策,外有祁掌櫃從歸化城內部接應。以往的一次次失敗使得史耀頭腦逐漸清醒,知道把大掌櫃王廷相為首的一班人馬搞掉不但異常困難,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是“小諸葛”龔秀才為他獻瞭一計——從在任掌櫃中間拉出一個人來,以其替代王廷相。“小諸葛”自稱此計為反奸計。“小諸葛”搖唇鼓舌遊說祁傢駒獲得成功,使反對派領袖史耀十分高興!它讓在與掌櫃們鬥爭中屢戰屢敗的史耀第一次從中看到瞭勝利的希望。天賜良機適逢西路復通,祁掌櫃得以回到大盛魁歸化總號。大掌櫃忙於安頓新疆和恰克圖的事務,祁掌櫃借此機會,趁號內人員大幅度調配的時候,將不少心腹人員安插在瞭總號經營部、交際部、財務部的要害崗位上,其中就有在烏裡雅蘇臺分莊就受祁掌櫃特別賞識的海仲臣海掌櫃。一張大網鋪開來,但等瞅準一個機會,祁掌櫃和史財東內呼外應將這大網一收,大掌櫃和酈先生便是網中之鳥!
剩下的問題就是等待時機。
機會說來就來,上午酈先生收到恰克圖分莊信狗送回的密信,要總號迅速調集安徽細茶十二萬擔;並以暗語說明,此事為大掌櫃在恰時親自與俄商莫斯科公司談妥的暗房子生意,要求祁掌櫃安排總號經營部依照大掌櫃指定的路線將茶貨按時運往指定地點。
祁掌櫃樣子非常興奮,隨著史靖仁來到堂屋。史靖仁張羅著沏茶,祁掌櫃說:“不必張羅!我有要緊事情與你商議。”
“看來是有好消息瞭?”
“是大好消息!”
祁掌櫃從懷中掏出一折疊的紙條,展開來拿給史靖仁看。
史靖仁仔細看瞭看,見紙條上寫的隻是一些普通傢常話,所說都是禮節問候方面的事,就問:“這是密信吧?”
“對!這是恰克圖分莊今日上午剛剛發到的密信。”
“說的是什麼事情?”
“……大掌櫃在恰克圖與俄國人談成瞭一大筆暗房子買賣。”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趁這個機會咱們給他來一下。”
“你是說告他王廷相一個走私罪,讓官府把他收拾掉?”
“對!”
“好!張道臺自上任以來便隻對一件事情感興趣,那就是抓走私犯。現在我們給他白白送上一個,而且還是個大個的,豈不正中下懷!?——我明天一早去道臺衙門,這回有他王廷相好瞧的瞭!”
“告狀自然是要告的,但是你去不妥。而且時機也還不到。”
祁掌櫃沉吟著,迅速地在心裡盤算著。他知道史靖仁並不是一個有資格與他謀劃大事的人,這個人不但淺嫩而且喜歡感情用事,可是在歸化又再沒有什麼人可商量。能夠商量事的人此刻卻遠在晉中的祁縣。
“那你說該怎麼辦?”見祁掌櫃半晌不說話,史靖仁忍不住問。
“這麼吧,”祁掌櫃說,“這暗房子的事眼下還在我手裡攥著呢,一兩天之內我和酈先生商妥之後就往杭州分莊發信,叫那邊組織貨;而十二萬擔細茶從安徽起運,走水路到漢口,然後再由漢口起旱運到歸化;再從這裡改走駝路……這麼算下來駝隊到達烏蘭木圖山口大概是在十月初的樣子……”
“烏蘭木圖山口在什麼地方?”
“在薩彥嶺,是中俄邊境上的一個通道。這是大掌櫃指定的與俄國人接頭的地點,這個地方最重要,駝隊到達這裡的時間也最重要!”祁掌櫃接著說,“官府必須在烏蘭木圖把暗房子駝隊扣住,人和貨俱在!到那時候大掌櫃他縱然長著三頭六臂也逃不掉瞭!”
“你說吧!要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什麼時候去告狀?”
“什麼時候也不要你出面。”祁掌櫃說,“你也不想一想,你出面算怎麼一回事——大盛魁的財東告大盛魁的掌櫃走私,成何體統!豈不叫天下人笑話。再說,張道臺也管不瞭邊境上的事。”
“邊境卡倫是烏裡雅蘇臺參贊衙署管吧?”
“對。”
“這就難辦瞭,”史靖仁為難地說,“王廷相與那裡的喜山參贊交往深厚,這是誰都知道的,就怕我們送多少銀子喜山也未必會賣給咱這個面子。”
“這事讓你說對瞭,所以咱們必須避開喜山。”說著祁掌櫃伸手到懷裡掏出一張疊好的紙,鄭重交在史靖仁的手裡,“這是我寫給你爹和‘小諸葛’的一封信,你明天一早就打發一個可靠機靈的夥計騎快馬把這封信送回祁縣!”
“好,我一會兒就去安排。”
事情匆匆商定,祁掌櫃連口茶都沒顧得上喝就慌慌告辭瞭。
史靖仁送祁掌櫃到大門外,反身將大門關好插瞭門閂。走回屋裡的時候一眼看見祁掌櫃那黃色的細油佈傘還立在剛才坐過的那把太師椅子的旁邊,於是又追瞭出去。
祁掌櫃已經快走出巷子口瞭,聽到後面有人喊:“祁掌櫃……”
祁掌櫃聽出瞭是史靖仁的聲音,緊皺眉頭沉下臉看著史靖仁氣喘籲籲地跑上來。未及史靖仁開口祁掌櫃就很不高興地說:“史財東,我早就說過你我來往要特別小心才是!稍有不慎被大掌櫃覺察出哪怕一點點蛛絲馬跡,就會壞瞭咱們的大事。像你這樣的深夜裡大喊大叫,也太不小心瞭!”
“你的傘……”史靖仁把傘在祁掌櫃的眼前晃瞭晃。
“喔……原來是我把傘忘記瞭。”祁掌櫃接過傘,“人一忙就容易出紕漏,往後你我都得多加小心才是。”
史靖仁說:“有一件事忘瞭和你說……”
“什麼事?”
“就是古海的事情。這小子不好說話,去年冬天我費瞭好大勁兒把他請到我傢裡來,結果他隻坐瞭坐,勉強喝瞭杯茶就走瞭,根本就不肯就范。後來我又在宴美園擺下宴席請他,開頭是不肯來,我打發夥計去叫瞭好幾次,人總算到瞭,可卻是連筷子都不肯領……我拿他是沒有辦法瞭。要我說古海他不肯就范也就罷瞭,如今有你祁掌櫃在,而且又遇天賜良機這就足夠瞭!”
“不然,古人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別看古海隻是一個小小的夥計,可他對我們來說比一個分莊的掌櫃都來得重要。古海整天裡不離大掌櫃左右,大掌櫃的一舉一動他全清清楚楚。若有瞭古海隨時通報消息,我們再做起事來那可就大不一樣瞭。所以即使是費些口舌和手腳,我們也一定要把這個人爭取過來。”
“那依我看就隻有你祁掌櫃親自出馬說動他瞭。”
“不妥!不妥!”祁掌櫃連連擺手說,“在對古海不托實的情勢下我是萬萬不能露面的。我深知大掌櫃其人,狡詭至極!一旦令其察覺出些許蛛絲馬跡,必然導致全盤皆輸。古海的事還需你來出面接觸。”
“可……連敘話的機會都沒有,教我如何說動他?”
“別著急,我們慢慢計議……”祁掌櫃捻須皺眉思忖著,說,“古海有個姑夫你認識嗎?”
“不認識。”
“就是義和鞋店的掌櫃姚禎義!”
“哦——好像聽說過此人。可是娶瞭二毛子窯姐的那個姚禎義?”
“正是他,你不認識不打緊,我可以替你引見。姚禎義也是咱祁縣地面人氏,此人為人隨和但也頗為狡詭。不過我與他交往多年,他那個鞋店的攤子也是靠瞭咱大盛魁才發達起來的。”
“祁掌櫃的意思是教我通過姚禎義來說動古海?”
“對。”
“這倒不失為上策……”
“古海是姚禎義從傢鄉帶出來的,還是他入號的保薦人,別人的話他可以不加理睬,可姚禎義的話古海就不能置若罔聞。”
“有道理。”
“我給姚禎義遞過去一些話,這倒可以。古海入號時姚禎義曾求過我,我的話他不能不加考慮。”
“對,我也須從旁暗示姚禎義,講明祁掌櫃即接替王廷相的前景……”
“此事隻可暗示,不可言明!”
“我知道。總之得讓他知其利害,不要靠錯瞭碼頭投錯瞭胎!”
“言語上倒可以凌厲一些。”
“告訴他,若不就范,日後不會有好結果!”
“意即如此,然話切不可太直露瞭。”祁掌櫃說,“靖仁,這號大事你父親交給你我在歸化這邊來做,千萬要小心去做,不可大意!”
“我知道。傢父早有話安頓我的,教我在這邊諸事全聽祁掌櫃吩咐。”
“也不必如此。財夥一傢,咱們共同商議就是。說到底我們做掌櫃的還不是為財東做事?”
“那麼我何時見得姚禎義?”
“事不宜遲,大掌櫃近日就要回來,你明天就去約請姚禎義。下午我先行一步,在宴美園設下筵席候著。”
“好。”
“記住,要一雅間。盡量不要讓人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我也不陪席至散,介紹你和姚禎義相識,我先行告辭,你們慢慢說話。”
“知道瞭。”
史靖仁依計而行,第二天下午早早地就來到宴美園,選瞭一個僻靜的雅座坐下,然後要瞭茶,一邊嗑著瓜子一邊靜靜地候著姚禎義的到來。
工夫不大姚禎義就來瞭。
姚禎義落座,跑堂立刻捧瞭茶壺為他斟茶。兩個人寒暄一番之後,就聊起來,說的都是一些不著邊際的閑話。
不一刻祁掌櫃就到瞭。跑堂跟在祁掌櫃的身後走進來佈菜,完瞭,朝史靖仁問道:“史掌櫃,請問什麼時候上熱菜?”
“不忙,我們先喝一會兒酒。”
三個人邊喝邊聊。
長年在民族錯居八方人士雲集的歸化生活,他們每個人說話的時候都不免夾雜瞭許多蒙古語和說不清的什麼地方的方言口語。現在三個老鄉坐在瞭一起,說的都是清一色喉音極重的祁縣話,無形之中就使談話的氣氛變得親切瞭許多。話題很自然地從山西祁縣傢鄉切入,故鄉的風土人情、物產氣候、穿著吃食都成瞭共同關心的談資,都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親切感覺。
然而感覺歸感覺,姚禎義的心裡卻是清清楚楚的,他與史靖仁不屬於一片林子裡的鳥兒!其實他和史靖仁早就認識,他們曾經有許多次在美人橋的窯子裡照過面,或聽小曲或玩骰子,彼此之間都知道對方姓甚名誰做何營幹,但從未有過實質性的交往,也就是見面點個頭的交情。再加上史靖仁秉性倨傲,使姚禎義難於接近。這種認識隻限於美人橋,一出瞭這地方在其他場合相遇就幹脆連點頭也免瞭,行同路人。
史靖仁的倨傲讓姚禎義感到憤然,由憤然又引出某種敵意。他想,你史靖仁有什麼瞭不起,不就是大盛魁的一個財東嘛。唬局外人行瞭,可哄騙不瞭我姚禎義,我姚禎義在歸化商界也混瞭二十多年瞭,如今是鞋靴社的社長,好歹也算是一方的領袖!你有什麼瞭不起?大盛魁財東數以百計,輪到你史靖仁頭上沒得幾分產業,未必就能趕得上我的義和鞋店。至於史靖仁開在歸化大南街的那個綢佈店,姚禎義連問都無需問一下,就知曉那店沒什麼厚陳,連他的義和鞋店的一半也趕不上。古海做瞭大掌櫃的貼身夥計,更使姚禎義底氣充足心高氣傲,心裡說:你瞧不起我,我還瞧不起你呢!昨日他聽祁掌櫃打發來的夥計說史靖仁要請他赴宴,心裡很快把小算盤噼噼啪啪地撥拉瞭一頓,計算出史靖仁這次拉開陣勢與他見面決不隻是為瞭簡單地聊敘鄉親之誼,而是有事要求他。
你來求我,我偏不先開口。姚禎義這樣盤算著,隻和沒事人似的滿臉堆笑地喝酒聊天,並不主動詢問,可是當他端起酒盅再一次與祁掌櫃照盅的時候,祁掌櫃沉著眼睛對他一掃,那居高臨下的威嚴目光頃刻把他心裡的賬簿打瞭個稀巴爛!姚禎義那點花花腸子祁掌櫃一眼就看透瞭。他由一個釘鞋匠發達成瞭今日的義和鞋店掌櫃、歸化鞋靴社社長,靠的就是大盛魁,具體說就是祁掌櫃。祁掌櫃最瞭解他。
姚禎義可憐巴巴的矜持和自重消失得無影無蹤,臉上狡猾的笑容換成瞭謙卑巴結的內容。他主動向史靖仁詢問說:“史財東,你有什麼事情要我做?盡量吩咐,隻要是姚禎義能夠辦到的……”
“沒什麼打緊的事,你我同鄉一場如今又同在歸化地面混日子,老死不相往來也不成體統。今日咱們好好聊聊,為的是往後有個什麼事情撞在一起彼此也好有個照應,俗話說:可別大水沖瞭龍王廟——自傢人不認識自傢人。”
“說的是,說的是。”姚禎義連連點頭。
酒過三巡,祁掌櫃找個托辭放下瞭筷子:“二位慢慢喝著,慢慢聊,我先行一步,晚上通司商會有個飯局,需要應酬一下。”
祁掌櫃走瞭以後席面上的空氣頓然冷瞭下來,這時候姚禎義才想起祁掌櫃自始至終沒講幾句話。可他明顯地感覺到祁掌櫃已經把重要的話留在桌子上瞭。
“姚掌櫃,”史靖仁說,“你看祁掌櫃這個人如何?”
