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2 第五章

早飯的時候戚二嫂有些心不在焉,她坐在炕頭上扭動著身子,總是隔著窗戶往外看。

“你看什麼?”戚二掌櫃問。

“九年呢?怎麼不見他的人影兒。”

戚二掌櫃沒說話,王鍋頭回答戚二嫂說:“在刁三萬傢呢。”

“咦,九年他怎麼不回咱們傢?”

戚二掌櫃接過話茬說:“海九年是咱們臨時雇請的駝工,外路的事情完瞭,他與咱也就沒關系啦。他海九年回咱傢幹什麼?”

“這個海九年好沒道理,從外路回來打瞭個照面他居然就拍馬不回頭瞭!”

戚二掌櫃拿白眼珠翻瞭翻自個兒的老婆,又說:“咱借給海九年的那十二兩銀子他不是說瞭麼,遲早還咱們,我看海九年不是那種耍賴的人。再說瞭,我聽說海九年在京羊道上收揀羸羊掙瞭一大把銀子!你放心,咱那點兒銀子跑不瞭。”

“那就沒個人情啦……”戚二嫂嘟囔瞭一句沒再往下說。

果然這話說過沒有三天,一個黃昏,海九年就又一次走進瞭戚傢的院子,他把借戚傢的銀子連本帶利全都還清瞭。

這天,日上三竿戚二掌櫃方才醒來。戚二掌櫃給自傢的馬刷幹凈身子,將馬鬃、馬尾仔細地梳理瞭一遍,備瞭一套漂亮的鞍韂,牽著韁繩走出瞭院門。

戚二嫂追出屋子問道:“你不吃早飯啦?”

“我和胡馱頭他們昨天就約好瞭,進城去吃燒賣!整整大半年沒吃上咱歸化城的燒賣,想得不行啦。”

這倒是實情。說起來這歸化燒賣確是特別,是以精選的蘇尼特羊肉為原料,佐以畢克齊的大蔥。皮薄餡嫩,拿筷子提起來垂垂如細囊,放在碟裡則團團似薄餅。香氣四溢,現蒸現吃,乃是歸化一絕,此地人最好這一口。

一連數日都是如此,戚二掌櫃每天早上進城直到半夜方才回來。回來之後就躺下去,不刻便鼾聲如雷。

王鍋頭回來瞭,駝也不用戚二嫂放瞭,她每日起來從空空的屋子裡走到空蕩蕩的院子裡,走出來走進去,閑得心裡發慌。戚二嫂心裡慌瞭這麼幾天,終於明白瞭,她的心慌是因為心裡惦記著一個人,就是海九年。於是就把七哥喊來瞭。

“七哥,看見你九年哥沒有?”

“二嬸,你弄錯啦!”七哥很認真地說,“我倆不是一輩人,不能稱兄道弟的,應該叫他九叔才對。”

“好好好,就叫九叔。”戚二嫂說,“那你看見你九叔瞭嗎?”

“看見啦!”

“他在做什麼呢?是在給刁三萬傢放駝嗎?”

“不是,九叔是在脫土坯呢。”

“脫土坯?脫什麼土坯?”

“二嬸你糊塗瞭?連脫土坯都不懂啦?”

“我怎麼會不懂,我是問你九叔他是在給誰脫土坯呢?”

“這,我就不知道啦。”

戚二嫂把一捧索索葡萄幹兒塞到七哥的懷裡:“七哥,你替二嬸跑趟腿。”

“做什麼?”

“去把你九叔叫來。”

七哥把拿衣襟兜著的索索葡萄幹兒推向戚二嫂,說:“這玩意兒我都吃膩啦!二嬸你還是自己去找九叔吧。”

戚二嫂抬頭看看,這才發現七哥已經長大瞭,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光著屁股到處亂跑的小男孩瞭。

“哼!”戚二嫂猶豫瞭一會兒,自己對自己說,“去就去,怕什麼!”

在村西草灘的邊上緊靠著白駝寡婦傢院子前面一點的地方,戚二嫂找到瞭海九年。九年光著膀子蹲在地上正往木模子裡摔泥巴,臉上、胸脯子上到處都是泥點子。九年一點也沒有察覺戚二嫂站在他的身後已經好一會兒瞭。戚二嫂響亮地咳嗽瞭兩聲,海九年應聲扭回瞭頭。

“哦!是戚二嫂。”

“怎麼,你還能認識我呀?”

“這話怎麼說?”

“你倒賣羸羊發瞭大財,連個照面都不打啦!二嫂我怎麼得罪你啦?”

“這……”

不等九年回答,戚二嫂又說:“怎麼不在我傢住啦?是不是我們戚傢廟小供不起你這尊大神佛啦?”

