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晉中平原的大地被暑熱蒸烤著,太陽好像是不知疲倦似的,每天一大早就從東邊的太行山的頂上冒出來瞭。太陽一爬上山頂就施展開瞭她的威力,把巨大的熱量向大地投射下來。在太陽的蒸烤下田野裡的麥子熟透瞭,閃耀著一片誘人的焦黃顏色。五月的東南風吹拂著,麥穗在風中搖擺著、翻滾著,像金黃色的波浪。成熟麥子的誘人香氣充斥在空氣中,在田野上、在村莊裡飄蕩著,似乎整個世界都被籠罩在它那熏熏的香氣之中瞭。
麥熟的黃金季節,時間都是以時辰來計算的,節令不饒人,麥子一熟必須立刻開鐮收割,耽誤瞭時間熟透的麥粒就會掉在地上損失掉。俗話說:女人怕坐月子,男人怕割麥子。
誰都知道一年裡頭割麥子是最苦最累的活計瞭。但是開鐮的時候一到,村子裡的人們還是不分男女,歡天喜地地跑到田野上去收麥子去瞭。要知道這畢竟是收獲的季節,農傢一年吃食就全靠它瞭。黃汪汪的成熟的麥子意味著今年一年都不會挨餓啦,心裡踏實瞭。田野上在風吹麥浪翻滾的地方,這裡那裡不時地閃現著婦女的桃紅、翠綠襯衫的鮮艷顏色。女人成瞭在田野上勞作的主要力量。這裡那裡時不時地飄起女人歡娛的歌聲。
杏兒像男子漢一樣叉開兩條腿穩穩地站著,彎著腰揮動著鐮刀,幹透瞭的麥稈“嚓嚓”響著在她的眼前倒下去。襯衣和褲子都濕透瞭,她的衣襟敞開著,汗水順著下巴滴在瞭她的胸脯子上,流到瞭她白嫩的乳溝裡去瞭。耳朵裡是一刻也不肯停下來的嗡嗡聲,喉嚨裡像粘瞭許多糖稀黏膩得難受。刀刃似的麥葉在她圓潤的胳膊上劃出瞭許多紅色的血印子。
婆婆哼哼著跟在她的身後,把一堆堆割倒的麥子捆紮起來。
“杏兒……你悠著點兒,小心累壞瞭身子。”
婆婆不斷地跑到媳婦的跟前,把盛水的陶罐遞給她,關照著古傢這個最主要的勞動力。
休息的時候張嬸招招手把杏兒叫過去瞭。
自從古海出事以後,杏兒見瞭過去的好朋友靖娃媳婦、傑娃媳婦就覺得很窘,覺得矮人一截,不願意和她們多來往,就是湊到一起也感到沒什麼話好說,關系自然就漸漸地疏遠瞭。相同的命運促使著她與張嬸一日日地親近起來。農閑的時候杏兒常常拿瞭未完成的鞋底到張嬸傢去坐,經常到半夜才回自己屋裡歇息。兩個人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張嬸是個堅強豁達的女人,她從來都不曾相信自己的男人死去瞭,她很有信心地等待著。這一點感染瞭杏兒,使她在聽到海子被開銷的消息的最初日子裡堅定瞭信心。
杏兒一邊擦著脖子上的汗,一邊問道:“有事兒嗎,張嬸?”
“有消息……”張嬸雙手把陶罐舉過瞭頭頂,向嘴裡倒著水。流進嗓子眼兒的水把她的話沖得斷斷續續連不成句子瞭,“我聽說……黃村……一個買賣人……從歸化那邊回來瞭……是剛剛到傢的。我打……算去打聽打聽消息,你去……不?”
“我去。”杏兒立刻就同意瞭。
“幹完活兒咱就別回傢瞭,不然時間不趕趟,回來太晚瞭路上不好走。”
“那哪能行,黃村離這兒二十多裡地呢,等咱割完麥子走去還不得半夜。”杏兒說,“幹脆咱明天早上去吧。”
張嬸同意瞭。
太陽落到山崗後面去瞭。黃昏的時節,成熟的麥香從道路兩旁的田地裡升起來向四面八方飄去。已經收割的田裡到處都堆著一捆捆還沒來得及拉走的麥捆。田野上已經再也看不到勞動的人瞭,割瞭一天麥子的人們都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傢休息瞭。守夜的人們早早地點起瞭篝火,紫色的煙霧籠罩著田野。逞兇瞭一天的炎熱漸漸消逝瞭,有清爽的涼風從東邊的山谷中吹過來。但杏兒和張嬸又幹瞭一個時辰才收工。杏兒說:“瞧我這身上臟的,汗水和塵土都和成泥巴瞭,自己都聞到臭味瞭,明天咱到瞭黃村咋往人傢傢裡走?還不讓人傢趕出來。”
她們來到一條小河邊。
“真是舒服極瞭!張嬸。”杏兒掬起水撩在自己的臉上,感到一陣涼爽的快意,“我身上被汗浸透瞭……真想痛痛快快地洗一洗。”
張嬸說:“我也一樣,身上都有味兒啦……真是讓人不好意思。”
“幹脆咱在這兒脫掉衣服痛痛快快洗洗。”
張嬸向四下裡看看,曠野裡靜靜的,連一個人影也看不見。遠處有一些停滯不動的紫色的煙霧在莊稼地的上面籠罩著。被越來越濃的暮靄遮擋住的村莊變得影影綽綽,已經看不清楚瞭。
“好吧,反正天也快黑瞭,也沒人。”張嬸試探著把兩隻光腳踏進水裡去。
杏兒脫得隻剩下一條貼身的短褲走進河水中去,從水面反射起來的光亮映照著她的兩條白嫩的光腿,繃得緊緊的小肚子隨著身體的移動微微顫著。她撩著水在自己的胳膊上、胸脯子上擦著,覺得自己的兩隻飽滿的乳房沉甸甸地直向下墜著很礙事。
張嬸站在河邊的淺灘裡,她朝杏兒看瞭看,見杏兒站在齊膝深的水裡,落日的光亮給她潔白的身體鍍上瞭一層金色。幾乎是全裸的杏兒使張嬸覺得很不好意思,同時也覺得很好奇。她說:“杏兒,哎呀呀……你怎麼脫得一點不剩瞭,多難看!”
“又沒有別人,怕什麼。”杏兒滿不在乎地蹲下去,把下垂的乳房往河水裡探探,拿手捧著水往乳房上撩。她愉快地哼哼著,勸說著張嬸:“張嬸,你也全脫瞭吧。難得有這麼個空兒,真是舒服極瞭,涼快極瞭!”
張嬸把褲子褪下去,她猶猶豫豫地解開襯衣的紐子,看著自己的乳房覺得臉直發燙,說:“真是醜死瞭……我活這麼大還從來沒有當著別人的面脫得這麼光呢!”
“你說什麼?”杏兒問道。嘩嘩的撩水聲使她沒有聽清楚張嬸的話。
“我是說我自己的身子真醜。”張嬸猶豫著終於又把解開的襯衣紐子結上瞭。
“瞧張嬸說的,你才不醜呢!”杏兒道,“要我說你那身子和姑娘的身子沒區別呢。”
張嬸把濕淋淋的手從襯衣的下邊伸進去,在汗水黏膩的乳房上摸著,覺得特別舒服。
“這話我愛聽,說真話,我雖說是歲數大瞭些,可這身子值貴著呢,還不曾有哪個男人挨近過呢,就連你張有叔……他也不曾挨過。”
晚霞的餘光映照著,也不知道是用瞭力還是怎麼的,杏兒驚異地看到張嬸的臉上鮮艷地泛起瞭桃紅的色彩,使她整個人都顯出從來也沒有過的嫵媚。
“你沒聽人們常說嗎?”張嬸目光下垂嘴唇微微撅起著,小心翼翼地用手揉搓著自個兒的乳房,“姑娘的牛牛是金質的,做瞭媳婦呢那就成瞭銀質的,要是生瞭娃那牛牛就變成銅的啦,如是生瞭一堆娃那牛牛就更不值錢瞭,就成瞭一堆破銅爛鐵啦……”
山西人把婦女的乳房叫做牛牛。杏兒被張嬸的話逗得嘻嘻笑起來,她大聲地問道:“張嬸,照這麼說您的‘牛牛’比俊娃媽的還要值錢嗎?”
“那是當然。等我傢張有回來,他才……稀罕我呢!不信你等著。人啊,就得自個兒愛惜自個兒。”
為瞭打聽自個兒男人的消息,在三年多的時間裡杏兒和張嬸結伴尋訪不知道有多少次瞭。從祁縣到平遙,從平遙到太谷,她們走遍瞭晉中平原上許許多多的城鎮和村落,見過瞭許許多多的從歸化那邊回來的商人。這些商人可謂是形形色色,他們有的是臨時回鄉探親的,有的是告老還鄉的,還有的是剛剛出徒的夥計,也有的是字號上的掌櫃。地位不同,性格不同,對杏兒和張嬸的態度也就不同。有的一聽說杏兒的男人是被字號開除的人便斥罵起來,對杏兒毫不同情。當然,也有抱著同情,為杏兒惋惜的。可是關於古海他們誰也不曾見過,他們解釋說歸化地方太大瞭,喀爾喀草原也太廣闊瞭,想找個把人簡直就是大海撈針一樣難。
杏兒在三年的時間裡經歷瞭許多事情,繁重的傢務和田間勞動磨礪著她的身體和心靈,使她變得成熟多瞭。
自打傳回來海子被字號開銷的消息後,古傢就像一輛失控的車在災難的道路上越滑越快。歷來就是禍不單行,不久公公便瘋癲瞭……於是,杏兒四處請郎中,變賣傢裡的東西為公公治病。
接著就發生瞭公公走失的事件,又是四處求人幫她找尋公公。終於把公公找到瞭,卻從山崖摔下來,弄得遍體鱗傷,已經是奄奄一息瞭。海子出事的消息傳回來還不到一個月,公公就死瞭。
在月荃子的幫助下打發瞭公公,杏兒打算要到歸化親自去找古海,張嬸卻勸阻她。在與張嬸討論人生的命題時,倆人發生瞭分歧……她對張嬸這個榜樣產生瞭懷疑。杏兒私下裡對張嬸說,她不打算像張嬸那樣活一輩子,如果打聽到瞭海子的確切消息,海子真的死瞭她就不再守下去。
在尋訪時,她們曾經見過一個回鄉的商人,那一位操著滿口標準的北京話的商人和她們談瞭足足有一個時辰,說瞭半天才知道卻原來是大盛魁的一個掌櫃子。這位商人自小入大盛魁,在北京的分莊上一待就是二十多年。在他的身上已經找不出一點兒山西人的味道來瞭,他不喝磚茶,專愛喝鳳陽細茶,而且做派與眾不同也特講究,用景德鎮的藍花小蓋碗喝茶,喝茶的時候一手拿碗蓋,一手端著托著小茶碗的瓷碟,像飲酒似的隻呷一小口。
什麼怪事她們都遇上過。最奇的是有一次杏兒跟著張嬸去尋訪時,竟然訪到瞭一個死人的頭上。那是一個距離小南順三十多裡的村莊,在小南順的東南方向。主人傢接待她們的態度很不熱情,都不讓進屋,杏兒和張嬸在外院等瞭足足有半個時辰的辰光,才看見一個年輕的婦人從內院走出來,婦人冷著臉答復說:“我已經叫下人把話傳給你們瞭,你們怎麼還不走啊?”
張嬸滿臉堆笑說:“我們就是想見見從歸化回來的掌櫃子。”
杏兒說:“我們是從三十裡外的小南順趕來的,您行行好……”
“說不見就不見!”
“那好,你不讓我們見,今天我們就坐在這裡不走瞭!”
“你們怎麼這樣?”主人生氣瞭。
張嬸說:“少夫人,您別生氣,我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見見人。我們是來打聽自個兒男人的消息,我們的男人走歸化那邊二十多年瞭,如今斷瞭消息……”
婦人嘆瞭口氣說:“我們傢掌櫃他是回來瞭,可是回來的是個死人!”
“就算真是個死人也一定要見一面!”
“你們倆有病還是咋的?”
杏兒也說:“就是死人我們也一定要見一見!”
她倆都以為婦人是嫌麻煩在推托她們。
婦人帶她們走進瞭一間廂房。靠著山墻放著一個貨馱子,長有三尺高不足二尺,是拿紅柳條編成的,看上去十分結實。她們沒見過,並不認識。房間裡涼盈盈的,杏兒隱隱聞到一股既感陌生又覺奇怪的氣味。在進門的地方婦人抽瞭抽鼻子站住瞭。
問道:“你們是真的要看嗎?”
