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灰色的霧靄彌漫著,天剛蒙蒙亮,歸化城內的大街上還冷冷清清的。偶然可以看到一兩個挑水的漢子,晃晃悠悠地從街面上走過。他們的木制水桶的釣鉤上有鐵環在嘩啦嘩啦地響,聲音顯得很響亮、很悅耳。從大東街的巷子中駛出一輛馬拉轎車,車倌吆喝著趕著車,從挑水的男人身邊超過去瞭。這是一輛精致的轎車,掛著藍佈的簾子。歸化城北門,兩扇巨大的城門吱吱嘎嘎地叫著被守門人推開瞭。城門剛剛打開,那輛神秘的轎車就到瞭。出城後轎車徑直往西而去,沿著河沿拐上瞭牛橋。馬蹄嗒嗒,在清晨的郊外大道上顯得特別響亮和迅疾。不到半個時辰轎車就來到瞭西郊龍王廟旁邊的董傢花園。
轎車停下來。車夫撩起轎簾小心翼翼地扶著一位長者下瞭轎車。長者身著普通灰佈大褂,頭戴一頂瓜殼小帽,下巴蓄著稀疏的黑胡子,移步走向董園公義地。
坐落在歸化城西郊西龍王廟旁邊的董傢花園內有一個厝放屍骨的園地。這片園地原本是董傢花園的一個組成部分,坐落在花園的東南角,後來成瞭暫厝山西商人的一個地方。四畝寬的場地原本是一片荒地,董傢將這片地買下之後打瞭圍墻,植草種樹加養花,於是成為一個景致,很是幽靜。最初董傢花園的主人答應在他們的果園裡厝埋死人,隻是為瞭結交官吏和富商。那些死者生前都是官吏和富商的親朋好友,而且都是晉籍人士。暫厝的意義在於,等到這些屍體變成“幹喪”以後,好往原籍搬運。於是這裡就成為歸化地方一塊新近出現的公義地。
說到公義地,在歸化城的西郊和南郊大約有十幾處,其服務對象主要是山西籍的人士,諸如那些走西口的商人、打工的農民、做工的匠人、唱戲的和遊走藝人等。他們中間因為疾病或自然災害不幸死在瞭歸化,公義地就是埋葬他們的地方。它是地方官府和商社組織舉辦的一種善舉行為。一般來說公義地都有人管理,死人的墳頭按行排列,墳頭上編有號碼,還有詳細的登記簿,記載著死者的姓名、性別、年齡、籍貫,死亡時間、原因、地點等信息。
在那個缺少社會保障的時代,人的生命顯得非常脆弱,天災人禍、疾病、災害時刻都可能奪去人的生命。那麼隨之而來的就是為那些死魂靈安置而開辟園地,於是就有瞭大片公義地的出現。在歸化城除瞭這些公義地之外,還有另外兩處體現人性關懷的善舉,就是“夢樓當”和“大炕”。關於“夢樓當”和“大炕”很有些說道。“夢樓當”不是買賣字號,更不是當鋪,它是坐落在歸化城東郊孤魂廟西北的一片荒地,荒地的旁邊矗立著幾間破破爛爛的房子,是存放死屍的地方。遇有餓死或凍死街頭的乞丐或無業遊民,商會、同鄉會或是鄉耆、地保就雇傭“灰堆”把屍體舁到“夢樓當”。
在歸化凡是做這些舁死人、燒死人、埋死人營生的人統統被稱作是“灰堆”。“灰堆”是低賤行業中的低賤者,他們靠舁死人掙幾文少得可憐的錢,或者冒著感染疾病和遭遇道德譴責的風險剝取死人身上的衣服賣幾個醃臢錢來養命混日子。
隻因為這種寄存屍體的方式與當鋪存放物品的方式似有某種相通之處,因而被稱作“當”。“夢樓”頗有些詩性幻想的味道,它的得名肯定與某一文人學士有關。當鋪存當的是財物,這裡存當的是死人,區別僅此而已。“夢樓當”也有管理,平常日子存放死人的房子都用土坯封死。隻有到瞭每年陰歷的二月和八月才撤開土坯,打開洞集中處理兩次,屆時撤開封口的土坯把屍體全都搬出屋外。有人認領的屍首就由主傢繳納若幹銀兩作為保存費用而後將屍體抬走,沒人認領的就抬到小黑河燒瞭。渾水翻滾的小黑河岸邊就成瞭那些死者的終點站。隨著滾滾的濃煙,他們的身體和死靈魂就都脫離瞭這個苦難的世界。
“大炕”的地址在乃莫齊召前,它的功能與“夢樓當”略有不同。“大炕”是專門隔離病號的地方,就是專門處理那些即將死去卻還沒有死,身染重病的窮苦人的地方。那時候歸化道臺和土默特衙署合作在隆壽寺街設有簡陋旅舍數十傢,置之於隆壽寺前的空地上,專門用以收容乞丐和流浪漢中那些染有疾病者,也給此地起瞭一個含義朦朧的名字,曰“大炕”。歸化人都知道誰要是一旦被抬上瞭“大炕”,那就是在閻王爺那裡給你報上名瞭。
再說神秘的掃墓長者來到董傢花園內的墓地後,他把車夫和轎車留在園子外邊,自己一個人走進墓地,順著林間小道來到一個形制很是特別的厝房前。長者打開隨身攜帶的包袱,取出一些供品和燒紙,還有一些紙錢。把供品擺好瞭,然後老人跪下,把帶來的燒紙點燃,就著火把紙錢也都燒瞭。
老人一邊磕頭一邊說道:“海掌櫃,收下這些紙錢吧,你暫時先用著……我知道,人死是不能復生的。今天不管我怎樣做再也無法挽回你的生命,更無法洗刷我的罪過。既然是我造下的孽我就應該承擔所有的責任,今生今世我願做牛做馬服侍你!做你的孝子!贍養你的老人,養育你的兒孫。你是為瞭大盛魁的利益而犧牲的,你的死是我決定的,你的命是我拿去的。我實在是不得已啊!為瞭大盛魁的利益,為瞭大盛魁的生死存亡,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厝房和厝房裡的死人海掌櫃都沉默著。
人們不會想到,這個長者就是威震整個北中國、蒙古高原和西伯利亞的大盛魁商號的大掌櫃王廷相!
大掌櫃繼續說道:“可是今天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魂靈重見天日的時候終於盼到瞭——用不瞭幾天,等大盛魁賬期一過你就可以榮歸鄉裡瞭!就能清清白白地與傢人團聚瞭!我要為你的冤魂昭雪!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大盛魁的掌櫃海仲臣是一個清白的人!你死有所值。大盛魁的人不論是掌櫃還是夥計、財東,世世代代都將銘記你的英名!”
說著,大掌櫃竟流下瞭眼淚。
咳嗽聲震動瞭紙火的火苗,火苗跳動搖曳起來。眼淚從大掌櫃的眼角溢出來。接下來的咳嗽聲似乎震動瞭靜靜的樹林,鳥兒撲棱棱地飛起。
大掌櫃把手帕從嘴上拿下的時候發現上面有瞭些許鮮紅的血絲。看著那血絲,他長長地哀嘆一聲,覺得眼前的光線突然轉暗,於是閉上瞭眼睛。
大掌櫃知道自己的病是沉重瞭。三年前那場大廝殺雖說是大盛魁取勝瞭,但是所付出的代價也是非常巨大的。不僅僅是海仲臣的性命,還有數以十萬計的銀兩以及大掌櫃的健康。那場廝殺之後,大掌櫃身體可以說是每況愈下,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焦心的思慮之中度過瞭多少個難眠的長夜。
天光大亮之後,幾個衣衫襤褸的抹鬼人在看墳老人雲二爺的帶領下來到海掌櫃的厝房前。這些專門為墓地服務的受苦人是一個特殊的職業群體,民間把他們稱作是抹鬼人。
那些抹鬼人一個個滿臉的疑惑,其中一個年輕一點的指著棺柩前的供品和燒紙的灰燼,說:“怪瞭,大清早起的,已經有人來祭奠過瞭。”
另一個蹲下去拿手觸觸紙灰,說:“還燙手哩!”
“剛剛有人來過。”
其中一位年長者說:“這你還不明白?這死主是個有錢人!”
另一個說:“你們都不清楚,這裡還不隻是個錢的問題,你知道這位死主是什麼人嗎?”眾人都搖頭。
那領頭的向周圍看瞭看,壓低聲音說道:“他不是一般人,是大盛魁的掌櫃子!”