“沒得說!為人精明幹練——那是難得的帥才……又講義氣。要不是幾年前在烏裡雅蘇臺分莊栽瞭跟頭,眼看著大掌櫃的交椅就是他坐瞭。”
“烏裡雅蘇臺的事算不瞭什麼,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連大掌櫃都這麼說。這不是現如今祁掌櫃從漢口馬莊又回到瞭城櫃。其實,憑祁掌櫃的本事這會兒就能做大掌櫃!”
“那是,那是……”
姚掌櫃應付著但仍是不明白史靖仁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你那侄兒也不簡單哩!”忽而史靖仁又把話鋒引到瞭古海的身上。
“你是說海子吧?他一個小夥計,不足掛齒!”
“話不能這麼說,哪個掌櫃也不是從娘胎裡一出來就成瞭掌櫃的,都是一步一步做出來的。聽說古海他未曾出徒便已在萬金賬上記瞭功?”
“有這事。”
“不容易!是個人才。隻是……做人不可恃才自傲,不然就怕才能再高也不會有多大發展。”
姚禎義聽出瞭史靖仁的話音兒,忙問:“是不是海子那孩子有什麼地方得罪瞭史大財東?”
“得罪談不上,隻不過是我想與他交個朋友,可惜高攀不上。”
“哪裡話!哪裡話!史財東言重瞭……”姚禎義說,“你是大財東,海子他算什麼?!——隻不過是你櫃上的一個小夥計罷瞭!海子年幼無知,有得罪的地方我來教訓他。史財東你有什麼話自管吩咐他就是!蒙你看得起他,使喚他就是高抬他瞭!”
“好!有你姚禎義這句話,我就直說瞭!”
“請講!”
“我想與古海喝頓酒,聊聊鄉情。”
“這算什麼事,這是你史財東抬舉他!”姚禎義說,“你說什麼時候,我去喚他。地點還在這宴美園怎樣?我做東!”
“不用。地點就在你的義和鞋店好瞭。隨便弄幾個菜,我倆私下聊聊。”
“這有何難!……不過,海子他侍候大掌櫃,身不由己。”
“這我知道。你先把話說與他,以他的時間為準,到時候你遞個話給我就是。”
“好!這算什麼難事……包在我姚禎義身上瞭!”
二
大掌櫃這次的病來得可不比前一次那般輕松,整整有一天一宿的時間幾乎處於一種半昏迷狀態,一點食物不能咽下,往往要古海費很大的勁用竹筷子撬開他緊咬著的牙齒才能勉強地灌進一點水。聶先生診過脈之後說,大掌櫃是虛脫且兼有腎、心和肺多種病癥並發。藥方子是開出來瞭,但是鑒於大掌櫃目下體質過分虛弱拿不住藥性,暫時隻能隔時灌以鹽水。古海便依聶先生所囑,守著大掌櫃,隔一個時辰為其灌一次鹽水。
果如聶先生所料,一天一夜之後大掌櫃終於蘇醒瞭。正是子夜時分,一天一夜未曾合眼的古海正熬不住困倦伏在大掌櫃炕沿兒上打盹,聽得一聲長長的出氣像嘆息似的響起,急忙跳起來。
“大掌櫃!……您醒瞭嗎?”
大掌櫃抬起沉重的眼皮,二目黯淡無神望著古海說:“我們這是在哪裡?”
“我們回歸化已經一天一夜瞭。”
“哦!……雨停瞭嗎?”
“您說什麼?”古海有點被大掌櫃的問話弄糊塗瞭,說,“雨早就不下瞭!——我們在大青山裡的時候就停瞭!”
“哦,是我睡糊塗瞭……”
古海又喂大掌櫃喝水。這一次不用他再拿筷子往開撬大掌櫃的牙齒瞭。與古海同陪大掌櫃的還有櫃上臨時指派的一個夥計,古海打發那夥計把大掌櫃蘇醒的消息告訴酈先生和祁掌櫃。不一會兒,酈先生、祁掌櫃還有交際部的賈晉陽與其他幾位主要掌櫃陸續都來到大掌櫃的房間。大傢見大掌櫃終於蘇醒過來,都長出瞭一口氣,也不敢與大掌櫃多講話,簡單問候過瞭,都退出瞭房間讓大掌櫃安靜休息。祁掌櫃出門之後又招手把古海叫出去,嚴肅著面孔安頓道:“自今往後,除瞭聶先生以外,沒有我的話不準任何人以號事來討擾大掌櫃。”
站在一旁的酈先生也說:“有客來訪隻教他們找祁掌櫃和我說話,萬萬不可攪擾大掌櫃養息!”
第二天一早聶先生來看望大掌櫃,診過脈,囑咐大廚子熬些許清淡的參湯讓大掌櫃喝。
“有病要靠藥來醫,”大掌櫃聲調緩緩地問聶先生,“你怎麼光是給我灌鹽水喝參湯呢?”
“服藥好比施肥於田,肥施猛瞭反倒會把莊稼催死的!”聶先生說,“你現在須得先補身子後治病。就是服藥也隻用淺方子,循序漸進。”
“聶先生這麼說,我還是死不瞭的吧?”大掌櫃玩笑道。
“死是死不瞭,但往後千萬不可大意瞭!”聶先生正色道,“不是年輕力壯的時候瞭,人要服老。大掌櫃你如今是心、肺、腎都有毛病,再經不起勞累瞭!你不要不信我的話。”
“好,我信,我信……”大掌櫃妥協瞭,“聶先生乃歸化第一名醫,我不信你信誰去?”
“再好的醫生也隻能治得瞭病,救不瞭命!你若再這麼幹下去性命可真的難說瞭。”
三日後大掌櫃病情大見好轉,說話、氣脈也有力量,眼睛也有些亮色,能夠倚墻坐好半天,也願意跟人說話瞭。聶先生依舊是每日上午必來看望大掌櫃。診瞭脈也沒什麼事,大掌櫃就留聶先生說說話。說的都是些不打緊的閑話,大掌櫃一趟北路又走瞭八個月,問聶先生這期間歸化有什麼有趣的事情。聶先生就給他講瞭比利時神甫做生意的事。說如今那神甫成瞭歸化城新的一景。
“神甫也做生意啊?”古海不解地問。
“是啊,人們都以為神甫隻是上帝的仆人,沒想到這神甫也對銀錢別有愛心!那神甫每天都遊弋於西河沿的皮毛市場,身著黑色寬袍頭戴圓頂絨帽,專做羊毛的收購生意。神甫的身後跟著兩名臨時雇用的短工,神甫跟賣羊毛的小販談妥價錢之後,兩名短工就把羊毛裝上瞭平板車拖回天主教堂的院子裡去。不管神甫走到哪裡,身後總是跟著一大幫子人!神甫談生意的時候許多人就亂喊著問:‘喂!——塞得維爾神甫,你是在為上帝收買羊毛嗎?’‘上帝給你發多少工錢?’‘上帝穿瞭羊毛做的衣服暖和不暖和啊?’……神甫也不惱,隻是沖著人群笑笑,打出一個莫名其妙的手勢。其實塞得維爾神甫哪裡是在為上帝做工,後來人們才清楚,神甫也是為瞭掙錢,他是在為一個英國羊毛商打工掙幾個零花錢。神甫把羊毛買好之後,在天主教堂的院子裡攤開來曬太陽,抖盡土屑,然後打包運往天津衛去瞭。英國羊毛商在天津把羊毛集中再裝船運回英國去。後來羊毛販子就開始耍笑塞得維爾神甫瞭,他們預先把羊毛裡摻上土和白糖然後賣給神甫,結果害得神甫怎麼也無法把羊毛清理幹凈。弄到後來在天津的英國羊毛商人就不再用神甫瞭,聽說還扣下瞭他應得的工錢。”這笑話說得大掌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聶先生五十六七的年紀,鶴發童顏,濃眉鳳眼,寬展的額頭總是亮錚錚地閃著光,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智慧型的人物。聶先生不但神通醫道而且參透《易經》能掐會算,在歸化城有“半仙”之稱。五十年前,聶先生跟隨行醫的父親從河北來到歸化就再沒有離開過。他在傢鄉已經沒什麼親人瞭,父親死後就葬在瞭這裡。在歸化,聶先生是大掌櫃最好的朋友,平日裡隻是因為號事繁忙他們難得在一起閑聊深談。現在可好瞭,大掌櫃幾乎天天都能與聶先生在一起,兩個人海闊天空談古論今,大侃《易經》——大掌櫃對《易經》亦是頗有研究。有時候興致上來大掌櫃就讓古海把圍棋拿出來與聶先生廝殺幾盤。
半月之後大掌櫃體力恢復,起坐飲食一如往常瞭。但聶先生仍然告誡大掌櫃不可大意,說他體力恢復並非是內中的病全好瞭,心、肺、腎是慢性病,慢性病須得假以時日慢慢調養方能去根痊愈。畢竟大掌櫃親自到瞭新疆和喀爾喀、恰克圖,對那裡的事務做瞭仔細安排,心裡有數才能夠繼續安心調養。他每日依然服藥,把號內的生意也真的甩給瞭酈先生和祁掌櫃,不加過問。酈先生、祁掌櫃、賈晉陽等城櫃掌櫃每日都要抽空看望大掌櫃,也是隻說閑話不提號事。隻有一次祁掌櫃來探望時,大掌櫃問他:“今年中原糧食生長情勢如何?”
“據晉中、晉南、河南、河北、山東和陜西、河套產糧區報來的消息,各地小麥、高粱長勢甚好,是十年未遇到的好年景。”
大掌櫃說:“噢,那就好。”
“我已經把這消息傳給瞭恰克圖分莊。”祁掌櫃說,“看來今冬不需要從恰克圖進小麥瞭。”
“莫斯科公司的那批細茶辦得怎麼樣瞭?”大掌櫃又問。
“那批貨三個月之內可到歸化,此刻還在路上呢,預計十月初駝隊即可抵達烏蘭木圖山口,隻要駝隊過瞭烏蘭木圖山口就沒事瞭。”
“這批細茶的事你要多操些心。”
“我知道。”
依聶先生的建議,大掌櫃躲開城市的喧囂,連著幾日都騎馬到郊外的曠野去遊玩,散心呼吸新鮮空氣,仍由古海和薛拳師陪同。
歸化城郊是土默特的遊牧地,隨著時代演進,如今這裡成瞭阡陌百裡良田連接的農田。風調雨順之下是一片接一片綠油油的麥子,正值小麥灌漿的時候,農民引瞭黃河的水來澆灌麥田。許多麻雀喳喳叫著在田野間飛起飛落,黑色的燕子擦著莊稼梢一掠而過,叼食著人的肉眼看不見的小飛蟲。有農婦在唱歌,是流傳甚廣的爬山調。藍天綠地空氣清新。大掌櫃放開老走馬在田間的土道上跑起來。古海和薛拳師緊隨其後。跑跑走走,走走又跑跑,一邊欣賞著路邊的農田,不覺間已經跑出瞭幾十裡地。他們在一棵大柳樹下休息。大掌櫃走到水渠邊上蹲下來以手掌掬水洗手洗臉,一邊就與澆地的農民攀談起來。
“老哥,你的麥子長得好哇,看來今年是個豐收年瞭。”
“老天保佑,遇瞭個好年景!”
“隻要拔麥時不要下大雨,這麥子就算是拿到手瞭。”
“是哩!”老農說,“看穿扮先生是買賣人啦?”
“老哥有眼力!”
……
趁著大掌櫃與老農談得熱乎,古海去解大手,從麥田出來的時候古海手裡拿瞭一根折斷的麥稈,臉上是一團的疑惑,對大掌櫃說:“今年這麥子還不一定能吃得上哩!”
“你這後生說的!”老農不滿地嘟噥道,“眼看這綠旺旺的麥子能說吃不上?看樣子後生是個夥計,不懂事哩!俗話說:三年學個買賣人,一輩子也學不好個莊稼人!”
古海看瞭看老農沒搭茬兒,把折成兩截的麥稈伸到大掌櫃的面前:“你看!大掌櫃,這麥稈裡生瞭黑蟲子。”
大掌櫃接手一看,見麥稈斷裂的內徑之中果然有黑色小蟲在蠕動。黑蟲形同線頭似的,像細小的螞蟻,給陽光一照翻滾著不一會兒都躲進瞭麥稈裡面去瞭。大掌櫃習慣性地皺起眉頭把半截子麥稈又折成兩段,見桿內密密麻麻的小黑蟲糾結成瞭一團。
“你再到那片麥田地折兩株看看。”大掌櫃指著遠處的一片麥田對古海說,他自己也走進瞭跟前老農的麥田地裡。大掌櫃連折兩株麥稈,發現內中盡有黑蟲。氣喘籲籲的古海跑瞭回來,把兩根折斷的麥稈讓大掌櫃看——全都生瞭蟲子。
“老哥!你的麥子真的難得吃上哩,讓我的夥計不幸言中瞭。趕快想辦法吧。”大掌櫃把折斷的麥稈全部交給老農,惋惜地朝老農看瞭一眼,也顧不瞭許多就走向瞭大柳樹下拴著的馬匹。
古海和薛拳師在土默特一帶轉瞭三個蘇木,分別在十幾片互不相連的麥田裡采集麥稈幾十株,結論是整個土默特地方的麥田都起瞭同樣的蟲子,他們的郊遊散心無意之中變成瞭農業調查。歸化郊外麥田中的小黑蟲聯系到瞭大盛魁在恰克圖的大宗生意。根據以前收集到的農業信息,整個中原風調雨順農業是要大面積豐收的。如果麥稈蟲不是發生在歸化一地,而是在更大的范圍內存在,那麼經營部做出的今年中原農業豐收的結論就得徹底推翻,豐年就變成瞭災年。大盛魁依據這個信息做出的在恰克圖不進口俄國糧食的決定也要重新決定。中原農業呈豐收狀態的信息不單是大盛魁一傢掌握著,對此歸化二十八傢通司商號都是十分關註的。俄商也掌握瞭這個信息。這個信息決定著恰克圖糧食價格的浮動。
他們把土默特的農區繞瞭個遍,回到城櫃已經過瞭晌午,也顧不得吃飯瞭,一進門大掌櫃一邊把馬韁交給瞭古海一邊對他說:“請祁掌櫃立刻到我房裡來!”
