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2 第四章

安靜下來的歸化城,重又恢復瞭往日的平靜。晨鐘暮鼓以它特有的節奏把握著歸化城的生活。掃街的、賣水的仍舊是城市最早起身的人。大掃帚掃街的唰唰聲、挑擔賣水人的吆喝聲伴和著北門城樓上悠然的鐘聲,共同演奏著城市一日生活的序曲。不久,沿街店鋪卸門板時噼噼啪啪的聲音,越來越多人的走動聲和說話聲便把整個城市喚醒瞭。於是,人們看到趕著羊群的羊工走向北門外的市場——羊崗子;一列馱載著沉重貨馱子的駱駝在牽駝人的引領下穿過街道……在街道上的行人中,間或有身穿僧服的喇嘛走過,腳步匆匆的婦女抱著孩子在街道上走著。隨時都可以看到金發碧眼的西方人經過街道,他們的臉上洋溢著自然放松的笑容。

大召廣場上熙熙攘攘的叫賣聲與北門外的牲畜市場的喧囂聲在空中聯結在瞭一起,這熱鬧的市井之聲一直延續到日薄西山之時,才會慢慢沉寂。到時,安詳的鼓聲就會應時響起,鼓聲告訴人們黑夜即將來臨。

鼓聲中的大盛魁城櫃顯得分外安寧。

小賬房內,大掌櫃正在饒有興趣地傍著油燈看一封信。賈掌櫃賈晉陽站在大掌櫃的身旁。

這是一封用俄文寫成的信,這封奇怪的信隻有一頁,有尾無頭。

“……我做的夢都證實我的處境很壞:我常常夢見躺在棺材裡的死人,最近一次夢見這些死人雖然幾乎都腐爛瞭,但還都死盯著我看。我夢見草原上的羊都死瞭,它們的屍體連成瞭一大片,散發著臭味。我還夢見我常常在一些對我懷有敵意的陌生人中間徘徊。總之,無論在現實生活或夢中我都感到傷心。這在從前是未曾有過的,因為過去每當我陷於窘境時,在夢中常常會得到安慰。以前每當我說完‘該怎麼,就怎麼好瞭’這句話後,我也就心安理得瞭。現在可不是這樣,我到處都看到並預見到棘手的事,而且幾乎都應驗。關於我目前的困難和心中的痛苦,我還可以給你寫很多,但是這樣做未免太自私瞭。雖然在你面前抱怨一番命運不濟能使我自己寬寬心,但你讀起來會感到極大的不快。不過,我在中國北部的城市歸化城遇到的事情確實很糟,而且簡直糟透瞭……”

這半封信的最後署名是伊萬·伊萬列維奇,是用俄文書寫的。盡管字跡已經非常潦草但是大掌櫃還是能夠毫不費力地辨認出來,並且立刻就聯想到寫信的伊萬·伊萬列維奇就是整天與他們打交道的那個俄羅斯商人伊萬。

奇怪的問題跟著來瞭,伊萬的半封信怎麼就會到瞭大掌櫃的手裡呢?人世間的事情說起來也就是怪,現在這封信就在大掌櫃的手上,是賈晉陽把這封信拿給大掌櫃看的。

看完信大掌櫃問道:“哦,這就怪瞭,洋人寫的半封傢信怎麼落在你的手裡瞭?”

賈晉陽笑笑解釋說:“是大北街瑞士人開的鐘表行修表的馬師傅拿給我看的,他把這半封信當作是德國人的銀票瞭。”

大掌櫃說:“這是哪跟哪呀,銀票和半封傢書毫無瓜葛嘛。”

“說的是,”賈晉陽說,“原本是瑞士老板哄騙那修表匠的,馬師父不識洋文就信以為真,把這張廢紙當做銀票面保存瞭三年。”

“這個瑞士老板我認識,是很精明的一個人,漢話也說得好,就是愛搞惡作劇。那麼這封信是怎麼到修表的馬師傅手裡的呢?”

“說起來這裡面故事長著呢,這件事情已經事隔三年瞭。”賈晉陽笑著說,“大掌櫃一定還記得三年前,伊萬為佈龍的事情打官司,那時候伊萬就住在天主教的聖母聖心教堂裡。馬師傅一傢皈依瞭天主教,他的老婆在教堂裡做義工。伊萬在離開歸化的時候把這半封信遺落在他住的客房裡,馬師傅的老婆在打掃客房的時候發現瞭這半封信。於是馬師傅就把它拿給自己的瑞士老板看,那個老板哄騙他說,這是一張兩千馬克的德國銀票,馬師傅就當真瞭。事隔三年他想把這張‘銀票’兌現,就找到我,問我該咋辦……”

“信瞭天主的人還這麼貪財。”大掌櫃忍不住撲哧一聲笑瞭,“哪天我見著伊萬把這封信還給他,不知他會有什麼感想?”

“三年前伊萬的心情可是糟透瞭,往北京販羊落瞭個全軍覆沒,來歸化打官司又沒打出個結果。”

“不過伊萬到底還是個真正的買賣人,如今在歸化和張傢口兩個地方收購羊毛,生意據說很不錯呢。”

“大北街他又剛剛開瞭三間門臉兒,後面還帶辦公室。伊萬到底是在咱歸化城紮下腳瞭。”

“伊萬這個人不怕辛苦,幹什麼都身體力行。三年前從烏裡雅蘇臺草原往北京販羊的時候,他就是親自跟著羊房子走的,一步也沒有離開過。最近他從歸化往天津送羊毛又是親自押著駝隊走。”

“伊萬和萬駝社的人搞得很熟呢,他到萬駝社雇駝隊很會搞價錢,在腳錢上一點都不吃虧。”

“伊萬會說漢話,雖然說得不怎麼好,可總能把他的意思表達出來。”

“要說在中國的土地上做生意,英國人、德國人、日本人都弄不過俄國人。”

“有一點俄國人比英國人強,他們不往咱這地方倒騰鴉片。英國商人不地道,幾年工夫歸化城城裡城外煙館就開瞭幾十傢,吸煙的人越來越多,弄得不少人傢傾傢蕩產。”

“不隻是一般人,就連咱通司商號的人現在也有抽的,土默特衙署、道臺衙署的張國筌也都在悄悄地抽。”

“哼!全都是怡和洋行那個希爾曼給送來的,他不但送大煙還送美女呢。據說名妓路渙渙就是希爾曼買下來送給張國筌的。明年又是大計之年瞭,要我說,大掌櫃,年後山西巡撫來歸化巡察的時候咱奏他一本。這個張國筌在歸化幹的壞事也真不少,京幫商人沒幾年的工夫快把歸化市面零銷業的三成吃掉瞭,他們偷稅漏稅欺行霸市,趾高氣揚,貶低別人抬高自己,與別的商傢一旦發生沖突官司打到道臺衙門,總是京幫商號贏。表面文章做得好,門面裝潢得漂亮,還用瞭女人站攔櫃,引得不少人去看熱鬧。”

“傷風敗俗!”

“市面不好,風氣要變壞,外邊的事咱管不瞭,咱城櫃內部的事可要多操心 。”

“好,我知道瞭。”

不久傳來一個重要消息:伊萬在歸化城北的察罕拜興村買下一塊地皮,正在動工修建一座什麼建築。賈晉陽覺得事情蹊蹺,就把這個情況報告瞭大掌櫃。大掌櫃說:“你沒弄清楚伊萬他要做什麼?”

“不知道,”賈晉陽說,“伊萬做事歷來都是很詭秘的。”

“立刻派人打聽清楚,”大掌櫃說,“伊萬可能有大動作!”

當天下午賈晉陽就親自找到萬駝社的會館,和宇文社長談瞭一會兒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得一清二楚瞭。事情巧瞭,原來伊萬正是通過萬駝社的社長宇文辦的這事,伊萬給瞭宇文一百兩銀子的好處。伊萬是在修建一座大型冰窖。伊萬建冰窖做什麼用?他要在歸化經營凍羊肉的生意!

這可是戳到瞭大盛魁的腰眼兒上瞭!歸化商界誰不知道,凍羊肉的生意歷來就是大盛魁的主要生意,是不允許別人隨意插手的。凍羊肉從屠宰到儲存,從包裝到運輸都是極為講究技術的,哪一步做不到位都不行,都得賠錢。不是沒有人張羅過,是弄不成。大盛魁在這方面積累瞭大量的經驗,在幾個重要環節上都派有懂技術的工人師傅在把持操作。

大掌櫃問:“伊萬他有技術人才嗎?誰幫他做?”

“我問過瞭。伊萬他依靠的還是那個姓商的豐鎮人,就是當年他趕著羊群在京羊道上病倒的時候,救助他的那個人……”

“我知道,伊萬聘他做經理人。”大掌櫃說,“可是技術工人呢?”

“據說正在物色。”

“哦,他的大型冰窖……有多大?”

“有二十五間房大。”

“啊……”大掌櫃有些吃驚,“能有那麼大嗎?”

“我打發人去看過瞭,”賈晉陽說,“房子已經蓋好瞭,是在村子的北邊,靠近山溝。”

“冰窖呢?”

“冰窖就在房子的下面,冰塊是從龍頭溝取來的。那個地方氣溫要比城裡低不少。”

“哦!”

大掌櫃將眉頭皺起來,陷入沉思。顯然這件事給大掌櫃帶來的沖擊是很大的。

“善元!”

善元顛兒顛兒地跑進屋子:“大掌櫃有什麼吩咐?”

“備馬!”

“哎!我就去。”善元轉身走出去,不大一會兒又轉來,問,“大掌櫃,您說錯瞭吧?應該是備轎車吧?”

“叫你備馬你就備馬!囉唆什麼!”

半個時辰以後大掌櫃已經騎著馬跑在瞭歸化城通往察罕拜興村的大道上。察罕拜興村的位置在貼蔑兒拜興村的西北方向,距貼蔑兒拜興村八裡地。一匹雪白的走馬急速地蹈動著四蹄平穩地前進。大掌櫃換上瞭一件醬色的短衣,腰間束一條灰色的佈帶,頭上戴一頂破氈帽,整個打扮就是一個標準的羊把式。他的身邊一左一右是賈晉陽和趙善元,都騎著馬。靠近村子的時候三個人下瞭馬。

大掌櫃把善元留在原地看守馬匹,自己和賈晉陽徒步朝冰窖走去。伊萬建冰窖的動作不能不牽動大掌櫃的思緒。上百年來,經營羊馬的生意一直是大盛魁的主要業務,每年光是由喀爾喀草原販運到歸化城的羊群,都有幾十萬隻。大盛魁的商品羊運到歸化後,除通過歸化城的羊橋推銷給北京、天津來的販羊商客外,其餘的就委托他們自己的京羊莊小號協盛昌等,直接把羊趕運到北京市場銷售,大盛魁光是在北京就有兩個京羊莊。與此同時,大盛魁還在歸化城就地雇傭屠戶加工羊肉。每年冬季到瞭,小雪至大雪之間,大盛魁的屠宰場會大量宰羊。然後經過加工把凍羊肉做成凍肉卷兒,運往京、津、雁北和直隸北部銷售。如此,積累瞭大量經驗。

他們這樣做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來是冬季沿路草少,趕運活羊比較困難;二來則是凍羊肉包裝運輸都比較省事方便。儲存凍羊肉的辦法是:將羊宰殺剝皮,去瞭頭蹄,掏去五臟,僅剩下兩張肉板,剔去骨頭,卷成肉卷。夜間在院子裡鋪上席子,將肉放在席子上,經過一夜就將肉凍好瞭,然後將凍肉儲放在“冰房”裡。所謂“冰房”,就是房子四周和頂子都用木板搭起,房內的地上倒上冷水,放上冰塊。這種房子可以儲藏凍好的羊肉。宰殺羊的時令很講究,必須是小雪和大雪之間。然後就是向各地運銷,運輸的時候也很講究,必須將凍肉包好,不能透風,因為一透風,肉就不新鮮瞭。運輸工具不拘一格,可以說是五花八門,由牛車、駱駝、毛驢等運向華北各地。以往的年份歸化城每年用這種辦法銷售羊肉,約有三百萬斤左右,每隻羊平均按二十五斤凈肉計算,每年為銷羊肉而宰殺的羊,就有近十二萬餘隻,大盛魁占其三分之一。所以歷來歸化城就有在大、小雪的節令之間日宰萬牲的說法。

大掌櫃很想看看一個外國人是如何插手這項買賣的。一個身材高挑但是很瘦削的男人在大院的外面迎住瞭大掌櫃:“老哥哥,您有何貴幹?”

大掌櫃猜出來他就是伊萬從豐鎮請來的姓商的掌櫃,隨口答道:“哦,我隨便走走……”

“我們是想找點事情做。”賈掌櫃趕緊打圓場,“不知道掌櫃這裡用不用人?”

“你們有什麼手藝?會木工活兒嗎?”

“木工活兒不會,我會屠宰牲畜。”

“屠宰……眼下不需要。”商掌櫃說,“瓦匠我們也需要。”

“我們隻會屠宰。”

“那麼立冬再來吧。立冬以後我們大量用屠宰工人。”

“什麼工錢?”

“工錢包你滿意……咳咳……”商掌櫃捂著胸口咳嗽起來。

賈掌櫃說:“生病的時候也不歇下?”

“我願意,”商掌櫃回答,“咱得對得起洋掌櫃。”

“什麼洋掌櫃?”

“是俄國人——伊萬先生。”

“給洋人幹活兒你就不怕遭歸化人唾罵?”

“誰要罵讓他先罵太後老佛爺。”

“這話怎麼講?”

“你想啊,俄國商人是咱老佛爺給招來的。”商掌櫃理直氣壯地說,“既然老佛爺都允許外國人到咱大清的土地上來做買賣,我們為什麼不能在伊萬的公司幹活?”

談話不能繼續下去瞭,大掌櫃找個借口結束瞭與商掌櫃的談話。正要離開建築工地,就聽到身後有人在喊他:“王大掌櫃!”

那奇怪的喊聲讓大掌櫃吃瞭一驚,一聽就是一個外國人在說漢語,舌頭結結巴巴將不直的感覺。他回過身來就看見從未完成的冰窖裡面走出來一個人,一身衣服沾滿污泥,頭上戴一頂破爛的佈帽子。乍看是一個工匠,但是仔細一看,不對瞭……一雙灰藍色的眼睛裡閃爍著狡黠的、熱情的笑意,金黃色的頭發從灰色的佈帽簷下耷拉下來——居然是伊萬!

“怎麼,王大掌櫃不認得我瞭?”

“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裡是我的冰窖工地。”

“可是……你怎麼穿一身做工人的衣服?”

“怎麼,你是說做掌櫃的就不能幹活兒嗎?”

“……那倒不是。”大掌櫃說,“我隻是覺得奇怪。”

“不奇怪,”伊萬笑呵呵地解釋說,“我這個人有個愛好,從小就喜歡泥水活兒,用你們的話說就是泥瓦匠。”

“對,是泥瓦匠……”

賈晉陽說:“真是想不到,俄羅斯的商人居然也這樣能吃苦。”

“還不一樣,你們大盛魁更是靠吃苦起傢的。”

“你這樣瞭解大盛魁?”

“必須瞭解!”伊萬說,“大盛魁既是我們的榜樣又是我們的對手。”

“好!見教瞭。”大掌櫃說。

“今日不方便,改日我在宴美園請大掌櫃的客。”

“好,改日見。”

看著大掌櫃三人騎著馬走遠瞭,伊萬對商掌櫃說:“大盛魁的消息來得真是快啊,我們這裡剛剛開始動手,王大掌櫃就找到門上來探訪瞭。”

“還是親自出馬!”

“大盛魁的消息靈通得很,有專門的消息網。”

“好吧,看來我們隻有加緊幹瞭。”

“是。”

伊萬把整個經營凍羊肉的生意交在瞭商掌櫃的手上,對商掌櫃他是完全信賴的。商掌櫃在進入歸化之前就皈依瞭天主教,為伊萬的公司盡心竭力地工作。當然伊萬給商掌櫃開的工資也很可觀,伊萬是依照俄國商界的慣例,在每一月的月初發給經理人員和工人工資,而不是像中國店鋪那樣,在三年賬期的時候才兌現。

這種立竿見影的方式使歸化人感到非常新鮮,並且伊萬公司員工的工資值實際上要比普通的中國商號給鋪夥開的工資要高出一倍還要多。最主要的是能見到現錢!歸化一般商號和店鋪包括作坊、工廠,給夥計、工人都是三年一結,或者是年底一結。就是說要等做瞭三年的工作才能拿到報酬。而伊萬一月就給夥計、工人一結賬!這種顯而易見的利益,使伊萬的公司在歸化地面上顯得很有吸引力。無論是羊馬把式、屠宰工人還是管理人員都願意到伊萬的公司來做事,因而伊萬的公司總是顯得很熱鬧、很景氣。

伊萬將經營凍羊肉的加工業務完全交在商掌櫃手上,他自己得以把精力投入到瞭販運活羊的生意上。伊萬是一個性格頑強的人,幾年前京羊道上的失敗並沒有使他放棄活羊的經營。

如今伊萬對歸化城的情形已經非常熟悉,他的西伯利亞茶葉公司不但在經營長途販運活羊方面紮穩瞭腳跟,並且占有瞭一定的市場份額。同時他還把手插進瞭屠宰業和凍羊肉經銷。西伯利亞茶葉公司在古鹿拜興村附近建起瞭一個屠宰場、一個配套的冰窖,在當年就投入瞭運營。

入冬的時候,伊萬的公司就將第一批新鮮的羊肉加工成凍肉卷運往京津、河北、山西、河南等地。與此同時,伊萬還在張傢口設立瞭同樣的機構。不僅如此,伊萬的公司在藥材、皮毛方面也有相當大的銷量。

運活羊的途徑已經打通。從喀爾喀直接通往北京方向,有兩條新開辟的羊道,其中一條就是屬於托博爾斯克公司專用的。為保證京羊道的暢通,西伯利亞茶葉公司還專門撥出一萬兩白銀沿著自己開辟的京羊道開鑿瞭八十六眼水井!歸化商界都說伊萬這活兒做得真的是有板有眼,有聲有色。

更為重要的是伊萬的京羊道之所以能夠運轉起來,是他把喀爾喀草原四分之一的市場搶到瞭手,遙遠的草原源源不斷地為他提供羊和馬。

回到大盛魁城櫃,大掌櫃立即召集主要掌櫃會議,分析瞭當下的形勢,做出應對的決斷。同時把有關情況通報瞭通司商會其他成員,要大傢有個心理準備。把這些事安排妥當之後大掌櫃派賈晉陽前往烏裡雅蘇臺,要他協助王錦棠處理好那裡的事物。

“烏裡雅蘇臺是咱的發祥地,是咱的根據地,一定要把握好。隻要烏裡雅蘇臺穩定瞭,咱大盛魁就亂不瞭。”

賈掌櫃去瞭。

讓大掌櫃憂慮的是,不隻是一個伊萬,到歸化來的俄國商人越來越多,除瞭伊萬,什麼謝爾蓋、巴達瑪耶夫等,俄羅斯對華貿易的六大商幫差不多在歸化都開設瞭自己的店鋪或分支機構。再加上比利時、英國、德國、日本、瑞士等國的商人,簡直可以說是一擁而進。在歸化街頭還盛傳著這樣的說法:大清朝廷正在同俄羅斯駐北京的公使談判,不久會把歸化城開辟出來成為第二個中俄之間開展貿易的國際商埠,用以代替恰克圖對面的買賣城。這種傳言更是讓歸化商界人心惶惶。

晚上在小食堂吃飯的時候,坐在大掌櫃身邊的王福林聽到大掌櫃突然低聲說:“……再能幹的將帥手底下也得用幾個順手的人。”

王福林側著腦袋看看大掌櫃,笑道:“大掌櫃還在想白天的事?”