“哪兒的話……”

海九年走到水桶跟前舀瞭一瓢水,咕咕嘟嘟喝瞭一半,把另一半潑到和好的泥堆上去。泥堆旁邊的幹地上放著一個駝毛口袋,九年伸手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牛舌頭餅子咬起來,邊吃著邊把目光散開去,欣賞著鋪展在地上的一大片已經幹瞭的和半幹的土坯。

戚二嫂走過去一把奪過九年手裡的餅子,手腕子一旋,那餅子便飛瞭出去落在黃泥巴堆上去瞭。

“幹什麼?”海九年翻著白眼珠有點兒生氣瞭。

“就幹這個。”

戚二嫂板著臉把一個淺灰色的小包伸到九年的臉前,然後蹲下去將小包打開。小包裡包著一個棕色的帶蓋陶盆和十多個雪白的饅頭,饅頭散發出的麥香和一股誘人的燉肉的香氣鉆進瞭海九年的鼻子。戚二嫂把小陶盆的蓋揭開,是還在冒著熱氣的燉羊肉。

“我這種人生來就是個賤骨頭,好心好意地待人,結果人傢還不領情。好啦,飯也送到啦,我該走瞭!”

戚二嫂話裡有話地自嘲著,做出要走的樣子,腳下卻是一動不動。戚二嫂被海九年留住瞭。

“二嫂!”

“怎麼,有事情?”戚二嫂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冷冷地問。

“我……你別走。”

“怎麼,你有事啊?”

“事情倒是沒什麼事情,說說話吧。”

“哎,要是這話麼,我愛聽。我告訴你,你可別把好心當做驢肝肺。”

海九年搬瞭一塊石頭放在戚二嫂的腳跟前,拾起自己的破衣服把那石頭抽瞭抽。戚二嫂在那石頭上坐下瞭。從和好的大堆的泥堆那兒往西往南是一大片已經曬幹的和半幹的土坯,反射著濕漉漉的陽光。戚二嫂將目光移到海九年的臉上,問道:“看來你是要給自己蓋房子啦。”

“是哩。”

“你給二嫂說說,你是咋想起賺京羊道上的錢……咦?你咋不吃?我做那飯是做給人吃的,又不是拿給人看的。”

海九年在戚二嫂的逼視下把陶盆端起來:“那還用得著想嗎,事情就在那兒明擺著呢。”

“咦?你說這事就怪瞭,京羊道打從咱貼蔑兒拜興村前經過這事往少說也有一百年瞭,別人咋就想不到從羸羊身上倒騰出來銀子呢?”

“別人他腦子不往這兒用。”

海九年蹲在地上扣土坯,站起身來的時候發現戚二嫂正拿熱辣辣的眼睛看自己。他趕忙把頭扭在瞭一邊。

“不是這麼簡單吧?”

“那還能有多麼復雜?”

“就是復雜!”

“你說復雜就復雜唄……”海九年覺得自己的心跳在加快,不明不白地慌亂起來。

“哎!你再給嫂子說說,怎麼好端端的事情你忽然又不做瞭,把一千多隻羊全都給賣瞭?”

“沒法做瞭,在歸化城是個人都知道咋回事瞭。你沒去看看京羊道兩側等滿瞭收羸羊的人!事情一到這份兒上就沒法往下做瞭。”

“九年,我看你挺像個買賣人。”

“你會看相?”

“看相我倒是不會,不過……”戚二嫂尋找著海九年的眼睛,“你會算計。”

“哪裡話?”

“我看出來瞭,海九年,你不是那種老老實實地死靠著拉駱駝賣苦力掙飯吃的人。你的心大著呢!”

“哪裡的話……”

海九年把筷子咬在嘴裡,抬起眼皮看瞭看戚二嫂,把話題岔開瞭。

看著九年躲躲閃閃的樣子,戚二嫂把話打住瞭。

事情讓戚二嫂猜著瞭。半個月之後,一座小小的黃泥小屋落成瞭。赭黃色的四面墻,同樣赭黃色的屋頂,白茬的樺木屋門散發著沁人心脾的香噴噴的味道,一個大約有三尺長的方形的窗戶朝南開著,像房主人冷峻的眼睛註視著貼蔑兒拜興的村子和草灘。

黃泥小屋孤零零地杵立著,在太陽下閃著光。戚二嫂每每在草灘上放牧或是經過那裡,都要投去特別的目光。小屋的樺木門“哐、哐”地響著,海九年和他的把兄弟二鬥子每日裡出出進進地忙活著。又過瞭半個月,一個方框的圍墻就把黃泥小屋包圍起來瞭,屋前出現瞭一塊方方正正的院子,有半畝大的樣子。

小院落成之後海九年進瞭一趟歸化城,從駝橋上一下牽回來十幾峰駱駝。他自己仍然給刁三萬牧駝,每天早上他把自己的駱駝放出去,混在大群中放牧,傍晚再收回來。一座小院,一個單身漢,十幾峰駱駝,構成瞭一個完整的獨立世界。但是正是這座小小的黃泥小屋使海九年獲得瞭一種資格,他成瞭貼蔑兒拜興村裡第三十三傢養駝戶!這個不起眼的小院改變瞭海九年的身份。

海九年在貼蔑兒拜興村紮下根來瞭。他不引人註意地開辟著屬於自己的生活。還是頭一次從駝道上回來的時候,海九年就從同村的蹇老二傢要來一對小狗。那兩隻小狗剛剛出瞭滿月,毛茸茸的就像兩個小玩具,膽子也小,一看到有人走進海九年的房間就直往主人的身後躲。海九年拿咸魚幹兒喂它們,兩隻小狗一天天地長大瞭。

