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春夏之交的一個美好而愉快的日子。上午,溫暖的陽光很充足地照撫著貼蔑兒拜興村。戚二嫂一身短衣短褲打扮(非是今日之短衣短褲),袖子挽到瞭胳膊肘以上,喜滋滋地端著一個盛滿瞭燉羊肉的大盆從屋子裡走出來。她歪著腦袋躲避著蒸人的熱氣,將盛羊肉的大盆蹾在院子中間的一塊大青石上,朗聲喊道:“各位掌櫃子們!息息手,預備吃飯吧。”
戚傢今日拓展院子。舊的院墻推倒,新的土板院墻剛剛夯起一半,院裡院外到處都是人,石夯砸土的“咚咚”聲、打夯人的“嗨喲”聲以及男人女人大人孩子發出的嘁嘁嘈嘈的說話聲把戚二嫂的聲音淹沒瞭。戚二嫂放開嗓門又喊瞭兩聲,幹活的人們方才明白瞭她的意思,紛紛放下手裡的工具。
在貼蔑兒拜興衡量一個人的能力、價值和財富,唯一的標準就是看你擁有駱駝數量的多寡。貼蔑兒拜興人從不喜愛死的錢財,不喜歡拿錢去蓋好房子、置辦好傢具,更不喜歡去買田置地。倘若他們手裡有幾個錢,隻要數一數夠買一峰駱駝,立刻就會毫不猶豫地把手裡的錢換成一峰駱駝牽回來。外人走進貼蔑兒拜興,單單從住房上是看不出他們的貧富差別的。各傢各戶的房子幾乎一模一樣,都是用村後大青山上的青石打根基,土坯壘墻,房頂拿紅柳笆子壓棧,屋頂上抹一層和著麥爛的黃泥,遠遠望去,整個村子盡是一片赭黃的顏色。
要說有什麼不同便是院子的大小。院子的大小也隻是依著主傢飼養駱駝的數量而定,駱駝多則院子大,駱駝少則院子小。院子再大也不會種什麼蔬菜花草,隻用來養駝。大傢遵守著古老的習俗—隻要你有駱駝好養,盡管放心大膽地去擴展自傢的院子,絕不會有誰來阻止你幹涉你。事實上恰恰相反,若是看見誰傢把舊墻推倒瞭,挖出新鮮潮濕的黃土夯築新的院墻,村人除瞭羨慕便隻能是高興!每當這時候,不用主傢招呼,但凡是本村的人,不論男女老幼都會自動前去搭一把手。就是插不上手甚至什麼活兒也做不瞭的女人娃娃也要去湊個熱鬧。凡是來的人,主傢一概歡迎,一概請吃飯,為的是圖個喜慶。拓展院子是貼蔑兒拜興人最引以為自豪的事情,一般來說主傢都會殺豬宰羊,就像辦喜事似的去操持。
戚傢如今成瞭村子裡數得著的養駝大戶,地位不同於一般,所以戚傢拓展院子來的人就更多。一般的駝夫駝戶就不要說瞭,連馱頭胡德全和大戶蹇傢、段傢、刁傢的掌櫃子都來瞭,甚至領房人牛二板也例外地出現瞭。
牛二板乃是貼蔑兒拜興村唯一的一個領房人。說起來他的名聲最初還是來自於他的父親牛剛,就是那位死在毛爾古沁的牛領房。經歷瞭傢破人亡、雙親喪命之後,牛二板流落到瞭貼蔑兒拜興村,靠打短工、給人拉駱駝養活自己。底層的艱苦生活使他漸漸成熟起來。當他二十五歲的時候,終於完成瞭子承父業的過程。如今牛二板順理成章地也做起瞭領房這個行業。由於所操職業的特殊,在貼蔑兒拜興村占據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位置。又因為他是回族,在飲食方面多有講究,因此村子裡類似的活動一般他是不參加的。
牛二板胸厚肩寬,長著一個粗壯結實的脖子,前胸後背和兩條胳膊上到處都隆出一棱一棱的腱子肉,整個人的身體看上去從上到下呈倒置的三角形。由於幹活出瞭力,牛二板紫紅的臉膛上淌著汗,他一邊拿自己帶來的幹凈毛巾在臉上擦著,一邊在戚二嫂特意為他擺好的小炕桌旁邊坐下。牛二板把頭上的白色圓頂佈帽摘下來抖抖,重新戴好,拿手掌理理頦下稀落的山羊胡子。這時候就見戚二嫂斟瞭茶雙手遞給他:“這茶壺茶碗我都洗瞭好幾遍,牛領房你盡管放心地用。”
今兒個牛二板破例地出現在幫忙的人群裡,算是賣給戚傢一個大面子。這就讓主傢感到分外的榮幸。戚二嫂知道牛二板是回民,吃喝上講究,特意將傢裡的小炕桌搬出來,又單獨預備瞭一套茶具和碗筷。
“我又不是什麼外人,二嫂你何必這麼用心!”牛二板笑著說,“你快忙著招呼別人去吧。”
這時候戚二嫂一扭臉就看見本村的小人人二鬥子領著一個高個子的後生,沿著鄰傢刁三萬的院墻朝這邊走過來。這“小人人”是歸化地方特殊的語言習慣派生出來的專用名詞,特指那些發育不良、個頭矮小的人。二鬥子已經十八歲出頭瞭,從面相上看也像個大人瞭,成熟瞭,但個頭卻仍然像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那麼高。戚二嫂看瞭一會兒,喊道:“二鬥子,跟在你身後的那個人是誰呀?”
二鬥子答道:“他叫海九年,是俺新結交下的朋友!”
“那好,那好!”戚二嫂熱情招呼說,“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不是外人,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趕上開飯,快叫你那朋友一起來吃吧!”
戚二嫂張羅著給攛忙的人們開飯,她抱著一大摞碗從屋子裡出來。刁三萬的老婆—一個滿臉麻子的粗壯婦人,蹲在大青石的旁邊給大夥盛肉。熱氣騰騰的燉羊肉在大海碗裡堆得冒瞭尖,羊肉的上面放著一個半斤重的大饅頭,每人一份,漢子們都蹲在地上吸吸溜溜地吃起來。
戚二嫂拿眼睛找二鬥子和他的朋友,看瞭一圈,卻見那海九年與二鬥子依舊站在推倒瞭的院墻外面躊躇呢,就又喊:“二鬥子!咋不趕快帶你那朋友進院裡來呀?哦,我倒忘瞭,你的朋友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他叫海九年……”
吃飯的人們的咀嚼聲和說話聲響成瞭一片,二鬥子還說瞭一句什麼,戚二嫂沒有聽清。她抬高瞭嗓門喊道:“喂!那位姓海的兄弟,你為甚不進來呀?是嫌棄俺傢的飯食不好還是咋的?”
戚二嫂這麼一說有瞭效果,隻見海九年略略遲疑瞭一會兒就跟著二鬥子走進瞭院子。
戚二嫂把盛滿瞭羊肉的碗遞給海九年,見他臉紅紅的,垂著頭,像個大姑娘似的,便忍不住笑瞭。戚二嫂拿一隻手背捂在嘴上咯咯地笑起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體被那笑牽動著忽而前忽而後、忽而左忽而右地搖擺,就像風中的嫩柳似的。
海九年蹲在地上吃飯,本來就拘束,再被戚二嫂一笑,那臉就更紅得像紅佈似的瞭。他覺得戚二嫂的笑從上邊落下來,都變成瞭紮人的麥芒鉆進瞭他的脊背。他歡歡地吃完瞭飯,隨二鬥子幹活兒。
日薄黃昏,新的院墻夯築成功,院門也安裝好瞭。攛忙的人們或蹲或站,抽煙喝茶,聊談著輕松的話題,準備散去瞭。依鄉俗攛忙的人是不在主傢吃晚飯的,有多少活計也都要在一天內做完。海九年跟在二鬥子身後來到戚二嫂面前。
戚二嫂把許多鐵鍬拾起來,乒乒乓乓地抱在懷裡,問二鬥子:“你有事?”
二鬥子說:“二嫂,俺這個朋友想找事做。你拓展瞭院子肯定需用人,俺就把他領來瞭。”說著二鬥子把海九年往戚二嫂跟前推瞭推。
“人倒真是需用的……”戚二嫂把懷裡的鐵鍬往緊摟瞭摟,認真地打量著海九年。後生被戚二嫂一看臉又紅瞭。於是戚二嫂又想笑瞭,她把嘴抿住,問道:“後生,你一準是個念書人吧?”
沒有思想準備的海九年被戚二嫂的問話弄得愣在那裡,一時間泛不上話來。
瞭解內情的二鬥子搶著替他的朋友回答,:“九年他不是念書人,他原來是個……”
海九年急忙伸手扯瞭扯二鬥子的衣袖,二鬥子就把話打住瞭。
戚二嫂平靜瞭臉,又把海九年打量瞭一番,見那後生個頭倒是挺高,隻是清清瘦瘦的,身子太單薄,就答復道:“俺戚傢隻不過是一個小門小戶的養駝人傢,隻想雇個能拉得瞭駱駝走得瞭大程的人。”
“我是個走西口來的窮苦人,我就是想給你拉駱駝掙口飯吃。”
戚二嫂說:“這位兄弟,拉駱駝這碗飯你吃不瞭。”言訖自管抱瞭鐵鍬往院子西邊的廂房走去。
二鬥子在後面喊:“哎——哎,戚二嫂你聽俺說呀……”
戚二嫂頭也不回地又甩瞭一句:“小廟供不起大神佛,請另尋高就去吧!”
二鬥子啐瞭一口,罵道:“日他!真是駱駝屁眼兒——撅得高!”
海九年不說話,兩隻棕色的眼睛淒淒惶惶地看著二鬥子,分明是在問:“咋辦?”
“不急!”二鬥子把牙齒咯咯吧吧地咬瞭一會兒,說,“戚二嫂她不過是個女流,做不瞭戚傢的主,咱問戚二掌櫃!”
二鬥子領著海九年來到戚二跟前。
戚二從褲腰帶上抽出煙袋,就地蹲下說:“我們戚傢如今是……”
戚二的一句話未說完,被戚二嫂打斷瞭。
“你說什麼,二鬥子?”戚二嫂在廂房門口出現瞭,一邊在衣襟上拍打著一邊走向二鬥子,“你給我把話說清楚,你說我是個女流做不瞭戚傢的主是不是?那好,現在當著諸位掌櫃的面,我就做一回主給你看看。”
顯然二鬥子剛才的話刺激瞭戚二嫂。也不等二鬥子答話,戚二嫂腳步噔噔地走到院子當中,在剛才放肉盆的那塊大青石跟前站住,拿眼睛看住海九年,伸手一指那塊石頭說:“這塊上馬石,在我傢舊院門口,現在院墻向前拓展瞭五丈,這位姓海的兄弟,你若能搬起這塊上馬石把它放到新起的院子門口,你就留下。若是搬不起來——就請抬腳走人。再也別說什麼廢話!”
眾人覺得有熱鬧可看瞭,都興致勃勃地圍攏過來。
小小年紀的七哥不知從哪兒躥進瞭人群,兩手叉著腰,大模大樣地抬起一隻沾滿瞭泥巴的光腳丫踏在大青石上,小眼睛瞇縫著,拿鄙夷的目光瞄住海九年,說道:“我告訴你,這位後生,拉駱駝這碗飯可不是那麼好吃的。你若沒有一隻胳膊提二百斤貨馱子的氣力,就別想著端拉駱駝這飯碗;你若是沒有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走二百裡的腳力,就別想著端拉駱駝這飯碗!你要想清楚瞭。”
“小孩子傢少插言!”戚二嫂抬手把七哥撥拉在瞭一邊,正言正色地對海九年說,“這位兄弟,能搬不能搬你自己度量,我可不是跟你鬧著玩兒的。”
“我說!這位兄弟,”經驗豐富的老駝夫刁三萬上前兩步攔住瞭海九年,“依我看你還是拉倒吧!俗話說得好:不幹哪行不知道哪行的難。這塊上馬石往少瞭說也有三百斤,你搬不起來!別逞強瞭,弄不好出點毛病就不劃算瞭。昨天你一進村我就說瞭,戚傢院子如今是栽著梧桐樹的,人傢是要招鳳凰呢!像你這樣的料隻配到我這種小戶人傢,幹點兒軋軋草放放駝的營生,湊合著混碗飯吃也就行瞭。”
“刁掌櫃說得是,後生,依我看這石頭你也是不搬的好!”王鍋頭也勸海九年。
但是海九年不說話,也不退卻,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塊大青石,目光中漸漸透出瞭惡狠狠的意味。兩隻手在褲子上使勁擦著,後來就把手移向瞭腰間將褲腰帶解開瞭。在場的人都看出這個年輕人真的是要搬那塊上馬石瞭,不少人都叫起好來。
“像條漢子。”
“對啦——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就知道啦。”
“閃開……閃開!”
胡德全走進圈子,毫不客氣地雙手推著把王鍋頭和刁三萬攆瞭出去。歷來喜好逞勇鬥狠的胡德全顯然對海九年身上的那股惡狠狠的勁頭非常欣賞。他繞著海九年走瞭一圈,伸手拍瞭拍海九年的肩膀,豎起一根大拇指,說:“好!像條漢子!”
海九年誰也不看,一圈一圈地慢慢纏著腰帶,惡狠狠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石頭上,仿佛要將大青石擊穿似的。從這時候起海九年就養成瞭看到什麼東西目光都惡狠狠的,就像電焊能刺出火花來的怪癖。
院子裡驟然安靜瞭下來,可以聽到空氣在海九年喉嚨裡流動發出的呼呼隆隆的聲響。在許許多多大人孩子的高高低低的目光中,海九年慢慢地彎下身子,把雙手伸向大青石。在一片寂靜中猛然爆發出一聲吼叫,就見那大青石一點一點被拔離瞭地面。海九年慢慢直起瞭腰,一張臉完全變瞭樣子,在粗漲的脖子上、兩頰上,有許多青色的血管暴突起來,兩排白色的牙齒撕咬著喀喀吧吧地炸響……
眾人讓出一條路來,都跟在海九年的身後一步一步地挪。一步、兩步、三步……五步!此刻,海九年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在搬一座大山一樣,感到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就像繃緊的牛皮繩在他的小腹和嗓子眼兒之間扯著。那是一條用他生命的全部能量在體內凝化而成的線,可這根生命的線在每一個瞬間都有可能斷裂!在他艱難地邁出第五步的時候,縱貫他身體的那條看不見的線終於撐不住瞭,他聽得自己身體發出“嘭”的一聲響,與此同時眼前突然亮起瞭許多星星,有一股濕漉漉的東西從他的嘴裡噴射出來,接著便什麼也不知道瞭……
海九年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仰面躺在地上,周圍圍瞭很多人。一個聲音在叫他:“九哥!九哥……”他聽出二鬥子帶著哭腔的呼叫越來越近瞭。
二鬥子拿什麼東西在他的臉上摸。海九年抓住瞭二鬥子的手問:“你在幹什麼?”
“我給你擦擦……血!”二鬥子聲調顫顫地回答。
從二鬥子的聲調和眼神中,海九年蒙蒙矓矓地感受到一種緊張和恐怖。海九年推開二鬥子,自己用手撐著地爬起來。鄙夷的、訕笑的、同情的、憐惜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包圍住他。
王鍋頭走到九年的跟前,雙手顫抖著抓住他的手說:“你不該不聽勸,這可不是憑一時的意氣能做的事!看看——吃大虧瞭吧!你還是嫩著哩,不知道這裡邊的厲害。這逞強的事往後可萬萬做不得瞭……”
老人形容清癯,長著一雙憂鬱的黑色眼睛,稀疏的雜色眉毛足足有一寸長。九年強烈地感受到瞭老人那目光的溫暖,把那雙溫暖而又憂鬱的眼睛牢牢地記在瞭心裡。
人群讓開一條道,戚二嫂走過來。她攤開手把幾粒碎銀子亮在海九年的面前,說道:“對不住瞭,這位兄弟!這一點兒碎銀子你拿去抓幾副藥吃,我最知道身子骨就是窮人的本錢,你這嘔傷的病最要緊的是醫治要及時,千萬不可耽誤!”