“是啊,你說那個伊萬,在烏裡雅蘇臺的時候就把那個姓鄺的夥計從林掌櫃手裡挖過去,那也是在用人才。”

“伊萬懂得使用人才呢。”

“其實,古今中外都是一個道理。”

“現在伊萬真的指上鄺夥計瞭,聽說要把他拿到歸化來主持這邊的事呢。”

“到歸化?做什麼?”

“伊萬要在歸化開托博爾斯克公司的分公司呢,要任命鄺夥計做經理。”

“啊,是這樣。”

“那個姓鄺的在烏裡雅蘇臺的時候和咱們的古海混得很熟,他們是一茬人。”

“哦,我知道。”

“古海要是還在號的話,應該比姓鄺的強多瞭。”大掌櫃很動情地說,“姓鄺的連咱古海一鉤子都趕不上!”

“那敢情是!”王福林知道大掌櫃是想念古海瞭,於是趕忙把話題轉到瞭正題上,說,“對瞭大掌櫃,您說古海的事怎麼辦?”

“有什麼怎麼辦不怎麼辦的,他已經被開除出號瞭。”

“我是說他在萬金賬上的功勞,兩次大功、三次小功,都還記著啊。”

大掌櫃嘆口氣沒說話。

“照道理,被開銷出號的人萬金賬上不管有多少功勞,全都一筆抹殺。”王福林說,“可是您吩咐我,讓把古海的功勞還在賬上留著。”

“是,我說過……但古海是個例外。”大掌櫃說,“是咱字號冤枉瞭人傢!三年前古海被開銷出號的當年,事情就弄清楚瞭,全都是祁傢駒搞的圈套,把人傢孩子給套進去瞭。咱大盛魁財東掌櫃全都虧心啊!”

“就是說這賬還給他繼續留著?”

“那還用得著說嗎?留著!……總有一天咱得給人傢一個說法不是!?”

王福林敏感地註意到,在他提到古海的時候,大掌櫃的長眉毛迅速地顫動瞭幾下,同時眼睛裡有亮晶晶的光在閃。是啊,不僅是個人才問題,更重要的是古海被開銷是一個冤案。王福林體味到大掌櫃所說的“留著吧”的含義,他想古海應該是還有機會的。

說起來這些年湧進歸化城來的外國人,除瞭做生意的還有傳教的,基督教、天主教的牧師數以百計。這些外國人到歸化來設商棧開店鋪,牧師們傳道、修建教堂,歸化城因為他們的到來開始躁動起來。往日的那種閑適再也找不到瞭。晨鐘暮鼓的規律、沉穩悠閑的規律被打破瞭。很多時候為瞭夜歸的客人,守城門的士兵不得不在半夜裡把緊閉的城門重新打開。巨大沉重的城門發出的吱吱嘎嘎的怪叫聲劃過歸化城靜謐的夜空。通常情況市井的喧囂也延長瞭許多時間,往往在日暮以後甚至天色完全黑下來,羊崗子、牛橋、駝橋上生意還在繼續著,總的來說是時間延長瞭,節奏加快瞭。夾雜著蒙古語和俄語的談判生意的聲音從光線昏暗的市場上傳出來,有時候聲音會很激動。

從早到晚每天都有新的消息傳進大盛魁城櫃,所有的消息都必須報告大掌櫃。大掌櫃不能充耳不聞,但聽瞭又心煩,也不知道哪些消息是重要的,哪些消息是不打緊的。大概是第一次,大掌櫃感到自己窮於應付瞭。

這天晚飯後大掌櫃對善元說:“你打聽一下大觀園今晚有什麼戲。”

“有好戲!”善元連想也沒想就回答,“是‘水上漂’的《打金枝》,連唱三天瞭。”

“‘水上漂’,好哇!”

“莫非大掌櫃想看戲?”

“裡煩悶,咱聽聽戲去!”

“好,我這就去安頓轎車。”

待善元把轎車安排好,回到大掌櫃房間,見大掌櫃已經把衣服換一半瞭,除去瞭藏青色的長袍換上一件玄色的長袍,亮色的長袍配上一頂七機緞面的瓜殼小帽。善元幫著大掌櫃系好瞭腰帶,人立刻顯得年輕精神瞭許多。

跨上轎車的時候大掌櫃自己跟自己說話:“今天我總算是能夠安靜地過一個晚上瞭。駕——”

車倌聽見大掌櫃的喊聲笑瞭:“大掌櫃,您今兒個高興?”

“我有去看‘水上漂’的戲的工夫瞭,當然高興!”

“聽說‘水上漂’腳下的功夫厲害得很!”

“是哩,那幾步走得真是比女人還女人呢!”

“嘖嘖!”車倌感嘆道,“可惜瞭我沒那眼福。”

“你沒看見過‘水上漂’?”

“我一個下人哪能……”

“別說什麼下人不下人,今天你就開開眼。”

“大掌櫃,我隻是隨便說說……”

“別介!我請客。”

“大掌櫃!別……”

“你別囉唆瞭,我請不起還是什麼的?”

“我是一個下人。”

“一會兒你跟著我就是瞭,還有善元,咱仨人一起看戲去。”

這一晚大掌櫃可是放松瞭,大掌櫃也沒有要雅間,三個人混在一樓的大廳裡,一邊看戲一邊聊天,聊的都是戲文裡的內容。一個半時辰的工夫竟然沒有人認出大掌櫃!夜闌時分,大戲散場,大掌櫃在善元和車倌的陪伴下走出戲園,一路有說有笑。這一晚大掌櫃好不痛快。

但是開心隻是短暫的時光,還有更讓大掌櫃心煩的事情在等待著他呢。不久從漢口傳回來消息,那裡發生瞭嚴重的事情:俄商在漢口正在籌辦茶葉加工廠。大掌櫃把王福林請到自己的寢室商討。大掌櫃問王福林:“你說,俄國人有什麼資格在漢口建廠?”

“當然沒有!”王福林說,“但是他們就做瞭,一個個買地皮的買地皮,備料的備料……”

“這麼說打算在漢口建廠的不止一傢?”

“西伯利亞茶葉公司、莫斯科公司,還有托博爾斯克公司……”

“哦,這麼說伊萬也在漢口動手瞭?”

“是的,我親眼看到的。”

現在這成瞭一個新的更嚴重的問題,俄國人要在漢口開茶葉加工廠,顯然是想從根本上奪走歸化商人的利源。

“這事可是不敢小覷!”

“我已經叮囑咱大盛川茶場的牟掌櫃瞭,有情況隨時報告!”賈晉陽說,“不過我倒是不大相信俄國人真的能夠把茶葉加工場開到漢口。”

“為什麼?”

“大清朝並沒有同意外國人在華建廠。”

“過去沒同意,現在不同意,但是不等於以後永遠不同意。”

“您是說理藩院會給俄國人放開口子?”

“正是我的憂慮。不是沒有可能。”大掌櫃說道,“還得通過北京打聽俄羅斯駐北京公使和理藩院的談判消息。難道說俄國人在談判桌上取得進展瞭?”

大掌櫃的猜測沒有錯,俄國公使是在和恭親王談判,不過談判地點不是在北京,而是移到瞭天津。不久大盛魁的信狗從北京傳來一個確切消息,恭親王和俄羅斯公使在天津談判的消息得到證實。消息還說恭親王可能做出妥協……大掌櫃剛剛沉下來的心又一次懸瞭起來!

恭親王的妥協意味著什麼?一旦朝廷對俄國人放開瞭口子,允許俄國商人進入大清國內地經商,那麼當然也包括在漢口設廠建棧!

這天快晌午的時候善元向大掌櫃報告,說是史財東的兒子史靖仁要拜見大掌櫃。大掌櫃正在小客廳和一位英國商人談話,聽瞭善元的報告沒吭聲兒。

說起史靖仁,故事也蠻多的。當初他和古海一起考大盛魁,沒有被錄取,但是他的故事並沒有中斷。那以後又過瞭五六年,他終於成功地在歸化城辦起瞭一傢雜貨鋪,在同鄉人眼裡的形象也慢慢地發生瞭改變。

史靖仁的變化讓大掌櫃感到意外,也感到高興。他說:“想不到一個紈絝子弟也能做成事業,哪怕事業再小也算。財夥和氣才是大盛魁的福社啊!盼瞭多少年瞭……”

從此大掌櫃對史靖仁也有瞭好印象。但是,三年前的暗房子事件,史靖仁又摻和瞭一腳,讓大掌櫃對他又心有瞭芥蒂。但總的來說,大掌櫃不是那麼心胸狹隘的人。

現在史靖仁的身份改變瞭,他已經由大盛魁的財東變成歸化城內一傢商號的掌櫃,並且在歸化站住瞭腳跟。他在不斷改變自己的經營套路,又想把自己的雜貨鋪改成當鋪。

“你去告訴王掌櫃,叫他見一下史靖仁。聽聽他有什麼事情。”

大掌櫃說的王掌櫃指的就是王福林。

“史財東的兒子點名是要見您的。”

“你就說我這裡有客人。”

善元去瞭。

過瞭一會兒,王福林走進客廳,說:“史靖仁說瞭,他非要見大掌櫃不可。”

大掌櫃把眉頭皺起來。三年前的暗房子事件中他們父子一個在晉中祁縣,一個在歸化城遙相呼應,把個大盛魁鬧得翻江倒海煙熏霧障!這個史靖仁自從暗房子事件以後再沒露過面,估計這一次也難有好事,大掌櫃當然是不願見他,就說:“他沒說有什麼事嗎?”

“他說有要緊的事要和大掌櫃面談。”王福林見大掌櫃又是拒絕的意思,趕忙補充道,“史靖仁說瞭,他願意等。”

“哼!他能有什麼好事。”

“我猜想可能是為他那個當鋪的事,他那個當鋪張羅半年瞭開不瞭張,不知道是什麼事情給卡住瞭。”

其實史靖仁那個當鋪張羅半年瞭開不瞭張的原因王福林知道,大掌櫃也知道,就是因為他沒有足夠的底銀。史靖仁當鋪租用的是席力圖召的鋪面,席力圖召住持喇嘛信不過他,同時當鋪行會也不很情願接納史靖仁。後者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史傢和大掌櫃作對,這事在歸化市面差不多是盡人皆知的事瞭。大盛魁什麼字號?大掌櫃什麼人物?歸化市面就沒有不給大掌櫃面子的。所以史靖仁在歸化做事步步受阻。

歸化當行有個行社組織叫天安社。天安社的社長名叫曹路安,河北灤縣人,生得身高樹大,為人謙和,是大盛魁的崇拜者和追隨者。不用打招呼,沒有大掌櫃的話,這個曹路安是決不會給史靖仁方便的。因此大掌櫃知道史靖仁在歸化幹不成這個事。不過時過境遷,暗房子事件過去已經好幾年瞭。俗話說:冤傢宜解不宜結。大掌櫃信奉這個理。作為一個商界大擘,他是不會和史靖仁計較的。所以從來也沒有有意為難他的意思,甚至能幫他的時候還是願意幫他的。再說史靖仁這幾年在歸化也吃瞭不少的苦頭,一個大盛魁財東的兒子肯自己出來做事還是挺不容易的。他也沒什麼劣跡,那些賭博嫖娼的事也沒聽說。另外,史靖仁的父親也和大掌櫃緩和瞭許多,召開結賬會的時候還能坐在一起商量事,財夥鬧矛盾這是經商人最忌諱的事。大掌櫃甚至還親自到史靖仁店鋪所在的西五十傢街去看瞭看,當然是秘密的,史靖仁是不知道的。大掌櫃想起當年史靖仁要進大盛魁當學徒被拒絕的事,心想這個史靖仁還真的想做事情,有幾分欣賞呢。實際上史靖仁在歸化做當行,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張羅生意瞭,前兩次是做雜貨、做皮毛,都失敗瞭,賠累不少。為此史耀對兒子很不滿意,史傢父子鬧矛盾的事也傳到瞭歸化商界。

大掌櫃嘴裡應著:“好吧,那就讓他等著吧。”此刻他的心情很復雜,一邊在心裡琢磨史靖仁的事,一邊和客人談話。

大掌櫃接待的英國商人名叫希爾曼,是個經營皮貨的商人,到大盛魁來隻是為瞭做禮節性的拜訪。客人略微能夠聽得懂一點漢語,他知道大掌櫃事務繁忙,又坐瞭一會兒,把自己的事情說完後就起身告辭瞭。

大掌櫃拄著拐杖把客人送出月門,希爾曼就堅決不讓大掌櫃再送瞭,他用僵硬的漢語說:“樓(留)步、樓(留)步!”

“我送你到大門。”

客人伸出雙手牢牢地抓住大掌櫃的雙肩不允許他再往前邁步。

“再見!”

客人轉身很快地走瞭。大掌櫃看著客人走出大院的門,車轉身剛要回去,就聽見史靖仁喊他:“大掌櫃!”

隻聲音就讓他聽出瞭這是史靖仁,大掌櫃頭也沒回地朝小客廳走回去。

史靖仁跟著大掌櫃走進客廳。

“大掌櫃腳傷近來可有好些?”史靖仁等大掌櫃在椅子上坐下,就問候說,“傢父捎話來讓我向您問候!祝大掌櫃多福多壽。”

“謝謝啦!高堂身體可好?”

“好好,托您的福。”

“千萬不要這麼說,”大掌櫃趕忙制止史靖仁,“我們做掌櫃的說到底也還是為瞭東傢的利益在做事,這個大頭小眼兒的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善元捧著蓋杯把沏好的茶端給史靖仁,史靖仁很客氣地朝善元點瞭點頭,昔日的傲慢一掃而光瞭。

史靖仁的表現大掌櫃註意到瞭,大掌櫃主動問道:“不知史公子到櫃上來有何吩咐?”

“這個……”史靖仁囁嚅著搓著手,“我想請大掌櫃出面為我作個保。”

大掌櫃矜持著,輕輕地搖搖頭:“這件事……恐怕不好辦。”

“怎麼?大掌櫃不肯幫我?”

“不是……”

“我是走投無路才來求大掌櫃的!”史靖仁言辭懇切,“大掌櫃,傢父放出話來,這一次做生意我要是再賠瞭,他就不認我這個兒子瞭!”

“這就是史大財東的不對!做生意哪能一做就掙?”

“我保證……”

“靖仁,你聽我說,不是我王廷相不幫你,你是知道的,當年你要求入號學徒我就沒有點頭,為什麼?為的就是咱大盛魁的規矩!祖上的遺訓,號規管著呢,不論是財東還是掌櫃夥計,沒有規矩是不行的!”

“說來說去大掌櫃還是不肯幫我?”

“大盛魁商號是大傢的,是眾多財東掌櫃的字號,我不能拿大盛魁的牌子來為你作保,過去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先例,望史財東能體諒!”

“好吧,”史靖仁失望瞭,他站起身準備走瞭,“既然是這樣,那我就不為難大掌櫃瞭,告辭瞭……”

“你別,靖仁,我還有要緊話沒說呢。”

“還說什麼?”

“你坐下,幹嗎這樣性急?”

史靖仁快快地重新落座,他聽見大掌櫃說:“雖然說是大盛魁商號不能出面為你作保,但是我王廷相願意以我個人的名義給你作保,不妨試試?”

“哈哈!”聽瞭大掌櫃的話史靖仁略略愣怔瞭一會兒,然後便哈哈大笑出來瞭,“您這道理是怎麼講的,都快把人弄糊塗瞭!大掌櫃——大盛魁,如今在歸化還有什麼區別!”

“不敢這樣說!”大掌櫃嚴肅地說,“大掌櫃隻是一個掌櫃而已,離開字號就什麼也不是瞭!可是大盛魁立基將近兩百年瞭,還要繼續發展下去,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也不會倒的!”

“這話我愛聽!”史靖仁忍不住激動起來。

“就是這個理。”

“大掌櫃真的肯為我作保?”

“財夥一傢麼,”大掌櫃說,“我王廷相豈有不幫助你的道理?”

第二天上午,席力圖召。住持喇嘛正準備出門辦事,剛走出禪房的門便看見一個腋下拄著雙拐的人艱難地挪著步子走進召廟的大門,定睛看時發現正是大盛魁的大掌櫃王廷相!於是他趕忙迎上去扶住大掌櫃:“啊!真是想不到,原來是大掌櫃到瞭!有什麼事隻要大掌櫃招呼一聲,貧僧上門去聆聽教誨便是,何必如此!”