“真的要看。”
“一定要看?”
“一定要看!”
“那好,我就滿足你們……”
主人伸手把貨馱子的蓋揭開瞭。結果杏兒和張嬸看到瞭一具折疊起來的男屍!那屍體大腿圈在瞭胸前,兩條小腿折回去,就像抱著腿似的形成瞭三折,半躺半仰。身體周圍塞著許多黑色的木炭……原來真的是一具人的屍體,是一具幹屍!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怎麼的,杏兒覺得屍體的臭味熏得她直想嘔吐,她轉身逃出瞭那間廂房。
就這樣東一頭西一頭的,隻要有一線希望,她倆都會毫不猶豫地去尋訪,不管路途多麼遙遠也在所不惜。但是,不管是張有還是古海的消息,她們一點都沒得到。有一次她們跑瞭將近一百裡的路,找到一個從歸化回來的商人。一問才知道那個人是一個在歸化做零售生意的小商人,他是一個地位低下的隻長著“一條舌頭”的小商人。他的生意小得連大盛魁的邊兒也沾不上,對於古海被字號開銷的事他隻是隱隱約約地聽說過,根本就不認識古海。至於張有的消息他就更是無從談起瞭。那個小商人和他的傢屬對杏兒和張嬸倒是很客氣,答應返回歸化後留心著點古海和張有的信兒。說瞭,一旦有瞭消息便會寫信回來,讓傢人轉告她們。主人發著同情的嘆息聲把杏兒和張嬸送到瞭大門口。
二
中午的時候杏兒和張嬸來到黃村。這是一座挨著山崖的莊子,房子都建在不算太高的崖畔上。在一座整齊的三進院落的門前他們站住瞭。單從院子的外表看這是一傢殷實的人傢,主人姓鄺,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在歸化那邊做生意已經有十幾年瞭,這是頭一次回來。
還沒有走到鄺傢的院子跟前,遠遠地她們就看見在鄺傢院子外面的大門前圍著一群孩子。走近瞭才發現在人群間的地上跪著一個人。那個人的背影吸引瞭她們的註意力——腦袋後面光禿禿的竟然沒有辮子。兩個人不由得停住腳步瞭。
看門人是一個上年紀的和善老頭兒,聽張嬸說瞭來意後,老頭子立刻搖著腦袋說:“唉,見什麼呀!我看你們還是趁早打道回府吧。”
“老大爺,求求您瞭。”杏兒趕忙上前求告道,“我們是小南順村的,走瞭十好幾裡路呢。您就讓我們見見吧。”
張嬸也說:“我們是打聽自個兒男人消息的,我倆的男人都在歸化那邊做生意,這都二十多年沒消息瞭。”
說著,張嬸的話裡已經透出哭音瞭。
看門老頭兒把張嬸和杏兒上上下下打量瞭一遍,知道她倆說的是真話,老頭兒心軟瞭說:“不是我不讓你們進去,是東傢傢裡遇上瞭麻煩事。人傢哭還來不及呢,你們就不要添亂瞭。告訴你們說,說不定還會出人命的,我這裡擔心著哩。”
說著話老人拿眼光指瞭指跪在地上的那個人。幾個孩子趁著老人說話的工夫撿起石子朝跪在地上的那個人身上丟,還有孩子往他的身上吐口水。老人急忙趕過去把孩子們攆散瞭。
“假洋鬼子!”
“黃臉羅剎!”
“你死去吧,中國人裡沒有你。”
……
杏兒聽懂瞭羅剎是什麼意思,還是在公公活著的時候老頭子曾經給她和婆婆講過許多與俄國人做生意的事情。早些年中國人不瞭解俄羅斯是一個什麼國傢,就把俄國人罵成是羅剎。其實羅剎是達斡爾語的一個詞,意思就是魔鬼。
看門老頭兒返回來的時候,張嬸指瞭指跪在地上的那個人,悄聲問道:“這是誰呀?”
看門老人用極低的聲音回答著張嬸的問話:“這是東傢的大公子。”
“什麼?”盡管看門老人的聲音很小,但是他的話杏兒還是聽清楚瞭,“老人傢你搞錯瞭吧?他怎麼可能是鄺傢的公子呢?”
“哼,怎麼可能我也不知道,反正他是在外邊剪瞭辮子,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把鄺傢祖宗的臉都給丟盡瞭。”
看門老人被杏兒和張嬸的執著所感動,放她們進門。鄺傢老太太把她們讓進瞭廂房,茶水招待。從主人的嘴裡知道瞭鄺傢的大公子名叫鄺振海,鄺振海早年到口外做生意,不知怎麼的他住的那傢字號倒閉瞭。老板把店鋪盤給瞭俄國人,俄國人就連鄺振海也一起雇用瞭。後來也不知怎麼的鄺傢大公子就把辮子剪瞭,說是辮子一剪就不是中國人瞭,就成瞭俄國人瞭……
鄺振海的父親是一個讀過私塾的人,以為兒子剪掉瞭辮子加入瞭俄羅斯國籍是一件辱沒祖宗的事情,因而拒不承認有這麼一個俄國兒子。幾次托人給在烏裡雅蘇臺的鄺振海捎話,要他趁早不要打回傢的主意,他已經沒有這個兒子!宣佈斷絕父子關系。
但是鄺夥計到底還是回來瞭。在他的心裡不管怎樣他還是一個黑眼睛黃皮膚的中國人,他的根還在地處黃河邊上被太行山與呂梁山夾著的那片名叫晉中平原的土地上。在他的血管裡流著的是祖上傳給他的中國人的血液。這一點是任何人和任何力量都無法改變的。
但是對於歸化那邊的事情,鄺傢女主人什麼也說不出來。兒子回來已經快三天瞭,他們還沒讓進院呢。鄺傢老爺和老太太幹脆連兒子的面還沒看一眼呢。見到鄺傢大公子的人隻是看門老人、護院的拳師和做飯的老媽子這些鄺傢的下人。
杏兒和張嬸從內院走出來,經過鄺振海跟前的時候她倆猶猶豫豫地站住瞭。杏兒用胳膊碰瞭碰張嬸的身體,目光指著跪在地上的鄺振海對張嬸說:“張嬸,咱們過去問問他。”
“瞧他那樣子……”張嬸有些為難和猶豫,“光看樣子怪怕人的呢。”
“那有什麼怕呀,不就是剪瞭個辮子嗎?”杏兒說,“咱著急咱自己的事情呢,十幾裡地跑來瞭為的就是想打聽點消息。打聽個準信,現在見到人瞭又不去問,多冤枉。”
兩人手拉著手向鄺振海走過去。
“去去去!”張嬸吆喝著像趕雞似的把圍著鄺振海的孩子們攆跑瞭。
這回兩個人站在很近的地方把鄺振海看瞭個清清楚楚####這個人長著一個長腦袋,下巴上留著一綹洋胡子,低著腦袋讓人判斷不出年齡,大概也就是三十多歲的樣子。沒有辮子遮擋,光溜溜的脖子暴露在太陽光下。剛才還看他戴著一頂灰呢子禮帽呢,這會兒那禮帽不見瞭,腦袋頂不知被哪個孩子丟瞭一個臭雞蛋,黏黏的蛋黃糊在他的頭發上,-蛋清從他的耳朵上掛下來搖搖晃晃地打著晃。張嬸掏出手帕把鄺振海腦袋上的蛋黃擦掉瞭。
鄺振海抬起頭,看瞭看杏兒和張嬸,又把頭低下瞭。
“鄺傢兄弟,”張嬸一字一句地說著,在心裡挑著適當的詞句,“我們是打小南順來的,我們倆的男人跟你一樣也都是在歸化那邊做生意的……”
張嬸看瞭看手裡黏黏糊糊的粘滿瞭蛋黃的手絹,一甩手把手絹扔掉瞭。
這時候被趕跑的孩子們又重新聚攏過來,他們把張嬸、杏兒和鄺振海一起圍在中間瞭。孩子們不再像剛才那樣吵鬧,一個個睜大眼睛看著杏兒、張嬸與鄺振海說話。
鄺振海把頭抬起來瞭,他把一張被淚水沖得七零八落的臉朝著兩個詢問他的女人,滿臉幽怨的神情讓別人一看就產生同情。
“鄺傢兄弟,你起來吧,”張嬸說,“你跪著我們沒法和你說話。”
“俺不能起來,多會兒俺爹娘不認俺這個兒子俺就不能起來……”
鄺振海第一次張開口說話瞭,仍舊是徹頭徹尾的晉中土話。
“別這樣,”杏兒勸道,“都是父母生父母養的,爹娘總會認你的。聽說你都跪瞭兩天瞭,別把身子跪壞瞭。”
“對瞭,你一定餓瞭吧,先吃點東西吧。”
鄺振海沒說話,一個勁兒地往下咽口水,他饑餓的眼神早已經表明瞭一切,他把杏兒遞給他的一個饅頭猛地抓在手裡不顧一切地大嚼起來。咯咯吱吱的咀嚼聲刺激著杏兒的耳膜,臟兮兮的臉,臟兮兮的手,饅頭噎得他直翻白眼。
“別著急,慢點吃,小心噎著……”張嬸勸著。
杏兒把臉扭轉開,拿手絹在自己的眼角擦著眼淚。
看門老人拿過來一把小凳子,大夥一起勸著,扶著鄺振海站起來,讓他在凳子上坐下。
“你們的男人叫什麼名字?他們是什麼時候去的歸化?他們都是住的什麼字號?”鄺振海問道。
杏兒搶先說:“俺男人名字叫古海。”
張嬸說:“俺男人的名字叫張有。”
兩個女人爭先恐後地搶著把自己男人的名字告訴瞭鄺振海。
“張有我沒聽說過,也沒見過……可是我見過古海。”
鄺振海低著頭,眼睛看著膝蓋前面一點的土地,嘟嘟囔囔地說。
杏兒把話頭接過瞭,說:“是在什麼地方見到我傢海子的?”
“說起來有五六年瞭,那時候我們都在烏裡雅蘇臺,他在大盛魁分莊做事。”
“對,我傢海子是住大盛魁!”
“可是……後來我聽說他被字號開銷瞭。”
“這我知道……有人說看見他瞭,他在歸化那邊拉駱駝。”
“這我就不清楚瞭,”鄺振海說,“歸化那邊拉駱駝的人數以萬計。”
“那麼多拉駱駝的人啊?”
“是,拉駱駝的人實在是太多瞭……”
再問下去,關於古海的消息鄺振海就說不上來瞭。但是杏兒仍然十分興奮,要知道這是三年來她四處尋訪遇到的唯一一個見過古海的人。
三
杏兒和張嬸回到小南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時分瞭,月光靜靜地照著,小南順籠罩在一片淡藍色的霧靄之中,兩個人的腳步聲在靜夜之中顯得非常響亮。狗叫聲把夜歸的人們迎進瞭村子,幾隻狗像暗色的影子似的從村子裡飄出來,它們撲向杏兒和張嬸。這些狗很快就安靜下來瞭,它們靈敏的鼻子聞到瞭人身上熟悉的氣味,幾隻狗搖著尾巴跟在張嬸、杏兒的身後返回瞭村子。
走進村口不久杏兒叫瞭張嬸一聲,她拿手指著前面對張嬸說:“張嬸,你看,我傢院門前有個黑影。”
“你別嚇唬人……”張嬸緊緊地抓住瞭杏兒的手腕。
過瞭一會兒張嬸笑瞭,她說:“我可知道瞭,我猜出來瞭,那是你婆婆在等你回來呢。”
杏兒定瞭定神看清楚瞭,她長出瞭一口氣把手按到胸脯上瞭,“我還當是什麼人呢。嚇得我這會兒心還一個勁兒亂跳呢。”
杏兒扯瞭扯張嬸的袖子,兩人又走起來。還遠遠的呢,杏兒就聽見婆婆在喊:“是杏兒回來瞭嗎?”
“娘!”
杏兒跑起來瞭。
就在院子門口杏兒興沖沖地把打聽到的消息告訴瞭婆婆。婆婆聽著,牙齒咬得咯嘣嘣響,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亮光一句話也不說,隻管聽著。
杏兒說:“咱回屋裡吧,娘。”
杏兒說著伸手去扶婆婆,但是婆婆把手一甩推瞭她一下,自己走回屋子裡瞭。婆婆在屋子裡、在堂屋的地上走來走去,杏兒看見婆婆嘴角繃得緊緊的,兩隻眼睛發著亮光。後來婆婆把拐杖在地上使勁蹾著,終於說話瞭:“孽障!……俺就知道俺兒子他還活著呢!俺這條老命在他身上拴著呢,他死不瞭!俺等著他,多會兒他不回來俺多會兒不死!就是俺死瞭,埋在地底下,俺的眼睛也大睜著呢,俺要看著他!”