海九年把目光從碎銀子上移向戚二嫂的臉上,又從戚二嫂的臉上移到那點碎銀子上,然後慢慢地抬起頭望住戚二嫂的眼睛搖瞭搖頭。海九年轉身走出瞭戚傢的院子。臨出大門的時候他回頭又朝那塊上馬石看瞭看,他的黑色目光射在石頭上迸濺起一簇簇火花。
海九年留在“狼人”刁三萬傢做瞭短工。他從以吝嗇出瞭名的刁三萬手裡領到一件破舊的老羊皮皮襖,也不知過瞭多少個年頭的白茬皮襖的皮板子掛滿瞭黑色的陳年油膩,都變得閃閃發亮瞭,但是它還算暖和。夜裡放場的時候海九年就把老羊皮襖一半鋪在身下一半蓋在身上,它陪伴著海九年安全地度過瞭在貼蔑兒拜興最初的一段艱難的日月。刁三萬給海九年的待遇是隻管飯不給工錢,他知道海九年是個沒有著落的人,急需一個棲身之地。
二
戚二嫂從屋裡走出來後,擰著眉頭往天上看瞭看。鑲著金邊的乳白色雲絮在大青山的頂上飄移,藍色的山脈綿延著,似乎在等待著什麼;遠處在南方的天際盡頭有一朵黑色的雲彩正悄悄地向這裡飄過來。太陽暖洋洋地照著,從東邊斜著射下來的陽光穿透瞭籠罩在貼蔑兒拜興村上空的炊煙。飽含著潮濕水汽的晨風把淺藍色的炊煙撕扯成條條縷縷的形狀。
戚二嫂猶豫瞭一會兒,走進馬廄將杏黃色的騎馬牽瞭出來。
戚二掌櫃在院門的外面從柵門的縫間伸進一隻胳膊,拉開門門走進瞭院子。灰色的短上衣隻套著一隻袖子,另一隻袖子在肩膀頭搭著,空袖子在他的身邊晃蕩著。戚二掌櫃一邊走一邊顛瞭一下膀子把滑落下來的衣服重新搭在肩膀上。
“這大清早的你要到哪裡去呀?”
戚二掌櫃打著呵欠,拿一隻大手在胸脯子上使勁搓著,向屋裡走去。他的眼皮虛腫著,青黃色的眼球上罩著一層血絲,昨天夜裡他在胡德全傢玩兒掏寶的賭博遊戲一直到天快亮。
“到駝橋上去。”戚二嫂簡單地回答著,也不看戚二,隻顧把一塊繡花的馬褥子搭在杏黃馬的背上,從馬的一側走到另一側,將馬褥子擺正。
說起來“到駝橋”這話隻有歸化地方的人才能聽得懂。歸化人給“橋”這個詞賦予瞭新的特殊含意——那就是市場,而且這種市場在很大程度上指的是牲口市場。這市場又以牲口的種類分成駝橋、馬橋、羊橋、牛橋……都是各種牲口的專賣場所。
這裡戚二嫂說到駝橋上去是說她要去買駱駝。照道理到駝橋上去買駱駝應該是男人們的事情,但是戚二這些年越來越疏懶瞭,除瞭走駝道之外所有的事情他都推給瞭戚二嫂。對此戚二有自己的解釋:“在這個世界上做男人本身就吃虧,拉駱駝的男人就更是虧上加虧!一年一趟在駝道上滾爬,遇上強盜你得死;迷瞭路你得死;遭逢上老天爺刮白毛糊糊,不把你凍死也得把你餓死……總之是有無數個“死”一天到晚在等著你!我戚二能活到今日這也是我的福大命大造化大,我得對得起自個兒。既然到傢瞭就要怎麼快活怎麼幹,什麼快活幹什麼!”
所以戚二走駝道的日子不在傢,不走駝道的時候能在傢裡好好待著的時間也少得可憐。戚二不在傢的時候多數是去玩色子,但是他有時候也搞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把戲——打著玩色子的幌子悄悄溜到村子北邊的一座僻靜的院子裡。那座院子的主人是一個相貌俏麗的寡婦,她嫁到貼蔑兒拜興村剛剛兩年多一點,丈夫就在駝道上得急病死去瞭。關於戚二和那個寡婦的事情沒有任何人對戚二嫂說過,她也沒有抓到任何一點證據,但是她憑著女人的直覺感覺到瞭。這件事使他們夫妻關系迅速變得冷淡和疏遠瞭。
戚二掌櫃踏上屋門前的臺階站住瞭,斜著眼朝天上看看,又抽瞭抽鼻子把空氣聞瞭聞,然後將目光停在妻子的身上,說:“我說——看這天氣十有八九是要下雨瞭,你還是別到駝橋上去瞭。”
“不妨事。”
戚二嫂蹲在馬肚子下面給杏黃馬扣好瞭肚帶,使勁勒瞭勒。
“日他!這娘兒們有病呢,遞不進去人話。”
戚二罵瞭一句,不再管戚二嫂的事,拉開屋門走進去瞭。他知道再說也沒用,他這個老婆是不會聽他的話的。不但如此,老婆要做什麼事戚二不阻止還好,一旦他要是表示反對,老婆就更來勁兒瞭,就非要辦不可瞭。
黃昏的時候戚二嫂從城裡回來瞭,人和杏黃馬都被雨水澆瞭個精透。她的身後跟著一串駱駝,被雨水打濕瞭皮毛的駱駝一共是六峰,都拿駝毛大繩串著,拴在杏黃馬的鞍子上。要說駝橋上的駱駝數以千計,每日成交的數量亦是成百上千,可真正能讓戚二嫂相中的卻很少。每次到駝橋上去隻能買回來那麼幾峰中意的駱駝。
在外行人眼裡駱駝都長得是兔頭,龍頸,牛蹄子,模樣都差不多,實則其中的學問大著呢。塞上的駱駝分為四大種別,即鄂爾多斯駝、朝格爾駝、阿拉善駝和科佈多駝。鄂爾多斯駝優點是性情溫和易於駕馭,但是個體小,力氣也不大;朝格爾駝和阿拉善駝脾性相同,都是體格雄偉,力氣也大,缺點是耐久力差;隻有科佈多種的駝,不但體格健邁,而且耐久力最好。從相貌上看,與科佈多種的駱駝相差無幾的朝格爾駝和阿拉善駝馱載四百斤貨物隻走六十裡便會現出疲態,而科佈多種的駱駝馱載相同的貨物一天可以走出一百二十裡,並且體力恢復得也快,兩相比較相差甚遠。戚二嫂是養駝人傢出身,對駱駝路數自然懂得很多,摸摸腰窩看膘情,掰開嘴唇看口齒,捏捏踝骨看腳力,觀察眼睛、鼻子看脾性,往往要耗掉兩三個時辰才能挑出幾峰中意的駱駝來。
王鍋頭將戚二嫂新買回來的駱駝歸入到大群中,特別地給它們拿瞭些細嫩的草料,仔細地挨個兒觀察著它們。都是行傢裡手,戚二嫂買回的駝他挑不出一點毛病。迎著門的響動,王鍋頭看見戚二嫂從屋子裡走出來。
“你看咋樣?我今天買回來的這幾峰駝。”
戚二嫂已經換瞭一身幹凈衣服,手指上拎著一個油紙小包,另一隻手拿塊毛巾擦著頭發上的水,走下瞭臺階。
“沒得說!我一峰一峰地仔細看瞭,連一丁點兒的暗疾都查不出來。”
戚二嫂笑瞭笑,把黃色的油紙包往高提瞭提讓王鍋頭看。
“這是什麼?”
“是治嘔傷的藥,是我順便在城裡的孟記藥鋪裡抓的。”戚二嫂說,“你把這包藥給那個海九年送過去。”
“還是你戚二嫂心眼兒好!孟記的藥貨真價實,一定能藥到病除。”
王鍋頭伸手接過藥包在手裡掂掂,兀自感慨著。
“這算不瞭什麼。一樣樣的人,都是爹娘生養的,我看著那後生怪可憐見的。要不是我讓他搬那塊上馬石,人傢也不會吐血嘔傷。說起來也真讓人後悔,其實我一眼就看出來他搬不起那上馬石。我琢磨那海九年會知難而退,哪承想他的脾氣還真犟,明知道自己搬不起來卻硬要搬!結果……不管怎麼說,咱用他也好,不用他也罷,不能給人傢弄下病。”
“是這麼個理兒。”
王鍋頭扯瞭一塊油佈頂在頭上冒著雨去瞭。
三
海九年和二鬥子一起住在刁三萬傢的西廂房。這是一間非常簡陋的黃泥土屋,從來也沒有油漆過的門窗和炕沿,由於年代過得太久,塵土與污物已經將它們塗染成瞭灰黑的顏色。墻壁上掛滿瞭塵土,房頂上暴露著的椽檁被煙熏得黑漆漆的,就像塗瞭一層黑色的釉子。在墻角的頂端掛著一張巨大的蜘蛛網,一隻肥碩的蜘蛛在網上伏棲著,一動不動,看不見的氣流使蜘蛛網輕輕搖晃著,閃出一束束銀色的微光……這就是海九年和二鬥子的傢瞭。
地上零亂地堆放著一些破舊的駝屜、鞍旃,倚著門口的墻角立著一根一人高的紅柳哨棍,那是二鬥子放牧駱駝用的勞動工具。除瞭那卷行李,屋子裡還有另一樣東西是屬於二鬥子的,就是一個半尺高的關帝爺塑像。這個泥制的小塑像是二鬥子花瞭二十個銅板從歸化城街上買回來的,他親手在小屋的北墻正中位置掏瞭一個神龕。這關帝便成瞭他傢裡最尊貴、最顯眼的物件。其實認真地講,真正屬於二鬥子個人財產的也隻有這尊關帝塑像,除瞭這尊關帝像,屋子裡所有的東西都屬於刁三萬,甚至連二鬥子本人也屬於刁三萬——在名分上他是刁三萬的幹兒子。
二鬥子是刁三萬在歸化城的駝橋上以二鬥麥子的代價買回來的,二鬥子的名字也就是由此而得。刁三萬的老婆麻三嬸多年沒有生養,刁三萬把二鬥子買回來是要他給自己做兒子的。可是自從二鬥子進瞭刁傢的門,奇怪的事情發生瞭。就在刁三萬把二鬥子買回來的當年秋天,麻三嬸出人意料地懷瞭孕,第二年初夏就生瞭一個小子,也是長著一張和刁三萬一模一樣的瓦刀臉,放到秤上一稱居然有八斤多重!這一下可樂壞瞭刁三萬,當天就牽瞭一峰駱駝到城裡的駝橋上賣瞭,用賣駝的銀子把村子裡關帝廟內的關老爺塑像重新修瞭一遍。刁三萬和老婆為生兒子曾經向關帝爺許過願,他履行瞭自己的諾言。
麻三嬸一旦開懷生養便一發而不可收,緊接著一口氣又生瞭四個孩子,而且全都是兒子。刁三萬這個人生性吝嗇刻薄,有瞭自己的親生兒子就不再拿二鬥子當兒子看待瞭。打二鬥子四五歲時起刁三萬就開始逼著他跟著自己放駱駝、軋草,在村西的草灘上揀拾駝毛,什麼活兒都讓他幹。二鬥子長到七八歲的時候除瞭走駝道不能去,傢裡的活計就什麼都能幹瞭。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做活兒能頂一個成年人。可是有一樣,二鬥子他不長個兒,長到十七八瞭個頭還像十幾歲的孩子那麼高。村裡的人都說是刁三萬過早地使喚二鬥子做活兒把孩子弄壞瞭。
刁三萬如此對待二鬥子自然會引起村人的不滿和議論,免不瞭就要有人給二鬥子掏掏耳朵,講一講他的身世和來歷。追本溯源,二鬥子原本是新疆一個維吾爾族大駝商傢的小少爺。為瞭躲避戰亂,二鬥子的父親帶著全傢和他的全部財產,由新疆往歸化遷徙。不幸的是在路上他們遭到瞭暴客的搶劫,強盜殘忍地殺死瞭二鬥子的父母、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以及隨行的長工,總共二十三個人!隻留下瞭二鬥子一個,那時候他才八個月大。大概是強盜在揮刀結束他幼小生命的時候動瞭惻隱之心,二鬥子才得以僥幸地活下來。於是在二鬥子幼小的心靈裡就有一顆種子牢牢地紮下瞭根,他認定自己不是刁三萬的兒子,他真正的傢是在新疆,他的親生父親是一個維吾爾族的大駝商。隨著漸漸長大,二鬥子知道的事情多瞭,在感情上與另一個人越來越親近,這個人就是牛二板。
有一次因為過失,二鬥子遭到瞭刁三萬的毆打。那年二鬥子才十二歲,刁三萬扒下他的褲子把他綁在一個條凳上,拿紅柳條子抽瞭足足半個時辰,直打得二鬥子皮開肉綻,鮮血把半條褲子都染紅瞭。如此嚴厲的懲罰為的是什麼呢?僅僅是因為二鬥子在放牧駱駝的時候,不小心讓一峰三個月大的駝崽掉進瞭河溝裡。那是牧駝狗追逐著小駝戲耍時,小駝不慎失蹄栽進兩丈深的溝汊裡,還把脖頸折斷瞭。三天以後可憐的駝崽死去瞭。
刁三萬把一峰駝崽看得比人還金貴,一怒之下竟然把二鬥子打得一連好幾天下不瞭炕。消息在村子裡傳開來,引起瞭公憤。為打抱不平,牛二板找碴與刁三萬惡惡地打瞭一架。都是在駝道上闖世界的野莽漢子,一樣的身強力壯。牛二板虎臂蛇腰,刁三萬五大三粗,要說區別那就是從印象上看牛二板就像一隻豹子,而刁三萬則活像一頭蠻牛。也許是因為牛二板更靈活一些,或許是因為刁三萬自覺理虧的緣故,一場惡鬥的結果是刁三萬一點兒便宜沒占上,倒被牛二板生生地將兩顆門牙打落在瞭自傢院子裡的塵埃中。半個村子的人都跑來看熱鬧,當著大傢的面,牛二板指著刁三萬的鼻子對二鬥子說:“二鬥子,你要記住……姓刁的他不是你的爹!更不是你的親爹!他是用二鬥麥子在駝橋上把你買回來的。他有瞭親兒子不把你當人待……以後你再別叫這個畜生爹!”
從那以後二鬥子就管刁三萬叫幹爹瞭。
漸漸懂事的二鬥子與幹爹刁三萬疏遠的同時,一日日地和領房人牛二板親近起來。牛二板何許人?正是歸化城鼎鼎大名的領房人牛剛的兒子。子承父業,如今牛二板也做瞭領房人。每天晚上吃完飯,二鬥子往懷裡揣上幾個熟山藥就去找牛二板。他心甘情願地為牛二板的驪馬磨豆子,軋草,洗刷身體;為牛二板打酒,買煙,跑腿子。隻要是牛二板不走駝道的日子,天天都是如此。在貼蔑兒拜興所有的駝夫和駝戶掌櫃子中間,二鬥子最為佩服的一個人就是領房人牛二板。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向往著將來有一天自己能夠像牛二板那樣身著一件黑色的狼皮大氅,腳下蹬一雙香牛皮高腰馬靴,座下騎一匹寶馬,帶領著貼蔑兒拜興的駝隊過草原跨戈壁,威風凜凜。領房人吃香的喝辣的,受各種人的捧敬;領房人吆五喝六,連村子裡最大的駝戶掌櫃蹇老太爺和馱頭胡德全,牛二板全都敢罵。牛二板雖說是沒有娶媳婦成傢,可村子裡好多姑娘媳婦都敬重他,愛戀他,隻有他在村子裡總有睡不完的女人。
二鬥子人小鬼大且又善解人意,他天天在牛二板的身前身後跑來跑去,做這做那,手腳勤快,細心周到,卻從不輕易向牛二板提起有關領房人在駝道上的秘密。他知道,有關駝道上的秘密是領房人的看傢本領,也是他們的命根子!駝隊遠行選擇什麼樣的路線,冬天怎麼走,夏天怎麼走,白天怎麼走,黑夜怎麼走,都有一定之規。從哪裡可以繞過官府的稅卡;在哪裡能夠找到水源;在陰天的黑夜裡,在沙暴肆虐的沙漠中如何識別方向,所有這些都是屬於領房人的秘密。而這些秘密是領房人積幾十年的血淚經驗凝結成的結晶!這些寶貴的經驗澆鑄著的往往是幾代人的心血,這就是為什麼歸化駝運界的領房人行業總是父子相傳、世代相襲的道理之所在。
駝運行有兩句順口溜唱道:十個駝夫十個彪,百個駝夫出領房。領房人是強悍的駝夫隊伍中的人尖子,就像馬群裡的頭馬,羊群裡的頭羊。在綿綿駝道上的一個個風雪雨霧的長夜裡,領房人獨自騎一匹上好的走馬走在整個駝隊的最前面,憑著《駝路歌》的引導辨別方位、尋找水源,在日出日沒的荒野上帶領駝隊航行,就像船隻行駛在茫茫大海一樣。領房人是受過上天點化的寵兒,領房人聰敏過人、膽識超群,領房人瀟瀟灑灑、八面威風。一粒種子在小人人二鬥子的心裡萌生,他也想做一名威風八面的領房人。也不管牛領房同意不同意,二鬥子自己就宣佈他是牛二板的徒弟。
在刁三萬傢的東廂房,二鬥子盤腿坐在炕上,手裡編織著一個草笸籮,一邊幹活兒一邊望著黑黢黢的墻壁想心事。海九年坐在地上的一個小木凳上擰麻繩,門一響王鍋頭進來瞭,老頭子跺著腳把身上的雨水抖落著,把戚二嫂的意思向海九年說瞭一遍,將藥包遞給他。這一回九年沒有再拒絕,他低著頭伸手把藥包接瞭。
“戚二嫂說得對,急病要急醫。可不敢耽擱——二鬥子,你快去刁掌櫃房裡拿藥壺來,這會兒就把藥熬上!”