“我是有事相求啊!”

“失敬失敬!”住持說,“有什麼吩咐大掌櫃盡管說!”一邊讓至禪房。

大掌櫃不知道史靖仁一直悄悄地跟在他的後面。大掌櫃“言必信,行必果”,讓他心裡十分感動。

既然是大掌櫃親自出面瞭,那還會有什麼問題。第二天史靖仁就接到席力圖召達喇嘛的招呼再次來到召廟。

小喇嘛請史靖仁到禪房辦理瞭交割手續,租房的事情順利辦妥瞭。歸化當行的組織天安社也接納瞭他。在大掌櫃的支持下,史靖仁的生意很快就做瞭起來。有時候,單單一個“死當”就可以給他帶來數十萬白銀!當鋪財源滾滾。史靖仁發達瞭,在歸化商界站住瞭腳,成為一個真正的商人。

後來,史靖仁重謝大掌櫃,在歸化傳為佳話。人們到處都在議論,譽之為財夥關系的典范。

鬥轉星移,誰也不會想到,時間僅僅過瞭三年,事情就大變瞭,史靖仁頂替瞭曹路安,坐上瞭天安社社長的寶座。這不僅是站住腳跟的事情,史靖仁也成為瞭歸化市面上的有頭有臉的人物。但凡有大的活動,人們都能看到史靖仁的身影。

史靖仁當上天安社的社長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在山西老傢的妻子接到瞭歸化城。促成史靖仁把妻子接到歸化來的緣由很多,其一就是父親史耀的死。說來也怪,史耀自打出席在歸化城召開的大盛魁財東會議之後,隨著送海仲臣靈柩的車隊回鄉,一路上心裡別扭透瞭。沒有想到的是這股別扭勁兒一直就在他的心裡紮下瞭根,竟然再怎麼費力也拔不出去瞭。請瞭祁縣最有名的大夫,都沒有好辦法。結果是病情越來越沉重,沒有熬過當年年底就躺倒在炕上瞭。又過瞭半年就一命嗚呼,告別瞭人世。

史耀死得太突然,史傢大院上上下下都沒有估計到,都覺得不可能。所以史耀死後,連身在歸化的大兒子史靖仁都沒來得及通知就下葬瞭。等到史靖仁得到消息趕回史傢村的時候,史耀已經下葬一個多月瞭。史靖仁有兩個弟弟、一個姐姐,全都埋怨他,說是他不孝。史靖仁離開傢鄉的時候,史傢兄弟姐妹又為瞭分割財產吵成瞭一鍋粥。

臨上路的時候,史靖仁的妻子史路氏哭哭啼啼地拉著丈夫的衣袖不肯松手:“你把我也帶走吧!”

“成何體統!”史靖仁說,“自古以來咱山西人在歸化做生意就不能帶傢眷。”

“可是你沒看到嗎?幾個弟兄姐妹全都成瞭仇人,你把我留在傢裡怎麼活?”

“這……”史靖仁語塞瞭。他相信妻子說的是實情,就算是不被害死也得被氣死,史靖仁跺跺腳把妻子拉上瞭轎車。

促使史靖仁攜帶妻子走進歸化城還有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對於晉商傳統的改革和挑戰。對於晉商的老作風、老習慣,他早就看不慣瞭,而且這種作風也被京幫商人所嘲笑。再者說,史靖仁所在的天安社成員來路復雜,有晉籍的不少,但是非晉籍的也很多。對於天安社成員來說從來就沒有不帶傢眷這一說。

一晃許多年過去,如今郭寶義的兒子郭玉子承父業,繼承瞭郭寶義的事業。但是與父親又有區別,那就是郭寶義的職位是天義德商號的大掌櫃。而郭玉則身退一步,做瞭天義德商號的大財東。娜仁花也完成瞭由草原上王爺府的大小姐向歸化大商號大財東的內眷的轉化。六年的城市生活使她改變瞭許多,她學會瞭漢語,而且是地地道道的山西晉中土話。衣著也變瞭,除瞭重大節日,通常情況下她總是穿一身鋼藍色的長袍,腦後梳一發髻。人是絕頂的聰明,生意上的事一點就通,雖說是不能出頭露面可也攔不住為丈夫出謀劃策,但是喜好走馬的嗜好仍然是一如既往。隻要是她能夠有閑暇的時候還是要把自己的走馬打扮得花團錦簇,騎上馬到街市上走一圈,過過癮。真的是掩飾不住草原女兒的本色。

大傢都知道歸化城彈丸之地,無論奔馬還是走馬都施展不開,娜仁花玩馬就到離歸化城東北五裡地的小校場。那裡是綏遠將軍操練軍隊的場地,是一片方圓六十丈的空地,平平坦坦。在小校場玩馬已經成瞭慣例,無論是綏遠城還是歸化城,但凡是玩走馬的都到那裡去。話又說回來,但凡是能夠玩得起走馬的那可都是“角”,都不是一般人,不是綏遠城裡的軍官就是歸化城內的巨賈。玩名貴的走馬,那是上流社會的專利,一匹好的走馬價值數千兩白銀甚至上萬兩白銀也不稀罕。

當年在烏裡雅蘇臺,就是因為一匹名叫“白天鵝”的名馬,娜仁花與祁掌櫃祁傢駒發生瞭沖突,間接導致大盛魁丟掉十二個和碩的生意。那時候祁傢駒的身份是大盛魁駐烏裡雅蘇臺分莊的坐莊掌櫃。白天鵝是祁傢駒的愛騎,娜仁花以烏裡雅蘇臺王府大小姐的脾氣,在沒有經過祁掌櫃的允許下便私自騎乘瞭“白天鵝”,引起一場軒然大波。這一次也是因為一匹名馬,演出一場戲劇般的沖突。

那一日正是七月十五,娜仁花陪丈夫到董傢花園祭奠公公。夫妻倆剛剛走出傢門,天義德的夥計來找郭大財東,夥計一路跑著來的,氣喘籲籲地向郭玉報告,說是總號有件要緊事需要他親自處理。

郭玉有些不情願,皺著眉頭問:“什麼事情非得我立馬就去?”

夥計答道:“是十分要緊的事情!”

郭玉對妻子說:“我去去就來,你先行到董園等我。”

於是娜仁花自己騎著走馬先往董傢花園去瞭。

再說娜仁花自從嫁到郭傢在歸化住久瞭,也就漸漸習慣瞭這裡的風情民俗和生活習慣,對商業上的事情也很懂一些瞭。娜仁花當然不是愚昧蠢鈍之輩,不僅對於商業上的事常常能幫助丈夫出主意想辦法,性格也不像做姑娘時那麼任性和狂放瞭。一般來說妻子做事郭玉都是放心的。但是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娜仁花還未走進董園的大門便與董傢園丁沖突起來瞭,起因又是她坐下的紅棗騮馬。這馬渾身火焰一般赤紅,無一根雜毛,是一匹純種的喀爾喀紅棗騮馬,不能說是價值連城吧,但給她四五千兩銀子她是不會出手的。這是一年前娜仁花從草原帶回來的一匹駿馬。當時,這紅棗騮馬在歸化、綏遠二城轟動一時,她出行的時候喜歡騎著它。

娜仁花騎著紅棗騮往董傢花園趕去,在園子的大門口被守門人攔住瞭。守門的是一個老年的園丁,他拉住紅棗騮的韁繩說:“小姐,您的馬不能進園子裡去。”

歸化城是個講究規矩的地方,董傢花園當然也是有規矩的,其中一條就是不允許馬車和馬匹人內,這一條不論達官貴人還是仕女小姐概不例外。可是娜仁花不買這個賬,在馬的問題上,她從來都是想怎樣就怎樣的。

娜仁花強行要進,守門人不讓進,於是沖突起來啦。

沖突一起便招來許多圍觀的人。糾纏的時間久瞭,終於驚動瞭園子的主人董國璽。娜仁花何許人,董國璽當然是知道的,就對守門的老園丁說:“雲二爺,您就讓她進去吧,這是天義德大財東郭玉傢的太太。”

“天義德也不行,就是大盛魁也不行!”

你道這位看守大門的人是誰?正是人人敬重的雲二爺!董國璽也得給他三分面子。更何況董國璽從來就是一個性格謙和的人,平日裡他和園丁一樣身穿粗佈的衣服,手裡經常是拿著鐵鍁鋤頭在幹活兒,外人一般根本就看不出他就是園子的主人,好像那主人是雲二爺。

雲二爺說完也不管董國璽怎樣,幹脆呼啦啦地把兩扇大門全都關上瞭。不要說是娜仁花,就連園主董國璽也被關在園子門外瞭!

董國璽尷尬地笑笑,沖娜仁花說:“你看,我也沒有辦法。”

“你是什麼人?你不是董傢花園的主人嗎?”

“是啊。”

“那你還做不瞭主?”

“雲二爺……他是長輩。”

“什麼意思?”

“是長輩我就得敬著他,不能違背他。”

“簡直是莫名其妙!”

“雲二爺貢獻大……”

“我不聽!你全是在撒謊!”娜仁花說,“我根本就不信,雲二爺再厲害他也得聽你這個園子主人的話,依我看都是你在搗鬼。”

董國璽拉著紅棗騮的韁繩不肯松開。

正在爭吵間郭玉趕到瞭。郭玉把自己的妻子推開,走上前去,說:“董掌櫃,你別跟婦人計較!我老婆是擔心她的馬拴在園子外面被人禍害,你可知道這匹馬可不是一般的馬……”

“我想出一個辦法,”董國璽說:“我帶你們夫婦從另一個門進去。”

“真是奇怪,你一個堂堂的園主竟然怕一個看園的園丁?”娜仁花冷嘲熱諷地說道。

“好瞭,我帶你從園子的側門進去還不是一樣?”董國璽並沒有計較。

“不一樣,今天我非要從正門進園子……”

娜仁花還要堅持,被丈夫強行拉著離開瞭董傢花園的大門,因為附近已經湧上瞭不少看熱鬧的人。

“你一個天義德商號大財東的內眷怎麼可以跑到這裡和人吵架呢!成何體統!”

“我就不!”娜仁花堅持著,“我不受這種氣!”

“算瞭!你不看現在是什麼時候,還有心情在這裡耍脾氣。”郭玉拉著妻子從側門走進園子,一邊走一邊悄聲告訴她,“哥哥從烏裡雅蘇臺回來瞭!”

“開什麼玩笑?”

“誰有心情跟你開玩笑!”

娜仁花從丈夫的語氣中感到什麼,替哥哥擔心的心情把剛才的不快趕跑瞭。她問:“咦!怎麼回事?哥哥剛剛從歸化返回草原還沒一個月呢……”

“一會兒我再和你說,”郭玉說,“咱先把祭奠我爹的事辦瞭……”

娜仁花已經感到事情嚴重瞭,她問:“剛才總號來的夥計找你就是為我哥哥的事嗎?”

“是,”郭玉說,“夥計怕你著急,沒敢當著你的面說。”

在郭寶義的墳墓前郭玉夫妻燒瞭紙磕瞭頭,把帶來的果品一一供上,看著兩炷香慢慢燃燒,直到灰燼墜落。郭玉拉著妻子站起來,這時候他才開口對妻子說:“哥哥在草原上受傷瞭。”

“怎麼受的傷?怎麼回事?”

“還沒弄清楚原因……是被人用馬車拉回來的。”

“哥哥的傷嚴重嗎?”

“挺嚴重……”

“哥哥這會兒在哪?”

“在總號的客房。”

娜仁花不再問什麼,翻身攀上馬背,也不管丈夫的警告,隻顧縱馬奔跑起來。紅棗騮一路狂奔,不一會兒就來到坐落在紮達海河左岸邊的天義德總號。把馬拴在外院,她一路小跑來到小客房。

客房內氣氛十分緊張,兩個小夥計一個手裡端著一個銅盆,一個手裡提著一把銅壺,輔助著一個老頭子,娜仁花一眼就認出那老頭正是歸化城的名醫聶先生!沙王靜靜地躺在炕上,頭上包紮著繃帶。聶先生親自拿毛巾給沙王清洗胳膊,那胳膊娜仁花隻看瞭一眼就嚇壞瞭,血肉模糊處竟然暴露出一截白凜凜的骨頭茬子!

“哥哥!”娜仁花驚叫起來。

聶先生被娜仁花的尖叫聲驚得差點把手裡的毛巾掉地下。老頭子生氣瞭,厲聲說:“這是誰在喊?”

“是我……”

“把小姐弄出屋子去!”

兩個夥計從兩邊架著把娜仁花弄出瞭屋子。這時候郭玉回來瞭,攙扶著妻子把她弄到瞭自己的房間。

“別著急,”郭玉為妻子倒瞭一杯水,“哥哥的傷沒有危險。”

“怎麼回事啊?怎麼會這樣?是誰把哥哥打成這樣的?”

郭玉沉默著、思忖著在房間裡來回踱著步,好一會兒才說:“事情很復雜,我估計是色棱王爺幹的……”

“色棱王爺?他為什麼要對我哥哥下毒手?”

“為瞭爭奪市場,”郭玉說,“我分析這裡有俄商的背景。”

中午聶先生終於給沙王把傷口處理完瞭。折斷的胳膊重新接好,綁上木架,用繃帶綁好。又給沙王服瞭煎好的草藥,脫離瞭危險的沙王睡著瞭。

娜仁花走進哥哥的房間,看見哥哥綁著繃帶的胳膊被架在小炕桌上,整個人被斜著架起來,忍不住眼淚就下來瞭。

沙王作為草原上的王爺,按照慣例進京值班,在紫禁城裡做大內行走,也算是體現瞭執政階級的地位。在京一住就是五年,兩個月前沙王完成使命從北京返回來,在歸化城逗留瞭一個月。那時候娜仁花就勸哥哥幹脆留在歸化城生活,不要返回草原上去瞭。娜仁花知道自從哥哥奉詔進京值班,短短五年喀爾喀草原已經發生瞭巨大的變化!都是讓沙王心痛和不能接受的變化。草原市場上的爭奪很激烈,俄商支持的色棱王爺勢力越來越大,色棱王爺支持的俄商不斷地蠶食華商的傳統市場。沙王在的時候情況還算好一些,他離開後,色棱王爺簡直可以說就是肆無忌憚。

沙王回答妹妹說:“我雖然身在北京,但是烏裡雅蘇臺傢鄉發生的事我還是大體知道。不管色棱多麼猖狂,他總不能不允許我在自己的傢鄉生活吧?我仍然是烏裡雅蘇臺的王爺!”

雖然說沙王返回烏裡雅蘇臺的時候心理上也有準備,但是意料不到的事情還是發生瞭。色棱王爺竟然會對他下毒手,派人刺殺他……如今身負重傷的沙王就躺在娜仁花的面前,面色蠟黃,人事不省,上身的袍子被撕爛瞭,胳膊裸露在外,胸部整個被白色的紗佈纏繞著,血從紗佈下面滲透出來,把紗佈染紅瞭。

傍晚沙王醒來瞭。他看清瞭守在身邊的人是自己的親妹妹,眼裡慢慢地溢出瞭淚:“娜……仁……花!”

沙王叫著妹妹的名字,盡管他用盡瞭全身的力氣,發出的聲音卻是十分地微弱,在場的人幾乎聽不清楚。

“我早就說瞭,勸你在歸化留下,有我和郭玉照顧你,生活差不瞭,可是你不聽,結果弄成這個樣子!”

“我……離不開……草原……”

“這下你離得開瞭?”娜仁花不由自主地又激動起來,“差一點兒把自己的性命丟掉瞭!”

“我……咳咳……”

一句話沒說出來,沙王的話就被自己的咳嗽打斷瞭。

“娜仁花小姐!”聶先生走上前制止瞭娜仁花,低聲提醒道,“沙王目前的情形還不宜多說話。”

郭玉扯扯妻子的衣襟把她拉出瞭房間。

“是誰幹的?我一定要找他算賬!”剛一走出門娜仁花就爆發出來。

“別哭!”看著熱淚滾滾的妻子,郭玉安慰說,“現在最要緊的是給哥哥治傷,其他事隻能以後再說。”

“不行,我不答應!我一定要給哥哥報仇。”娜仁花說,“明天我就騎馬返回烏裡雅蘇臺!去找色棱算賬!”

“可是你手裡有證據嗎?”

“證據……會有的!”

“但是你得現在就拿出來,不然怎麼和色棱算賬?”

娜仁花不作聲瞭。

“好吧,我們先回傢去。等哥哥的傷好瞭以後再說。”

消息傳到大盛魁,第二天上午大掌櫃便乘轎車前往天義德總號看望瞭沙王。郭玉和李泰陪同大掌櫃從沙王住的房間出來,把大掌櫃請到天義德的小客廳。

還是在祁傢駒祁掌櫃擔當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坐莊掌櫃的時候,因為得罪瞭王府大小姐娜仁花,致使沙王和大盛魁逐漸疏遠。而李泰使盡手段在要害的時候出手,成功地幫助沙王登上盟長的寶座,同時又促使沙王府的大小姐娜仁花與天義德大掌櫃郭寶義的兒子也就是現在的大財東郭玉,結成兒女親傢……從那時候開始沙王與大盛魁的距離就越拉越遠瞭。

時過境遷,如今面對同樣的商業危機,共同的命運讓歸化的這兩傢巨型商號重又走到瞭一起,也讓大盛魁和沙王盡棄前嫌。大掌櫃和天義德的兩位主事人在一起交談瞭整整一個時辰,從小客廳出來時王大掌櫃是滿臉的感動和誠懇。郭玉和李泰一直把大掌櫃送到城櫃的大門外面,看著大掌櫃的轎車遠去。

僅僅過瞭三天,李泰就親自到大盛魁總號拜訪瞭王大掌櫃。他是來找大掌櫃商討保衛喀爾喀市場的辦法。

“七十二個和碩丟掉一半還多。”

“一定要保住,喀爾喀是我大盛魁發祥地,也是你們天義德的發祥地,喀爾喀要是丟瞭,基地就沒瞭,以後生意到哪裡去做?”

