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終於有一天,這令人難堪的消息傳進瞭戚二掌櫃的耳朵裡。是喝醉酒的刁三萬把秘密泄露出去的。刁三萬給雙胞胎的兒子過生日,也沒大辦,隻是邀請瞭幾個和自己挨好的漢子喝瞭一頓酒。黃昏到來以前刁三萬殺瞭一隻隔年的羯羊,把羯羊大卸八塊在鍋裡燉著。不久客人到瞭。客人中有胡德全、牛二板、蹇二掌櫃、戚二掌櫃、王鍋頭,加上二鬥子和海九年,連同刁三萬本人總共八個人,大傢圍坐著小炕桌喝酒。二鬥子身份特殊,論輩分他是兩個小孩的哥哥,可他又與海九年平輩,隻能跨著炕沿邊兒坐下,主要任務是為客人添酒和肉,也陪客人喝酒。
胡德全進城到歸化萬駝社辦事回晚瞭一會兒,一進門就問:“不時不節的今日裡喝的是哪門子酒?”
一看見胡馱頭走講屋子,炕上的客人全都移動著趕忙給他讓瞭一個位置。
胡德全把鞋脫掉爬上炕。
“也沒什麼事,”刁三萬簡單地解釋說,“今天是兩個兒子的生日兒。”
“原來是過生日啊!你怎麼不早說話,我這個做大爺的也好給孩子準備一份禮物。”胡德全還沒坐好呢,雙膝在炕上跪著,拿兩隻大手在身上亂摸著。
“我就怕大傢破費……”刁三萬著急地向胡德全擺著手,“快坐!胡馱頭。”
看見胡德全這樣大夥都坐不住瞭,紛紛拿言語埋怨起來。
“都是刁掌櫃,把消息捂得嚴嚴實實的!”
“好事就該好辦麼……”
“把我們弄得不仁不義。”
“小人巴傢的哪裡敢大肆操辦,不敢驚動大傢,不敢驚動大傢……”
這邊胡德全已經從身上摸出兩個精致的小元寶,在手上托著:“來來來!四虎和……這哥倆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呀?”
麻三嬸搶著講解說:“眉毛重的是哥哥,叫四虎;眉毛輕的是弟弟,叫五虎。”
“好,四虎、五虎。來,每人一個!”
看見閃閃發光的銀元寶,兩個光著屁股的孩子嗷嗷叫著爬向胡德全。四隻骯臟的小手爭奪著把胡德全手掌上的銀元寶搶過去瞭。
“小王八蛋!”刁三萬假裝生氣,訓斥著不懂事的兒子。
一個兒子已經把銀元寶咬在嘴裡瞭。
胡德全哈哈大笑著坐下去。
剛沒喝幾盅酒,就聽見麻三嬸忽然間大叫大罵起來:“小祖宗啊!這可叫我咋辦哪?……”
眾人全都扭過頭,還沒看到什麼海九年就聞到一股強烈的臭味,原來是四虎、五虎兩個中的一個拉出來瞭。麻三嬸惶惶地抓起一塊破抹佈把屎抓瞭跳下炕,急急地往屋子外面去瞭。所有的客人全都皺著眉頭,抽著鼻子,停止瞭吃喝。
刁三萬尷尬地笑著,說出來的話已經無法連貫:“你看看,我這孩子……真是!”
“沒有甚,”胡德全寬宏大量地說道,“誰傢的鍋底沒有黑,誰傢的娃兒不吃屎能長大的?”
說話間麻三嬸返回瞭屋子,女人又驚叫起來:“哇!要命的娃娃呀……”
眾人扭臉一看,兩個孩子中的一個正在拿屎往銀元寶上塗抹呢!