“啊……”
領頭的接著說:“他是被自己人害死的,為的是掩蓋大盛魁走暗房子的秘密……”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過去光聽說買賣人奸詐,想不到買賣人還心狠呢。”
“海掌櫃死的事滿歸化的沒有人不知道,他犯的是死罪!是董傢財主給他收殮的屍首……”
“這事咱說不清。”
“行瞭,你們知道就是瞭,再不要往外傳。動手幹活兒吧。”
“唉!再咋的也是誰死瞭誰最可憐,你們看這不是棺內的人流出來的湯,都幹結這麼厚瞭。”
“三年瞭,換作別人不是被野狗吃掉瞭就是被舁到小黑河燒瞭。”
抹鬼人說得不錯。三年前海仲臣的屍體被官府懸掛在北門城樓上示眾九日,是董傢花園的主人董國璽,冒死將他的屍體收殮起來的。董國璽將海掌櫃的屍體暫厝在自傢花園的義地內。當然這一切全都是大盛魁王大掌櫃暗中委托的,那時候大盛魁正躲避風頭呢。說好瞭待風頭過去再做處理。董國璽與大盛魁也算得上是老相與,王廷相把這樣機密的事情交給董國璽也是大盛魁對董傢的信任。
大掌櫃對董國璽做的工作很是欣賞。董國璽是一個講究信義的人,除瞭果園他還擁有水地幾百畝,門下有好幾十個長工做活,每年光是種莊稼得到的收益就頗為豐厚,他當然不缺錢也不愛財,所以大掌櫃送他的銀兩他全都用來為海仲臣修瞭臨時的墓葬。
幾年間大掌櫃每逢清明、七月十五幾個祭鬼的節日,都要親自前往董傢花園的義地去燒紙悼唁。
一般的叫做壘子,像海仲臣那種規模又大又上講究的就叫厝房。幾個抹鬼人幹瞭大半天,終於將海仲臣的厝房修整瞭一遍。幹完活兒坐在地上吸煙休息,正要離去時,忽見大道上有一騎一乘向這邊跑來。抹鬼人都站在那裡看,猜測著來人的身份。
那馬跑進瞭園子,為首的抹鬼人認出瞭來人,喊道:“賈掌櫃!你來得正好,厝房我們做好瞭,正要交工回城呢。”
賈掌櫃下瞭馬連那厝房看也沒看就說:“老張,你們先別忙著走。”
抹鬼人以為賈掌櫃對他們的活兒不滿意,就說:“哪不合適我們再修修,賈掌櫃你隻管吩咐就是瞭。”
賈掌櫃說:“你誤會瞭,老張,我晚來瞭一步就讓你們白做瞭活兒,這厝房白修瞭,還得拆。”
“為什麼?”老張不高興瞭,搶白道,“我們抹鬼人雖說是做人下賤,可賈掌櫃你也不應該這樣耍笑人。剛剛做好的活兒,連泥還沒幹呢就又要拆。早知道要拆何必要我們來壘呢?”
“不是我姓賈的耍笑人,”賈掌櫃笑著解釋,“總號的大掌櫃剛剛吩咐下話,要起靈柩。”
“要起棺?”
“對,是要起棺。”
“做什麼?”
“好事情,這棺柩的主人總算是熬到頭瞭——他要榮歸故裡瞭!”
“噢……原來是這樣。”
抹鬼的人們都說這當然是好事情。
賈掌櫃說:“一會兒還得麻煩幾位哥們,幫著扛房的師父將棺木起出來,放在太陽地上好好晾曬晾曬。”
賈掌櫃打馬跑出瞭公義地,在義地的柵門口勒住瞭馬,喊道:“老張,這活兒千萬不敢耽誤!半月之後棺木就要起程。”
二
歸化城的生活被一種特別的慵懶籠罩著,表面看還是呈現出安定和平穩。北門城樓上的晨鐘暮鼓引導著百姓的作息,它們把災難與不幸掩蓋在鐘鼓聲中。一些古老的規則控制著城市,也控制著大盛魁商號,控制著歸化城人的生活。依照這個看不見的鐵的規則,大盛魁商號如期召開瞭它的三年一屆的財東會議。
出乎人們意料的是,歷來十分棘手的大盛魁的財東會議,竟然在悄然之間順利完成瞭。
大盛魁歸化城的龍頭大商號,市場影響力巨大,社會關系極為復雜,相與聯絡非常廣泛,業務來往十分繁雜,往往一個經營謀略的改變,一個重要的人事變動,都會牽扯到社會上的敏感反應。因而不僅本號人士關註,本地行業人士關註,官府關註,甚至連數千裡之外的地方都會關註。比如歸化這邊開大盛魁的財東會議,遠在杭州的當地茶莊會專門發來賀信。會議期間來自各地的賀信、賀禮、宴請不斷。往往會議還沒開始,宴請就已經開始瞭。有能力的官府和商業實體都會通過各種渠道設法影響大盛魁的人事安排和經營方略的制定。
相與們當然更是密切關註!這畢竟是息息相關、利益攸關的事。尤其是依賴大盛魁生存的大小作坊和工廠,在歸化、在周邊各城市數量非常大。做鞋靴的、做木碗的、做食品加工的、經營駝運的,包括飲食行業也都希望大盛魁照顧自己的生意。一年下來大盛魁在飯館消費數量龐大,像歸化城最大的旅店通順店有一半的生意是來自於大盛魁,他們都是靠大盛魁吃飯的,其中有不少幹脆就打著大盛魁的牌子,當然是得到大盛魁允許的,一旦貼上“魁”字商標,無論什麼商品在市場上一概暢行無阻。
王、張、史三姓財東代表如期來到歸化城,都在總號預先安排好的客房住下。這是一個陰沉沉的初冬的下午。會議就在內院的小客廳召開,會議召開的前一天小院內清靜得都讓人納悶!總號裡的掌櫃和夥計,全都驚愕於這份少有的清靜,他們互相見瞭面都搖頭眨眼吐舌頭,表示難以置信,表示分外地欣喜——省事啊!
往屆的結賬會議,又有哪一回不是把大盛魁總號弄得天翻地覆?數十戶財東擁擠在大院內,出出進進、吃喝拉撒、議論紛紛,時不時地提出各種合理不合理的要求,不管怎樣,掌櫃都得應付。每一次結賬會議,掌櫃、夥計沒有被折騰得焦頭爛額是不能算完事的。
大賬房內幾十架算盤噼裡啪啦地響著,是一片繁忙的景象,有序而緊張。來往賬單在先生們頭頂上的細鐵絲上飛來飛去。一位先生手裡拿著一份賬單走到坐在屋門口的領班跟前說:“這份貨單子我和庫存賬單對不上。”
領班接過賬單仔細看著,說:“這事我不用看,三年的陳賬瞭。這樣吧,你等等,我去請示大先生。大先生點頭就把它銷瞭吧。”
過瞭一會兒,領班從外面回到大賬房,那位先生迎上去問:“怎麼樣?”
領班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話,卻兀自發起瞭感慨,說道:“哎呀呀!你猜猜大先生在做甚?”
“在……忙吧?”
“忙?哼!”領班先生說,“一個人在抽水煙呢!”
“好清閑啊!”
“是啊,我都奇怪呢。往次結賬會議那真的忙得四腳朝天!”
“豈隻是一個‘忙’字能夠瞭結,那簡直就是上上下下被弄得焦頭爛額!”
“還是大掌櫃能耐啊!一個改革就把一百多財東出席的會議變成瞭十幾個人的小會!”
“正德是功澤後人!……”兩人感慨瞭一番,那先生才問:“對瞭,那筆呆賬大先生怎麼說?”
“大先生說銷瞭吧!”
本來在歸化城大盛魁地位就特別,它的一舉一動都特別引人註意。以往作為大盛魁的財東,來到歸化城一個個都是趾高氣揚,氣壯如牛,優越感十足,常常在會前會後逛街走市,遊走賭房妓院,難免滋惹是非。曾經發生過的財東與活佛沖突事件,就造成瞭極為惡劣的影響。夥計們小心翼翼地伺候,稍有不慎就會招來麻煩。就連掌櫃們在財東跟前也都是斂聲靜氣,恭敬有加,不敢有絲毫怠慢。隻要聽到財東有什麼吩咐都立刻放下手裡的營生去辦。如此一來就嚴重地影響瞭字號的正常業務,那些本來應該住在大盛魁客房的被迫移到城中的客棧。大盛魁自己的客房全都被財東住滿瞭。因此客商們怨言頗多,也沒辦法。這些人是財東啊!財東的意見和評價決定著掌櫃們和夥計們的命運。所以在結賬會議還沒到的時候,字號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大傢,千萬註意伺候好財東。免得招惹是非,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現在好瞭!還沒什麼感覺呢,結賬會議就已經結束瞭。大盛魁城櫃上下真的是大喜過望!大傢都驚嘆於大掌櫃的鐵腕!要不是三年前大掌櫃堅決地改革財東會議的程序,把財東會議改成財東代表會議,事情哪能這麼簡單。負責交際部的賈晉陽掌櫃如釋重負,他對王福林發表自己的感慨:“我之前做瞭周密的安排,一切事情都做瞭最壞的打算。結果會議竟這樣簡單就結束瞭!……真是難以置信。”
“我的手裡都捏著一把汗哪!”
“要不說人們對大掌櫃就佩服呢!真的是功德無量啊。”
“不是一時一事,給後人都鋪平瞭道路。”
“是啊,你想想,以前財東會議光是從晉中來的財東戶就有一百多傢,現在隻有三個代表就把事情辦瞭。多簡單!”