當下大掌櫃把收集來的生蟲麥稈讓祁掌櫃看瞭,不等祁掌櫃反應過來,就吩咐說:“立馬發急給忻州、榆次、臨汾、潞州府、石傢莊、臨沂、漯河、西安……看看那裡的小麥稈中是否也生瞭蟲子,令其飛報歸化城櫃!”
結果真的被古海不幸言中,二十天後從各地陸續返回城櫃的消息,證實河北、河南、山東、山西包括陜甘寧和寧夏河套地區,整個黃河中下遊的小麥都起瞭黑蟲病!隱蔽的災情十分嚴重!秋後鐵定是個災年瞭。載著最新信息的密信很快由大盛魁城櫃傳到瞭千裡之外的恰克圖分莊。二掌櫃盛禎根據總號指示與俄商談成大筆糧食生意。由於中原預計豐收信息的影響,華商在恰克圖都不購進糧食,恰克圖糧價暴跌。這一筆生意使大盛魁利利索索地賺瞭幾十萬兩銀子。大盛魁在恰克圖大量購買糧食之初,使在恰的華商和俄商盡都不為理解。待秋後中原農業成災的消息傳來,為時已經晚瞭,俄商已將糧價由下跌兩成變成瞭上漲三成,無大利可圖瞭。
於是,在初冬的時候大盛魁做成瞭這筆大賺其銀的糧食生意。
又養息瞭半個多月,大掌櫃自覺身上有瞭力氣,精神也大為好轉,就有點耐不住瞭。酈先生把聶先生請來——大掌櫃病情見好,聶先生也由天天看望改為三五日來看一次。聶先生說:“得病如山倒,去病如抽絲。大掌櫃,你自己覺著精神好轉便沒事瞭,其實不然,那病根病灶在你身上並未去掉。一旦因操勞過度而致使病情復發那治起來就更難瞭!”
“就是!”酈先生也勸道,“咱大盛魁這攤子要說做事那是沒完沒瞭的,你縱然是長瞭三頭六臂也是忙不過來的。既然你已把新疆、喀爾喀、恰克圖全都走到瞭,大事做瞭安排,城櫃的日常事務由我和祁掌櫃料理就是。實話說,隻要大傢看著你大掌櫃在這裡坐著,人心就穩帖的。”
“少則半年多則一年,大掌櫃的病會痊愈的!”聶先生說,“隻要身體沒病,許多事情都可以做的。人這一輩子有做不完的事呢,不要計較這短暫的時光。倘若你不顧身體一味幹下去,搭上瞭性命,那你還能做什麼呢?大掌櫃是大智慧的人,孰重孰輕該明白的!”
大掌櫃無言以對瞭。
酈先生重申,號內之事依然不得攪擾大掌櫃,凡事都問祁掌櫃和他酈先生。
但是大約過瞭十天,遠在江南的杭州發生的一件事情終於使大掌櫃再也坐不住瞭。江南巨賈紅頂商人胡雪巖在上海、湖州、潮州、北京、天津、南京、石傢莊等地所開設的十數個阜康錢莊分莊和在杭州的總號,以及胡雪巖所開的撒遍江南的二十三傢當鋪和一傢使用現代化新機器生產的剿絲廠,在一夜之間全都宣佈倒閉!這消息並非是大盛魁之號事,是酈先生與大掌櫃閑坐時把它作為一件新聞說與大掌櫃聽的。
大掌櫃聽後當即臉色驟變,峻然問道:“這消息確實嗎?”
酈先生說:“是杭州分莊傳回的消息,自然是確實的。”
“真乃晴天霹靂!”大掌櫃說,“胡雪巖上有左宗棠靠山,手裡又握著百萬銀兩的雄資,如何能在一夜之間便坍臺呢?”
“胡雪巖實力雄厚不假,可他到底是爭不過洋人的!”酈先生淒然而言,“胡雪巖是在與洋商爭奪剿絲的生意中被擠垮的。據說海關總務司赫德也插手瞭這件事情。”
“是哪傢洋行?”大掌櫃問,不等酈先生回答又說,“既然赫德也插手瞭這件事,想必是英國商人?”
“是英國商人。擠垮胡雪巖的是英國人開的怡和洋行。”
“是啊,是啊……”大掌櫃兀自感慨,“洋人洋商,中國人是爭不過的。洋人在中國做生意,背後有他們的政府支持,在中國的土地上大清的海關大權又為英國人赫德所把持!胡雪巖又如何能爭得過洋人呢?!再說,左宗棠左大帥亦被遣去管理南洋艦隊,在朝廷胡雪巖也沒得力的人替他說話,如何能不敗呢?”
“胡雪巖的情勢很不好,消息傳到之前已經起不瞭床瞭。”
“唔!我分莊孟掌櫃去探望瞭嗎?”
“去過瞭。”
“再發一封信給杭州分莊,”大掌櫃說,“讓孟掌櫃問問胡大先生,可有需我大盛魁相助之事?”
“信我今晚就可以寫。”酈先生說,“不過,恐怕是我大盛魁亦無回天之力。怕是誰也救不瞭胡雪巖。”
僅僅隔瞭五日,酈先生寫給杭州分莊的信剛發出去,從杭州又傳來瞭新的消息——胡雪巖氣病交加已然歿去!
大掌櫃立刻親自召開瞭城櫃和歸化的錢莊、票號掌櫃參加的緊急會議。大掌櫃說:“兔死狐悲,胡雪巖的倒臺和歿去不僅是胡雪巖自己的不幸,亦是大盛魁一大哀事!以此為戒,我當萬分警惕!……但是英國人倒胡雪巖容易,俄國人倒我大盛魁,倒我歸化城難矣!其實胡雪巖倒臺似事出突然,仔細想來也在情理之中。依我看並不是說凡洋人我們中國人就一概爭不過的,問題要害在於自己內部。胡雪巖初倚杭州知府王有齡起傢,後靠左宗棠的勢力發達起來,白手起傢,暴起暴富。究其失敗之原因在於他的根基不穩,反觀我大盛魁,基業起於一百六十餘年之前,經世之年我字號內部早已形成一套完整而又嚴密的規矩。我們是以規矩治號,胡雪巖任用親友、私人亦是一大弊端。往後,我當更加嚴肅號規,在用人上當慎之又慎!”
會議散去之後,大掌櫃留酈先生和祁掌櫃在客廳繼續說瞭一會兒話。已經不是正式的議事,三個人一邊抽煙喝茶一邊聊,氣氛隨便輕松。
“怡和洋行近來有什麼動靜?”大掌櫃問。
“怡和也做羊皮生意。”祁掌櫃說。
“哦……”大掌櫃問,“怡和怎麼做?他們是到喀爾喀去收購嗎?”
“不是,怡和的經理沙利自打來歸化後就沒離開過,他隻是坐地收購。”
“價碼方面呢?”
“隻是比咱們當地的皮貨商所出的價碼略高一點,也就是不到一成的樣子。”
“那關系不大,據咱們的上海分莊傳回來的消息,沙利這個人歷來做事求穩求準,是個真正的生意人。早些日子市面上有傳聞,說是沙利的怡和洋行要做活羊的生意,看來這消息是訛傳瞭。做活羊的生意那是要經驗和技術的,在這方面除瞭咱歸化通司商號的人,不要說英國人,就連對喀爾喀已經很熟悉瞭的俄國商人許多年來一直凱覦而不敢輕易下手。”
“不是的,大掌櫃,”酈先生插言道,“俄國人已經動手做活羊的生意瞭。”
“是誰?哪傢公司的?”
“就是那個伊萬的西伯利亞茶葉公司!”
“這事為什麼不告訴我?”
“大掌櫃養病,不敢驚動。”祁掌櫃解釋說。
“伊萬做羊的生意,他們有懂技術的人嗎?”
“伊萬從天義德拉出一批人員,主要是把把式頭佈龍弄出去瞭,還從元盛德拉去十大幾個人。”祁掌櫃答道,“伊萬還曾經通過人拉我們的小眼王,許之高薪。小眼王沒有動心。我大盛魁夥計工人沒有一個被伊萬拉出去的。”
“這就好!”大掌櫃釋然,“做別的生意我不敢對伊萬妄加評說,在歸化這地方,要做活羊的生意英國人不行,我看俄國人也不行。”
酈先生說:“不過,伊萬這個人也不簡單,他挖天義德、元盛德的墻角就得手瞭。天義德有三十四個羊把式被伊萬高薪聘去瞭,其中有十二個是羊把式頭。所以我看這販活羊的生意伊萬未必就做不成的。”
“噢!——”大掌櫃警惕瞭,兩道稀疏的灰色眉毛擰成瞭旋兒望著祁掌櫃,“這事為什麼不告訴我?”
祁掌櫃囁嚅道:“這個,大掌櫃不是養病嘛……”
“還有一件事也沒有敢驚動大掌櫃,”酈先生說,“天義德的大掌櫃郭寶義曾經來過。”
“他是有要緊事嗎?”
“沒什麼打緊的事情。”祁掌櫃說,“與我大盛魁無關,是我擋瞭駕。”
“什麼事情?”
“我已經回瞭他。郭寶義是想求大掌櫃幫他一件事情。”
“到底是什麼事?”
“就是有關伊萬從天義德拉走的那三十四個羊把式的事情。”祁掌櫃說,“事情是這樣的,那三十四個羊把式中領頭的是一個名叫佈龍的羊把式頭。這個人是小眼王的徒弟……”
“郭掌櫃的意思是不是要我派小眼王去把佈龍那幫人再叫回來?”
“正是這個意思。”
“那你怎麼好就回絕瞭呢?!”大掌櫃說,“你以為伊萬作為一個俄國商人他從天義德拉走三十四個羊把式,這件事情與我大盛魁毫無幹系嗎?”
祁掌櫃嘟囔說:“咱大盛魁在北京隻有一個京羊莊,可天義德就有兩個。好年景他們往北京走的羊多到八十多萬,比我們多出瞭快一倍瞭!現在反倒要我們伸出手去拉他們……早知如今,何必當初!”
“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這不明擺著,想當初他天義德在烏裡雅蘇臺從咱手裡搶走那六個和碩的生意的時候,怎麼不想一想咱兩傢的情誼。”
“這是兩碼事。”
“商場如戰場,沒有俄國人咱歸化通司商號二十八傢在喀爾喀草原上還不是爭瞭一百多年。雖說不上你死我活,可也總要爭個你肥我瘦。俗話說:商場無父子。更何況天義德本來就是咱的對手。還有,郭寶義提出來讓咱們派小眼王去往回召佈龍那一幫人,小眼王在哪兒?小眼王他正在京羊道上帶著人往北京運羊呢,我把小眼王這個領頭的羊把式中途撤回來豈不是損自己肥別人嗎?!”
“那你知道天義德突然間在要緊的當口失掉瞭三十四個趕羊的把式,會是什麼後果?”
“後果已經很嚴重,”酈先生插言道,“天義德三十餘萬隻羊停在喀爾喀草原上不得運出,郭大掌櫃因此又急又氣三日前竟然得瞭中風幾乎不能說話……”
“你們沒去探望嗎?”
“昨日我抽空看望過瞭。”酈先生說。
“其實看望又有何用?這大概也是他天義德應得的報應。”祁掌櫃冷冷地說。
“你不說我也明白,你的意思無非是咱大盛魁坐山觀虎鬥,眼看著俄國人把天義德吃掉,咱好坐收漁翁之利。”
“該怎麼著就怎麼著,既是那樣也是天意!”
“你以為俄國人損瞭天義德吃瞭天義德,就能肥瞭咱大盛魁嗎?——恰恰相反,實際上這件事不單與我大盛魁有關,與我歸化二十八傢通司商號都是息息相關的。所謂唇亡齒寒這道理你不懂嗎?!誰不知道這販活羊的生意在咱歸化二十八傢通司商號的生意裡是大宗,打從一百多年前咱大盛魁和其他通司商號對此生意一直分外重視。你想想假如這份生意被俄商占去一塊甚或全部吞掉,那將是一種多麼可怕的局面!你別忘瞭,咱大盛魁是怎麼起傢的,當然是在喀爾喀草原,先人創建大盛魁之初並未和俄國人做生意,所有的生意全在喀爾喀草原,咱是吃著喀爾喀的草長大的,就像一隻虎兩隻後腿站在喀爾喀草原上,這兩隻後腿一隻是販羊一隻是販馬。後來咱大盛魁和俄國人做生意瞭,但是站在喀爾喀草原上的這兩隻後腿是至關重要的,試想這兩隻後腿若是被砍斷一條,那麼兩條前腿還使得上勁兒嗎?誰都知道三國的故事,蜀國要想保住自己就必須聯合吳國一起抗魏,如今的道理也大體相似,所不同的是咱大盛魁、天義德和歸化二十八傢通司商號本是一傢,是應該同心協力共同對付俄國人。這種時候幫助天義德就是幫助我們自己。”
見祁掌櫃還要說什麼,大掌櫃伸出一隻手把他擋住瞭:“你不要再說瞭,做得大事者必要有寬大的胸懷,斤斤計較是成不瞭氣候的。有什麼話以後咱們慢慢再講……古海!”
古海趨前一步:“什麼事,大掌櫃?”