又堅持著喝瞭一會兒酒,眾人就紛紛起身告辭瞭。
戚二掌櫃走在最後。已經喝多瞭的刁三萬伸出他的長手臂把走到屋子門口的戚二掌櫃抱住瞭:“你別走,咱倆再喝兩碗。”
“不能喝瞭,已經喝多瞭。”
“我有話跟你說。”刁三萬費勁地扭動著他的狼脖子看著戚二掌櫃的臉。
戚二掌櫃問:“什麼事?”
“要緊的事……是一個人的名譽。”
“是誰的名譽?”
“當然是你的名譽。”
戚二掌櫃搖搖晃晃走回來,重新脫鞋上炕,在炕桌邊坐下。
結果喝多瞭酒的刁三萬就把海九年與戚二嫂之間的事告訴瞭戚二掌櫃。
“……是我親眼看見的。這種事咱可不敢給人瞎說。”刁三萬舌頭都直瞭。“那天晚上我到大東溝去,是去洗兩張牛皮。剛走到河槽邊兒就聽見有女人說話的聲音,聲音怪熟的。走近一看把我嚇傻瞭!原來是你傢的老婆……身子脫得……”
“就她一個人嗎?你還看見瞭什麼?”
“還有一個男人。”
“誰?”
“還能是誰,海九年海掌櫃唄!”
“好哇……有這等事?”
“你可不敢對人亂說!”刁三萬警告著戚二掌櫃,“這種事是要抓住一對才算數的,咋說的來著?捉賊拿雙,捉奸拿贓。”
“你說反瞭——是捉奸拿雙。”
那時候炕頭上刁三萬的五個兒子已經全都睡瞭,一排小腦袋整齊地排列著,麻臉老婆偎在兒子旁邊也睡著瞭,難看地張著嘴打呼嚕呢。這情形引發出刁三萬心中的驕傲,他把話題一轉,指著熟睡的兒子們問戚二掌櫃:“你看我的兒子們怎麼樣?”
“都是好兒子。”
“過上兩年就更好瞭!等我的兒子們長大,我交給他們每個人一串駱駝。五個親兒子再加上幹兒子二鬥子和我,我刁傢就能在貼蔑兒拜興村的駝隊裡站一大串兒啦。到那時候我刁三萬可就牛氣啦!”
“這話不錯。”
“你說這世上什麼東西最寶貴?”
戚二掌櫃並沒喝糊塗,他知道刁三萬心裡在想什麼,迎合道:“當然是人最寶貴啦!隻要有瞭人就什麼都不用發愁。”
“好!你戚二掌櫃最瞭解我的心事……”刁三萬把戚二掌櫃緊緊地抱住瞭。
一句話沒有說完呢,戚二掌櫃就聽見耳邊響起呼嚕聲,刁三萬手搭著他的肩膀就睡著瞭。鼻子裡呼出來的熱氣一個勁兒地往戚二掌櫃的脖子上噴。
“你他媽的,睡得倒快……我還想著和你劃兩拳呢。”戚二掌櫃覺得很掃興,扭身扶住刁三萬的肩膀把他放倒在炕上。
等到第二天黃昏戚二掌櫃來找刁三萬的時候,對於昨晚上說過的話,狡猾的“狼人”立刻就矢口否認瞭:“沒有啊!我什麼時候說過這種話。肯定是你聽錯瞭!”為瞭表明自己的態度刁三萬冷笑起來,“根本就不可能!戚二掌櫃,聽我說——你還是別沒事找事瞭,省著點力氣快去照看你傢裡的母駝去吧。我早就看出來瞭,你傢有好幾峰母駝要產羔啦!大喜臨門啦!”
戚二掌櫃狐疑地看瞭一會兒刁三萬,一副不肯甘心的樣子。戚二掌櫃被刁三萬推著離開瞭刁傢的院子。但是,戚二掌櫃立刻又返回來瞭,他一把抓住刁三萬的衣領擰著,把刁三萬的臉拽到自己的臉前:“今日你不給老子說實話,看我把你這顆狼腦袋給擰下來!”
“幹什麼?”