“以後不管是誰執掌大盛魁,財東會議都好開瞭。”
……
豈隻是賈晉陽,總號上下掌櫃和夥計無不是如釋重負,都感嘆要不是王大掌櫃改革瞭財東會議的方式,哪能有今天這份輕松和清靜!有瞭切身的感受,因此再看著大掌櫃的時候眼神中不免就多瞭幾分崇敬。
財東會議結束後的當天下午,大盛魁歸化城總號,一個衣著整齊的小夥計走出大門,他一路小跑著穿越瞭小東街、大北街,出瞭北門。大盛魁的小夥計沿著紮達海河左岸石砌的河堤向南跑瞭不足一裡穿過瞭牛橋,依舊是一路小跑著來到瞭坐落在紮達海河右岸的道臺衙署。這一路走得十分辛苦。北門外的道路塞滿瞭許多民工,鍬鏟筐挑在忙碌著,身穿公服的衙役一個個手提鞭子或腰刀在工地上走來走去,監視著幹活的民工。他們都是道臺衙門派出的監工。按照新任道臺張國筌的命令,歸化城正在進行大規模的城市改造。
接待他的是道臺衙門的文案項懷義。
“我叫善元,是大盛魁王大掌櫃的貼身夥計。”善元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交在項懷義的手裡,說,“這是我們王大掌櫃親自安頓的事,要我把信交給道臺大人。”
“咦!不對吧?”項懷義上下打量著小夥計,說,“你怎麼會是大掌櫃的貼身夥計呢?你是個騙子吧?大膽歹徒你如實招來!”
“項大人息怒!”善元不慌不忙地解釋說,“我就是大掌櫃的貼身夥計。”
“不對!大掌櫃的貼身夥計我認識,我都能叫得出他的名字——叫……靖安!”
“原來是叫靖安。”善元說,“不過靖安已經不在大掌櫃身邊做事瞭。”
“靖安哪裡去瞭?”
“櫃上調他去瞭恰克圖,此刻正在駝路上呢。”
“哦,是這樣。”
“我是十天前剛剛接替靖安的。”
“哦,是這樣。”項懷義說,“我知道瞭。”
“項大人不見怪我就是瞭。”
“我見怪你做甚!?”項懷義說,“我早就聽說瞭,你們的大掌櫃是個很挑剔的人,他信得過的貼身夥計很少,自從那個名叫古海的被開銷以後他已經一連換瞭好幾個貼身夥計瞭。我看你恐怕也待不長……”
“謝大人!”
“我知道瞭。”項懷義打住話頭接過信,看瞭看信皮上的字,對善元說,“你回王大掌櫃話,就說張大人此刻不在府上,過一會兒我就去把信交給他。”
善元說:“張大人此刻在哪裡?我把信送過去。”
“你……有所不便,”項懷義遲疑一會兒說,“張大人的住處還是我親自去吧。”
“這個……那就煩勞項先生瞭。”
項懷義把善元打發走瞭之後,對兩個衙役簡單地交代瞭幾句就匆匆地邁出瞭門檻。這項懷義年齡在二十八九歲,是張國筌妻子的一個遠方侄子,別看他隻是在鄉試考中瞭秀才,但是為人卻是十分地靈秀,辦事周詳,眼路寬闊。項懷義跟隨張國筌左右,很是能為他出謀劃策。
張道臺上任,使整個歸化道臺衙署顯得煥然一新。改組瞭道臺衙門的班子,一律錄用講京腔的北京人,走進道臺衙門聽得是滿口的京腔。這一條頗受新城滿人的贊賞。綏遠城的滿人操的也是京腔,道臺衙門的京腔使他們感到親切,也似乎是文明一些。北京乃天子腳下,就是一般的庶民百姓隻要他張口能講一口京話也自覺帶三分傲貴之氣。項懷義不但是公事上做事利索,就是在私人方面也為張國筌個人做過兩件漂亮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在歸化城城西的寧武巷購置瞭一處院子,歸化人都知道這寧武巷連同和它毗連的楊傢巷是歸化城有名的富人住宅區。
寧武巷處院子連同院子的女主人都是項懷義為張國筌安排的,這女子原本是美人橋一位名妓,名喚路渙渙,生得分外妖嬈、百媚千姿。是項懷義從中搭橋把路渙渙收做瞭張國筌的二房。
項懷義剛來歸化的時候,隻是道臺衙門府的四個協理通判之一。一年之後,張國筌便把從殺虎口移過來的最大的稅關——塞北關交給瞭項懷義管理,並且以歸綏道的名義通過山西巡撫奏準清廷,任用項懷義為札委歸化公藝局提調差使,官從六品。算是對項懷義的投桃報李。然而項懷義對他的六品烏紗並不特別放在心上,為人做事頗為隨意。一日公事完畢,便脫去公衣,換上隨心的便裝。若是在夏天的日子裡他就身著一件細白夏佈衫,長衫的內裡穿一件紡綢小褂褲,腳上是一雙竹佈襪子,玄色貢緞面的雙鼻梁鞋,整個人看上去活脫脫是一個紈絝公子哥兒。
項懷義來到一座幽靜的院子門前,輕輕地敲瞭幾下門環。單從外表看這是一座普通的四合院民宅,正房四間,東西廂房各兩間,南房三間,倚著南房的東南角是一個門樓。整個院子是灰色調的,灰色的磚、灰色的瓦、灰色的墻,用白石灰勾勒出來的磚縫,非常整潔。這座院子的大門通常總是緊閉著的,就連左右鄰居似乎也從來沒有看到過宅院主人的真實面目。這是一個破產商人的宅院,自從宅院易手之後張道臺就經常住在這裡瞭,他給瞭那宅院新的女主人以妾的名分。這宅院顯得十分神秘,往來的客人很少,但都是體面的上流社會人士。客人們往往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斂聲息氣。其實這宅院對張道臺來說更是一個私下裡辦公事的地方,在公堂上不便說的話,不便做的事,便都在這裡悄然完成瞭。
隨著一陣沙沙的腳步聲走近,院門打開瞭,出現在項懷義面前的正是路渙渙。項懷義隨著路渙渙走進院子,繞過照壁徑直來到正房子跟前,還未等路渙渙言聲就聽見從屋子裡傳出一個男人的聲:“是懷義來瞭?”
路渙渙輕聲說道:“大人,正是項先生!”
隻聽張道臺說:“讓他進來吧。”
還沒有進門呢,項懷義就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他踏進門檻,看見張道臺正躺在炕上抽大煙呢。
張道臺吸足一口煙後把煙槍遞給路渙渙,另一隻手接過項懷義遞給他的信封。張道臺臉上現出瞭不耐煩的表情,一邊從信封內抽出信瓤一邊問:“是買賣城來的緊急公文嗎?是又出瞭什麼亂子瞭嗎?”
“不是,”項懷義回答,“是大盛魁送來的請柬。”
“哼!”張道臺鼻子裡哼哼著表示著自己的不滿,用目光指指炕邊的凳子說,“你坐吧。”
路渙渙也在炕邊坐下,親自裝瞭一炮煙點著瞭遞給項懷義:“項文案,你也抽兩口。”
張道臺把目光從信上移開,看看項懷義說:“大盛魁又鬧什麼花招?”
“不清楚。”
“不管他,既然是大盛魁的事,我就不能推辭,去吧!”張道臺把請柬丟在一邊重新拾起煙槍吸著,把一口煙深深地吸入肚子裡。然後問,“沒有什麼別的消息吧?”
“就是鑄銀的事兒。”
“你是說大盛魁在北京理藩院活動爭取鑄銀權利的事嗎?”
“是!”
“我知道,王大掌櫃為這事往理藩院跑瞭不是一次兩次瞭,算是下瞭大本錢瞭!”
“聽說是給恭親王送瞭純金鑄成的金牛。”
“是給恭親王的生日賀禮,恭親王屬牛。”
“不管下多大本錢也是合算的事,把鑄銀的權力拿到手就是代表朝廷做事瞭!”
“那是。”
“不過我聽說俄國商人在喀爾喀折騰得很兇,不少地盤的生意已經被俄羅斯人給搶過去瞭。”
“山雨欲來風滿樓。不平靜啊!英國人也在動駝道的腦筋。”
“聽說瞭,不過大盛魁在草原上有百年以上的根基,基礎深厚。俄國人輕易動搖不瞭。”
“對!大盛魁不是胡雪巖。”
“就算是俄國人、英國人、日本人、法國人,歸化的洋人他們全都加在一起,也未必就能弄得過大盛魁。”
“看來我們道臺衙門和京幫商人還得看著大盛魁的眼色行事。”
說瞭一會兒閑話,張道臺才把請柬拿在手上看。
“大盛魁是什麼掌櫃故去瞭,要鬧這麼大動靜?”張道臺把請柬看完瞭,隔著煙霧問項懷義。
“名字在那請柬上寫著呢,是一位姓海的掌櫃。”項懷義緊吸瞭兩口大煙,嘴裡倒著氣說。
“我看著他寫著姓海瞭,可是我好像沒聽說過大盛魁有個姓海的掌櫃子。”
“大盛魁掌櫃子多瞭,大人哪裡會一一都認得。”
“你剛來歸化不久不明白的,大盛魁的掌櫃多是多,可主事的也就那麼幾個。能鬧出這麼大動靜的掌櫃子我們應該都認識的。”
“那小人就不知曉瞭。”
“等打問清楚瞭再說吧。”
“是,是得鬧明白才行。”項懷義趕緊把煙槍遞還張道臺說,“不然隨便一個小掌櫃死瞭就請道臺出面,豈不把四品官累死?”