“是啊,我正是著急,所以才來找大掌櫃討主意。”

“你們年輕人辦法多……我已經是老朽瞭。”

“這種時候大掌櫃就不要再取笑晚輩瞭。”

“你不是用瞭許多外籍人入號麼?”

“那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

大掌櫃提出全歸化商號聯合行動的思路,決定召開歸化通司商會擴大會議,把那些外圍的坐商商號、作坊、工廠,以及遠在湖北、湖南的茶商也都擴進來,建立一個聯合體。

對此李泰非常贊同。

大掌櫃說:“不論時世如何變遷,隻要貴號和大盛魁擰成一股繩,隻要歸化三大號擰成一股繩,我們就有辦法!我們就能頂得住俄國商人的進逼。”

二人取得共識。末瞭大掌櫃問起沙王的情況:“對啦,沙王傷勢如何?”

“穩定瞭,已經不發燒瞭。”

“那就好!”大掌櫃提議說,“待沙王痊愈之時我們在宴美園設宴招待他!”

僅過瞭一個半月,沙王就自己走出來瞭。他的胳膊吊在胸前,但是精神很是健朗。沙王主動到大盛魁城櫃拜見瞭大掌櫃。不僅僅限於禮節性的拜訪,兩人見面的時候,沙王還特別提到過去祁掌櫃執掌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的時候,雙方曾經出現過的不愉快。沙王說:“我也有對不住大盛魁的地方……”

“哪裡話!”大掌櫃趕忙打斷沙王的話,“幾十年上百年,沙王傢族對大盛魁的恩德簡直可以說是天高地厚……”

“我是說為瞭一匹馬。”

“什麼馬?”

“就是祁掌櫃的愛騎‘白天鵝’的事情……”沙王說,“我該替我的妹妹向大盛魁道歉的!”

“哦!原來沙王是在說那匹白馬啊!”大掌櫃笑瞭,“這事過去很多年瞭,我早就忘記瞭。”

“對不住瞭!”沙王誠懇地說,“我們蒙古人對別人的恩德記得清楚,對自己的錯誤也記得同樣清楚。”

“哈哈……小事一樁!不要再提它瞭。”大掌櫃說,“沙王在屋子裡憋瞭一個多月,今日能夠走出來透透風,是多麼難得!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晚上咱們在宴美園聚聚?”

沙王直擺手:“使不得!使不得!”

“為什麼?”

“聶先生一再安頓我,不出一百天不準我沾酒。”

“這好辦,咱們以茶代酒!”大掌櫃說,“主要是為瞭在一起聊談聊談。”

“好吧,就依大掌櫃。”沙王說。

“順便把元盛德的張大掌櫃也請上,還有道臺府的張大人……”

“我也有許多話想對大傢說,”沙王頗多感慨,說,“過去隻是偏安於烏裡雅蘇臺一隅,對大局不甚瞭瞭。在北京的朝廷做瞭五年,大開眼界,知道瞭許多事情。”

“五年裡沙王也算是代表朝廷和國傢瞭!”

“那倒不敢!”沙王說,“不過,換一個角度看事情就不一樣,過去我總是不明白俄國人態度為什麼那樣蠻橫。”

“現在知道瞭?”

“隻能說是略知一二。”沙王說著情緒激動起來,“是因為我們的朝廷軟弱!”

“是啊!”

“而且我還明白瞭一個道理,”沙王說,“原來我們大清不論是官員、商人還是像我這樣有王爺名位的人,其實大傢都隻是坐在同一條船上。大清朝要是完蛋瞭,我們大傢就全完瞭……”

“是啊,”大掌櫃說,“沙王說得真是太對瞭。”

兩個人談得十分投機。

晚上大掌櫃為沙王設宴安撫,席間沙王主動談起理藩院恭親王對俄國人的態度。沙王在理藩院值班三年,對朝廷的許多事情都非常清楚,甚至有許多事都是他親耳聆聽,親眼目睹。

“恭親王難道不知曉俄國人在喀爾喀的事嗎?”剛剛開席李泰首先把談話引入正題。

“當然知道。”沙王說,“隻是恭親王關心的是大清國的外交問題,而不是商業問題。”

“民乃一國之本,”郭玉說,“商民亦是國之本。大清國若是失去瞭民生,商民沒有瞭生計,國基還能穩帖嗎?”

沙王說:“這道理我知道,恭親王也非常清楚。”

大掌櫃說:“現在要緊的是要讓恭親王知道,俄國人瞄準的是歸化城!他們無時不在想著把歸化城開辟為新的國際商埠,用歸化城來代替恰克圖。”

“關於歸化城的事恭親王也知道。”沙王說,“我親眼看見過俄羅斯公使呈給恭親王的建議書,上面就明明白白地寫著‘希望開辟科科斯坦為新的商埠’,俄羅斯人把歸化城叫做科科斯坦。”

“啊!真有這事啊?”

“不是真的還怎的?”沙王說,“俄國人的要求多著呢,還有開辟新的商道,也就是駝道,從俄羅斯的比斯克人我境內,經科佈多到歸化城開辟一條新的駝道……”

“歸化成瞭國際商埠,還要恰克圖作甚?”

“說起科科斯坦來,我還有要緊話說!”李泰今日喝瞭不少酒,說出來的話就不再掩飾。他把臉沖著對面的張道臺大聲說道,“要我說——在這方面咱們官府應該向俄國人學習……”

“學俄國人什麼?”

“學俄國人的官商一傢呀!”郭玉接過瞭話頭說,“你沒看見俄羅斯商人一有什麼事,俄國那些領事啊、公使啊、總督啊、大臣啊……就連皇帝也一起跑出來幫忙,真的就像是一傢人。”

“是啊……”

“不對,”大掌櫃的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掃瞭一圈後說,“我們也是一傢啊!張道臺是官人,沙王是王爺,張大掌櫃、郭大財東、許大掌櫃和我是商人,我們不也是一傢人嗎?”

“倒也是。”

“可不是……”

“可是我們和俄國人不一樣啊。”

……

整個酒宴場面氣氛十分和諧,大盛魁和天義德的兩位大掌櫃和許大掌櫃以及張道臺已經儼然是一傢人瞭。沙王就更不用說瞭,他是郭玉的大兄哥,本來就是一傢人。

關於沙王的事情張道臺很是關心,他主動對沙王說道:“我看你就不要再回草原去瞭,就在歸化城住下吧!歸化這個地方好玩呢,住慣瞭你一定會喜歡上這個地方的。”

郭玉說:“我也這樣想,打算買塊地皮給哥哥蓋處院子!”

“好說,”大掌櫃欣然應允道,“有什麼困難需要我幫忙盡管說話!”

“不客氣……”

從此沙王便滯留歸化城。沙王的身影出現最多的地方就是大召前街的燒賣館塞馨園。塞馨園的門前二十步之內就是著名的禦泉井,傳說是康熙皇帝的禦馬蹄子刨出來的一眼井。傳說是真是假不知道,但是禦泉井水特別地甘甜清冽倒是一點不假。圍繞著禦泉井開有三十多傢茶館。據常在那裡喝茶的食客講,用禦泉井的水泡出來的茶味道就是不一樣。可以想見,喝著禦泉井水沏出來的磚茶,吃著歸化特有的燒賣那肯定是別有一番滋味的。常常一喝竟是一個上午,一邊喝茶吃燒賣,一邊和食友聊談一些有趣的話題,甚是愜意。那時候歸化的燒賣是由茶館經營的,以喝茶為主,因而稱作是喝燒賣。

沙王初去茶館時隻是為瞭排解心中的鬱悶,消磨時間而已。沙王想把過去那個做王爺的自己給忘掉瞭,因此從不願跟人提起在草原上做王爺和進京做官的事情。從此一個逍遙落拓、耿直正義、樂善好施的新形象漸漸清晰起來,為歸化人所熟悉。

後來沙王吃燒賣吃得上癮瞭,居然對歸化這種吃食有瞭心得,進一步就忍不住進行一番探討和研究。不巧的是沙王把自己的意見說與茶館老板,竟遭到斷然拒絕:“小店燒賣配制乃是祖上傳下來的,不可更改。”

一句話把沙王給噎得半天緩不過氣瞭,從那次起沙王再也不去塞馨園茶館吃燒賣瞭。歸化城的燒賣館有的是!但吃燒賣的習慣已經養成,天天二兩燒賣一壺茶,久而久之沙王竟萌生瞭在歸化城開一傢茶館的念頭。和妹妹商量,娜仁花也很是贊同,做妹妹的隻是擔心哥哥原本是喀爾喀的王爺,是有身份的人,怕他一時放不下王爺的架子。

沙王笑道:“歸化城的人對我已經很是熟悉瞭,在茶館那些食友都叫我沙王喇嘛呢!”這也是有因由的,沙王經常出入大召燒香拜佛,是個虔誠的藏傳喇嘛教的信徒,號稱是召廟外的喇嘛,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業餘喇嘛。

娜仁花巴不得哥哥能夠生活在自己的身邊。於是和丈夫郭玉商議,同樣的擔心郭玉也有,做妹夫的更是擔心開一傢小小的茶館會委屈大兄哥,連說:“不可以!不可以!”

娜仁花說:“哥哥自己願意。”

“自己樂意也不行,人們會背後議論我的,我的面子不好看。”郭玉說,“哦,我一個天義德的大財東,自己的大兄哥在城裡開一傢小茶館,成何體統!再說瞭,我的大兄哥也不是一般的人,是烏裡雅蘇臺的王爺!”

那邊夫妻倆還在商量著呢,這邊沙王卻已經行動瞭。他托人在大東街找到一塊地皮。這塊地方原本是五塔寺的廟產,幾經輾轉,沙王把它買到自己的名下。

消息傳到郭玉的耳朵裡,他丟下生意趕忙拉著妻子去找大哥。對於妹夫的擔心沙王毫不在意,他說:“我以食為樂!”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做妹夫的當然支持。說幹就幹,冬天買下地皮,開春就破土動工。未曾動工,沙王先給自己的茶館取名“大觀園”。

五月初五,沙王的茶館放炮開張!

沙王是吃出來的人,又是場面上的過來人,他親自調餡,親自備料。用的是陰山以北蘇尼特草原上的綿羊肉做主料,配以歸化城西畢協齊出產的大蔥,味道確實比一般茶館裡的燒賣特別。

沙王在自己的茶館裡有一個固定的座位,是一處向陽的挨靠窗戶的座位。每日早上,人們都會看到沙王獨自一人坐在那裡喝燒賣,面容平靜,不知在想什麼。後來有人大著膽子走過去,把自己的燒賣和沙王一起吃。邊吃邊聊,沙王常常會問:“我的燒賣可符合你的口味?”

“很好!符合我的口味。”

客人都這樣回答。這讓沙王很高興,於是沙王和食客的話也就漸漸地多瞭起來。談天說地,氣氛很是融洽。偶然有不瞭解事由的人,會問起沙王喀爾喀草原上的事情,往往此時沙王就沉默瞭,一句話也不說,甚至會一連好幾天不說話。但是不管怎麼說,隨著時間的推移,沙王身邊的朋友是越來越多瞭。

沙王因為在北京理藩院工作多年,儼然有京官的做派,講究派頭,喜好潔凈。夏日裡身穿一件青灰色的府綢上衣,手搖一柄絲質的折扇,一邊走路來一邊搖扇,整個人給人以飄飄搖搖的感覺,堪稱瀟灑。夏天喜歡剃個光頭,鋥光瓦亮。歸化的人都稱他為喇嘛沙王,也有叫沙王喇嘛的。沙王自己並不反感,任誰叫他都樂於應答。

後來為瞭表示心意,郭玉又在挨著大觀園的西側買下一塊地皮,作為禮物送給大兄哥,這塊地皮比燒賣館的大觀園大出五倍。僅僅過瞭一年,郭玉就幫著大兄哥在那塊空地上蓋起一座大戲園,也取名叫大觀園。作為戲園子的大觀園是一座一層半的樓房,房高兩丈八,樓上樓下能夠容納下八百人同時就餐和聽戲。早晨在燒賣館喝燒賣,晚上進入大戲園吃大餐同時看戲。一時間絲管繞梁,選聲擇味,客人們一邊吃飯一邊看戲,盡情享受。不用說,大觀園茶館和戲院成為瞭歸化最熱鬧的地方,沙王喇嘛的名聲也因此而傳播出去,成為歸化城的名人。

炎熱的中午,悶人的暑氣籠罩著草灘,黃色的太陽在一無邊際的蔚藍色的天空施展著威力,把無數金箭般的光線直射到大地上來瞭,強烈的陽光壓迫得人和牲畜都不敢抬眼向天上看。狗吐著長長的紅舌頭,都躲到高大的駱駝的陰影下邊乘涼去瞭。往遠處看,這裡那裡到處都是正在升騰的閃光的蜃氣。像隱形的妖女似的蜃氣若隱若現地扭擺著,讓人感到整個世界都變得虛幻起來。被太陽曬幹瞭翅膀的蟋蟀的鳴叫聲連天接地地響著,吵得人心煩意亂。

七哥率領著十幾個一般大小的男孩從柳樹林裡鉆出來,跑到放牧的草灘上來瞭。

“二鬥子!九哥……”七哥把兩隻小手做成喇叭高聲喊著。孩子們全都光著身子,頭戴用柳樹枝編成的遮陽帽,光腳丫踏著草地跑著。在一片半人高的蒿草叢裡把二鬥子和海九年找到瞭。這兩個人正躺在草叢間睡覺呢,都用衣服將腦袋嚴嚴實實地蓋著,光肚皮晾著。

“二鬥子快醒醒,天亮啦!”

七哥拿手裡的柳條枝一挑,把蓋在二鬥子臉上的衣服挑飛瞭。又一挑,把海九年臉上的衣服也挑飛瞭。眾娃兒們都嘰嘰嘎嘎地亂笑起來,孩子們把一片蒿草都給踏倒瞭。

“幹什麼……這是誰啦?”陽光晃得二鬥子睜不開眼睛,他把一隻手擋在眉毛上,耳邊聽著娃兒們的笑聲。他猜出是誰瞭,“我就知道是你們這幫混蛋小子……”二鬥子在草地上坐起來瞭。

“二鬥子哥,我們求你倆個事兒。”

“求求你啦……”

“什麼事兒?”

“帶我們到大東溝去……”

“啊!又想耍水啦?你們都不想活啦?”沒等七哥把話說完,二鬥子就瞪大瞭眼睛喊起來,“蹇老五傢的小仨兒才淹死幾天,你們就忘啦?”

海九年說:“七哥,如今你已經是十二三歲的大小夥子瞭,還要我們帶你去幹什麼?”

“我娘說瞭,十二三歲也還是娃娃呢,要是有大人帶著,小仨兒就不會淹死的。”

“隻要你肯帶我們去就不會出事的。”

“就是,求求你啦……”

“求求你啦!”

“你看,天多熱,都快把人曬化啦!在水裡泡泡多涼快!”

……

娃兒蹲在二鬥子周圍抱著他的胳膊一個勁兒地搖晃著。二鬥子心軟瞭,拿眼睛看九年。

九年瞇著一隻眼看看天上,說:“他媽的,這天熱得也真邪乎……”

“好,那就帶你們去吧。”

娃兒們嗚哇亂叫著從地上蹦起來!

“可是你們別高興得太早瞭。七哥,我問你,剛才你叫我什麼來著?”

“我叫你……”七哥猜出瞭二鬥子是什麼意思瞭,趕忙改口說,“二鬥子叔!”

“哎,這還差不多!”二鬥子又指著九年問,“你們叫他什麼?”

娃兒們齊聲喊:“叫九叔!”

“這就對啦!”二鬥子從地上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說,“記住,以後不管在什麼場合說話都要講究個禮數,不能亂瞭長幼尊卑。”

“記住啦!”娃兒們齊聲答道。

“好,走吧。”

他們繞向南邊,穿過樺樹林間的小道,為的是躲開刁三萬和麻三嬸的眼睛—向村子東邊的大東溝跑去。娃兒們都沖到前面去瞭。二鬥子把長辮子盤繞在頭頂上遮擋著太陽,灰色的打著補丁的上衣搭在他的光肩膀上,海九年與二鬥子並肩走著。

“咦!你看,那是誰?”

剛剛走出柳樹林,海九年站住瞭,用手拍瞭二鬥子一下,指著村子通往歸化城的大道讓二鬥子看。遠遠地看見有一團灰色的塵霧沿著大道向這邊迅速地飄過來。

“是個騎馬的人在跑呢。”二鬥子瞇縫著眼睛觀察瞭一會兒說。

已經可以聽到越來越響的馬蹄聲瞭,塵霧中漸漸地看清瞭騎馬人的身影。

“他跑得真快!”九年羨慕地發著感慨。

“這是個混蛋!”二鬥子唾瞭一口,“暑伏天這麼騎馬,會把馬跑死的。這個傢夥騎的一定不是自己的馬,而且他的心眼兒也不好。”

眨眼工夫騎馬的人就來到他們眼前,那馬被韁繩一勒,歪著脖子打著旋兒停住瞭。馬的烏黑閃亮的皮毛、瓷藍色的眼睛、強勁有力的動作……都讓二鬥子那麼熟悉,他完全沒有想到這竟是黑棗騮!而且更出人意料的是打著黑棗騮瘋跑的居然是胡德全。

黑棗騮嘶鳴著打著旋子,馬蹄子濺起的泥土塊子飛到瞭海九年的臉上瞭。二鬥子一邊躲避著黑棗騮,生怕馬蹄子踏著自己,一邊問胡德全:“馱頭!你這樣使喚馬會把黑棗騮弄出毛病的。”

胡德全沒答理二鬥子的話,站在馬鐙上喊道:“少廢話,你快去村西的草灘那兒,把放駝的人們都叫來!”