“說!那個姓海的是不是真的把我老婆幹瞭?”
“什麼姓海的?”
“別裝糊塗,就是海九年。”
“怎麼可能!你瘋瞭嗎?”刁三萬脖子被戚二掌櫃擰得難受,幾乎說不出話來瞭。但是他的頭腦很清醒,一口咬定地說,“你他媽的再胡亂猜疑老子跟你翻臉啦。”
“話是從你的嘴裡吐出來的。”
“我沒說!”刁三萬拼命地咬著牙,“你血口噴人。”
戚二掌櫃盯著刁三萬的眼睛看瞭半天,把手松開瞭。
“哼……日他!”刁三萬扭動著狼脖子埋怨道,“往後再別想到我傢來喝酒瞭。”
望著戚二掌櫃離去的背影,一直躲在門後的麻三嬸走到丈夫面前,婦人拿手摩挲著自己的胸脯長噓瞭一口氣,發表著感想:“哇!你這個背時的傢夥,差一點就惹出天大的禍來瞭!你想想看,自古以來殺父奪妻這可是男人最不能忍受的事情!戚二掌櫃還不鬧個天翻地覆,血濺駝村啊!”
刁三萬抹著臉上的汗,說:“關老爺保佑,還算我刁三萬機靈,躲過瞭一場大禍。”
“都因為你這張不值錢的嘴!”
“老婆大人說得對……”刁三萬在自己臉上打瞭一巴掌。
戚二掌櫃隱忍著一直沒有發作。駝隊起程前的一個黃昏,戚二掌櫃將心中的仇恨爆發出來。晚飯後的時分,戚二掌櫃足足地喝瞭兩大碗稠稠的湯面之後,把空蕩蕩的海碗在小炕桌上推推。隨後將筷子嘩啦丟在桌子上,也不知怎麼一根紅柳筷子就掉在地上瞭。
坐在炕沿兒上的戚二嫂扭頭看瞭丈夫一眼,嘴唇動瞭動沒有發作起來。她跳下地彎腰把筷子撿起來瞭:“你還吃嗎?”戚二嫂把筷子擦擦,拿起碗準備給丈夫盛飯。
“不吃瞭!”傳來戚二沉悶的話。
戚二嫂詫異地望瞭丈夫一眼,問道:“你怎麼瞭?是身子骨不舒服嗎?”
“我不是身子骨不舒服。”
“那是咋回事?我看你臉色不好看。”戚二嫂伸手到戚二掌櫃頭上,“我摸摸,是不是著涼瞭。”
戚二躲瞭一下子把頭閃開瞭:“我是心裡不舒服!”
自從在刁三萬傢喝酒以後,戚二掌櫃再沒有和自己的媳婦親熱過一次。戚二嫂似乎猜到瞭什麼,也就不再多問。
臨到駝隊要起程的前一天晚上,溫情才又一次在他們夫妻間出現。戚二嫂一邊在燈下給丈夫縫補狐皮坎肩,一邊安頓說:“出門在外凡事都要多加小心。身子骨要緊……”
“沒事。駝道上走瞭多少年瞭。”戚二掌櫃語氣溫和地說,“你一個人在傢遇到的難事多,又沒有個幫手……”
“我肚裡也有瞭。”
“我知道。”
“你咋也不問問?”
“那有什麼,誰傢的女人不生孩子。”
那一夜戚二嫂接受瞭丈夫的親熱,但是事情做得很沒有味道。
“你咋不上勁兒?”事畢丈夫問妻子。
戚二嫂簡單地答復說:“我怕肚裡的孩子受制。”
在貼蔑兒拜興村種下的仇恨的種子,到瞭深秋後在駝道上發芽生長瞭。
不愉快的事情不可避免地發生瞭,在駝道上兩個漢子打起來瞭。起因很簡單,為瞭一件小事——吃飯的時候海九年把油茶撒到戚二掌櫃的駝屜上瞭。戚二掌櫃張口便罵起來:“你他媽的沒長眼睛!”