柴火在灶裡燒著,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沉默占領著整個房間。王鍋頭吧嗒吧嗒地抽煙。二鬥子突然問:“九哥,你怎麼哭瞭?”
海九年不作聲,拿巴掌在臉上抹著。
“後生,不用哭,人生在世誰都難免遇到個馬高鐙短的階坎兒。我看你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倒是生得一副富貴之相呢!”
王鍋頭嚴肅瞭面孔仔細端詳著九年,漸漸地眉頭皺瞭起來,目光中也流露出許多的疑惑,這一看足足有一刻鐘的工夫。再張口說話語氣就有瞭變化:“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海九年。”九年遲遲疑疑地說。
王鍋頭又問:“祖籍何地?”
“山西……潞州府。”
王鍋頭又搖瞭搖頭。經驗豐富的老頭子再沒說什麼,但是在他的心裡萌生瞭想要瞭解這個年輕人的欲望。以後王鍋頭在草灘放牧駱駝的時候或者是串門閑聊的時候,就特別註意觀察海九年。有一次說起瞭關於老傢的話題,說著說著王鍋頭突然盯住海九年說道:“你恐怕不叫海九年這個名字,你的祖籍也不是山西潞州府。”
海九年被老頭子突然的提問弄得一下子愣在瞭那裡,血色像退潮的水迅速從他兩邊的臉頰上消退下去,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王鍋頭一看到海九年這個表情就把話頭打住瞭。老頭子隱藏在雜色胡子裡的笑容裡夾帶著憐惜和輕微嘲笑的味道。在貼蔑兒拜興王鍋頭是個很特別的人,他精通相命的學問,有“半仙”之稱,是個很受人尊敬的人,可是他卻是全貼蔑兒拜興為數極少的幾個自己沒有駱駝的人中的一個。貼蔑兒拜興是個駱駝村,居住在這裡的人除瞭養駝戶和靠賣苦力替別人拉駱駝為生的駝夫,再沒有別的什麼人瞭,而事實上隻要你兢兢業業地做駝夫走一趟外路,除瞭吃穿用之外至少可得一峰普通駱駝的工錢。一個靠打工為生的駝夫赤手空拳地走進貼蔑兒拜興,三五年的時間便可以給自己的事業打下一個基礎,擁有若幹峰屬於自己的駱駝,成為一個小型的駝戶掌櫃子。除瞭那些實在不爭氣的人,狂賭濫嫖之輩或是運氣特別不好的人遇上瞭天災人禍,一般來說駝夫都能實現做駝戶掌櫃的願望。事實上居住在貼蔑兒拜興的八十多戶人傢中,隻有不到五戶自個兒沒有駱駝。在貼蔑兒拜興村大傢差不多全都是掌櫃子。每個貼蔑兒拜興人都很珍視自己靠勞動得來的榮譽和地位,彼此見面互相之間都以掌櫃子尊稱對方。
王鍋頭到貼蔑兒拜興已經有十五六個年頭瞭,他年年不脫空地走駝道,是貼蔑兒拜興駝隊中不可缺少的鍋頭,而且平日裡他還能得到一份穩定的收入。他是戚二嫂傢常年雇請的長工,照理說他至少應該是個擁有著十峰以上駱駝的駝戶掌櫃,而他卻硬連一把駱駝毛也沒有!但是王鍋頭不嫖不賭,也沒有別的什麼消耗錢財的嗜好,這就讓大傢感到十分奇怪。日子久瞭,人們終於發現王鍋頭把掙下的錢全都攢起來瞭。這種舉動在不喜歡蓋房置地,隻把駱駝當做唯一傢產的貼蔑兒拜興人看來是難以理解的。因此王鍋頭在大傢的眼裡是個怪人。
一連喝瞭二十多天的草藥,海九年的嘔傷漸漸好瞭。大約是在第十五天的頭上,在軋草的時候海九年突然感到胸部一陣疼痛,接著就吐出瞭幾塊幹硬的黑血塊。那血塊有指頭肚大小,二鬥子拾起一粒血塊拿指頭碾碎瞭,血塊子變成瞭黏糊糊的粉末。
“九哥,”二鬥子略略觀察瞭一會兒手掌上的幹血末子,臉色變得十分明朗,他拍拍手對九年說:“沒事瞭!隻要這幹血塊子一吐出來,你這嘔傷的病就算是把根兒拔瞭。”
海九年彎下腰在軋碎的草稈間翻騰著,找到四粒幹血塊子。他把那幾粒幹血塊子拿到眼前仔細看瞭好半天,然後緊緊地攥住拳頭,骨節咯吧咯吧響著長長地出瞭一口氣。從那天起海九年每天都要用許多時間進行一項特殊的練習,這就是舉石頭。
二鬥子從師父牛二板那裡學來一套北路心意拳。人人都知道駝道並非是寧靜之所在,所以為瞭防身,但凡是走駝道的人,在拳腳上都是有些功夫的。更何況二鬥子一心要做領房人,那就更要在拳腳上有過人之處才行。所以二鬥子在練功上就特別下功夫。
看到王鍋頭來瞭,二鬥子停下來,拿兩隻巴掌輪流地在胸脯子上刮著,把汗水甩在草地上,在王鍋頭身邊坐下瞭。
羊腿骨做成的煙袋咬在老頭子的牙齒間,使他說出來的話含混不清。手也沒閑著,掛滿瞭樹葉的柳條搭在盤起來的彎腿間,老頭子隨手用柳條編著,眨眼的工夫一頂空心的遮陽帽就在他的兩隻粗糙大手之間出現瞭。
“九年……快把那破石頭扔瞭吧……又不是自個兒的媳婦……”老頭子嘲笑起來,羊腿骨煙袋在他的鼻子前一跳一跳地直顫動。老頭子把遮陽帽扳扳正,然後一甩手扔出去。綠色的遮陽帽滴溜溜飛行著旋轉著,海九年在空中把它接住瞭。
說瞭一會兒閑話,二鬥子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問王鍋頭:“王鍋頭,連著好幾天我怎麼沒看見你,都是戚二嫂出來放的駝?”
“我出村瞭……替人算卦……”
王鍋頭吐字含混地說。
海九年不作聲,隻是默默地聽著。他總是這樣,不管是在白天還是夜晚,不管是幹活兒還是休息,他總是用眼睛看著,拿耳朵聽著,輕易不說話。他走進貼蔑兒拜興有一個多月瞭,村裡的很多人還沒有聽到過他說話呢。與二鬥子在一起,總是聽見二鬥子一個人在喋喋不休地說這個說那個。誰也不知道在海九年那寬闊的腦門子後面隱藏著的都是些什麼念頭。
“對啦!王鍋頭,你一天到晚給這個算命給那個算命的,你也給九年哥算一卦吧。那次你不是說來……怎麼說的呢?我也學不來,總之是你說九年哥面相長得好,有富貴之命。要是九哥他真的是富貴之人,說不定我二鬥子還能沾上他的光呢。”
王鍋頭吧嗒吧嗒地抽著煙,隔著自己吐出的煙霧沉默地望瞭海九年一會兒,說:“算卦最講究的就是一個‘誠’字,既然九年心裡不信,這卦不算也罷。這不是勉強的事。勉強瞭我算出的卦也就不會靈驗。”
“九哥,你來貼蔑兒拜興時間雖然不算長也一個月有餘瞭,就算你沒親眼見過,耳朵裡聽得也不少瞭,別說是貼蔑兒拜興瞭,歸化城北方圓幾十裡的地界內,誰傢遇到個婚喪嫁娶、搬傢動土的事都得求王鍋頭給算一卦。你咋就能不信呢!”
二鬥子替九年著急,同時也有點生九年的氣:“九哥,你咋是這麼個脾性,不識好歹!別人花上錢來請都未必能請得上,你倒好,王鍋頭給你白算卦你還不信。”
“我信,”海九年端正瞭身子朝王鍋頭坐好,“我也沒說過不信的話呀。”
還沒等王鍋頭開始算呢,海九年就毫無來由地緊張起來。沒有一點遮擋的太陽從上往下照著,海九年被陽光照透瞭的眉毛成瞭褐黃的顏色。二鬥子註意到九年那兩道變成瞭褐色的眉毛連同繃在眉骨上的皮膚都在神經質地抖動。
“九年,”王鍋頭正言正色地問道,“你真的相信我算的卦嗎?”
海九年說:“我真的相信。”
“那麼不論卦好卦賴你都不會怪我?”
“一個人的命相好與賴那是生下來就註定瞭的,我怎麼會怪你王鍋頭呢?不會的!”
“好。既然如此,那我就開始算瞭,請你告訴我你的生辰八字。”
海九年說出瞭自己的生辰八字。王鍋頭雙眼微閉,右手舉到面前,大拇指在食指、中指、無名指的指肚上迅速移動著,雙唇開闔,口中念念有詞。掐算瞭一陣之後王鍋頭睜開瞭眼睛,問海九年:“你能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嗎?”
“我姓海……名叫九年。”
“不,我要知道你的真實姓名。”
“晚生除瞭海九年這個名字再無別的姓名。”
“哦……”王鍋頭搖瞭搖腦袋,臉上現出失望的表情,把剛剛插在腰帶間的羊腿骨煙袋重又抽出來,在煙袋裡裝著煙,“這卦不算也罷!”
“怎麼回事?”二鬥子莫名其妙地問。
“海九年他不誠不信。”
“我信……我信!”海九年趕忙解釋說。
王鍋頭搖搖頭,隻顧抽著煙,望著遠處的迷蒙的雲霧,不再理睬海九年。
“王鍋頭,這就是你不對瞭。”二鬥子說,“九年哥說他信,你卻一口咬定他不信,你又沒有鉆進他的肚子裡,怎麼就能判定呢?咦!莫不是你為九年算命也不白算?是要收他的銀子吧?”
二鬥子這話刺激瞭王鍋頭,老頭子捩過臉斜視著二鬥子,把煙袋在鞋底上使勁兒敲著,說:“我說九年不誠不信,他就是不誠不信!首先他告訴我的姓名就是假的!九年他並不姓海,而是姓古!”
王鍋頭一句話未瞭,就見海九年面容大動,始而驚駭繼而感佩;兩隻眼睛盯住王鍋頭,慢慢地爬起來朝王鍋頭跪下“咚咚”地磕起頭來。
“後生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王鍋頭伸手去拉海九年,海九年卻是死死地伏在地上不肯動:“先生真乃神人!請恕晚生不誠之罪!”
海九年這個舉動把二鬥子搞蒙瞭,他望望海九年又看看王鍋頭,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情。
王鍋頭離開以後,二鬥子問海九年:“你咋的就對王鍋頭不誠瞭?”
海九年簡單地答復道:“這事你別問!”
二鬥子見海九年說這話的時候態度很堅決,也就不再追問下去。但是過瞭不久海九年自己卻把秘密全給泄露瞭。這是在一個夜裡,正睡得深沉的二鬥子被一陣奇怪的聲響弄醒瞭。他睜開眼睛發現原來那怪聲是來自自己身邊的海九年,是海九年在說夢話呢。借著朦朧的月光,二鬥子註意到海九年情緒很激動地說著什麼,語速很快,嘴唇哆嗦著,似乎臉上還有眼淚。二鬥子趴在海九年的臉上很想聽清楚他在說什麼,但是海九年出語含混,聽瞭半天還是什麼也沒弄清楚。留給二鬥子隻有一些上下不連貫的詞句:“……不是我幹的……大掌櫃……”
二鬥子隱隱感覺到瞭什麼,他把海九年推醒瞭。海九年滿頭大汗地看著二鬥子,糊裡糊塗地問:“你要做什麼?”
“我不做什麼,是你把我吵醒瞭。”
“哦……”
海九年緊張的神經松弛下來。他問二鬥子:“我怎麼就吵你瞭?”
“你在做夢呢。”
“哦,是嗎?”
“你剛才說夢話瞭,聲音很大。”
“你聽到我說什麼瞭嗎?”
“我沒聽清楚……隻聽到你在喊‘不是我幹的’,還喊‘大掌櫃’什麼的。”
“哦……我沒有說別的什麼吧?”
“沒有。”
“哦,那就好,那就好。”
“九年哥,你是有什麼心事吧?”
“沒有……”海九年重新躺下,“睡吧。”
二鬥子以一個孤兒特有的敏感體察到瞭他的這個新朋友的痛苦和難堪。二鬥子以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老成語調勸說道:“別難過瞭,九年哥!不管怎麼說,你還是上有父母下有老婆的人,比我強多瞭。要說起來我二鬥子才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呢,我不但沒有父母兄弟姊妹,就連自己姓什麼叫什麼我都不知道!你記住我的話,苦命人的心煩事幹脆就不能想,不然你就活不成。咱哥們今天能遇在一起也是緣分,是緣就拆不散的。往後你有什麼為難的地方隻管朝我說就是。隻要有我二鬥子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你九年哥。隻要有我二鬥子身上穿的就凍不著你九年哥!你放心,在貼蔑兒拜興隻要有我二鬥子在就不敢有誰來為難你。”
二鬥子一邊說著一邊拿巴掌把自己的胸脯子拍得啪啪直響。其實論年齡,二鬥子比海九年要小六歲呢,那一年海九年已經二十四瞭,二鬥子剛剛十八。而且二鬥子由於發育不良個頭沒長成,兩人站在一起,他連海九年的肩膀都趕不上呢。不過這並沒有影響海九年對他的信任,黑暗中海九年望著二鬥子很感激地點點頭。
……
轉眼間兩年的時間就過去瞭。不知不覺間海九年的胸前後背以及兩條胳膊上凸起瞭一隆一隆的腱子肉。由於整天在野外放駝,太陽把他的身體曬得就像上瞭一層釉子似的黑紅黑紅地閃著亮,皮膚也粗糙瞭,整個身體就像是在一個高大的骨架子上用許多結實的精肉綁上去的。連走起路來的姿勢也發生瞭變化,兩隻胳膊略略外放著,就像蒙古摔跤手似的。貼蔑兒拜興用它無形的強大力量把舊的文弱的海九年在自己巨大的磨盤內研磨成瞭齏末,然後又把他重新制作出來,塑造成瞭一個新的人。
但是他的精神卻非常讓人擔憂,這個新的海九年連他自己看看都覺得陌生得難以辨認瞭,他的情感和意識就在這兩個海九年之間痛苦地徘徊。當許多不可避免的夢境把他帶回到舊生活的場景去的時候,傢鄉的親人和生意場上的掌櫃、夥計接二連三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仿佛他們是另外一個世界裡的人。
每當這種時候他會在睡夢裡驚得大叫起來就像撞見瞭鬼一樣。本來不是噩夢的夢境嚇得他靈魂出竅。這情景使與海九年躺在一條炕上的二鬥子既感到奇怪也非常緊張,每當這情形出現,二鬥子就慌手慌腳地點著燈,驚慌失措地問:“九哥!……你怎麼啦?”