一團一團黃色的汗沫子從黑棗騮的肚子上流下,滴在瞭幹透瞭的塵十裡。黑棗騮“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玻璃球似的藍眼睛斜望著二鬥子和海九年。

二鬥子曾經參加過萬駝社和羊馬社組織的圍攻天主教堂的行動,以為又要有類似的行動瞭。

“是不是萬駝社的宇文社長又有什麼命令下來啦?難道是俄國人又到咱歸化城找麻煩不成?”

“這回你猜錯瞭!這一次是件大好事—有洋落可撿瞭。你們倆分頭去告訴大夥兒,有馬的騎馬,沒有馬的騎駝,有車的套上車,立馬進歸化城裡去!”

“可是進城去幹什麼去呢?”

“這還用問嗎?是大好事!李掌櫃要放火燒掉所有的氈毯,堆山結塄的羊毛氈和羊毛毯都是好東西!能讓它們白白地燒掉嗎?見便宜不撿有罪呢……”

黑棗騮又一聳一聳地跑起來,黃色的塵煙像一隻時時變形的怪獸緊緊地咬著黑棗騮的尾巴追進村子裡去瞭。

海九年和二鬥子拋開瞭七哥等一幫孩子,轉身往村西的草灘跑去。在路上他們遠遠地看見一輛三套馬車迎面朝他們跑過來,疾馳的車身後拖出長長的塵煙。還隔著老遠呢,二鬥子就認出瞭駕車的車倌,他喊道:“是我幹爹……”

說話間刁三萬駕著的三套馬車已經來到他們眼前。三匹拉車的馬情緒都很激動,一邊奔跑著一邊扭動著腦袋,躲閃著在它們頭頂上悠來晃去的馬鞭。刁三萬站在馬車上,一手握著韁繩,一手搖晃著長長的鞭桿,活像古時候駕戰車的武士。刁三萬的吆喝聲聽上去有些嚇人,馬車轟轟隆隆地駛過來,差點把等候在路中央的二鬥子和海九年撞倒。兩個年輕人機敏地一跳,蹦到路邊的草地上瞭。

“幹爹!”二鬥子喊瞭一聲。他看見刁三萬扭動著身子對他和海九年說瞭些什麼,他也沒聽清。有兩個人追著塵土奔跑起來。馬車上的蹇傢兄弟把九年和二鬥子拽上瞭車。馬車拐過柳樹林的時候,海九年看見光著屁股的七哥站在道路的中間:“九叔!二鬥子叔!把我帶上……我也要到城裡去撿洋落。”

海九年和二鬥子同時伸出手,他倆每人抓住七哥的一隻手,馬車飛奔著,在那一瞬間,被九年和二鬥子拖著手的七哥身體就像風箏似的飛起來。

七哥上瞭馬車,海九年才發現瞭問題:“哎!我說,七哥,你這樣恐怕是不行吧?”

“我怎麼瞭?”

“你看看你的行頭。”

七哥低頭看看自己的光身子,笑瞭:“我沒有行頭。”

“光屁股進城碰見巡警要抓起來的。”

“哈哈哈哈……”

“快回去吧!”

“馬車停下!”

“小孩子傢的沒事。”刁三萬頭也不回地說著,揚起鞭子在拉車的轅馬頭頂上抽出一個響,“駕——”

於是馬車跑得更快瞭。

……

歸化城。熱鬧的街景勾起海九年的回憶。他想起頭一次走進歸化城時的情形……沿著紮達海河的兩岸,在那寬闊的河灘地上一溜排開的是歸化人稱作“橋”的各種市場:牛橋、駝橋、馬橋、羊橋、草橋……把一條紮達海河弄得熱鬧非常。一群群等待出售的牛、羊、駝、馬都麇集在河灘地上,牛哞馬嘶羊咩駝哦此起彼伏,橋牙子們的叫賣聲、招徠聲與牲畜們的叫聲匯成瞭一片。正是過秋標的繁忙季節,忙碌的商人們匆匆走著都帶著小跑;一列列駱駝載著貨物擁擠在街道兩邊,在等待著驗貨卸貨。街道上這裡那裡走不出幾步便被擁塞的駝隊所阻隔。駱駝身上散發出來的腥臊氣和它們排泄的屎尿的酸腐氣味混合在一起,充斥在空氣當中。這一切都使海九年覺得熟悉得有點心痛,心裡是癢癢的貓抓似的感覺。

歸化城北門內大北街,萬記毛氈店門前擠滿瞭看熱鬧的人。幾個神情沮喪的夥計出出進進地忙碌著,把一卷卷的毛氈和地毯堆到門前的馬路上。圍觀的人把道路都堵塞瞭,人群的後面傳來瞭幾個男人粗野的叫罵聲:“日他媽!這是作甚呢?這是誰把路都給堵上瞭?”

“好狗還不擋道呢。”

“他媽的!”

兩個漢子撥開礙事的人擠到人群的前面,他們手裡都握著鞭桿。這是兩個過路的車倌,兩個人怒氣沖沖的,一個上年紀的人把他倆勸住瞭。與此同時現場的奇怪的氣氛也使他們明白瞭這裡發生的不尋常的事,兩個人握著鞭桿往一邊躲著,看著身邊的人們往裡擠。

先是刺鼻子的燎毛味逐漸飄蕩開來,接著那邊濃煙就翻滾著升騰起來。不知是因為驚訝還是興奮,人群突然吆喝起來。嗷嗷的嚎叫聲把很遠地方的人全都吸引來瞭。剛才那兩位趕車的人也都好奇地往人群裡鉆,把馬車丟在一邊不管瞭。

神情沮喪的李掌櫃像一尊木雕似的站在店鋪門前。

兩個人握著鞭桿往一邊躲著,被從內圈擠出來的人推到一邊去瞭,幾個懷裡抱著羊毛氈的人沖出瞭人群。

外圈的人首先是看到一陣濃煙冒起來,並沒有火光,接著是刺鼻子的燎毛味飄蕩開來,所有的人都聞到瞭。

還沒等海九年和二鬥子鉆進人群,就見刁三萬腋下夾著一卷羊毛氈從人群中擠出來。

看見海九年和二鬥子,刁三萬興沖沖地說:“先下手為強!”

海九年看見刁三萬的臉上橫著抹瞭一道黑灰,模樣顯得非常古怪和滑稽,但很是興奮,嘴裡不停地嘟嚷著,眨眼的工夫就不見瞭人影。

海九年和二鬥子相互保護著,一連推倒好幾個人,擠進人群裡面去瞭。

搶奪羊毛氈的人們的瘋狂情緒壓倒瞭一切。叫喊聲、咒罵聲此起彼伏,也不知道是誰的腳被人踩著瞭嗷嗷地尖叫起來,聲音像怪鳥似的,沒有人理睬他。有人在混亂中叫喊著李掌櫃的名字,似乎是想要制止這場混搶——“李貴發——你不要這樣!你發瘋瞭嗎?”

海九年看著看著就覺得自己的頭皮直發麻,頭發一根根地豎起來瞭!出現在他眼前的這個狼狽不堪的人正是他的恩人李掌櫃!是當年他人大盛魁時的保薦人!他像一個炮彈似的彈起來沖進瞭人群。左推右搡,從人們手裡搶奪那些毛氈和毛毯。一會兒又脫下自己的衣服去撲火。他徒勞無功地用上衣撲打火苗,火勢卻是越撲越旺。也不知怎的,海九年和一個漢子扭打起來。

“放下!”海九年死死地抓住一捆毛氈不肯松手,“不能哄搶東西。”

“你狗拿耗子,滾開!”

“哎喲!”

一個人重重地撞在瞭海九年的腰眼上,疼得他眼睛直冒金星。

“……你們這是落井下石,你們不是在搶東西,你們是在搶李掌櫃的命!是殺人犯!”

“哈哈哈……你才是殺人犯呢,你回頭看看,李掌櫃就站在那兒呢,他在看著呢。”

結果扭打起來,海九年把搶奪下來的毛氈放回到店鋪門前。這時候有一個漢子趁他沒註意從後面襲擊瞭他,有人揮動著一根別車軸的木棒打在瞭海九年的後腦勺上,海九年像一根柔軟的面條似的倒在地上。

“哇啊!”

騷亂由於海九年的倒下而升級。沖過來解救海九年的二鬥子第一個卷人瞭毆鬥,小個子的駝夫施展瞭自己的武功,用一套組合拳一連打倒三個哄搶的漢子。

“大傢不要搶!”

“散開!”

但是無論誰的喊叫聲都一點效果也沒有,哄搶不但沒有停止,反而是速度更加快瞭。一場搶劫在一片喧囂中很快就完成瞭。已經燒著的和完好無損的毛氈和地毯在很短的時間裡被一搶而光。之後人群散瞭,萬記毛氈店鋪前的馬路上便隻留下一小撮黑色的灰燼還在冒著青煙。許多因為晚來而沒有收獲的人不甘心地看著一堆黑色的冒煙的灰燼。

李掌櫃和他的夥計垂手立在店鋪門前一動不動地看著那縷青煙發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全都是蠟人呢。

二鬥子費盡力氣把滿頭滿臉都是鮮血的海九年拖到一個角落。二鬥子從臨近的一傢店鋪借瞭一個臉盆,打瞭水給海九年把頭上、臉上的血跡清洗瞭,扯破自己的上衣給海九年受傷的腦袋包紮好。

“你是吃瞭瘋狗肉瞭還是怎麼的?”海九年剛剛醒轉過來,二鬥子就罵起來,“為什麼平白無故地和人傢打架?”

“他們哄搶李掌櫃的店鋪。”

“那是李掌櫃願意的!”

“你知道李掌櫃他為什麼這樣做嗎?”

“我才不管那麼多呢。”二鬥子甩瞭甩衣服,問海九年,“你這會兒感覺怎麼樣?要是沒事我就去寶局房耍瞭。”

“我沒事。”海九年朝二鬥子擺擺手,“你去耍吧。”

看著二鬥子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海九年深深地嘆瞭一口氣。他心想,李掌櫃的事跟二鬥子是說不清楚的。現在要緊的是李掌櫃的生命危在旦夕,他要救李掌櫃的性命!海九年差不多是跑著返回萬記毛氈店的。夜闌人靜,萬記毛氈店的門前空無一人,隻有店門前的馬路上一堆灰燼還在冒著細縷的青煙。從相鄰店鋪掌櫃的嘴裡海九年打聽到,李掌櫃是到大盛魁城櫃去瞭。

夜裡,月亮升上來的時候歸化城安靜下來瞭,這份安靜與白天的喧囂與瘋狂形成鮮明的反差,寂靜得讓人心裡發慌。月光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悄無聲息地走向大盛魁城櫃。月亮照著街道,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是海九年。

越是靠近大盛魁城櫃大門,海九年的腳步越是遲疑。

大盛魁總號門前,大門已經關閉,掛在門頭的兩隻燈籠仍然亮著。幽暗的燈光照耀著,燈光在大門上反射出一束束光亮,九年躲在不遠處的墻角,眼前再也熟悉不過的景象把他的心刺痛瞭。他知道包瞭鐵皮的大門上釘著包頭的大鐵釘,那亮光全都是銅制的釘帽反射出來的,那些鐵釘上曾經無數次留下他的手印。他清楚地記得進入大盛魁最初的日子裡,他曾經一連有三個月做大門守衛的工作,從那時起他就經常撫摸那些頂在大門上的大鐵釘的銅帽。那些鐵釘的銅帽每一個都有他的手巴掌大。每到晚上子時守更的人敲響梆子,他就會聽到幽遠的鼓聲從北門的城樓上蕩下來,就像是在夢中似的感覺,這時候是他最為困頓難熬的時候,兩個眼皮就像有什麼東西在吸引著老想往一起粘。每當這個時候他就和另一名小夥計各執一扇大門,他們拼盡全力把大門關上,身力不足的他常常需要加上肩膀的力量才能把大門關嚴。據說每一扇大鐵門光是六十四個鐵釘、鐵釘上的銅帽就有二百八十斤重,全包的鐵皮有一分厚,重量有八百斤,內裡的榆木有三寸厚,據說重達一千六百斤。為瞭能夠在關門的時候輕松一點,也為瞭關門的動靜小一點,古海隔不瞭幾天就要往門軸上滴一次油……現在那松子油的香味似乎還在古海的眼前飄蕩,但是過去的生活早已經消失瞭,就像大盛魁總局號養著的狗,動作敏捷得眨眼之間就看不見瞭。

……

記憶中的鼓聲和梆子聲竟是那樣地悠美和親切,在他的感覺中就像天籟之聲,顫悠悠的鼓聲從天而降,一圈一圈地向外蕩悠著。

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響起來,兩個小夥計一左一右把兩個門扇推動著,巨大的門扇移動著發出“嘎嘎嘎嘎”的響聲,震撼著海九年的心。忽然傳來一輛馬車駛出來的聲音。

海九年迅速躲到瞭一棵大樹的陰影下,身子緊貼著墻壁。

從大盛魁城櫃大院駛出來的是一輛載人的轎車,藍佈的轎帷一晃一晃地走遠瞭。

在那棵大樹的陰影下,海九年渾身血湧,身體哆嗦著,心在輕輕地抖著。他忘記瞭時間,也不知道自己在那裡滯留瞭多久。

那是在距離大盛魁城櫃挺遠的紮達海河河沿兒,遠遠地海九年看到一棵垂柳樹的樹枝上有一個什麼東西吊著,在夜半的風中搖晃。一種本能促使他走近那棵柳樹。靠近瞭,海九年發現吊在樹上的竟然是一個人!準確地說是他遇到瞭一個上吊的人。

登時,海九年就覺得頭皮“唰”的一下發麻起來,他下意識地喊道:“有人嗎——來人啊——”

兩個夜行人幫著海九年把上吊的人放下來,抱著死者肩膀的海九年立刻就認出瞭這是萬記毛氈店的李掌櫃。

“李掌櫃——”海九年心痛地喊起來,“你怎麼能走上這步絕路呢?我還沒有報答你哩……”

兩個夜行人走近前,看到被海九年放下來的李掌櫃,好奇地問海九年:“這個人你認識?”

“豈止是認識,”海九年哭著說,“這是我的恩人……”

“哦,有主傢肯認就好,也算是他的福氣瞭。”

“一個可憐的人,想不開。”

“那麼我們走瞭。”

兩個夜行人走瞭。

海九年把大半個歸化城轉遍瞭,終於在平康裡的一傢寶局房找到正在賭博的二鬥子。海九年二話不說拉著二鬥子就朝外走。

“你他媽的幹什麼?”二鬥子不高興地咒罵起來,“老子正玩到興頭上,眼看這一把要大贏瞭!”

“有要緊事。”

“什麼事能把你著急成這樣?”

“你就跟我走吧,真的是要緊事。”

“我不去。”

二鬥子使勁一甩,把海九年的手甩開瞭。

“就算我求你,你也不肯去嗎?”海九年說,“是死人的事,咱得幫幫忙。”

“爺不管!除非是你死瞭。”

賭興正酣的二鬥子把掉在地上的衣服拾起來披在肩膀上,一搖一擺地返回寶局房瞭。把海九年一個人丟在午夜的寒風裡。

海九年在那裡呆呆地站瞭足足有兩袋煙的工夫,一動不動,後來他轉身走起來。他一個人重新回到李掌櫃上吊的地方,咬著牙把李掌櫃扶到一塊石頭上,讓死人坐好,他自己蹲下去,很困難地讓死人趴在自己的背上。海九年背著死去的李掌櫃走起來。

海九年背著死去的李掌櫃獨自行走在歸化城東邊的道路上,他心裡清楚自己是在往“夢樓當”走,腳下的道路坑坑窪窪崎嶇不平。夜很靜,海九年能聽得到自己的腳步聲非常響亮。他奇怪這個夜晚蛐蛐的鳴叫聲簡直就是震耳欲聾!海九年一步一步地走著,周圍是無止境的黑暗。時間似乎是停止瞭,他覺得自己是在另一個世界走動。

也不知道過瞭多長時間,海九年聽到一個聲音跟在自己的身後響起來,他不由得害怕起來,不敢回頭。開頭他以為是耳朵產生的錯覺,但是那聲音分明是越來越響,越來越近,他的頭發炸起來,害怕迫使他跑起來!

“等等我……”

後面的聲音在追趕他。

海九年跑得更快瞭。

直到一輛破舊的兩輪車橫著擋在他的前面,海九年才停下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小個子的漢子,定睛看時卻是自己的把兄弟二鬥子!二鬥子正氣喘籲籲地看著他。

這時候海九年才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透瞭,冷風一吹他禁不住打瞭個寒戰。

兩個人把死去的李掌櫃放好在兩輪車上,重新走起來。二鬥子推著車,海九年跟在二鬥子的身邊走著。

“九哥,這是你的什麼人?”

“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

“沒聽說過。”

“我沒給你說起過。”

海九年感到夜風很冷,涼颼的夜風吹得他直打哆嗦。他打起噴嚏,聲音響亮得就像打雷一般。

二鬥子嘲笑道:“九哥,你害怕瞭吧?”

“我怕什麼!”

“不怕你剛才為什麼跑?”

“我怕什麼……”

“不怕還跑?我越追你跑得越快。”

“我以為是鬼呢。”

“嘿嘿,還是怕瞭吧。”

“身上背個死人走夜路,沒有不怕的,不信你自己試試。”

“倒是的,給誰也得怕。”

兩個人用破爛的平板車將李掌櫃連夜運至“夢樓當”,將其暫厝在那裡。海九年和二鬥子把身上所有的錢全都掏幹凈瞭,交給看守“夢樓當”的人,說瞭許多好話,請看守人把李掌櫃的屍體看護好,說好等來年二月“夢樓當”開門的時候就來,把李掌櫃的屍體拉走,葬在公義地。

那天哄搶萬記毛氈店,貼蔑兒拜興村的人們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陸陸續續地回到村子裡。刁三萬得到的最豐厚,他搶瞭三塊毯子、兩塊氈子,裝到他的馬車上拉回瞭村。臨撤退的時候把二鬥子搶到的一塊栽絨毯子也捎上瞭。精神異常興奮的刁三萬給自己的麻臉老婆興致勃勃地講述瞭搶劫的全過程。刁三萬還想接著講,可是他那個疲累極瞭的麻臉老婆已經睡著瞭。

從歸化城回來的二鬥子也異常興奮,興奮一直延續瞭幾天。三天以後的晚上,二鬥子還在給海九年講述著哄搶氈毯的技巧,滔滔不絕……

月亮照進瞭窗欞,在小土屋的地上畫出幾個方塊的格子,夜已經很深瞭,海九年睜著眼毫無睡意。二鬥子困得幾乎睡著瞭。

“二鬥子……睡瞭嗎?”