“快去備轎,我即刻就去天義德。”
大掌櫃走進天義德郭寶義寢房的時候,看見聶先生正坐在炕邊的凳子上。郭寶義的頭上、兩邊臉上和裸露出來的一隻胳膊以及一條腿上密密麻麻地插滿閃光的銀針。聶先生正在給郭寶義做針灸。臉色虛腫的郭掌櫃在炕上倚墻半仰著,他的兩隻眼睛和嘴巴同時都向著左邊歪斜著,可怕的病癥使郭寶義的樣子顯得非常奇怪,由於眼睛眍斜,他看人的時候必須把臉整個地扭向右邊,使人覺著他是在看著墻。嘴角上不停地流著哈喇子,貼身夥計隔不瞭一會兒就拿手帕在他的兩邊嘴角上擦擦。但是中風癥並沒有毀壞瞭他的頭腦,看見大掌櫃進來,他用一隻手支撐著在炕上坐起來,激動得雙唇抖動兩眼直眨巴。
“唔(王)……大著(掌)……櫃!……”
郭寶義費瞭好大的力氣才勉強吐出幾個含混不清的字,對大掌櫃的到來表示感激。而他的臉與口眼的歪斜和肌肉的抽搐看上去十分古怪,旁邊站著面色沉重的李泰。李泰由於在烏裡雅蘇臺分莊為字號立瞭大功,被提拔為天義德的二掌櫃。郭寶義病倒,天義德的擔子就落在瞭李泰的肩上。
聶先生起身讓到一邊。
“實在對不起,郭大掌櫃!你的事我是剛剛才知曉。”大掌櫃緊走幾步來到郭寶義的炕前俯身說道。他的聲音顫抖著,嘴唇禁不住一個勁直哆嗦。兔死狐悲,同為歸化通司商號的掌櫃,郭寶義的可憐樣子讓大掌櫃心裡一陣陣發冷!
大掌櫃在聶先生讓出的凳子上坐下,拿話安慰郭寶義。
“……伊萬公司挖我通司商會的羊把式,這已經不是天義德你一傢的事情瞭。這事敝號的祁掌櫃確是未曾告知於我,現在多餘的話也不必再多講,剛才我已經問過瞭,小眼王目下正在京羊道上運羊,近幾日快要經過歸化。我已經讓祁掌櫃派人去找小眼王,一定要讓小眼王把佈龍找回來!”
郭掌櫃手顫抖著抓住王廷相的手臂使勁攥著,淚水又淌瞭出來,貼身小夥計趕忙過去替郭掌櫃擦去眼淚。
見郭寶義斜到一邊的嘴唇神經質地抖動著還想說什麼,大掌櫃把他止住。這情景看得王廷相好不心酸:“這事你盡管放心,叫佈龍回來我自有辦法!總之一句話——你天義德今天所遇到的事也是我大盛魁和歸化所有通司商號的事!……好好養病,保重身體要緊!往後我們與俄商爭鬥的日子還長著呢!”
郭寶義搖搖頭眼淚又流瞭出來。後來他把目光移向身邊的李泰,很困難地說:“物(往)後……久(就看)……他特(的)瞭!”
聶先生怕郭掌櫃情緒過分激動,示意李泰帶大掌櫃到客廳去談。
移至客廳,大掌櫃簡單地對李泰說:“這不是一般的時候,我們遇到的也不是一般的事情。要知道一旦伊萬頭一次販羊就能夠成功,把京羊道踩通瞭的話,他嘗到甜頭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那後果就不堪設想瞭!不隻是你天義德的事情,也不隻是歸化通司商會的二十八傢商號的事情,隻要伊萬在歸化城能夠插進一隻腳來,接下來整個歸化城都會被他吃掉的。喀爾喀草原上的例子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教訓。所以這一件事情是無比重要的。”
“既然王會長把話說得這麼透徹,我也就不再客氣。”李泰說,“我隨寶號祁掌櫃一同去請小眼王!”
“風雨驟來,同舟共濟,理當如此!”聶先生也來到客廳。
李泰請聶先生落座。
大掌櫃看瞭看通向郭寶義房間的門,壓低聲音間聶先生:“郭大掌櫃病情到底如何?”
聶先生悲涼地搖搖頭:“郭大掌櫃的病勢來得太猛!怕是不好治瞭……”
三
麻煩事接踵而來,大盛魁城櫃的小客廳內會議不斷。
這一日下午會議正緊張的時候,客廳的門“吱”地輕輕響瞭一聲被推開瞭,看大門的夥計在門後邊向古海勾勾手把他叫出去瞭。看門的夥計說,有一個臉上帶傷疤的人在門外候著要見古海。古海一聽便知道是傑娃,就對看門的夥計說:“你去告訴他,就說我這裡正忙,脫不開身。”
自打古海在字號立瞭功又做瞭大掌櫃的貼身夥計,做姑夫的姚禎義便沾沾自喜,以古海這麼個侄子而時時炫耀於各處。姚禎義在歸化多年,認識的人多,免不瞭就有這個那個找上門來,或為生意上或為子弟入號的事來求姚禎義。礙於面子古海也為姑夫辦瞭幾件事,但是姑夫攬得事情多瞭,他就生出瞭厭煩,同時也忌諱自己到處伸手,表現張狂。傑娃來找古海,他又以為姑夫在為他添麻煩,因而囑咐看門的夥計將傑娃打發走瞭事。豈料過瞭不一會兒那看門的夥計復又轉來說是傑娃有要緊的事找他,隻說一兩句話便可。古海隻好腳步匆匆地去見傑娃。
“什麼事,傑娃?”在大院門口古海很不耐煩地對傑娃說,“大掌櫃正在客廳召集各路掌櫃會議要事呢,我身不由己。你回去告訴姑夫,以後沒有要緊事不要來城櫃找我,有空閑我會回去看他的。”
“姑夫說是他有要緊的事,讓你回去一趟。”
“你回去對姑夫說,我近日沒有空閑。”
“不行!姑夫說瞭,讓你無論如何回去一趟。”
“……好吧。”古海無奈隻好答應瞭,“明日我抽空回去一趟。”
“明日甚時候?”
“晚飯時候吧。”
“說死瞭?”傑娃又叮瞭一句。
“行!”古海已經腳步匆匆地往客廳走瞭。
第二天古海按時來到義和鞋店,一進堂屋的門不禁愣住瞭——姑夫正陪著史靖仁在喝茶聊天呢!看那情勢,兩人是十分親密,心下又是吃驚又是納悶。
“如今可是今非昔比,你古海成瞭大盛魁的大忙人啦,難得一見!”
史靖仁一邊起身向古海拱手施禮,一邊說著話,請古海入座,那樣子倒像是義和鞋店的掌櫃似的。
“人傢史財東候你多時瞭!”
姚禎義把椅子讓給古海,起身拿壺為古海斟茶,言語間露出瞭對古海的責怪意思。
古海坐下的時候瞪瞭姑夫一眼,姚禎義不再敢吱聲瞭,如今這位侄兒不比過去,他姚禎義時時得敬著點兒。姚禎義本來是要搬個凳子在旁邊坐下來的,見古海那神情,就不敢多事,也不敢坐瞭,說:“好,好,你們兩位慢慢談。”說著移步躲出去瞭。
屋子裡隻留下古海和史靖仁。
“有何見教,史財東請說吧。我侍候大掌櫃不敢多耽擱時間。”
古海說著話將姚禎義方才為他斟好的茶杯拿起來從手邊挪開,放到瞭八仙桌面上靠墻的地方。這無疑是表示不願與史靖仁深談的意思,語調也極冷淡。
古海這動作史靖仁看在眼裡當然心裡是很明白的,但是史靖仁並不惱,依舊滿臉堆著笑,很親熱地說:“你何必這般虔誠呢?就是當朝皇帝也未必就沒有一時半會兒身邊沒人侍候。再說瞭,咱大盛魁是鐵打的字號流水的掌櫃,你道是他王廷相就能把大掌櫃的交椅永世永代坐下去?他是神仙?他不死瞭?……”
史靖仁當然是預先有準備的,一見面就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史財東對我古海個人有何見教敬請直說,你我說話與大掌櫃是沒有幹系的。”
古海不客氣地打斷瞭史靖仁的話。大掌櫃是什麼人,豈是史靖仁之流可以隨便褻瀆的?!古海心裡憤憤地想。古海在商場上也做瞭整整九年瞭,到過瞭不少地方經過瞭不少事情,大大小小的商人包括俄國商人他都見過,而大掌櫃是奇人!古海對大掌櫃最為崇拜。尤其是做瞭大掌櫃貼身夥計以來,他日夜跟隨大掌櫃的左右,親眼目睹瞭大掌櫃運籌帷幄指揮調動大盛魁上上下下近萬號人馬,鎮定自若,真正有諸葛再世的風度!與大掌櫃相比,史靖仁這些財東盡皆是一幫螻蟻。
“好,那麼就說你吧,”史靖仁呷口茶緩緩氣,拿眼睛把古海瞄瞭好半天才說,“你古海為人聰明甚為能幹,這是字號上下都公認的。在烏裡雅蘇臺分莊就為字號立瞭功,聽說近來在糧食生意上又有新功,祁掌櫃每每提起你總是贊口不絕欣賞有加,我父親和其他財東也都知道你是個人才,你要珍視自個兒的前途……”
“我有什麼不自重的地方嗎?”
“這個……倒是沒有。我隻不過是提醒你。”史靖仁說,“因為你我不隻是財夥的關系,論說起來古、史兩傢還是世交。你太爺爺和叔爺在我史傢就跟在自己傢一樣,我們史傢上下從不把他們當做外人看,而且你父親與傢父交誼深厚情感篤深。你爹正在小南順籌蓋宅院,傢父聽說你爹手頭不夠寬裕,二話沒說,就差古月荃給你傢送過去三千兩銀子,讓他暫緩一時之急。”
不久前古海收到爹拖人捎來的信,信中提到瞭史傢借錢給他的事。也正因為如此,古海掂著史傢這份情誼,方在一進姑夫的堂屋看見史靖仁時,他才沒有立刻折身離去。“我謝謝史財東對我們古傢的情誼。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我古海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小人。至於我爹借你傢的銀子將來我會連本帶息如數還上。”
“你說這話可就太見外瞭!照這麼說好像我堂堂史傢是靠放貸吃息過生活似的。”
“是我一時言語失當,請史財東不必計較。”
“嗨,我與你計較什麼?倘若我是計較的人今日也不會約見你瞭。你想想,去年秋天我在傢中設宴款待你,說話剛入正題,你便甩袖而去。照說我該生大氣,可我根本就沒往心裡去,後來我又約你到宴美園赴宴,你是幹脆連筷子都沒領便又扭頭走瞭。我不是什麼話也沒有說嗎?!這能說我計較你嗎?咱大盛魁要想永世昌盛靠的就是財夥誠信互相體諒,你說是不是?”
“是這個理。”
“這就好,隻要你承認這個理咱們之間的話就能接著往下說。我問你,大盛魁的基業是誰創下的?”
“這事沒有含糊——大盛當然是三姓財東的先人創下的。”
“說得太好瞭,這事沒含糊!”史靖仁就像教書先生啟發學生似的很高興地鼓勵著古海,“那麼我再問你,既然大盛魁基業是三姓財東創下的,那為什麼如今大盛魁的事情我們三姓財東說瞭話不算數?”
“這個……我也說不清楚,我隻不過是個小夥計。”
“不必自謙!”史靖仁用雙手把古海剛才挪到一邊的茶杯端起來重新放回到古海的面前,“你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夥計,這是誰都知道的。實話跟你講,你古海若真的隻是一個普通的小夥計,我也不會費這麼大的事三番兩次來找你瞭。你多聰明的人,難道這點事理還看不出來?”
“看自然是看出來的,我也知道史大財東對我器重,對我們古傢好……”
古海很費力地說著,覺得心裡有許多思想像亂糟糟的麻似的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體會到做人的難處,被兩難的處境弄得非常苦惱。同時他也感覺到瞭一種不祥的預兆,這種預兆又使他不由得一陣陣害怕。他字斟句酌地說著,臉上現出老年人似的愁眉苦臉。
“古海,你是不是覺得很為難?”
“是的……”古海的表情幾乎是可憐巴巴的瞭,“史大財東,要是別的什麼事你差遣到我古海的頭上,我一定二話沒得說!可是這財夥之間爭鬥的事,我實在是無法為你效勞。我身不由己……你知道傢裡把我送到字號上來不容易,爹娘和媳婦在傢都盼著我呢,你也為我的前途想想。”
“哈哈……”史靖仁笑瞭,“你古海如今在大盛魁也算一個人物呢!如何就做出這般愁苦的模樣?你以為我史靖仁是在坑害你嗎?”不等古海答復史靖仁接著又說,“恰恰相反——我這麼做正是在扶你——幫你——拉你!是為你好!為你的前途!你想過沒有?現在你隻知道悶著頭一味地跟著王廷相跑,你就敢斷定他姓王的一定就不會有馬失前蹄的時候?一旦他有個三差兩錯被財東抓住尾巴,或是觸犯國法讓官府拿住,到那時候你豈不是要後悔?”
古海被史靖仁說得心裡咚咚亂跳起來,他想起瞭在恰克圖大掌櫃和康達科夫談成的那一筆有關細茶的暗房子生意,事情一旦敗露那可真是一件掉腦袋的事呢!不過又想,大掌櫃歷來做事縝密,暗房子的事是不會被人知道的。於是把心放下笑瞭笑:“怎麼會呢?”
“你說不會?——那麼好,”史靖仁將上身探前靠近古海,壓低瞭聲調說,“聽說大掌櫃最近親自經手瞭一大筆走私生意,你一天到晚不離他左右,這事你準知道。”
“我決然不知!”古海立刻警惕瞭。心裡也很緊張地想,這事史靖仁如何能知道?怕是在詐我吧?
“你不要瞞瞭。俗話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遲早一天連官府都會知曉的!你要知道這走私的事可不比平常,你清楚張道臺那砍頭道臺的名聲是怎麼來的吧?就是專門為鎮壓走私而得的。兩年不到短短辰光張道臺在孤魂灘就已經殺瞭十幾批人瞭,全都是被捉的走私罪犯。不用我說,你該明白之中的利害。”
“我看這事不會有的,史財東不可輕信謠言。你想想看,大掌櫃不單是大盛魁的主事人,他還兼著通司商會的會長之職,又有候補道臺的官銜,他怎麼能幹走私的勾當?!不會的,不會的!”
“不會?”史靖仁冷笑道,“正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看他王廷相是什麼事情都會做出來的,你若不信就等著瞧!”