九年默默不語地搖搖頭,臉上的汗珠像黃豆一樣大,從他的額頭和兩腮往下滴著。九年立刻把油燈吹滅瞭,他不願意讓二鬥子看到自己的狼狽樣子。
“沒事的——睡吧。”
海九年簡單地說著重新在被窩裡躺下。以後不管二鬥子再問什麼,海九年一概用沉默來抵抗。二鬥子曾經把這事問過王鍋頭,王鍋頭聽瞭隻是默默地搖頭嘆息,做不出任何解釋。
這天夜裡二鬥子又被吵醒瞭。他以為又是九年做噩夢瞭,他躺在被窩裡沒有動,也沒睜眼睛,伸出一隻手捅捅九年,嘟嘟囔囔地埋怨道:“九哥!……醒醒,九哥……又做夢瞭吧……”
可是攪亂他甜夢的那種聲音卻越來越響。二鬥子心裡很不高興揪瞭揪被子,把頭蒙住瞭。過瞭一會兒二鬥子感到有人在搖他的肩膀,是九年非常清醒的聲音在喊他:“二鬥子!有事情……快起來吧!”
“我想睡覺……累瞭一天,困死啦!”
結果他還是被九年弄醒瞭。一片雜亂的喊叫聲伴著匆匆忙忙的跑動聲從院子外面傳進來,二鬥子側耳聽瞭聽,一個鯉魚打挺蹦瞭起來,“是狼進村啦……”
二鬥子光著身子在炕上亂摸著,匆忙間把一隻腳伸到衣服袖子裡去瞭。
兩個人跑到瞭村巷裡。
“來人哪……”
“打狼哪……”
“快……圍住……”
“哇——啊——啊——”
……
驚慌的喊叫聲劃破瞭夜空。有火把的光亮在忽明忽暗的移動。
刁三萬一邊往衣服裡紉著胳膊一邊從屋子裡跑出來,剛跑到院門口又折回去,在堆著供駱駝越冬用的幹草垛旁邊操起瞭一把草叉。
“狼躥到誰傢啦?”
刁三萬晃著鋼叉問二鬥子。鋼叉的鐵齒在黑暗中閃出一束束的白光。
“在村子北邊兒……好像是白駝寡婦傢!”
於是人們全都朝白駝寡婦傢跑去。
貼蔑兒拜興村裡總共有四戶寡婦,住在村子北邊的是兩傢,一傢姓李、一傢姓楊,年輕而容貌姣好的是楊寡婦,楊寡婦的丈夫在世的時候楊傢有兩百多峰駱駝的傢業,其中包括十幾峰珍貴的白駝。不幸的是楊傢在駝道上遭到瞭暴客的搶劫,丈夫死的時候隻給楊寡婦留下一公兩母三峰白駝和三峰未成年的仔駝。頗有心計的楊寡婦就用丈夫留下的三峰白駝繁殖起來,幾年的工夫就把白駝發展成瞭二十餘峰。以後她就依靠這些奇異的白駝來維持自己的生活——專門把它們租給結婚的人傢娶媳婦用。歸化地方為八方雜居之地,生活習慣上受蒙古族的影響很深,蒙古人崇尚白色,因而把白駝看成是吉祥物。這一觀念被廣泛接受,於是用白駝組成的迎親隊來娶親便蔚然成風。當年戚二掌櫃迎娶戚二嫂的時候就是雇請的楊寡婦傢的白駝。楊寡婦專養白駝漸漸地出瞭名,人們就送瞭她一個外號——白駝寡婦。
雜亂的腳步聲在很近的地方響著,向著北邊的方向去瞭。待刁三萬、二鬥子和海九年趕到白駝寡婦傢的院子,連狼的影子也沒看到。幾十隻火把將白駝寡婦傢的院子和院子周圍照得雪亮。在人群亂哄哄的吵嚷聲中,白駝寡婦一邊抽抽搭搭地哭泣著,一邊清點著她的白駱駝。點來點去,結果是少瞭一峰不到一歲的駝崽。天光放亮的時候在村子東邊的大溝邊兒上把可憐的駝崽找到瞭。駝崽的肚子已經被掏空,腦袋浸在水裡,斜著身子躺在河邊的沙灘上。血把它身邊的一大片潮濕的沙地都浸透瞭。從狼群留下的蹤跡看出,襲擊村子的狼有八九隻,都順著河邊的荒灘往山裡逃去瞭。好在所受的損失不算大,事情也就過去瞭。
但是由此引發出來的一件意外的事件卻沒有等到天亮就鬧騰瞭起來。出事的地點由村子北邊的白駝寡婦傢挪到瞭村子東邊的戚二嫂傢。
狼群襲擊白駝寡婦傢的事件平息之後,村人們都各回各傢瞭。隨著分散到各個村巷中的腳步聲漸漸遠瞭、小瞭,火把也一個接一個地熄滅。村莊在凌晨時又恢復瞭固有的寂靜。戚二嫂和丈夫、王鍋頭相跟著走回自傢的院子。這一夜戚二掌櫃不在傢睡,他到胡德全傢玩色子去瞭,戚二嫂是在白駝寡婦傢的院子那兒遇上丈夫的。正房和廂房的油燈都還亮著。戚二掌櫃率先走回屋裡,他伸著懶腰,左右腳倒替著踩著自己的腳後跟,把鞋脫掉,爬上瞭炕。一邊脫衣服一邊說:“快睡吧,還能復個二覺……”
話沒說完,戚二掌櫃看著自己的身子愣在瞭那裡。
“你愣怔什麼?……我要吹燈啦。”
戚二嫂正要吹燈,發現瞭丈夫的怪模樣。
戚二掌櫃打瞭個激靈急忙就往被窩裡鉆。但是已經晚瞭,就聽戚二嫂問他:“你身上穿的是什麼?”
“什麼也沒穿……睡吧!”
戚二掌櫃兩手急急忙忙掖著被子,隔著很遠伸著腦袋要去吹戚二嫂身邊的油燈。戚二嫂拿手掌把油燈擋住瞭。
“夜裡你在誰傢啦?”
“你知道的……我在胡德全傢賭錢啦。”
“我看你神色不對頭……你的身上好像是穿瞭件女人的花兜肚?”
“哪的事……沒有。”
“有沒有讓我看看就知道瞭。”
“你別沒事找事啦!”
戚二掌櫃在被窩裡轉動著身子兩手緊拽住被角,把後腦勺沖著妻子。他的後腦勺沒長眼睛當然看不見身後的情景,戚二嫂跪起來用兩隻手爬著一點兒聲響沒有地靠近瞭丈夫。戚二嫂抓住被子的一角一使勁兒就把被子整個掀瞭起來。這一下毫無遮擋的戚二掌櫃就完全暴露瞭。油燈的光亮清清楚楚地照見穿在戚二掌櫃身上的水紅色的繡花兜肚!戚二掌櫃瑟縮在炕上,幾乎是光著的身子哆哆嗦嗦地抖著。黑色的大辮子像彎曲的蛇偎在他的身邊。
戚二嫂把目光盯在那件花兜肚上,臉色越來越白……
“好哇!……我說的呢,自從走外路回來你就沒在傢裡待上幾天,說什麼到這傢那傢玩色子去啦……都是騙人!原來你是上白駝寡婦那個狐貍精那兒去啦!……嗚——啊——啊!——你這個狼!你要我的命啦!……”
戚二嫂兩隻手在炕上拍著,哭著,囔著,眼淚滾滾;後來就操起瞭笤帚抽打起來。
戚二不反抗也不解釋,咬緊牙悶著在炕上翻滾著。拿手護著臉,在手指縫中間偷偷觀察著。戚二嫂打得累瞭,扔掉瞭笤帚伏在被子上放聲嚎哭起來。
上房裡的吵鬧驚動瞭廂房的王鍋頭,老頭子披瞭一件衣服走出瞭屋子:“二掌櫃……戚二嫂!好好的日子,又何必呢……一傢人麼,有話好好說……”
王鍋頭站在院子當中,隔著窗戶大聲地勸說著。
“這日子沒法過瞭!……”王鍋頭聽見戚二嫂在窗戶裡說,“傢裡的事情他什麼都不管,整天在白駝寡婦那兒鬼混……”
王鍋頭嘆瞭一聲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瞭。其實戚二和白駝寡婦的事情他早就知道,那時候他就算出來戚傢遲早會鬧一場風波的。戚二嫂他是最瞭解的,她可不像別的女人那麼好哄,戚二嫂的性子烈著哩,激怒之下很難說會幹出什麼事來。果然,隨著屋裡一陣響動戚二嫂走出來瞭。燈光從後邊照著,看不清戚二嫂的臉。
“幹什麼?……你要到哪兒?”
戚二掌櫃光著腳追瞭出來。
“我……恨死瞭!白駝狐貍精……我要放火把她的房子燒瞭!”
“使不得!使不得!……這可使不得。”
王鍋頭伸手把戚二嫂的胳膊死死拽住瞭。王鍋頭幫著戚二掌櫃好說歹說總算是把戚二嫂弄回屋裡去瞭。
第二天下午戚二嫂簡單地收拾瞭幾樣衣物紮成一個小包袱,臉也沒洗衣服也沒換,回娘傢去瞭。
半個月之內戚二掌櫃一連往察罕拜興的嶽父傢跑瞭三趟,結果是每次都被戚二嫂哭一陣罵一陣把他趕出瞭屋子。後來是王鍋頭出面用駱駝載瞭麻三嬸到察罕拜興去。麻三嬸以女人的情感勸說一陣,王鍋頭從命相的角度開導一陣。天黑以前終於把戚二嫂接回瞭貼蔑兒拜興村。
從表面看夫妻之間重歸於好,但是在戚二嫂的心裡卻留下瞭永遠也難以愈合的創傷。一片看不見的陰影一天到晚遮在她的眼前,使她無論看什麼都帶上瞭灰暗的色彩,夫妻關系很冷淡。為瞭彌補自己的過錯,戚二掌櫃對妻子是時時處處謙讓著,傢裡的大事小事全憑著戚二嫂一人做主。
四
在村子北邊關帝廟的前面長著一棵三人抱不攏的大柳樹,整個夏天無所事事的老頭子們就聚在大柳樹下聊天。他們談論的話題都是些遙遠年代的稀奇古怪的傳說——什麼生活在西伯利亞地底下的巨獸猛獁、通古斯部落酋長長過一丈的長發、俄羅斯的皇帝如何慶祝生日……這些老人都是在駝道上跋涉瞭幾十年的老駝夫,沒有什麼事情他們不知道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從來都是默默無聞的海九年在一段時間內居然成瞭老頭子們議論的話題。
“聽說瞭嗎?那個瘦高個子的外來人如今力量可是大啦。”
“你是說刁三萬收養的又一個幹兒子嗎?怎麼會呢……”
“哪裡是幹兒子,是短工。”
“吃飯不掙工錢的那種。”
“我看像個讀書人。”
“海九年和二鬥子拜瞭把子啦。”
“聽說也想當駝戶掌櫃呢。”
“能行!”
“能行個屁!他以為是個人就能在駝道上混碗飯吃啊?那得有力氣有膽量才行。”
“這個姓海的聽說是二鬥子在紮達海河邊上救起來的……”
“是上吊嗎?”
“不,聽說是吞大煙,把大煙夾在饅頭中間吃,結果正好叫在河邊給驪馬洗身子的二鬥子看見瞭。二鬥子搶過去奪瞭他手裡的大煙饅頭,丟進河裡去瞭。”
“要不是二鬥子,這會兒那姓海的早涼盈盈地躺在‘夢樓當’瞭。”
夢樓當是什麼?是歸化城專門存放無名屍體的地方。
“說不定,也許是個有種的好後生呢!我看他氣宇不凡。”
……
這件事情發生在接駝羔季節的七月。
還是在去年走外路之前,刁三萬請王鍋頭算瞭一卦,卦相上說今年是馬年,馬年是刁三萬的本命年,於刁三萬大吉大利,百事皆順。果然,麻臉的老婆一下子為刁三萬生瞭兩個兒子,是少見的雙胞胎!這還不說,刁傢的三峰懷胎母駝正在一個接一個地下小駝呢。
從早晨開始,刁三萬就帶領著二鬥子和海九年忙著為母駝接生。在倚著墻角的地方搭起瞭一座駝羔棚,地上鋪瞭暄軟的茅草。已經有兩隻駝羔順利降生瞭,都圈在用柵欄隔開的駝羔棚裡。新生的駝羔模樣非常古怪,長得一點都不像它的父母:首先一點,在駝羔的脊背上根本就看不到駝峰,像馬和羊一樣是平滑的;四條腿像木棍似的,很瘦,並且上下一般粗。刁三萬的一群臟兮兮的兒子,大虎、二虎、三虎、四虎喊叫著跑來跑去,招來瞭村子裡的一大幫孩子看熱鬧。孩子們嗚哩哇啦地亂喊亂叫著,給刁傢的院子裡增添瞭幾分喜氣。
正在坐月子的麻三嬸趴在炕上從窗戶縫向外看著,欣賞著院子裡的美妙景致,她臉上所有的麻點子都笑開瞭花。刁三萬今天的脾氣特別好,挺著僵直的狼脖子跑來跑去做這做那。他在拿一件包裹駝羔的羊毛氈的時候被一個孩子絆瞭一下,幾乎跌倒,但是他一點也沒生氣,嘿兒嘿兒地笑著問那孩子:“大爺沒碰著你吧?”
這一天又接瞭一隻駝羔。
從祖先那裡傳下來,一代又一代的貼蔑兒拜興人養成瞭這樣的習慣:那就是他們世世代代與駱駝相依為命,靠駝運業為生,但是卻從來也不在駱駝的孽生上下功夫,他們所有的駱駝全都是花錢在歸化城的駝橋上買回來的。在他們的感覺中隻有懷裡揣著走駝道拼血拼汗掙來的銀子,到駝橋上大大方方地買駝,那才夠氣派,也隻有那樣才算是拉駱駝人的正道。是刁三萬打破瞭這個古老的傳統。吝嗇而又精明的刁三萬從購買駱駝和孽生駱駝之間的差價上看出瞭利益,於是他買回瞭三峰專門生殖用的母駝,自己搞起瞭駱駝的繁殖。幾年的時間三峰母駝生下瞭十多隻小駱駝,刁三萬從中大獲其利。眼看著刁傢自己繁殖的小駝一天天長大並且在駝道上派上瞭用場,高傲的貼蔑兒拜興人開始改變瞭古老的觀念,許多人傢都學著刁三萬的樣子也飼養起母駝來瞭。
黃昏時分,王鍋頭來瞭。老頭子把刁傢的駝群趕進瞭院子,然後徑直走向瞭駝羔棚。因為接羔忙不過來,刁三萬把自傢的駱駝托靠給瞭王鍋頭照顧。
刁三萬警惕地站在王鍋頭的旁邊,註視著老頭子的一舉一動,神態非常緊張。二鬥子與海九年交換著目光,嘴角上含著笑意看著這一切。
王鍋頭把目光在駝羔子身上掃來掃去,最後在一峰個頭最高也最壯的駝羔子身上定住瞭。老頭子拉開柵門走進去。
“你要做什麼?”刁三萬跟在王鍋頭的身後把柵門緊緊地關上瞭。對於刁三萬的問話王鍋頭不加理睬,彎腰抱起瞭那隻駱駝羔就要走。“你這是做什麼?”刁三萬屁股緊緊頂住柵門,擋住瞭王鍋頭的去路。
“我在拿我自己的駝羔。難道你忘記瞭,去年你找我算卦的時候答應的事,我的卦要是應瞭驗,你就送我一隻羔子。”
“噢,這事我怎麼會忘!”刁三萬狡猾地眨巴著眼睛說,“不錯,我是答應送你一隻羔子,可不是駱駝羔子,我指的是綿羊羔子!”