“你別咒自己,娘!”杏兒滿臉是淚地哭著說,“你也別咒海子,今天終於有瞭海子的好消息,這是咱娘倆的喜訊,咱該高興才對呢。”
“俺高興!俺高興……”
古海娘咬牙切齒地說著,終於安靜下來瞭。杏兒懷著既擔心又興奮的心情,守在婆婆的身邊,直到婆婆睡熟瞭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杏兒接著在地裡割麥子,休息的時候婆婆給杏兒送飯來瞭。遠遠地看見古海娘走路的樣子,張嬸對杏兒說:“你看,你婆婆走起路來多有力,走得又快。”
“是哩,你說怪不怪,我婆婆這兩年反倒顯得年輕瞭。”杏兒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婆婆的身影,“海子剛出事的時候,那段日子我真是擔心,公公也瘋瞭。”
“說起來也是的,你看你婆婆現在身體多結實,一年四季連個頭疼腦熱的事也沒有呢。”
“我也正奇怪呢。”
“其實也不奇怪,”張嬸說,“我還不一樣,苦命的女人再沒有個好身體那還咋個活法?”
古海娘走來瞭,把一個陶罐放在地上說:“她張嬸跟我們一起吃飯吧。”
“我自己帶著飯呢。”張嬸起身站起來,“我去拿我的飯咱們一塊吃。”
張嬸剛要走,胳膊便被古海娘有力的手抓住瞭,古海娘說:“你別介,今這個日子不同尋常哩,俺心裡高興做瞭點順口的飯食,咱娘仨個一起吃。”
張嬸還要扭怩,古海娘把臉板起來,口氣嚴厲地說道:“你這是做甚,這麼和我們見外啊,咱倆傢打鄰居都多少年瞭還分你我嗎?再說瞭,我傢海子連出世的時候都是你接的生呢,一起吃頓飯還不應該啊?”
張嬸不堅持瞭,重新靠著麥堆坐下來。古海娘把陶罐打開給每個人的碗裡盛瞭菜,今日的午餐是白斬雞和饅頭。
“咋的,海子他娘,”張嬸說,“你舍得殺一隻雞吃瞭?”
“舍得。我傢海子有瞭消息這是大喜的事情,別說是殺一隻雞,就是把我腿上的肉挖下來炒著吃我也樂意。”
“看娘說的,話有多狠。”
“我想起來瞭,”張嬸說,“你這雞是誰替你宰的?”
“我自個兒宰的。”
“真的?”杏兒叫道,“以往別人宰雞,娘可是連看也不敢看的啊。”
“以往是以往,如今是如今。世事在變,人也得跟著變。不然你就活不成。”
三個人一邊吃一邊聊,張嬸說:“說起海子的事來,昨個晚上俺高興得一夜沒睡著覺。”
“哪還有一夜的工夫讓你高興呢,”杏兒說,“咋晚上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是後半夜瞭。”
“說也是呢,我躺下沒一會兒就聽見雞叫呢,人的心裡一有瞭高興事,精神頭也就來瞭,你看昨晚跑瞭大半夜才回來,早上起來就沒覺得身上累。”
杏兒看見婆婆的臉上出現瞭一陣笑意,這是她很長時間以來沒有見過的瞭。婆婆挺直上身吃飯的姿勢給杏兒留下瞭很深的印象:她一邊嚼著饅頭一邊與張嬸說話,那樣子好像是她從來也沒有遭到過生活給她的打擊似的。
四
護送海仲臣靈柩的車隊出歸化城的南門,一路朝南而去。經土默特走瞭八天,到達著名的殺虎口鎮。這裡既是走西口的山西人離開故土的最後一站,也是大盛魁三個創始人之一張傑的故裡。殺虎口人對大盛魁崇拜非常,甚至達到迷信的程度,而且大盛魁在殺虎口還有一個業務十分活躍的分支機構,豈能輕易通過?
運送海掌櫃靈柩的車隊連個影子還沒有見呢,殺虎口城裡城外的戲臺上,山西梆子就已經唱瞭三天瞭。首先是大盛魁張財東的傢人,大盛魁在傢休假的掌櫃、夥計還有他們的傢人,那些大盛魁的崇拜者、追隨者、看熱鬧的人,都早在車隊到達之前就等候在大路上,十裡八鄉數以千計的農民也出來看熱鬧。不少大人都帶著孩子,他們希望自己的後代能夠像大盛魁的掌櫃一樣。殺虎口簡直可以說是鬧翻瞭天!就連距離殺虎口十幾裡的右玉縣聽到動靜,也有很多人趕到殺虎口迎接海仲臣的棺柩,官人、士紳、大地主,在大盛魁和在歸化的晉商商號的退休人員……人山人海。大盛魁殺虎口分莊派出的夥計騎著馬跑出十幾裡去打探消息,不少人出城不見車隊的影子也往前走出好多路去迎接。
終於迎來瞭護送隊伍。車隊最前面是開路的馬隊,八騎八乘,隨後是牛車三輛,為首的就是裝載瞭海仲臣靈柩的牛車,由三頭牛拉著,後面兩輛牛車上裝滿瞭各種紙紮的房子、動物、元寶等冥物。緊跟在牛車後面的是馬車隊,共有十八輛。拉車的牛和馬匹都像是睡著覺似的搖晃著身子挪動。
“海掌櫃!醒醒吧,你終於要回到傢鄉瞭!你要榮歸故裡啦!”趕靈柩車的師傅一路走一路喊著,他沙啞的聲音在空氣中飄蕩著,敲擊著人們的心坎。
海掌櫃的傢人——準確地說應該是傢屬代表,一個個披麻帶孝,守候在道路邊。他們是提前半個月從晉中出發,早在兩天前就趕到殺虎口等候瞭的。殺虎口高聳的城墻上掛滿著腐朽的爛草和幽綠的苔蘚,散發著夢遊似的氣味。
人群沉默著,用肅靜表達對死者的尊敬和哀悼。許多雙哀傷的眼睛裡都放射出崇敬的光芒。
趕靈柩車師傅清晰的聲音回蕩在人群的頭頂:“海仲臣……海掌櫃!我們送你回傢啦!”
趕車人的皮鞭在空中抽打出響亮的聲音,那皮鞭的鞭梢很熟練地帶在瞭棺木前一隻尾巴華麗的公雞身上。那公雞被迫地跳起來,咯咯咯咯地鳴叫著。這是喊魂的公雞,同時象征著精力旺盛、生機勃勃和生命不息。
激動的人群跟著海仲臣靈柩的車隊,緩緩地向前挪動。有的人向天空拋撒紙剪的白色冥錢,那些冥錢就像是雪花從半空中飄飄搖搖地落下。
運送靈柩的車隊時走時停。
再說小南順村,不斷有關於運送海仲臣靈柩車隊的消息傳回來,使小南順人心裡是惶惶又興奮。
杏兒在聽到海掌櫃魂歸故裡消息的當天,就興致勃勃地去找張嬸。
“海掌櫃的靈柩就要歸來瞭!我們去看嗎?”
“那還用說!傻話,現在就走。”張嬸毫不猶豫地回答。
“可是,還不知道車隊現在到瞭哪裡。”
“我以為車隊已經到瞭呢。”
“是消息回來瞭。”杏兒解釋說。
“消息是怎麼說的?”
“消息說海掌櫃的靈柩是一個大車隊,臘月初一就從歸化城出發瞭。”
“哼!臘月初一出發到咱祁縣可早著呢!”
“也不知道車隊一天能走多少裡。”
“你打聽著消息,看看海掌櫃的車隊現在走到哪裡瞭。”
“還早呢。”杏兒笑道,“看把你急的,好像那回來的不是死去的海掌櫃,而是你傢的張掌櫃!”
“是啊,你算是說對瞭。我就是盼著有那麼一天,我傢的掌櫃榮歸故裡。就算他是一副棺木,我幾十年的等待也總算是有瞭結果。我也心滿意足瞭!”
杏兒被張嬸投入的情緒感染瞭,她收住瞭臉上的笑。
“你不和我一樣嗎?”張嬸說,“有那麼一天你傢海子的……”張嬸自知說漏瞭嘴趕忙把話打住。
“你沒說出來的話我也知道,你是想說海子是靈柩。為什麼是靈柩呢?我不希望海子是另一個海掌櫃。”
“當然,我還是相信我傢的張有、你傢的海子都還活著,他們要回來就是活著的人歸來,而不是一副靈柩。”
杏兒一夜沒有睡好,輾轉反側直到黎明的時候才迷迷糊糊地睡著瞭。睡著的同時就走進一個夢境。那個夢把她糾纏得非常難受。夢中的情景是模糊不清,似乎是在一座從未到過的城市。許多奇奇怪怪的建築和一些奇奇怪怪的人。重要的是夢境中海子出現瞭!他在被一群人圍在中間毆打。那些打他的人一個個兇神惡煞,對海子拳打腳踢,海子被打得鮮血淋淋……杏兒著急想去救自己的丈夫,卻又被什麼東西絆著腳動彈不得,杏兒大喊!結果她被自己的夢給嚇醒瞭,起來一看,渾身上下大汗淋漓,就像是被水洗過瞭一樣。
又過瞭整整半個月,運送海仲臣靈柩的車隊才走進瞭祁縣的境內。進入祁縣境內之後到大路上迎接和看熱鬧的人就更多瞭,一下增加瞭數倍!依照大掌櫃的吩咐,凡是運送海仲臣靈柩的車隊經過之處,但凡是有大盛魁分支機構的地方,但凡是有大盛魁員工原籍的村莊,不論退休的還是在任的,預先都接到通知,都要到大道兩旁迎送!要知道祁縣不是一般的縣份,那是晉商雲集或者說是出產商人的地方。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商業名縣!從祁縣、太谷、平遙走進歸化的晉商最為眾多,這裡還是中國票號的發祥地,經商之風最盛,因此送葬的車隊這一路所經之處迎送的簡直就是人山人海。往往車隊還在幾十裡以外呢,好奇的村民就等候在自己村子的村口瞭。與大盛魁有牽扯的人當然都去,沒關系的人更是多得不計其數,畢竟大盛魁名聲廣大,是山西人普遍崇拜的商業字號。
小南順的村民趕到離村十幾裡外的大路口上去看熱鬧的時候,杏兒的熱情已經是減少瞭許多。張嬸的熱情卻似乎是恒溫的,她主動招呼杏兒上路。杏兒註意到,張嬸還特意打扮瞭一番:梳頭,抹油,腮邊還打瞭淡淡的胭脂紅,整個人看上去喜氣洋洋的。
晉中祁縣南坪鄉南坪村乃是海仲臣的傢鄉,這裡有他的父母、兄弟和妻子。
杏兒和張嬸也一直跟著海掌櫃的靈柩到達南坪村。
南坪村更是隆重非常,大戲已經一連唱瞭整整九天。唱的全都是關公戲,什麼《過五關斬六將》《單刀赴會》《走麥城》《古城會》……
海仲臣傢的屋簷下掛起瞭一塊牌匾,上書魏碑體的大字“武德第”。紅底黃框黑字的牌匾十分搶眼!
“杏兒,你看——”張嬸指著海傢屋簷下的牌匾,“你認識那上邊的字嗎?”
“不認識,”杏兒說,“不過我知道那三個字是‘武德第’!”
“你怎麼會知道?”
“早就聽說瞭!”杏兒說,“真是光宗耀祖啊!”
“可不是隨便懸掛上去!”
“哎呀呀,這我還是頭一次聽說。”
“這個牌匾不僅光照當代海仲臣的傢屬,而且它的榮耀可以福祉海傢世世代代。”
“真是好哇!……”
“這塊牌匾真是光宗耀祖。”
“知道是咋來的嗎?”
“花銀子買的唄。”
“是買來的,可是你知道是誰出的銀子嗎?”
“誰?”