二鬥子覺得兩隻眼皮直往一塊兒粘:“什麼事啊……”

“你知道那個李掌櫃是什麼人嗎?”

“哪個李掌櫃?”

“就是咱倆送到‘夢樓當’的那個李掌櫃。”

“你是說萬記的李掌櫃呀,當然知道哦。因為在氈毯裡摻和瞭雜毛、發黴的毛被大盛魁的賈掌櫃發現瞭,宣佈永不相與。結果走投無路自行瞭斷瞭。”二鬥子突然來瞭精神,發表著自己的見解,“做生意的規矩難道李掌櫃他不知道嗎?信譽就是性命哩!”

“這個……我知道。”

“那你還問什麼?”

“我是說,他是我的保薦人。”

“你說什麼?”二鬥子完全清醒瞭,“怎麼會呢……”

“想當年我從傢鄉到歸化學生意,就是我姑父和李掌櫃給我做的保薦……”

“那昨晚上為什麼不與他說話?不幫他?”

“我不是不願意,是因為我沒臉面見他。”

“怪不得在把李掌櫃送進‘夢樓當’的時候你掉眼淚呢,原來是事出有因。”

二鬥子來精神瞭,自打他倆相識以來,這是九年第一次主動向他說起自己過去的事情。

“你姑父一定在找你吧?”

“……會找的。我的爹媽也會找我的,還有杏兒……”

“杏兒是誰?”

“她是我的媳婦。”

“你多好,又有爹媽又有媳婦。不像我,什麼都沒有。我要是換作你,立馬就騎匹好馬跑回傢鄉去啦!一傢人團團圓圓的多好,在這兒受這份兒罪……”

“可是我不能。”

“我真不明白,你們山西商人怎麼都這樣?”

“規矩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幾百年瞭誰也改不瞭,沒辦法!我就是這會兒回去,我娘也會把我攆出來的。”

“不能吧?你娘能那麼狠心?”

“你不知道,我們村有一個姓代的後生,想當初也是在歸化住地方學生意來著。他是因為打架被字號開銷出來的,以後他就跑回傢啦,結果讓他爹痛打瞭一頓,還被趕出瞭傢門。第二天早上打水的人在井裡發現瞭他,已經死瞭。人們把他撈上來,肚子脹得像一面鼓似的,辮子都被水泡散瞭……”

屋子的光線越來越亮瞭,黎明的清光正在把籠罩著屋子的最後一點黑暗趕走。二鬥子睡熟瞭。

九年卻依舊是毫無睡意,就那麼大睜著眼睛躺著。

“你醒醒……”

二鬥子很不高興地揉著眼睛問:“又怎麼啦?”

“有事情。”

“我不管!”

“你聽我說……”

“他媽的!”二鬥子罵起來,“九哥,你的事情真多。”

“就算我求你!”

“好,又是你求我。”二鬥子在被窩裡坐起來,“他媽的,認識你這個把兄弟算是我倒黴!說吧,什麼事?”

“我想把李掌櫃埋葬瞭。”

“不是已經放在‘夢樓當’瞭嗎?”

“那不算是埋葬,我想把李掌櫃好好埋葬瞭。”

“怎麼好好埋葬?”

“給他買口棺材,就埋在咱貼蔑兒拜興村。”

“你瘋啦?你有多少銀子?”二鬥子罵起來,“你不知道埋死人是要花錢的?”

“我知道。”

“那你告訴我,你有多少錢?”

“我沒有錢,”海九年說,“不過我可以想辦法。”

“想什麼辦法?”

“借錢。”

僅僅過瞭不到兩個月,海九年在二鬥子的陪伴下又來到“夢樓當”。

他們強行把李掌櫃的屍體拉走瞭。因為按照規矩往“夢樓當”送死人是隨時都可以接受的,但是往外拉死人卻不能那麼隨便,必須等到二月十五和七月十五兩個日子。並非是誰想什麼時候來拉就能拉的,死人有死人的說道,二月十五和七月十五兩個日子是鬼的節日。領取死人的事必須在鬼節才能辦。海九年和二鬥子差不多要和看守人打起來瞭,又賠瞭不少銀兩,才算是勉強把事情說通瞭。兩個人用一輛駱駝車把李掌櫃拉回瞭貼蔑兒拜興村。事先海九年和二鬥子兩人一起出面和刁三萬支借瞭八兩紋銀,海九年又和王鍋頭借瞭八兩銀子,用十二兩銀子進城為李掌櫃買瞭一口柏木的棺材,又置辦瞭一套裝老衣。

在村子南面的柳樹林旁邊,二鬥子幫著海九年把李掌櫃安葬瞭。死去的人總算是有瞭一個體面的結局。

李掌櫃是歸化當地人,沒有魂歸故裡的麻煩。那個時代在歸化城,一個人當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能夠有人這樣來關照就算是不失體面瞭。海九年爬上一棵大柳樹,折瞭一大枝樹枝,插在新起的墳頭上。海九年跪著把預備好的冥紙點燃瞭。火光映著海九年的臉,那份悲戚讓二鬥子很是傷感,他也跟在海九年的身邊跪下來。

海九年說:“我們給李掌櫃磕個頭吧。”

“磕吧!”

磕頭很認真,圓的腦袋撞擊地面發出咚咚的響聲。

“安心地睡吧!李掌櫃。”二鬥子終於忍不住瞭,對躺在墳墓裡的人說道,“你知足吧!我的把兄弟能夠這樣對待你,就算是親生的兒子也不過如此。海九年不但把自己的銀子花光瞭,還借瞭我幹爹的銀子,借瞭王鍋頭的銀子,還把我的錢給花光瞭!你這個有福氣的死鬼……”

“不用說瞭,他聽不見的。你說也是白說。”

“不說憋在心裡難受。”

“等來年這柳樹枝就枝繁葉茂瞭,再來的時候不用走出村子遠遠地就能看著瞭。”

返回村子的路上,二鬥子對海九年說出瞭自己的心裡話:“九年哥,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我答應,你說。”

“要是我死瞭,你也能像對待李掌櫃這樣來對待我嗎?”

“你說什麼呢?沒影兒的話!”

“我說的是真心話。”

“你離死還早著呢!”

“不早,我們每一個人離死都不早。”二鬥子認真地說,“你別忘瞭,你我都是走駝道的人,那可是駝道啊!遇上大雪能把你凍死,遇上狼能把你吃瞭,遇個災災病病也還是得死。無數個死在等著我們呢……”

“好,我答應你。”

“你真是我的好把兄弟!”

“我也一樣,假如我死在你的前頭,”海九年認真地說,“你也要把我好好地埋葬掉。”

“好,我當然答應你。”

駝隊把男人們帶走瞭,男人們把歌聲和歡樂帶走瞭,也把喝酒、唱歌、打架、賭博全都帶走瞭。留下來陪伴女人們的是一個空曠寂寥的貼蔑兒拜興村。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像一隻巨獸,一口就把歸化的秋天吞進瞭肚子裡,將貼蔑兒拜興村帶進瞭漫長的冬季。女人們都脫掉瞭色彩鮮艷的夏裝,換上瞭清一色的白茬子老羊皮襖,單從外表看她們與男人沒什麼區別瞭。每天女人們把留在傢裡的老駝、病駝、懷孕的母駝和未成年的仔駝放出去,太陽落山之前把它們趕回來。白晝漸漸短促起來,日子就在繁忙的傢務勞動中匆匆忙忙地過去。夜幕剛剛降臨,村子的上空就傳來一陣陣女人嗓門尖利的喊叫聲,把在村巷中玩耍的孩子叫回去。這種時候母親對孩子表現出非同尋常的嚴厲。接著便是一陣陣噼噼啪啪的關門的聲音、插門閂的聲音。除瞭有特別的事情,村巷中就再也聽不到有人走動的聲響瞭。各傢各戶都把狗放瞭出來,夜間的貼蔑兒拜興村是群狗的天下,在黑暗中星月的微光映照出一隻隻狗移動的暗影,一有風吹草動,群狗就吠叫起來。幾十隻雄壯的狗成瞭村莊強有力的保護者,每一隻狗的脖子上都套著護頸圈,護頸圈上的尖利的鋼釘在茂密的皮毛叢中向外閃射出一束束耀眼的寒光。

其實對於貼蔑兒拜興村的女人、孩子和老人來說,沒有男人的生活他們早已經習慣瞭。那些貼蔑兒拜興村的媳婦們嫁到這裡來的第一天,那些孩子們降生到世界的時候,過的就是這種生活。貼蔑兒拜興村的女人生娃娃——一茬茬,歇後語就是這麼說的。孩子們的父親不論掌櫃還是駝夫全都是駝道上的人,他們隨著駝隊一起出發到遙遠的地方,然後一起返回村子,所以他們的老婆生孩子的時間大體上也是湊在一起的。

孩子們從小就適應瞭沒有父親照料的生活,而當他們的生身父親從駝道上回來,孩子們對待他們就像對待陌生人一樣冷漠。父親在傢裡待上幾個月,把帶著遙遠的異域色彩的玩具和食物送給孩子們,使他們與自己親近起來。但是在孩子們剛剛與父親熟悉不久,遠行的駝隊便又把他們的父親帶走瞭。於是靠著短時間培養起來的父子親情很快就又疏淡模糊瞭。父親在貼蔑兒拜興孩子們的腦袋裡隻能是一個蒙蒙矓矓的印象。他們覺得父親就應該是這種樣子的,在每年的大部分時間裡他們都在駝道上跋涉,隻有幾個月的短暫時光能夠與傢人待在一起。在與父親團聚的有限時光裡,孩子們除瞭能從父親那裡得到許多好吃的食物和新奇的玩具,還能從父親的嘴裡聽到許多奇奇怪怪的故事。這些故事把遠在數千裡之外的喀爾喀草原、新疆的湖泊以及更加遙遠的俄羅斯地方,與陰山下的村莊貼蔑兒拜興聯系瞭起來。那些遙遠的地方在孩子們的心裡反而變得愈來愈熟悉和親近。幾乎每個孩子都能說出喀爾喀和新疆的一長串一長串的拗口的地名,稍稍大一點的孩子就能知道俄羅斯的許多民情風俗。貼蔑兒拜興村的孩子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天天長大。

而婦女們則以成年人的理性習慣著這種特殊的生活方式。她們對於繁重的勞動和傢務都能勝任起來,在男人們不在的時候她們照料駱駝和孩子。婦女們勇敢地面對一切,她們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害怕。日子像拴狗的鏈環似的一環緊扣著一環,牧駝、做飯、照料孩子……永無止境的傢務消磨著光陰,也消耗著女人們寶貴的青春和生命。

節令一過,白晝就變得非常短促,放駝的時候婦女們圍坐在一塊兒聊天,用自己紡成的駝毛絨線給男人和孩子們打毛活兒。女人們見面總是這樣打著招呼:“我們又成瞭活寡啦……”

“是啊,我們又成瞭活寡啦。”

“活寡”成瞭最常掛在她們嘴邊的一個詞,她們用這個飽蘸著苦澀意味的詞來嘲諷同伴,也嘲諷自己。

但是貼蔑兒拜興村的活力依然存在著,戚二嫂在駝橋上一下子買回瞭三峰孳生用的母駝。這件新聞立刻就轟動瞭整個村子。在各傢的院子裡、在井沿兒邊、在放牧的草灘上,人們到處都在議論這件事情。可是沒過幾天,人們就又看到戚二嫂騎著她的杏黃馬從駝橋上回來瞭。杏黃馬的鞍橋上又鏈著三峰體魄高大的母駝。短短的時間內戚二嫂從駝橋上買回瞭十二峰母駝,全都是最上乘的科佈多種的母駝。麻三嬸第一個反應過來,知道戚二嫂這是要做什麼瞭。

“活寡,你這是要做什麼呀?”

麻三嬸跑到戚二嫂傢的院子外邊,隔著院墻明知故問地向女主人發問。她們刁傢經營瞭許多年,才養瞭三峰母駝,還都是不怎麼值錢的朝格爾種的母駝,而戚二嫂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擁有瞭十二峰純種的科佈多母駝,這讓麻三嬸心裡非常忌妒。

“我這是學你啦,活寡!”

“學我什麼呀?”

“讓它們學你下駝崽呀!”戚二嫂指著那些身材高大的母駝,“它們向你學習多多地生養,生得越多越好!”

“哎呀呀,你這可是造孽呀!一下子買回來十二峰母駝,要知道我傢三萬隻弄瞭三峰母駝就讓大傢戳著脊梁骨罵。自古以來咱貼蔑兒拜興人就不興什麼駱駝繁殖,都說那是下賤的事情。”

“那是古時候,咱不管他,誰願罵就讓他罵去。”

“當然啦,從橋上買一峰好駝要花整整十兩銀子,要是自己養母駝生崽用不瞭兩年就把本錢賺回來瞭,不管怎麼說都是合算的。戚二嫂,你真是太精明啦!”

“我剛才已經說過瞭,這是跟你學的。”

當然不久大傢就全都明白瞭,戚二嫂這是要在駱駝的孳生上大搞一下瞭。放牧的時候女人們望著戚二嫂買回來的那些母駝,心裡生出瞭許多羨慕。在老弱病殘的駝群中那些母駝一個個都顯得非常健壯和漂亮。但是她們也隻能是在心裡羨慕一番而已,在貼蔑兒拜興村除瞭戚二嫂,再沒有哪個女人能在這種重大事情上做得瞭傢裡的主。

戚二嫂到一百裡外的薩拉齊鎮跑瞭一趟,請回來一個專門搞配種的駝工師傅。配種駝工在她傢住瞭十幾天,用他自己帶來的種公駝給戚二嫂傢的母駝全部配上瞭。

薩拉齊來的駝工師傅是一個瘸腿的老漢,相貌非常醜陋,個子也很小。但是他帶來的種公駝卻是十分地雄偉高大,是一峰純粹的科佈多種公駝。誰也搞不清楚薩拉齊老漢是用什麼方法把種公駝弄得興奮起來的。種公駝口裡吐著白沫子,瞪著發紅的眼睛在戚二嫂傢的院子裡跑來跑去地追逐那些母駝,用黃色的牙齒撕咬它們的脖頸和脊背,迫使它們臥倒。在鋪著軟草的地上,種公駝長時間地用兩條前腿抱著母駝的後半截身子不肯松開。而瘸腿老駝工則站在種公駝的旁邊,手裡拿著一根紅柳的哨棍監視著。有時候他還會伏在地上,一邊把臉貼在地上觀察著,一邊用雙手刨地,幫助種公駝與母駝交配。

每天在戚二嫂傢院子的矮墻周圍都圍瞭許多看熱鬧的人。女人們真真切切地看到瞭種公駝把膨脹起來的粗大陽具插入瞭母駝的屁股裡去,都紅著臉默不作聲瞭。

配種帶來的熱鬧打破瞭貼蔑兒拜興村平靜的生活節奏,女人們對放牧的事情變得不熱心瞭,每天早早地就把駱駝趕回來圈進院子,然後就跑到戚二嫂的院子外邊看熱鬧。至於孩子們和無事可做的老人們,則是從早飯過後就圍在戚傢的院子周圍等著瞭。從上午一直到黃昏,發情種公駝高亢的連續不斷的哦叫聲、母駝們略帶驚慌的騷動聲伴著薩拉齊老漢嚴厲的吆喝聲,把整個村子吵翻瞭天。孩子們跑來跑去,喊叫著,簡直像過年似的高興。這種熱鬧快樂的日子持續瞭半個月才結束。薩拉齊老漢氣宇軒昂地牽著他的種公駝離開瞭貼蔑兒拜興村。種公駝撒下的種子在母駝的肚子裡悄悄地萌生著,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創造著生命的奇跡。

貼蔑兒拜興村又恢復瞭往昔的平靜。日子像連綿不斷的西北風一天天地刮過去。接連下瞭兩場大雪,從村子通向城裡的道路被大雪封鎖瞭。足足有一尺厚的積雪覆蓋瞭大地,除瞭村子通向牧場的道路被來來去去的駱駝的蹄掌踏瓷實瞭,在村子周圍的雪地上就再也看不到人的腳印和牲畜的蹄掌印瞭。

在寒風刺骨的臘月初,有一串新鮮的馬蹄印印在瞭歸化通向貼蔑兒拜興村的道路上。馬的半圓的蹄掌踏碎瞭結在積雪表層的薄冰,踏出瞭一個個深深的雪窩,蹄印艱難地延伸進瞭村子。這是一個相貌非常奇怪的男人,中等個頭,在他的左臉上有一個嚇人的傷疤,那傷疤就像旋渦似的朝裡抽抽著把他的整個臉都弄歪瞭。這個奇怪的人向他看到的第一個老人打聽著什麼,後來就牽著馬往村西的草場去瞭。

首先是牧駝狗發現瞭來訪的客人,所有的狗都吠叫起來,從四面八方朝那個人跑過去。狗群被主人喊住瞭。

放牧的婦女們拿警惕的目光迎住瞭他。女人們都拿肥大的老羊皮襖把自己緊緊地裹起來,懷裡抱著哨棍聚在瞭一起,等待著。

“哎呀呀!這個人長得也太嚇人啦。”

“簡直就像鬼一樣難看!”

“幸虧這是大白天,不然……”

“悄聲些,他來啦。”

牽馬的人呼哧呼詠地喘著氣在女人們跟前站住,白色的哈氣一股一股地從他的嘴裡和鼻孔沖出來,他的眉毛和上髭須著瞭一層白霜,白色的眉毛胡子看上去給人的感覺就像百歲老人瞭。可是他的聲音很年輕:“諸位嬸子、大嫂,麻煩你們……我想打聽一個人。”怪人一邊伸手把掛在胡子上的冰琉璃向下捋著,一邊鞠著躬,臉上堆著笑,問道。

“你打聽誰?”

