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1 第九章

酈先生派往庫倫分莊送密信的信犬走瞭整整八天瞭還沒有任何消息,這中間烏裡雅蘇臺王錦棠掌櫃發往總號的第二封密信又到瞭。信中說營救海仲臣和索要茶貨的事情進展艱難,雖說是喜山參贊與大盛魁分莊甚為交好,但是喜山答復說,此事他也是受庫倫辦事大臣貴斌大人的指令辦事,如何懲治海仲臣他不敢擅自作主更不敢輕率將其開釋。王錦棠當然不會自認海仲臣是大盛魁的人,被扣的茶葉是大盛魁的貨,他隻是假托為朋友說情而去求喜山參贊的。喜山告訴王錦棠,海仲臣的事非同小可,貴斌大人對此事是投瞭特別關註的,勸他少管閑事免得給自己帶來麻煩。這消息與大掌櫃對形勢的估計正相吻合,說明事情真的不那麼簡單。

烏裡雅蘇臺分莊這第二封密信給海仲臣這件事蒙上瞭一層濃重的陰雲,這層陰雲時時變幻,使人覺得撲朔迷離難辨真貌,使大盛魁總號的空氣顯得沉重而又緊張。每天酈先生和祁掌櫃都要到大掌櫃的房間來好幾次,商量對策。但是在事情的來龍去脈未搞清楚之前,大掌櫃是無法作出決斷的。

不久烏裡雅蘇臺分莊的第三封密信就又到瞭。情勢又有瞭新的變化,本來是關在參贊衙署門前木籠裡示眾的海仲臣突然被帶回牢房裡關押起來。這肯定不是好兆頭,依這些年朝廷打擊邊境走私活動的精神,走私犯被抓住以後一般都是扣其貨物辱其人,就是說把貨物全部沒收將人關在籠子裡示眾羞辱。據喜山透露,不久他就要按照貴斌大人的指示提海仲臣過堂,令其供出走私活動的背景。

這事的變化大大出乎意料,它的嚴重性使大掌櫃立刻意識到:從庫倫到烏蘭木圖拉開的大網不但網住瞭大盛魁走暗房子的駝隊,現在又朝著大盛魁總號罩來瞭!

一般來說暗房子被官方扣住,無論是大掌櫃還是酈先生都不會特別著急的,以大盛魁和喜山參贊的關系托個人情過些禮,人便放瞭,貨也大部分能夠要回來,損失是不會太大的;即便暗房子的貨物全被沒收,大盛魁也不會為索要被扣的貨物而付出太大的努力,隻是設法將自己的人救出來便算瞭事。這是因為,大盛魁傢業大盈得起也賠得起;還有一點,那就是大盛魁做暗房子的生意從來都是十分詭秘的,絕對不會派字號上的“己”字號的人去,就連非“己”字號.的人也不會派!走暗房子的駝隊一旦出瞭事,大盛魁隻以第三者的身份出面找有關方面說情,絕不會累及大盛魁的聲譽。聲譽是大盛魁的命根子,丟失貨物可以,損失銀子可以,甚至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損失人也在所不惜——大盛魁歷來非常重視人才——無論如何就是不能使其聲譽受到損傷!當然大掌櫃做事謹慎,出事的時候是極少的。走暗房子也隻是在大掌櫃王廷相手裡才開始有的事情,他為字號走暗房子定瞭一個原則:次數要多,規模要小。這樣即便出瞭事不得挽回,其損失也不會太大。

由於大盛魁常常假第三者的身份為自己出瞭事的暗房子出面說情,日子長瞭竟意外地博得瞭樂於助人的好名譽。這名聲傳開來,其他小字號走暗房子出瞭事也都來求大盛魁為他們出面說情,大掌櫃也樂得做這些事情。如此這般大盛魁既從暗房子生意中獲得重利,又在社會上和官府那裡賺回瞭好名聲,可謂是一石三鳥。

可是現在大盛魁的名聲受到瞭嚴重的威脅,一旦海仲臣在嚴刑逼供之下把走暗房子的真相招瞭出來,這事情的結果就真的不堪設想!還有一件讓大掌櫃急上加急的事情,那就是眼看著三年一屆的財東代表會議又要到瞭。如果這翻瞭船的暗房子駝隊的事不能及時瞭結,到時候與財東會議糾葛在一起,麻煩可就大瞭,說不定會惹出多少事來。老謀深算的大掌櫃充分意識到瞭這裡邊的危險。但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鋪天蓋地向他兜來的大網、這個深不見底的陷阱的設計人就在他的身邊,這個人便是祁掌櫃。

這天下午聶先生突然來訪。自打大掌櫃的病好瞭以後,已經有半年多未見聶先生瞭。大掌櫃正為暗房子的事在客廳裡召集酈先生、祁掌櫃和賈晉陽商議對策,大掌櫃心裡煩亂,他有點不願意或者說顧不上會見聶先生。就對古海說:“你告訴聶先生,就說我這會兒正忙,得空我去回訪他。”聶先生是他的私人朋友,他想聶先生找他是不會有公事的。

但是大掌櫃估計錯瞭,這一次聶先生正是為瞭公事而來的。古海返回來的時候說:“大掌櫃,聶先生說他有緊要的事情非要見你。”

“什麼事?”大掌櫃有點不耐煩,“你沒問聶先生嗎?”

古海說:“聶先生說,他這次來不是為瞭私人的事找你,是為瞭公事而來的。”

“聶先生與我之間會有什麼公事?!他又不是官府的人。”

“我不知道,”古海說,“不過看聶先生的樣子,他還真是像有急事呢!”

“好吧,請聶先生到我的房裡稍候片刻。”

古海陪著聶先生來到大掌櫃的房間,讓座沏茶:“聶先生,您請喝茶——這是有名的杭州龍井,用的是玉泉井的水沏的,請您品一品看看味道正不正。”古海說,“大掌櫃有安頓,說他把櫃上的事稍作安排就來。”

聶先生顯得十分慌亂緊張,哪裡有什麼心思品茶,已經不停地往房門那兒看。待聽得房間外面的回廊裡響起瞭一陣腳步聲的時候,聶先生立刻就跳起來迎向房門。

“大掌櫃,今日你動作如此緩慢!可把我急死瞭,我有要事相告。”大掌櫃剛一進門聶先生便急急地說。

大掌櫃笑瞭:“聶先生歷來以閑雲野鶴自居,今日如此慌張急促豈不是失去瞭瀟灑悠閑的風度!請品茶吧,這可是正宗的杭州龍井,是剛剛運到的新茶。”

“大掌櫃,你還顧得上玩笑呢,大盛魁和王大掌櫃你要有大難臨頭啦!”

“何難之有?”

大掌櫃看也不看聶先生,用兩隻假手接住古海遞給他的水煙袋,仔細夾好瞭,待古海吹著火絨大掌櫃深深地吸瞭一口煙,然後“撲”地將煙球吹出去,接著說:“我大盛魁一不偷、二不盜、三不怠慢官府、四不招惹黑道,從來是循規蹈矩,我王廷相歷來是樂善好施睦鄰地方,買賣人講究的是和氣生財,從未得罪過什麼人,我想也不會有誰故意來為難大盛魁和我王廷相吧?”

“大掌櫃差矣!”聶先生面色嚴峻正色道,“今日來我可不是與大掌櫃閑聊的,而有正經事相告——我剛才被道臺衙門喚去為張道臺把脈,無意中得到瞭個關乎大盛魁和大掌櫃你的重大消息。”

“是何消息?”

大掌櫃喝口茶抬起眼皮望望聶先生。古海註意到瞭,大掌櫃那稀疏的長眉毛在他的眼睛上面簌簌抖動。

“今日上午道臺衙門突然接到庫倫辦事大臣貴斌大人的一份緊急公文……”

“噢!——”大掌櫃眼睛嘩的一下亮瞭起來,緊盯著聶先生問道,“是什麼公文?”

“公文是怎麼寫的我不知道,那時候我正在給張道臺把脈,是道臺衙門的文案在向張道臺稟告那公文內容時我在旁邊聽到的。我心下琢磨,這歸綏道本是屬於山西巡撫轄制的,那庫倫的貴斌大人雖然官高二品但他卻是管不著這歸化地面的事情。想來那公文的內容是涉及恰克圖關貿的。後來聽文案一講果不其然,登時嚇出瞭我一身冷汗!”

“文案如何講?”

“文案說——庫倫的貴斌大人在中俄邊境地方扣住瞭一支龐大的走私駝隊,有人早向貴大人密報瞭這支走私駝隊正是你大掌櫃派出的大盛魁的暗房子!文案說,此案發生在中俄邊境,其根子卻在這歸化城,貴大人吩咐張道臺要他協助庫倫的大臣衙門盤查此案,速速回稟貴大人……”

盡管幾十年的商海生涯練就瞭大掌櫃練達峻健的性格,使他不論遇到什麼事都能沉穩應付,但是聶先生帶來的消息還是像晴天霹靂似的震撼瞭他。大掌櫃不說話瞭,茶也不喝瞭,煙也停瞭,他直直地望著聶先生,目光中現出瞭驚恐的神情。古海跟隨大掌櫃幾年從未見大掌櫃臉上出現過這種表情。

聶先生關切地提醒道:“大掌櫃,照理說這本是大盛魁的號事,我這個局外人是不該過問的。隻是我自忖這走暗房子的事實在是非同小可,我給大掌櫃透個信兒,你可要有所應策啊!”

聶先生告辭瞭。

送走聶先生大掌櫃直接到總賬房酈先生那裡去瞭。這次大掌櫃沒有讓古海跟他,大掌櫃吩咐古海:“你去後院,立即備輛轎車,一會兒我要到綏遠城見裕瑞將軍!”

從裕瑞將軍那裡回來已過瞭開晚飯時間,大掌櫃默默地吃完飯就由古海陪著回自己房間去瞭。整個晚上沒有見任何人,也不說話,獨自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臉色陰沉得嚇人,停下來的時候便叫古海為他往水煙袋裡裝煙、點煙,整個晚上都是如此。

夜交二更時分,古海聽見大掌櫃招呼自己。古海走過去,看見大掌櫃一雙眼睛不知是因為著急還是熬夜的緣故變得血紅,古海說:“大掌櫃,您去躺躺吧,小心累壞瞭身子。”

大掌櫃擺擺手:“你甭管,去——請酈先生到這裡來一下。”古海朝窗戶外面看看,有點為難:“非這會兒叫酈先生嗎?都已經三更天瞭……”

“叫你去你就去,哪那麼多廢話!”

完全出乎古海意料,酈先生和大掌櫃一樣也沒有睡,古海走進總賬房發現房間裡煙霧騰騰,酈先生仍舊坐在大賬桌後面悶著頭抽煙呢,給古海的感覺是酈先生正在等他來叫呢。

看見酈先生走進房間,大掌櫃對古海說:“你去,到廚房弄點吃的東西來。”

“要不要叫醒大廚子?”古海問。

“不用,你隨便弄點什麼來就行瞭,”古海走到屋門口又聽見大掌櫃說,“就弄兩碗湯來吧,熱乎點就好。”

夜風冷極瞭,古海一出門不由得打瞭個冷顫。抬頭看看被四周圍高大的房屋和圍墻切割出來的天空像一面深藍色的鏡子,許多閃爍不定的星星在深邃的天幕上邊射著白色的冷光。院子的地上不時地有移動的影子在晃動——那是房頂上的巡更人留下的影子。沿著屋簷的回廊古海走向靠近總賬房的小廚房,廚房裡的灶火還悶著——現在已經是三更天,再過兩個時辰大廚子就該起身為掌櫃們做早餐瞭。借著灶內炭火的微光古海打火把灶臺上的油燈點著瞭,接著捅開火,然後環視案臺上的佐料,琢磨著怎麼給大掌櫃和酈先生熬湯。

過瞭一會兒,古海從小廚房走出來,他的手上托著一個紫漆的木盤,白色的熱氣從木盤上旋轉著升起來。古海小心翼翼地托著兩碗熱湯走回大掌櫃房間,一進門就看見大掌櫃和酈先生分坐在八仙桌的兩邊,兩個人身子向前傾著腦袋離得很近在說話。酈先生聲音暗啞的半句話飄進瞭古海的耳朵:“隻是這一手有點太狠毒瞭些,讓人實在是於心不忍。”

“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大掌櫃說,“我也不願意這麼做,可是眼下的情勢實在是把人逼得太緊瞭!常言道:人箍不住人,可事情能箍住人。我怕咱大盛魁兩百多年瞭,像這種事情恐怕還是頭一次遭遇上,難辦哪!”