“累死我倒好說,就怕是壞瞭規矩。”張道臺說,“地方上沒有規矩可是不行,不能隨便什麼事都把我這個道臺拿出去。”
“我明白瞭。”
項懷義退出瞭屋子。
現任的歸化道臺張國筌可不像他的前任胡道臺那樣糊塗,他早就知道自己到歸化來任期有限,做官的時光相對來說總是短暫的。俗話說鐵打的官府流水的官,張道臺是個目光遠大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官總有做滿日子的時候,所以他早就積極地為自己辭官後的生活鋪墊後路。張國筌決定留在歸化做生意瞭,一連待瞭好幾年他認定歸化是一個滯金納銀的好地方。張國筌看好瞭,他也要做駝道生意!也要做俄、蒙的生意!他要做歸化人所說的“長著三條舌頭的商人”,他要過掙錢無數的生活!
張道臺有他的優勢,早年間張國筌曾經在通州做過漕運倉庫郎,在漕運方面人頭很熟。要說搞駝運他不行,但是要說搞漕運,那肯定是張國筌的強項。他計算過瞭,倘若他來做,就會水陸聯運,節省不少運費。
張國筌註意到瞭英國人的和記洋行十幾年前就開始在歸化地方做皮毛生意瞭。大傢都知道“和記”最早在上海登陸,其分號開遍瞭大清國一十三省,根基雄厚。他要是做這一行不會比英國人差。
但是現在張國筌頭頂上還有四品官帽壓著,所以計劃也還隻是計劃而已,他得在其位謀其政。但是在位是在位,張道臺的心境與剛上任時已大不相同,做事為人不再像過去那樣小心謹慎,所以在道臺衙門便經常看不到他的影子瞭。張國筌如今算是想明白瞭,不但官場上的事做得活絡,而且插手瞭生意場上的事情。
其實張國筌早就有打算,他來歸化的第二年就把自己的弟弟張國泰也弄瞭過來。張國泰到歸化來不是為瞭做官,而是專門來做生意的。他到地方不久即在歸化大南街開瞭一間京派買賣,字號的名稱叫做“京履泰”。京履泰專營京貨,百貨、副食不拘其格。有張道臺做後臺,有京履泰帶頭,沒有幾年的工夫,京莊商號就像雨後春筍般地在歸化城迅速發展起來,成為歸化城繼山西商幫之後又一股不可小覷的商業勢力。誰都知道,京幫商人的頭面人物是張國泰,其精神領袖則是道臺衙署的張國筌。
張國泰的京履泰差不多是和俄羅斯、英國、德國等洋商前後腳進入歸化城的。短短的時間內,這座塞上著名的商城發生瞭巨大的變化,歸化早已不是過去的歸化。洋商的大量擁入,改變瞭歸化舊有的格局。首先是坐商、零售商的市場被洋商占去不少。就算是通司商行的買賣也不是歸化商人一統天下瞭。俄國人伊萬的公司進駐歸化,這個精明的俄羅斯商人依靠自己的堅韌與技巧終於把他的兩隻腳穩穩地站在瞭歸化的土地上。他在大南街的有利位置開設瞭三間門臉的鋪面,專門經營俄羅斯商品,色彩鮮艷的哈喇、俄羅斯標佈、上等的皮毛吸引著歸化的消費者。進入歸化城的北門從大北街到大南街,洋商開設的買賣差不多已經連成片瞭。大街上隨處都能夠看到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在走動。
三
卯時,道臺專用的四抬藍色佈幔的轎子就把張道臺舁到瞭大盛魁總號。
在迎賓的小夥計引領下,張道臺一走進大盛魁前院就被盛大的場面驚呆瞭:寬敞的大院裡早已擠滿瞭人,黑壓壓的穿藍佈褂的人是字號內的夥計和掌櫃,整整齊齊地站著,頭頂的瓜殼帽子上都敷一塊白佈,每個人的腰間還系著麻繩。夥計們的前面是穿架裟的僧人,一個個合手閉目在彩色的蒲墊上端坐著,法鼓和法號手橫著站在屋前的空地上。巨大的白色橫聯在屋簷下掛著,上書顏體大字:海仲臣先生千古!東西廂房的屋簷下、閣樓樓梯上到處都掛著白色的挽聯。挽聯的落款有天義德商號、元盛德商號、著老商會、小三號、萬駝社、羊馬社、氈靴社,還有洋行中的西伯利亞公司、英國人開的和記洋行等。其中一幅特刺眼,張道臺仔細觀看著,落款處竟然簽著他的大名——張國筌!
礙於情面又不便問,隻好咽下吐沫忍著。扭頭看看,隻見一位年長的喇嘛盤腿坐在墊上手捻佛珠呢呢喃喃地在念經,甚是眼熟。仔細一看,竟然是大召的住持達喇嘛!在誦經喇嘛的後排站著大盛魁商號的掌櫃和王、張、史三姓財東;各傢商號的掌櫃,各傢行社的主事人,還有高鼻子卷頭發的洋人,都是些張道臺熟悉的面孔。一個個表情悲戚,拿哀傷的目光看著張道臺。
誦經聲伴著法鼓、鑼擦齊鳴,震得腳下的地皮都直顫。屋簷下、廊柱上、旗桿上、巨大的貨垛子上……到處都掛著、貼著白色的挽聯。
張道臺眼前浮現出海仲臣那僵棍似的屍首在城頭的木桿上悠來晃去,長發披散著,上面掛滿冰霜的樣子……不由得出瞭一身冷汗。
“大人,這邊請!”
引領的小夥計一連說瞭好幾遍,張道臺方才聽見,他一邊走一邊看甬道兩邊的景致。
白色的嶂聯垂掛著,數不清有多少層,裡裡外外密密匝匝,人就在嶂聯之間穿行。
大掌櫃王廷相身穿重孝在內院門口站著,親自迎住瞭張道臺。張道臺詫異的目光在大掌櫃身上停留瞭好一會兒,心裡想今日大掌櫃是在給誰當孝子呢?張瞭張嘴,終於沒有敢問出來。大掌櫃陪著道臺大人進瞭客廳。大掌櫃從道臺大人臉上的表情猜出瞭他是有話要問自己,但是沒有理會。進門後,大掌櫃裝作不明不白地對張道臺說:“張大人,請上座!”
張道臺卻不肯就座,他拉住王廷相的衣袖上下打量一番,神態十分緊張。那眼光分明是在問:“究竟死瞭什麼人讓大掌櫃身穿重孝?”
未等大掌櫃發話,張道臺使個眼色對善元道:“你們先出去一下,我與大掌櫃有話要說。”
善元前腳剛剛跨出門檻,張道臺就低聲問道:“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大掌櫃裝糊塗:“道臺大人問的是什麼?”
“大掌櫃為何身穿重孝呀?”
“為死去的海掌櫃啊。”
“我是問你,這是為哪一位海掌櫃做道場?”
“就是那位死在烏裡雅蘇臺,後來又被你張道臺吊在北城門樓子上的那個海仲臣。”
“啊!真的是他?”張道臺驚愕的面部表情顯得誇張得有些過分。這一點大掌櫃自己也覺察瞭,他笑道:“張大人不必如此。先坐下,有話慢慢說。”
大掌櫃幾乎是摁著請張道臺在椅子上坐下。
“這……”張道臺怔在那裡,訥訥地問,“王大掌櫃,你這不是在與我張某人開玩笑吧?”
“我王某哪敢與大人開這等玩笑?”大掌櫃認真地說,“敝號真的是在為海仲臣海掌櫃做吊唁。”
張道臺不等王廷相把話說完,臉色立刻就變瞭,說道:“王大掌櫃,你你……你也太大膽瞭吧!”
“大人息怒!”
張道臺哪裡還能按下心中的怒氣,厲聲說道:“你也太大膽瞭吧?!……太過分瞭!”
“大人!聽我說,”王廷相解釋道,“前次處分海仲臣確屬冤枉!”
“三年前是我張某人親自下令把海仲臣的屍體在歸化城北門城頭懸掛三日,事隔三載大盛魁為海仲臣做道場已屬與本府對抗,今日又要我親自出席,這不等於是我在公開為其平反昭雪嗎?我堂堂朝廷欽命道臺豈能如此被人揮來喝去。我原以為隻是結賬會議完結請我赴宴呢,哪承想居然是這等事體,既是如此恕我張某人先行告辭。”
盛怒之下的張道臺把雙拳抱在胸前朝王廷相照瞭照,扭身就朝客廳外走。
在場的人全都被張道臺的舉動弄傻瞭,面面相覷。
“張大人息怒!”驚慌中賈晉陽撲到張道臺面前擋住他的去路,“大人留步!”
“閃開!”