“一個高個子的男人,是個年輕人……”

“他是個生意人嗎?”

“對……是個做買賣的人。”

“買賣人是不到我們這裡來的。”

“我們村裡整個冬天都沒有外人來過。”

“是嗎……”

“你要找的人他有名字嗎?”

“當然有……”怪人說,“他的名字叫古海。”

“古海?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我們這裡有個年輕人他叫海九年。”

“是個拉駱駝的駝夫。”

“我能見見這個海九年嗎?”

“他跟著駝隊走外路啦。”

“現在恐怕在喀爾喀草原上呢。”

“三千裡以外呢。”

“海九年不是你要找的人。”

“你到別的村兒去打聽打聽吧。”

那人的臉上現出瞭失望的神情。他把馬韁繩在手掌上纏瞭幾圈,猶豫著,目光向白茫茫的雪原上望去。起伏的雪原閃著藍光,刺破雪層的駱駝刺草和芨芨草一叢一叢地簇立著,它們的身上都掛滿著天鵝絨般的薄霜。風打著旋子把被它攪起來的雪花拋向空中,飛揚的雪花在陽光照耀下反射出虹霓似的色彩。附近的幾峰駱駝都把彎曲的長脖子抬起來,昂然地註視著他。一群白尾巴的烏鴉呱呱亂叫著從人們的頭頂飛過去,落在瞭不遠處的一座雪崗子上瞭……他又朝婦女們鞠瞭一個躬,也不看她們,嘆著氣扭轉瞭身體走瞭。

不知為什麼戚二嫂從雪地上站起來,她朝著那個男人追出去幾步停住瞭。她覺得應該和那個怪人再說幾句話,問問清楚。但是那個怪人已經跨上馬背,身體搖晃著被馬馱著走遠瞭。

“來年五月裡你再來吧!說不定……”

戚二嫂朝著醜陋男人的背影喊瞭一聲。一股突如其來的旋風把她的話席卷起來帶到天上去瞭。

戚二嫂微蹙眉頭望著那個陌生人慢慢離去的背影。那匹青色皮毛的馬身上裹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幾乎使人辨別不出它皮毛的本來顏色瞭。給曠野上的風一吹,馬直打哆嗦。大青馬扭動著渾圓的屁股不停地甩著尾巴抽打著自己的屁股,試圖將罩住身體的霜打下去。經驗告訴戚二嫂,那個醜男人為瞭找他的朋友至少跑瞭幾百裡的冤枉路瞭。她的心裡很是感動。

相貌醜陋的男人走瞭。

半夜裡戚二嫂猛然醒來,她是被自己的一個夢驚醒的,白天裡看到的那張可怕的臉出現在她的夢境中。她毫無來由地夢見瞭那個尋找古海的醜陋男人。“高個子……年輕男人……”戚二嫂搜腸刮肚地思想著,突然把那個醜陋的男人和海九年聯系起來,自言自語道:“他該不是來找海九年的吧?”

戚二嫂撩起窗簾的一角望外看看,窗外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隻有數九天的寒風在院子裡打轉,發出野獸般的嘶叫。

春節在沒有男人的貼蔑兒拜興村過得很平淡。而在這一年一度的節日裡,盼望駝隊歸來,盼望自己的丈夫的心情在女人們的心裡猛然膨脹起來。無聊的、平淡的日子消磨著年輕女人們的寶貴青春。她們騷動的心情被苦悶的時光壓抑著,這種難以言表的心理不可避免地扭曲著表現出來瞭。

“那個薩拉齊來的老漢對駱駝配種可是真有一套……”

在放牧的時候女人們聊著聊著就把話題扯到性的問題上來瞭。由於妒忌,麻三嬸總想拿戚二嫂報復一下子,就說:“戚二嫂,你沒讓那個薩拉齊來的瘸子隨便給你也配一配嗎?”

大傢都哄笑起來。

戚二嫂斜躺在被太陽曬化瞭雪的沙堆上,身子底下鋪著半截羊皮襖,身上蓋著半截皮襖,拿胳膊肘子支撐著身體。

“配啦!大概不出明年的秋天就會生出一個小刁三萬來!”

沙崗子上又爆起一陣哄笑。

“好哇!你在罵人呢,你在罵我傢三萬呢。”麻三嬸一甩手把一個駝絨線團拋在戚二嫂的頭上,“你等著,戚二嫂,等駝隊回來,我把你這話告訴三萬,看他不找你算賬!”

“待駝隊回來就怕你什麼也顧不上啦。”

“怎麼啦?”

“這還用問嗎?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你是一隻很厲害的母狗,男人落在你的手裡你就會騎在他的身上再也不肯下來瞭。瞧瞧吧,大虎、二虎、三虎……不歇氣兒地生瞭五個‘虎’,這還不過癮,到末瞭一下子又來瞭個雙胎!”

“哈哈哈……”

“嗬嗬嗬……”

“嘿嘿嘿……”

各種聲調的大笑匯合在一起把整個雪原都震動瞭。

覺得受瞭侮辱的麻三嬸臉漲得通紅,很均勻地散佈在臉上的麻點都變成瞭紫色的小坑。她惡毒地把眼睛瞇成瞭一條細細的縫,望著大笑著的同伴,心裡想著主意。待笑聲落下去之後,麻三嬸開始反擊瞭。她把緊緊抿著的薄嘴唇拉成瞭一條長線,撇著,斜瞄著戚二嫂反唇相譏道:“噢!我麻三嬸生娃娃有什麼丟人的?誰傢的鍋底沒有黑?我可不像有些女人,管不住自己的男人,結果讓自個兒的男人穿著別人傢女人的花兜肚回瞭傢。”

戚二嫂的臉色立刻就變得灰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瞭。剛要張開嘴大笑的女人們一下子都愣在瞭那裡,誰都笑不出來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瞭一個人的身上,此刻白駝寡婦就坐在她們中間!

雪崗子上頓時一片寂靜,空氣凝固瞭。在大傢的目光中,白駝寡婦無聲無息地站起來,像拿起一個不能勝任的重物似的拾起身邊的哨棍,走開瞭。在站起來的一瞬間她側著漲紅的臉向戚二嫂那邊掃瞭一眼。

自古以來就有一條樸素的道德約束著貼蔑兒拜興村的人們,自己的男人在外邊有瞭相好,這事幾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瞭,結果隻有妻子被蒙在鼓裡。但是誰也不能捅破這張紙。而麻三嬸在戚二嫂愈合不久的傷口上砸下瞭一塊石頭,把傷口打爛瞭。

“我該去看看自己的駱駝啦。”七哥的媽帶頭站瞭起來。跟著她的動作,女人們一個一個地就都站起來。大傢散開瞭,隻剩下戚二嫂和闖瞭禍的麻三嬸留在那裡。

麻三嬸用手撐著身體挪到戚二嫂的跟前向戚二嫂道歉:“是……三嬸我一時糊塗,說走瞭嘴。”

“滾你媽的!”

戚二嫂一拳把麻三嬸打倒在雪地上,然後伏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黃沙遮蓋瞭旅人的腳印,時間掩埋瞭女人們的痛苦。不久村人包括戚二嫂本人就把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掉瞭。世世代代的女人都是這樣過來的,戚二嫂又能怎樣呢?更何況她的丈夫戚二已經答應往後再也不上白駝寡婦傢去瞭。

春節過後的一個暖融融的下午,白駝寡婦來到戚二嫂傢。她的鑲著水獺皮邊的大襟皮襖內包著一隻毛茸茸的黑色皮毛的小狗。

“你有什麼事嗎?”戚二嫂站在屋門前的臺階上,語調冷冷地招呼著客人,打量著客人懷裡的吱吱亂叫的小狗。

“我給你送狗來啦。”白駝寡婦把懷裡的小狗往上托瞭托。黑色皮毛的小狗崽擺瞭擺大耳朵,睜著兩隻天真無邪的眼睛沖戚二嫂“汪、汪”地叫瞭兩聲。小東西稚嫩的樣子把戚二嫂逗笑瞭:“到屋裡來吧。”

戚二嫂挪開瞭門口,順手把門拉開瞭。

“前年冬天狼群偷襲瞭我傢駱駝的時候,你們的大黃狗和狼打架的時候被咬死啦。現在我傢的母狗剛下瞭一窩崽,這是最大的一個,我給你抱來瞭。”

“我很喜歡這隻小狗,”戚二嫂從白駝寡婦的手裡接過瞭小狗,把自己的臉在小狗毛茸茸的身上蹭著,“你坐吧。”

這是自去冬以來她們頭一次說話,她們和解瞭。

但是時間並不是一帖萬能的膏藥,丈夫的不忠給戚二嫂心靈造成的創傷卻是任何藥物都難以治愈的。這種創傷就像一粒種子隱藏在她心裡的一個角落,在包括戚二嫂本人也不清醒的情況下等待著萌發的時機。

駝隊歸來,相聚之間人們需要說的話太多瞭,戚二嫂把那醜人到村子裡來尋找古海的事早忘到九霄雲外瞭。駝隊的歸來給在傢的女人、傢人帶來新的財產、異域的珍奇物品和說也說不完的奇奇怪怪的故事。這些故事吸引著大人、孩子的註意力,消耗著人們的好奇心和熱情。每天從傍晚開始,在各傢各戶的炕頭上,漢子們一邊喝著老酒一邊聊談,往往能持續到第二天的黎明。

從五月到九月是駝夫和駝戶掌櫃們休養的日子,在這段日子裡他們得以盡情地享受生活,在賭場、在妓院、在酒館、在遍佈城鄉的野戲臺前,在各種遊樂活動的場所都滯留著從駝道上歸來的漢子們的身影。他們大把地花錢,大碗地喝酒,扯開嗓門粗聲粗氣地唱歌。傢務事全都交給瞭女人們,關於生意和勞作的事情根本就進入不瞭他們的腦子。在這段休閑的日子裡,海九年做出瞭一件令貼蔑兒拜興人感到意外的事情。他就像玩耍似的做成瞭一筆生意,輕輕松松地賺瞭幾百兩銀子!

半晌午的時候貼蔑兒拜興村的一群漢子相跟著走出瞭村子的南口,一路說說笑笑地往村子的東南方向走去。他們去幹什麼?他們是要到京羊道上痛吃一頓羊肉。說到在京羊道上吃羊肉可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這話猛然說來,外人一下很難聽得懂,彼時從喀爾喀草原到北京有若幹條專門運送活羊的道路,稱作京羊道。京羊道全程四千多裡,由於長途跋涉,羊群走到陰山一線的時候就會有為數不少的羊因為體力不支而掉隊。那些體力不支的羊被稱作羸羊,有經驗的羊把式會把羸羊收拾起來專門歸於一個群體,交給一個羊倌管理,跟在大隊的後面慢慢走。羸羊情況也不同,體力特別差的仍然會跟不上隊伍。怎麼辦?總不能照顧少數羸羊而停止不前。多年以後就形成一個規矩,羊把式就給羊倌一個權力—把實在走不瞭路的羸羊殺掉。羸羊在京羊道上沿路都有,但是隻有到瞭陰山一線,數量才特別多。每年羊群在京羊道上移動的時候,熟悉此道的人們就會等待在道路兩旁,白撿便宜,痛吃羊肉。因為那些被殺掉的羸羊數量是很多的,羊倌根本吃也吃不完。

貼蔑兒拜興的漢子們自己帶著大鐵鍋,還沒等羊群過來就在地上挖好一個坑把大鐵鍋支好,就近揀拾一些幹柴。等到羊群過來,幫助羊倌把羸羊殺掉。現煮羊肉隻要水翻兩滾肉就熟!殺羸羊這種活兒都不用羊倌親自動手。那些走路走得精疲力竭的羊倌樂得有人幫他們處理羸羊,在煮肉的時候自己還能歇歇腳。吃飽瞭羊肉,羊倌再上路的時候隻要把羸羊的皮帶上向掌櫃的交差就行瞭。

京羊道就從貼蔑兒拜興村南邊不到三裡地的地方經過。剛走出村子的南口,一向眼尖的二鬥子就喊起來,他把胳膊揚起來指著遠處的大道說:“你們看!羊群……”

“是京羊道上的羊群。”

“哇!真的是遮天蔽日啊。”

“恐怕有五百隻。”

“是一千隻。”胡德全很有把握地說,“京羊道上的羊群都是有數的,是統一的,不能亂來。每一群都是一千隻,是有規矩的,十群羊組成一頂羊房子。”

“就是。”

羊群正好從他們的面前經過。塵土飛揚,羊“咩咩咩”的叫聲連成瞭一片!無數隻羊的角質的蹄子踩踏著土地,使腳下的大地微微顫抖起來。

“羊把式很能掙錢。”

“也不容易,要趕著一千隻羊走幾千裡路呢。羊群還不能掉膘。”

一個羊把式走到二鬥子的跟前,他的肩膀上搭著一件濕漉的毛氈雨蓑衣。

二鬥子問:“大哥,你傻瞭還是怎麼的?大太陽地兒的身上披件蓑衣?”

“你看不見,山裡邊剛剛下瞭一場大雨。”

胡德全老練地對羊倌說:“把式匠!歇歇腳吧……”

羊倌猶豫著,看見前面已經有一個矮個子的漢子把羊群截住瞭。

“好吧。”

羊信同意瞭。他把濕淋淋的雨蓑衣丟在地上,就地坐下瞭。羊倌把裝瞭煙葉的羊皮袋丟在地上,從腰帶上抽出煙袋悠閑地抽起煙來,吞雲吐霧間看著一群漢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十幾隻羸羊給殺倒瞭,眨眼的工夫就大卸八塊丟在大鍋裡煮上瞭。也就是三五袋煙的工夫就聽到有人喊:“羊肉熟瞭!”

大嚼著羊肉,羊倌看到一個高個子的漢子來到他的身邊,“師傅,我想和您商量個事兒……”

“做什麼?”羊信含混地問。

“咱倆合作一把。你看,這些羊肉一下根本吃不完。”

“你想把肉帶走?”

“不是!這些羸羊都是紅燈籠,根本就沒有多少肉,也不香,把膘都掉光瞭,柴火似的沒人稀罕。”

“你想幹什麼?”

“你聽我說,你不是急著趕路麼?”

“是啊!”

“能不能我拿羊皮換你的羸羊?”

“羊皮?”

“是啊,我拿舊羊皮跟你換,你看剛剝下來的羊皮濕淋淋的多沉!”

“那倒是。你的羊皮呢?”

“咱下一次。”

“成!”

一筆沒有投資的買賣就這樣做成瞭,羊信很快就知道這個高個子的漢子叫海九年。

當天晚上海九年的特別行動就實施瞭。刁三萬騎著馬剛剛從城裡回到村子裡,在村道上被海九年攔住瞭。海九年對刁三萬說:“把你傢那些爛羊皮賣給我吧。”

“什麼爛羊皮?”

“就是我和二鬥子住的東廂房裡堆的那些羊皮。”

“你要這些爛羊皮做甚?”刁三萬說,“是要做皮襖嗎?你隨便拿兩張算瞭。”

“我做甚你別管,你隻說賣還是不賣?”

“呵呵,還真的較上勁兒瞭。”刁三萬說,“好,你說價錢吧。”

“五錢銀子一張。”

“笑話!”

“你要多少?”

“一兩半!”

“三兩銀子就買一隻二歲口的大羯羊啦!這價歸化連小孩都知道。”

“一兩銀子吧。”

“就五錢!”

“你他媽的真會講價錢,做個買賣人倒合適瞭。”刁三萬笑瞭,“拿去吧,反正放在那裡也占地方。”

一筆買賣成交。海九年又以一分的利息從刁三萬手裡借瞭一百兩銀子,把自己在走駝道時掙下的錢湊在一起,集合瞭三百兩銀子的資本。買賣開張,先是在村子裡轉,把各傢各戶閑置的羊皮全都收購瞭,三百兩銀子換回一千六百張羊皮!

一個夏天蹲在京羊道上,晚上也不回村,就在大道旁支一個破帳篷,立秋的時候海九年居然變成擁有八百隻羊的主傢。真的就像變戲法似的,海九年用大馬車把那些走不動路的羸羊運回村子裡,把羸羊圈在一個臨時用紅柳桿圍起來的圈裡。海九年在二鬥子的幫助下割來新鮮的麥芒草喂它們。經過一個秋天的精心喂養,八百隻羸羊個個活蹦亂跳,膘肥體壯。

這時候貼蔑兒拜興村的人發愣瞭!

二鬥子幫著海九年忙活瞭一個夏天,待到初秋時候兩個人把一群活蹦亂跳的羊趕到歸化城裡的羊橋上去,賣得兩千八百兩銀子!

二鬥子感慨說:“這簡直就像是變戲法似的!這銀子掙得真是太省勁兒瞭。”

“明年還幹不?”