“說話客氣點兒。”
“對你不需要講什麼客氣。”
“我咋瞭?”
“你做的好事!不敢承認嗎?”
“什麼事?”
“你和我老婆的事!就這事,你敢不敢承認?”
“我怕什麼?”
“好,就是說你做瞭?”
還沒等海九年回答,戚二掌櫃一個餓虎撲食就把海九年壓倒在地上。兩個駝夫漢子扭打著在地上滾來滾去。也不知道怎麼的一來就像變戲法似的戚二的手裡就出現瞭一把尖刀,眨眼的工夫就見戚二掌櫃把刀子架在瞭海九年的脖子上,動作快得像閃電。
“我宰瞭你!你他媽的,欺負到我戚二的頭上來瞭。”
在場的人都傻瞭。
胡德全、王鍋頭、二鬥子、刁三萬和蹇傢兄弟將打架的人圍在中間。
王鍋頭喊:“戚二掌櫃,你可別做傻事!”
“你們誰也別過來!”
“有話好說!”刁三萬急得直擺手。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我咽不下這口氣。”
“捉奸拿雙,捉賊拿贓,”王鍋頭說,“你沒憑沒據……”
“貼蔑兒拜興村的人全都知道瞭,海九年他給我戴瞭一頂綠帽子。”
“說出一個證人來。”
“好,刁三萬。他親眼所見。”
刁三萬給眾人一看,嚇得直哆嗦,一個勁兒往別人的身後躲:“戚二掌櫃——你血口噴人!”
危急關頭又是胡德全那裹瞭蟒皮的鋼鞭發揮瞭作用,鋼鞭在戚二掌櫃和海九年的頭頂上嗖嗖叫著,迫使兩個扭在一起的漢子怪叫著跳開瞭。他們各自拿手捂著自己的胳膊,兩個人的胳膊上同時出現瞭幾道鮮紅的血印子。
“兔崽子們!別忘瞭這可是在駝道上!整個貼蔑兒拜興村的身傢性命全都在駝隊身上押著呢!”
狂風突然襲來轉移瞭人們的註意力。風中夾雜著狼的嗥叫聲,越來越響亮清晰地傳進人們的耳朵。
“有狼!”牛二板招呼大夥,“掌櫃子、夥計們操傢夥!”
護衛狗們都吠叫起來,群狗集合在一起向野狼叫囂的地方沖過去。
大夥兒都撲向各自的駝列,從貨馱間抽出自己的武器。
“海九年,你等著。”戚二惡狠狠地說著,跟在群狗的後面向黑暗中的草原跑去。
危險很快解除瞭,人們三三兩兩地回到房子裡。
是王鍋頭第一個發現瞭海九年脖子上的傷,他扳著海九年的肩膀讓海九年側過身體把頭湊到油燈跟前:“我看看。”
鋒利的刀刃已經在海九年的脖子上劃開一道血口子,一道鮮血像蠕動的蚯蚓似的順著骯臟的脖子流進衣服下面去瞭。
王鍋頭給海九年的傷口敷瞭藥,用佈條子將傷口纏住。
事後王鍋頭奇怪地問海九年:“這麼重的傷你自己不知道?”
“不知道。”
“你就不疼?”