“是啊,這是關乎到一個人性命的大事!……我看這幾日你的臉色很難看。”

“臉色算什麼,現在的問題是有人想要你我的性命,想要咱大盛魁的性命!你想想——一旦烏裡雅蘇臺那邊的喜山把他的嘴撬開,而張道臺這邊再動手盤查下來,那會是一個怎樣的情勢。到那時咱大盛魁的事恐怕就由不得你和我瞭!那就要由庫倫的貴斌大人怎麼處置怎麼算瞭。”

“是啊,那時候可就是天時地利人和都不助我瞭,我說的是還有財東會議。到那時史耀趁風揚沙、火上澆油攪和起來,咱這攤子事情可就真的不堪收拾瞭!”

古海把兩碗熱湯放到桌子上,輕聲提醒道:“大掌櫃、酈先生,您二位喝湯吧。”

可是兩位掌櫃子的話正說到當緊處,對兩碗香噴噴的熱湯誰也未加理會。隻見大掌櫃一隻牛皮假手在桌子上拍瞭一下,下決心說:“當斷則斷,不斷則亂。常言道無毒不丈夫,此事隻能這麼辦瞭。咱心中有數就是,往後對他傢的傢屬多加撫恤。”

酈先生緊盯著大掌櫃的眼睛,牙齒咬得咯巴巴響,就像舉起一個他不勝任的重物似的吐出瞭一句話:“我看也沒有別的路好走,隻有這麼做瞭……”

大掌櫃的兩道目光像黑色的火炭嗞嗞蹦著火星也緊盯著酈先生,四道目光凝結在瞭一起。過瞭好一會兒,大掌櫃深深地吸瞭一口氣,憋住,無聲地沖酈先生點瞭點頭。

“好!我這就去給王錦棠寫信。”

酈先生起身往外走。

“酈先生——您還沒喝湯呢!”

古海的話追上瞭走到屋門口的酈先生。但是酈先生擺瞭一下手頭也沒回,拉開門出去瞭。

這個夜晚古海親眼目睹的發生在大盛魁城櫃院內大掌櫃的房間裡的事情,成瞭後來人們永遠也解不開的謎團。

後半夜,古海醒來瞭,看見大掌櫃靠著被子在炕上坐著仍在想心事。油燈的火光在凌晨微光中已經顯得很淡白瞭,從窗戶透進的光亮照在大掌櫃的身上,使他的臉看上去就像紙一樣地蒼白。古海這才知道大掌櫃整整一夜都沒有睡。

一連三天都是如此,每天晚上古海為大掌櫃鋪好被窩督促大掌櫃睡覺的時候,大掌櫃就說:“我再抽袋煙,你先睡吧!”

事實上大掌櫃整夜整夜地在屋子裡徘徊,三天的工夫被熬得眼睛也更加紅瞭,在臉上顴骨的下面一邊出現瞭一個深陷的坑,整個人看上去都瘦得脫瞭形。

聶先生到大盛魁城櫃來以後的第三天上午,一個身著公服的衙役到大盛魁城櫃來瞭,衙役把一個裝瞭公文的大信封直接交在瞭大掌櫃的手裡。古海幫著把公文從信封中取出來展開交給大掌櫃,大掌櫃把那公文簡單地瀏覽瞭一遍,對衙役說:“請告訴張大人——就說我王廷相隨後就到。”

古海註意到大掌櫃說話的時候,蒼白消瘦的臉上異常嚴峻。

“我就不明白,那貴斌大人不是與您的關系很好麼,去年冬天咱們到庫倫的時候,貴大人還專門派瞭四個兵士一直把您護送到恰克圖。”看著那位道臺衙門的差役跨過瞭內院通向外院的月門,古海大惑不解地問大掌櫃,“怎麼這次突然就翻瞭臉和咱們過不去?”

“你奇怪嗎?”

“奇怪。”

“其實這一點也不奇怪,表面上看咱們是買賣人,貴斌是大臣是官宦,一個在商場,一個在官場,好像風馬牛不相及。其實不然,不論官人也好商人也罷這世上奔波拼命的都是為瞭‘名’和‘利’兩個字。究其實質,貴斌的庫倫辦事大臣衙門和咱這歸化城的大盛魁總號沒有什麼區別,你道那恰克圖商埠是屬於朝廷的,這話隻說對一半,實際上恰克圖商埠隻有一半是屬於朝廷的,而另一半則是屬於貴斌個人的。咱走暗房子逃瞭稅就是逃瞭貴斌的稅,得罪瞭貴斌就是自然的瞭。他當然要翻臉。”

大掌櫃獨自坐瞭轎車往張國筌的道臺衙門去瞭,他沒有讓古海跟隨。大掌櫃是上午吃過早飯之後前往道臺衙門的,一直等到快中午的時候才從那裡返回來。酈先生和祁掌櫃、賈晉陽、古海在城櫃的大門外邊候著,把大掌櫃迎瞭回去。大掌櫃面無表情,直接走進瞭小廚房。這中間誰也沒有說話,從大掌櫃在城櫃門口下瞭轎車到大傢簇擁著他穿過大院,跨進月亮門,走進小廚房,連同整個午飯的過程在內,酈先生、祁掌櫃、賈晉陽什麼話也沒問。大掌櫃呢,隻管平靜地吃飯喝湯,關於他去道臺衙門的事情一個字也沒有提。小廚房內響起一片交織在一起的非常克制的咀嚼聲,大傢就在一種壓抑的沉默中匆匆地用完瞭午飯。

表面上大掌櫃平靜如常若無其事,可祁掌櫃知道此時大掌櫃是心如火燎,這情形讓祁掌櫃是何等地得意啦!在他的心裡大盛魁已然是另一番景象瞭,那是一個沒有王廷相,沒有酈先生的另一個大盛魁!那是一個由他祁傢駒統帥著的新的大盛魁!而實現這一點對祁掌櫃來說隻是一步之遙的事情瞭。海仲臣和他率領的暗房子駝隊被扣押,就是置大盛魁於死地的一招。隻要海仲臣的嘴被喜山參贊撬開來,供出他是大盛魁的人,走私駝隊是大盛魁的暗房子,張道臺立刻就會動手將大掌櫃捉拿歸案。這大規模的走私罪足以讓大掌櫃掉三次腦袋。現在祁掌櫃已不再考慮貴斌大人、喜山參贊、張道臺和海仲臣的事情瞭,對他來說這件事情算是瞭結瞭。祁掌櫃想的是大掌櫃被抓起來以後的事情瞭:這許多年他在大盛魁沉浮起落歷經波折受瞭許多委屈,他在內心裡怨恨大掌櫃,但是這種怨恨還沒有發展成為刻骨的仇恨。所以他不能讓大掌櫃死,祁掌櫃他於心不忍。他想他要甩出幾十萬兩的銀子買通貴斌大人,保住大掌櫃的性命。然後給他一筆數額巨大的贍養費,送他回晉中老傢頤養天年……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上午在城櫃內院的小客廳,大掌櫃召集瞭一個重要會議。參加會議的有總賬房的酈先生、祁掌櫃以及城櫃財會部、交際部、經營部負責掌櫃,共計一十二人。會上大掌櫃第一次正式地向在座的這些大盛魁領導層的骨幹說明瞭暗房子的事情。

其實關於暗房子出事的消息這些掌櫃們早就知道瞭,不但大盛魁這些高層領導知道,這件事實際上已經成瞭盡人皆知的事情。大盛魁走暗房子出瞭事的風早就在歸化城刮起來瞭並且越刮越猛,風源便是庫倫辦事大臣衙門、山西祁縣的上史傢村。這件事在歸化城內成為街談巷議、盡人皆知的熱門話題。隻是在大盛魁的院內沒人敢提起這件事情,盡管從眾掌櫃到普通的夥計都為自己的字號捏著一把汗。他們知道這件事關乎著大盛魁和他們個人的前途和命運。

但是大掌櫃在會上語調鏗鏘地說:“烏裡雅蘇臺喜山參贊的軍隊在中俄邊境的烏蘭木圖卡倫扣押住一支數量達兩千餘峰駱駝的暗房子,有人說這支走私的駝隊是咱大盛魁的暗房子。這消息已經流傳很廣,以至於連庫倫的辦事大臣貴斌大人和歸化道臺張大人都信以為真瞭。現在我要告訴大傢這件事純屬子虛烏有!昨日張大人傳我去道臺衙門詢問此事,我當即答復張大人:我大盛魁兩百餘年名聲卓著,光明磊落,奉公守法,循規蹈矩,這種目無國法的事情我們是決不會做的……”

“張大人問我:‘徜若有證據證明此事確屬你大盛魁所為,該當何處置?’我答復張大人說——我王廷相願以腦袋擔保!但當發現此事確屬大盛魁所為,用不著道臺衙門動手,我會櫃上的夥計把我綁瞭送到衙門上去的!”

會議隻議瞭這一件事情,大掌櫃講完之後向在場的人環視一圈,問道:“大傢有什麼話說嗎?”

眾人都說沒有。

十天之後從烏裡雅蘇臺傳回來一個消息:海掌櫃海仲臣猝然而死!消息傳開引出多種猜測和議論,有的說海掌櫃是為瞭顧全大盛魁的整體利益自殺;有的說海掌櫃的死不是自殺而是他殺,是大掌櫃為滅口命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的王錦棠買通喜山參贊將其害死在獄中的……不管怎麼說,這樁走私大案到此就成瞭死無對證的無頭案,任貴斌大人和張道臺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審得清瞭。

但是此事並未就此瞭結,海仲臣的死使貴斌和張道臺萬分惱火,下令將海掌櫃的屍體運回歸化掛在北門城頭示眾九日!

數九寒天北風呼嘯,死去的海掌櫃面色鐵青,亂發披散,凍僵的屍體半截木樁似的在寒風中悠蕩著,慘不忍睹!

海仲臣的死在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和歸化城總號引起一片震驚,瞭解情況的人都知道,海掌櫃是為瞭字號的名譽和利益而丟掉性命的。為安撫人心,也為向死去的海掌櫃和他的傢人有個交代,大掌櫃派人悄悄地將示眾後的海掌櫃收回去,暫厝在董傢花園。

從大盛魁庫倫分莊派回歸化的信犬終於送來瞭大掌櫃盼望已久的消息:關於大盛魁走私細茶的情報,庫倫辦事大臣衙門是從一封密告信中得知的,告密人便是山西祁縣的龔秀才!這樣一來一切都真相大白瞭。龔秀才的背後是史財東史耀。弄瞭半天,這場轟動一時牽動瞭庫倫、烏裡雅蘇臺、歸化城這幾座相隔數千裡之遙的城市的走私大案,起因卻在大盛魁內部。

處理完海掌櫃的事情,三年一屆的財東會議的會期又到瞭。正值冬標忙季,結賬、過賬、接待外地來的客商,總號上下內院外院忙得團團轉。業務的繁忙沖淡瞭海仲臣事件帶給大盛魁的陰影,漸漸地人們也不再談論瞭。大掌櫃似乎也很快把這件事淡忘瞭。財東會議上,在大掌櫃作的業務報告中把這件事情當做三年中許許多多號事之中的一件,向財東代表和出席會議的掌櫃們作瞭說明,語調也十分平淡。

這一屆的財東會議進行得非常平靜和順利,都讓人有點難於理解。歷來矛盾極深的財夥雙方在三天的會期內居然沒有發生一點爭執,對於龔秀才告密的事情大掌櫃一字未提。

有一個人沒有出席財東會議,他就是總號交際部的負責掌櫃賈晉陽。賈晉陽處理海仲臣後事回山西去瞭。名義上賈晉陽是為安頓海仲臣的後事而去,實際上賈晉陽此行身上帶著大掌櫃交給他的一項重要的秘密使命。

臘月中旬身負秘密使命的賈晉陽由山西祁縣返回瞭歸化城。賈晉陽在城櫃的外院下瞭馬車,連洗洗臉、換身衣服的事情都沒做就直接走進大掌櫃的房間。大掌櫃支開瞭古海,與賈晉陽單獨進行談話。

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賈晉陽在晉中與歸化之間跑瞭個來回,在祁縣期間借著為海仲臣辦理後事的機會多次前往上中傢村、小南順村並且和住在平遙縣武傢堡的財東王甫仁也進行瞭多次的接觸。在晉中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內,他東奔西跑明察暗訪幾乎沒有睡成幾個囫圇覺。看著賈晉陽衣服骯臟精神疲憊的樣子,大掌櫃L頭一陣陣發熱,說:“賈掌櫃,這趟辛苦你瞭。”

大掌櫃這才想起他把古海支開來的時候,忘記瞭讓古海給賈掌櫃沏茶。大掌櫃站起來走向爐子,很困難地用他的牛皮假手把坐在爐子上的茶壺提起來,張羅著為賈晉陽沏瞭一壺茶。大掌櫃這異乎尋常的舉動使賈晉陽感到受寵若驚,他慌忙從椅子上站起來要自己動手,但是大掌櫃把一支空著的假手在賈晉陽的胸脯上一擋說:“不用你開口,一看你的神色我就猜出來瞭你這一趟收獲不小!”