“不不不!我不相信會有此事……”
總算是結束瞭與史靖仁的談話。返回城櫃的路上古海的心裡十分慌亂,一個念頭在他的腦子裡迅速升起,他想:我該把這事告訴大掌櫃嗎?照理是應該說的,可是大掌櫃若問起我暗房子的事史靖仁是如何知道的,我又怎樣應付呢?豈不是把自個兒與史靖仁牽連在一起,落個說不清白?!……想來想去想不出一個出路。
一連數日一想起史靖仁說的話,古海的心裡便慌得不能安寧,他預感到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瞭,卻是想不透,如此便常常現出苦思冥想的模樣,做事也不像過去利落機敏。大掌櫃吩咐他做事往往要連說幾遍才能把他從沉思中喚醒,有時候大掌櫃要喝茶他倒把水煙袋裝好瞭遞過去。這異樣當然逃不脫大掌櫃那一雙銳利的眼睛。又一次當古海為大掌櫃穿鞋的時候硬是將左邊的一隻往右腳上套,大掌櫃終於說話瞭,問:“古海,你近些日子是怎麼瞭?總是神不在廟、魂不守舍的樣子!”
“我,我……”古海吭哧半天隻好說,“我大概是想傢瞭……”
他胡亂搪塞瞭幾句。
“哼!心思裡像住瞭鬼似的。”
大掌櫃斥責說。
自古海跟瞭大掌櫃以來,這是大掌櫃頭一次批評他。古海心裡想:大掌櫃算是猜對瞭,自己的心裡真的是住瞭鬼,那鬼就是史靖仁。
愈是怕鬼鬼偏來,沒出一個月史靖仁又找上門來。這一次史靖仁既不是在傢中和宴美園設宴請他,也不是在義和鞋店約請他,而是直接到大盛魁城櫃來找他瞭!史靖仁這舉措讓古海害怕得要命。史靖仁似乎是懂得一些規矩瞭,沒有大搖大擺地耍出財東的威風去闖大掌櫃的房間,而是在大門邊停住,請看門夥計傳話給古海,說有人要見他。
當古海走到大門前,一看清楚史靖仁那張笑瞇瞇的胖臉時,心裡就如同真的看見鬼似的慌作瞭一團!臉色煞白,一時間居然連說話都磕巴瞭。
他問史靖仁:“你,你,找我有什麼事?”
“沒別的事,就是想問問你,上次所談的那件事,你想透瞭沒有?”
“你走吧!我不與你說話……”
古海扭頭折回去瞭。
這時候院子裡有許多夥計和好幾個掌櫃把史靖仁來找古海的事看在眼裡瞭。其實史靖仁要的也就是這個效果,他並不是真的來找古海說事情的。
四
太陽蒸烤著大地,草原上到處都可以看見一道道蜃氣由草叢間升騰起來。蜃氣扭曲著搖擺著就像是無數棵隱形的小樹的光影在婀娜搖擺,蜃氣像灰色的屏幕佈遮擋住瞭人們的視線,太陽的強大光線照在草原上反射出耀眼的亮光,當這些從草叢間迸出的亮光一束束再閃耀起來的時候,就使得整個草原現出迷幻般的童話色彩。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敲打著草原的胸膛,那馬蹄聲愈來愈響,草原上出現瞭三個騎馬人。這三騎三乘沿著一道緩慢的坡梁像旋風般的刮過去,又沉入到一片鍋底形的窪地中去瞭,當他們重新出現在窪地對面的坡梁上的時候就隻能看見三個急速移動的黑點瞭。馬跑過的地方,被馬蹄踐踏過的小草在微風的吹拂下又緩慢地弓著脊背站起來,從疾駛的馬匹身上滴落下來的汗水帶著黃色的泡沫在被太陽曬熱的草原上發出沙沙的響聲,很快就被太陽的暑熱蒸發幹瞭,變成瞭一個個鑲著一圈灰色痕跡的圓點。
那三騎三乘跑上一座土山之後終於停住瞭。他們下瞭馬把韁繩拴在瞭馬的前腿上就把馬放開瞭,他們走向瞭土山頂端的一塊大石頭。這三人中為首的是一個寬肩細腰中等身材的中年漢子,此人穿一件紅色的汗褐子,暴露出的光胳膊上隆起一團團腱子肉,他的寬闊的結實的肩膀上長著一顆小得出奇的腦袋,光頭,腦門上紮著一條紅色的綢帶,一對黑豆似的小眼睛像聚光鏡似的射出兩道黑色的亮光——這便是赫赫有名的羊把式小眼王瞭!
羊把式是歸化地方特有的行當,是一種專門從事長途趕運活羊的職業。論說起來羊把式這行當的歷史可就長瞭,早在漢代這裡就出現瞭中原從事農耕的漢民族與草原遊牧民族之間的經濟交往,交往的形式當然是以物易物——雙方交換的主要物品是糧食、佈匹、鐵和馬、羊。到瞭明代,駐牧在這裡的蒙古族阿拉達汗部落更與明王朝把歸化和張傢口正式確定為做這種交換的指定城市,使以茶馬互市為主要內容的經濟交往更加頻繁和規范化。至清代,歸化城商品經濟得到迅速發展,成瞭北方最大的商業中心,活馬活羊仍然是大宗;每年僅隻大盛魁一傢運往北京、天津、河北、河南、山東等地的活羊都以幾十萬計!趕往潞州府、漢口、漯河馬市的馬匹也都有幾十萬匹。這數量巨大的活馬活羊長途趕運業務造就瞭龐大的馬把式、羊把式隊伍,在歸化城七十二行社團組織中最數羊馬社人數多,有一萬二千多人,僅次於駝戶、駝夫組織的萬駝社。在歸化從事趕運活羊活馬這種職業的絕大部分是當地的土默特蒙古人。
長途趕運活馬活羊看似容易,其實是一件特別講究經驗和技術的營生,從喀爾喀到中原千裡迢迢沿途要經過草原、沙漠、山地,數千裡跋涉之後羊和馬達到目的地而仍然保持上乘的膘情,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這就要求羊把式要有高超的技術和豐富的經驗。馬有優劣人有高下十個指頭不一般齊,羊把式也分上中下三等。一般能夠管好一大群(千隻為一大群),使羊群在到達目的地以後其損失不超過百分之五,即算是一個合格的羊把式,此為下等;能管理得瞭三大群者為中等羊把式;上等羊把式要有管理一萬隻羊群,也就是能有帶領一頂羊房子的本事。房子即帳篷,一頂帳篷容二十人住,兩人管一大群羊,二十人管十群羊合起來正好是一萬隻。有能力帶領一頂羊房子的人被稱作羊把式,也算是羊把式中的人尖子,滿歸化城也數不出三十個來。發生瞭佈龍事件以後不久,由歸化通司商會提出一個限制羊把式和駝隊領房人為外國人服務的方案,經歸化道臺衙門批準很快就實施瞭,這個議案規定:凡駝隊領房人、羊把式頭以上者一概不準受聘於外國人;違反者以裡通外國罪論處!當然這是後來的事,救不瞭眼下之急。
卻說小眼王,在全歸化的羊把式中乃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在不足三十人的羊把式頭隊伍裡就有十多個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徒弟。羊把式的本事首先在於眼睛,小眼王那一對聚光鏡似的眼睛別看不大,卻是具備著望遠鏡和顯微鏡的能力。他抬頭看天,從日月星辰和流雲上能夠得知三日之內下不下雨刮不刮風;登高一望,就能看得出十幾裡之內的草場那密密森森的草叢間會不會有毒草夾雜其間;拿鼻子伸到草尖上聞聞就能知道下邊的土地能否挖得出水來……這是一個天才,沒有人不服他。
作為羊把式中的權威人物,小眼王受聘於歸化城最大的通司商號大盛魁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祁掌櫃和李泰找到小眼王的時候,他正帶著大盛魁羊群在京羊道的西段向東運行。京羊道便是北京趕運羊群所用的專門道路,它與草原通向北京的驛道平行但不重疊。這是因為為數眾多的羊群沿途不但吃大量的草而且還不能缺瞭水喝——羊群要找水草好的路線走。大盛魁在草原上運羊有自己的專用路線,沿路設著為羊群遮風避雨的梢林,同時在缺水的地方還挖瞭水井。一百多年的經營歷史使這項工作已經完全規范化和制度化瞭,每群羊一千隻由兩個牧工趕運,十群羊為一大群亦一頂“房子”。小眼王搖晃著身子走向坡頂的那塊青色大石頭,他的身後跟著身體微胖的李泰和祁掌櫃,他們身上的袍子在脊背上都被汗水濕透瞭,脊背上被汗水浸濕的外緣鑲著兩圈白色的邊。祁掌櫃、李泰這一對冤傢如今成瞭難兄難弟瞭,為瞭尋找小眼王他們在草原上奔波瞭整整六天。
“就在這裡等著吧,”小眼王將手中的馬鞭扔到大青石上,伸手在腰間將褲帶解開撒泡尿。
“佈龍他們準定會經過這裡嗎?”祁掌櫃問道,站在小眼王的身邊也尿起來。
“這你放心,”小眼王連祁掌櫃看也不看,目光在蜃氣蒙蒙的草原上散漫開來,“不出明日中午伊萬的羊群就會在這坡下的窪地裡經過。此刻他們正在三十裡以外的營盤歇晌呢。”
李泰在大青石上鋪開一塊幹凈的白佈,從羊皮口袋中取出牛舌頭餅、羊肉幹和一個酒鱉子,都在白佈上擺開來。
小眼王扔一塊羊肉幹在半空中然後伸嘴接住,在大青石上盤腿坐下來。
小眼王嘎吱嘎吱地嚼著羊肉幹把兩道黑色的目光停在李泰的臉上,問道:“李掌櫃,照理說這檔子事本不是我小眼王該管的,佈龍雖說是我的一個徒弟,可如今他也是咱歸化城有名的羊把式頭。和我一樣,他侍候你們天義德我侍候大盛魁,這叫做各事其主誰也管不瞭誰。羊把式跟你們買賣人不一樣,我們是靠手藝吃飯的,誰給的錢多就給誰幹。隻是如今帶著人投奔瞭俄國人,這事不咋地道,又有我們大掌櫃的話,我就不能不站出來說話瞭。不過醜話說在頭裡,我的話在佈龍身上能否見效就不敢保證。這一次我若是能把佈龍說動瞭你也不要高興,倘若佈龍他不聽我的我也不好強迫他,你呢,也就不要怪我。”
“這話說得遠瞭,”李泰拿起酒鱉子把木碗裡倒滿瞭酒雙手捧給小眼王說,“不要說佈龍是你門下出來的徒弟,以你小眼王的名聲咱歸化但凡是吃羊把式這碗飯的哪個敢駁你的面子!隻要你小眼王肯說一句話,今天這事就算是成瞭。”
“這事我不再與你多說,”小眼王正色道,“還是那句話——我不是買賣人,我隻是一個羊把式,是個粗人,我說的都是實在話,這事我真的沒把握。”
話說到這裡便隻好打住。三個人隻管把興致投入在瞭吃飯上面,吃罷飯小眼王便倒在大青石上呼呼大睡起來。
李泰心中忐忑,躺瞭一會兒卻是怎麼也睡不著,後來幹脆爬起來坐在大青石上悶著頭抽煙,隔不瞭一會兒那焦急盼望的心情就逼著他站在大青石上瞭望,而草原上依然是蜃氣朦朧連一隻羊的影子也看不見。直到太陽落山,晚霞在遠處的地平線那邊燒成瞭一片艷紅,李泰仍然在草原上沒有看到一隻羊。李泰困倦得倒在小眼王的身旁睡著瞭。
李泰正睡得香甜時被弄醒瞭,他懵懵懂懂地睜開眼看見小眼王正端著鑲瞭黃銅煙嘴的羊腿骨旱煙袋在抽煙呢。
“什麼時辰瞭?”李泰問。
小眼王瞇著兩隻小眼睛望望天空,噴瞭口煙答道:“已經又是一個下午瞭,李掌櫃你起來看看吧!”
遠處天地相接的地方是一片鑲著淡黃花邊的暗色雲霧,像一大堆羊毛似的堆積在那裡。沿著一條緩緩的漫坡,在灰色的雲霧的背景之下,遠處漫坡頂上出現瞭無數個移動的黑點。黑點慢慢變大愈走愈近變成瞭晃動著的羊腦袋。
“終於等到瞭!”李泰說,“小眼王你可真是料事如神瞭!下面就看你的瞭。”
小眼王說:“李掌櫃你先不要忙著高興,待會兒我去找佈龍,你不能露面。待我與佈龍把話說出個眉目然後再帶他來見你。”
說話的工夫羊群已經走到瞭土坡的下邊,沿著窪地向著東邊移動就像是一團緩緩飄動的雲彩。晨曦的光亮投射在羊群的上面,在這群羊的後面隔著二裡遠的地方是第二群羊,接著是第三群羊、第四群羊,羊群的隊伍像一條扭擺著的鏈條井然有序地向前移動,無數隻羊的角質的硬蹄雜踏著草地的聲音、羊的咩叫聲、喘氣聲和嘴撕扯草莖的聲音混在瞭一起,引起經久不息的嗡嗡的響聲,有兩個騎馬人的黑影從後面趕上來跑在瞭羊群的前面。
李泰看著小眼王和祁掌櫃騎著馬跑向瞭那兩個騎馬的人。他們都停下來。過瞭一會兒有兩個騎馬的人——這時候李泰已經無法辨認他們是羊把式還是小眼王和祁掌櫃瞭——撥轉馬頭朝著羊群隊伍的後面跑去瞭。
過瞭整整一個時辰還多,小眼王返回來瞭。令李泰失望的是這一次小眼王真的沒有把佈龍帶過來。小眼王打馬到土山頂上,情緒很低落的樣子,把馬絆瞭走到大青石跟前,望望李泰嘆口氣坐下瞭,這情形不用李泰問也已經十分明白的瞭。李泰心下琢磨,佈龍既然棄天義德投瞭伊萬的西伯利亞茶葉公司,肯定是經過瞭一番考慮的,不是由小眼王一句話就能隨他返回來。於是他問小眼王:“依你看我當答應佈龍什麼條件,他方能率眾回歸?”