“大盛魁!是字號為海傢買的功名。”
“啊……”
張嬸對海傢屋簷下的那塊嶄新的牌匾羨慕不已,贊不絕口。
棺木抬進瞭海傢大院。大院是臨時擴建而成的,原來隻是一個普通的四合院,三年來村裡人奇怪地看到,海傢的人總是在適當的時候得到需用的錢。想蓋房子的時候就有蓋房子的錢,想買土地的時候就有買土地的錢。神秘的來源令人大惑不解,周圍的人有過許多的猜測和議論。現在終於明白瞭,是大盛魁在暗地裡資助著海傢。過去的謎團現在揭開瞭,它令好多人羨慕不已。
杏兒對那豪華棺木的感覺並不怎麼美妙,紅油漆的顏色像血,看瞭使她感到恐怖。看過海掌櫃靈柩之後,有好幾天杏兒睡不好覺,夜裡總是在做噩夢,夢境中那口血紅的棺材總是和丈夫模糊的形象混在一起。
又是一夜無眠,直到黎明,天已經蒙蒙亮瞭杏兒才睡著。蒙矓間她夢見自己的丈夫古海回傢來瞭,但是也像那個死去的海掌櫃一樣,是被人用棺材抬回來的。杏兒被那場景嚇醒瞭。
上午杏兒胳膊彎兒挎著一個包袱走進瞭婆婆的房間。
“娘!”
“什麼事兒?”
杏兒的樣子讓古海娘很是詫異。婆婆正在縫補一件破衣裳,把針線停在半空中,拿迷茫的眼睛望著媳婦。
“我要到歸化去!”
“你到歸化?”婆婆還是沒有明白媳婦話裡的意思。“做什麼?”
“我要去找海子!”
說完也不等婆婆回答,杏兒隻管自己跨出瞭門檻。
五
杏兒一生中總共有過三次闖歸化的經歷,都是無奈之舉,都是在情緒激動時做出的節烈行動。我們現在要講的這是第一次。丈夫失蹤作為媳婦不能無動於衷,是去是留她得做出抉擇,這是關乎自己命運的大事。杏兒不顧婆婆的勸阻,決心到歸化去找丈夫。一個契機或者說是刺激,就是海仲臣魂歸故裡。杏兒親眼目睹海掌櫃靈柩返回故鄉的盛大場面,深受刺激。她不像張嬸那樣為海掌櫃靈柩回歸的宏大場面而興奮而激動而羨慕。她不,她有自己的想法,她要的是活著的丈夫,哪怕他平平常常,沒有榮光!
為瞭能夠和活著的丈夫團聚,杏兒毅然決然地出發瞭!
整整走瞭半個月,杏兒終於來到黃河渡口,終於站在瞭滔滔黃河的岸邊。這人聲嘈雜的渡口就是有名的君子渡,一個古老的渡口。渾濁的河水從她的眼前流過,看著讓她覺得腦袋直發暈。這時的杏兒已然是男子打扮,頭上罩著一塊白色的毛巾,腰間束一條腰帶,猛看上去儼然是一個精幹的小夥子,隻是個頭矮瞭一些。黃河在這裡是南北流向,渡口一片繁忙景象,有預備西去的,也有剛剛坐渡船返回來的,杏兒要往西走。一路上,杏兒是逢人便打聽,但收獲的都是失望。
一艘木船緩緩靠岸。
“你打聽走西口回來的人,等等那條船,”一位長者指指河中央的渡船,“就要靠岸瞭,全都是走西口的人。”
其實那船哪裡是在劃,簡直就是被河水沖著走,是在漂。
但是那船還是靠岸瞭。
有一個老年的漢子告訴杏兒:“你打聽的古海,好像在歸化拉駱駝呢。”
杏兒欣喜若狂!拉著那人細細地盤問:“你見到他人瞭嗎?”
“人沒有見,我也是聽說的。”
“你聽什麼人說的?”
“一個拉駱駝的朋友。”
“你那朋友現在哪?”
“他還在歸化呢。”
“他也是咱那地方的人嗎?”
“人傢是歸化地方的人。”
“他叫什麼名字?”
“叫……三娃子。”
“他姓什麼呢?”
“這我就說不上瞭。”
“怎麼會沒有姓氏呢!是個人都會有的,生下來就會有姓氏的。”
“那是賣苦力的窮人!”
“窮人富人是一樣的。”
“我不跟你說瞭。”那人煩瞭,“你這個人真的太能纏人。”
每一個細節都問好幾遍,結果人傢被她搞得很煩,“我要回傢瞭!”
還沒有過黃河,在渡口杏兒就被趕上來的月荃追回去瞭。
“你咋能幹這樣的傻事?”一見面月荃就埋怨杏兒說,“你也不想想自古以來哪有女人走西口的!要不是海子娘到史傢大院找到我,說不定這會兒你已經過瞭黃河!”
“我就是要過黃河!還要到歸化城。”
月荃:“跟我回吧。”
“我要去歸化找尋海子。”
“我說過瞭,自古以來就沒有女人走口外的。”
“我來開這個先例。”
不管月荃怎麼磨破瞭嘴皮,杏兒就是不改念頭。月荃實在沒辦法瞭,板起面孔說:“杏兒,我今天把話跟你挑明瞭,今日是你婆婆讓我來追你回去的,我答應一定把活著的杏兒交在她手上。”
“我不管!”
“你不管也不行。你是知道的,我古月荃是個耍武藝的人,我有辦法把你弄回去。”
“你敢!”
“你看著……我敢還是不敢。”
說著月荃走上前伸手抓住瞭杏兒的一隻胳膊,手腕一旋,就把杏兒的胳膊擰在身後瞭。杏兒疼得哇哇亂叫起來。也不管杏兒的喊叫和哭鬧,月荃用一個細繩把杏兒的手綁瞭,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杏兒往肩膀上一扛就放在瞭馬背上。月荃都沒有給杏兒掙紮的機會,就把她帶回瞭小南順。
月荃給杏兒松瞭綁以後,看著杏兒的眼淚唰唰地往下流,心裡也很不是滋味。
古海娘說:“還哭!多虧瞭月荃子,不然你這會兒還說不定活沒活著呢。”
“就是死我也不後悔。”
許多人圍在杏兒的屋子裡,有張嬸、靖娃媳婦、傑娃媳婦,當然還有婆婆和月荃。
婆婆說:“還不趕快謝謝月荃,人傢好幾天都沒能好好吃一頓飯,還不是為瞭找你?”
杏兒擰著脖子不肯答應。
“史東傢對小叔爺都不滿意瞭,”張嬸也幫著婆婆說,“真是該謝謝月荃,杏兒!史東傢派下人來找月荃兩次瞭,說是月荃耽誤瞭他傢的正事。”
“是他自己願意。怪誰?”
婆婆嘆息道:“真是不懂好賴。”
後來是靖娃媳婦把話題轉移瞭,她說:
“杏兒,我告訴你個好消息,過些日子傑娃就要回村瞭!”
“對啦,”一直沒有說話的月荃插話瞭,“傑娃在歸化待多少年瞭,地面上熟人多,托靠傑娃打聽海子的消息不是個正道嗎?”
眾人都說是。
張嬸問:“杏兒,你說月荃說得對不?”
杏兒點瞭頭。
傍晚時候杏兒的情緒完全穩定瞭,大體恢復瞭正常。她走出自己的屋子來到婆婆房間,低聲問:“娘,晚飯做點甚?”
“湊合吃吧,熬個粥,泡上玉米渣。”
“那哪成!”杏兒堅決地說,“有人傢月荃小叔呢,怎麼也得弄點好吃的東西才是。”
“快別提月荃瞭。”婆婆說,“我說瞭許多好話也沒能把他留下。”
“他走瞭?”杏兒很失望的樣子。
“走瞭。你還哭著呢,他就走瞭。”
“唉!……這個月荃小叔。”
“你也別怪他,伺候人的營生由不瞭自己,不好做著呢。”
“我是說咱得謝謝他不是。”
“以後吧,反正也不是外人。”
畢竟傑娃是從歸化回來的,畢竟傑娃和古海是經常見面的。古海最後一次出走就是在傑娃所在的義和鞋店。於是杏兒就一門心思等待傑娃回鄉,成天把傑娃掛在嘴上,有事沒事就往傑娃傢跑。
但是當傑娃真的回來,杏兒面對面地和傑娃坐在一起,卻發現見傑娃跟沒見差不多一個樣。問來問去盤問瞭半天,傑娃知道的關於海子的事差不多她也都知道瞭,沒有一點新的信息。
對於杏兒最關心也是最擔心的問題,傑娃堅決地表示,古海是不會尋短見的,他肯定在歸化城的某一個地方,或者種地或者做小買賣或者拉駱駝。
要說作用,也隻能說是從傑娃那裡得到些許慰藉。
這天上午史耀正在客廳與客人談話,一扭臉看見月荃走瞭進來,黑著臉站在一進門的地方,說:“東傢,我有句當緊話想問問你。”
古月荃自打十幾歲上就跟著他爹住進瞭史傢大院,長到十六歲練就瞭一身過硬的功夫就開始為史傢做看傢護院的打手。前前後後少說也有十大幾年瞭,對於主仆之間的規矩古月荃應該是瞭如指掌的,今日裡突然這樣沒有禮貌讓史耀十分詫異。他斜睨瞭月荃一眼問:“有什麼事嗎?”
“有件事我想問問東傢。”
“是院子裡的事嗎?”
院子裡的事是指史傢的事,古月荃負有看傢護院的職責,大事小情都有責任向東傢報告的。史耀以為院子裡發生瞭什麼重要事情需要他親自處理。豈料古月荃回答說:“是我私人的事。”
“哦,你個人能有什麼打緊的事情,”史耀不高興瞭,教訓道,“好沒眼色!你沒看見我正在和縣衙的牟先生說話嗎?你先下去吧。”
古月荃沒挪身子,牛脖子一梗一梗地說道:“不,這事對我太重要,東傢最好能立馬給我個話。”
“好,”史耀氣呼呼說,“那你就說吧!”
古月荃上前兩步用手指著東傢的鼻子,問道:“東傢,你說說,海子的事情是咋回事?”
“海子?你是說的哪個海子?”
“就是我的侄兒古海。”古月荃兩眼盯住史耀,一字一板地說道,“古海他在大盛魁做事,好端端地為甚麼就被字號開銷瞭?”
“原來你問的是這個呀,”史耀笑道,“我倒是忘瞭,你和古傢是一傢人。”
“古海是我的親孫侄。”
“去歸化時你日夜跟在我的左右,關於古海被開銷的事你在那邊時就該聽說瞭吧。古海被開銷的事不要說是在大盛魁內部盡人皆知,簡直就是轟動瞭半個歸化城!怎麼事情過瞭這麼久瞭你又忽然問起這樁事來?”
“我剛才上街遇到一個人,他對我說古海被字號開銷是另有因由。”
“另有因由?”史耀皺起瞭眉頭,“是什麼因由你說說看,我倒想聽聽。”
“這就要問你瞭,東傢!”
“問我?你的意思是說我設計陷害瞭古海?”
“對!就是東傢你!因為這一切都是東傢你預先設計好瞭的!”
“……為什麼就認定是我呢?”
“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最清楚!既有膽量做出來為什麼沒有膽量承認呢?”
“我倒要問問你古月荃,這事我不承認是怎樣,我承認瞭又怎樣?莫非你一個看傢護院的打手能將我這個東傢下瞭大獄還是怎的?”
這是主仆倆十幾年裡頭一次發生爭吵。
“東傢,這麼說你還是不敢承認瞭?”
“這話你是聽誰講的?”
“是誰講的你不要管,我隻問你有沒有這回事。”
“我就知道你會問這事的。”
“東傢,您可知道這事對海子有多大?那可是如同天塌地陷一般,是要他性命的事情!這中間的厲害東傢您該知道吧?”
史耀說:“笑話!我連這事都不知道我還能算是什麼大盛魁的東傢。”
月荃又追問一句:“這麼說,這件事真的是東傢故意所為啦?”
“你猜對瞭。”
史耀拿眼角的餘光瞟瞭瞟古月荃,見古月荃一隻拳頭正捏得咔吧咔吧響。古月荃沒有動手打人,他盯著史耀看瞭一會兒車轉身走出瞭客廳。但是史傢父子陷害海子這件事像一把刀子把月荃子與史傢的情誼割斷瞭。作為古海的叔爺,古月荃不能再為古傢的仇傢做事瞭,勉強挨到年底,古月荃找個托詞就辭掉瞭為史傢看傢護院的差事。
離開史傢大院,古月荃一年四季背著一個行李卷兒四處奔走為人打工。農忙的時候就整月地住在海子傢瞭。海子娘和杏兒都對月荃心懷一份歉意,打掃開一間廂房讓月荃子住,細心地照料月荃子的生活。
有一件別人誰也不知道的事情觸動瞭杏兒。一天夜裡杏兒哼哼著捂著肚子撞進瞭婆婆的屋裡。古海娘把燈點著一看嚇瞭一跳,就見杏兒面色慘白,臉上滾動著豆大的汗珠,兩隻手緊按在肚子上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瞭。
“娘!我……”
海子娘連忙問:“杏兒,你是怎麼瞭?你哪兒不舒坦?”