“是的,大掌櫃!”賈晉陽激動地說。

大掌櫃親自用假手把茶杯夾著遞向賈晉陽:“別著急,坐下坐下,事情既然已經辦完瞭就不要那麼急瞭。你先喝杯茶然後再慢慢說。”

“大掌櫃,事情果然如您所料——龔秀才向庫倫辦事告密正是受史財東史耀指使所為!”

大掌櫃問:“那麼史財東是如何知道暗房子的事情呢?”

“大掌櫃,”賈晉陽聲調十分嚴峻壓低聲音說,“咱城櫃內部有史財東的眼線!”

“是什麼人?”

“是什麼人我不敢斷定,但是這個人絕對不是一般的夥計。”

“這當然,在城櫃內連你賈晉陽這樣的高級掌櫃尚且不知道,更不說普通夥計。這件事其實在總號內隻有我、酈先生和祁掌櫃知道。”

“還有一個人,”賈晉陽語調有點變瞭,“就是古海。”

“古海?……他一個夥計,想必不會與史傢有什麼瓜葛吧?”

“古海是和史傢沒有直接的瓜葛。不過這次在上史傢村打聽到瞭一件事情——古海的父親古靜軒與史傢頗多往來。”

大掌櫃感到有點意外,說:“古海的傢不是在小南順嗎?小南順離上史傢村四五十裡地呢。”

賈晉陽說:“四五十裡地算不瞭什麼。史傢院裡的人說,每年春節古靜軒都要攜禮到上史傢村向史財東問安。”

“這說明不瞭什麼吧,或許古靜軒隻是為瞭巴結史財東。”

“不然,”賈晉陽說,“如果說隻是古靜軒巴結史財東,那麼他們之間隻該是有來無往才對。”

“史財東也到小南順嗎?”

“小南順史財東倒是一次沒有去過,不過每年元宵節史財東都要鄭重地給古靜軒下全帖子,請他到史傢赴宴。”

“史耀如此看重古靜軒?”

“還有,古靜軒修蓋宅院,史耀一次就借給他三千兩銀子……”

“照這麼說古傢和史傢關系真的不一般瞭。”

當下大掌櫃安排賈晉陽去休息,將酈先生叫到自己房間,如此這般把賈晉陽在山西那邊搜集來的情況說與酈先生。

“不會吧?”酈先生捻著胡須說,顯然把古海作為一個重要懷疑對象酈先生頗感意外,而且他也不大相信這種可能,“依我看古海是不會做這種事情的。他為什麼要這麼幹呢?於情於理都說不通麼!”

大掌櫃說:“依我看古海也不會的,他在號已經九年瞭,從來做事都是又機敏又謹慎;而且他小小的年紀還不曾出徒就已立瞭兩次功,可謂前途無量……難道說他是鬼迷心竅啦?”

“或許他是無意之中將這件事泄露給瞭古靜軒?而古靜軒又在無意之中把這件事告訴瞭史財東?”酈先生很猶豫地說著這些話,同時搖搖頭又把自己的話否定瞭。

大掌櫃說:“事關重大,弄不好會冤枉瞭誰。再查查吧,也許會有別的線索。但是,不管這件事是誰幹的,一旦查清楚決不輕饒!”

“這事情是不能輕易放過的,”酈先生說,“咱大盛魁兩百餘年字號內部從未出過如此惡劣的內奸,若不把他查出來清除出去,說不定什麼時候他還會再瞭作亂。”

大掌櫃重重地點點頭:“祁掌櫃到票號辦事去瞭,等他回來晚上咱們接著再行會議。既有線索就要窮追不舍,一定要盡快查個水落石出!不然上對不起大盛魁創業的先人,下對不起字號上下八千名掌櫃子夥計和工人,也對不起蒙冤死去的海仲臣。”

有祁掌櫃參加,事情發展趨勢便陡然明朗起來瞭。首先祁掌櫃證實瞭古海的父親古靜軒確實與史財東關系不同尋常,為此祁掌櫃提出一個新的證據——那就是兩年前的正月十五他應邀參加史財東的元宵宴會遇上瞭古靜軒!更重要的是祁掌櫃提供瞭一個很有說服力的事實,證明古海極可能參與瞭這件事情。祁掌櫃還說:“古海與史財東的兒子史靖仁私下裡有來往。”

祁掌櫃此話一出,大掌櫃和酈先生就更加感到意外,兩個人都用吃驚的目光盯住祁掌櫃,不約而同地問:“這事可有證據?”

“證據我的手裡倒還沒有抓住,”祁掌櫃說,“不過此事並不難查清,因為史靖仁就在歸化城。我聽說史靖仁在宴美園請過古海,而且古海還到過史靖仁的傢裡。”

“真有此事?”

“屬實不屬實我不敢斷定,不過也可以查,這件事查起來更容易——隻要派人去問一問宴美園的跑堂便可清楚。”

賈晉陽親自去瞭宴美園,回來後向大掌櫃報告說:“史靖仁確實在宴美園的小雅間請過古海。時間是去年三月二十四日,因為那一天比利時神甫到宴美園吃飯,宴美園很少有外國人來,所以那個日子就很特別,宴美園的跑堂記得非常清楚。”

“就是說古海赴史靖仁宴是據實的瞭,”大掌櫃追問道,“那麼古海到史靖仁傢的事情能不能證實呢?”

賈晉陽說:“此事沒有別人可以證明,要想證實隻有找史靖仁本人。”

這件事無法查證。

過瞭兩天祁掌櫃又提出一個新的線索:古海和史靖仁不僅在宴美園和史靖仁的傢裡有過接觸,而且他倆還在另一個地方見過面,這就是古海的姑夫姚禎義開的義和鞋店。

大掌櫃讓賈晉陽立刻派人查詢。結果義和鞋店的兩個學徒都出面證實瞭這件事情。

至此,有關古海參與海仲臣事件全部事實幾乎件件都落實瞭,就是說古海、史靖仁、史耀、古靜軒、龔秀才裡勾外連、沆瀣一氣。賈晉陽是在大掌櫃的房間報告調查結果的,當時在場的還有酈先生和祁掌櫃。大掌櫃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情緒激動,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不可遏止的憤怒將他的一隻手臂慢慢舉起來接著狠狠地向著身邊的八仙桌砸下去——那隻古海為大掌櫃精心制作的牛皮假手從腕部喀嚓斷裂,一股殷紅的鮮血從斷裂處滲出來,像蚯蚓似的慢慢地在桌子上爬著。

第二天下午,古海出去辦事從大掌櫃房間出來剛走到月亮門,突然看到姑夫姚禎義走進瞭城櫃外院的大門。古海站住瞭,他以為姑夫又是來托他為什麼事而向大掌櫃求情的,自打他當上瞭大掌櫃的貼身夥計,姚禎義就不斷地拿這些瑣碎事情給他找麻煩。不過過去姚禎義總是打發義和鞋店的大徒弟福生或是傑娃來找他,姚禎義自己從未到大盛魁的城櫃來過。這次姚禎義的出現就讓古海感到有些奇怪。

“姑夫,你找我啊?”古海迎上去對姚禎義說,語調中不免就流露出埋怨的意思,“有什麼話不好叫我到傢裡說麼?”

“我不是來找你的,是大掌櫃喚我來的。”

“大掌櫃喚你?怎麼回事?”古海奇怪地問,“既是大掌櫃喚你來,為什麼不派我去鞋店告訴?”

“誰知道呢,或許是大掌櫃找我尋問鞋靴社的事?”

“不管怎麼說,既然是大掌櫃喚你來親自問話,想必是有要緊的事情。你快進去吧。我正要去通司商會替大掌櫃辦事。”

古海從通司商會返回城櫃的時候暮色已經很重瞭,剛一跨進大門就聽見有人叫他:“海子!”

傑娃從大門洞旁邊的暗影中走出來。

“咦!——你怎麼在這兒”古海問,“是不是姑夫還在和大掌櫃說話?”

“哪裡呀——姑夫早回去瞭。”

“那你待在這裡幹什麼?”

“姑夫叫我在這裡等你。”

“等我做甚?”

“姑夫叫你回去一趟。”

“剛才我還看見姑夫來著呢,他沒說有什麼事呀,”古海的臉上明顯地表現出不耐煩,腳下已見移動之勢,說,“一定是姑夫又要我在大掌櫃跟前為什麼人說情吧!——姑夫也真是頭腦發昏瞭,管那麼多閑事做甚,他還以為他這個侄兒在大盛魁是多重要的人物呢。其實我隻是一個小夥計罷瞭,哪裡能管得瞭那麼多情。告訴你,近些日子大掌櫃待我已遠不像從前瞭,態度冷漠得很。一天裡頭盡打發我到外邊跑事情,就是在他跟前也不像從前有許多話跟我說,一準是大掌櫃嫌我給他找的麻煩太多對我生厭瞭。照這麼下去,弄不好給大掌櫃做貼身夥計的營生得弄丟瞭。”

傑娃木訥,歷來言語就稀少,縱然這樣也忍受不瞭古海的長篇大論瞭,他伸出手在古海的臂上撥瞭一下,說:“你別說那麼多,海子,姑夫讓你回你就回去!”

古海一見傑娃神態怪怪的,不像從前來找他時候的樣子,而且他也知道傑娃是從來不會說慌的人,心想姑夫一準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他說:“好吧,你先走,我回去跟大掌櫃告個假,馬上就要開晚飯瞭,大掌櫃手不方便。”

“你不用去見大掌櫃瞭,這件事情大掌櫃已經知道瞭。”

古海在傑娃表情怪怪的臉上仔細看瞭看,覺得傑娃不像開玩笑的樣子,更不像撒謊,猶豫瞭一下終於滿腹狐疑地跟著傑娃走出瞭城櫃的大門。

古海踏進義和鞋店的門,滿臉不高興地穿過兩邊是工作間的走廊朝小套院走去。他一點兒也沒註意正在走廊兩邊的工作間裡做活的夥計工人包括大徒弟福生都在拿一種異樣的眼神看他。古海也懶得搭話,徑直走進小院,滿臉冰霜地拉開瞭姚禎義住房的門。

“姑夫,有什麼事你快點講,我在城櫃那邊還忙著哩!”

進得門來古海連坐都不坐,就站在當地說話。

姚禎義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一隻胳膊軟軟地搭在桌面上,低垂著頭眼睛望著腳下的磚地,雙手抱著水煙袋隻顧呼嚕呼嚕地抽煙,對古海的進來沒有做出一點反應。

“有什麼事你就趕快說嘛!”古海已經是很不耐煩瞭,拿腳在地上跺瞭一下,“城櫃上的事不敢耽誤,我真的是忙著哩!”

“忙!……忙!忙你媽個鳥!”

姚禎義把水煙袋咚的一下往桌子上一摔,站起來。

古海詫異道:“姑夫——好端端的你怎麼罵人?”

“罵你……我,我……你氣死我瞭!”姚禎義慘白的嘴唇抖動著,突然以手掩面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

姚禎義這一哭把古海弄懵瞭,他糊裡糊塗地問:“姑夫——你這是咋瞭?”

這時候放在屋角的一件東西刺入他的眼簾——古海一下子就認出瞭那是他的行李!卷在外面的褥子面打著兩塊鮮明的補丁,那是他在沙爾沁駝場的時候自己親自補上去的。九年前他頭一次走進大盛魁城櫃的時候,他的肩上扛的就是這件行李。那時候是姑夫姚禎義親自夾著這卷行李把他送出瞭義和鞋店,一直走到慶凱橋的橋頭,姑夫停住瞭,對他說:“海子,姑夫不能送你瞭,你自個扛著行李去吧,大盛魁講究勤儉自持,讓別人看見不好的。”

此刻這件跟隨他從歸化城到烏裡雅蘇臺分莊,再到沙爾沁駝場又返回歸化城櫃的行李卷,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姚禎義的屋子裡——一道閃電在古海腦子裡劃過,他猛然醒悟到瞭什麼,就覺得頭皮唰的一下抽緊,似乎頭發都豎瞭起來。冷氣順著頭發根滲入他的腦袋,頓時頭腦嗡嗡響著變成一片空白。他喃喃在心裡問自己:“難道說我是被字號開銷瞭嗎?”

依照字號的規矩,學徒在號期間出瞭事情櫃上是概不與當事人談論的,而是與學徒的保人說話。學徒被開銷亦是如此,字號直接向保人宣佈開除的決定,並且由保人將被開除學徒的行李拿走。

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陷入一片黑暗。混沌之中姑夫的說話聲像從另一個世界傳過來似的敲擊著他的耳鼓:“孽障啊!……你這個不孝的兒子,在山西老傢你的爹媽含辛茹苦盼望瞭你整整九年,隻想著你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也好為古傢光宗耀祖。哪曾想眼看著出頭之日就要到瞭,你卻讓字號給開銷瞭!如何對得起你的爹媽?!如何對得起古傢的列祖列宗?!……你這個丟人敗興的東西——你給我滾!”