小眼王搖搖頭:“事到如今本不該我這個局外人說你們的,不單是你們天義德,就連我侍候的大盛魁算在內,你們山西人的字號做事也是做得太絕瞭!論說你們都是靠經營羊馬起傢的,每走一步都離不開羊把式、馬把式。多少年瞭我們這些羊把式、馬把式流血流汗賣著命地幹,可是到頭來字號從來沒有把我們當自己人看待。我們這些人即使做死瞭也休想把自己的名字寫在字號的萬金賬上,更不要說在名字旁邊加一個‘己’字瞭。這話說起來連我自己都心涼,叫我如何能說動瞭佈龍呢?”
“這麼說佈龍他們是不肯回心轉意瞭?”
小眼王點點頭,用鞭子抽打著自己的靴子:“佈龍說他也不願這麼做,但是已經答應瞭人傢俄國人,半路地撤下來把人傢晾在那裡也太不仗義。再說瞭,人傢俄國人給他們的聘金要高出你們天義德兩倍還要多!所以佈龍的意思,這一趟就是這樣瞭,請李掌櫃回去另聘羊把式往北京運羊。至於以後怎麼辦再商量。”
李泰一聽便著急瞭:“這可不行!不管怎麼說佈龍在我天義德幹瞭十幾個年頭瞭,雖說是聘金一直給得不夠高,也未答應過讓羊把式上萬金賬上做‘己’字人。可這是字號的規矩,是先人給定下的,郭大掌櫃也沒辦法。不過世上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既然這次提出來就可以做考慮!掌櫃夥計十幾年瞭這情分還是有的吧?”
“其實,以我看佈龍他們看中的主要還不是聘金,”小眼王說,“他們心裡最看中的還是萬金賬上的那個‘己’字。”
李泰把目光移向山下,說話的工夫羊群在不停地從山腳下流過去。職業的習慣使他不由自主地就把過去的羊群數量記在瞭心裡——整整三十群,一萬五六千隻!後面的羊群依然在源源不斷地向這邊流過來,像一條蜿蜒流淌的大河似的看不到盡頭。白花花的羊群的脊背被太陽一照反射起一片片耀眼的銀光,四周圍是一望無際的綠草世界。蜃氣氤氳像薄紗似的籠罩著壯觀的場面……天義德是以在喀爾喀草原販活羊起傢的商號,自打李泰被聘為天義德的掌櫃子坐鎮烏裡雅蘇臺分莊後,每年經他之手發往北京的羊群都在十五萬隻以上!多少年瞭他年年要親手創造這壯觀的場面,而每一次他總會被自己創造出來的宏大場面所激動。在他的眼裡這浩浩蕩蕩的羊群後面的便是白花花的銀子!
可是此刻那一望無際的羊群的大河從他的面前流過時,他的心卻已別是一番滋味,這羊群不是他們天義德的而是人傢俄國商人伊萬的!更讓他心急如焚的是現在他們天義德的羊群都還在喀爾喀草原深處他們字號的梢林內停著呢,而他們的羊把式此刻正在為伊萬趕運羊群。他們的京羊莊先後來瞭兩次催貨的信瞭,假如他們的羊不能按時運往北京,京羊莊對於客戶失去瞭信用以後生意就不好做瞭。更何況像京城的八旗軍隊這樣的老客戶都與他們京羊莊有著長年的營銷合同,違約是要罰款甚至吃官司的,不是鬧著玩兒的。這一趟伊萬販羊的數目就已經是六萬多,如果不能及時遏止明年就可能是十六萬。後年可能就是二十六萬。那樣一來京津兩地和京東一帶以及河北、山東的客戶用不瞭幾年就會被伊萬拉去大半!後果不堪設想。
小眼王走向李泰,一邊拿鞭子抽打自己的褲子,說:“我知道你心裡麻煩,可是再愁也沒用!事情走到這步田地誰也沒辦法。我們還是回去吧。”
說著話小眼王經過李泰的身邊走向自己的坐騎。祁掌櫃也跟在小眼王的後面去騎他的馬。
“等等!”
李泰也走到自己的坐騎跟前,他在很短的時間裡形成瞭一個決定。他把已經翻上馬背正在馬鞍子上挪動著身體坐坐舒服的小眼王叫住瞭。
“怎麼樣?”小眼王在馬背上坐坐舒服,很理解的樣子扭臉看著李泰,“舍不得走,是不是?……不甘心,是不是?”
“小眼王,你把佈龍請到這兒來,我親自和他說話。”
“我說過瞭——沒用!佈龍提出的條件你答復不瞭。佈龍他是想做天義德的‘己’字人,要字號給他立股份。這事不要說你,就是你們天義德的大掌櫃郭寶義來瞭也沒法答復。這種事隻有財東會議才有權力決定。”
“不!——你聽我說,”李泰走到小眼王的跟前,伸手把他的馬韁抓住瞭,仰著臉目光堅毅地望著小眼王,說,“這事不能就這麼完瞭!”
“那你要怎樣?”小眼王哭笑不得的樣子,攤攤手。
“我一定要親自和佈龍談談!——麻煩你,把佈龍請到這兒來。”李泰面色十分莊重地說,“小眼王就算我求你瞭!”
祁掌櫃下瞭馬,牽著韁繩走到小眼王的跟前來瞭:“你就再辛苦一趟,或許李掌櫃會有辦法說服佈龍。”
“好吧。”小眼王妥協瞭。
過瞭隻有一袋煙的工夫,佈龍騎著馬和小眼王一起來到瞭土山頂上。在這種場合與從前的掌櫃見面,對佈龍來說肯定是非常尷尬的事情,在距離李泰兩丈遠的地方佈龍下瞭馬,牽著韁繩走過去。這是工人對掌櫃的禮貌,算佈龍還沒有斷瞭與天義德的情分。
“佈龍!”
李泰迎上幾步一把抓住佈龍的手臂。
佈龍尷尬的臉上掠過一陣不知所措的奇怪表情。他磕磕巴巴地說:“李掌櫃……一向可好?”
“我一點兒都不好!”李泰直通通地說,“將近三十萬隻羊停在草原上運不出去,不止我一個,咱天義德幾千號人馬這會兒哪個不是吃不下睡不著!大掌櫃為這事得瞭中風病,倒下已經半個月瞭……”說話就見李泰的眼圈紅瞭。
郭大掌櫃病倒的事是佈龍沒有料到的。佈龍臉紅瞭一陣,說:“想當初我也不情願離開天義德的,可是俗話說得好:樹挪死人挪活。我思謀換個地方或許好一些,耍手藝的人也不求大的前途,隻要謀得多掙一些銀兩,一來為妻兒老小能有個好日子過,二來也為將來自己養老做個預備。不想……這一次又勞祁掌櫃、二掌櫃和我的師傅不辭勞苦到草原上來尋我,心下實在是過意不去,所以自覺沒什麼顏面來見二掌櫃。小人還是希望二掌櫃多多包涵。二掌櫃的意思,方才師傅已經說與我瞭,隻可惜我這一步邁出便難得再退回去瞭。二掌櫃您就不要在這兒再耽擱工夫瞭,還是早些回去也好對字號上的羊群及時作個安排,免得再受損失……”
佈龍一口氣把話說完,朝李泰、祁掌櫃和小眼王拱拱手,扭身就要走,李泰一把將他拉住瞭:“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你等一等,聽我把話說完。”
佈龍側著身子扭著頭已經沒有心思聽李泰說話瞭。
“你不是就為在天義德未能爭得一個‘己’字、劃得一份股份沒得到滿意,而賭氣離開字號的嗎?那麼我問你——假如我這會兒答應為你辦成這件事情,你能否隨我回去呢?”
“你做不到。”
“假如我能做到,你可能答應我?”
佈龍折過頭,拿眼睛看瞭看李泰似乎是在判斷對方的話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說的。
“你不相信我?”
“相信你,可是這事誰都知道是要破咱字號一百多年的規矩才能辦到的……”
“我不是說立馬就替你辦到。我可以給你作保,今冬過去,明年就是賬期,郭掌櫃已拿定主意在明年的賬期正式提出這個問題。還有,不單是我,重要的是郭大掌櫃他已經下瞭決心,一旦這修號規的提議被財東駁回的話,郭大掌櫃將為此帶頭提出辭職!我也將如此辦理。”
佈龍不響瞭。
祁掌櫃跨上一步:“佈龍,這事你要顛來倒去想個明白,你率眾徒弟棄天義德而去,這事在你看來是個小事,可是站在整個歸化城的角度看便不隻是你個人的事情瞭,而是關涉到歸化城的二十八傢通司商號的大事。要知道你現在侍奉的是俄國商人!俄國人多年來欺我大清軟弱,在邊地侵我利源,這可是涉及國傢利益的大事。常言道:傾巢之下安有完卵?眼下看似俄國人給你利益頗豐,你可知道一旦他們將咱歸化的商號全都擊垮,將喀爾喀草原和歸化全都吞掉,那時候你相信俄國人還會如此看重你嗎?你也是久在江湖闖蕩的人,你應該知道棄主投敵會有什麼下場。三國時蔡瑁、張允的故事你該記得吧?”
“凡事不可執迷!”小眼王也勸道,“我雖然是你的師傅,可從未為什麼事情而強迫過你。剛才李掌櫃和祁掌櫃這一番熱心腸的話,就是遇上石頭蛋也怕是能捂得孵出小雞來!”
佈龍低下瞭頭:“可是……如今我拿瞭人傢俄國人的一半薪金,事情剛剛做瞭個開頭就撒瞭手,豈不是太不仗義瞭嗎?”
“這不要緊,”李泰說,“可以找出補救的辦法。”
“這都好說!”小眼王一見佈龍被說動瞭心,立刻高興得咧開嘴巴笑瞭。“有兩個人在一個地方等你已經多時瞭,還不快去見見!”
“是誰?”
“見瞭你就知道瞭。”佈龍疑疑惑惑地翻身上馬,跟著李泰他們跑下山往南去瞭。
一行四人放開馬朝南跑出足足三十裡有餘,看到一處高地上立著一座潔白的帳篷。奇怪的是那帳篷的周圍除瞭兩輛卸瞭轅的帶篷馬車和幾匹馬,什麼也沒有。一屢淡藍色的炊煙裊裊婷婷升起,一圈人圍著篝火在喝茶,遠遠地傳來說笑的聲音。大概是聽到瞭動靜,篝火旁邊的人都站瞭起來迎著他們走過來。
還沒有跑到近處,佈龍就驚呆瞭——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由五六個夥計簇擁著向他走來的竟然是大盛魁的大掌櫃王廷相!更讓他驚訝的是,王大掌櫃今日頭著紅翎,身穿四品道員朝服,王廷相的身邊是身穿知府官袍的歸化三大通司商號之一元盛德的大掌櫃,他們全都衣冠整矩面容肅然。大盛魁、元盛德的大掌櫃和天義德的二掌櫃李泰站在一起意味著什麼?——那就是半個歸化城呀!
佈龍不由得叫瞭一聲,翻鞍滾下馬來雙膝跪地伏在那裡。
五
自佈龍被從京羊道上召回來以後,伊萬這一次販羊的結果大抵上已成定局——那就是必敗無疑瞭。原來說過,常年在京羊道上大批量向北京方向趕運羊群的大盛魁、天義德和歸化的其他商號,不但有穩定可靠的羊把式隊伍,沿途也都有自己的供羊群休息的梢林和屬於自己的水井。所有這些條件伊萬是都不具備的,佈龍在接手這批羊群的時候憑著他豐富的經驗曾經為伊萬設計瞭一條新的運羊路線,這條路線呈彎彎曲曲的形態忽兒北忽兒南,但總的方向是一直朝東走的,其目的就是為瞭使羊群能夠解決吃草和飲水的問題。問題是這條路線並沒有畫在地圖上,它隻存在於佈龍的心裡。這樣,一旦佈龍離去,伊萬的羊群遇到的最大問題就是喝不上水。
佈龍離開的時候帶走瞭原屬天義德的十二個羊把式頭。為應付局面,伊萬隻好臨時聘請草原上的牧民和沿途的農民來補充佈龍留下的空缺。盡管伊萬對這頭一次販羊做瞭大量的調查和細致的準備,然而他仍然是低估瞭長途販運活羊這種特殊生意的難度。事實上臨時湊合起來的運羊人員是根本不能勝任這項工作的,結果是六頂羊房子還沒有從草原進入歸化的時候,就因為嚴重的缺水得病和體力不支而損失瞭將近一萬隻!
羊群在歸化東邊三百裡的平地泉山地草原尋找水源的時候又因為運羊的牧工對當地地形不熟悉,致使伊萬所剩的五頂羊房子中竟有兩頂因誤食瞭斷腸草而全部倒斃。那是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綿綿細雨把伊萬的羊群困在水窪連接的草原上整整三天三夜。雲開之日伊萬催促著羊群接著向前走。伊萬本人包括所有的牧工都沒有想到,在這一片使羊群喝足瞭水的綠油油的草原上竟然混雜著蒼綠色的斷腸草!