“肚子……疼,疼得要命。”
“這可怎麼辦哪,三更半夜的!”
杏兒隻是哼哼,說不出話來。
“你先歇歇,杏兒你咬咬牙。我去叫隔壁張嬸過來。”海子媽好歹將兒媳扶到炕上,自個兒轉身跑出屋去。她先把睡在廂房的月荃喊起來,讓他照看著杏兒。
古月荃睡得正香甜,忽然間被一陣敲門聲驚醒,側耳聽聽是海子娘在叫他。
“小叔!你醒醒……你醒醒!”
古月荃慌忙披衣下炕,一邊問道:“是什麼事兒?”
“不好瞭,是杏兒她突然間發瞭病……”
古月荃跟著海子媽走進杏兒的房間,就見杏兒正裹著被子滿炕裡打滾兒。
“杏兒得的是什麼病?”古月荃沒見過這陣式,慌慌地問。
不知所措的海子娘急哭瞭起來:“什麼病我也說不清……去年海子在歸化出瞭事,跟著他爹就死於非命,今日裡杏兒好端端地又得瞭急病。咱老古傢到底是怎著瞭,老天爺呀!”
古月荃一見趕忙拿話安慰海子娘,說:“你別著急,別哭,我估摸著杏兒平日裡身體強健得很,就是得個什麼病也是難免的事情。請郎中看看就會好的。你且守著杏兒,我去找隔壁的張嬸過來。”
張嬸果然有經驗,她掰開杏兒的牙看瞭看,說:“就怕是……這病可是耽誤不得,得趕快請郎中。”
月荃迅速地結著衣服上的紐子說:“哪兒有好郎中?我立馬就去請!”
張嬸瞅瞭瞅月荃,一個勁兒搖頭。話說出口她自個兒也犯愁瞭,小南順哪有什麼郎中啊!過去村裡有人得個急病都是派人到相鄰的黃村去請郎中。
海子媽說:“小南順沒有郎中,最近也得到黃村。黃村離小南順十多裡地呢,深更半夜的就是去瞭怕也難把郎中請過來。小傢小戶的哪有那麼大的面子。”
“是啊,”張嬸說,“十幾裡地跑去,人傢要是不肯來,豈不是耽誤大事!”
“那該怎麼辦?”
“這麼吧,”張嬸說,“海子媽,你給杏兒找塊毯子出來,讓月荃辛苦一遭拿小推車送杏兒到黃村。我也跟著去,我回傢加件衣服。”
說完張嬸急急地推門出去瞭。
聽著院子裡傳來咚咚的腳步聲,海子媽急得在地上直打轉,一個勁兒說:“這可怎辦是好……這可怎辦好。”
月荃安慰道:“你不用急,我和張嬸去送杏兒,張嬸說瞭,杏兒的病不打緊,隻是不能耽誤。咱快張羅吧,我去準備推車。”
“又辛苦你啦,真是過意不去。”
“什麼時候瞭你還說這種話。”月荃說著跑出去瞭。
眨眼的工夫,月荃就把小推車推到瞭屋子門口。這時候張嬸一邊穿著衣服袖子,一邊跟在月荃的身後走進屋子。
但是約摸過瞭半個時辰,張嬸自己獨自一個返回瞭小南順。她對海子娘解釋說:“剛剛出村沒有走出幾裡地,我就在一個溝坎把腳給崴瞭!……”
海子娘急忙掌燈幫著張嬸查看傷勢,嘆瞭口氣,安慰張嬸說:“還好,沒什麼大事,歇歇就會好的。”
太陽照在山頭上,一抹艷紅把半個山頭都映紅瞭。月荃推著獨輪車,杏兒跟在他的身後。兩人一邊說著話來到一條河的跟前。
正像張嬸所說,杏兒的病真的沒有什麼,當天夜裡趕到黃村,郎中隻是給她紮瞭幾針立刻就沒事瞭,當即自己走著離開瞭黃村。杏兒說:“叔爺,咱在這歇歇吧,洗把臉。”
月荃放下瞭車:“好吧。”
兩個人就說起瞭話。
“真是怪嚇人的……”
“多虧瞭你,不然我的小命就怕是玩完瞭。”
“要謝你還得好好謝人傢張嬸,還是張嬸她有經驗,還陪我送你到黃村。”
“怎麼不見張嬸的人?”
“還說呢,黑燈瞎火的出村走瞭連一裡地還沒走出去呢,就把腳給崴瞭,隻好返回去瞭。”
河水清清,映著杏兒的臉,那一張臉由於病痛的折磨顯得清瘦和嬌弱。病愈後的蒼白的臉上現出疲憊和興奮的神情,一絲難以言說的嬌羞掛在杏兒的嘴角上。她蹲在河邊看著自個兒的臉,一時竟舍不得攪亂那水面。
月荃蹲在杏兒下遊一點的地方,嘩嘩啦啦地撩著水洗臉。
杏兒拾起一塊小石頭丟在水裡,望著濺起的水花隨流漂去,杏兒突然想起瞭什麼,問道:“哎!小叔爺,我問你,昨晚上你送我到黃村經過這裡的時候,你是怎麼把我弄過河這邊來的?這河水挺深的。”
“怎麼過來的?河水太深獨輪車推不過來。我隻好先把車子推過河,然後再把你弄過河。”
“那你是怎麼把我弄到河這邊來的?”
“還能怎麼弄……”月荃目光飄飄移移地閃動著,“是我把你抱過來的。”
杏兒的臉頓時就紅得像是一塊紅佈:“呀!你抱我瞭?”
“是哩。”月荃子老老實實地回答。
“你!”杏兒一聽立刻就沉下瞭臉,“你好不要臉!竟敢趁人之危做下這等下流的行徑。”
“沒辦法,要不然你過不瞭河。”
“真是羞死人啦。”
杏兒扭轉瞭臉。一直到走回小南順杏兒再沒和月荃說一句話。月荃也沒敢再看杏兒一眼。這件無意中的小事在兩人的心上悄悄地紮下瞭根,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羞慚、新奇和罪惡感交織在一起的感覺。
後來回憶,杏兒真正感到害怕的正是這一段日子,就像是在千瘡百孔的冰面上行走,膽戰心驚,感覺隨時都會掉進那黑咕隆咚的冰窟窿裡,一命嗚呼。那冒著涼氣的冰窟窿……難熬的日子,度日如年。夜裡她的眼淚不知道多少次將被子打濕,無人知曉她內心的苦楚,更沒有人會理解她,不能向任何人訴說的痛苦折磨著她。
事情出在麥收的季節。眼看著麥子割倒一大片,卻遠遠地聽到天上在響雷。為瞭能把割倒的麥子搶到手,杏兒和月荃在地裡捆麥棵、起麥垛一直幹到瞭半夜。婆婆身體不舒服,在黃昏的時候就回村去瞭,地裡隻留下月荃和杏兒倆人。
太陽一落山月亮就升起來,晚風一吹涼爽極瞭,也舒服極瞭。麥香隨風蕩,田野上這裡那裡燃起瞭篝火,目及之處到處都可以看到搶收麥子的人們的身影。這大概要算是晉中地區農傢人眼裡最美麗的夜景瞭。有歌聲順風飄過來。古傢的麥垛立起瞭三個瞭,月荃光著上身,一條油亮閃閃的大辮子纏繞在脖子上。他手拿鋼叉將麥捆拋向空中,杏兒站在還未壘成的麥垛上,伸手接住月荃拋給她的麥捆,倆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這是最後一個麥垛。壘好之後杏兒要下來瞭。一滴水珠掉在杏兒的臉上,杏兒抬頭望望天:“雨下來瞭。”
“快下來吧。”
“我怎麼下?”杏兒問月荃,語氣中透出些許嬌媚,“麥垛這樣高。”
“前次咋下的這次還咋下。”
“那我可跳瞭……”
“跳吧,我接著。”
月荃雙臂張開,大手伸著等待著,杏兒穩穩地撲到月荃的懷裡瞭。
在那一刻月荃沒有馬上松開手,杏兒也沒有立刻走開。倆人的身體緊緊地挨在一起。杏兒嗅到月荃身上的男人的氣味,同時也感受到月荃那隻有力的手臂使勁抱著自己的身子。暈眩的杏兒已經完全失去瞭自制的能力瞭,在短暫的瞬間她享受著一個男人的溫暖,忘記瞭一切。但是她很快就清醒過來,拼命地把月荃推開瞭。
杏兒在心裡默默地計劃著一件事,她下決心要親自到歸化去走一趟。她要見著海子,親自面對面把這件事情說清楚,其實最主要的是對自己做個交代,她下決心不再像張嬸那樣生活。
六
八月十五,一輪明月升起,橙黃色的月亮像一個圓圓的餅子掛在門前的橡樹的梢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月亮上突起的山巒和淺藍色的溝壑,就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探著似的那樣近。月亮帶給杏兒從來也沒有過的親切感,就像一個人,一個十分熟悉的朋友那樣的感覺。她坐在屋門前的臺階上把月亮足足看瞭有半個時辰,與月亮無言地談著話,於是一個決心逐漸在她的心裡形成瞭。她回到屋裡的時候腳步特別堅定。她打開紅躺櫃的蓋,把櫃蓋頂在腦門上,一件一件地向外拿著衣物,把整理好的東西打好一個包。她把那個白底子藍花粗佈的包袱緊緊地抱在懷裡,整整坐瞭一夜。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杏兒抱著包袱走進瞭婆婆的房間。
古海娘還沒起床,吃驚地望著媳婦懷裡的包袱問道:“你這是做什麼?大清早的拿個包袱做啥?”
“娘,我想好瞭,我想瞭整整兩年瞭,我不能再走張嬸的路瞭……”
“莫非你真的是要到歸化去?”
“對,我一定要到歸化去!我要親自去找到海子。就像老話說的那樣: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就是把全歸化翻個個兒,我也要把海子的下落打聽出來!”
婆婆在被窩裡坐起來。
“杏兒,這話我聽你說瞭多次瞭,說說可以,自個兒的男人沒瞭下落說不著急那是假的。可要說到到歸化去那可是任誰也做不到的,你可不敢胡來!”
“我今天就是要做出來!”
“這可是幾百年都沒有過的事!”
“從我杏兒開始女人闖歸化的事就有啦!娘,您就別再勸瞭,我下瞭決心的事就一定要做。我走瞭不能早晚在您身邊伺候,您自個兒保重。”
第二天杏兒給婆婆安頓瞭一切,義無反顧地踏上瞭通往歸化的路。
杏兒對古海的想念與日俱增,一路上她想象著見到海子的情形。她的心中自有一個大道理:為什麼買賣做塌,人就不能回傢?天下的道路多得很,哪條路不是人走的?!做不成買賣回傢種田,一傢人團團圓圓豈不美好?!就算是不能回傢,我到歸化去,兩個人好歹在一起,日子不是一樣過?為什麼非跟自己過不去?
去歸化的路對杏兒來說已經是不陌生瞭。這一次她沒有走黃河渡口,而是直接插向雁北的殺虎口。是一個老駝夫告訴她的,這條路比走黃河近許多。路途短瞭,她又走得很快。就連睡夢中都向往的城市—歸化城距離她真的是越來越近瞭!
但是杏兒最終還是沒能走進那座令她魂縈夢繞的城市。杏兒太不走運瞭,她清清楚楚地計算著她離開傢鄉整整二十八天瞭,但在距離歸化城僅隻一百四十裡地的殺虎口,她卻病倒瞭。或者是吃飯沒吃合適,或者是心急上火,杏兒覺得渾身酥軟得厲害,腿上也沒勁兒。即便如此,她還是在次日清晨就硬挺著起身上瞭路。
走出那傢旅店幾十步,她回頭看看那店的門面,註意到開店的夥計正用一種奇怪和擔憂的眼神望著她。
“夥計,我說你不用走瞭吧!我看你走路踉踉蹌蹌的……”杏兒聽見那夥計這樣說。
“沒事。”
她知道店夥計的話是指什麼,是說她生病身子弱。但是她卻不知道,自己得的是可怕的傷寒病!