古海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移動,好像與他無關的另一個人推開屋門朝外走,也不知道要到哪裡去。

這是一個溫暖的愉快的冬天,由於這一年的冬天來得比往年早,節令還在臘月中旬呢,天氣已經透出瞭春天的氣息。斜掛在頭頂上的太陽暖洋洋地照著小南順。村莊周圍田野上的積雪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耀眼的白光,雪原上在這裡那裡到處都有一束束被反射起來的太陽的金色光輝在蹦跳起來。村莊裡覆蓋在人傢房頂和掛在樹梢上的積雪表面被太陽曬化瞭,凝結成瞭像白砂糖似的顆粒在積雪的表面均勻地鋪撒開著。道路上的積雪被車碾人踩和牲口的硬蹄踐踏,與泥土摻和重新凍結在瞭一起。

臘月裡莊戶人忙得屁打腳跟,傢傢戶戶都在自傢的院子裡為準備年節的吃食和新衣而忙碌著,村道上隻有無所事事的狗在尋尋覓覓地遊逛。偶爾有腳步匆匆地走過,那是村人為瞭向鄰居借用什麼工具,或者是為瞭討債而敲響瞭誰傢的門,除此而外就很少看到人瞭。

快到中午的時候,一個衣著整潔的男人出現在村道上。這個人頭戴一頂鑲著藍寶石的瓜殼小帽,身穿深灰色府綢長袍,套一件繡著綠邊兒的馬褂,腳蹬一雙黑呢絨面的雙梁棉佈鞋,兩手提著禮物。鞋底刷瞭白膏子的棉鞋小心翼翼地踏著被太陽曬軟瞭的路面,向古海傢走去瞭。

古靜軒正在院子裡做活兒呢,夏天他已經請人把兩間新房撮起來瞭,隻是還沒來得及安裝門窗和做內部裝修。新房子散發著松木的香噴噴的味道和石灰的刺鼻子的酸味。原來隔在院子中間的矮土墻推倒瞭,長滿瞭去年的枯黃野草的新院子與鋪著灰磚的舊院子連成瞭一片。

年關臨近,古海娘和杏兒為年節的事在屋裡忙著,咣當咣當的拉風箱的聲音和婆媳間的說笑聲飄到院子裡來——對於古傢來說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年節,在大盛魁學徒的古海做滿瞭整整十年,不日就要回來與傢人團聚瞭。這對古傢來說就是一個盛大的節日。

顯得蒼老瞭的古靜軒拿把鐵鍬鏟著被推倒的土墻殘留下的痕跡。土地凍得很硬,古靜軒一邊吃力地幹著,嘴裡發出愉快的哼唧聲,一邊拿眼睛瞄著東邊那塊坑坑窪窪的土地,計算著等到天氣一暖和,隻要地的表皮解瞭凍,他就親自動手把那塊地整平,準備著好鋪磚。

“古老伯——您老好哇!”

這是一個陌生的聲音,語中摻雜著一種說不清楚是什麼地方的外鄉口音。古靜軒抬起頭很奇怪地打量著走進他院子的客人。

“您認不出我來瞭?”客人很親熱地朝他笑著,又說,“也難怪,整整十年沒見瞭——我是段……我是靖娃!”

太陽照得古靜軒瞇縫著眼睛,他湊到靖娃的臉上仔細地打量著,嘴裡嘟囔著:“你說你是靖娃?”

“是我,古老伯。”靖娃大聲地回答著,他註意到古海爹兩邊的眼角上紋路很深的魚尾紋像扇面似的展開,把他的兩邊臉都罩住瞭。他在心裡對自己說:“海子爹老瞭……”

“嗚哇——這真的是靖娃,是靖娃!我認出來瞭,認出來瞭……”古靜軒叫起來,抓住靖娃的手臂使勁搖晃著,同時沖著房子裡喊道,“海子他娘——是靖娃回來啦!”

古海娘出現在屋門口,她的兩隻手上裹滿瞭濕面粉:“這是誰來瞭?……”古海娘把一隻手搭在眉骨上面,瞇縫著眼睛望著陌生的靖娃。

“是靖娃?”古海娘把兩隻沾滿濕面粉的手高高舉起來,同時膝蓋彎曲著向下一蹲,兩隻手在膝蓋上一拍,接著又跳起來,“——是靖娃呀!瞧瞧長得……多體面。——成人啦!要不是聽你說,我真是認不出他來,這都整整十年瞭,十年前你和海子、傑娃走歸化的時候,都還是不懂事的娃呢。瞧瞧如今……”

“別說那麼多瞭!”古海爹埋怨古海娘說,“你這算幹什麼呢?!——客人來瞭,你擋道在門口沒完沒瞭的。”

“你瞧瞧,我這是樂糊塗瞭。”古海娘拍著自己的腦門說,“靖娃快,快到屋裡來吧。一看見你不由得就讓我想起瞭海子!剛才聽海子他爹在院裡喊我,也沒聽清楚他說些什麼,我還以為是我傢的海子回來瞭呢……”

把靖娃讓到堂屋的八仙桌旁坐好,靖娃把禮物打開來,是一張完整的白狐貍皮筒子、一個鍍銀的水煙袋和一塊水紅色的俄羅斯羽紗,每一件東西都在閃閃發光。

靖娃說:“水煙袋是送給古老伯的,狐皮筒子是送給大娘的,這塊羽紗送給杏兒。”

“這是做什麼?”古海爹驚呆瞭,望望靖娃又望望在桌子上攤開來的禮物,“這麼貴重的禮物我們怎麼好收呢?!”

“不行不行!我還以為你這包裡是兩斤點心、二斤紅糖呢,卻原來是這麼貴重的東西,這些東西送給你爹、你娘、你媳婦才是。”

說著古海娘就要把桌子上的禮物重新打包起來。靖娃伸出一隻手把她的手腕抓住瞭,笑著說:“大娘,這您就見外瞭不是?我和海子雖然說不是親生的兄弟,可我們都是在您二老的眼皮底下光著屁股在一起長大的,又是一塊兒跟著姑夫走的歸化,我雖然不是您的兒子也跟兒子差不多!”

“話當然是不錯,可這些禮物畢竟太貴重瞭,還是拿回去送給你爹、你娘和你媳婦。”

靖娃說:“大娘你放心,我爹、我娘和我媳婦都有份兒!和送給你們的一模一樣。這是我在歸化的時候就準備好瞭的,你二老就再不要推辭瞭,不然我這心裡會難過的。這些禮物是我的心意,也是海子他對二老的一份孝敬。”

靖娃說這話的時候把目光躲閃著古海的爹和娘,他假裝著咳嗽把手擋在嘴上臉扭在瞭一邊。

但是情緒激動的古海爹根本就沒有註意到靖娃表情上的微妙變化,他拍瞭一下桌子樣子很豪放地說:“海子她娘,既然靖娃把話說到這兒瞭,你就不必再囉唆瞭——這禮物咱收下!過不瞭幾日海子就要回來瞭,到時候再說。”

古海娘立刻就明白瞭古海爹沒有說出口來的後半句話是什麼意思,所謂禮尚往來,等海子回來讓海子給靖娃傢送一份同樣貴重的禮物就是瞭。古海娘心想:自己的兒子住的是歸化城一等的大字號大盛魁,兒子回鄉氣魄肯定比靖娃要大得多!

廚房裡的鍋灶正在蒸糕,杏兒占著手,好容易把蒸鍋揭下來,杏兒一邊在圍裙上急急忙忙擦著手一邊旋風般地來到堂屋。與靖娃打過招呼,杏兒一溜小跑著端水沏茶,把冒著熱氣的茶水捧給靖娃,笑盈盈地說:“靖娃,快喝茶吧!”

“怎麼這麼說話?!好沒禮數……”古海爹白瞭杏兒一眼,“如今的靖娃還能像過去那樣叫靖娃嗎?”

“是哩,你爹說得對,如今靖娃在天義德已經出瞭徒,那就要依著規矩來——要稱呼段掌櫃才對!”

“段掌櫃!”杏兒認認真真地重叫瞭一遍,抿嘴笑著往後退瞭退。

古海爹讓古海娘將禮物收起來,放到一邊問起靖娃的爹娘和媳婦以及歸化那邊的情形。話題一會兒扯到羊馬的生意,一會兒又扯到烏裡雅蘇臺和恰克圖,古海爹和靖娃津津有味地聊起瞭俄國人的禮教、習俗和做生意的規矩,海闊天空地說著。不知怎麼的,話題又扯到瞭在天津做生意的英國人身上,古海爹與英國商人打過交道,滔滔不絕地講起瞭做海關總稅務司的英國人赫德,情緒激動處禁不住憤憤地咒罵起來。

古海娘卻忍不住瞭,打斷瞭古海爹的話:“他爹!——瞧瞧你盡說些什麼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事情,你息息嘴,也聽聽人傢靖娃說話……對,不能再叫靖娃,是段掌櫃,在歸化你見著海子瞭嗎?”

“沒有……”

“那你一準到義和鞋店去瞭吧?見著海子他姑夫瞭吧?”

靖娃說:“我這次見瞭姑夫。”

“沒聽海子他姑夫說,海子甚時候回來?”

“沒有,”靖娃一直在笑著的臉上出現瞭一種奇怪的表情,肌肉抽筋似的顫動著就像突然是中瞭風,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海子要說回來也就這三五天的事瞭,”古海爹掰著指頭計算著說,“今日已經是臘月十九瞭,有年關卡著呢,他不會再晚瞭。”

古海娘更願意從靖娃嘴裡打聽兒子的消息:“那麼,你沒聽海子他姑夫說——海子他多會兒回來。”

“姑夫說……”

靖娃吞吞吐吐地說,臉色已經變得僵直瞭,目光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飄忽,躲避著古海娘那一雙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一隻手抬起來又放下猶豫著。

這情形讓古海爹也警惕起來,他兩個手指捏著一撮煙正打算往水煙袋裡捺,結果那隻手就停在瞭半空中,嘴巴半張著盯住靖娃。這時候古海爹猛然想起,海子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信捎回來瞭,近一年來海子是每隔一個月就會有信捎回來的。他有點兒不相信似的問靖娃:“不會是海子他出瞭什麼事情?……是生病瞭?”

靖娃默默地搖搖頭,慢慢地把目光抬起來對著古海爹,那表情已經是十分地沉重瞭。終於靖娃把手伸進瞭袖筒裡。古海爹看見靖娃那隻僵直的手從袖筒裡退出來的時候,手上多瞭一封信。於是古海爹聽到自己的心在胸膛裡嘎噔響瞭一下。他認出瞭那封信上不是他熟悉的兒子的筆跡。

“這封信是姑夫讓我捎回來的。”

剛才古海爹和靖娃還在熱熱鬧鬧地說話呢,驟然間屋子裡的空氣就冷卻下來,這變化使得古海娘和杏兒獲得瞭一個不祥的預感,婆媳倆屏住呼吸望著古海爹。信紙簌簌響著從信封中抽出來,展開,古海爹的目光在信上迅速移動著,就見那目光漸漸地變直瞭,並且停在一個地方再也不動瞭,而他的手卻越來越厲害地抖動起來。

靖娃深深地嘆口氣站起身,走到窗戶跟前去瞭。他不忍心親眼看著古海的爹娘和杏兒遭受這殘酷的打擊,為瞭幫助古海的傢人減輕這種打擊所帶來的痛苦,他想盡瞭辦法。其實靖娃三天前就回到瞭小南順,照理說當天下午至少第二天上午就該到古海的傢裡來。但是他拖延著,心裡實在是想不出,當古海的爹娘和媳婦得知古海已經被大盛魁開銷之後,那種場面他該如何應付。最後是靖娃爹提醒他說:拖延不是辦法,這是躲不過的事情,遲早有一天海子被開銷的事傢裡的人要知道的。

靖娃能夠想出來的辦法他已經做瞭——他把為自己的爹娘、媳婦準備的禮物送給瞭古海的爹娘和杏兒。這白狐貍皮筒子、鍍銀水煙袋和俄羅斯羽紗是他用積攢瞭整整十年的銀子買下的。他能做的隻有這些瞭,算是盡瞭一點朋友的心意。

實際上靖娃連海子的面也沒見上。海子的事情出得太突然瞭,事先連一點跡象和風聲都沒透出來。在回傢探親的半個月之前,靖娃曾經去大盛魁找過古海,那時候海子還什麼事情也沒有呢,海子很高興地和他在大掌櫃房間外面說瞭一會兒話。約好瞭二十天頭上他門相跟著回傢。然而誰會想到事情就出在瞭最後的二十天裡,當他到義和鞋店去找古海的時候古海已經被字號開銷瞭……靖娃和古海是打小在一起長大的朋友,又是由姚禎義一起帶到歸化城住地方學生意的,兩個人同樣整整地熬瞭十年。靖娃當然知道這種突然的打擊無論對海子本人還是他的傢人都是多麼地殘酷和可怕。

靖娃剛剛走到窗戶跟前,杏兒的哭聲就響起來瞭,緊跟著海子娘也哭起來瞭。他聽見海子娘一邊哭一邊呢呢喃喃地述說著:“這是怎麼回事情呀!老天啊為什麼要這麼對待我們?!……我們古傢上輩子做瞭什麼壞事,老天要這麼懲罰我們!”