斷腸草是一個老年牧工無意中發現的,三天三夜裡牧工們除瞭在大雨中跑出去將走散的羊趕回群裡,大部分時間都聚在“房子裡”喝茶聊天耗磨時間等待雨住天晴。在雨停後這個老牧工頭一個趕著羊群上路,在用羊鏟揀起一塊石頭即將把石頭甩出去的剎那間,他的目光被一棵奇怪的小草刺激瞭一下,他蹲下去將那棵蒼灰色的長著六片對稱的鋸齒小葉的草仔細看瞭看——頓時臉色變得煞白!他扔掉羊鏟在周圍繞瞭一圈,手裡抓著好幾十棵可怕的斷腸草跑向把式頭。這位羊把式頭姓揚,也是歸化人,年歲四十出頭,佈龍走後伊萬就把帶領整個羊群的任務交給瞭他。
這位把式頭把老牧工交給他的斷腸草仔細看瞭半天,立刻就傻瞭眼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來瞭。照理說這位羊把式頭走京羊道有十幾個年頭瞭,可斷腸草還是頭一次遇到。他過去在京羊道上曾經給大盛魁、天義德和歸化的其他不少商號趕過羊,問題出在瞭他過去所走的路線是歸化自己的路,那些路都是有經驗的把式頭預先勘察過的安全道路,而他們現在所走的則完全是一條新路。
於是可怕的景象就出現瞭:羊群行進的速度越來越慢,眼看著一隻隻羊就好像喝醉酒似的搖搖晃晃地邁著步子,接著咚地倒在泥水中,四蹄痙攣般抽搐,嘴裡吐出一團團黃色的白沫子,過瞭不一會兒就一隻接一隻地斷瞭氣。雨後的天空流火爍金,太陽把它那強烈的光線直射下來,暴曬著死去的羊,死羊的肚皮迅速鼓脹起來,遠遠望去,雨後濕淋淋的草地上肚皮脹得像圓球的死羊白花花地躺瞭一片。過瞭不久,肚皮鼓脹的死羊挨著個地放起炮來。粉顏色的羊肺、暗紅色的肝臟伴著鮮紅的血液噴射起來,開花似的飛瞭有好幾丈高!羊皮都被炸得稀巴爛。得病和渴死的羊還能有一張完整的羊皮好剝,用羊皮尚能彌補一些損失,現在這些死羊就連這一點可能也沒有瞭,眼睜睜看著漫山遍野躺著的死羊在那裡放炮,羊把式們都束手無策。活著的羊哪裡見過這種場面,被身邊的爆炸聲嚇得四下裡亂竄。羊把式們都像腳下生瞭根一般不會動彈,一個個木雕似的隻顧看那些死羊放炮。
“這是怎麼回事?……哦!……上帝!這是怎麼回事?……”
伊萬那總是瞇縫的貓眼瞪得像牛眼一樣大,他發瘋似的嚎叫著,從一個羊把式跟前跑到又一個羊把式跟前,抓住他們的衣領拼命地搖晃著。
羊把式們默默無語。
“肯定是有人搗鬼!……給我的羊下瞭毒藥!——下瞭毒!”
伊萬對自己的判斷深信不疑,他抓住楊把式頭不放手瞭:“這件事一定是佈龍幹的!楊把式頭,你和佈龍是一起的,你一定知道!——你告訴我!”
“不,誰也不是,沒有人下毒。”
“你騙我!”伊萬不相信。
“我說的是真話。”楊把式頭說,“這是因為羊吃瞭斷腸草……”
伊萬幾近失去理智,眼睛都紅瞭,跳著腳揮動拳頭喊道:“不!——你騙我!……你們都在騙我!我要控告你們!——我要控告佈龍!”
當天夜裡害怕承擔責任的羊把式就跑散瞭一半。
羊把式逃去瞭一半,六頂房子的羊損失掉一半,路途趕出去也正好是一半。或許伊萬就此罷手,把剩下的羊群原地處理這出戲就算瞭結,還不算敗得太慘。但是倒黴的是伊萬並不肯認這個賬,他是一個能夠吃苦的人,性格頑強而又固執,這就是性格的悲劇瞭,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伊萬使自己的情緒冷靜下來,督促留下來的羊把式將漫山遍野散開來的羊群收攏起來,繼續前進瞭。他要把這場悲劇一直上演到底。
從平地泉山間道路接著向東走,經過三道營、桌子山、馬蓋圖、十八臺、獅子溝、狼窩掌……綿延將近一千裡的山地,伊萬帶著剩下的三房子羊終於用瞭一個半月的時間把這段艱難的路程走完,山區道路崎嶇氣候多變,這段路程伊萬的羊群因病弱掉隊和遭遇狼群襲擊又損失瞭將近一小群羊的數目。好在病弱掉隊的羊還允許殺掉把皮子帶走,多少減輕一點損失,也算是給沮喪不堪的伊萬一點點安慰。
快到豐鎮的時候,伊萬的情緒漸漸好轉起來。京羊道到瞭這裡,道路和環境都發生瞭很大變化,所謂的京羊道在豐鎮以西實質上是沒有什麼道路可言的,羊群一般都是沿著水草豐饒的草地行走,但是到瞭這裡京羊道就真正地是一條寬六丈比較平坦的專供牲畜行走的道路瞭。道路兩邊是莊稼地,每隔幾十裡便有水井可供羊群飲用。這道路和水井是屬於官方的,由豐鎮地方官府向邊境的商人收過境稅和飲水費。從豐鎮往東就好走瞭。這時候伊萬簡直就要忘記瞭不久前剛剛經歷的悲慘遭遇瞭,他甚至想隻要這不及一半的羊群能夠抵達目的地,那麼他下一次還要再幹!“夥計們,”早晨在羊群就要起程的時候,伊萬對羊把式們說,“上帝保佑,等我們把羊群運到地方上,我請你們到北京的飯館吃飯。我們要慶祝一下……我們損失瞭很多羊,但是我已經不再為那些死去的羊而難過瞭。你們中國人有一句俗話叫做萬事開頭難,隻要這一次把這剩下的羊安全送到我就很高興瞭。請原諒我過去曾經對你們的粗暴態度……”
但是伊萬高興得有點早瞭,他不知道一個更加冷酷的打擊正要降臨到他的頭上。這一次上帝仍然不能幫助他,命運之神也沒有垂憐他,在豐鎮等待著伊萬的是一場百年不遇的大瘟疫,豐鎮周圍方圓幾百裡的地面上所有的牛羊馬包括雞鴨全都在這場可怕的瘟疫中死掉瞭。羊群抵達豐鎮的時候正是暑熱難當的六月,這場瘟疫就像一個龐大無比的怪獸輕而易舉地就把伊萬僅剩的三萬隻羊全部吞噬瞭!
伊萬這個來自遙遠俄羅斯的商人眼看著自己千辛萬苦從喀爾喀草原帶出來的六房子羊群全軍覆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當著許多豐鎮百姓,他跪在瞭地上,把兩隻手伸向瞭驕陽似火的天空放聲慟哭:“上帝!你為什麼要這樣殘酷地懲罰我?!難道說我犯瞭什麼罪過嗎?!”
上帝默而不答。
這災難性的結局終於把伊萬打倒瞭,當天晚上他就發起瞭高燒。倘若不是一個當地的商人收留瞭他,請大夫治好瞭他的病,很可能伊萬就把自己永遠留在瞭東方這塊陌生的土地上瞭。
六
奇峰突起。十月間,在中國邊境的西北角上,在中俄邊境薩彥嶺烏蘭木圖山口,大盛魁準備運往俄羅斯境內比斯克的三萬箱“細茶”被卡倫上的邊防守衛部隊截住瞭。負責押運這批茶貨的是祁掌櫃指派的總號經營部的海仲臣。
按照計劃,俄羅斯莫斯科公司的康達科夫派出人員在烏蘭木圖山口的另一頭接應運送茶貨的駝隊,但是海掌櫃沒能與莫斯科公司的人接上頭,駝隊是在中國的卡倫被截住的。這次意外事故的奇巧之處在於,攔截駝隊的不隻是卡倫上的邊防官兵,還有烏裡雅蘇臺參贊喜山派出的一支專門部隊,是一支有五百多號士兵的馬隊,裝備全是英國快槍。更奇怪的是還有從兩千多裡之外的庫倫趕來的清廷駐庫倫辦事大臣貴斌派出的官員。這是一次庫倫辦事大臣、烏裡雅蘇臺參贊和邊防部隊有計劃的聯合行動,由此可見這次行動的消息是很早以前就被官方知道瞭。
駝隊連人帶貨被押解回瞭烏裡雅蘇臺。一支龐大的走私駝隊被官方截獲,在烏裡雅蘇臺引起瞭轟動。消息很快傳到瞭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王錦棠掌櫃以一種掌握地方情勢的心理派瞭一名夥計去參贊衙署打聽消息。
沒想到夥計報回來的消息讓王錦棠大吃一驚:被截獲的走私駝隊押運人竟是海掌櫃!
“這怎麼可能呢!你不該是看錯瞭人瞭吧?”王錦棠不能相信這消息,斜著眼睛瞄住報信的小夥計,目光中已有瞭責備的意思,似乎是那報信的夥計神經出瞭毛病。
“海掌櫃我怎麼能認錯呢!在咱分莊上我和他一起待瞭五六年,不用說是見他的人就是隻聽說話的聲音也分辨得出來!”
“你看準瞭?那被扣住的人當真是海仲臣?”
“當真是海仲臣!決不會錯的。兩年多沒見,海掌櫃沒什麼變化,隻是比在分莊時胖瞭些。現在就在參贊衙署的大門前面被關在籠子裡示眾呢。”
“這麼說當真是海仲臣被扣住瞭。”
“是的,是海掌櫃沒錯。”
“那麼……海掌櫃都和你說瞭些什麼?”
“參贊衙署門前看熱鬧的人太多,我沒能擠到海掌櫃跟前。”
“海仲臣看到你瞭嗎?”
“沒有,海掌櫃誰也不看隻是低著頭。臉上、身上很臟,辮子也散瞭一半,大概有好幾天沒吃飯瞭,樣子是狼狽的。”
“哦,我知道瞭……”
王錦棠掌櫃眉頭緊蹙起來,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就現出瞭焦急。
“王掌櫃,”夥計說,“要不要我去給海掌櫃送點吃的和衣服?這裡很冷的。”
王掌櫃搖搖頭說:“這事不用你管,你去吧。”
那夥計走出老遠瞭王掌櫃又把他叫瞭回來,安頓道:“海掌櫃的事你先不要和任何人說。”
當即王錦棠吩咐管馬的夥計備馬,匆匆換瞭衣服之後就騎馬親往參贊衙署去瞭。正如那夥計所言,自己櫃上的人再熟悉不過的,王錦棠來到參贊衙署門前連馬都沒下,隔著看熱鬧的人群遠遠地一眼就認出瞭海仲臣!海仲臣低垂著頭垢面蓬發站在木籠裡。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一見王掌櫃心裡便咚咚亂跳起來,知道壞瞭事情。一個念頭在心裡急速地盤旋,他問自己:此番海仲臣因走私而被扣看來是確鑿無疑的事實,隻是不知曉這冒險的動作是他個人所為還是為大盛魁所派……依大盛魁歷來嚴格的號規來看,在號人員不論是夥計還是掌櫃即便是城櫃主事的高層領導也不敢撇開字號自己去做什麼生意,更不要說去走私。那麼說,這走私生意該是大盛魁城櫃指派海仲臣做的瞭。想是這麼想,王掌櫃對此事心裡還是吃不準。海仲臣走私的事情到底如何,運的是什麼貨,數量是多少,必須把它弄得清清楚楚然後再想如何處置的辦法。王錦棠牽著馬走進瞭衙署大門。
在烏裡雅蘇臺地面上不論大盛魁分莊是誰主事,這分莊的坐莊掌櫃都是當地的重要人物,憑著大盛魁的經濟實力和巨大影響以及字號當傢掌櫃捐有的四品官銜,但凡地方上發生重要事情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大盛魁都會介入。參贊衙署的官兵中間幾乎沒有不認識王錦棠掌櫃的。看見王掌櫃走進衙署大門,立刻就有軍士主動過來招呼,從王掌櫃手裡接瞭馬韁繩將王掌櫃的坐騎牽瞭去拴在馬樁上。另有軍士早把王掌櫃造訪的消息飛報瞭參贊,勿需報遞名帖,一切官場上的繁瑣禮節盡都免去,王掌櫃由一校尉引領直通通走進瞭參贊衙署的客廳。
略等瞭片刻,身著四品武官官服的喜山參贊便衣冠整齊地來到瞭客廳。寒暄之後侍衛為主人和客人敬上煙和茶,喝著茶喜山開問道:“王掌櫃屈身前來敝署不知有何見教,我這裡洗耳恭聽瞭!”
“哪裡哪裡,我不過是路過這裡,許多時日未見參贊大人心下不免惦記,正好順便進來看看。”
“不敢當,不敢當,本該是下官到寶號去拜望大掌櫃的,隻因近日公務繁忙抽不得身,還望王大掌櫃原諒……”
又說瞭一會兒閑話,王錦棠就把話引到自己關心的事情上:“剛才我看見衙署大門兩邊的木籠子裡裝滿瞭人,圍瞭許多看客近前不得,我也不知道那木籠子裡關的都是些什麼人。”
“全都是走私犯!”
“噢,莫非是走私活動近時又有所抬頭?”
“何止是有所抬頭,簡直就是猖獗!”
“真有這麼厲害?”
“王大掌櫃有所不知,”喜山語氣變得嚴重而又神秘,壓低聲音說,“半個月前在烏蘭木圖卡倫扣住一個大走私犯!你想都不敢想,這小子的走私駝隊居然有兩千多峰駱駝!”
“啊!……簡直是膽大包天啦!”
話是這麼說,王錦棠在心裡可是叫苦不迭瞭,如此大規模走私活動決不會是海仲臣個人所為,而肯定是大盛魁總號派出的無疑!這可真正是壞瞭大事啦!不覺間手心裡濕漉漉地便出瞭汗。王掌櫃沒註意此刻喜山正拿一種異樣的眼神在看自己,他從袖子裡掏出手絹捂在嘴上假借著咳嗽掩飾著自己的窘態。把軍隊扣押海仲臣走私駝隊的全過程都打聽清楚瞭之後,又說瞭一會兒閑話,王錦棠便托個借口起身告辭。喜山也不相留,親自送客。走到院子裡喜山對王掌櫃說:“王大掌櫃不去看看我們扣住的貨馱子?都在後院堆放著呢。”
王掌櫃隨著喜山穿過一道偏門來到後面的套院,隻見數千隻貨馱子像山似的堆放著。
“不知這貨馱子裡全是什麼貨色?”
“全都是細茶!”喜山說著揭開苫佈的一角,一個貨馱子已經拆開瞭,喜山伸手抓瞭一把茶葉讓王掌櫃看,“我對茶葉是外行,請王掌櫃看看這是什麼茶?”
王錦棠拿兩根指頭將那茶葉捏瞭一小撮放在鼻尖聞聞,又放幾粒至口中仔細嚼瞭嚼然後說:“是朱蘭茶。”
“這細茶我不曾喝過的,想來是很貴重啦?”