杏兒害怕店夥計看出她的身子虛弱,更害怕人傢看出她的女兒身來,腳下更快瞭。但是隻走出不到十裡她就再也堅持不住瞭,一陣天旋地轉之後她終於倒下瞭,她自己的感覺是什麼也不知道瞭。
等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躺在殺虎口的“大炕”上瞭。這裡的“大炕”和歸化的“大炕”是屬於同一個性質的,都是為瞭收留那些得瞭重病、傳染病,無傢可歸的人而設的,用現代人的理念解釋就是人性化的善舉。
作為一個傷寒病人,杏兒被地保送到瞭“大炕”。真還有一盤大炕,炕上躺著七八個即將死去的病人,一個個都衣衫襤褸,面容枯槁,行將就木。
殺虎口沒有一個人認得杏兒。眼看著八月十五到瞭,從早晨開始不斷地有人到“大炕”來認領病人。前面說過的,歸化城有“夢樓當”和“大炕”,殺虎口受歸化影響也有同樣的社會善舉設施。同樣殺虎口的“夢樓當”也是存放死屍的地方,而“大炕”則是那些奄奄一息無依無靠的病人,尤其是那些得瞭傳染病的病人走向死亡的最後一個驛站。
杏兒躺在那裡奄奄一息,卻是無人答理。屋子裡安靜得瘆人。熏人的臭味一股一股地沖過來,嗆得杏兒喘不上氣,再加上幹渴難耐!全身酥軟得一點力氣也沒有,她盡瞭最大的力量抬起一隻手喊:“有……人嗎?”
結果是無人應答。
杏兒又喊瞭一聲,其實她自己以為的吶喊聲在外人聽來就像是蚊子叫瞭幾聲。她根本不知道那屋子裡除瞭半死的病人根本就沒有別的人。
算是杏兒命大。整整兩天以後大炕的門吱呀呀地被人打開瞭,走進兩個人,隻能憑著腳步聲來判斷是兩個人。杏兒拼盡全身的力氣喊:“救救我……”
沒人理睬。
她又喊瞭一聲,這次有瞭反應,隻聽到一個聲音在說:“掌櫃的,這兒有個活的。”
杏兒感到有人走近瞭她,從開著的門口照射進來的陽光在杏兒的臉上劃過來劃過去。
“掌櫃的,您來認吧。”
一個模糊的身影出現在杏兒跟前,那人微胖身材,用一塊手帕捂著嘴。
“看不清楚,頭發擋著臉。”
“我來……”
一隻手觸到杏兒的臉,把她的頭發撩瞭撩。
杏兒聽到下面的對話:
“好像是個年輕人。”
“您要找的是什麼樣的人?”
“也是個年輕人,算算該有三十上下啦。”
“是個男的還是女的?”
“廢話!走西口的人還能有女人嗎?”
“那倒是……不過!您來看看吧。掌櫃的,這兒真的躺著一個女的!”
“不看不看!”
“那您到這邊來。”
頭頂上的陽光晃瞭幾下,杏兒知道商人從自己的頭頂邊兒上走過去瞭。
又隔瞭一會兒,隻聽得那個來認人的商人說:“沒有我要找的人。”
“哦……那就是沒有瞭。”看守“大炕”的人解釋說,“要不您再到‘夢樓當’那邊看看?”
“去過瞭,沒有。”
“死人堆兒裡沒有,快死的病人堆裡也沒有,那我得祝賀您掌櫃的。”
“為什麼?”
“您想想看啊?您要找的人肯定是您的朋友或是親人,死人堆裡沒有,快死的病人堆裡也沒有,那還不是好事啊?說明他還活著!這還不是好消息?”
“你小子挺會說話的。”
“謝謝掌櫃誇獎!”
腳步聲移向屋子門口。
“掌櫃的……”
“做什麼?”
“您誇我還不如賞我幾個小錢……”
“好……”
屋門吱吱扭扭地就要關上瞭,杏兒喊:“救救我!……掌櫃的。”
關門的聲音停住瞭。
返回來的腳步聲響起來。
那位掌櫃是位長者,他走近杏兒,問:“你是做什麼的?”
“民婦是個農民,山西祁縣人……”
“祁縣人?……你為何女扮男裝?”
“我是到歸化來尋夫的,為瞭走路方便所以女扮男裝。”
“你丈夫是什麼人?”
“是學買賣的,夥計。”
“哦!”
“你丈夫是哪裡人?”
“祁縣……”
“哦——對瞭,你剛才說過瞭。”
老先生語調升高許多,表現出極度的驚訝,又問:“你丈夫在歸化住什麼字號?”
“……大盛魁!”
“啊!這麼說你的丈夫是大盛魁的人?”
“是……”
“那你怎麼會沒有人管?”
“可惜,我丈夫後來被字號開銷瞭。”
“開銷瞭……”老先生又問,“你的丈夫叫什麼名字?”
“他叫古海……”
“啊!你要找的人就是……是古海!”
“是,是古海。我的不爭氣的丈夫……”
“……莫非你是杏兒?”
“掌櫃的是誰?怎麼會認識我?”
“杏兒!你快起來看看,我是你姑父呀!”
“姑父?怎麼會呢?我是在西口路上啊。”
“是我,我就是姚禎義!”
“姑父啊……”杏兒放聲號哭起來,“我的命咋這樣慘啊!”
“孩子,先別忙著哭。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你看看凈是病人!”姚禎義說完喊道,“地保!快來幫我……”
他們把杏兒移到一處幹凈地方,喂瞭水和飯。看看杏兒的精神好一些瞭,姚禎義告訴杏兒:“杏兒你還去什麼歸化!我就常年住在歸化城,派人四處打聽消息,四年瞭到底也沒把海子找到。你一個外鄉人,又是個女人,你怎麼找?”
“我就不,就不回去!”
“快別說傻話瞭!”姚禎義說,“歸化城不是那麼好玩的地方,算你走大運遇上我瞭,不然誰知道會出什麼事!”
“嗚哇!”杏兒放聲痛哭出來。
哭歸哭,哭完瞭杏兒還是跟著姚禎義返回瞭小南順。問題很現實,塞外荒野,男人們上路都還是成幫結夥。她一個女人傢,又是孤身一人,談什麼走西口闖歸化,太不現實!
再者說瞭,此時杏兒身染重病,走路還得人抬呢。唉!她本人都是命懸一線,還能談什麼別的事情。傷寒是很厲害的病,是傳染病,姚禎義費瞭很大勁兒才在當地請到一個肯為杏兒治病的先生。花費銀子不說,姚禎義還賠上瞭許多好話。
為瞭給杏兒治病,姚禎義在殺虎口耽擱瞭整整八天的時間。
那麼杏兒就隻有痛哭一場來把胸中的鬱悶宣泄宣泄瞭。
姚禎義不是什麼大買賣人,這些年鞋店生意又不怎麼好,所以他是“起旱”,就是說是靠兩條腿走著回鄉的。為瞭杏兒,他特意在殺虎口雇瞭一輛二餅子牛車。
再說禎義怎麼就會和杏兒相遇呢?是這樣,姚禎義回鄉探親,從歸化出來走在回傢的路上,經過殺虎口這地方的時候他特意到當地的“大炕”和“夢樓當”來看看。他知道,殺虎口受歸化影響,也有專門收留死人和病人的公益機構。到“夢樓當”和“大炕”來看為的是尋找古海。自打古海離開他以後,姚禎義是每到一地都要打問古海的消息,這已經成瞭他的習慣。這些年他為瞭找古海,不論到哪裡都是逢人就打聽。
畢竟古海是他帶出來的,而且古海的最後離傢出走是從他的義和鞋店出走的,而且是在他的辱罵之後離開的。他覺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對古海爹媽無法交代。
找不到古海,就幫助那些遭遇不幸的朋友或同鄉。出於這樣的心理,就算是遇上根本不認識的蒙難的人,姚禎義也會出手相助。同時他也相信,一個人多做善事,能為自己積德。
沒有希望的日子又像小河的水嘩嘩啦啦地流淌起來,回到傢傷寒病剛剛好瞭不久,杏兒就又一次病倒瞭。張嬸、傑娃媳婦、靖娃媳婦都來看望她,安慰她。
杏兒在炕上整整躺瞭個把月,起來以後整個人瘦得都脫瞭形。她走到街上,見到她的人都要嚇一跳。
靖娃媳婦來看杏兒,說:“杏兒呀,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瞭?眼窩陷得那麼深,都成什麼瞭!”
“成什麼瞭?就像鬼似的瞭,對不對?”
“我是說連我都快認不出你瞭!”
“你是不好意思說,我的樣子怪嚇人的吧?”
“瞧你說到哪裡去瞭。”
靖娃媳婦打著哈哈把話岔開瞭。
靖娃四歲的兒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杏兒,杏兒把手伸給孩子想摸摸他,那孩子卻把身子直往他媽的身後躲。
杏兒嘆口氣放下瞭手:“就連村子裡孩子們都怕我瞭。”
這次打擊對於杏兒來說真的是太深刻瞭,一連過瞭將近半年她的身體才慢慢恢復。
七
一個月色清朗的晚上,不可避免的故事終於在杏兒與月荃子之間發生瞭。對於杏兒來說那是她一生都會牢牢記著的時刻。她和小叔爺去麥田裡幹活。休息的時候兩人坐在田埂上吃飯。滿腦子是歸化城的杏兒呆呆地咀嚼著饅頭,眼睛望著天空上的一朵長條形的流雲,好半晌沒說話。
月荃也沉默著。一種沉重的東西在看不見的地方壓抑著他倆。倆人同時都直喘粗氣,覺得氣脈不夠用。
後來月荃問:“杏兒,你想甚呢?”
“我在想我的命。”杏兒說,“我在算呢,算起來我嫁到古傢這已經是第十五個年頭瞭……哇……”
月荃不知道如何應答,他一點也摸不準杏兒此時的想法。
“……好像是昨天的事情,海子騎著高頭大馬,用花轎把我娶回小南順。”
“是有些年頭瞭。”
“可是,到如今我咋就連見我男人一面都做不到呢,海子是死是活我總得聽個話兒呀!那個歸化城啊,我咋就到不瞭呢?!”
“……”
“嗚嗚……”
突然杏兒把手裡的碗使勁拋瞭出去,連碗帶湯全都拋出去,像狼似的嚎哭起來!
“杏兒,你怎麼瞭?”
月荃走過去,拿手觸她的肩膀。杏兒一甩手把月荃的手打開瞭:“滾開去!你是一隻狼!你混蛋!你不是人……”
“你……作甚罵我?”
“都是你!”
“我怎麼瞭?”
月荃在說這話的時候註意地觀察著杏兒的表情,他預感到有什麼事要發生瞭。
事情的轉變就發生在杏兒甩開月荃手臂的那一瞬間,似乎是被什麼東西給點醒瞭,月荃略略愣怔瞭一小會兒,突然跳起來撲向杏兒。他像抱一隻小貓似的把杏兒抱在懷裡,也不知道怎麼的,月荃一伸手就把剛剛壘好的麥垛給推倒瞭。隨著麥垛轟轟轟轟地倒下去,月荃和杏兒也倒瞭下去……
杏兒不知道眼前發生瞭什麼,隻是本能地接受著。強烈的男人的汗味和體味刺激著她……從未有過的痛苦和舒暢同時襲擊著杏兒。天旋地轉,她的感覺接近昏厥。
這時候一場大雨忽然而至。如註的雨滴連天接地,把整個世界都籠罩在它的水汪汪的氣息中。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眼淚,在杏兒的臉上奔流著。嘩嘩啦啦的大雨聲掩蓋瞭一切,掩蓋瞭羞怯,掩蓋瞭罪惡的感覺。杏兒放聲地大叫起來,像一隻真正的狼,一隻饑餓的母狼。大雨淋濕瞭她的頭發,淋濕瞭她的衣服,她渾身上下裡裡外外全都濕透瞭。杏兒似乎沒感覺。
大雨也淋濕瞭月荃,他的衣服,他的褲子。
“你都濕瞭……”
月荃在間隙對杏兒說。
“不怕……淋濕瞭好!濕得越透越好!”