海九年一米八以上的高大身材如今變得肩寬肉厚,臉色黝黑。胡德全用蟒皮鞭雕刻出來的那塊額角上的傷疤,使他給人一種兇狠的野性的印象。再加上那種讓人猜不透的沉默的性格,所有這些都使人看不出他與別的養駝戶有什麼區別瞭,他成瞭一個徹頭徹尾的貼蔑兒拜興人瞭。海九年仍舊是很少說話,他和村裡人來往也不多,寬闊的厚嘴唇一天到晚緊緊地抿著,就像是一張百斤重力的硬弓,很少有人能拉得開。他那沉默的性格不論到哪裡都能使人感到一種內在的威懾力量。

胡德全第一個承認瞭海九年新的身份。在九年的黃泥小屋杵起來的當天,胡德全率先出現在海九年的小院,向他表示祝賀。當著許多村人的面,胡德全說:“海掌櫃……恭喜!恭喜!”

刁三萬緊隨在胡德全身後也走進瞭海九年那院落。一看見海九年,刁三萬就親熱地埋怨道:“海掌櫃,蓋房拓院也不招呼一聲,把我們這些弟兄見外瞭吧?”

毫無思想準備的海九年一下愣在瞭那裡,見胡德全和他身後一張張臉在沖著他笑,明白瞭大傢的意思,趕忙說:“對不住,各位掌櫃!我這小屋小院實在算不瞭甚,隻不過是想給自己弄個遮風避雨的小窩罷瞭,沒敢驚動大夥兒。”

村人們紛紛抱拳向海九年賀喜:

“海掌櫃發財,發財!”

“恭喜海掌櫃!”

“賀喜海掌櫃!”

……

從這一天起在貼蔑兒拜興村再也沒有誰敢直呼海九年的姓名,不論男女老幼大傢見瞭他一律尊稱——海掌櫃。

傍晚,胡德全從歸化城回來,他騎著馬直接來到瞭海九年的小院。胡德全在馬背上探探身子,用馬鞭子把院門的門閂捅開瞭,他嘴裡哼哼著一支歌,拿紅柳馬鞭抽打著自己的褲子走進瞭海九年的黃泥小屋。

胡德全雖說是一個粗人,可他也不是那種沒有心計的人。自打海九年蓋起瞭自己的房子,就更加對他另眼相看瞭。

“海掌櫃,有件好差事你願意不願意幹?”

胡德全友好地拿鞭桿子輕輕地敲打著海九年的光肩膀。

海九年盤腿坐在地上“呼塌,呼塌”地拉風箱呢,屁股底下墊著一捆幹草。從灶口映出的火照著他黑紅色的胸膛,一棱一棱的肌肉在他的胳膊上滾動著。

“什麼事兒?”

風箱沒有停,依舊在“呼嗒,呼嗒”響著,海九年抓起一把幹草塞進灶洞,黑色的濃煙和紅色的火焰一起撲瞭出來。又粗又黑的大辮子從耳朵邊垂下來,辮梢掃著地,九年抓住辮子一甩,那辮子就像是一條活靈靈的蛇纏繞到他的脖子上去瞭。

胡德全一隻腳踏在炕沿兒上,一邊躲避著熏人的煙氣一邊扭著脖頸尋找著海九年的眼睛。

“是件快活事兒!萬駝社要唱社戲,讓咱們去請戲班子。”

“你是說讓咱去劫戲?”海九年手裡的風箱停下瞭,言語間透出瞭興奮的情緒。

“你猜對啦——就是劫戲!”

“去哪兒劫戲?”

“大同有吉昌戲班,當傢的花旦名叫‘水上漂’,近來唱紅瞭,萬駝社的好多人都想親眼見識見識‘水上漂’那兩步走。派人帶著紅包去請啦,請不動。宇文社長讓咱們把那個‘水上漂’劫來!”

“唔呀!這倒真是好事情……我去!”海九年拍瞭大腿一下,從地上跳起來,問道,“還有誰?”

“有牛領房,你和我,再叫上一個得力的弟兄。”

海九年脫口道:“叫上二鬥子吧。”

“好,就依你。”胡德全痛快道,“二鬥子雖說是個頭兒矮瞭一些,可他的心意拳厲害,萬一事情不順當動起手來,三五個人是近不瞭二鬥子身的。”

“還缺一個趕車的呢。”

“不用啦,車倌和轎車萬駝社裡都給預備好瞭。”

嚴峻的生活在不知不覺間改變著海九年:豪野的、粗獷的生活使海九年的性格發生著根本的變化。

清月高照,山巒幽幽。四騎四乘擁著一輛藍佈轎車在大道上風馳電掣般地疾馳。馬蹄嗒嗒,車輪隆隆,昏暗中不時有一串串橙紅的火星濺起。這一支小小的馬隊離開歸化城,繞過瞭綏遠城,徑直向東而去。馬隊駛進瞭山地,轟轟隆隆的馬蹄聲撞擊著山崖,在山谷中引出瞭巨大的轟響,夜宿的鳥獸都被驚得四下奔逃。