“是的,這朱蘭茶的產地在安徽建德,一斤朱蘭茶便值一箱磚茶的價碼呢!”
“這麼說,這幾千馱朱蘭茶貨價少說也有幾十萬兩銀子瞭!”喜山說著哈哈大笑起來,“我喜山抓走私犯也有好幾年瞭,這麼大的還是頭一次。”
事情已摸得一清二楚,王錦棠心急如焚哪裡還有心思與喜山閑聊,告辭瞭喜山翻身上馬一溜煙跑回瞭分莊。一進院子就吩咐貼身夥計備紙研墨,當即修書一封,將海仲臣被扣茶葉被截一事詳細寫瞭,然後打發信犬星夜往歸化城報信去瞭。
信犬派出之後王錦棠召集分莊幾個主要掌櫃到自己的房間,緊急密議營救海仲臣和被截茶貨的事宜。
信犬到達歸化城已然是三日之後的下午時分,酈先生在大賬房查完一筆賬目返回總賬房,酈先生一手托著賬簿一手拉開房門,就見渾身裹滿瞭塵土草屑的信犬在房間裡嗚嗚低吟著躥來躥去,看著酈先生進屋立刻就撲瞭上去。酈先生將信犬脖子上的護頸圈取下來,小心翼翼用剪子把那護頸圈拆開拿出密信。
酈先生展開密信目光匆匆掃瞭幾眼臉色遽變,那信紙便在他的手中簌簌抖動起來……
兩分鐘後酈先生走出自己的房間疾步如風來到大掌櫃房間,開門一看卻不見大掌櫃,房間空著。在回廊裡心急火燎的酈先生與一個人撞瞭個滿懷,抬頭一看是祁掌櫃,祁掌櫃說:“大先生如此匆忙,莫非是有什麼急事嗎?”
酈先生也不回答祁掌櫃的問話反問道:“你看到大掌櫃瞭嗎?”
祁掌櫃說:“我也正要找大掌櫃呢。”
酈先生這才恍然大悟,拍著自己的腦門自嘲道:“你瞧瞧你瞧瞧,一著急我這腦袋就糊塗起來瞭——昨晚上大掌櫃還和我打過招呼的,說是他今天要去道臺衙門和天義德。”
“大先生有急事找大掌櫃?”祁掌櫃又問,目光在酈先生手裡的那兩頁信上脧來脧去。
“自然是有急事啦!——”酈先生抖著那兩頁信紙說,“出事情啦——出大事情啦!”
“什麼事?”
酈先生向四處看瞭看壓低聲音說:“海掌櫃帶的駝隊在邊境上的烏蘭木圖卡倫被官兵扣住瞭!”
“不會吧?”
祁掌櫃瞪大眼睛望著酈先生。
“我也是這麼想,照理說海掌櫃這支駝隊的事情裡裡外外前前後後咱們安排得是很周密的。”酈先生說著不由得跺瞭跺腳。
“可是這密信……”
祁掌櫃說:“好瞭,咱們等會兒再說,還是先找大掌櫃要緊。我這就去打發人尋大掌櫃!”
總賬房的地上放著一個細瓷小盆,裡面盛瞭切碎瞭的牛肉,信犬臥在地上拿舌頭把牛肉卷進嘴裡嚼著。信犬疲憊的灰色眼睛隨著走過來走過去的酈先生轉動,狗的尖利的牙齒嚼噬著牛肉的嘎吱聲在房間裡顯得十分響亮。
祁掌櫃急匆匆地走進來,他從酈先生手裡接過密信匆匆看著,還沒等把信看完就叫起來:“這怎麼可能呢?……這怎麼可能呢!我們的駝隊手續是齊備的,卡倫上這麼做是沒有道理的!”
“不隻是卡倫的問題,”酈先生提醒說,“還有烏裡雅蘇臺參贊衙署和庫倫辦事大臣派出的人。他們在烏蘭木圖山口撒開一張網在等著駝隊呢!……”
“是不是海掌櫃他們不註意走漏瞭消息?”祁掌櫃是滿臉的驚訝和迷惘。
酈先生眉頭緊皺著搖瞭搖頭,此刻他的思想正在一個很深入的層面上遊弋。
“那麼又是什麼地方出的紕漏呢?難道會是俄國人嗎?”
酈先生又搖瞭搖頭。他覺得祁掌櫃的猜測有點兒不著邊際。酈先生伸手把密信從祁掌櫃手裡拿過去,在桌子上攤開來,重新逐字逐句地研究起來。最後一字一句地說:“這事怕不簡單哩!”
語調十分嚴重。祁掌櫃不再說什麼,跟著酈先生一起沉思起來。後來兩個人又一起來到大掌櫃的房間,一邊抽煙一邊等待大掌櫃。
不到半個時辰大掌櫃回來瞭。古海陪著大掌櫃剛剛踏進門檻,祁掌櫃和酈先生就一起迎瞭上去,祁掌櫃率先說道:“不好瞭!——大掌櫃,那批細茶出事瞭!”
“你說什麼?”
大掌櫃走到桌子跟前坐下,對跟在身邊的古海說:“你去沏壺茶來,快點!……這一整天,盡顧著說話瞭,連喝口茶的工夫都沒有!——你剛才說什麼?祁掌櫃。”
“往比斯克運細茶的駝隊被官兵截住瞭!”祁掌櫃著急得把兩隻手搓得沙沙直響。
“怎麼回事?”大掌櫃在茶杯上吹吹,喝瞭口茶,然後把杯蓋兒扣好茶杯就在禿手上托著,目光照照祁掌櫃又照照酈先生,“駝隊是什麼時候被截的?在什麼地方?”
“是在半個月前,地點是烏蘭木圖山口。”祁掌櫃答道。
酈先生迎著大掌櫃的目光點點頭,同時把那封密信交到大掌櫃手裡。古海幫著大掌櫃把信紙鋪平擺正,大掌櫃看著看著臉色就沉瞭下來,眉頭也越皺越緊:“駝隊帶著莫斯科公司的執照嘛,還有運貨小條,手續都齊備著嘛!”
“手續是齊備,可卡倫一口咬定這是走私駝隊!還查出瞭茶葉箱子上的貨簽……”酈先生回答。
“誰傢的貨簽?”
“咱大盛魁的貨簽。”
“這也太疏忽瞭!是誰押的貨?”
“海掌櫃。”
“哪個海掌櫃?”
“是你到新疆的時候從烏裡雅蘇臺分莊調回來的,叫海仲臣。”
“你瞭解嗎?”
“這個人祁掌櫃瞭解。祁掌櫃在烏裡雅蘇臺分莊時海掌櫃就在那裡。”
“是哩,海仲臣這個人為人忠厚,做事也踏實。”祁掌櫃說,“依我看這走漏消息的事不會是海仲臣幹的。”
大掌櫃沒說話。
酈先生說:“這恐怕不是一般的走漏消息,密信報告說,扣押駝隊的不單單是卡倫上的值班官兵……”
“還有烏裡雅蘇臺喜山派出的部隊!”大掌櫃接著酈先生的話強調,“是哩!更蹊蹺的是,庫倫的辦事大臣也派員參加瞭這次行動。”
酈先生說:“要知道從庫倫到烏蘭木圖卡倫路途少說也在三千裡開外!庫倫辦事大臣派出的官員光在路上就得耽擱一個半月以上。”
“那麼庫倫方面是什麼時候得到消息的呢?”
祁掌櫃和酈先生交換瞭一個疑問的目光都沒說話,大掌櫃的這個問題他們無法回答。房間裡靜下來耳邊隻聽得吧嗒吧嗒抽煙的聲音,煙霧繚繞嗆得古海直想咳嗽。與康達科夫所做的這筆暗房子生意古海是親自經歷的瞭,他知道這可是一筆價值幾十萬兩銀子的大生意!要是這筆暗房子真的翻瞭船,那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情!聽著掌櫃們關於暗房子生意的對話,從未經過這等大事的古海心就像敲鼓似的狂跳起來。為大掌櫃斟茶的時候他也不知道怎麼一下把茶杯碰翻在瞭地上。茶杯摔碎發出刺耳的脆響震得古海膽戰心驚。大掌櫃並沒有責備古海,酈先生和祁掌櫃也都沒有說話,他們都沉沒在一種深淵般的沉默中。古海去撿那些碎瓷片,汗濕的手怎麼也捉不住,結果一不小心把手給劃破瞭。
“祁掌櫃,這趟暗房子是你親自安排的嗎?”
大掌櫃的問話就像從一個沉重的夢中傳來。
“是我親自安排的。”
“經營部裡邊還有誰知道這件事情?”
“除瞭我再沒有別人知道這件事。”
“那麼海仲臣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駝隊從歸化起程的時候,我隻告訴海仲臣,這批茶貨是運往烏裡雅蘇臺分莊的。待駝隊出發兩個半月之後,我才派快馬給海仲臣追瞭一封信,告訴他駝隊不要進烏裡雅蘇臺,改道茶貨運往俄國的比斯克。填好瞭的莫斯科公司的營業執照和運貨憑條都是由快馬連密信交到海仲臣手裡的。”
“唔——這件事看來卻也是蹊蹺得很哩!一下子怕是難以搞得清楚,這樣吧,酈先生,你立馬發一密信給王錦棠,叫他想盡一切辦法營救海仲臣!設法索回被扣的茶貨!時不待我,動作晚瞭就怕海仲臣性命難保,被扣的茶貨也難追回。其餘的事情以後再說。”
酈先生和祁掌櫃走後,大掌櫃獨自在房間內踱步沉思。烏蘭木圖卡倫——烏裡雅蘇臺參贊衙署——庫倫……所有這些都在他的腦子裡像一張無形的大地圖上一一鋪展開來。大掌櫃想象的是海仲臣帶領的大駝隊由歸化起程行進在草原上的情形,喀爾喀是大盛魁的發祥地,從十四歲入號算起到現在過去四十年瞭,這整整四十年的歲月有一半的時間大掌櫃是在喀爾喀草原市場的奔波中度過的。他對東部的多倫、庫倫到西部的科佈多,縱橫數千裡的喀爾喀草原瞭如指掌。這樣大掌櫃越想越覺得這次事情實在不簡單!從庫倫到烏裡雅蘇臺再加上邊境上的烏蘭木圖卡倫,庫倫辦事大臣和喜山參贊的部隊以及卡倫的官兵,那是在張開瞭一張網等待著他的走暗房子的駝隊!他不知道這裡面究竟是在什麼環節上出瞭問題,事情出瞭他不能隨便地怪罪什麼人,隻是後悔自己沒有能夠親自安排這次走暗房子的事。
但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從喀爾喀草原回來他身染重病是城櫃眾掌櫃公議不準他帶病做事的。他知道這是大傢對他的愛護,大夥讓他安心養病,號內的事情就由酈先生、祁掌櫃和賈晉陽承擔起來。酈先生老成持重深謀遠慮;祁傢駒自從調離烏裡雅蘇臺分莊不論是在漢口馬莊或調回城櫃負責總號經營部的事情,精神振奮做事踏實,表現十分出色;賈晉陽辦事細膩周圓,多年來左右跟隨負擔著交際部的事情,使他時時覺得得心應手。對總號這三個人的安排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一個老成持重,一個機敏幹練,一個做事周圓,這是一個讓他放心的班子。正因如此,西路復通以來,大掌櫃才放心地把大部分的精力和時間都用在瞭安排新疆和恰克圖、喀爾喀的事情上瞭。而總號這大攤子事情都交與瞭酈、祁、賈。事實上這三個人把總號的事情管理得井井有條,讓大掌櫃十分滿意。這樣大掌櫃從喀爾喀回來以後才能夠安心養病,過瞭一段閑靜瀟灑的日子。現在他有點後悔瞭,暗房子的出事使他明白瞭自己放棄號事的時間實在是太長瞭,竟然使他在這件突然降臨的事故面前覺得一下子都有點摸不著頭緒。
幾十年的商海生涯養成瞭大掌櫃隱忍不發、處變不驚的性格,整個一下午大掌櫃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抽煙、喝茶,不停地走來走去。不見任何人,與古海也不說話。想要抽煙的時候就朝他擺一下手。古海也不敢多嘴,隻管點煙、斟茶,仔細觀察著大掌櫃的臉色,小心翼翼地伺候著。用過晚飯之後照例是如此。掌燈以後,大掌櫃吩咐古海:“你把喀爾喀的地圖拿出來!”
古海趕忙把羊皮地圖從櫃子裡取出來在桌子上攤開。這是一張用三張整羊皮連結而成的特殊的地圖,上面拿牛油墨筆繪出瞭山川、河流、城市與駝路。這幅奇特的地圖是大掌櫃親手繪制的,除瞭山川、河流、城市和駝路古海能看懂以外,上面還星星點點地標著許多奇形怪狀的符號,那就隻有大掌櫃和酈先生能夠看懂瞭。古海端著燭臺為大掌櫃照亮,大掌櫃目光在地圖上掃來掃去,細牛皮做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著,終於那手指停在庫倫那三角標記上不動瞭。“你去把酈先生請來!”大掌櫃眼睛盯住自己的牛皮手指吩咐古海。
“要害在這裡,”直到酈先生走進房間,大掌櫃那隻牛皮手指都沒有離開地圖上庫倫那個地方,大掌櫃頭也沒有抬對來到他身邊的酈先生說,“庫倫的辦事大臣貴斌大人官高二品,烏裡雅蘇臺的參贊喜山隻是一個四品武官,喜山得聽貴斌大人指令行事,對不對?”
說完這話大掌櫃才抬起頭,用眼睛望往酈先生。
酈先生盯著地圖雙目凝思,說:“我也這麼想,既然庫倫方面參與瞭這件事,就說明貴斌大人是這次行動的指揮者。”
“對,問題是貴斌大人怎麼知道這暗房子的事情的……”
酈先生接著大拿櫃的話說:“就是說要想把事情搞清楚,必須先從庫倫方面查起。”
“對!”
“好,我立刻再寫一封信給庫倫分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