隻見張道臺胳膊一揮就將賈晉陽撥到一邊。
大掌櫃也不去追,隻是沉著臉望著張道臺離去的背影。
“怎麼辦?”賈晉陽問大掌櫃,“我去把張大人追回來……”
大掌櫃伸出禿手把賈晉陽擋住瞭。
反應靈敏的李泰追上張道臺:“大人請留步!”
張道臺站住瞭。
內院陷入一片寂靜。
李泰靠近張道臺低聲說:“請張大人給王大掌櫃一個面子……”
“哼!要我給他面子?”張道臺憤憤地說著看瞭大掌櫃一眼,指著鋪天蓋地的挽聯挽嶂說,“也成,讓他先行把這些東西全都撤瞭!我就留下。”
沒想到張道臺一下就把球踢到瞭大掌櫃的腳下。
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唰地全都集中到瞭大掌櫃的身上。隻見大掌櫃黑色的長眉在眼眶上抖動著,目光凝視著張道臺,半晌不說話。
“你撤還是不撤?”張道臺又追問瞭一句。
隻見大掌櫃牙關緊咬還是不表態。
“好!大夥兒可是都看在眼裡瞭——”張道臺高聲說道,“不是我張某人不給大盛魁面子,現在是大掌櫃他不給我面子。當著在場所有掌櫃的面,我再問一句:王大掌櫃,這些挽聯挽嶂你撤還是不撤?!”
“我不撤!”大掌櫃說,“我一個不撤!”
“嗨!那就休怪我張某人無理瞭!”
說話間張道臺扭身就朝月門走去,眨眼間就消失在瞭月門的後面,把一片寂靜留在瞭內院。眾人被張道臺的氣勢震住瞭,面面相覷,都不知如何是好瞭。
再說怒氣沖沖的張道臺剛剛跨過套院的月形拱門,就聽得外院一聲高呼:“綏遠將軍衙門裕瑞將軍到!……”
張道臺像突然間被什麼魔法給拿住瞭,愣愣地定在那裡一動不能動。
正在愣怔間,就見王廷相、酈先生、賈晉陽還有天義德的李泰、郭玉,元盛德掌櫃等一幫大大小小的掌櫃和夥計紛紛走出月門,朝外院大門走去。大掌櫃甚至在經過張道臺身邊的時候都沒有停一下腳步。是賈晉陽給瞭他一個提醒,賈晉陽在經過張道臺身邊的時候停下瞭,賈掌櫃扯扯張道臺的衣襟說道:“張大人還等什麼?”
“我等什麼……”張道臺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是在問自己還是在回答賈晉陽。
賈晉陽笑瞭,說:“張大人還不去迎接裕瑞將軍?”
“去,去……去迎接裕瑞將軍……”
愣在那裡好一會兒,張道臺才醒悟過來,隨即腳步匆匆地跟著眾人走向大門。
身著一品武官朝服的裕瑞將軍出現在大門內的時候,在外院的空地上已經黑壓壓地跪下一大片人。有大盛魁的掌櫃、夥計,也有前來吊唁的各方人士,還有正在做法事的喇嘛和道士。不論什麼身份,對朝廷欽命一品大官大傢全都是尊禮有加。
“小民王廷相給將軍請安!”
“小民酈喜元給將軍請安!”
“……給將軍請安!”
……
張道臺急急跑過去,從人縫間擠上前,給將軍跪下。
“下官歸化武備道臺張國筌給裕瑞將軍請安!”
張道臺一邊給將軍請安,一邊心裡連連叫苦:王廷相啊王廷相,我張國筌這一次又被你活活耍瞭。論官品,張國筌是個四品官,差將軍六級呢。俗話說:官大一品壓死人。這大六品就更不用說瞭,那就是六座大山壓在瞭張國筌的頭上。
“各位請起!各位快快請起!”
“謝大人!”
跪在前面的人陸陸續續站起來,一邊整理著衣袖,一邊倒退著給將軍讓開一條道。
“想不到張大人已先我到瞭,”裕瑞將軍來到張道臺的面前,說道,“何必拘禮物!張大人請起吧。”
“謝大人!”
張道臺低著頭站起身,退到一邊。
一品大員都來為大盛魁捧場,四品的張道臺哪敢不買賬!張道臺尷尬非常,支吾瞭一陣後,隻好跟在將軍身後重新返回到內院。裕瑞將軍與張道臺不一樣,他調任綏遠剛剛兩年出頭,對於海仲臣事件的來龍去脈並不知曉。王大掌櫃之所以敢如此大肆鋪張地為海仲臣吊唁,也正是打瞭這個時間差,而折面子的還是張國筌。此時張道臺隻好客隨主便,神色沉重,表情自然,跟著引領小夥計走到場面的前面在一張椅子上坐下。
在背景墻前面正中間的位置端端正正地擺放著海仲臣的棺木。史耀哪裡知道這上好的柏木棺,是大掌櫃王廷相親自選料、親自監工,早在三年前海仲臣遇害之年就制作完成的。完成後就擺放在大盛魁城櫃內院的西倉房。那裡原本是一連三間放置香料的庫房,後來專門騰出來放置海仲臣的棺木。那棺木正面的堵頭用料是三寸的柏木板,頂料和兩側全都是兩寸半的木料。底座也是用的好柏木,加在一起整個棺木重達一千八百斤!當初把做好的棺木從棺材鋪拉回大盛魁的時候是用瞭一輛三套馬車,八個精壯的漢子喊著號子才把棺木抬上去。放進房間的時候就頗費瞭一番周折,首先寬三尺三、高三尺六的棺木頭就進不瞭屋門,大掌櫃下令把門板卸下來,又把門框摘掉還是不行,後來幹脆把連挨門的窗戶也一並卸掉,才勉強把做好的棺木抬進屋子裡。
三年間,每到春天陽氣上升大地回暖的時候,大掌櫃就要把棺木油漆一遍。油漆用料也十分講究,是從貴州販回來的桐油。桐油滑潤透亮,散發著香氣。大掌櫃不請油漆匠人,而是自己親自操作。誰都知道大掌櫃是雙手殘疾的人,是徒有一雙禿手,平日裡就是給自己穿衣喝水都要貼身夥計伺候,但是給海仲臣的棺木上油漆的時候,每次大掌櫃都是親自操作!絕不要人代替,也不要閑雜人員在旁邊,就連貼身的小夥計善元也被他支到一邊幹別的去瞭。三年間把棺木油瞭三遍,再加上原來的第一層漆,海仲臣的棺木總共油漆瞭四遍。每次用漆是三十八斤,四次油漆總共用瞭一百五十二斤上好的貴州桐油!全都是大掌櫃一個人完成的。
這樣棺木的重量達一千九百五十二斤!
放置海仲臣棺木的房間不允許人隨便進去,門窗緊閉。棺木可以從窗戶縫隙看到,非常地雄偉。堵頭的四周和棺蓋兒上雕刻著精美的花紋。常常有好奇的夥計甚或是掌櫃悄悄觀看,都備感驚訝,也不敢議論。棺木在大盛魁城櫃成瞭一個謎一樣的東西,後來漸漸傳出去,被蒙上瞭一層神秘的色彩。
張道臺越想越納悶兒:海仲臣這事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怎麼事先自己就一點都不知道呢?心裡責怪道臺衙署的公人耳目麻木,項懷義不夠盡心盡責。
在置放海仲臣的棺木的兩側,左面是喇嘛的隊伍,右面是道士的隊伍,各有七七四十九人。佛、道兩傢同時念經作法,場面十分宏大。
不知為什麼,張國筌心裡總覺得將軍看他的眼神不大對,目光中閃爍著惡狠狠的意味。張國筌心裡琢磨著,我什麼時候得罪瞭將軍大人。要知道將軍可是一品大員,無論在巡撫衙門還是理藩院恭親王那裡遞上一句壞話,自己都受不瞭。於是,他盡量賠著笑臉。他也沒註意大掌櫃王廷相從他的身旁走過去。張道臺聽見王大掌櫃問將軍:“請將軍給大夥兒說兩句話吧,難得有機會聆聽將軍教誨……”
將軍沒等大掌櫃把話說完便說:“我剛由京城到達此地不足兩載,人地兩生,市面上的事情多不瞭解,就不說什麼瞭吧……”
“講幾句吧,將軍!”大掌櫃說,“您講話有特別意義,對死者是安慰,對生者是勉勵!”
“我就不勉強瞭,”將軍把目光引向身邊的張道臺,“還是請張道臺出來講話吧!歸化地面上的事張大人最是熟悉!再者說父母官也屬責無旁貸。”
大掌櫃走向張道臺。
張國筌躲閃著。
大掌櫃說:“既然是將軍親自點名讓張大人講話,想必張大人就不會再推辭瞭吧?”
“這個……不妥不妥!”
“有什麼不妥的?”裕瑞將軍道,“你是歸化道臺,地方上的事務理應關心。張大人出面講話是正道!”