劫戲乃是彼時歸化地方特有的一種習俗。作為聞名八方的著名商業城市,歸化的各種行社有百十傢之多,為慶祝買賣興隆,也為壯大聲威,各個行社每年都要唱社戲。從年初的正月到年根的臘月,茶館裡和戲園子裡的戲班子戲以至北門的甕城和各街口的野臺子戲簡直就是唱個不斷,尤其是在走外路的大駝隊歸來的時候,歸化的社戲更是紅火到瞭極致,往往有十幾臺甚至幾十臺戲同時在唱,通宵達旦地唱。

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戲班子的緊缺。本地不夠便到外地去請,先是文請,好說好商量;而一旦因為所請的戲班子預先答應瞭別傢或是酬金方面談不妥,文請不成便要武請瞭,這就是劫戲。主傢派出若幹壯士,配以快馬利刃,到達地點二話不說把做臺柱子的戲子劫瞭,裝進轎車星夜趕回歸化。劫戲隻劫戲子,而且隻劫主角。這邊早有預備好的配角和鑼鼓班子候著,待到戲班子的班主打聽清楚瞭自己人的下落,追趕到歸化來,戲大半已經唱完瞭。主傢會把班主和戲子一起請到上等飯館,壓驚賠禮。為表誠意,酬金方面往往高出應給價碼一倍以上,無論是班主還是戲子,在收入上是絕不會吃虧的。

出歸化走隆盛莊,再經豐鎮,翻過一座土山就到達大同,總共不超過五百裡。這一點點路對於走慣瞭外路的駝路漢子們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頭天三更起身,第二天的黃昏以前就到達瞭大同府。把轎車和車夫留在城郊的一個靠近路口的僻靜小店,胡德全、牛二板帶著海九年和二鬥子進瞭城。

四個人一路走一路打聽,恰巧“水上漂”當天晚上有演出。胡德全大喜,說:“真是天助我也,原估著怎麼地也得在大同耽擱個三天兩日的,看情勢是用不著瞭。一會兒咱在戲園子旁邊找傢飯館飽飽地吃他一頓,待到天黑之後便動手。此事若能得手,明日天黑以前我們就能返回歸化交差啦!”

飯罷,胡德全使出一個眼色,四個人起身走出飯館。一彎新月斜掛在東南天際,街市上行人稀落。戲園子就在距飯館一箭之遙的地方,清清楚楚地看見一個紮著褲腿的男人從戲園子裡邊走出來,那個人手裡提著一個點瞭蠟燭的大紅燈籠,掛在門前的挑簷兒上。

牛二板壓低聲音問:“胡馱頭,動手嗎?”

胡德全說:“時機到瞭。”

海九年把馬牽到一棵大樹的陰影處,等待著。劫戲的事情他還是頭一次參加,這勾當畢竟不是光明磊落,海九年不免心裡打起鼓來,不覺間攥著馬韁繩的手裡便是濕漉漉的瞭。月亮在黑色的亂雲中間穿行,移動的雲彩的灰色暗影從街道和房屋上靜靜地劃過去,看戲的人們三三兩兩地走向燈火明亮的戲園子門口。

兩個身著長袍馬褂的男人在海九年身邊停下來,欣賞著那四匹馬。

“這是誰傢的馬啊?”

“真漂亮!”

“大概是跑馬吧?”

“是走馬!”

“不是一般的馬。”

……

“喂!夥計,”其中的一個走到海九年的面前來瞭,“你是給誰傢當差呀?這些馬的主人是誰呀?”

“走開!”海九年在黑暗中閃動著眼睛,兇狠地喝道。

“怎麼回事啊?”那人驚叫著向後退去。“你幹嗎這麼兇?”

另一個說:“聽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別理他,咱們走吧。”

兩個男人一邊很害怕地不斷回頭看著,一邊走遠瞭。

約莫過瞭兩袋煙的工夫,海九年看見胡德全他們從戲園子旁邊的小巷子裡走出來瞭,那小巷通著戲園的後門。昏暗中九年看見牛領房與胡德全並排走著,一個身穿戲裝頭戴釵簪的人被夾在兩個人中間。海九年心裡打瞭一個激靈,急忙迎上去。

“好漢饒命!”那戲子嚇得渾身直打哆嗦,一個勁兒地向海九年鞠躬,他把海九年認作是劫戲的“強盜”的首領瞭。

胡德全將冰涼的刀背往戲子的脖子上一推,低聲喝道:“悄悄的!”

負責斷後的二鬥子跑過來瞭:“胡馱頭,快上馬吧!”

胡德全說:“不忙,咱先把人看一看,別像上一次把人弄錯瞭,回去交不瞭差。”

胡德全拿手抬起那戲子的下巴仔細端詳著,問:“你要老實回我的話,你可真的是雁北名角‘水上漂’嗎?”

“小人是‘水上漂’,好漢饒命。”

“不對吧?”牛二板疑疑惑惑地說,“聽著怎麼是個男人的聲音?這小子莫不是在騙咱們吧。”

“好漢好漢……饒命!我真的是個男子,我是專唱旦角的男人。”

胡德全說:“大概差不多,如今唱旦角的多是男人。上馬吧!”