杏兒噢嚶抽泣著走到靖娃跟前,說:“段……掌櫃!海子這事是怎麼出來的,你告訴我。”

“我不知道。”靖娃覺著自己的眼睛也濕漉漉的,“我是臨回來的前一天才知道的。”

杏兒又問:“那麼你就沒有親耳聽海子說這件事情?”

“我還是起身二十天前見到海子的。”

“海子那時怎麼說?”

“那時候海子這事還沒有出呢。”

“那麼,海子他這會兒在哪兒?”

“這個我也不清楚,聽姑夫說當天海子離開義和鞋店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去。姑夫和傑娃、福生一連找瞭他好幾天都沒有找到。”

靖娃頭腦昏昏沉沉,覺得自己所有的感覺都麻木瞭,後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古傢的院子的。

三天之後靖娃聽到一個消息,他跑到海子傢一進院門看見海子爹迎面朝他走過來。海子爹頭發散亂著,嘴角上吐著一串串的白沫喃喃地說:“我傢海子出徒啦——他成瞭大盛魁的掌櫃子瞭!為我古傢光宗耀祖瞭……”

靖娃的目光與海子爹那直直的眼光一碰,心裡禁不住打瞭一個冷顫,他對自己說:“這可憐的老人,他真的是瘋瞭。”

大約又過瞭五六天,海子的小叔爺古月荃到小南順來瞭。月荃趕著一輛帶篷的單轅馬車,馬車在古靜軒傢的院子門口停住,從車篷裡鉆出一個身穿灰色綢袍的高個子男人,兩個人一前一後走進古傢的院子。海子爹瘋瘋癲癲地迎上去嗚嗚哇哇地喊叫著說:“小鯉魚跳龍門,我的兒子成大事瞭……”

古月荃張開兩隻胳膊把海子爹攔住,跟在他身後的那個消瘦的高個子男人有點膽怯地看瞭看海子爹,從他身邊繞過去走進屋裡去瞭。古月荃哭喪著臉對海子娘介紹說:“這位就是龔秀才,這次來是為史財東辦事的。”

大盛魁財夥之間在暗房子事件上展開的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最終以史耀為首的財東反對派的失敗而告終。這結局對龔秀才來說所承擔的最直接的後果,便是丟掉瞭祁縣知府衙門文案這體面的工作。

祁縣知府絕不是傻瓜,大盛魁財夥矛盾廣為人知,知府當然不會不清楚,但是他裝糊塗,與財夥雙方都保持著親密的關系。這種八面玲瓏的策略使他從兩個方面都得到好處。但是一旦大盛魁財夥雙方明火執杖地幹起來的時候,孰輕孰重他就需要仔細掂量一番瞭,以當時史財東進攻的勢頭看似乎是大掌櫃王廷相一班人在劫難逃瞭。所以當他的文案龔秀才陷入其中的時候,知府並未制止他。未加制止就是一種默許的支持,擺出這利姿態,知府是預備著將來從史財東那裡得一份犒賞的。孰料,王廷相在史耀的猛烈進攻下並未坍臺。一經事態明朗,知府立刻就另外聘請一名文案,毫不猶豫地把龔秀才辭掉瞭,以此證明知府與史耀等財東反對派概無幹涉。

官場上的人對勢力的定度自然是最明白不過的,大盛魁王廷相大掌櫃身為四品捐官,與山西巡撫歷來關系非同尋常。他這個小小的知府的命運其實有一半是掌握在王廷相手中的,當然是不敢得罪。

失掉瞭知府衙門文案的體面工作,龔秀才便淪落成瞭史耀門下的一個真正的食客,全靠主人不定期的施舍來維持一傢人的生活。端人飯碗受人差遣,龔秀才一個讀書人別的事情做不瞭,便隻好把為東傢催債收賬的營生兜攬下來。

海子娘出面接待瞭客人。

在這之前古月荃已經來過一次瞭,古海在歸化出事的消息他知道得最早,是在史財東史耀赴歸化參加財東會議後,返回上史傢村就聽說瞭的。古海是自己的親侄孫,古月荃當然關心,震驚之餘古月荃向史耀打聽說:“東傢,我那侄孫在字號做得好好的,為甚突然間被開銷瞭呢?”

史耀說:“這個你得問大掌櫃王廷相,不要說開除一個小夥計,就是把大盛魁所有分莊主事的掌櫃子全都開銷瞭,我們這些做財東的也無權過問!唉,咱大盛魁如今就弄成這個樣子瞭,誰也沒有辦法。”

在史傢大院古月荃隻不過是一個看傢護院的打手,是個下人,聽史財東這麼一說古月荃也不便往深瞭打聽,隻是一個人在心裡著急。第二天瞅個空閑,古月荃騎一匹快馬就奔小南順來瞭,他想古海出瞭這麼大的事,他得把這消息告訴古靜軒。但是到瞭古海傢,古月荃卻無法把古海出事的消息說出口來。古靜軒正為兒子熬滿瞭十年就要出徒,並且不日就會回鄉探親的事而興奮不已呢,古月荃一進門古靜軒就拉著他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小叔你來得正好,我這裡早就備下瞭好酒準備請你來呢,海子在大盛魁已經做滿瞭十年,我掐瞭日子今天是臘月初五正是海子滿師的日子。來來來——咱爺倆好好喝一頓,高興高興!整整十年瞭,總算熬出頭瞭!”

結果,關於古海出事的消息古月荃一字沒能說,隻是與古靜軒默默地喝瞭一頓酒,便返回瞭上史傢村。

這次到小南順古月荃是受東傢的指派,為龔秀才趕車帶路做引薦的。而龔秀才則是代表東傢來向古海傢討債的,是為瞭索要那筆三千兩銀子的債務而來。年關逼近,依鄉俗還債不能過瞭年坎兒。古月荃坐在龔秀才的旁邊,看著海子娘與龔秀才說話,自己的心裡已是愁腸百結瞭。

龔秀才向史耀所獻的連環計牽動瞭庫倫的貴斌大人、歸化的張國筌道臺,前前後後費時幾近半年,彌費銀兩近萬兩。史耀想借此一舉,將如梗在喉的王廷相從大盛魁大掌櫃的位置上拿下來,換上順遂自己心願的祁掌櫃。誰料想弄來弄去,其結果卻隻扳掉瞭一個小小的夥計古海。為這事史耀沮喪十分,言語間不免就對獻出連環計的龔秀才流露出許多埋怨。捉雞不成反蝕把米。這把“米”非同一般,是近一萬兩的銀子作為賄賂送給瞭庫倫的貴斌和歸化的張國筌!龔秀才為此心感歉疚,總想著為史東傢做點什麼事情以資彌補。正趕上年關將近,便將這催討債務的營生兜攬下來,每日裡奔波於十裡八鄉間,也頗為辛苦。

龔秀才文縐縐地呷一口茶,把茶杯輕輕放下,然後朝坐在桌子對面的海子娘拱拱手說:“敝人此番到貴府來是等史耀史東傢老先生的委托,特來與你談論古靜軒老先生去年向史傢借的那筆三千兩銀子的債務。年關臨近,正是用錢的時候,史東傢說,他的手頭也十分吃緊,那三千兩銀子的事還望你不要推辭才好!”

“龔秀才,”古海娘愁眉苦臉地說,“那三千兩銀子的事,無論如何請您為我們在史東傢跟前添幾句好話。想當初海子他爹借這筆款子的時候是為瞭修宅院蓋房子,那時候他爹心想著隻當是海子在大盛魁出瞭徒頂瞭生意,這筆款子便是不難還的。誰曾想,海子他在歸化那邊竟然出瞭事……”

古海娘的話剛說瞭一半,站在一旁的杏兒便忍不住嚶嚶抽泣起來。杏兒這一哭引得古海娘也抽搭起來,龔秀才就像一根酸黃瓜似的皺著眉頭,咧著嘴聽婆媳倆哭瞭一陣,然後打斷說:“哭也沒用,自古以來欠債還錢這是沒有商量的。我也是替史東傢辦事,銀子討不回去我向東傢無法交代。”

這時候從關著門的隔壁傳出一陣怪叫聲,房門從外邊用鎖掛著,是古靜軒哇啦哇啦地叫喊著把房門推得咣咣直響。

“可是我們拿什麼來還史東傢的債呢?”古海娘望望裡屋的屋門,把目光移向龔秀才祈求說,“你也看著瞭,我傢男人他如今瘋得連衣服都不懂得穿;兒子呢,被字號開銷以後在歸化那邊生死不明,好好賴賴連一點消息也沒有!男人是這個傢的頂梁柱,如今頂梁柱折瞭,傢裡隻有我和杏兒一老一小兩個婦道人傢,叫我們怎麼辦……”

“我有辦法,”龔秀才說,“你們傢的難處其實我也在來之前就想到瞭。常言道:天無絕人之路。你們不是還有房子還有地嗎?你們把土地和房子賣瞭還史東傢的債就是。”

一聽說要賣自傢的地,古海娘著急瞭,圓睜著眼睛說:“土地是莊稼人的命根子,把地賣瞭我們一傢人靠什麼活?”

龔秀才說:“那就把房子先賣瞭,看看能賣多少錢。若是夠瞭那就罷瞭,若是不夠再作計較。”

說到賣房子古海娘又掉淚瞭,拿袖角在臉上拭著,說:“這房子是他爹用辛辛苦苦多少年攢下來的錢蓋的,如今連一日都沒有住就眼睜睜地要把這房子賣掉,豈不是拿刀子往自個兒的心上捅嗎!”

“這你就沒有道理瞭——想當初白花花的三千兩銀子是古靜軒自個兒從史東傢傢裡拿回來的。現如今你們房子蓋起來瞭,事情辦完瞭該還債的時候,卻又這也舍不得瞭那也舍不得瞭,那你說該怎麼辦?難道說要史東傢拿銀子白送人不成?依我說,或房子或地賣一樣,我姓龔的受人差遣,手上的事還多著呢,沒有許多工夫在這裡磨蹭。”

“可是……”

古海娘望望月荃,那眼神顯然是盼望著月荃能站出來說句話。可是古月荃在這種情況下又能說什麼呢?他是一個不識文墨拙於言辭的人,古月荃吭哧瞭半天對龔秀才說:“把我的工錢替靜軒他們頂瞭債吧,我在史傢做瞭十五六年瞭,還沒使喚過東傢的銀子呢。”

“你那十年的工錢能有多少,”龔秀才冷笑道,“怕是連這債務的零頭也不夠吧。”

古月荃低下頭把兩隻大手使勁搓著不再言語瞭。

龔秀才說:“還是那句話——是押房子還是押地,你就說句痛快話吧!隻要你一放話,我立馬就寫字據,這碼事就算瞭結啦。”

結果,古海娘看看拗不過隻好答應說:“那就先把房子押瞭吧。”

在古靜軒哇啦哇啦的怪叫聲中,龔秀才很快就把字據寫好瞭。看著古海娘在字據上畫瞭押,龔秀才略略等瞭一會兒待墨跡幹瞭,把字據仔細疊起來揣進瞭袖筒。

在村道上,古月荃趕著馬車緩緩地走著。龔秀才從車篷裡探出頭來催促道:“快走吧!——月荃,咱們還有好幾個村子要跑呢。”

望著龔秀才的背影,古海娘狠狠地罵道:“一個秀才,好端端的知府文案不去做,倒來為財主做狗腿子催債,真是不得好死!”