“那……”張國筌清清嗓子說,“我來說兩句。”
大掌櫃在旁邊看著,心裡忍不住笑起來。照理說,在這種場合請張道臺講話實在是在為難他。在歸化誰都知道,三年前把海仲臣吊在歸化城北門城樓上的正是他張國筌!那時候圍觀者成千上萬,張國筌惡狠狠的樣子,每個在場的人全都記憶猶新!現在,還是他這個人,還是他這張嘴,他要當眾講出與三年前完全相反的話,要講海仲臣是一個克己奉公的好掌櫃,遵紀守法的好商人,是歸化商人的楷模……張國筌想一想,自己都覺得牙根發酸、臉發燙,臉上的汗流瞭下來。他扭臉看看,目光正好與大掌櫃的目光撞在一起。大掌櫃的目光冷峻、強硬,他仿佛聽到“砰”的一聲響,心裡顫抖,馬上後悔起來。
“我……大掌櫃!”
豆大的汗珠從張道臺的臉頰上滾下來,那樣子簡直都要哭出來瞭。一副可憐相都讓大掌櫃可憐瞭。
“大人您就不必推辭瞭。”
“還是請將軍講吧。”
“何必,”將軍冷冷地道,“張道臺不必推辭。”
“這……”
“這有何難?!”大掌櫃的眼睛佈滿紅的血絲,“想當初張大人在歸化城北門外面對數萬民眾是如何講的,今日還怎麼講就是瞭。”
數百張面孔對著他,其中許多人的眼睛裡放射出迷茫的、困惑的、期許的光芒。
“好,我講……”表情沮喪的張道臺朝前跨出一步,“大盛魁諸位掌櫃和夥計!諸位朋友!今天我們在這裡聚會,是為瞭一個冤魂的歸鄉,他就是海仲臣掌櫃……”
大掌櫃端正地站著,表情莊穆。
張道臺講話後喇嘛們開始誦經。
吊唁活動的主事人是大召的主持達喇嘛。
達喇嘛宣佈海仲臣的吊唁活動正式開始。接著坐在達喇嘛身後的兩排總共八名喇嘛一起吹起瞭法號。一丈五尺長的法號一起響起,聲音大得整個歸化城全都能聽得到。
張道臺覺得自己的身體在法號制造出來的聲波中一個勁兒地顫抖。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恐懼感襲上來,他的心也跟著顫抖起來。他仿佛看到被吊在北門城樓上的海仲臣,那具像冰棍似的屍體在寒風中搖擺,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
張道臺聽著。
喇嘛念經的聲音低沉渾濁,一陣陣地敲擊著他的耳鼓。
準備運送海掌櫃靈柩的車隊靜靜地等候在城櫃大門外邊的街道上。拉運棺木的牛車也是特別制作的,車廂和車轅都是加厚加長加寬瞭的,由三頭健牛牽引。車隊和圍觀的人群把整個德勝街全都塞滿瞭,堵得水泄不通!有的人為一睹盛大場面攀上瞭街道兩側的大樹,也有人爬上瞭人傢的房頂,盛況空前。
擔當司儀的達喇嘛舉起一隻手高呼:“有請海掌櫃仲臣魂歸鄉裡!”
人群一陣騷動。抬棺的八個漢子在賈晉陽的帶領下走近巨棺。場內一下安靜瞭。可以聽到漢子們緊張的呼吸聲、咳嗽聲。最先聽到的是繩索勒著棺木啟動的聲音,吱吱嘎嘎的響聲揪著人們的心!在場的每一張面孔都繃緊瞭,一雙雙驚愕的眼睛緊盯著棺木。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響起。合著低沉的號子:“嗨吆——嗨!嗨吆——嗨!”
人們的腦袋齊刷刷地轉向巨棺。所有的人全都斂聲靜息,等候著。
杠夫們的沉重的腳步震動著腳下的土地,整個院子都跟著在顫抖!地面在顫抖!房子在顫抖!人在跟著顫抖!和著喇嘛的誦經聲,香煙繚繞。
人群簇擁著,在嗩吶鑼鼓轟鳴聲中,八抬大杠把巨棺從大盛魁城櫃大院舁瞭出來!
巨大的棺木緩慢地移動在德勝街的街道上。海仲臣的棺木被裝上瞭那輛特制的牛車。送葬的車隊從大盛魁院子門前啟動,緩緩地移動。經大北街、大南街出歸化城的南門。整個大東街、小東街、大北街、大南街全都被看熱鬧的人群擠得水泄不通!白色的挽嶂連天接地。不到三裡的路程,送葬的隊伍用瞭一個時辰才算勉強走完。
大掌櫃率領大盛魁總號全體掌櫃、夥計送到大城南門外,方才停住腳步。海仲臣的棺木由賈晉陽掌櫃親自押著送往山西的老傢安葬。
為海仲臣超度亡魂的法事進行瞭兩個時辰,張國筌就跟瞭兩個時辰。法事完瞭,官員和客人自行散去。賈晉陽把正要上轎車的道臺大人叫住。
“還有什麼事嗎?”張國筌緊張地問。
“有事!”
“啊!還沒完哪?”
“是好事,張大人!”
賈晉陽把一個紅佈包著的小包從袖筒中拿出來,遞與張國筌:“這個是敝號給張大人的一點意思……”
“是什麼?”
賈晉陽把嘴湊到張國筌耳朵邊壓低聲音說:“是兩千兩銀票……”
張國筌愣怔瞭片刻,終於把緊張的神經放松下來,臉上現出瞭笑容,伸出手把銀子收瞭。
大掌櫃率領大盛魁總號全體掌櫃、夥計把海仲臣的靈柩送到歸化城的南門外,方才停住腳步。海仲臣的棺木由賈晉陽掌櫃親自押著送往山西的老傢安葬。
四
吊唁完畢,史耀回到大盛魁總號內院的客房的時候天已經黑透瞭。從早到晚沒吃幾口東西,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也顧不上饑餓的事,他和衣倒在炕上便睡瞭。對他來說困倦的感覺更厲害!從開始祭奠到把海仲臣的靈柩送出城,整個過程史耀暈暈乎乎的,有一種若醒若夢的感覺,疲累非常!
史耀方才醒來就聽見有人敲門,進來的是拳師古月荃。
“史東傢,您睡醒瞭?”
“什麼時辰瞭?”
“已然是卯時三刻瞭,方才王財東的隨從小廝過來問事情。”
“哦,我睡過時瞭。”史耀問,“有什麼事?”
“沒什麼大事,就是問您什麼時辰起身。”
“王財東他人呢?”
“那小廝說王財東在等您的話呢。他早就醒瞭。”
“哦,是這樣……”史財東伸出胳膊打個哈欠,說,“再等等吧,我口渴得很。”
古月荃問:“東傢要喝什麼茶?”
“好,隨便弄吧。”史財東說,“這客房裡全都是一等一的好茶!”
一邊弄茶葉,古月荃一邊和史財東聊天:“東傢,這次的結賬會議也太簡單瞭吧。”
“是的,恍惚之間就已經完成。”
“不過這樣也好,省卻瞭東傢好多的心思。”
“倒也是的。”
“過去開財東會我沒來過,”古月荃說,“不過我聽說每次都很麻煩,吵吵鬧鬧的,拖好長時間也利索不瞭。”
“人多嘴雜。”
……
喝著茶,說著話,王財東就過來瞭。
“今天就動身吧,”史財東表示,“住在這裡我心裡很是煩躁。”
“亂糟糟的,我也不安寧。”
“可是,時辰已經不早瞭……”
“不妨事!隻要出瞭歸化城,哪怕住在路邊小店也不礙事。”
“好,既然史大財東都不計較,我還有什麼呢,那就走吧。”
“月荃,你去喊趕車的馬師傅,讓他立馬套車吧!”
“哎!”
古月荃去瞭。
王財東問史耀:“要知會張財東一聲嗎?”
“算瞭!”史耀說,“張財東傢在殺虎口,距歸化很近,他不著急。”
雖然說古月荃按照東傢的吩咐去安排轎車瞭,但是他的心裡很是不快!他不想這麼早就離開歸化城,他個人還有要緊事需要在這裡辦。
古月荃不願意過早離開,不過他的意見不重要。在場面上他隻不過是個下人。古月荃能到歸化來,是東傢史耀的一句話才實現的,當然也是古月荃多次要求的結果。在史傢的大院裡,可供史財東帶出來的拳師有好幾個呢。
古月荃到歸化來還有一個想法,就是想借這個機會打聽侄兒古海的消息。沒想到在歸化他根本就沒有時間辦自己的事情,甚至他都沒機會走出大盛魁總號的大院。白天他得跟著東傢,晚上更是不敢離開一步。打聽不到古海的消息,回去沒法向古海娘和杏兒交代,這不能不讓他著急。
隻有一次在吃晚飯的時候,古月荃問和他一起吃飯的夥計:“我想打聽點事兒,你知道嗎?”
“什麼事?”
那小夥計很和氣地問。
“打聽一個人。”
“你打聽什麼人?”
“一個夥計,也是在大盛魁做夥計的。”
“他叫什麼名字?”
“古海……”
哪知道那小夥計一聽說他是打聽古海,臉色霎時就變瞭,同時很警惕地扭頭朝周圍看看。
“你認識嗎?”古月荃又問瞭一句。
“古拳師,你聽我一句話,”那小夥計壓低聲音說,“在大盛魁不該夥計工人知道的事情你千萬別打聽。”
“我不是夥計,我也不是大盛魁的人。”
“一樣,你不是夥計,我知道你是個拳師。可是拳師也還是個下人。”
“下人怎麼樣?”