“傻子才不幹呢。”

海九年把掙來的銀子帶到駝橋,當下就換到手二十幾峰健駝。

後來當海九年回歸瞭大盛魁,有一次又說起這碼事時,大掌櫃王廷相給出瞭這樣的評論:“好商人的眼裡滿地撒的都是錢,隻是別人看不見罷瞭。”結果京羊道上的一個司空見慣的現象被海九年發現瞭,被他抓住瞭。一個看似不是機會的機會給海九年帶來瞭財運。

故事傳開來,戚二嫂思忖道:“這種事是隻有商人才能想到的事情,我們貼蔑兒拜興村的養駝人自古以來就隻懂得飼養駱駝,靠拉駱駝糊口靠養駱駝發傢……”一個閃電照亮瞭她的記憶,戚二嫂想起瞭去年冬天那個到村子裡來找人的醜陋男人,那個人說的一句話在她的腦海裡冒出來“……我是找一個名叫古海的人”。

想必海九年就是那個古海瞭!想是想到瞭,但是戚二嫂沒有去問海九年,她把這個疑問留在瞭心裡。戚二嫂覺得,一個男人心裡應該裝有很多秘密才是,而男人的秘密最好不要隨便去碰,尤其是不要由女人隨便去碰。

喀爾喀草原失去瞭往昔的安寧,歸化城跟著也動蕩起來。陰山南北,茫茫草原、鄉村和都市裡,商業的、宗教的、政治的、文化的各種力量此消彼長,都在按照自己的願望表現著,演進著,猶如萬花筒一般。

就在距大盛魁總號以南不到五百步的西五十傢街,一座華麗的廟宇落成瞭,這就是京幫商會的會館—三官廟。三官廟建成的第三天,在那裡召開京幫商會的成立大會,名士雲集,歸化的各界各派商人都被邀請參加瞭成立大會。隨著在歸化的京幫的商人人數日漸增多,京幫商人的勢力迅速壯大起來。三官廟就是他們集資修建的。現代人對於三官很是陌生,需要介紹一下,三官即天官、地官、水官。這三官都是京幫商人所崇拜的神,京幫商人的商社就設在三官廟內。京幫商會人氣很旺,大有與大盛魁和通司商會分庭抗禮的勢頭。

在歸化、包頭、達爾罕的京幫商人派代表出席瞭成立大會。請歸化通司商會、著老商會、冀州商會、陜西商會、萬駝社、羊馬公會等一百二十八傢行社出席,選出會長張國泰。會議結束後,張國泰在歸化最講究的飯莊宴美園招待客人。整個一個宴美園被京幫商會包下瞭,大張旗鼓,大造聲勢。這是京幫商人第一次在歸化大集結,大亮相!

可以說至此,京幫商人就把自己的根深深地紮在瞭歸化城的土地上。作為商幫會館,三官廟成為京幫商人處理商務和集會的地方,後來在這裡出瞭許多商業謀略,不但影響瞭歸化商界的運行,也深刻地影響瞭歸化地方的社會生活。

離開宴美園李泰坐著轎車直接來到大盛魁城櫃。幾年的工夫,天義德商號發生瞭很大的變化,已故大掌櫃郭寶義的大兒子郭玉,自娶瞭沙王的妹妹娜仁花就在歸化安瞭傢,再沒有離開過。郭寶義去世後,原本郭玉要繼承父親的大掌櫃的職位,但是郭玉對經營商業不是很有興趣。他出資買下瞭天義德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後就退居二線做瞭財東,大掌櫃一職讓給瞭精明能幹的李泰。

李泰李大掌櫃坐著轎車來到大盛魁城櫃門前,也沒有讓門房知會大掌櫃和管事掌櫃,直接就走進瞭內院,他是大盛魁的常客,路徑熟得很。最主要是這些年兩傢走得很是近乎。自從大掌櫃親自出面不辭辛苦到京羊道上把佈龍召回,救瞭天義德的急,之後兩傢就更是親近得猶如弟兄,大事小情常來常往。新的掌門人對大盛魁對大掌櫃更是尊重有加,李泰經常向大掌櫃登門求教。

京幫商人的集會大掌櫃沒能出席,原因很簡單:他自從送酈先生崴瞭腳一直沒有好,隻能腋下拄著拐杖在城櫃的院子內走走,也就是限於大盛魁的內院。號內大部分事務都交給瞭王福林和賈晉陽兩位處置,隻有那些特別重要的事情大掌櫃才過問一下,或者是有必須要見的重要的相與或外地客人才在城櫃內院的小客廳接待接待。依大掌櫃的想法,這也是在做逐步退下來的準備。有時候大掌櫃也是很悲哀的,他常舉著自己的禿手對身邊的人說:“你們看看,我這個樣子還能做什麼事情!一雙禿手連喝茶吃飯都得別人伺候,一副拐杖連大院都走不出去,該退休瞭!”

在月門那兒善元迎住瞭李泰。善元要把李泰到來的事告訴大掌櫃。正要張嘴,李泰朝他擺擺手,把他制止瞭。善元沒言聲,跟在李泰身後走進客廳。小客廳內很安靜,大掌櫃在埋首看一份賬單,眉頭皺著。許是大掌櫃覺得口渴瞭,頭也沒抬地吩咐道:“善元,給我倒茶!”

善元趕忙跑著來到櫃子跟前拉抽屜找茶葉。一個精致的景德鎮小瓷壺,放好茶葉、沏水、上水,小心翼翼地端給大掌櫃。

李泰在半路裡把小茶壺接過去瞭。

“大掌櫃,茶!”

大掌櫃一聽聲音便吃瞭一驚,扭轉身子見是李泰,笑道:“啊哈!是你啊,李大掌櫃。”

“不敢不敢!我在王大掌櫃跟前隻不過是個晚輩而已,我這裡伺候著您哪—您喝茶!”

“坐吧。”大掌櫃揮瞭一下禿手,“三官廟京幫商會的成立大會你沒去嗎?”

“我去瞭,我就是從那裡來的。”

“好哇,你還惦記著我這老朽。”

“看看大掌櫃,說些閑話。”

“善元,給李大掌櫃上茶!”大掌櫃問,“你喝什麼?”

“不客氣……善元你給我沏一杯春天的雀舌!”

大掌櫃問:“聽說天義德正在進行大刀闊斧的鋪規改革。”

“不得已而為之!談不上什麼改革,隻不過是吸收些許有能力的非晉籍人士人號……小小的變動,不敢和大盛魁相提並論!不敢!……不足掛齒。”

其實關於天義德商號改革的事大掌櫃什麼都知道,都是李泰力主排除眾議實施的。不但錄用瞭非晉籍人士人號,並且視其能力,將他們安置在重要環節做主事掌櫃。比如土默特蒙古人佈龍就被安排在瞭總號內,分管京羊莊業務。在天義德總號的“萬金賬”上第一次出現瞭一個歸化當地蒙古人的名字,佈龍的身股是二厘二毫。這可是歸化晉籍商幫幾百年間所沒有的事情,應該說是破天荒。幾件事辦得都讓大盛魁的大掌櫃,當然也包括整個歸化城各界人士非常吃驚。

李泰還做出另一項重大舉動,就是把天義德設在歸化城內大南街的總號移到瞭城外紮達海河左岸的新址上。遷址那天不但放瞭炮,還請瞭秧歌隊鬧紅火。由於這些舉動遂瞭道臺張國筌的心願,張國筌親自出面到大召走一趟,把大召主持達喇嘛請來,為天義德念經祈福。

據說這一條李泰是為瞭迎合道臺衙門。張國筌要整治紮達海河,歸化各商號都要出錢捐助和支墊,反正天義德也得出銀子,並且數量龐大,索性弄個新址靠近道臺衙署,讓張國筌高興。

李泰還別出心裁,在新落成的總號大院前面修建一處河濱花園,拿石頭刻瞭一個蛤蟆,那蛤蟆形如牛犢,漆成綠色,還會噴水,引得好多市民前來觀看,搞得人氣旺盛。這個溝子溜得讓張國筌很舒服。道臺大人對李泰的花園很是欣賞,夏日的傍晚,吃完晚飯人們常常能看見道臺張國筌身著便服,背著手在花園內遛彎。

其實天義德的改革也是為形勢所迫。首先是京幫商人的進逼,其次是俄國商人和英國、德國諸班洋商的進逼。這兩股商業勢力嚴重地搖撼瞭老三大號在歸化地區的商業控制權。大傢都知道京幫勢力的後臺是道臺衙門的張國筌,幾年的工夫在不知不覺間歸化市面上裝潢漂亮的京字店鋪差不多已經連成一片瞭。京幫商號搶去瞭市場份額的三分之一,並且還在發展,由南往北,進入陰山以北的草原。

不久京幫商人就不再滿足於歸化市場瞭。他們把自己裝滿整潔的店鋪開到瞭包頭,開到瞭陰山北面的武川縣和百靈廟地面,並且沿著茫茫的草原上的駝道向北向西發展,一直擴展到瞭喀爾喀的庫倫、烏裡雅蘇臺、科佈多,在邊境上的買賣城也占有瞭相當的份額。

京幫商人的到來不僅帶來瞭京派商人的經營風格,同時給歸化城帶來瞭一股奢靡之風。京幫商人開設的店鋪不僅店鋪本身裝潢得漂亮,講究做派的京幫商人還別出心裁,第一次在京履泰門市上使用瞭年輕的女性站櫃臺售貨。這些女性售貨員被歸化人稱作女夥計。女夥計們身穿藍底粉花旗袍,笑容可掬地站在櫃臺後面接待顧客。此舉在歸化城引起不小的轟動。一時間從歸化城的各個角落,從新城綏遠,從土默川的許多鄉村,湧來許多看熱鬧的人。買東西的,不買東西的,大傢都聚在京履泰的門前,店鋪門前的馬路時不時地被堵塞瞭。

誰都知道歸化地方不論行商和坐商大部為山西籍人士,山西人忍耐克儉,不事張揚,他們飲食簡單,衣著樸素。從山西人的特點出發,他們所開的店鋪,鋪面全都非常簡陋,站櫃臺的夥計也都呆板木訥。這種呆板木訥的形象在人們的眼裡已經成為商人的代表形象,突然間在大南街的店鋪裡冒出瞭幾個操著京腔京調的女性夥計出來,如何能不在歸化引起轟動呢?

不僅是業務方面,就是在個人生活方面京幫商人在衣著、飲食和居住方面也特別講究。他們工作有工作的服裝,或在店鋪裡或在街市茶館,無論什麼時候瓜殼帽、長袍、馬褂都非常整齊。衣服講究、顏色鮮艷,蛋黃色的、粉紅色的、金紅色的馬褂鑲著鮮艷的絲制滾邊,這樣的衣著在大街上比比皆是。京幫商人對歸化的特色吃食燒賣不是特別喜歡,卻非常青睞涮羊肉。隨著京幫商人在歸化城數量越來越多,涮肉館的數量也猛增起來。京幫商人還把京畿地區,包括天津經營飯店業的商客招引來瞭,幾傢新型的飯店隨之放炮開張。

李泰總是願意標新立異,他也追隨京幫商人的作風甚至都想過要在綢緞莊起用女性夥計,這個計劃在字號內遭到普遍反對,因而沒有實行。李泰善於取人之長,他的革新在歸化商界造成的影響是非常大的,不少坐商鋪面都在他的影響下發生瞭動搖。有些商人仿效京幫商人的鋪面將自己的鋪面改造,紙糊的窗戶改成瞭明亮的大玻璃,櫃臺、貨架都換成瞭新的、時髦的,店員也換瞭服裝。整個商界甚至整個歸化城的精神面貌在悄然之間發生著變化。

但是這種變革遭到人數事多的守舊派的反對。以大盛魁為代表的老牌兒商號仍然控制著潮流,天義德的改革隻能作為一種時尚被人們談論而已,實際上跟著天義德學的商號還是寥寥無幾,絕大多數的商號都還在看著大盛魁的眼色行事。

大掌櫃王廷相說:“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好酒不怕巷子深,咱做生意靠的是本分,靠的是誠信,耍那些花架子沒有用。”

商業的變數在萬花筒般的外表下潛行,有更厲害的大掌櫃還不知道呢。李泰暗中正在積極地與萬駝社聯系,與大盛魁爭奪控制萬駝社的權力,使大盛魁感受到自己的領袖地位受到瞭威脅。還有天安社的大多數商戶也在市面上看出一點端倪,都發現瞭通司買賣的油水,大銀子好賺,於是史靖仁便率領他們開始向駝運行滲透。其中不少人私下買瞭駱駝交給萬駝社的朋友代管,分紅利。有的甚至把店鋪轉賣後,專心於駝運。不僅是天安社,其他行社的人也有不少向駝運行滲透的。俗話說水漲船高,於是乎歸化的駝運行迅速升溫,成為被人們看好的行業。

與此同時洋商大量地湧進,也改變著歸化城的面貌。在城內的大南街、大北街這些主要的街道上,俄國商人、英國商人、日本商人、瑞士商人開設的各種店鋪連成瞭線。西方人修建的店鋪更是異彩紛呈,有俄羅斯式、有瑞典式、有英格蘭式、有德國式、有日本式,五花八門。在人們並不經意的時候,就在歸化城的北門外,沿著紮達海河與聖母聖心大教堂又並排聳立起一座更加高大的天主教堂。正在建設中的新教堂還沒有取名,但是它的尖頂已經成為歸化城的最高點瞭。新教堂與伊斯蘭教的清真大寺僅隻百步之遙,和久居北門外的回民聚居區差不多混淆在瞭一起。自此,廟堂召寺在紮達海河兩岸和諧共處,一直延續下去,成為歸化城的一大特色。

生意上的較量似乎不僅僅局限在商場,更有意思和更吸引人眼球的是,早在天義德修建河濱花園之前,京幫商人已經第一個在京履泰的旁邊修起瞭一座河濱花園,每日早晚引得不少遊人玩賞其間。在環境美化上向京幫商人的風格靠攏,李泰的舉措也是晉商第一次放下身架向外籍商人學習的范例。道臺衙門也沒閑著,緊接著是張國筌在他的道臺衙署前面也修建瞭一座花園。張國筌也屬於京幫,天義德的河濱花園建成之後,在紮達海河兩岸隔河相望呈品字形出現瞭三個河濱花園。在三個河濱花園中,天義德的建在最後,但是天義德的花園也最大。然而在美化紮達海河的過程中還有一個積極分子,就是俄羅斯商人伊萬。或者說是俄羅斯托博爾斯克公司。他們最早進入歸化,急需要給歸化各方留下一個好印象。伊萬一次性地就捐資三萬兩漢堡銀子,是一頂一的足成的好銀子。張國筌好不高興,當即就答應幫助伊萬在繁華的大南街買一塊地皮,以供其營建公司的房屋。當然私下裡伊萬也沒有虧待張國筌,贈送他一個純金鑄成的豬。張國筌生肖是豬,贈送是在張國筌的私宅內完成的。伊萬進入歸化之後情況就變瞭,托博爾斯克財資雄厚也舍得花錢,伊萬一出手就不同尋常,他修建的花園超過瞭天義德花園兩倍。

消息傳到大盛魁,大掌櫃一個勁兒地搖頭,他說:“真沒辦法,這個伊萬在做生意方面一點不比咱們差。對大清世俗民風的瞭解也很深入。”

此舉一時間在歸化城被傳為佳話,新城的滿族貴族專門乘轎車到紮達海河來觀賞遊玩。不久甚至連遠在千裡之外的北京理藩院的京官都知道瞭。飯後茶餘談起歸化城,都說歸化城那是塞上的小京城,因此張道臺官聲飄升。這件事在後來朝廷對歸化官員的大計中發揮瞭重要作用。張國筌因此得以連任,在歸化道幹瞭六年。大計,簡單地說就是審計。清代有三年一大計的慣例,是審核地方官員的制度。結果分三等,優秀者得以升遷,合格者可以連任,不合格的就要調任或降級。而貪污腐化的官員會遭到處分甚至投入大獄直至砍頭。歸化城的好名聲傳播開來,在大清朝廷的吏部,歸化城的官位就跟著升值瞭。再有補缺的閑官要求到歸化來,要掏的銀子比以前就多瞭。

一股時尚的陌生空氣吹拂著塞上古老的城市。京幫商人在歸化城商界搶灘占點,很快就十分天下據其三,成為一支不可小覷的商業勁旅。

李泰就是為京幫商會的事來找大掌櫃商討的。

“京幫商會會長您可熟悉?”

“你是說張國泰吧,近來常常聽人說起,似乎是很能幹的。我隻知道張國泰是最早進人歸化的北京商人。不管是京幫還是晉幫還是冀陜幫,在歸化做生意的商人大傢都是中國人,面對洋商的傾軋和進逼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眼下如何對付洋商勢力的入侵才是根本的。還是那句話,隻有大夥兒抱成團兒我們才不至於被打垮、被擠垮,才能保住自己的謀求生存的餘地。”

“大掌櫃說得對。”

說著話賈晉陽回來瞭,一進門發現李泰在座,道:“啊哈!李掌櫃倒是趕到我的前頭瞭。”

“我沒心思在那裡吃飯,心裡惦記大掌櫃呢,過來看看。”

“謝謝李大掌櫃!”

“王大掌櫃既是通司商會會長,又是長輩,理該孝敬!”

“剛才你親眼看到瞭,”賈晉陽說,“咱歸化城再也不會平靜瞭。京幫商會勢力大瞭,我們不能再小覷瞭!如何謀劃,李掌櫃可得多費心瞭。”

“何止是京幫商會,俄國商人的來勢也很迅猛。伊萬已經把張道臺走通,買下瞭紮達海河西岸的一塊地皮,很快就要破土動工瞭。”

“從哪裡來的消息?”

“確切的消息,是從道臺衙署傳出來的。”

大掌櫃插言道:“張道臺不是對俄國人很仇視嗎?怎麼一下就轉過來瞭?”

“哼!還不是銀子在作怪?有錢能使鬼推磨。”

“錯綜復雜!”大掌櫃搖頭。

三個人又說瞭一會兒話,看看大掌櫃現出倦色,李泰找個托詞就起身告辭瞭。福林把李泰送到瞭城櫃大門口。臨分手李泰又叮嚀王福林和賈晉陽:“山雨欲來風滿樓!我們對俄國人、對京幫都不能掉以輕心。王掌櫃和賈掌櫃可要多操些心瞭。王大掌櫃老瞭,大盛魁如今是看你們的瞭。”

“不敢亂說!”賈晉陽嚴肅著面孔送走瞭李泰。

賈晉陽重新返回瞭大掌櫃的房間,他有事情要和大掌櫃商量。

一進門就聽大掌櫃說:“我們這些買賣人啊,平日裡爾虞我詐、互相傾軋,外部壓力一來,大傢就開始往一起聚攏瞭。”

“聚在一起還不一定能抗得住洋人,不然就更不行瞭!”

“是啊,今非昔比。”

“大掌櫃,你看李泰這個人真是能幹!反應敏捷,動作迅速,思想大膽……李泰的舉動讓很多歸化人贊賞。”

“是能幹啊,我們大盛魁如今就是缺這樣的人才。”

《大盛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