從這一刻起古海娘的心就開始變硬瞭,她知道,往後古傢這個支離破碎的傢就全靠她這個婦人的軟弱肩膀來承擔瞭。

翌年夏天康達科夫來到瞭烏裡雅蘇臺。

上一年的冬天,康達科夫安排自己的一個副手帶領著公司裡三名得力的助手,在烏蘭木圖山口的北側等待著接應大盛魁的暗房子駝隊。但是在約定好的日子以後又過瞭整整一個月,大盛魁的駝隊都沒有出現。不但是這樣,在他們等待大盛魁駝隊的一個多月的時間裡,他們沒有看見一支哪怕是很小的駝隊從山口那邊過來。不久他們就知道烏蘭木圖山口中國方面卡倫的士兵將山口的另一側嚴密地封鎖瞭。

烏蘭木圖山口本來是一個中俄邊境上的民間通道,在過去的年代裡隻要不是因為兩國之間發生糾紛而封鎖山口的話,住在山口兩邊的俄國人和中國人是能夠自由往來的。他們可以在不受任何審查的情況下穿過山口到達對方國度的土地上與那裡的人們以物易物做生意或者串親戚——事實上這裡自古以來就是一個自由交往的地帶,而中俄兩國的邊民所做的小生意也隻限於自己生產的物品,這種自由的交往常常會使居住在薩彥嶺兩邊的人們忘記瞭他們是分屬兩個國傢的。這裡是遠離海洋的世界上最大的陸地——歐亞大陸真正的腹地,偏僻、閉塞、富饒而自由。生活在薩彥嶺南北麓的人們過的完全是一種原始、自由和富足的生活。隻不過是由於人為的原因以薩彥嶺為界將住在山嶺兩邊的人隔離開來。而山口一旦被部隊封鎖,兩邊就完全隔絕瞭。要知道薩彥嶺是一座海拔在兩千八百公尺以上的大山,山崖陡峭,所有的地方都長滿瞭異常茂密的原始森林,除瞭飛鳥和野獸可以自由地在山林間穿行,至於人和駱駝是絕對翻越不瞭薩彥嶺的。所以對於烏蘭木圖南口發生的事情,等待在北口的人是無法得知的。他們隻能憑著這種感覺模模糊糊地判斷一一大盛魁的暗房子駝隊出事情瞭。

至於康達科夫知道這一情形已經是兩個月以後的事情瞭。大盛魁的暗房子駝隊被軍隊扣押之後又解押到烏裡雅蘇臺,這段時間就有一個月還要多。而遠在歸化城的大掌櫃得到這一信息後派出信犬送到大盛魁的恰克圖分莊,恰克圖分莊的盛禎掌櫃依照總號大掌櫃的指示再親自趕到俄國的伊爾庫茨克,從那裡的電報局往莫斯科發電報與康達科夫聯系,時間已經過去將近兩個月瞭。康達科夫得到消息立刻由莫斯科動身趕往烏裡雅蘇臺,但是他這一趟就更費勁瞭,烏蘭木圖山口被封鎖,他必須繞道伊爾庫茨克從恰克圖過境再向西返到烏裡雅蘇臺。一路上康達科夫車倒船船、倒馬馬、倒駝輾轉瞭整整三個半月才來到目的地。價值四十五萬的貨物被扣押,這件事情太重大瞭,他必須親自處理。

在烏裡雅蘇臺,康達科夫首先到俄國領事館找到謝爾蓋,請謝爾蓋以俄國駐烏裡雅蘇臺領事館領事的身份出面與參贊交涉。說明海仲臣所帶領的駝隊確屬為俄國的莫斯科公司工作,駝隊所運的茶貨全部是莫斯科!公司購定的貨物,希望喜山參贊能夠把所扣押的茶貨如數還給莫斯科公司。

會見是在參贊衙署的客廳進行的,康達科夫陪同謝爾蓋——其實應該說謝爾蓋陪同康達科夫才更準確。由於是外交官的身份又是在正式的場合,本來能夠講一口流利的蒙語的謝爾蓋隻用俄語說。聘請做翻譯的是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的王錦棠掌櫃。這也是康達科夫事先特意安排的。

王掌櫃把謝爾蓋的話翻譯給瞭喜山參贊,喜山答復說:“涉及海仲臣走私駝隊是奉我國欽命官員駐庫倫辦事大臣貴斌大人的指示所做出的行動,本官無權對涉及這次走私的人和貨物做出任何處理。”

說讓述這番話的時候喜山面無表情,他的答復簡單明瞭,口氣幹脆而決絕。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完瞭,喜山看著王錦棠把他的話翻譯給謝爾蓋和康達科夫。自始至終喜山參贊像一座雕像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他挺直著腰板坐在太師椅上,兩腿叉開,雙手放在膝蓋上,甚至在他給俄國領事做出答復的時候眼睛都沒有朝對方看一看。這當然首先是因為他是一位職業軍官,立如松,坐如鐘,行如風。這種中國軍人傳統的儀表風度影響瞭他,使他在俄國人面前表現得刻板莊嚴,更重要的原因則是他對俄國人的厭惡。作為一個有良心和自尊的中國軍人,在國勢衰弱列強入侵的特殊年代裡,他內心是非常痛苦的,這種情緒在軍隊中普遍存在。

要知道所有這些問題對於中國的地方官員和守衛部隊來說都不是分內應該管的事情。軍隊便是軍隊,衙門便是衙門,商人便是商人。除瞭商人照章納稅的時候官府需要和商人打交道之外,通常情況下官府對於商人在經商過程中間所遇到的諸如交通運輸、居住安全、天災人禍等各方面的困難是一概不加過問的。

然而俄國人就不同瞭,他們是商政一體,商人和政府是一傢人。尤其是在烏裡雅蘇臺,這裡沒有什麼涉及中俄兩國外交方面的事務需要處理,身為領事的謝爾蓋,主要的精力全都用來為俄國商人的利益而同中國方面交涉。不久前謝爾蓋為瞭謀求在烏裡雅蘇臺建築一座東正教的教堂,而同沙格德爾王爺發生瞭激烈的沖突,是喜山參贊派出軍隊,將包圍沙王府鬧事的俄國人驅散,才使事態平息的。

這件事給瞭沙格德爾王爺、喜山參贊強烈的刺激,也使得整個烏裡雅蘇臺草原的牧民,在感情上受到極大傷害。誰都知道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隻好把一口氣憋在肚子裡。這件事使當地人從上層的王爺到普通的牧民、從駐軍部隊到商人,都在情緒上與俄國人加深瞭對立。

在這種情勢下謝爾蓋為暗房子的事來求喜山參贊肯定是不會得到幫助的。而王錦棠苦於事情的復雜不便將真情告訴喜山,隻能以第三者的身份誘勸喜山給予康達科夫幫助。毫無疑問,王錦棠的努力也不會對此時的喜山產生任何影響。不管他怎麼說,喜山隻是將事情推向庫倫的貴斌大人那裡瞭事。餘下便不再答話。

無奈之下,康達科夫隻好返回庫倫,請求俄國駐庫倫的領事館出面與貴斌大人直接商談。這就使一件民間商務披上瞭外交事務的嚴肅色彩。

為求事情盡快解決,王錦棠掌櫃陪同康達科夫和謝爾蓋到達庫倫。大盛魁庫倫分莊的坐莊掌櫃和大盛魁恰克圖分莊的盛禎掌櫃與王錦棠一起,從側面協助康達科夫。經過一個月的努力,暗房子的事情才終於得到解決。

消息傳至歸化,大掌櫃終於長長地噓出一口氣。信犬將密信送到時正是一個大雨滂沱的晚上,大掌櫃披著長衫坐在太師椅上,聽酈先生念完密信,站起身朗聲叫道:“虞彬!”

一個面目清秀的年輕夥計推門走進來。

這是古海被開銷後新派到大掌櫃身邊的夥計。自打暗房子的事情翻瞭船,大掌櫃就精瞭心,時時處處小心。尤其是對新來身邊做事的虞彬,隻要是與掌櫃們商談重要的號事,首先便把虞彬支出去。

“大掌櫃,您有什麼吩咐?”

“去一一拿酒來!”

大掌櫃有一句話常常掛在嘴邊,咱是做生意的人,時時處處要保持頭腦清醒,平日裡千力不可貪杯。俗話說得好:酒後失言,酒後誤事。所以雖然在大盛魁的號規上沒有明文寫下禁止飲酒的規定,但是實際上除瞭每年的春節和正月十五這兩個日子,字號內很難看到掌櫃子們和夥計喝酒。就是在掌櫃們與字號的相與談論生意,陪伴客人坐席時,大盛魁的掌櫃子們在飲酒上僅隻是淺呷則止,做做樣子而已。

在這件事情上大盛魁損失瞭將近二萬兩銀子,這些銀子都是分許多次別花在瞭烏裡雅蘇臺的參贊衙署、庫倫貴斌大臣和歸化道臺張國筌的身上。四千餘馱細茶由於在參贊衙署的大院裡沒有得到妥善的保管,在雨季裡部分茶葉被雨淋濕而發黴,其損失約占總數的二成。兩處合計損失銀子計五萬兩之多。不過較之四五十萬的被扣細茶的總額來講,失掉的這五萬兩銀子到底還是一個小數,隻占總貨額一成多一點。該說是不幸之中的萬幸瞭。

所以大掌櫃決定要飲酒慶賀。時值就寢時分事先也沒有準備,桌子上的菜非常簡單——兩葷兩素,葷是無花肘片、炸雞翅,素是松花蛋和涼拌筍尖。

遣走瞭虞彬,兩個人細語淺呷邊飲邊聊。酈先生掰著指頭說:“從去年十月事發算起,迄今整整八個月!這八個月好不沉重,日子過得簡直就是如熬如炙。”

“豈止是如熬如炙,幹脆是一把利刃懸在頭上,一旦那刀子飛下來你我的性命便可瞭結。那樣也就沒有今夜你我的開懷對飲瞭!”

“天不滅我!”酈先生喝一口酒把酒盅往桌上一蹾,憤憤然道,“隻是貴斌這一招也太狠瞭點兒。”

“不隻是貴斌吧?酈先生這話怕是把欽命二品的大員冤枉瞭。”大掌櫃說,“其實貴斌也不過是被利用而已,真正的發難者在晉中。”

“大掌櫃說得對,史耀對我們使出瞭這一招,我看絕非偶然,你想想從歸化到晉中,從晉中再到庫倫,這中間的謀劃怕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

“此事是接著六年前的財東會議而來的,其實庫倫也罷,烏裡雅蘇臺也罷,說來說去毛病還是出在咱字號的內部。這一次史耀他們的目的依舊是‘大下市’,是沖著我王廷相來的。”

“我酈某人也絕逃不過的。隻是我不明白,史耀幾次三番要將大掌櫃你扳掉,可是他們就沒有想到,大盛魁這一攤子事他史耀能擔得起嗎?其中的利害王甫仁先生不是早就說過瞭的。”

“這一次與以往不同,與六年前的財東會議的情勢都不一樣。這一回史耀是經過深謀遠慮的,他的謀士龔秀才又是動瞭一番腦筋的,他對咱們使的是連環計。”

“我亦有個感覺——似乎是史耀一夥對城櫃的人事另有謀劃。你想想看,要是暗房子的事情一旦依照他們的謀劃實現的話,你大掌櫃和我以及城櫃主要掌櫃盡數會被抓捕入獄,到時候砍頭的砍頭、判罪的判罪,那麼城櫃的這攤子事豈不亂瞭?”

“你是說史財東他玩火自焚,”大掌櫃搖搖頭,“那樣一來史財東他還不是比傻子還要傻嗎?!——他打的絕不是這個算盤,他預先肯定對收抬局面已經有瞭安排。”

說到此處大掌櫃把話打住瞭。在他的心裡一直有一個感覺,從海仲臣所帶的暗房子駝隊出事的消息剛一傳來,他就模模糊糊地覺著整個事件被一個巨大的陰謀籠罩著。而這個陰影的核心不在別處,就在大盛魁的總號歸化城!即使是在將古海開銷出字號之後,大掌櫃並沒有感到這個陰影的消逝。隻是由於處理暗房子的事件的緊迫,大掌櫃騰不出更多的精力和時間來考慮這件事情。

現在暗房子的事件已經徹底解決瞭,大掌櫃不能不對籠罩著城櫃的這個陰影加以深究瞭。許多夜晚,當他睡不著覺的時候,就發現這件事情總在他的心裡像鬧鬼似的折騰著。沒有任何證據,完全是憑借著幾十年商海生涯積累起來的經驗,大掌櫃感覺到,躲在這個陰影後面的那個人才是這場陰謀的真正操縱者,而古海隻不過是那棋盤上的一個小卒罷瞭。他是誰呢,大掌櫃覺得他應該是祁掌櫃。

感覺畢竟是感覺,沒有證據他是不能隨便說出來的,這念頭他連酈先生都沒有告訴。不過大掌櫃心中有數,暗房子事情的妥善解決使大盛魁和他本人躲過瞭一場人為造成的巨大災難。這結局已經昭示瞭他的對手的徹底失敗,現在的問題對大掌櫃來說就像是打過一場大勝仗之後,如何收拾戰場的事情瞭。所以對於查明那個躲在陰影後面鬧鬼的人,並不是十分迫切的事情。事實上這個人在經驗豐富、老謀深算的大掌櫃那裡早已是籠中之鳥、甕中之鱉瞭。

在這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大掌櫃把這個縈繞在心頭的念頭告訴瞭酈先生。

“我有同感已很久瞭,隻是無有證據,不便說出口罷瞭。”

大掌櫃說:“現在可以騰出手來瞭——我打算再讓賈晉陽回一趟晉中,把這件事情徹底搞清楚!”