他們就在濕漉漉的麥田裡滾過來滾過去。他們想借大雨把時間、把自己、把整個世界全都忘記瞭。什麼也沒有瞭,一切全都是空的。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大雨就停瞭。
大雨停止瞭以後,杏兒和月荃也停瞭,好像是被提醒瞭。但是杏兒還被月荃緊緊地擁抱著。杏兒沒有看到他們倆全都是赤身裸體一絲不掛!月荃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癡呆呆地看著杏兒的眼睛,目光裡是杏兒從未看到過的柔情。杏兒好像還處在昏厥之中,偎在月荃的懷中。又過瞭一會兒,杏兒才開始清醒過來。
等到杏兒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她本能地大叫一聲,看見抱著自己的月荃就好像是看見怪物似的,猛地把他推開瞭。與此同時杏兒看到瞭赤身裸體的自己!杏兒猛然跳起在麥田裡狂奔起來。
等到杏兒穿上衣服重新回到地頭,看見月荃也穿好衣服,他蹲在地上,雙手抱住腦袋,整個身子蜷曲著。月荃聽到杏兒的腳步聲,也不抬頭也不看杏兒,等瞭一會兒他猛地跳起,撲向放在地上的鐮刀。還沒等杏兒反應過來,就見月荃子已經把揚起的鐮刀狠狠地戳進瞭自個兒的胳膊。
雨水從頭上滴到他的胳膊上,血水順著手臂流到瞭地裡。
杏兒被鮮血嚇壞瞭,她抱著月荃的胳膊拿手往傷口上堵,結果鮮血很快就將她的雙手染紅瞭。
“你瘋瞭?你會死的!”
“就讓我死吧,我不是人!……我連牲口都不如!”
月荃子責罵著自己,拒絕杏兒為他包紮。
杏兒撕破自己的襯衫,流著眼淚為月荃子把傷口包紮好。
後來她對月荃子說:“月荃子……你……我們做下瞭什麼事?要知道你是我的叔爺呀!”
杏兒瘋狂瞭。她突然嚎叫一聲,聲音就像母狼似的,向月荃撲過去,她把男人強壯的身體壓在自己的身下,撕扯著他的頭發,拿手巴掌扇他的耳光。
大雨又下起來瞭。咣啷啷的雷聲和嘩啦啦的雨聲在他們的頭頂響個不停。
這件事情發生之後杏兒沒有和月荃說一句話。不管一起幹活兒還是吃飯,杏兒連眼都不往月荃那邊看一下。
算起來這已經是杏兒嫁到古傢的第十五個年頭瞭,是月荃子第一次讓杏兒體會到瞭做女人的滋味!人總是貪婪的,杏兒體會過瞭那種滋味一次就會想要第二次。這一天,他倆相擁著在田埂上翻滾,從未感受過的巨大快感沖擊著杏兒,使她忍不住囂囂嚎叫起來,其聲猶如野獸。她渾身顫抖著不住地哼哼著,後來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月荃子的肩膀竟被她生生地咬出瞭血。後來當享受的浪濤退去,杏兒伏在月荃的身上像一隻乖巧的貓,她一邊拿舌頭舔著月荃肩頭的傷口,一邊問:“還疼嗎?”
月荃奇怪地問:“平日裡你總是綿綿的,今夜咋就像是一隻母狼一樣狠呢?”
杏兒說:“我也不知道為甚……就覺著咬你我的心裡痛快。你別怪我。”
“我才不會怪你呢,”月荃子的大手在杏兒頭上撫摸著說,“你越是咬我咬得狠,我的心裡才越是痛快!”
杏兒說:“鬼打得你胡說呢!”
“我說的是真話。”
“你說的是真話?”
“當然,我甚時哄過你?”
“我不信。”
“真的!”
“你說的話要是真的,我還要咬你!”
“你咬吧!”
杏兒在月荃的肩上輕輕咬瞭一下,問:“你當真不怕疼?”
月荃子說:“當真不疼!”
“那我可真的咬瞭。”
“你咬吧。”
這一次月荃被杏兒咬得終於忍不住瞭,他叫瞭起來。
月荃子成瞭受虐狂瞭,每次都主動讓杏兒咬,杏兒不咬他,他的心裡就難受得慌。不知道這是一種心理因素與生理因素攪和在一起的復雜現象,還是強烈的罪惡感在折磨著,隻有在看到自己的鮮血的時候,他的心裡才能夠略略平靜一些。
對這一點杏兒總是不能理解,起初她咬月荃隻是出於一種下意識的舉動,在她無疑是生理快感的宣泄。後來當月荃一再主動要求她咬時,她開始害怕瞭。她問月荃,這是為什麼?對此月荃也回答不上來。杏兒見他答不上來,就不咬,她說:“我又不是一條狗,隨便亂咬人。”
見杏兒不咬自己,月荃子竟然真的生氣瞭。
那些瘋狂的享受的時光,在田野上的溝壟裡、在未成熟的麥地中、在小廂房月荃的熱炕上……到處都留下瞭他們無恥享受的痕跡。這些痕跡和感覺沖破瞭時間的樊籬,永久地留在瞭杏兒的記憶中。於是他們開始交換內心的感受。
強烈的罪惡感折磨著這一對情人,每次做完那事之後就惶惶不可終日,夜裡常常被噩夢驚醒,人變得憔悴瞭。這是一個清風繚繞的春夜,風在窗欞上吹奏出輕輕的音樂,一縷淺藍色的月光照在杏兒光潔滑潤的肩膀上。杏兒偎在月荃懷裡,兩人為前途消耗著腦子。他們又談到瞭私奔的事情——這件事他們不知道已經說起過多少次。今天月荃又一次提起瞭這個話題。
“我看咱們還是走吧,”月荃說,“我的心裡實在是受不瞭啦,終有一天就是別人不說什麼,我也會被自己的良心折磨死的。”
“要說想離開的心情我還不跟你一樣嗎,我恨不能立刻就和你遠走高飛,到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暢暢快快地過幾天日子。這種偷偷摸摸的日子我也忍受不下去瞭。”杏兒說,“我倆年輕力壯的不管到哪裡也不愁討一份生活,實在不行咱們也闖西口去!可是我們走瞭婆婆她一個人怎麼活?剛剛死瞭爹,如今唯一的兒子又出瞭事情,生死不明。”
“我們管不瞭那麼多瞭……”
“我不忍心。”
“那你就不害怕嗎?”
“害怕?”杏兒好像是在問自己,接著又自問自答道,“如今還有什麼東西能夠讓我害怕的呢?沒有瞭,我什麼也不怕瞭,該做的事情我做瞭。我知道女人來世上一遭是怎麼回事瞭,就是立刻讓我死,我也不後悔瞭。”
“倘若有一天被你婆婆知道瞭,怎麼收拾?她要是吵吵起來弄得村裡人都知道瞭……想一想都讓人膽寒。”
“那也不害怕,該怎麼著就怎麼著。”
杏兒決絕的態度讓月荃感到非常奇怪。他拿一隻胳膊支著身子抬起半個身子註意打量杏兒的臉,一時間他竟判斷不出杏兒的話是隨意說出來的呢,還是認真講的。
由於剛才用力出瞭汗,杏兒的臉潮乎乎的,給月光一照反射出水靈靈的光亮。眼睛在黑暗中也亮得出奇,飽滿的奶子在幽暗的光線中起伏著。沒等月荃再問什麼,杏兒又說道:“現在讓我感到心裡憋得慌的是,村裡的人都不知道我們的秘密,我真的是巴不得婆婆、張嬸、傑娃媳婦她們還有村子裡大大小小的人都知道,讓他們看看!最好是我能生一個孩子出來,讓他長大,讓他整天在村人的眼前跑來跑去。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人這一輩子還能有什麼?”
……
老天似乎遂瞭杏兒的願,她真的懷孕瞭。但事情似乎沒有杏兒說得那麼輕松,她有些害怕瞭,有意瞞著自己的肚子。
到瞭六個月頭上,杏兒的肚子一天天大瞭起來,她越來越心神不寧,一天到晚心事重重,做飯的時候常常不是把菜放錯瞭就是忘記瞭加鹽。八月的時候杏兒的秘密終於再也瞞不住瞭,懷孕的肚子越發明顯,再也瞞不住婆婆那眼睛瞭。
這時候杏兒倒是有點坦然,或者說豁出去瞭。她主動走到婆婆的屋裡,指著自己的肚子對婆婆說:“娘,我做下對不起海子的事瞭。”
“我早就看出來瞭……哼!”
“我想把孩子生出來。”
“快別說這樣的話瞭,我都丟死人瞭。”
“您老人傢看著咋辦吧,您咋的處置兒媳我都沒話說……”
“孽障!你這罪人……想氣死我這老骨頭?!”
杏兒沉默著。
婆婆突然問:“告訴我,那個野男人是誰?”
“您別問。”
“我要把你的醜事告訴我傢海子!”
“我自己會和海子說的。”
“哼!”
“我不願意再像張嬸那樣活著,”杏兒理直氣壯地說出瞭自己的想法,“海子他回不來,他死瞭,可我還要活下去!我要像個人,像個真正的女人那樣活半輩子。”
“你……你!這個不要臉的,你居然有臉把這些話說出來。”
杏兒一點也不肯退縮:“娘,你要怎樣處置我就怎樣處置我吧,反正我是把事情做下瞭,我敢做敢當,一不怕二不跑,我等著你處置我呢!”
言罷杏兒扭身就走出瞭婆婆的屋子。
“我的兒子他沒有死,海子他是不會死的!你等著……”
婆婆瘋狂的話語追著杏兒出瞭屋子。
可是古月荃就不那麼輕松瞭。沉重的罪惡感壓迫著他,使他再也抬不起頭來。每天早晨天還沒亮他就下地,一直等到天完全黑透瞭才回村。而海子媽的咒罵幾乎成瞭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課,他幾乎不敢走出院門,連一個小孩子走過他都要躲避。
八月中的一個夜晚,那個夜晚在杏兒的記憶中留下瞭很清楚的印跡。月亮非常明亮,那時候杏兒來到村子外邊的一片高粱地,她觀察瞭一下,選擇一個地方坐下來。她在等待月荃的到來。風吹著高粱還未成熟的穗子發出索索沙沙的響聲,黏稠的黑色蜘蛛網粘在杏兒的臉蛋子上,癢癢的。心裡卻是比癢更難受的感覺,有一種痛隱隱約約地在身體的某個位置發作著,折磨著她。
一陣風把月荃的聲音吹進高粱地:“杏兒……”
“我在這兒。”
一陣高粱葉子唰唰啦啦的響聲,月荃來瞭。彎曲著身子,高大的身材,身體微微地透著男人身上特有的汗味兒,在杏兒的身邊坐下。
“你怎麼這會兒才來,讓我好等。”
“臨出來時被張嬸喊住瞭,讓我幫她修一下院門。”
“張嬸她沒問你什麼吧?”
“沒有。”
“我們的事就怕是張嬸看出來瞭。”
“她看見我們做什麼瞭?”
“還要看見幹什麼嗎?我的身子這麼重瞭她還看不出來?”
“哦……”
“你快想個辦法吧!月荃。”
杏兒說著話已經是帶著哭腔瞭。
“我能怎麼樣,我又不是海子……”
“說的屁話!”
杏兒嗚嗚地哭起來。
“哭什麼麼,就是麼,我早就說過,隻有一個辦法,就是逃走。”
“往哪兒逃?”
“哪兒都行,隨便找個什麼地方,隻要是沒有人認識就成。我們住下,給有錢人做事,不愁沒碗飯吃。我的身上有的是力氣。”
“說得輕巧!婆婆怎麼辦?”
“婆婆……顧不瞭瞭。”
“不行。”
“那我就沒辦法瞭……”
月荃蒼老的樣子讓她覺得極為陌生,就連聲音也是,簡直就不是那個熟悉透瞭的男人嗓子裡發出來的。月荃說:“杏兒……咱走吧,沒有別的出路瞭,隻有這死路一條……”
杏兒知道這是月荃在勸她私奔。月荃這意思她是憑著感覺猜出來的,而不是用耳朵聽出來的。杏兒沒說話,她不是猶豫不決,而是沒有做出任何其他的反應。是的,她不知道離開古傢在小南順的這個院子她還能夠到哪裡去,換句話說就是她不知道哪裡還有她的容身之地。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一個地方,腦子裡是一片空白。
過瞭一會兒她又聽見月荃說:“其實我也不願走,不明不白的身份跟喪傢犬似的……”
杏兒不說話。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一切思維都停止瞭。
“可是我們就這樣待在村子裡,怕是比死還難受哩。”月荃又說,“我倆做下的事就是一輩子也不能再見人的事……是不能再見祖宗的事。”
杏兒不說話。她看著月荃,奇怪的感覺出現瞭。月荃雙手抱著腦袋蹲在地上,身子瑣縮著。她看著,心裡對自己說:“這哪裡還是那個渾身都是武藝的拳師啊,就連一點點影子也找不出來瞭。”
月荃說:“往後咱倆就隱姓埋名,茍且活著吧。無論到哪一口飯總還是能混出來的。”
“你離開這兒吧,你能拔腿就走,可我不能,我是古傢的媳婦,我不能離開古傢……除非海子他回來,他親口說出把我休瞭的話。”
“你以為海子回來,他還會把你當娘娘似的供奉起來?”