胡德全和牛二板把那戲子一架,像丟小雞似的扔到瞭驪馬的背上。一聲呼哨,四個人同時飛身翻上馬背。馬蹄隆隆,一路響雷似的馳出瞭大同城。在城郊路口的小店旁與接應的轎車會合一處,把“水上漂”裝人轎車中,一路狂奔向西而去。算一算,從進入大同城到劫得“水上漂”撤出來,前後沒超過一個時辰。

天亮之後馬隊進入一片狹長的山谷地,行進的速度緩下來。胡德全吩咐說:“二鬥子,你看看車上的人怎麼樣啦?”

二鬥子勒著馬韁靠近轎車,撩起轎簾看瞭看,笑瞭。

胡德全問:“沒有把‘水上漂’嚇死吧?”

“沒死,他睡得正香甜呢。”

四個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二鬥子,你別弄醒他。”胡德全仰臉望望黛藍色的夜空,又看看周圍暗青色的山巒,說:“時辰還早著呢,咱已經過瞭平地泉,這裡到歸化連三百裡都不足,趕天黑以前咱是準定回去瞭。讓‘水上漂’養養精神,晚上也好唱戲。”

歸化萬駝社的社長宇文社長在會館接見瞭“水上漂”。“水上漂”一身戲裝已然皺皺巴巴,臉上的油彩也被汗水沖刷得七零八落,模樣十分狼狽。

一走進歸化萬駝社會館,“水上漂”“咚”的一聲就跪倒在地,又是作揖又是磕頭的,連連說:“宇文社長饒命!”

宇文社長捋捋下巴上的羊胡子安慰說:“快快請起!我歸化萬駝社隻是仰慕先生的大名特請先生來唱戲的,並無惡意。你不要誤會,更不要害怕。鑼鼓班子和配角都在甕城大戲臺子上候您多時瞭,略微歇息歇息就上臺吧。”

“水上漂”聽瞭宇文社長的安排,苦笑著說:“您看我這行頭還有這張臉,咋唱戲呢?”

宇文社長哈哈大笑,連聲說:“不妨事,不妨事!歸化人是仰慕你在戲臺子上漂起來的絕妙功夫,並不要看你的扮相。再說啦,野戲臺子上唱戲,下邊的人就是想看也看不清楚。”

當下吩咐人到歸化最熱鬧的北門甕城野臺子去做安排,宣佈雁北名角“水上漂”今晚領銜演唱《呂佈戲貂蟬》。

宇文社長當場兌現諾言,給瞭“劫戲”的人五十兩銀子的賞錢。胡德全帶領三個弟兄在歸化最上等的飯莊宴美園大吃瞭一頓,將銀子分瞭。一頓酒吃至掌燈時分,從宴美園出來,耳聽得一陣陣激越的鑼鼓聲從甕城那邊傳來,四個人精神為之一振。

二鬥子把沉甸甸的元寶揣進懷裡,感慨道:“這倒是真不賴,大同城裡耍瞭一圈,銀元寶就掙到手瞭!胡馱頭,往後再有這等美差千萬叫上我。”

“你倆怎麼打算?”酒足飯飽,胡德全問道。未等回答又說,“牛領房到寶局房耍錢,老哥哥我要上美人橋,好好犒勞犒勞自個兒!”

胡德全說罷,也不管九年和二鬥子,腳步飄飄搖搖地走瞭。

“胡掌櫃,等等我。”牛二板搖搖擺擺地邁著花步追趕胡德全去瞭。

“九哥,你說咱們上哪兒?”

望著胡德全、牛二板的背影,二鬥子問九年。

海九年說:“二鬥子,咱們回村吧。”

“什麼!你說我們這會兒就回村?”

“連著兩天兩夜沒睡覺,早就困瞭。一會兒路過甕城看一會兒戲,就回村睡覺。”

“哈哈!”二鬥子嘲笑說,“那些銀子怎麼花?難道說你也像王鍋頭似的把銀子藏在炕洞裡嗎?”

“銀子你不用發愁,不要說隻是一二十兩銀子,就是有一千兩、一萬兩銀子咱也不愁花出去!”

“你是不是要拿這些銀子買駝呀?又何必呢?”二鬥子勸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該吃該樂的時候別舍不得。要不也太對不起自個兒瞭!”

“做什麼你別管,我自有主意。”

“好,我不管你。”

“你也不能去。”二鬥子正待扭身離去,又被海九年叫住。九年伸手到二鬥子懷裡,二鬥子把九年的手摁住瞭:“你要做什麼?”

“把你的銀子給我。”

“為甚?”

“你的銀子也不能亂花,要派個正經用處!”

“怎麼?九哥,你自己苦自己不說,還要我也陪著你呀?他媽的,我不幹!”

二鬥子一隻手摁著懷裡的銀子,另一隻手往九年的胸脯子上推出去,沒有防備的海九年連連後退,差一點跌倒。但是九年把銀子牢牢地抓著揣進懷裡去瞭。

二鬥子伸著手直通通地走到九年的跟前,一字一板地說:“你的銀子怎麼花我不管,可是你得把我的銀子還我!”

“我跟你說瞭,這些銀子咱有正經用處!咱要做生意,這是本錢!”

“我不要做什麼生意,我二鬥子現在是一個駝夫,我靠拉駱駝賣苦力養活自己,將來我做領房人,靠本事掙錢我能過上好日子!我不要做生意。”

“你今天喝多瞭,你要聽我說。”

“我不聽!誰的話我也不聽。我二鬥子從小就沒爹沒娘,我是喝苦水長大的。現在手裡有瞭銀子,我想怎麼花就怎麼花,怎麼快活怎麼幹!把我的銀子還我!”