“下人就得多幹活兒少說話。”
“怎麼?”古月荃奇怪地說,“我隻是打聽一下古海。”
“你不要打聽瞭……我不知道。”
說著那小夥計端起飯碗離開瞭,把納悶的古月荃丟在那裡。對此古月荃是一千個想不通、一萬個想不通。後來古月荃又找空子問瞭另外幾個夥計,結果大體一樣。能有的收獲就是——古海被字號開銷瞭,至於下落無人知曉。
現在史財東就要返鄉,古月荃還沒有把海子娘和杏兒交托的事打聽清楚呢,他怎麼能甘心。但是正如那個小夥計對他說的,他隻不過是個下人,他隻有做事的義務,沒有提要求的權利。所以當史耀發話說立即返鄉的時候,古月荃很不甘心地問瞭一句:“東傢,就這麼慌忙地走嗎?”
史耀想也沒想:“對,立馬走!”
“您不在歸化城裡去玩玩瞭?都說歸化城是天底下最好玩兒的地方……”
“你囉唆什麼?不玩啦。”
古月荃討瞭個沒趣隻好把嘴閉上瞭。一個拳師在東傢眼裡能有多大分量,充其量也就是比下人略強一點吧。
於是史耀和王財東兩人帶著各自的拳師坐車出發瞭。
時過境遷,如今大盛魁的東傢和掌櫃之間雖然不再像三年前那樣仇恨有加,你死我活。但雙方關系仍未全面正常化,頗為冷淡。見面除瞭必須說的話和一定要辦的事之外,並沒有多餘話可說,所以史耀也就沒有必要和大掌櫃見面告別瞭。走私事件之後,正趕上左宗棠收回伊犁西路商道開通,被戰亂滋擾甚久的新疆歸於安靜,正是做生意的好時候。大盛魁抓住歷史機遇狠狠地掙瞭一筆。於是財夥相安,大盛魁難得地過瞭幾年平平靜靜的好日子。
至於王姓財東派出的代表是個青年人,前一次到歸化來的王老先生已經過世瞭。他和大掌櫃並不認識也就無謂親仇疏密瞭。
史財東和王財東的轎車還沒有走出歸化城的城門,王福林掌櫃就騎馬追瞭上來。
“兩位財東並未辭行就要走嗎?”
“就走瞭,這就走瞭。在歸化耽擱瞭不少時日瞭。”
“大掌櫃正責備我呢,說是否櫃上的掌櫃夥計對二位招待不周,得罪瞭財東。”
“沒有、沒有……”
“大掌櫃說瞭,務必要我把二位財東請回總號!”
“不必!不必!”
“大掌櫃要安排給三位財東餞行呢!”
“免瞭吧!”
“二位財東是不是要大掌櫃親自趕上來賠罪呢!”
“哪裡!哪裡!”史財東慌忙解釋說,“大掌櫃號事繁忙,我們就不討擾瞭。”
王福林也不再堅持,牽著馬跟在兩輛馬車的後面把史、王二位財東送出瞭城。
出城上馬,王福林一直把二位財東送出一十八裡方才返回。
五
海仲臣魂歸故裡的儀式結束之後,酈先生告老還鄉的時候也就不遠瞭。臘月十五,酈先生正式向大掌櫃提出辭行,這是酈先生和大掌櫃事先約定好瞭的。
談話是在大掌櫃房間進行的。酈先生走進屋裡時,大掌櫃正坐在凳子上發呆。
“還沒歇下?”
“……沒有。”
“你忘瞭今天的日子瞭?大掌櫃。”
“我知道,這日子我咋能忘記。”
“我明天可起身瞭。”
“哦。”
……
這註定是一場艱難的談話。
沉默占據瞭房間,壓迫著一對老人。合作三十年瞭,用親如手足來形容都不足以說明問題瞭。就像是一個人的左右手,離開其中任何一隻,另一隻都將非常別扭。而在大盛魁或者說整個歸化商界,這兩位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這時候又不平常,新的困難又出現瞭,俄商進入歸化,其勢力滲透到各個領域,宗教、文化、教育,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商業,如何應對很是棘手。形勢復雜,各種力量縱橫交錯,早已不像前些年那樣單純瞭。俄商在歸化已經取得瞭合法的地位,站住瞭腳跟。
“形勢逼人呀……”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先生退休瞭,真的不是時候!”
“唉……”酈先生長嘆一聲。
“不說瞭!不說瞭……”大掌櫃知道無意之間自己又一次把話題引入瞭死胡同,於是趕忙把話岔開,“咱們出去走走!”
“我也正想著出去呢,”酈先生說,“在屋子裡待著很難受,憋氣。”
二人信步走出城櫃大院,出小東街走上大北街。大街上兩側許多店鋪都還亮著燈火,行人也還不少。兩個洋人從大掌櫃他們的身邊經過,引出新的話題。
酈先生說:“歸化城內的洋人可是越來越多瞭。”
大掌櫃說:“是啊,聽說洋商們正在醞釀成立歸化洋行總會,俄國人也想直接插手駝運。”
“有跡象嗎?”
“何止是跡象,都有動作瞭。”
“哦,我也聽說瞭。”
“駝運地位突顯,成為焦點也是正常的事情。”
兩位商界大腕縱論歸化商界大事。
“國傢大勢於我不利啊!北京傳來的最新消息,俄羅斯駐北京的公使和恭親王的談判在親王府已經進行瞭八輪。”
“據說主要是談特惠國的條款問題,恭親王不肯再行讓步。”
“不讓步也難,大清國面臨的國際關系十分復雜。外國列強一個個虎視眈耽,大清國在他們眼裡無異於一塊肥肉,都想來吃。俄羅斯厲害,可是德國、日本的態度也很強硬,一個在東北,一個在山東……”
“所以總理衙門的李中堂李大人想出‘以夷制夷’的策略。”
“可是也難於平衡,你想抵制日本國,很可能讓步於俄羅斯。”
“對。”
“說到俄國人的心,你我最為清楚,他們要的是北方草原市場,要的是把歸化城變成第二個恰克圖。”
“是啊,一旦歸化城變成瞭第二個恰克圖,還能有你我什麼事?還能有我歸化通司行的生存之地嗎?”
“形勢逼人呀!”
“是啊!”
“就是說中俄之間新條約的簽訂勢在必行瞭?”
“對,所以我們在歸化地方不可與俄商對抗。”
“所以伊萬和謝爾蓋的風頭很是強勁。”
“酈先生走瞭,往後字號遇有大事誰來和我商量?”
“福林。”
“福林厚道,但畢竟年輕,人事方面的許多深層事情他還不熟悉。”
“慢慢來吧。”酈先生說,“大賬房的事我已早在三個月前就開始向福林交代瞭。還有信狗的訓練,也都完成瞭。說起來很有意思,有一條名叫黃孩兒的信狗經福林調教半年,如今竟然不找我瞭!”
“哦,福林有調教信狗的本事?”
“怎麼不是!這就是原來沒有想到的麼。說明福林還是有才華的,隻是有我在,他顯示不出來罷瞭。”
“這麼說,你酈先生倒成瞭妨礙年輕人發展的絆腳石瞭?”
“你以為呢?很可能的,弄得不好就會是這樣。”
“哈哈哈哈!”大掌櫃很難得地笑瞭出來,“說起祁掌櫃,確實是個難得的人才啊!”
“可惜走瞭邪路。”
“是欲壑難填!”
“要是祁掌櫃還在,不正好麼,我與你相隨,告老還鄉,悠哉悠哉!”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哈哈哈……”
“那才是享受啊!”
“帶著孫子……”
“人才難得!”大掌櫃感慨道,“你知道培養一個人多麼不易!在祁傢駒身上我下瞭多少功夫啊!”
“還有古海。”
“古海可是不一樣。那孩子心地正直,他是被人陷害的。”
“說起來我心裡有愧。”
“沒辦法,號規管著呢,不然……”
“不然怎樣?”
“我真想把他召回來。你想想看,你我離去後咱大盛魁總號大掌櫃有祁傢駒,大先生有王福林,二掌櫃由古海來做……那陣勢多好!何至於我這把老骨頭還在這裡苦苦硬撐著。”大掌櫃說到激動處話就止不住,“你看看咱大盛魁現在的局面——我已經年過六十還在苦力支撐,身旁是福林、盛禎、王錦棠……隻有福林尚還年輕,盛掌櫃和錦棠都是五十大幾的人瞭,後繼乏人啊!”