酈先生點頭道:“除惡務盡!此事手軟不得。我意明日一早就讓賈晉陽動身,也好將此事瞭斷。”

大掌櫃點點頭。

這時候一道鋸形閃電在夜空中劃開,閃電中忽然進出一個橘紅色的火球。隻見那火球悠悠忽忽自天而下在歸化城的上空兜瞭一個圈子之後,一頭栽進瞭大盛魁城櫃的內院。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立在內院小客廳旁邊的一株三人合不攏的老榆樹由上自下被雷電劈成瞭兩半。頓時就像一個巨大的火把熊熊燃燒起來,大樹噼噼啪啪燃燒著火苗直沖夜空,將大盛魁城櫃內院外院映照得如同白晝!奇怪的是,就在這時,傾盆大雨頃刻間變成瞭稀稀拉拉的雨點,接著雨便停瞭。被霹靂驚醒的夥計們吵吵嚷嚷地跑到院子裡來,急急忙忙端盆的端盆、提桶的提桶,打水救火,院子裡是一片喧囂聲。

大掌櫃與酈先生立在屋簷下觀看夥計們救火。隔著慌亂跑動的人影,大掌櫃看見臉色慘白的祁掌櫃站在自己屋門前的臺階上。

“天火劈樹,此乃預兆也!”

大掌櫃遠遠望著祁掌櫃說。

大掌櫃的話被燃燒的大樹發出的噼噼啪啪、呼呼啦啦的聲音淹沒瞭,祁掌櫃沒有聽見。

第二年春天,祁掌櫃受大掌櫃的派遣趕赴烏裡雅蘇臺,再度出任位於大盛魁第二把手的烏裡雅蘇臺分莊坐莊掌櫃。在由歸化起程的前一日,祁掌櫃在駝橋橋頭上遇上瞭能掐會算、料事如神的聶先生。談話間聶先生忽然臉呈驚恐之色,以一種異樣的眼神盯住祁掌櫃看。

祁掌櫃奇怪地問:“聶先生為何這樣看我?”

聶先生說:“看你兇光照臉,三日內必有血光之災。”

祁掌櫃大為驚駭:“聶先生莫非是開玩笑?”

“我從不與人開玩笑,更何況這是生死大事。”

祁掌櫃拉聶先生到一僻靜處,壓低聲音又問瞭一遍:“先生剛才的話確實當真?”

“確實當真。”

“那麼可有禳災避難的良方?”

“禳災避難的良方自然有——這世上的事有陰便有陽,有上便有下,有盛便有衰,同樣有難便有解……”

“請先生不吝賜教!”

“祁掌櫃可是明日一早就要起程趕赴烏裡雅蘇臺?”

“我起程的日子先生如何會知道?”祁掌櫃驚訝地問,“這事是在我從城櫃出來前剛剛與大掌櫃商定的事,連兩袋煙的工夫也沒有,先生怎麼會知道?”

聶先生笑瞭:“倘若我連這麼一點小事都推算不出來,如何對得起我那料事如神的名聲?”

“請聶先生趕快教我禳災避難的辦法。”

聶先生微閉雙眼伸出一隻手,拇指在食指、無名指、中指和小拇指上迅速劃動著,口中念念有詞地計算瞭一會兒,然後睜開眼說道:“這災來自東北方向,明日出發翻越大青山之前你要沿山向西行,直走出五十裡地,那裡也有一條進山之路名為鷹嘴嶺。從鷹嘴嶺過山便可避開災難。”

當下祁掌櫃抱拳施禮道:“今我有號事在身不敢耽擱,聶先生的大恩容我日後報答!”

聶先生說:“替人消災,為己降福——不必謝!”

第二天祁掌櫃依聶先生所指的路線沿大青山南麓西行五十裡進山,經鷹嘴嶺翻越大青山。祁掌櫃騎著“白天鵝”沿著蜿蜒曲折的盤山小路向北走,進山二十裡快到鷹嘴嶺的時候,突然從山崖的背後躥出一大群狗,那群狗個個狀似牛犢迅猛異常,一起狂吠著朝祁掌櫃撲來。山路狹窄無處可躲,受驚的“白天鵝”急忙調頭,結果前蹄踏空墜下山崖。可憐祁掌櫃連人帶馬死在瞭鷹嘴嶺下的萬丈深淵之中。

祁掌櫃死後,歸化城中有傳說,謂祁掌櫃之死是大掌櫃設計所除。但是誰也沒有證據,於是傳說便隻能是傳說。

這是一個晴朗涼爽的下午,伊萬又一次來到瞭對他這個俄國商人來說具有無窮誘惑的歸化城。當伊萬騎著駱駝走在歸化城繁華的街道上的時候,他這個黃頭發的外國人並沒有引起市民的好奇和圍觀。這些年歸化城來的外國人太多瞭,人們已經習以為常。他朝著天主教堂高高的尖頂走瞭過去。

第二天早晨,太陽剛剛把北門城頭照亮,伊萬就出現在道臺衙門的大門前。經過一番修飾,伊萬顯得精神瞭許多,臉刮得光溜溜的,鼻子下面的髭須剪得整整齊齊,穿一身銀灰色的西服,仍舊是時髦的派力司牌,頭上戴一頂同樣顏色的高頂禮帽,打著黑色的軟綢子領結。這一次伊萬並不需要問誰,徑直走向坐落在紮達海河邊的道臺衙門。伊萬憤怒地擂響瞭立在衙門口的大鼓。

“喂喂喂一一你要幹什麼?這鼓可不是隨便敲的!”

那兩名衙役以為這個外國人是為瞭好玩才來敲鼓的。

但是伊萬卻給瞭他們意外的答復,伊萬用吭吭哧哧的漢話說:“我,是來,要告狀。”

“告狀?”兩名衙役交換瞭一個不可理喻的眼色。其中一個年長一點的問伊萬:“你告誰?——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

“我們這裡的衙門管不瞭你們外國人的事!”另一個年輕一點的衙役對伊萬說,同時向他擺擺手,意思讓他趕快走開。

“我告中國人!”

伊萬的回答又使兩名衙役吃驚不小。

升堂鼓一響,大堂內的衙役們吆喝著已經分成左右站好。張道臺疾步走進大堂。張道臺把驚堂木一拍,抬起眼往下一掃,問道:“告狀的是何人?”

話音落處,張道臺這才看清楚告狀的是一個洋人,就說:“這位洋人,這裡是歸化道臺衙門,你來這裡幹什麼?”

張道臺到歸化說起來已有七年,在這裡各色洋人他倒是見過不少,但卻從未審理過涉及洋人的案子。

“我要告狀。”

“你有何冤情據實講來!”

“我告,告……告,佈龍……”

伊萬蒙語講得溜溜的,可是漢語他就知道得太少瞭。假如是在平日裡閑聊的時候,借助著手勢他還能夠用磕磕巴巴的漢語表達一些簡單的意思,現在在大堂之上,要把狀告佈龍等人的復雜內容用漢語講清楚也實在是太難為他瞭。伊萬兩隻手忙來忙去不停地打著各種手勢,張道臺還是沒有明白他想說的是什麼意思。於是張道臺拍瞭一下驚堂木把伊萬的述說打斷瞭。

“這位洋人,我且問你,你是哪國人士?”

“我是,我是,俄羅斯人。”

“叫什麼名字?”

“伊萬·伊萬列維奇。”

“現住何處?”

“我住在歸化城的聖母聖心教堂。”

“好,伊萬,伊萬……奇,”張道臺搞不清楚俄國人的復雜名字,他說,“這樣吧,你也不會講中國話。這麼下去這案子我是沒法審的。你先回去,找人為你寫一紙狀子,我再設法請一位懂俄羅斯話的人來做翻譯。然後再升堂審案,你且先回去吧。”

伊萬走瞭以後,坐在旁邊的老文案對張道臺說:“我想起來瞭,這個俄國人我見過的——十年前胡道臺審理兩名死在毛爾古沁峽谷的俄國人那案子時,這個伊萬就曾經來過,不過那個時候他是作為代理人而來的。”

一聽毛爾古沁峽谷,張道臺心裡便有些緊張。他當然知道他的前任胡道臺就是因為那個案子受累而被貶的。如今這個難纏的伊萬又來瞭,他想這不會是什麼好事情,就問:“你可認準瞭?這個伊萬就是當年胡道臺遇到的那個伊萬?”

“我仔細打量瞭他半天,沒錯,”老文案思忖著,“黃頭發,高個子,長著一對特別的貓一樣的眼睛……人是瘦瞭些,老瞭些,不過大樣子沒變。我敢肯定——這個伊萬就是那個伊萬,不會錯的。”

“這可如何是好……”張道臺在地上不由得走來走去,後來停住,對站在兩邊的衙役說,“你們先下去吧。”

“你說這案子該如何審理?”衙役們下去以後張道臺問老文案。

老文案說:“我猜想伊萬他狀告佈龍是為瞭京羊道上的事情。”

“佈龍是誰?”

“佈龍原本是天義德的羊把式,春天被伊萬聘去為俄國人往北京運羊,後來佈龍中途不幹瞭。這件事在歸化傳極一時,伊萬的羊群沒走到北京便遭瞭瘟疫,死得一隻沒剩。我猜想伊萬是想把這個責任推到佈龍的身上。”

“噢……是這麼回事。”張道臺不免犯愁瞭,“這個案子怕是不好審。”

“是的,倘若是中國人之間發生這種糾紛且好說,什麼案子一旦涉及瞭洋人就不好辦。胡道臺就是吃瞭這個虧。”

“你說得不錯,有胡道臺的前車之鑒,這事我得小心。”

“依我看,”老文案說,“張大人你不妨親自去訪一訪大盛魁的王掌櫃。他們通司商號總和俄國人打交道,對俄國人的脾性甚為熟悉,而且王掌櫃還認識這個伊萬。前一次就是王掌櫃幫著出瞭許多主意,不然的話胡道臺的下場會更慘的。”

張道臺有些躊躇。為追查暗房子的事他為難過王廷相,雖然說他當時做得並不算太過分,可讓他反過來去求王廷相,他覺得不好意思瞭。

老文案看出瞭張道臺的心思,說:“王廷相身拜候補道員,雖然說是捐班的身份,可也是與大人你一樣官屬四品,張大人親自登門不但不屈身份反而顯得大人大氣度。至於過去為追查暗房子的事與王廷相之間結下瞭一點點怨懟亦可借此機會而冰釋。俗話說得好:滅高人是罪過。王大掌櫃上識天文,下解地理。你看他上至朝廷外至俄羅斯,運籌帷幄於萬裡之地域可呼風喚雨,雖不能說是諸葛亮再世可也實在是一代雄傑!貴斌大人如何?——堂堂的欽命二品大員,尚且奈何不得王大掌櫃,更何況他人?王廷相與俄商做生意幾十年,俄國人的事他最熟悉不過,伊萬告狀之事請王掌櫃幫著出個主意,我想事情不難解決。”

張道臺是個痛快人,把事情在心裡掂量瞭一會兒就想通瞭,當下便乘瞭轎子往大盛魁城櫃去瞭。

張道臺突然親自來訪,多少使大掌櫃感到有些意外,待張道臺把來意說明,大掌櫃立刻就明白瞭。大掌櫃說:“其實伊萬這案子張大人完全不必審理。”

“噢!”張道臺頗感不解,“審理民間糾紛本屬道臺衙門的職責,伊萬這案子我按下不成道理。”

“張大人差矣,我所說的對伊萬的訴狀不加理會自有道理。大人你有所不知,這佈龍乃是土默特蒙古人,咱歸化地方道臺衙門和旗署衙門是朝廷特別設制的雙重政權。所以我說佈龍這個人,你道臺衙署也管得著也管不著。”

“照你說,我是該把這個案子推給土默特旗署瞭?”

大掌櫃笑笑說:“正是如此。”

張道臺把眼珠轉瞭轉恍然大悟,將手中的茶杯往桌子上一放,高興地說:“所謂四兩撥千斤……這主意真是太高瞭!王大掌櫃真是名不虛傳,神人也!”

“不敢當不敢當,張大人過獎瞭!”

張道臺說:“王大掌櫃號事繁忙,下官不敢打擾就此告辭。大掌櫃的情誼容我日後慢慢相報。”

大掌櫃率眾掌櫃送張道臺至城櫃大門外。這場談話前後統共用瞭不到兩袋煙的工夫,讓張道臺愁腸百結的難題瞬時之間便得化解。張道臺隨大轎的搖擺心裡想:這王大掌櫃可真不是一個凡人哪!

有瞭大掌櫃的主意,張道臺心中有瞭底。隔一日伊萬再到衙署,剛剛把請人寫好的狀紙要遞給張道臺,隔著案桌就見張道臺把手擺瞭擺說道:“伊萬先生,你的訴狀本官無權受理。”

從大盛魁請來的一位年輕掌櫃當場把張道臺的話翻譯給瞭伊萬。

“為什麼?”伊萬大惑不解,言語間明顯地流露出不滿。

張道臺款款而言:“伊萬先生你有所不知,你所控告的佈龍,我這個歸化道臺是管不瞭的。我大清朝廷吏制在歸化地方設雙重蒙漢衙門,佈龍是土默特蒙古人,他的事隻有土默特旗署才有權過問。你這案子該由土默特旗署經理。”

張道臺這答復使伊萬傻在瞭那裡。

“伊萬先生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張道臺見伊萬傻在瞭那裡又問瞭一句。

待翻譯用俄語把張道臺的話重復瞭一遍之後,就見伊萬聳瞭聳肩膀,做瞭個無可奈何的表情,然後把那狀紙疊瞭疊重新裝在瞭懷裡。

看著伊萬的背影在大堂門口消失,張道臺朗聲說道:“退堂!”