“我是你哥不?”

“這會兒你就是我的親爹也不行,拿我的銀子來,今日二鬥子我是除瞭銀子誰都不認!”

二鬥子從九年的手裡一把奪過銀子,哼瞭一聲,頭也不回地走瞭。他的身子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地搖晃著走遠瞭。

“二鬥子!”

九年的喊聲像旋風似的追趕上去,但是在第一個街角的地方被二鬥子拋開瞭。

摩肩接踵的人群在甕城內湧動著,已經開戲瞭,鑼鼓聲震耳欲聾地響起來,把人群發出的嗡嗡聲壓下去瞭。海九年並不打算把戲看到底,他就站在人群的邊緣上踮著腳瞭望,好在他身材高大,越過人們的頭頂,戲臺子上的景物還都能看得見,隻是人影模糊,連那角色的男女也難以辨得清。可是甕城裡聚音,戲子們的唱還是能夠聽得清清楚楚的。

海九年想起五年前,自己陪著生病的大掌櫃出來散心,他們擠在人群中。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場戲是歸化鞋靴社主辦的,大戲開場前姑父姚禎義以社長的身份出來開場白,穿著打扮歷歷在目,那麼清晰,那麼鮮明!

海九年覺得刺心地痛。現在同樣的情形又一次出現在他的眼前。臺子上的那個人在做著羅圈揖向大傢問好。恍惚間那人的身架儀態都活脫脫就是海九年的姑父姚禎義!海九年覺得自己的心臟在胸膛內撲騰撲騰地直跳,簡直就是要跳出胸膛來瞭。他下意識地把一隻大手放在胸脯子上,仿佛是要壓住那狂跳的心,別讓它蹦出來。

“這是出什麼戲呀?”一個女人的興致勃勃的聲音在向他打聽。

“是《呂佈戲貂蟬》。”

話說出來瞭海九年又覺得好生奇怪,問他話的是一個非常熟悉的女人的聲音。海九年一扭臉,竟是戚二嫂在他身邊站著。

“原來是戚二嫂!你怎麼在這兒?”

“咋?準你海掌櫃到大同劫戲,就不準我戚二嫂來甕城看戲?”

九年不吱聲瞭,醉眼迷離地望著戚二嫂,她額上的劉海毛茸茸的,在黑暗中閃著亮光,一股野杏子油的香味兒吸引著他。海九年從來沒有這麼近地看過她,他不由自主地向戚二嫂跟前湊瞭湊,使勁兒抽瞭抽鼻子。

“你在幹什麼?”戚二嫂把臉沖著他問,她細碎的牙齒像貝殼似的閃著濕漉漉的白光。她笑著,樣子嫵媚極瞭。

海九年大著膽子說:“你身上的味兒真香……”

“你喝醉啦。”

“沒有……”

“這兒真熱!真擠……”

海九年感到有一隻柔軟而又潮濕的小手摸索著將他的大手抓住瞭。戚二嫂那女性的溫暖身體靠在瞭他的身上。海九年腦子裡像突然炸響瞭的蜂窩“嗡嗡”地響起來,人聲、鑼鼓聲漸漸遠去瞭,變得模糊瞭。人群像深水裡的潛流湧動著。戚二嫂“哎喲”叫瞭一聲把海九年緊緊地抱住瞭,柔軟的身體貼在瞭他的身上。

“怎麼回事?”

“有人踩瞭我的腳。”

“厲害嗎?”

“不知道……”戚二嫂哼哼著,帶著哭腔說,“彎不下腰,黑得什麼也看不見。”

“走吧,到外邊去,到有亮光的地方看看。”

海九年拉著戚二嫂的手來到一傢店鋪門前。一縷橘黃色的燈光從半開著的門縫瀉出來,有人影在屋子裡晃動。

“脫下鞋來,看看吧。”

戚二嫂身子往後縮著:“你要幹什麼?女人的腳是隨便讓人看的嗎?這裡有外人,你讓我脫掉鞋,出我的醜哇?”

“那怎麼辦?”

“我想回傢……到自己傢再看看腳怎麼樣瞭。”

海九年朝甕城那邊看瞭看,在一片夜的寧靜中,“水上漂”那像線一樣細的甜嗓門一陣緊一陣慢地飄過來。

“好吧,我送你回去。你的馬呢?”

“杏黃馬在駝橋下邊的河灘地絆著呢。”

海九年把馬牽來瞭。

戚二嫂站著不動,說:“我的腳使不上勁兒……咋能上得瞭馬?”

“那怎麼辦?”海九年問。

戚二嫂說:“你抱我上去。”

海九年猶豫著向四周圍看瞭看,彎腰把戚二嫂輕輕地抱起來。戚二嫂哼哼嘰嘰地笑著,坐到馬背上去瞭。

“走吧。”戚二嫂說。

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瞭,甕城那邊的鑼鼓點子忽隱忽現地幾乎聽不到瞭。海九年沉默地走著。大約走出瞭四五裡的光景,戚二嫂說話瞭。

“海九年,從歸化到咱貼蔑兒拜興村三十多裡地呢!咋?你是不是打算就這麼一直走回去呀?”