說罷刁三萬伸出雙手從王鍋頭懷裡把駝羔子抱過去,輕輕地放到地上,然後拉開柵門:“走吧!王鍋頭,把你的哈喇子擦一擦,把你那眼睛從駝羔身上挪開吧。我就是在四個‘老虎’中讓你抱走一個,也舍不得你拿走我的駝羔子,就是這話!”
王鍋頭笑瞭:“我就算見瞭你會耍這一招,真算有你的,你他媽的把駝羔子看得比兒子還金貴!”
“既然知道,那你還來抱我的駝羔?”
“我隻不過是試探一下,看看你這個吝嗇鬼的毛病改瞭改不瞭。看來還是老古人說得對,江山易改,秉性難移。狗改不瞭吃屎啊!”
王鍋頭拍拍手走出駝羔棚。
“哎,哎,你別走哇。駱駝羔子雖說是沒有,可羊羔子我早就給你預備好瞭。別生氣,把羊羔子抱去吧。”
刁三萬在院子門口追上瞭王鍋頭,用手指瞭指墻角的羊羔棚,又補充說:“隨便你,挑個最大的拿去吧!”
“算瞭吧!你以為我真是來討債的嗎?我王鍋頭算命本著一個宗旨,為人招財,替人消災,我看重的並不是錢財。剛才我不過是與你開個玩笑罷瞭。”
順利地接下瞭兩隻駝羔。已經生下駝羔的母駝休息瞭一兩天之後就歸入瞭大群。刁三萬把駝群交給海九年放牧,他自己和二鬥子留在院子裡照顧剛剛出生的駝崽,等待最後一峰懷孕母駝下崽。駝崽們得到瞭細心的照料,一個個活蹦亂跳。但是母駝的情況卻不怎麼好,都過瞭整整兩天瞭,這最後的一峰母駝一直也沒有生崽的動靜。刁三萬一天之內要跑到母駝跟前無數次,仔細觀察著母駝的情形。母駝一直躺著,樣子十分疲憊,眼睛也沒有一點生氣。直到第三天的中午,母駝終於開始瞭產前的掙紮。生瞭足足有一個時辰,先出來的不是駝羔的腦袋,而是兩條後腿!這情形讓守候在母駝身邊的刁三萬一下就急得頭上冒出瞭汗,他知道母駝是遇上瞭最棘手也是最危險的寤生。侍弄瞭大半輩子駱駝的刁三萬知道,遇上這種情況不是母駝死就是駝崽死,搞不好耽誤瞭時間母駝和駝崽都活不成。看著痛苦掙紮的母駝,刁三萬的臉色迅速變得灰白瞭。寤生的情況在刁三萬短短幾年孽生駱駝的歷史中還隻是聽說而已。手足無措的刁三萬在院子裡盲無目的地走來走去,把兩隻粗糙的大手搓得沙沙直響,一個勁兒地問自己:“這可咋辦?這可咋辦……”
二鬥子似乎冷靜一些,他跑回廂房拿來一把宰牛用的尖刀。刁三萬一看見二鬥子手裡那明晃晃的尖刀就嚇瞭一跳,直眉瞪眼地問:“你要做什麼?”
二鬥子說:“幹爹,時間耽擱不得瞭。駝羔子是要不成瞭!快下手吧,再晚瞭怕是連母駝也活不成瞭。”
“你說什麼?你要我弄死駝羔子?好啊,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想害死我的駝羔子?”
“這都甚時候瞭,幹爹你還說這種話。你是糊塗瞭還是咋的?給誰都得這麼做瞭!沒有別的辦法。”
“不行!”刁三萬就像蠻牛頂墻似的不肯讓步,“就是要瞭我的命我也不能讓你害死我的駝羔子!”
麻三嬸趴在窗戶上哭起來,喊道:“他爹!你別聽二鬥子的,他不是咱的親兒子,他沒安好心哩。”
“好!我是在害你們呢!這是你們說下的話,那我走瞭,這事我再也不管啦!”
二鬥子丟下刀跑瞭。
刁三萬跺著腳朝二鬥子的背影罵道:“好你個二鬥子,你這個叛逆!奸臣!我遇上瞭危難的時刻,正用人的時候,你跑瞭!”
母駝寤生的稀奇事吸引瞭許多村人,來看稀罕的人裡三層外三層圍著,大傢望著隻生出兩條半截子腿的母駝,沒有一個人能想出辦法來。蹇老太爺把一雙發紅的眼睛瞇成瞭兩條縫,蹲在母駝身邊看瞭好半天,最後搖著頭站起來瞭,說:“沒轍瞭,三萬,我活八十多歲瞭沒見過這陣勢。二鬥子說得對,你別舍不得,動手吧,要不然這麼拖下去就連母駝也保不住啦!”聽蹇老太爺這麼一說,刁三萬知道事情是沒指望瞭,他不再罵也不再跳瞭,霍地蹲下去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蹇老太爺指揮著幾個漢子把母駝身體放展瞭,母駝已經一點力氣也沒有瞭,眼皮耷拉著,完全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瞭。有人把母駝上邊的一條後腿往高抬著,戚二掌櫃撿起瞭二鬥子丟下的宰牛刀,攥瞭攥,準備肢解駝崽的身體。婦女們都捂著臉向人群外擠著,都不忍心看瞭。
“等一等!”
滿頭是汗的二鬥子氣喘籲籲地鉆進瞭人群,是憐惜駱駝的心情逼著他又返回來瞭。二鬥子把戚二掌櫃拿著刀的手腕抓住,指瞭指跟在他身後的海九年說:“戚二掌櫃,你先別忙著動手,九年哥說他有辦法,讓他試一試。說不定母駝和小駝都能保住呢。”
海九年一邊把袖子往胳膊肘子上挽著,一邊拿眼睛看著刁三萬,他得等刁三萬的一句話。刁三萬本來是蹲在地上哭來著,聽到有人能救他的母駝和小駝,他站起來瞭,目光直直地望住海九年,好像不認識似的,問道:“你說什麼?你有辦法保住駝崽又能讓母駝不死掉?”還沒等海九年回答,戚二掌櫃就說:“海九年,你吃過幾碗幹飯,也想逞這個能?你睜開眼睛看看,站在你跟前的這些人,把我戚二拋在外邊不算,刁掌櫃、蹇大掌櫃、蹇二掌櫃……貼蔑兒拜興人幹別的也許不行,要說侍弄駱駝,拿出哪一個你能比得瞭?你來貼蔑兒拜興才幾天?俗話說得好:沒有金剛鉆兒,別攬瓷器活兒。你還是一邊涼快著去吧!”
“我有金剛鉆兒……我放牧過大駝群,我見過母駝寤生。”
“戚二掌櫃,你別隔著門縫瞧人,把人看癟瞭。九年哥他過去曾經在喀爾喀草原上管理過專門繁殖的大駝場哩!”
“嘻……我不信!”
“不可能吧……”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叫人傢試一試麼。”
“耽誤瞭事情怎麼辦?他海九年能賠得起人傢的母駝?”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
……
人群一陣晃動,讓開一條道。
胡德全騎著馬走進瞭院子。他是到城裡的萬駝社辦事剛剛回村來的。胡德全的裝束變瞭樣,已經是走駝道的打扮瞭,上身赤膀穿一件汗褐子,腳下蹬一雙高腰馬靴,腰間紮著足足有一紮寬的生牛皮帶,手裡攥著一條真蟒皮大皮鞭。胡德全偏腿下馬,把韁繩隨手交給二鬥子,走近瞭母駝。
“刁掌櫃,出瞭什麼事?”
刁三萬哭喪著臉說:“母駝遇上瞭難產……胡馱頭你快給看看,還有沒有指望?”
胡德全歪著腦袋,兩道黑眉毛緊湊起來在鼻梁子上面撞在瞭一起,一邊把折成三折的蟒皮鞭在手掌上敲打著。看瞭一會兒,拿手掌把皮鞭抓住,說:“這種事兒我也隻是聽說過。”
“海九年說他有辦法。”刁三萬指瞭指海九年對胡德全說,“胡馱頭你給拿個主意。”
胡德全斜著一隻眼從下往上打量著海九年。
二鬥子趕忙搶著說:“九年哥見過母駝寤生,他知道該怎麼辦。”
“那就讓他試試吧,死馬當作活馬醫。”
“可是,我的母駝要是被他耽誤瞭怎麼辦?”
“你說怎麼辦?”
“他得賠!”
“你說什麼?”胡德全瞪起瞭眼睛。
“要是耽誤瞭母駝的性命,他海九年就得賠我。”
“這也算是人話?”
胡德全把眼睛瞇成一條窄縫看著刁三萬。刁三萬被看得沒瞭主意,怯怯地問瞭一句:“那你說該咋辦?”
“要我說咋辦?死瞭活該!”胡德全拿鞭子朝刁三萬打瞭一下,罵道,“你他媽的還叫人不叫人?人傢好心好意幫你救急,你還想著讓人傢賠你的駱駝!”
“這話咋說的?”
“咋說的?你的駱駝全都死光瞭才好呢。”胡德全的鞭子又一次落在瞭刁三萬的腦袋上,不過打得不很重,“就是這麼說的,我看你是喝人的血喝慣瞭,這麼大的後生一天到晚白給你幹活兒不說,如今既想讓人傢救你的急,還想讓人傢替你擔風險,他媽的你姓刁的心也太黑啦!”
“那是他自個兒樂意。”刁三萬自覺理虧,兀自嘟噥瞭一陣,對九年說,“那你就試試吧。”
九年說:“二鬥子,你去找根繩子來,快!”
海九年親自拿繩子把生出半截的小駝的腿拴住,然後把繩頭交到二鬥子的手裡,囑咐說:“我叫你拽你就拽,用力一定要勻,千萬不可太猛瞭!”
“知道瞭。”
九年自己跪在地上,兩隻手在母駝的肚子上揉著,由前往後推著。母駝呻吟起來,由於疼痛,眼睛裡淌出瞭淚。所有的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結果,奇跡發生瞭:在母駝愈來愈緊迫的呻吟聲中,駝崽的毛片濕漉漉的身體出來得越來越多瞭!大約兩袋煙的工夫,母駝終於把小駝生出來瞭。過瞭不一會兒,小駝崽就睜開瞭眼睛,深棕色的大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整個陌生的世界和圍在它身邊的人。
刁三萬把小駝抱在懷裡,狼脖子吃力地歪著,拿臉蛋子蹭著小駝濕漉漉的皮毛,眼淚在他臟兮兮的長臉上流著。他將腦袋歪在一邊的肩膀頭擦著淚,高興得什麼也顧不上瞭:“嗚呀,呀,小寶貝……你可是得救啦!還是老天有眼,我刁三萬沒做缺德的事。”
旁觀的大人孩子全都好奇地圍上來看熱鬧。
海九年拿一團亂草擦著手走出圈外。
胡德全用欣賞的目光追隨著海九年,走到他的跟前來瞭。
“好小子!”胡德全友好地拿鞭桿子在海九年的肩膀上敲打著,“真看不出你還有這麼兩下!要不是親眼看見我還不相信呢。在哪兒學的?”
“九哥在喀爾喀草原上專門孽生駱駝的大駝場上幹過!”二鬥子搶著替九年回答。
“想不到你還有點兒來頭,看來刁掌櫃是委屈你啦。”
二鬥子說:“那是!隻管飯不給工錢,太不合理。”
“哼,刁掌櫃這種人恨不得在一隻羊的身上剝下兩張皮來!吝嗇得簡直就想把自己拉出來的屎都吸回去!給他幹活兒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不如你跟我幹吧!怎麼樣?”
九年笑著搖瞭搖頭。
“咋?你不願意?”
“不是……”
“那為什麼?我姓胡的做人可與刁三萬不一樣,給我幹活兒,我給你半個駝工的工錢!”胡德全笑瞇瞇地說。
“給多少工錢我也不能幹。”
“咋?”笑意在胡德全的臉上凝固瞭,“不給我面子?瞧不起我胡德全還是咋的?”
“哪能呢,說什麼瞧起瞧不起的話,我是……胡馱頭……”
“你少跟老子廢話!痛快點兒。要是嫌工錢少,我給你加到一個整駝工的工錢。”笑意在胡德全臉上消退著,那表情看著別扭得厲害。
“我真的不能給你幹,我誰傢也不去。”
“去你媽的!”
不等九年再做解釋,胡德全手裡的鞭子一揚就抽瞭下去。與此同時胡德全鼻梁兩側的肌肉突然橫著拉起來,臉上的表情已然猙獰。
內剛外柔的蟒皮鞭斜著裹在瞭海九年的臉上,最先出現的是一道白印,像一條小蛇似的從九年左邊的額角迅速躥出來,跨過他的一隻眼睛在右邊的顴骨上消失瞭。緊接著那道白印就變紅,滲出瞭血,鮮血又紅又稠,封住瞭他的眼睛。這是很內行的一擊,為瞭避免對手的反抗,先封住對手的眼睛。
二鬥子驚叫瞭一聲,撲向瞭九年。剛到貼蔑兒拜興沒幾天的九年不知道,可二鬥子最清楚胡德全那蟒皮鞭的厲害!那蟒皮鞭長約一丈,外邊由五花的真蟒皮緊緊纏裹,內裡是一根拇指粗細的鋼絲。這玩意兒在胡德全的手裡不是一般的物件,而是一件十分瞭不得的武器,乃是貼蔑兒拜興的一絕。蟒皮鞭有三種打法:一曰空鞭,光聽響動,鞭子抽出去聲如響雷,卻隻是擦著人的頭頂過去,並不傷人;第二種打法沒有響動,但因用力的不同會把人打得皮開肉綻而不傷筋骨;第三種打法最是狠毒,傷骨不傷皮,鞭子抽下去表面沒有痕跡,實則已經叫人筋斷骨裂!
但是緊跟著下來的一鞭子抽在瞭二鬥子的胳膊上,這一下把二鬥子和海九年分開瞭。
人群驚叫著四下奔散開去,生怕稍不留意會被胡德全的蟒皮鞭誤傷,更沒有人敢阻攔胡德全。
一丈餘長的蟒皮鞭像一條真正的巨蟒在海九年的頭頂上遊弋,胡德全問道:“海九年,我問你,我出一個整駝工的工錢,你給我幹不幹?”
“我不幹。”
隻聽“啪”的一聲蟒皮鞭又抽瞭下去。這一下抽在瞭海九年的踝骨上,海九年就像被蟒皮鞭提起來似的雙腳跳瞭起來,然後重重地摔在瞭地上。蟒皮鞭依舊像活蟒似的在海九年的頭頂上飛過來飛過去。
“海九年,我再問你,我給你一個半駝工的工錢,你給我幹不幹?”
“不幹。”海九年從地上爬起來瞭。
話音未落蟒皮鞭又纏在瞭九年的腰上,就見胡德全手腕子一旋,海九年被扔出去有兩丈遠,跌倒在地上。九年身上的衣服像一隻黑色的大鳥似的飛瞭有房頂那麼高,慢慢地飄落下來。
“旺火燒大鍋,不蒸饅頭蒸(爭)口氣。現在我不是要雇駝工,我是在買我的面子。海九年,我胡德全雇你是雇定啦!我再問你,我給你兩個駝工的工錢,你幹不幹?”
海九年又一次從地上爬起來瞭:“胡馱頭,我把話說清楚瞭,姓海的我今日是王八吃秤砣,鐵瞭心啦!你就是給我一個銀駱駝的工錢我也不會幹的。”
當下,胡德全把蟒皮鞭緊攥在手裡,充滿怒氣的眼睛盯著海九年,還不肯罷休,罵道:“給臉不要臉的玩意兒,你以為你是誰?他媽的,不給你點兒顏色,你怕是不知道馬王爺長得幾隻眼!”