伊萬的案子張道臺可以借口推掉,而土默特旗署卻無法推脫。在旗署衙門的大堂,土默特總管接待瞭伊萬。

這位總管名叫榮弈,五十出頭的年紀,蓄著一把雜色的大胡子,模樣威風凜凜。榮弈自幼在土默特學堂讀書,成年後又被送往北京的高等學府深造,是個蒙漢兼且見過大世面的人,對官場上的事吃得很透。胡道臺的故事在歸化廣為流傳,其中的教訓作為歸化官場上的人更是個個銘記在心。老於世故的總管當然知道俄國人不好對付,他戴上老花鏡慢條斯理地把伊萬的狀紙仔細看過,然後輕輕地放下那狀子,對伊萬說:“好吧,這案子本官受理瞭。”

“什麼時候開堂審理?”伊萬很認真地問。這次伊萬直接用蒙語說話瞭。

老總管回答:“你先回去,你不是住在天主教堂嗎?待本官將此案查出一個眉目會告知於你。”

“我需要等多長時間?”

“這不好說,也許三日五日也許是半年六月,總之你先回去,一旦案子查出個眉目就會告知你的。”

其實在伊萬來到土默特旗署衙門之前,張道臺早就遣人把伊萬的事通報過來瞭,老總管已經有瞭準備,自然就應對自如。僅僅隔瞭一天伊萬就又來瞭。對於伊萬的詢問,老總管故作驚訝狀反問道:“伊萬先生你也是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面的人,難道你以為這樁案子就那麼簡單嗎?”

“這有什麼難的,佈龍是歸化有名的羊把式,你派人到羊馬社把他傳來,當堂審問事情立刻就會清楚。”

“伊萬先生哪裡知道,這歸化羊馬社人數有一萬六千還多,人海茫茫你道找尋佈龍是件容易的事情嗎?”

“這……”伊萬被老總管說得回不上話來瞭。

這是一種類似太極拳式的中國官場上的特殊功夫,它看似柔軟緩慢,內裡卻有著極其強大的殺傷力。千百年來幾多帝王因得其真諦而終成霸業,這是它的正面;而又有多少國傢和人民的大事被這種功夫的負面影響磨礪消損而變得面目皆非。伊萬遇上瞭這種功夫算是該他倒黴。

“這不可能!當初我公司的人聘請佈龍的時候就是在羊馬社見的面,這會兒出瞭事情怎麼又說找不到這個人呢?”

“既然伊萬先生認為事情如此簡單,那你何不把佈龍即刻喚到本署的大堂上來?——本官當即為你開堂審理!”

於是伊萬又回不上話來瞭。

隔瞭三日,老總管遣差役傳伊萬到堂,正式告知他——經調查,歸化羊馬社根本沒有名叫佈龍的人。

伊萬一聽氣得臉都變瞭色,揮動著拳頭抗議道:“你們土默特衙門做事太不負責任,假如此案得不到滿意的結果,我將向你們上一級衙門起訴……”

“伊萬先生不要忙著發火,我問你——當初在羊馬社是你伊萬先生自己與佈龍見面的嗎?”

“我說過瞭,是一個委托人帶領我們西伯利亞茶葉公司的職員與佈龍接的頭。”

“你的委托人姓甚名誰?現在哪裡?”

“我的委托人名叫李二喜,他也是一名羊把式,現在他在……可能也在歸化。”

“伊萬先生你隻說李二喜可能也在歸化,就是說不敢確定瞭。那麼我又怎麼能給你把李二喜找來呢?”

“李二喜也是歸化羊馬社的人!”

“好吧,那我們就從李二喜身上下手查尋。”

這一次一連過瞭整整十天沒有任何動靜,被無望的等待折磨得煩躁不堪的伊萬再一次來到土默特衙署。

“我們調查過瞭,羊馬社答復說他們的社裡沒有李二喜這個人……”

“他們撒謊!”伊萬沒等總管把話說完就憤憤地喊叫起來。

“對!——本官也是這麼看。我認為伊萬先生千裡迢迢從烏裡雅蘇臺來到歸化城打這場官司,是不可能憑空捏造出來佈龍和李二喜這麼兩個人來的,據本官判斷這二人一定是藏匿於羊馬社之中!但是,真要把佈龍和李二喜從一萬多人之中找出來的確也不是一時半刻能辦到的事。所以這件事伊萬先生還要多一份耐心才行,我已經又派人去細細查找瞭,就是把羊馬社翻個底朝天也一定要將佈龍找出來!請先回去吧,伊萬先生。待案情有瞭進展,本官立馬就派人告知你。”

又隔瞭五日伊萬來瞭一趟,再隔五日伊萬又來一趟。每次老總管都是如此這答復他,一晃就過去瞭一個月。伊萬開始失去耐性瞭,他威脅老總管,如果十日內土默特旗署衙門仍不能將佈龍等人緝捕歸案,他就要到庫倫辦事大臣衙門告狀!

這一威脅發生瞭作用——當晚榮弈總管就拜訪瞭歸化道臺衙門的張道臺。兩位地方官核計瞭一番,認為此事已經威脅到瞭他們自己,覺得胡道臺經歷過的悲劇結局正在向他們逼近。時年正值清廷大計之年——大計便是朝廷對地方官的審核,旦有些許差錯,他們這些芝麻官便會丟掉腦袋上的烏紗帽。到那時不管佈龍是土默特蒙古人還是歸化城裡商人,朝廷派下的大員會不論青紅皂白就把罪責降在他們二人頭上的。經過一番掂量,張道臺與榮弈總管終於決定把惹出事端的佈龍抓起來,以此撫慰俄國人伊萬。他二位的心思是——隻要伊萬不把事情弄到庫倫辦事大臣或是山西巡撫那裡,大計之時歸化地方能夠保持安靜就好。至於如何處置佈龍,待大計之後再作計較。

事情並沒有像張道臺與榮總管想象得那麼簡單,緝捕佈龍倒是使伊萬暫時安靜瞭下來,但是這一舉動卻引起瞭歸化一萬餘名羊馬把式的騷動。抓捕佈龍的當天,在歸化羊馬社社長小眼王的帶領下,一哄而起的羊馬把式先是沖到瞭土默特旗署衙門找榮總管說理,繼而憤怒的羊馬把式五千餘人像滔滔的洪水將歸化道臺衙門團團圍住。對於羊馬把式們的要求,榮總管與張道臺的答復完全一樣——他們也不願意緝捕佈龍,可是拗不過俄國人伊萬,抓捕佈龍隻是為瞭安撫伊萬,隻要伊萬不再鬧將下去不日就會將佈龍釋放。希望羊馬把式們暫時散去。

哪裡想到,張道臺和榮總管的話,把羊馬把式們燃燒起來的怒火引到瞭天主教堂。第二天一早羊馬社又聯絡瞭歸化萬駝社的駝夫和領房人將近兩萬人,將天主教堂圍得水泄不通。陪同伊萬到歸化來打官司的馬爾金·澤克夫(鄺夥計)在勸說羊馬把式的時候被情緒失控的人群毆打,造成鼻臉出血,手腕骨折。羊馬把式要求住在天主教堂的伊萬出來講理,伊萬懾於民眾的激憤躲在教堂的地下室不敢出來。伊萬不出來,包圍在天主教堂的羊馬把式和駝夫們便不肯撤走,很快這種激動的情緒就遍及瞭歸化各個行社,有組織的和自發的人群從四面八方擁向瞭紮達海河邊的天主教堂。人群發出的呼喊聲像汛季的紮達海河的波濤,一浪高過一浪地響著,使整個歸化城都被震動瞭!

羊馬把式鬧起來的風潮引起瞭綏遠城駐軍的警惕,綏遠將軍裕瑞親率一營騎兵荷槍實彈於當日傍晚趕到歸化城。民情激憤,聚眾越來越多,裕瑞將軍擔心引起民變。可是鬧事的人數遠遠超出瞭裕瑞將軍的估計。裕瑞將軍既怕激起事變,又憎恨洋人,命他的一千馬隊在民眾的外圍紮住,但是按兵不動。

夜幕降臨,無數的火把點燃起來。火光映照下人群就像大海波濤,尖頂的天主教堂宛如一葉小舟在人海的波濤中搖晃。

一連三日不見裕瑞將軍的動靜,包圍天主教堂的民眾越聚越多,最後就連寺廟的僧侶亦被卷瞭進來。

第三天的中午,裕瑞將軍攜張道臺和榮弈總管前往大盛魁城櫃,籲請大掌櫃出面調停。請大掌櫃與躲在教堂內的伊萬進行商談,勸說伊萬放棄對佈龍等人的起訴。次日晨,密密匝匝的人群在綏遠馬隊、道臺衙門的衙役和土默特旗署的武裝兵丁的維持下讓開瞭一條路,大掌櫃隻身走進瞭天主教堂的大門。

人群靜候著。大約過瞭足足有兩個時辰,從天主教堂內終於傳出瞭伊萬妥協的消息。是塞格維爾神父率先跑出教堂把這一消息向公眾公佈的。這位可憐的比利時神父幾天來被憤怒的人群嚇破瞭膽,他那慘白的臉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一邊拿手帕在臉上擦著,一邊用另一隻手不停地向大傢搖擺著說:“各位羊馬把式!這下大傢可以滿意瞭——伊萬先生答應瞭大夥的要求,決定撤回他對佈龍師傅的起訴……”

塞格維爾還沒有說完,人群便爆發出瞭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至此三年來,一向平靜的歸化城掀起的第一次民眾風潮終於平息下去瞭。事後,人們才知道原來這場風潮還是頗有一些背景的:伊萬到歸化不久,恰巧烏裡雅蘇臺的王爺沙格德爾也來到瞭歸化城。沙王是依照清廷朝例進京值班路過歸化的。由於沙王與天義德大掌櫃郭寶義是兒女親傢,自然就在天義德城櫃的小客房下榻,一住下來就聽說瞭伊萬狀告佈龍的消息。

當即沙王就說:“俄國人真正是欺人太甚,他們在烏裡雅蘇臺包圍我的王府,目無大清王法聚眾鬧事,如今又跑到歸化城來打什麼官司!他的羊群在中途吃瞭斷腸草而死,與在這之前早已離開瞭的羊把式佈龍有何幹系?!”

“俄國人欺我大清軟弱,無理攪三分倒也罷瞭,可惡的是歸化道臺和土默特旗署衙門怎麼可以屈從俄國人的壓力就把佈龍抓起來瞭呢?!”說這話的是來看望哥哥的娜仁花。

當下沙王就決定采取行動支持歸化城的羊馬把式:一來是為瞭匡扶正義,二來也是為自己出一口氣。沙王由於身份所累不便出面,就由娜仁花夫婦出頭到羊馬社為羊馬把式們出謀劃策。聚眾包圍土默特旗署衙門、歸化道臺衙門和天主教堂的大舉動便是娜仁花為羊馬把式們策劃的。

當天下午在宴美園大掌櫃設宴招待瞭伊萬,天義德年輕的新任大掌櫃李泰和歸化通司商會中與西伯利亞茶葉公司有業務往來的商號的掌櫃共計一十八人出席瞭宴會。席間大傢聊談瞭許多生意方面的事情,對於伊萬販羊失敗和來歸化打官司的事情,誰也沒提一個字。

驚魂甫定的伊萬在整個宴會期間都沒有說幾句話。

三天之後伊萬隨著大盛魁派往烏裡雅蘇臺的一支小駝隊離開瞭歸化城。

那是一個涼意沁人的凌晨,大掌櫃親自把伊萬送出瞭歸化城的北門。

駝隊沿著蜿蜒的山道爬上大青山,在第一個轉彎處伊萬讓自己的駱駝停下來,他回頭朝山下望去:陽光初照,歸化城籠罩在一片藍色的青紗般的霧靄之中。輕煙薄霧阻隔著他的視線,使歸化城在他的眼裡變得若隱若現,朦朦朧朧。

是的,這就是那個在伊爾庫茨克的俄國商人圈子裡,被人們談論得最多的一座城市——俄國人習慣把她稱作科科斯坦。曾經有多少俄國商人為她而魂縈夢繞,夢想把她開辟成為新的國際商埠,然而幾十年來他們為此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失敗瞭。現在這座歸化城、這座萬駝之城就在伊萬的眼前,但是卻使他覺得可望而不可即,充滿瞭不可理喻的神秘感。

《大盛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