海九年的心在胸膛裡咚咚亂跳起來,回答:“駝夫漢子還怕這一點點路?沒事。”

“海九年,你真混蛋!”

戚二嫂罵瞭一句,俯身一探手抓住瞭馬韁繩,杏黃馬站住瞭。

“快上馬吧!”戚二嫂說。

海九年站著不動。

“咋?你一個堂堂男子漢,難道說還讓我把你抱上馬背不成?”戚二嫂嘲諷著,向海九年伸出一隻手。海九年一把抓住戚二嫂的手,翻上瞭馬背,戚二嫂卻並不催馬走動。

海九年說:“走吧。”

“你抱住我的腰!”

海九年張開雙臂將兩隻被汗濕弄得黏黏膩膩的大手在戚二嫂的肚子上抱住瞭。戚二嫂咯咯笑起來,柔軟的小肚子在九年的大手下面很有彈性地跳著滾著。韁繩一抖,杏黃馬就跑起來瞭。在黑夜的郊野大道上杏黃馬越跑越快。約摸跑出瞭十幾裡地,戚二嫂勒住瞭馬。也不等海九年問,便吩咐道:“把我抱下去。”

戚二嫂的雙腳輕輕地落瞭地,可是她攬著海九年脖子的雙手並沒有松開:“九年……”戚二嫂耳語般地呢喃著,軟綿綿的身體緊緊貼住瞭海九年。

海九年覺得自己身上的血好像開鍋似的沸騰起來,腦子裡是一片空白,隻有一個強烈的欲望在支配著他的軀體。他像牛似的笨重地喘息著把戚二嫂抱起來走下大道,走進瞭路旁一片開放著紫色小花的木樨地裡。海九年脫下上衣鋪在地上,把戚二嫂慢慢地放下去。一雙因為過分地激動而不停哆嗦的大手拙笨地解開瞭戚二嫂上衣的紐子,戚二嫂甜蜜地哼哼著閉上瞭眼睛。一對像俄式面包似的圓圓的奶子在海九年的眼前極誘惑地抖動著,使人迷醉的野杏子油的香氣熏蒸著海九年,使他再也不能自持瞭:“二嫂!”九年叫瞭一聲伏下身去。

“九年……”戚二嫂軟軟地回應著。

淡藍色的月亮的光輝撫照著夜的大地,微風在大地的懷抱裡輕輕地呼吸。吸足瞭水分的花在夜間開得正艷,紫色的小花連成瞭一片,在月光下放射出寶石藍色的光芒,就像神話中的景象。專在夜裡出來活動的金花鼠“吱兒、吱兒”地叫著,呼喚著自己的配偶。

事罷,足足有一袋煙的工夫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就那麼靜靜地仰躺著。戚二嫂把腦袋枕在海九年的粗胳膊上,眼睛望著在紫藍色天幕上移動著的月亮,說:“今天這一夜我這一輩子都忘不瞭!”後來她翻起身來拿胳膊肘子支著身體,一隻手在九年的臉上輕輕地撫摸著說:“冤傢!你算是住在我的心裡啦……你去大同劫戲,走瞭幾天我就幾天沒睡成覺。”

“沒事!就跟玩兒似的。又散瞭心又掙瞭銀子,真是好差事!下次我還去。”

“還說呢,去年耆老商會的人到鎮定府劫戲,不但人沒劫上反倒被人傢抓啦,打瞭個半死。”

“唉,一切都是天意。”海九年愉快地嘆口氣說。

“你是說什麼?”

“我是說咱倆呀!就是你和我。你看,甕城那兒人山人海的,我怎麼偏偏就遇上瞭你?這還不是天意?”

“你以為那隻是老天的安排?”

“怎麼?”

“你不知道的,我從天黑以前就找上你瞭。在甕城那兒一圈一圈地繞啊!在人群裡擠,把腿都走得發酸啦……”

“哇!我真不知道……”

海九年註意地看著戚二嫂的眼睛,好像是判斷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在開玩笑。

“你們男人哪……真是心粗得很,你是真的看不出來還是裝糊塗?盼這一天我不知道盼瞭多少日子瞭……一天到晚惦記著你的冷熱饑飽,可是你卻一點還不知道呢,我真是冤哪!”說著戚二嫂已經是眼淚滾滾瞭。她也不擦眼淚,把一張被淚水打濕的臉沖著月亮仰著,好像與自己對話的不是身邊的海九年,而是高高掛在天上的那個可望不可即的星球。

海九年咬著嘴唇說不出話來瞭。他對女人的心一點都不瞭解,戚二嫂的眼淚使他慌亂起來瞭,他想不出該說什麼好。在一種感動的推動下,海九年從地上一躍而起,猛地撲到戚二嫂的身上將她緊緊地抱住,他的嘴唇雨點般地落在戚二嫂的眼睛上、眉毛上、被淚水打濕的臉上和光滑的額頭上。兩個人抱著在草地上翻滾著,把一大片蒼綠色的木樨都壓倒瞭。粗重的喘息聲與女人甜蜜的哼哼聲很和諧地交織在瞭一起,在猛烈的親吻的間隙,戚二嫂隻能聽見海九年早已不成句子的話語:“……二嫂……我的親……人哪……恩人呀!”