海九年一隻手捂在傷口上,血從他的手指縫直往下滴,半個臉都被鮮血糊滿瞭:“胡馱頭!你有種,打得好,我海九年把今天這個日子記下啦。”
“你他媽的還敢嘴硬?我叫你……”
“啪”的一下那巨蟒又啄瞭下去,這一次沒有打住海九年,而是抽在瞭二鬥子的身上。二鬥子撲到瞭海九年的跟前,伸開雙臂把他的朋友抱住瞭。立刻就有一道血印斜著劃過瞭二鬥子裸露的脊背。
“哦嗬!又跳出來一個不怕死的。”胡德全怪叫一聲,手下得更狠瞭。蟒皮鞭就一下接一下地抽在瞭二鬥子的身上。二鬥子咬著牙拼命地把腦袋藏起來,一聲不吭地挺著。
胡德全又舉起瞭鞭子,但是一隻有力的手抓住瞭他的手腕子。胡德全一扭臉見是戚二嫂,“怎麼?內掌櫃的來擋我的事?”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胡馱頭是不是還想與我這個女流再練一場?”
“你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隻是看不下眼。我勸你做人別太過分!”戚二嫂說,“願不願給你做事是人傢的自由,你得講道理。”
“戚二嫂說得對。”
“算瞭吧!胡馱頭。”
“海九年也被你打啦,拉倒吧!”
王鍋頭走到瞭胡德全的跟前:“得饒人處且饒人。俗話說得好:寧欺老勿欺小。”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勸你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你知道日後這倆後生會有多大的出進?鄉裡鄉親的,別把事情做絕瞭。”
“算啦,算啦……”
眾人七嘴八舌地勸著。
胡德全用兩隻胳膊劃拉著排開眾人走出去瞭。在院子的門口胡德全勒住瞭馬,拿蟒皮馬鞭指著海九年警告道:“海九年!你把耳朵豎起來給我聽好,在貼蔑兒拜興這地場你敢跟我胡德全作對,總有一天把你收拾瞭。”
還算好,胡德全不過是因為一時的氣憤給海九年與二鬥子一點點教訓,所以他打的時候下手還不算太狠,蟒皮鞭並沒有傷著他們的筋骨。二鬥子在炕上趴瞭三天之後就能夠下地走動瞭,渾身的鞭傷結瞭痂,厚厚的就像穿上瞭一件鎧甲,直到一個月以後才算好利落瞭。
海九年的傷勢較二鬥子輕一些,隻是被傷瞭皮肉,用藥養瞭一個來月便也好瞭。但是一道傷疤鐫刻在海九年右邊的眉骨上,成瞭永遠的紀念。那道傷疤改變瞭海九年的面貌,使過去熟悉他的人都不敢認他瞭;同時那道傷疤也給他的臉平添瞭三分野氣和匪氣。
這天晚飯後在海九年與二鬥子的小屋裡,兩個人又一次議論起挨打的事。海九年在油燈下照著一塊破鏡子摳掉臉上的最後一塊傷痂。他一邊看著臉上揭掉痂後暴露出來的白色嫩肉,一邊牙齒咬得嘎嘣嘎嘣響,憤憤地說:“他媽的!胡德全,老子心裡記下你瞭!你等著,總有一天我會找你算這筆賬的!”
“你真的記恨胡馱頭呢?”
“是豬才記吃不記打呢!”
“那又何必呢,其實胡德全也是一時性起才對咱們出瞭手的。要我說,這事也怪你自己,既然胡馱頭要雇你那也是看得起你,你為什麼就非拗著不肯答應呢?”
“你忘記瞭嗎?戚二嫂院子裡的那塊上馬石還在那兒等著我呢,我不能隻有吃性沒有記性呀!在哪兒跌倒在哪兒爬起來,我海九年非要把那塊上馬石搬起來不可!”
二鬥子說:“就算是你把那塊石頭搬起來又能怎麼樣?我猜不透你的心思。”
海九年沉默著。
二鬥子又問:“你就為這點事兒?”
“對!”
二鬥子搖搖頭不說話瞭。
過瞭一會兒,海九年猛然想起什麼,問二鬥子:“那天你為什麼要替我挨打?”
“這有什麼,我二鬥子是個孤兒,你呢,雖說是有傢可是不能回,咱倆都是苦命的人!常言說在傢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不護你誰護你?”
“叫我怎麼謝你?”
“說這話就見外瞭,假如我要是有一天遇上難處,還得靠你呢。”
“二鬥子!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九哥,我有個想法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你說,隻要是我海九年能辦到的。”
“要是你不嫌棄的話,我想與你結成異姓兄弟。”
“好哇!我也正有此意呢。”
於是兩人焚香叩頭,盟誓從此結為兄弟。
五
八月的一個上午,陽光亮旺旺地照著戚傢的院子。戚二嫂盤腿坐在自傢的炕頭上做針線活兒,她在為戚二掌櫃趕趁著縫制一件狐腿皮拼成的坎肩。身邊是一堆喀爾喀紅狐貍碎皮子皮。皮子雖然零碎可是真正的西伯利亞火狐上的腿皮,毛根部擁滿瞭橘紅色的絨毛,許多毛尖上都呈現出褐色的黑點子,密密匝匝的一把抓不透。那狐皮自然地便散發著熱量,摸一摸好像火燙似的感覺。自打戚二嫂嫁過來,每年都要給走外路的丈夫縫一件新的狐皮坎肩。俗話說得好:男人的身上帶著女人的一雙手呢。不管戚二掌櫃走到哪裡,人們一看到他身上的那厚墩墩的狐皮坎肩,就知道他傢裡有一個好媳婦。
狐貍皮在戚二嫂的手裡滑動著,耳聽得一陣異常沉重的腳步聲在院子裡響起,那腳步聲不但沉重,而且非常地緩慢。戚二嫂兩根手指捏著針在鬢角上蹭著,那手就停住瞭,她覺得院子裡的動靜好生奇怪,隔著薄麻紙的窗戶隻能看出有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在院子裡晃動。
“院子裡是誰呀?”戚二嫂問瞭一句。
沒人回答,卻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咚咚”響著越來越近。戚二嫂又問瞭一聲:“是誰呀?快進屋裡來吧。”
回答她的是一聲巨大而又沉悶的聲響,是什麼東西落在地上的聲音,震得她身下的土炕直顫動,窗戶紙也唰唰啦啦地響。戚二嫂被駭瞭一跳,手上的針也掉瞭,正要再問,就聽院子裡傳來一個男人粗聲粗氣的說話聲:“戚二嫂,你出來!”
“是誰呀?”戚二嫂一邊往炕下移動著身子,一邊問道。
院子裡的那個人沒回答。戚二嫂隻聽到一陣粗重的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上午的太陽照得正猛,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站在屋門前的臺階上,戚二嫂把手放在眉骨上觀察著奇怪的客人。來人身高樹大,雙手叉腰站在院子當中。
“是誰呀?找我有什麼事?”
“你不是讓我搬石頭嗎,現在我把那塊上馬石從院子門口搬到院子當中來瞭!”
那個人把一隻手臂在陽光中揮動瞭一下,指著他腳下的大石頭說道。
這一回戚二嫂不但從聲音中聽出瞭,同時漸漸適應瞭陽光的眼睛也認出瞭,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海九年!
“哦,原來是九年兄弟呀,我當是誰呢,你弄出的動靜怪嚇人的。”戚二嫂笑瞭,抬腳走下臺階,“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吧,別跟二嫂繞彎子。”
海九年卻不說話,隻拿目光往腳下的上馬石一甩,然後拿眼睛看著戚二嫂等待著答復。
戚二嫂略一愣怔,旋即便恍然大悟,身子向下一蹲,兩隻手在膝蓋上使勁拍瞭一下,哈哈大笑起來:“別看我戚二嫂是個女流,我的眼睛看人可毒著哩!我早就料到瞭你總會有這麼一天的,今天你果然就來瞭。這沒什麼好說的,既然你有這個本事我就雇你瞭!眼看著駝隊就要起程瞭,活計多得忙不過來。這會兒你就去搬你的行李吧,到東廂房和王鍋頭一塊兒住。至於工錢麼,該怎麼著就怎麼著。”
“好,我這裡謝謝戚二嫂瞭!”
“沒什麼好謝的,去吧,搬你的行李去吧。”
話說完瞭戚二嫂發現海九年還站在一進門的地方躊躇著。“還有什麼事嗎?”
“我……”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大男人傢的吞吞吐吐做什麼?”
“我想和戚二嫂借點錢。”
“借錢?”
“是。”海九年側著腦袋從旁邊觀察著戚二嫂的反應,“不知戚二嫂肯不肯?”
“你一個拉駱駝的人,眼看著就要跟著駝隊出發瞭,借錢做什麼?”戚二嫂擰著眉頭看海九年,“莫非是你要去賭博?”
“我不賭博。”
“那你借錢做什麼用?”
“我想跟著駝隊到恰克圖那邊捎帶做點小買賣,我知道胡馱頭這回給咱貼蔑兒拜興駝隊攬下的活兒是要往恰克圖送的。”
“哦,我也知道是往恰克圖送貨。”戚二嫂說,“我早就看出來你不大像是個賣苦力的人。你是想掙輕巧錢呀。”
“是。戚二嫂借還是不借,給我句話。”
戚二嫂皺著眉頭思忖著沒立刻回答。
海九年說:“我給您一分八厘的利息。”
“這個……”
“要是戚二嫂嫌少的話,我可以答應您二分的利息。”
“……”
“一年之內我給您二分利息,要是超過一年利息漲到二分二!”
戚二嫂笑瞭。
“你笑什麼?”海九年問,“莫非戚二嫂是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笑你賬目算得清楚!”戚二嫂收住笑說道,“我告訴你我戚傢也不是什麼大財主,我傢的銀子回來都買瞭駱駝。哪裡有什麼富餘的錢。要借錢你去找蹇傢兄弟。”
海九年無聲地離開瞭戚傢的院子。
隔瞭三天的上午,戚二嫂看見海九年又一次走進瞭她傢的院子,肩膀上扛瞭行李,也沒和她招呼就徑直走進東廂房瞭。戚二嫂跟在海九年身後走進瞭屋子。
“你和蹇傢借到銀子沒有?”
“我沒去。”
“為什麼?”
“不為什麼。”
“那你不做小買賣瞭?”
海九年也不看戚二嫂隻顧自己低著頭把行李解開,在炕角上放好。
“你咋不回答我的話呀?”
戚二嫂不滿意瞭,說話的聲調拔高瞭許多。
“沒錢就不做唄。”
“哼,耍脾氣呢。”
“給人扛活兒的人還敢耍脾氣……”
“我也看出來瞭,別人都是賣苦力,你海九年卻想賺輕巧錢,賺大錢!是不是?你要是賠瞭呢?”
“做買賣有賺就有賠。”
“告訴我你打算做什麼買賣?”
“買賣上的事我給你說不清楚。”
“呵!還不願意跟人說。”
“買賣上的事有時候也不能說。”
“好!不說就不說。你打算借多少?”
“十二兩銀子和兩峰駱駝。”
“好,我借給你!”
“戚二嫂不是沒有富餘錢麼?”
“是我的私房錢。”
六
九月,塞外的夜已然是涼意甚濃,從遙遠的西伯利亞刮來的冷風在陰山的禿頂上吹奏著尖利的號角,風把聚集在山頭上的雲彩刮散瞭,清亮的月光映照出陰山黑黝黝的身影,大山後面的天幕變成寶藍色的,放射出藍幽幽的神秘光澤。
依偎在陰山腳下的貼蔑兒拜興一片燈光閃爍,正經歷著一個激動人心的不眠之夜。經驗豐富的護衛狗們預感到瞭駝隊就要起程遠行瞭,一個個都豎起耳朵在黑暗中跑來跑去,激動地吠叫著。狗的叫聲劃破瞭夜的寂靜,給貼蔑兒拜興制造著緊張忙亂的氣氛。燈光在每傢每戶的屋子裡徹夜亮著,在各傢的院子裡,駱駝們精神抖擻地在倒嚼著,等待著。駝戶掌櫃子們腳步匆匆挨個兒查看著貨物——所有貨物都必須按照規矩包裝捆綁,以保證在經過數千裡地的顛簸之後仍然完好無損,督促著駝夫把貨包放到駱駝的背上去。女人們的嗓門尖利的喊叫聲在黑暗中顯得特別響亮。黑暗中是一片看不見的匆忙和緊張。偶然奏響的駝鈴就像警鐘似的,銅質的音響在夜的黑色空氣中飄蕩一陣之後又消失瞭。
起馱之前,在村子北邊的關帝廟前進行例行的祭祖朝拜。幾十支羊油火把將關帝廟和廟周圍的空地照得一片通明!馱頭胡德全帶領著領房人牛二板和全貼蔑兒拜興大大小小三十二傢駝戶的掌櫃踏進廟門,向關帝爺的塑像焚香叩頭,祈禱至聖至明的關老爺保佑駝隊此一去人畜平安!
所有的隨隊駝工和貼蔑兒拜興的女人孩子以及還能走動的老人,全都跪在大廟前。已經馱好瞭貨的駱駝黑壓壓地臥著,從廟前的空地一直向村巷裡延伸過去。人不語,駝不鳴,狗不叫,整個村子是一片肅穆的安靜。
廟內,幾十支蠟燭把殿堂照得亮亮堂堂。馱頭胡德全、領房人牛二板面對關帝像一左一右站著,他倆的中間便是貨主——一個中年的商人。這位商人面色沉靜,留著一抹黑色的髭須,穿一件吊面的狐皮大氅。胡德全把身子側瞭側說:“王掌櫃,請吧!”
商人把手伸進袖筒裡,拿出一捆香、一張黃紙。牛二板用石頭擊打著刀形的火鐮,把黃紙燃著瞭,把點著的香插在香爐裡,三個人一起跪瞭下去。
預先準備好的貨物都打好瞭包,不論是茶葉還是其他的百貨一律按照一份一百八十斤的分量裝包,少不得也多不得,這是規矩。幾百年的駝運歷史造就瞭歸化駝運行的許許多多鐵的規矩,從房子的大小到駱駝韁繩的長短都有嚴格的規定:駝隊以駝夫用的帳篷——駝運行稱為房子——為計算單位,大房子直徑為一丈五尺五寸,可容納五十六人;中等房子直徑為一丈三尺五寸,可容納三十三人;小房子直徑是一丈一尺五寸,能容納十八人。駱駝韁繩的長度一律為七尺五寸,毛抓子為七寸,摟頭繩是七尺,綁鞍架的挺繩是二丈五尺……駝隊下面以把子(亦稱鏈子)來計算,每鏈駱駝一十八峰,由一個駝夫牽引;駝隊運營最小的單位便是一頂房子,由一名領房人負責,每個成員都隨身攜帶刀槍棍棒作為抵禦暴客的武器;條件好的駝隊中還可以配備若幹槍械,這就要視自己的能力而定瞭。
貼蔑兒拜興獨立組成自己的駝隊,有自己常年雇請的職業領房人牛二板。隨行打火造飯的是王鍋頭。王鍋頭自己牽一列駱駝,馱的是米面油鹽鍋碗瓢盆以及六個能盛一百斤水的大鱉子和全駝隊用的房子,這一列駱駝也是由十八峰組成。一般的駝隊還另有一名專為人和駱駝治病的先生隨隊而行,然而貼蔑兒拜興的駝隊卻免瞭這個先生,這是因為王鍋頭不但精通算命,還頗懂醫道,遇上人得個頭痛腦熱或是駝馬、護衛狗患瞭諸如口瘡、脫掌、瀉肚、壓梁之類的疾病,王鍋頭都能以胡椒、白礬、百步根等極簡單的藥物加以治療,藥到病除。這樣他一個人既做瞭鍋頭又兼瞭為駝夫和駱駝治病的先生。王鍋頭在貼蔑兒拜興受人敬重,這是其中的重要原因。雇用王鍋頭隻需出一份工錢,卻可頂兩個人使用。
像貼蔑兒拜興這樣的從事駝運業的專業村在歸化地方達幾十個,星羅棋佈地撒在城市的周圍,它們全都屬於歸化城萬駝社管轄。在業務方面,貨源由萬駝社統一兜攬,運費也是由萬駝社與貨主統一結算。在歸化近百個行社中,萬駝社是最大的一個行社,它有註冊社員將近一萬名。它的社員分佈在歸化城郊的各個拜興裡。
歸化的駝隊每年的七月至九月起場上路,駝路分內路和外路:內路是指歸化往東邊的張傢口、道口、北京、天津一線,往南邊有通向太原、漢口等地的駝路;往西、往北就屬於外路瞭,向西通新疆、科佈多、烏裡雅蘇臺,向北的駝路則通往庫倫(今烏蘭巴托)、恰克圖、伊爾庫茨克、雅庫茨克,再往西往北駝路一直可以到達俄羅斯的歐洲城市莫斯科和西伯利亞諸城。不用說比起內路的駝道來,外路的所有駝道不僅在路途上要遙遠得多,而且沿路的地理環境也特別復雜,道路有時穿過草原有時跨越沙漠,還經常可能遭到暴客的襲擊。所以走外路的駝隊不但駱駝的品種好,駝夫也都是強悍同時拳腳上頗有些功夫的人。
貼蔑兒拜興的駝隊在歸化駝運行屬於實力雄健的隊伍,無論是在駱駝的種別上還是駝夫的能力、駝隊的自我保衛力量上,都是屬於一流的;而且他們還擁有年輕有為的世襲領房人牛二板。這樣的駝隊自然是專走外路的駝隊。即使是在走外路的駝隊中,貼蔑兒拜興的隊伍也是超群拔萃的,在歸化城的萬駝社裡是一支能力和信譽方面都十分良好的隊伍。
昏暗中海九年看見一個人影朝著他這邊走來,遠遠地他就認出瞭那是戚二嫂。“都弄好瞭?”戚二嫂問。
“弄好瞭。”
“頭一次出遠門不可大意。”戚二嫂說,“你跟他們不一樣。這些人都是久走駝道的。”
“我知道。”
“出門在外不跟在傢裡一樣,像搬大石頭那種蠢事你可再也別做。要懂得自己照顧自己,千萬別損害瞭自己的身體。受苦人不管走到哪裡,也不管做什麼活路,身體都是最要緊的!”