“都是史耀、祁掌櫃一幫人鬧的!把好好的人才都給毀瞭。”
“說到用人,天義德倒是比我們強。你看他的大掌櫃李泰才四十出頭一點,總號一班人大都跟他年齡相當……”
“段靖娃這幾年也頂上來瞭。說起來他和古海是同村小弟兄,都是姚禎義一起從傢鄉帶到歸化城來的。”
“若論才華他倆全都在古海之下。”
……
直到夜交子時,兩個人才去歇息。
早晨大掌櫃虛腫著眼去送酈先生。默默無語的王福林跟隨在大掌櫃身邊。
臨出發,酈先生執意要去狗圈看看。幾十年瞭大盛魁的狗圈一直是歸大先生直接掌管的。大掌櫃陪他去瞭。
狗圈就在歸化城北門外的北沙梁,坐落在紮達海河的右岸。局內的人都知道,在歸化要知道這些駝商們的經營規模大小,看他們的狗圈就全都清楚瞭。駝商是靠駱駝起傢的,駝隊出行,最重要的是安全,而狗就是駝隊安全的保障之一。多大的駝隊配備多少護衛狗是有一定制規的,類似軍隊的編制。因此,飼養狗的部門十分重要。飼養狗的部門管理也有一定制規,三十隻狗算一個小群,由一個夥計掌管;三小群合為一個中群,屬一個小掌櫃管理;三個中群狗合在一起稱為大群,由一名主事掌櫃管理。說起來不大好聽,管理狗圈的掌櫃被人稱作是“狗掌櫃”。狗圈總共有七八個主事狗掌櫃,大狗掌櫃姓路,是個經驗豐富的養狗大師,據說他說的話狗都能聽懂,而狗們的語言他也能聽得懂。就算是遇上再調皮、兇猛的狗,隻要路掌櫃一聲喝斷,全都得規規矩矩的!而狗圈的路掌櫃在總號也是有特別地位的,有什麼事路掌櫃可以不經通報直接到酈先生那裡說話。
關於大盛魁的狗有許多傳說,有經驗的商人想知道大盛魁走外路的秘密,往往從狗圈下手,千方百計從路掌櫃那裡打聽消息。隻要知道瞭路掌櫃給大盛魁走外路的駝隊派瞭多少隻護衛狗,就能測算出大盛魁駝隊的規模,走瞭多少貨。
幾百隻各式各樣的狗,用它們聲調不同的吠叫歡迎它們總管的到來。酈先生挨著個兒從狗圈的前面走過,路掌櫃小心翼翼地陪著。
“狗的吃食怎麼樣?”
“吃得都好著呢!酈先生放心。”
大掌櫃說:“想當初酈先生著手建立這座狗圈的時候,總共才有八十隻狗,經過幾十年的發展現,如今咱大盛魁已經擁有護衛狗六百三十八隻瞭。”
“是啊,像是昨天的事情,一轉眼我就老瞭。”
“原來我說過的,”大掌櫃說,“咱大盛魁的狗發展到一千隻,我就專門為狗們唱一臺大戲。”
“可惜啊,我是趕不上瞭!”
“不要說是你趕不上,就是我也未必能趕得上。”
“可是,路掌櫃,你一定記著,等咱大盛魁的狗發展到瞭一千隻,你一定給我捎個信兒!不管我在哪裡,我也一定要來看看。”
“沒問題。”
……
三輛轎車就等候在狗圈的大門外邊。大掌櫃、王福林和酈先生分別上瞭各自的轎車。
轎車出瞭狗圈,重新進入歸化城的北門。走出瞭不到一百步,大掌櫃又叫車夫把車停住。隨行的善元以為大掌櫃想起什麼事情,忙問:“什麼事,大掌櫃?”
“沒事,”大掌櫃邊說邊下車,“怎麼不給我放踏腳凳?”
“大掌櫃下車做甚?”
“我要和酈先生同車而行。”
善元拗不過,隻好趕快把踏腳凳為大掌櫃支好。
大掌櫃登上瞭酈先生的轎車,兩人同乘一輛轎車。大掌櫃自己的轎車空著跟在後面走。
行至昭君墓,酈先生死命地拉住轎車的韁繩,說什麼也不讓大掌櫃再往前送瞭。
“你松松手,就讓我再送你一程。”
“你多聰明的人難道不知道?送君千裡,終有一別。就到此吧——你下車吧。”
“你不下車我就不走瞭。你看看,”酈先生望著天空,“時候不早瞭,讓我上路吧。”
“我……真的想跟你一起回去。”
“好好保重!我在傢鄉等你回去。到那時你我兩袖清風坐在大樹下下圍棋。”
“好吧,我下車。”
善元急忙上前,把踏腳凳放好,攙扶大掌櫃下車。
“駕……”車夫一聲吆喝,掄起馬鞭抽出一聲脆響。酈先生的轎車重新啟動瞭,丁丁零零的行車聲十分悅耳。
大掌櫃立在路邊,望著酈先生的轎車越走越遠,直到快看不見瞭。
善元悄聲提醒道:“大掌櫃,酈先生已經走遠瞭,我們回去吧。”
大掌櫃的目光追隨著遠去的轎車一動不動,對善元的話沒有反應。
善元又說:“大掌櫃……”
大掌櫃舉起一隻禿手制止瞭善元。
王福林無奈地笑笑,就見大掌櫃突然扭身向路旁的昭君墓走去,並且腳步越來越快。
“大掌櫃,你要到哪裡去?”
大掌櫃沒有停止腳步,伸出禿手朝昭君墓的頂上指指。
恍然間王福林明白大掌櫃的意思瞭,他是要站在昭君墓的頂上為酈先生送行。王福林的心裡感到熱乎乎的。這倆老人搭檔大半輩子,真的比親兄弟還要親密!有許多秘密隻有他們倆知道,真不知道在他們的肚子裡埋藏著大盛魁多少秘密!
大盛魁發展至今日可以說是到瞭它的鼎盛時期,大部分功勞歸於大掌櫃和酈先生。大盛魁沒有他倆是不可以想象的。
王福林和善元寸步不離地跟著大掌櫃攀上昭君墓。昭君墓雖然說不是很高,但也有十餘丈,隻有一條小路,曲曲彎彎,還打滑。氣喘籲籲的善元來到大掌櫃身邊,眼睛順著大掌櫃的目光望去,果然可以清晰地看見酈先生的藍佈轎車在大路上緩緩地移動。
王福林永遠也忘不瞭大掌櫃的那個樣子,他把一隻禿手放在眉骨上,久久地望著,身體在風中搖晃。
回城的路上,大掌櫃意外地給王福林講起瞭王昭君的故事。
“昭君還是有見識的人啊,一個女人做到這一步很是不容易。你知道昭君故裡在什麼地方嗎?”
“聽說過,好像是湖北。”
“是湖北的秭歸縣,是個好地方啊。”
“大掌櫃年輕的時候做買客,經常跑秭歸。那裡出產的茶葉有股特別的桂花香氣。”
“那還有假!”
“為什麼?”
“是那裡的山上漫山遍野長滿桂花樹,每到花開季節桂花的香味飄蕩在空氣中,幾百裡不斷!”
“和茶葉有什麼關系?”
“怎麼沒有?桂樹和茶葉相伴日久,桂花的香氣早在不知不覺間滲入茶樹的葉子。”
“哦,原來是這樣。”
“是啊,一個南國女子來到陰山腳下,過起瞭逐草而居的生活,啖肉飲漿,我是自愧弗如啊!”
“是不容易。”
“北方六十年無戰事!你懂嗎?”
“懂。”
轎車發出丁丁零零的響聲,為大掌櫃的故事伴奏,使那故事聽起來越發動人。
“你不懂,六十年,是人的一輩子,從時間上說是兩代人。和平生活,沒有狼煙,不容易啊!一個女子,實在是有見識,有見識!”
“是的,實在是不容易。”
“我們能有今天也不容易,”大掌櫃說,“那年,鬧暗房子事件,真的惡浪排空,波濤洶湧,大有顛倒乾坤之勢……就是可惜瞭海仲臣,犧牲瞭一個人保住瞭大盛魁!”
“情勢危急啊!”
“海仲臣掌櫃為字號犧牲瞭。”
“豈止是一個海掌櫃!我都做好瞭住大獄掉腦袋的準備。”
“怎麼會呢……”
“哼!你以為不會嗎?”
“以大掌櫃在歸化的地位和影響哪個敢輕易動你一下?”
“敢啊!太敢瞭,”大掌櫃說,“我算個什麼?改朝換代的時候不是連皇帝都掉腦袋嗎?俗話說:商場如戰場。一點不假啊,有時候就是戰場!一個你死我活的戰場!”
大掌櫃不再說話,沉默地望著遠處。道路兩邊是一片片成熟的麥田和玉米地,金黃色的、橙黃色的,顯得十分富貴和燦爛。而遠處是沉默的陰山山脈,黛色的山巒給人冷峻的印象。
善元不敢再打擾兩位掌櫃談話,他註意從側面觀察著大掌櫃,他覺得此時的大掌櫃就像是那陰山的峰巒一樣沉鬱和冷峻,令人敬畏有加。
事實上,大掌櫃的心卻是柔軟的。善元沒有看到,此刻大掌櫃正艱難地拿衣袖襯著禿手給自己擦眼淚呢。
回到城裡,轎車直接開進大盛魁城櫃的大院。待轎車停穩,善元趕忙把踏腳凳擺好。大掌櫃從轎車上下來,也不知怎麼的,好端端地大掌櫃一腳就把踏腳凳給踩翻瞭,一個跟頭摔倒在瞭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