海九年像狼似的嗥叫著,在她的身體裡猛烈地沖撞,一次接一次地發起沖擊。戚二嫂忘情地尖聲叫起來,用自己不間斷的親吻與心愛的人呼應著,鼓勵著毫無床第經驗的海九年。她拿貝殼般的白色牙齒緊緊地咬住海九年肩膀上的一塊強健的肌肉,直到咬出瞭血也不肯松開。海九年覺得自己整個的人都融化瞭,化成瞭水,化成瞭看不見的空氣。

月亮在他們的頭頂上旋轉著,驚駭地俯看著大地上發生的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情的金花鼠豎起尖峭的小耳朵聽瞭一會兒,互相招呼著逃走瞭。一群不知名的夜宿的鳥兒因為受瞭驚嚇騰空飛瞭起來,許多隻翅膀“撲棱、撲棱”地扇動著黑色的空氣飛遠瞭。

萬駝社的社戲一連唱瞭三天,在這三天的日子裡戚二嫂天天晚上都和海九年在一起,他們幾乎用不著擔心誰和避諱誰。村子裡的大人孩子全都跑到城裡看戲去瞭。他們或是在村西的草灘或是在村南的柳樹林裡,緊緊依偎在一起瘋狂地享受著對方的生命和肉體,從黃昏開始一直到黎明降臨才戀戀不舍地分開。

三天的熱鬧的社戲一眨眼就過去瞭,貼蔑兒拜興村的生活又按照自己固有的軌跡向前運行起來,每傢每戶都在忙活著自傢的事情。沒有誰去註意戚二嫂和海九年發生瞭什麼事情。

胡德全和戚二掌櫃在歸化城的妓院裡消磨著時光。他們把在駝道上積鬱起來的苦悶和孤寂都發泄在那些可憐的女人肉體上瞭。胡德全整夜整夜地折磨陪伴他的妓女,他拿許多聽來的辦法對付她們,一整夜都不讓她們得到休息。胡德全的壞名聲在妓女們中間傳播開來,使得很多妓女一聽說他走進“美人橋”的大門就紛紛逃避,沒人願意接待他。為此胡德全必須花比別人多出一倍的銀子才能找到一個情願伺候他的妓女。胡馱頭並不吝惜銀子,隻要哪個妓女能讓他滿意的,他就把自己從俄羅斯、從喀爾喀、從新疆帶回來的貴重首飾送給她。

戚二掌櫃總認為生活虧待瞭他。他抱著買賣人做瞭虧本生意的心情拼命地在妓女們的身上往回撈著。戚二每天夜裡都要換一個陪伴他的妓女,最多的時候他曾經在一夜裡讓三個妓女同時陪他。他的情欲就好像是一汪旺盛的泉水,仿佛永遠也流不盡似的。

醉生夢死的生活摧毀瞭戚二的情感和記憶,他似乎是把自個兒的老婆忘記瞭,把他的相好白駝寡婦也丟在腦後瞭。白駝寡婦又給自己找瞭一個比戚二更年輕的駝夫頂替瞭戚二的位置。可憐的婦人為瞭討得年輕相好的歡心,拿出自己死去丈夫的狐皮大氅送給瞭他。

刁三萬為自傢的母駝操盡瞭心血,他不辭辛苦地四處奔波尋找優良的種公駝,為自傢的母駝配種。他的無盡煩惱來自於那些種公駝的主人,為瞭談價錢刁三萬常常與他們爭得面紅耳赤。

二鬥子則完全沉浸在賭博中瞭,五天五夜的時光他把劫戲分得的銀子全都輸光瞭之後就回到瞭村子裡。他又變得一貧如洗瞭,在賭博中把積鬱在身體裡的激情銷蝕掉之後重又變得安靜下來。自從海九年蓋起瞭房子以後,二鬥子就搬來和他的把兄弟一起住瞭,在許多不眠的夜晚他們談論著各種有意義和無聊的事情,打發著時光。二鬥子開始為自己的賭博後悔瞭,決定今後聽從海九年的勸告。他信誓旦旦地發誓往後手裡有瞭錢一定要積攢起來,買駝發傢。

在貼蔑兒拜興村,大多數的男人都兢兢業業地守著老婆過日子,他們隻是在村子裡的賭攤上玩些小賭註的遊戲。在那些閑暇無聊的日子裡他們靠老酒陪伴度過一個又一個短暫的夏夜。戚二嫂如今可快活瞭,她和海九年陷人到一種瘋狂和忘我的熱情之中。一到夜幕降臨他們就聚在一起,或是在村南的柳樹林裡,或是在大東溝退瞭水的溝崖下邊,有時候也在海九年的黃泥小屋裡,到處都留下瞭他們做愛的痕跡。戚二嫂更喜歡大東溝那地場,挨著河邊潮濕綿軟的土地躺下,在嘩嘩作響的流水聲中她可以盡情地喊叫,為自己生命的快樂而宣泄。

大東溝的河水嘩嘩啦啦地流淌著,時光把貼蔑兒拜興村的日子一天天地打發過去,眨眼的工夫秋天就到瞭。

《大盛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