“謝瞭,二嫂。”
戚二嫂還要再說什麼,海九年把她的話打斷瞭:“二嫂,駝隊要起程瞭。”
戚二嫂扭頭看見領房人牛二板率先從關帝廟走出來瞭,牛二板走到拴馬樁前解開瞭驪馬的韁繩。牛領房氣宇軒昂,紉鐙扳鞍躍上馬背。
驪馬被打扮得花團錦簇,真絲編織的馬韁、嶄新的鍍銅馬鐙在夜的微光中閃閃發光。馬上的領房人更是威風凜凜,牛二板今日身著緊身的皂色衣褲,上衣的對襟處一排佈盤的梅花紐扣密密麻麻地從領口一直排到腰間,黑緞子的腰帶緊緊地纏繞著,外罩一件毛色潔白的貴重北極白狐皮坎肩,坎肩的外面套一件褐灰色的狼皮大氅,腳下蹬一雙香牛皮的高腰翹頭馬靴。驪馬兜起的風將狼皮大氅的下擺掀起來吹得“啪啦啪啦”直響,暴露出插在領房人腰間的牛骨頭把兒的三節鞭。一聲不響的王掌櫃牽著馬沉默地看著。
一陣清脆有力的梆子聲升起在貼蔑兒拜興的夜空,牛二板把馬鞭高高地舉過頭頂,吆喝道:“起——馱——啦!”
一聽到領房人的吆喝聲,負重的駱駝們立刻就全都自動地站起來,木制的貨架與披在駱駝身上的駝屜摩擦發出的吱吱嘎嘎的聲音連成瞭一片。所有的院門都大敞開來。駝隊開始緩慢移動,村道在無數負載駱駝的踩踏下呻吟起來。此起彼伏的駝鈴聲交奏著連綴成瞭一片強大的“嗡咚、嗡咚”的響聲,把所有的聲音都淹沒瞭。這駝鈴聲絕非是像某些多愁善感的詩人筆下所描寫的那般清脆飄逸,歸化的駝鈴一律是由純粹的黃銅鑄成,直徑五寸,長一尺半。這駝鈴奏出來的音響沉穩而又渾厚,實際上它更像是一座小型的銅鐘而不像是鈴鐺。
戚二嫂松開瞭駝韁。這以前她的手一直牢牢地抓著海九年駝列裡首駝的韁繩。
駝鈴聲交奏著裝滿瞭海九年的身體,把他的心攪得混亂不堪。他的身體就像一個沒有生命、沒有感覺的木樁夾在駝隊中間移動著。一種從來也沒有過的感覺就像濃霧似的在海九年的心裡彌漫開來,他覺得自己此刻就要到天邊去瞭,並且在那裡再也回不來瞭!腦子裡是腫脹的空虛。
出村八裡,駝隊開始進山瞭。
牛二板的驪馬站在山口的一塊巨石上,長脖子被真絲的韁繩勒得很不舒服地捩著,黃色的牙齒齜著,磨得光溜溜的鐵嚼口在它的牙齒間閃出濕漉漉的白光。
牛二板站在馬鐙上,手裡揮動著牛尾馬鞭催促著駝夫。在第一個山口和每一個拐彎兒的路徑,牛二板都要親自看著駝隊從自己的面前走過,而且他要一個一個地數人,一列一列地數駝。這是他的責任。領房人拿著超過一般駝夫十倍的酬金,他肩上的責任就不一般。要知道他帶領的豈止是一個駝隊,那實際上就是整個貼蔑兒拜興所有駝戶的身傢性命!除瞭駱駝,貼蔑兒拜興人再沒有別的什麼財產瞭。一旦駝隊有個什麼閃失,他牛二板就得像他的父親一樣,以自己的生命向村人做出最後的交待。
走在最前邊的是王鍋頭牽的駝列,在王鍋頭的首列頭駝的貨架子上插著一面黃底子紅心的旗幟,這是歸化商人和萬駝社共用的傳統商旗。
緊跟在王鍋頭駝列後面的是馱頭胡德全,跟在胡德全後邊的是他傢的長工和臨時雇來的駝夫牽的駝列;再往後便是蹇老大傢的駝列、蹇老二傢的駝列、蹇老三傢的駝列,蹇老四、蹇老五、蹇老六、蹇老七傢的駝列;接下來是戚二掌櫃傢的駝列、白駝寡婦傢的駝列、刁三萬傢和段傢兄弟的駝列……除瞭幾傢寡婦,所有的駝戶掌櫃都親自牽一列駱駝並且走在自傢駝列中第一的位置。貼蔑兒拜興的駝戶掌櫃子不論傢業發展到瞭多麼大,走駝道的時候都要自己親自牽一列駱駝。這是歷史遺留下來的習慣。
海九年加緊瞭腳步從牛二板的驪馬身邊走過去瞭。第一次走駝道時的這個清冷的黎明就像有人拿刀子刻在瞭他的頭腦中:凌晨的寒冷的光亮是紫色的,陰山的一座座峰巒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峰巒像大海裡的巨浪,延綿不斷地鋪展著。駝鈴的交奏聲變得很有韻律瞭,駝鈴聲與駱駝、護衛狗的蹄聲以及人的腳步聲匯合在一起,像撞擊著巖石的海浪,引出瞭經久不息的聲響。許多巖石的僵直的冷面孔從身邊閃過去,百無聊賴的昏昏沉沉的時光一點一點流逝過去。
一個月之後,駝隊在千裡之外的喀爾喀草原迎來瞭初冬的第一場雪。像小孩手掌大的雪片紛紛揚揚地下瞭一天一夜,皚皚的白雪覆蓋瞭一切,統治瞭一切。雪原上的山脈都像大海裡凝固的巨浪,矗立著。縱橫交叉的湖河溝汊都被寒冷凍結瞭,都被大雪填平瞭。駝隊再也用不著為難以渡過的湍急的河流而發愁瞭,幾乎可以直線地照著目的地走瞭。駝道一到這種時候就變得清晰瞭,這也是為什麼駝道總是在冬天裡特別繁忙的原因。
駱駝的毛在進入草原的過程裡迅速生長起來,厚厚的絨毛讓主人的大手抓上去一把都捏不透瞭。駝夫們在各種狼皮的、狗皮的、狐皮的坎肩外面又套上瞭老羊皮的大氅,戴上瞭三耳的皮帽。主人給護衛狗穿上瞭小套鞋。習慣瞭寒冷的駱駝很舒服地把寬大的蹄掌踏在綿軟的雪地上。“嗡咚、嗡咚”的駝鈴聲此起彼伏地響著,風把它悅耳的聲音帶到瞭十裡之外。從遠處看駝隊就像一條細細的黑色溪流在銀色的雪原上緩緩地流動。每兩個駝夫之間都相隔著十八峰駱駝的距離,這使他們無法交談。能夠把他們心靈聯結起來的就隻有那狂野而豪放的歌聲瞭。幾乎每一個駝夫都是出色的歌手,一個駝夫的歌聲還沒有停下來,另一個人的歌聲立刻就接上瞭。
大雪把整個世界都遮蓋瞭,幾乎是沒有變化的景物一點一點從身邊滑過去,每天都是如此。完全沒有方向感,好像就連時間也在這無邊無際的大雪中凝固瞭。駝鈴嗡咚嗡咚地響著,風聲呼呼地吹著,駝夫的雙腳一步一步向前邁去。人的生命、駱駝的生命被簡化瞭,那就是機械地倒動著腳和蹄掌向前移動。對於他們來說在這個世界上活著隻有一件事可以做,那就是不停地朝前走。
但是駝道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麼寂寞,一到紮房子的時候駝夫們就湊到瞭一起,說說笑笑互相幫助將凍成瞭大冰坨子的匣子鞋脫下來——沒人幫忙匣子鞋是脫不下來的。大傢圍著篝火吃飯。駝隊裡有不少出色的獵手,幾乎每天大傢都能吃到烤野黃羊或是燉鵪鶉這樣的野味。皮褥子的下面鋪著栽絨的駱駝屜子,把人的身體與踏瓷實瞭的冰雪隔開。吃完飯也不急著睡覺,都趴在被窩裡抽起瞭香噴噴的葉子煙,講著笑話。海九年和二鬥子、刁三萬、段八十三、蹇傢七兄弟睡在一頂房子裡。蹇老五是一個臉上長滿絡腮胡子的中年漢子,生性詼諧而活潑,也愛說話。他一邊把胡子上的水一把一把往下捋著——那都是凍結在胡子上的冰消融成的,一邊說:“要是能把老婆帶在身邊就好瞭,能給我把被窩暖和暖和。”
也不知道是哪個聰明人想出的好辦法,駝隊紮房子休息,大傢在房子睡覺是按照順時針每天挪一個人的位置,不論年齡大小和資格深淺,一律平等,也不分什麼掌櫃不掌櫃的,大傢都一樣,就連領房人也不例外。每個人都有睡房子旮旯較為暖和位置的機會,誰也躲不過睡房子門口遭冷風折磨的罪。這一天正好輪海九年睡房子門口。從羊毛氈子的門簾縫隙那兒鉆進來的冷風直往他的被窩裡躥,九年伸手把被角使勁掖瞭掖。
“帶來也沒有用,”二鬥子說,“你那老婆太瘦瞭,沒有多少熱乎氣。”
“連老婆都沒有的人還能知道老婆的身上有沒有熱乎氣?”
“女人都一樣。”
“等你娶瞭媳婦就知道老婆有沒有熱乎氣瞭,娃娃傢的你還嫩著哩。老婆這種東西裡面的學問可大啦。”
“我的老婆這會兒也不知道在幹什麼呢。”刁三萬若有所思地說。
“能幹什麼,都後半夜瞭。”
“放心吧,你那個麻臉婆子自己可會找好事情做哪,說不定這會兒正讓甘州來的那個夥計親她麻臉哪!”一陣哄堂大笑,像爆炸似的。
“哼!蹇老五,你他媽的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刁掌櫃,”蹇老五問道,“你昨兒個不是說胡德全傢的三閨女和牛二板有一腿嗎?到底咋回事,你說說。”
“牛二板的事你們問二鬥子,他最清楚!”
“二鬥子,快說說!”許多人都攛掇著說。
“我不知道。”
顯然二鬥子不願意揭自己師父的醜底。
“這有甚,”蹇老五說,“誰傢的鍋底還能沒有黑?你說吧,沒事兒!你師父不會知道的。”
“你說說,那次你到牛二板屋裡耍,後來累瞭就在牛二板的炕上睡著瞭。半夜醒來的時候你看見甚啦?”刁三萬很耐心地啟發二鬥子。
“看見甚,我看見人摞著人。”
“那女人是不是胡傢三閨女?”
“還能是誰?”
“二鬥子,看清楚沒有,牛二板和胡傢三閨女哪個在上、哪個在下?”
“蹇老五,你倒問瞭個仔細,你又不是沒老婆,你什麼不知道。”
“不是的,我聽說胡德全那三閨女可是不一般,騷勁兒大著哩,做那事她總好在上邊兒,騎著牛二板幹!”
“不能吧?天下竟有這樣的女人?”
“怎麼不能,不信你們問二鬥子。”
於是眾人又逼著二鬥子說。
二鬥子被搞得很窘。他雖然已經十八歲瞭,可在性的問題上知道得還很少,還非常幼稚。他清楚說出這些事對牛二板不好,可是他拗不過大夥兒。這些粗野的駝夫都被關於牛二板和胡德全三閨女的秘聞撩起瞭興致,一個個眼睛都發亮瞭。興致勃勃的刁三萬光顧著聽故事,連煙也忘瞭抽,結果半截煙灰掉在瞭他的胳膊上。被煙頭燙瞭的刁三萬猛地在被窩裡躥瞭一下,“嗚哇哇”地怪叫著把光胳膊拼命甩著。
出瞭怪相的刁三萬又在房子裡引發出一陣大笑。
“快說吧,二鬥子。”蹇老五督促著二鬥子,“你看看大傢都等著呢。你要不說就怕是今天的覺也睡不成瞭。”
二鬥子終於說瞭:“是……三閨女在上邊。”
“嗚啊啊,真是這麼回事呢!”
“嘖嘖嘖……”有人像吃到瞭什麼香東西似的感嘆著。
“看不出來,胡傢的三閨女還真能弄出些新花樣來呢!”
……
“睡吧!明天還趕路呢。”王鍋頭的話裡有瞭埋怨的意思。
得到瞭滿足的駝夫們不再鬧瞭,都蜷縮著身子把被窩掖緊睡瞭。
在各種不同聲調的鼾聲伴奏下,海九年睡得很香甜。
駝隊走瞭近兩個月。白茫茫的雪原,無邊無際,不停地走。早已經不知道腳下是草原還是戈壁,生命的全部內容都歸結成瞭一個字——走。海九年的感覺簡直就是如夢如幻。這是一種與商界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是屬於社會底層人民的簡單生活。駝夫們的這種粗糙、豪野的生活改變著海九年。不知不覺間海九年心中鬱結的硬塊開始化解,他感到自己的生活還是有指望的。長途跋涉的勞累和風險磨煉著他的意志,也消耗著他的旺盛的精力。每到程頭,把貨馱子卸下吃過飯倒頭就睡。勞累也不允許他去想很多事情,很快就睡著瞭。生活的現實是要求他盡快恢復體力,不然就無法完成第二天的行程。
黃昏起程,凌晨休息。日復一日,日子就像雙胞胎似的,看不出什麼區別。
駝隊整整走瞭五十八個程頭也就是五十八天!海九年在心裡頭一天一天數著呢。第五十八天的中午,駝隊被一個騎駱駝的人截下瞭。正是下午,駝隊上的人剛剛吃完飯準備起貨馱子呢。王鍋頭叮叮當當地拆卸房子。是王鍋頭第一個發現瞭異常情況,他指著雪原上的一個方向喊道:“牛領房!胡馱頭!你們看!”
所有的人都順著王鍋頭指的方向看去。
就見那駱駝一路狂奔著迎面朝駝隊跑過來!雪塊被駱駝的四隻蹄子拋起來向四外飛舞,沉悶的蹄踏聲聽得清清楚楚。駝隊的護衛狗就像是獲得一項命令似的,剛一看到騎駱駝的人出現在雪崗子上,二十多條狗就一起狂吠包抄過去!
還隔著大概有三十丈,騎駝人被迫地把駱駝勒住瞭。
“請問那是哪裡來的駝隊?”