“海子就是當場拿刀把我捅瞭我也心甘情願,沒有二話。”
……
三天後,古月荃一個人走瞭。
當杏兒去找他的時候,東廂房已然是人去屋空。炕上放著一套衣服,疊得整整齊齊的,是杏兒不久前剛剛給月荃洗過的……杏兒腆著大肚子站在空蕩蕩的屋子裡,又一次眼淚滾滾瞭。她覺得自己的心向下沉落著,在一個黑洞洞的地方飄蕩,無以歸宿。這眼淚真的是如她後來所說:“哭的比尿的多瞭。”
她知道這一回月荃真的是走瞭,不會再回來瞭。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為她分擔憂愁和羞辱瞭。
八
這天深夜,張嬸傢的院門被人敲響瞭。張嬸披著衣服出去開門,她迎進來的是海子娘。沒等古海娘說話張嬸就猜出來:是杏兒要生瞭。
張嬸跟在海子娘身後走進杏兒的房間,看見杏兒正在炕上打滾兒,滿頭滿臉的汗,從她的嘴裡發出的喊叫聲已經不像是人發出來的瞭,簡直就像是一隻母狼,聽著都讓人瘆得慌。
海子娘沉著臉立在炕沿兒邊。
張嬸站在海子娘的旁邊默不作聲。她一隻手用一根小鐵棍一下一下地在油燈的捻子上挑,把油燈的捻子挑得很高,另一隻手裡捏著一把剪刀放在燈上燒。這是一種最原始的消毒方式。
在疼痛的間隙,杏兒睜開眼看見張嬸手裡剪刀寒光閃閃的。
“張嬸……你要做甚?”
“給你接產。”
“你可不要害我的孩子……”
“哼!你還配有孩子?”是婆婆惡狠狠的聲音。
“張嬸……你幫幫我。”
“你別怕,杏兒。我給孩子剪臍帶。”
漫長的等待。
杏兒的眼前是兩個倒著的身影,就像魔鬼似的在油燈燈光的映照下晃來晃去,搖曳著,渲染著恐怖的氣氛。
疼痛把杏兒的感覺模糊瞭,眼前倒置的景物和人的影子全都變形瞭,變得陌生和充滿敵意。
持續的疼痛轉變成瞭一陣陣的劇痛,把一切都沖淡瞭。
張嬸就用這把剪子把孩子的臍帶剪斷瞭。張嬸把孩子的兩隻小腳並在一起拿左手提起來,騰出右手在嬰兒的背上輕輕拍瞭幾下。“哇”的一聲那嬰兒就哭出來瞭。
嬰兒濕漉漉、赤裸裸地來到世界上,他大聲地喊叫著。小小的雞雞在他的襠間挺著,是個男孩。不知是訴說自己的不幸呢,還是在向世界提出自己的抗議。
張嬸說:“還是個小子呢,真可惜!”
張嬸把嬰兒交在海子娘的手裡瞭。
嬰兒在哇啦哇啦地哭著。
海子娘的手在發抖。
黑漆漆的雨夜,她相信有一雙眼睛在看著這裡的一切,這個人就是古月荃!過去的親人、恩人,現在的仇人。多少年以後這種仇恨不但沒有削弱,反而以更強烈的勢頭沖擊著她的神經……
這是一個不幸的男嬰,黑夜中這娃兒哇哇的哭叫聲似乎是分外地響亮。做母親的從孩兒的哭聲中感受到一種危險,她在為孩子的命運而擔憂。但是她還不知道,娃兒這小生命在這個世界隻有短短幾十分鐘的歷程。油燈照著,杏兒撐起半拉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小臉蛋、眉毛、鼻子……還有那一雙尚未睜開的小眼睛。奇怪的是杏兒拼命在孩子的臉上尋找的是古海的影子,模模糊糊的影子。那一時刻她把月荃忘記瞭,她覺得自己是與海子睡在一起共同孕育瞭這孩子。
“娘……您要幹什麼?”
杏兒熱淚滾滾,不知不覺中喊著丈夫的名字。她覺得這種時候隻有丈夫才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她相信海子決不會對這個小生命下毒手。
但是做婆婆的卻是另外的想法,杏兒念叨海子的聲音海子娘聽到瞭,她的反應是咬著牙齒痛罵:“你做下這等醜事還有什麼臉念叨海子!等我兒從歸化回來,看他不休瞭你才怪。”
“我等著……他。”
“好,你就等著吧。”
“等海子回來,他想怎樣就怎樣。”杏兒說,“……我決不二話。”
“等著吧……回頭有你的好果子吃呢。”
海子娘將初生的嬰兒抓在手上,覺得那小生命仿佛是感到瞭她的用心,他在拼命地掙紮。是生命本能的抗爭,婦人的心有點承受不瞭瞭。她的手在抖,心也跟著在抖。
“娘!你饒他一條小性命吧……”
杏兒的聲音響在她的耳邊,兒媳似乎是猜到瞭什麼或者僅僅是憑著直覺察覺出瞭某種危險。
“沒什麼,我給孩子洗洗……”
婆婆的聲音已經哆嗦得很厲害瞭。
嬰兒哇哇的哭聲在暗夜的屋簷下蕩著……
一陣濕漉漉的咕咕嚕嚕的水聲把嬰兒的哭聲淹沒瞭。
猛然間杏兒清醒瞭,似乎是猜到瞭婆婆在做什麼,她拼盡全身的力氣喊道:“娘……你在做什麼?”
沒有回答。
“娘!你不能……害我的孩子!”
沒有回答。
“……你饒瞭他吧,好歹也是一個小生命……你留下他吧,是罪是罰是打是殺都由我一個人來承擔,孩子他沒有罪!”
……
夜空如磐。古海娘將死嬰投入瞭一個盛滿高濃度鹽水的陶罐中,死嬰沉入,鹽水溢出。這時候古海娘猛然看見那死嬰圓睜著雙眼正直直地望著她,伴隨著咕咕嘟嘟的水聲……
漸漸地一切都歸於瞭平靜。
三天以後杏兒下地瞭,她走進婆婆的房間。
“娘,我的孩子在哪兒?”
古海娘正在納鞋底,頭也不抬地回答道:“死瞭!”
“死瞭也有個屍首。我要看看。”
“扔瞭!”
“扔在哪裡瞭?”
“喂狗瞭!”
“我不信!”
“哼,還有臉說這種話!下賤的東西。”
“我就是要看看孩子。”
婆婆惡毒地咒罵:“傷風敗俗,敗壞門風。我古傢的名譽都讓你丟盡瞭!你還有什麼臉面在我跟前說話?”
“好,你不告訴我,我就死給你看!”
杏兒離開瞭婆婆的房間。
婆婆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兒媳婦離去的背影,看到杏兒腳步咚咚地穿過院子走進瞭西廂房。
其實此時這對婆媳僅隻是隔著一堵墻而已,距離也就是幾十步。在墻的那邊杏兒的自殺行動已經開始瞭。婆婆卻對危險沒有一點感覺,仍然在平靜地摘棉花籽。
對自殺的實施者來說,那場自殺的過程很短暫,感覺也很清晰。談起來也許沒人肯信的,杏兒竟然有一種釋懷的快感!杏兒把一柄鐮刀拿在手上,像欣賞什麼物件似的,心裡是一片平靜,就像湖水似的,覺得心裡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舒服。此刻她的精神已經走進另一個世界。燦爛的陽光照進窗欞,照射在她撩起衣襟的胸脯子上,雪白的胸脯和乳房是那樣地白皙和潔凈,感受著暖洋洋的陽光。周圍是一片安靜。不,是整個世界一片安靜。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心裡是無比親切的感覺。對!這感覺來自於母親的情懷,她已經是一個母親!而母親的感覺是最崇高、最重要的,是壓倒一切的。那個從自己的身上掉下來的肉團子就是她的一切!她正在向孩子走去,不久她就能與孩子相聚在一起瞭。母子享受共同的時光對她來說就是最幸福的事情。此刻鐮刀的刀刃刺破皮膚、刺入肌肉、切斷血管的聲音嚓嚓地響著,就像是從未聽到過的音樂。
是婆婆走進瞭屋子,把杏兒的自殺過程打斷瞭。婆婆是來取一把剪刀的,她走進屋子的時候首先感到的是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兒。她抽抽著鼻子問媳婦:“杏兒,你的屋子裡是什麼味道?”
杏兒沒有回答,事實上她已經沒有力量回答瞭,流失的血液把她身上的力量全都帶走瞭。
婆婆又問瞭一句:“杏兒,你在做甚呢?”
得到一聲微弱的聲音,也算不上是說話或者幹脆就是一聲下意識的哼哼。婆婆警惕瞭,那聲音給她警告。婆婆挪動著小腳走到杏兒跟前,她看到的情形令她十分驚駭:杏兒仰躺在灶前的柴火堆上,臉被一縷從窗戶斜著照射進來的太陽光照著,現出慘白的顏色。
“你怎麼瞭?”
婆婆伏下身伸手摸瞭一下杏兒的臉,手上感到濕漉漉的、黏膩膩的東西。那是鮮血!杏兒哼哼著說:“娘……我不想活瞭。”
“你別……”婆婆大聲地叫起來,“杏兒,你別做傻事。”
“讓我去吧……等海子回……來,你告訴他……我……我……”
杏兒的話已經連不成句子瞭。
婆婆一路大叫著把張嬸喊來瞭。
在搶救杏兒的過程中,婆婆張皇失措為張嬸當著助手。兩個婦人把杏兒抬到炕上,婆婆感到杏兒的身體就像面條一樣柔軟,好像已經沒瞭生命的跡象。老婦人哭起來。
張嬸說:“杏兒!你咋這樣呢?有什麼話你不能好好說呢?”
婆婆泣不成聲地說:“你也下得瞭手,杏兒,你不想想你要是死瞭我一個孤老婆子可是怎麼活呀?”
張嬸沉著地用一塊佈條把杏兒的傷口紮住,她用力地結著帶子的扣,嘴裡說:“你不要哭……杏兒她不會死的。”
婆婆手忙腳亂地幫著張嬸把杏兒的一隻手臂抓牢,那隻手臂好陌生!像是自個兒有生命似的,總是要往一邊滑。婆婆像抓住杏兒整個生命似的拼盡全身的力氣抓住那隻胳膊。
果然杏兒沒有死,她命大。後來請到的大夫說:“如果再晚上哪怕一小會兒,你媳婦的命就完瞭。一旦血流光瞭,就是神仙來瞭也沒辦法!”
婆婆抹著眼淚:“謝謝大夫,謝謝大夫……你真是我的救命大恩人!”
大夫走到院子裡來瞭,他一邊接著張嬸用水瓢倒給他的水洗手,一邊側著腦袋問古海娘:“是怎麼回事?”
還沒等古海娘說話,張嬸就接過瞭話茬:“是生孩子,遇上難產……”
“真是想不開,年紀輕輕的……你們要把她看護好,千萬不能再讓她出事瞭。”
“大夫,你能不走嗎?”
“做什麼?”
“我媳婦的病有危險。”
“放心,沒事瞭。”大夫一邊往外走一邊說,“記住——三天之內不要下炕,半個月之內不要幹活兒。”
婆婆把大夫送到院子門外,還沒等大夫走遠就急急忙忙地跑著回到杏兒身邊:“杏兒,做出這種事情,你真傻啊……這會兒你感覺怎樣?”
杏兒搖搖頭沒有說話。婆婆看到淚水在她的眼角積聚瞭好一會兒,顫顫巍巍地抖動著閃著亮光,最後像下決心似的突然從眼角淌下來,通過鬢角流人到頭發裡去看不見瞭。一道彎曲的淚痕在臟臉上畫出一條濕漉漉的痕跡。
一向性格隨和、性情溫順的杏兒這個突然的舉動讓做婆婆的感到十分意外,也十分驚駭,她被迫開始反省自己。
終於婆婆向兒媳妥協瞭,決定為自己的作孽而道歉。
“杏兒……你……你又何必這樣呢?”夜裡婆婆守在媳婦的身邊,像是對兒媳說也像是自言自語,“娘也是做女人的,娘知道你的苦楚。往後這碼子事誰也不要再提起瞭!盼隻盼海子他能有個準信兒,隻要是海子他能回來,就什麼事也齊瞭,你還是和海子一起好好過日子,生兒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