“你是什麼人?”牛二板策馬向前拿鞭子指著來人問道。
“我是從恰克圖來的,”騎駱駝的人扯開嗓門喊道,“你們是貼蔑兒拜興的駝隊嗎?”
“我們是貼蔑兒拜興的駝隊。”牛二板說,“你是什麼人?”
“我是天義德商號的夥計,我姓李。是我們掌櫃派我來傳話……”
群狗撲著叫著,牛領房沒聽清對方的話追問道:“你說你是哪個字號的夥計?”
“天義德商號!”來人喊道。
“是歸化總號來的嗎?”
“不!我是恰克圖分莊的夥計!”
“天義德商號的什麼掌櫃派你來的?”
“恰克圖分莊的段掌櫃!”
“告訴我段掌櫃的名和姓。”
“段掌櫃名叫段靖娃!”
“好,你說對瞭。”
牛領房把兩根手指頭伸到嘴裡打瞭一個呼哨,正在圍著李夥計的群狗立即停止瞭吠叫。再聽一聲呼哨,所有的狗全都折返回來,一齊聚在駝隊的周圍。
李夥計驅趕著駱駝走向駝隊。胡德全迎著騎駝人走過去,他皺著眉頭打量著來人:由於長途奔跑,來人連人帶駝全都被霜雪包裹著,根本看不出他的什麼面目。胡德全客氣地招呼道:“請下駝來暖和暖和吧。”
“哨格——”
駱駝在李夥計的命令下跪下前腿臥倒瞭。
誰也沒有註意到,當李夥計說出段靖娃名字的時候,一旁的海九年出現的強烈反應。也沒等胡德全命令他就撲過去,主動從李夥計手裡接過駱駝韁繩,說:“把駱駝給我!我看出來它是跑乏瞭,得給它好好喂些料!”
“好吧……”
走進氈房的時候李夥計一邊回頭望著牽駝走開的海九年,一邊對胡德全說:“真是個機靈的夥計!”
“不是夥計,是駝夫!”
“對,真是個機靈的駝夫!有眼力見兒。”
胡德全把客人讓進氈房裡,問:“請問段掌櫃帶來什麼要緊的話?”
李夥計從王鍋頭手裡接過一碗茶,一邊喝著茶一邊和胡德全說話。
“段掌櫃讓我告訴你們,要駝隊就地停下!”
胡德全問:“怎麼回事?”
“恰克圖出事瞭。”李夥計解釋說,“買賣城閉市瞭。咱們這批貨不往恰克圖運瞭。”
“他媽的,是誰讓閉的市?”胡德全罵起來,“把我們的駝隊擱在半道上……”
“別罵瞭!”李夥計急忙阻止胡德全,“是皇上!”
“是皇上的命令?”
“不是命令,是聖旨!”
“為什麼?”
“我們怎麼辦?!”二鬥子喊叫起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
李夥計說:“大夥兒別著急,就地休息。段掌櫃說瞭,先讓駝隊就地停下,往哪去再等段掌櫃的話。”
海九年走回到氈房,悄悄地在李夥計身邊坐下。
眾人一聽立刻亂瞭,嚷嚷起來:“這可怎麼辦?冰天雪地的……”
“我們和貨主是有合同的,遲到瞭要賠款的。”
“我們貼蔑兒拜興的駝隊從來沒有失過約。”
“有個信譽問題!”
“不能壞瞭我們的信譽!”
“這不怪你們,”李夥計解釋說,“是外界的原因。恰克圖出事故由我們字號負責。”
“沒人管瞭?”
李夥計說:“我和大夥兒待在一起,等掌櫃的話。”
“好!李夥計已經把話說清楚瞭,大夥兒就不用再吵吵瞭!”胡德全擺擺手,大傢安靜下來瞭。胡德全命令王鍋頭:“紮房子!”
王鍋頭笑瞭:“本來房子就沒來得及拆,倒省事瞭。”
李夥計看看坐在身邊的海九年,問:“我騎的那峰駱駝你安頓妥瞭嗎?”
“放心吧,小掌櫃!”海九年說,“我給它解瞭韁繩上瞭絆,現在正在吃草呢。”
胡德全說:“行瞭,李夥計!咱們安下心來喝茶。”
王鍋頭邊忙亂著準備給大傢熬茶,邊發表感想:“正走得腿也軟瞭,心也乏瞭!巴不得歇息歇息呢。”
駝夫和駝戶掌櫃倒沒什麼,這些人思想都非常單純。既然貨主發話瞭,沒有他們什麼責任,就地休息也沒什麼不好。大夥兒重新把剛剛搭在駱駝背上的貨馱卸下來,把駱駝放開,返回到房子裡歇息。房子內是一片輕松活躍的氣氛。很短暫的時間裡就有幾個駝夫湊在一起玩起瞭編棍的遊戲。這是一種簡單的賭博的遊戲,隻需要四根小木棍就能玩起來。嘻嘻哈哈的說笑聲響起來瞭。
李夥計看著玩編棍的駝夫無憂無慮的樣子很是感慨:“他們倒是活得輕松啊!”
“你奇怪嗎?”陪著李夥計的胡德全說,“這些人即便是死到臨頭,掉腦袋之前還是高興的。”
“可是買賣人就不一樣瞭。做買賣一旦發生變故,說不定就是幾萬幾十萬的賠累,有的商號就怕是會傾傢蕩產瞭。商人把買賣看得比命重要,買賣沒瞭,比要瞭命還難受。”
“人和人就是不一樣啊。”
“做甚也有做甚的難處。”
“是啊。”
“唉!不瞞你胡馱頭說,”李夥計愁眉苦臉地說,“恰克圖閉市三天,我們段掌櫃就三天三夜沒合眼!”
“啊!是這樣……茶好瞭,來,喝茶!”
海九年瞅個空子低聲問李夥計:“小掌櫃,你傢的段靖娃……段掌櫃他人可好?”
“你是問我們天義德的段掌櫃嗎?”
“我是問段掌櫃……”
“你認識段掌櫃還是怎麼的?”
“算是老鄉吧……”
“你和段掌櫃是一個村的嗎?你也是小南順村的人嗎?”
“不不……我是陽坡村的人。”海九年躲躲閃閃地解釋說,“兩個村子離得很近,人很熟!很熟……”
“哦,俗話說得好: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他鄉遇故知,是人生的幸事啊!”
“段靖娃小時候就很聰明……”
“是啊,段掌櫃更好瞭!”李夥計說,“聰明能幹,運氣也好。還是在學徒的時候就被郭大掌櫃看上瞭,那時候就被派到買賣城!如今已經是頂著一厘二身股的掌櫃瞭!在買賣城管貨物的進出。”
“哦!”
“段掌櫃是有福的人啊,三年前回鄉探親,第二年就得瞭一個男娃。”
“好哇……”海九年兀自嘆息著,“得瞭一個男娃。”
海九年在氈房裡坐臥不安,一會兒跑出去看看。跑出去第三趟的時候胡德全發話瞭:“海九年你做甚呢,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我看看我的貨。”
“看又怎樣,不看又怎樣?!還不是一樣?”胡德全說,“你那點貨充其量不過是十二兩銀子。”
李夥計問:“是這位夥計自己的貨?”
“一個拉駱駝的受苦人自己捎的一點貨,掙倆小錢。”
“什麼貨?”
“是大黃。”胡德全替海九年回答,“不怕凍不怕捂的,著什麼急?”
“也不能這麼說。”李夥計說,“胡馱頭你不做買賣不知道,經商自帶三分險!貨多貨少是一個道理。按說大黃這種東西在恰克圖是暢銷貨,什麼時候都缺。隻是買賣城一關閉就麻煩大瞭!”
“是好貨還怕嗎?”
“任你什麼好貨都是白搭!就地封存不讓動。你一動就是犯瞭走私罪!”
“走私我知道!被官府抓住不是殺頭就是罰款,傾傢蕩產……我見多瞭。”
李夥計說:“我們字號在恰克圖還壓著三萬斤大黃呢!”
“嘖嘖嘖……海九年,這一下你崴泥瞭吧?”胡德全嘲諷地說道,言語間流露出幸災樂禍的態度。
海九年的嘴角緊繃著不說話。
胡德全越說越來勁兒:“賣苦力的就老老實實地賣苦力,拉你的駱駝。玩什麼買賣!你看賠瞭吧?”
“胡馱頭不用說瞭,”李夥計說,“天有不測風雲,做生意賠賺都是常有的事。就跟打仗一樣,勝敗乃是兵傢常事。”
“可是你得賠得起才成。”
“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李掌櫃說,“你若是賠累不起,三兩銀子的買賣也把你打倒。”
海九年的嘴角還是緊繃著不說話。
可是海九年的心事卻不是那樣輕松。晚上氈房裡響起一片鼾聲後,他卻是大睜著眼睛一點睡意都沒有。腦子裡反復閃現的是段靖娃的身影,是小時候和段靖娃、傑娃在一起玩耍時候的情形。走馬燈般在腦子裡閃過的還有杏兒、父親和母親的身影,非常的清晰!
過瞭三天,天義德恰克圖分莊段掌櫃派的第二個夥計到瞭。他也是騎著駱駝趕來的,傳段掌櫃的話:貼蔑兒拜興的駝隊改道去烏裡雅蘇臺!
後來大傢才知道這一次恰克圖和買賣城閉市,光是歸化前往恰克圖的駝隊在半道更改路線的就有十八支呢!有的去瞭庫倫,有的去瞭多倫,有的幹脆原路返回。商傢損失很大。受損的不隻是歸化的商戶,中國其他的商人,俄羅斯的商人也一樣!甚至程度更甚一籌。俄羅斯商人計劃輸往中國的小麥、藥材、牲畜、皮毛等貨物大量積壓在恰克圖的倉庫內。貨物積壓,資本積壓,苦不堪言!有許多貨物還是從俄羅斯中部的烏拉爾山長途運來的。
駝隊到達烏裡雅蘇臺時,遠遠地看見那一片熟悉的建築,海九年的心就咚咚地跳起來,這裡是他曾經生活瞭三年的地方!這裡的城市和草原的每一個地方差不多都印著他的腳印。一種親切的、溫暖的回憶在他的心裡蕩漾。烏裡雅蘇臺與他在的時候相比,已經是面目全非,許多中國人開設的店鋪消失瞭,街市上俄羅斯商人開的店鋪已經占瞭絕大多數。這片草原的新主人如今是色棱王爺。
駝隊穿越烏裡雅蘇臺城,在當地向導引導下走進烏裡雅蘇臺城東北的一座大院,海九年閉著眼睛都能認出這是天義德商號的分莊!貼蔑爾拜興的駝隊就地卸馱歇息。
晚飯的時候海九年聽到一個驚天消息:不久前就在這裡,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與俄商巴達瑪耶夫公司因為爭奪商業地盤發生沖突,導致雙方發生械鬥,大盛魁鋪夥死亡一人!俄羅斯商人和當地牧民也有八九個人在這場械鬥中受傷。商業的活動被蒙上瞭血腥的氣氛,這件事不但震驚瞭草原,也震驚瞭千裡之外的大清朝廷。庫倫辦事大臣乃至北京的理藩院都過問瞭烏裡雅蘇臺事件,就連慈禧太後都被驚動瞭。於是盛怒之下的大清皇帝立刻毫不猶豫地宣佈關閉買賣城!
關閉買賣城和恰克圖市場歷史上曾經發生過許多次。但是每次閉市遭受損失最大的是商人,是俄羅斯和中國的商人。駝道停滯,貨物囤積於買賣城和恰克圖,商人們坐吃空耗,日曬雨淋,貨物損失慘重。這一次貼蔑兒拜興運輸的是天義德商號的貨物,貨物被妥善地安排存放在瞭庫房內。
駱駝全部放場瞭。沒事幹的駝夫們就地休息。
但是海九年的捎貨隻能是堆在院子裡。不但沒地方堆放,更要命的是不允許他私自出賣。喀爾喀草原市場早就被大盛魁幾傢大的商號壟斷瞭,根本就沒有無照小商人插足的餘地!對於海九年來說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恰克圖開市,而恰克圖開市遙遙無期。無奈之下海九年隻好求助於胡德全:“胡馱頭,你就幫幫我吧!”
“怎麼幫你?”
“你出面和天義德的小掌櫃說情,把我的貨收瞭吧。”
“你不是挺有本事麼?”
“這種時候胡馱頭就不要取笑我瞭。”
“不是我不幫你,”胡德全說,“前幾天你沒聽李夥計說,天義德商號自己的大黃還堆在庫房裡沒轍呢!有三萬多斤呢!”
“天義德傢大業大,不在乎再多海九年這一點兒。”
“胡馱頭有面子!”王鍋頭也在一旁幫著海九年說話,“你就替九年說句話吧!人都有個馬高鐙短的時候。”
“好吧。”
胡德全答應瞭海九年的請求,找到天義德管庫的小掌櫃好說歹說總算是把海九年的大黃給收瞭。給瞭個歸化的價格,算是沒有賠本。海九年對胡德全短不瞭一番千恩萬謝。胡德全說:“你也別光是嘴上謝我,回到貼蔑爾拜興你好好請我喝頓酒才行。”
海九年當下爽快地答應瞭。
單從賬面上算不算賠,可是白白搭上瞭一峰駱駝的腳錢,到頭來買賣還是賠瞭。離開大盛魁海九年所做的第一樁買賣就這樣收場瞭。
貼蔑兒拜興的駝隊就住在天義德商號的客房,屋子裡炭火燒著,溫暖舒適的感覺真的是太讓人舒服瞭。在雪原上跋涉瞭三個月,就像是踏進瞭天堂的感覺。駝夫們議論烏裡雅蘇臺發生的事情。
駝隊在烏裡雅蘇臺一住就是半個月,等待消息,希望買賣城和恰克圖的生意能夠重新開啟。但是希望渺茫。
吃飯的時候大傢聚在一起,議論就在頭腦簡單的駝夫們中間展開瞭。
“為什麼要關閉市場?放著好端端的買賣不做……”
“有錢不賺,是和銀子有仇啊?還是咋的?”
“說過瞭,是因為打架。”
“不是打架,是械鬥。”
“一個樣,就是打群架。”
“說法不一樣。”
“要命的是打架的是俄羅斯商人和中國商人,成瞭涉及國際間交涉的事情。”
“皇帝為瞭懲罰俄國人,就關閉買賣城。這樣一來俄國人就賺不上咱的錢瞭。”
“可是中國商人也無錢可賺瞭!”
“以往每次買賣城閉市都是針對俄國商人的,是對俄國政府的懲罰。”
“這次可倒好,卻是在懲罰我們自己。”
“其實哪次閉市都是既懲罰俄國人也懲罰我們自己。我們的皇帝,一有事就兩邊一起打板子。”
……
這種議論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更不會有什麼結果。說到哪兒算哪兒,說完也就完瞭。
在等待消息的無聊日子裡,大部分駝夫和駝戶掌櫃都到烏裡雅蘇臺大街上玩耍去瞭。在烏裡雅蘇臺城裡有許多可以玩耍的地方,寶局房、美人橋……歸化城有的東西烏裡雅蘇臺差不多是應有盡有!最初的日子大傢都很興奮,但是等到相同的日子過去半個月後,人們的心理就開始發生變化瞭。無聊的生活激發瞭駝夫想傢的情緒,首先是刁三萬忍受不瞭瞭。他找到胡德全,直截瞭當地說出瞭自己的想法:“不行!這可不是我的生活,既然沒有什麼事情我就得回傢。”
有人嘲弄道:“想你的麻臉老婆瞭吧?”
“這裡的美人橋上有的是美女,比你的麻臉老婆漂亮多瞭……”
“不一樣!”
“女人哪裡的都一樣!”
“你們不知道,”蹇老三說,“咱們的刁掌櫃是心疼自己的錢呢。”
“是啊!”
“其實我也舍不得呢,掙錢不容易。”
於是大傢一起喊起來:
“我也得回傢!”
“我也得回傢!”
“我也得回傢!”
“嘿嘿!今日這是咋瞭?”胡德全拿奇怪的眼神把在場的人看瞭一圈,“沒出過門啊咋的?”
“是待在這裡沒事幹。”
“虛度光陰!”
“對!回傢吧。”
胡德全帶著大傢的問題去找天義德分莊的主事掌櫃,得到的答復是:“繼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