“不疼。”
所有的人都明白,事情隻不過是暫時過去瞭,但誰都知道不論白天還是晚上,在海九年的頭上始終有一柄利劍在懸著。仇恨就像一個看不見的魔影,不管海九年做什麼,走到哪裡都罩著他。所有的人都擔心也許某一個早晨當人們起身的時候會發現海九年已經死去瞭。為瞭這樣的悲劇不要發生,王鍋頭專門找瞭戚二掌櫃談話,警告他不要暗算海九年。
“總有一天我戚二會把海九年的腦袋擰下來,不過明人不做暗事!王鍋頭你放心,我戚二是不會暗算他的。”戚二掌櫃這樣答復王鍋頭。
話雖然是這麼說的,但是王鍋頭還是放心不下,他一再提醒海九年多加註意。
對於王鍋頭的提醒海九年的回答是:“現在不是他戚二還沒有把我殺死麼,既然還有口氣在喘著,我海九年就得繼續在駝道上往前走。”
二
歸化城。大南街,一片繁華熱鬧的景象,大街上人頭攢動。戚二嫂、麻三嬸、白駝寡婦擠在人群中間走著。她們來到一片雜貨攤子跟前。耳墜、手鐲、項鏈、戒指、香包……戚二嫂手裡拿著一個佈娃娃,正在欣賞著。
結果被白駝寡婦發現瞭,經驗豐富的女人走到戚二嫂身後觀察瞭好一會兒,伸手把戚二嫂手裡的佈娃娃奪過去瞭:“這是什麼?”
戚二嫂的臉騰地一下就紅瞭,遮掩著說:“沒什麼。”
“你瞞不瞭我,我是誰?我什麼事沒有經見過?”白駝寡婦上下打量著戚二嫂,說道,“說吧,你肚子裡是不是有瞭?幾個月瞭?”
“……三個月吧。”
“我早就發覺你不大對勁兒啦,”白駝寡婦說,“還是上個月十五那天在村西的草灘,有一次我遠遠地看見你好像在嘔吐呢。”
“好難受。”
“是瘦多瞭。”戚二嫂猶猶疑疑地承認。
“愛吃什麼?”
“就想吃酸杏。”
“可惜,季節不行瞭,晚瞭。”白駝寡婦說,“早半個月咱這山上到處都是山杏哩。”
“是啊,什麼東西越是沒有就越是想,有的時候又不稀罕。真是沒辦法!”
過瞭兩天,一個黃昏,白駝寡婦來找戚二嫂。恰巧是個陰天,天黑得早。白駝寡婦也沒敲門,直接走進瞭戚二嫂屋裡,正坐在地上拉風箱的戚二嫂被她嚇瞭一跳,從小凳子上跳起來瞭:“這是誰呀,嚇死我瞭!”
“還怪我?”白駝寡婦說,“喊你好幾聲都不答應,腦子裡想甚呢?”
“能想什麼?”戚二嫂趕忙招呼客人,“快上炕吧,我正蒸糕呢。俗話說得好趕得早不如趕得巧。”
客人上瞭炕,戚二嫂又說:“你把油燈替我點著,今兒個陰天,天黑得早。”
待到油燈橙黃色的光亮照亮屋子,戚二嫂又被嚇瞭一跳,“你的臉是怎麼瞭?”
“沒怎麼。”
“怎麼血糊拉茬的?”
“是嗎?”白駝寡婦拿手抹著自己的臉,“我怎麼不覺得?”
“你是做什麼去啦?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
“我到鷂子溝去瞭。”
“幹什麼?鷂子溝多危險哪,都說是那溝裡有狼呢。”
白駝寡婦把一個毛口袋朝炕桌上一蹾,說:“我摘酸杏去瞭!你看,這麼多。我知道現在這季節也隻有鷂子溝還能有,別處哪也找不到瞭。”
戚二嫂一下愣住瞭!她被震懾瞭,喃喃地說道:“你是為我才弄成這副樣子的?”
“我知道你愛吃酸杏。”說著白駝寡婦把她受傷的臉扭到一邊去瞭。
眼看著戚二嫂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但是人們還是看到每天早上她自己親自把自傢的駱駝趕到村西的草灘上去。看著戚二嫂在村道上艱難地挪動著身子,麻三嬸勸道:“別逞能瞭,誰也不是鐵打的。”
但固執的戚二嫂還是不肯把駱駝交給別人,堅持自己放牧駱駝。
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在村西草灘放牧的時候戚二嫂好端端地突然就覺得自己的肚子一陣痛。待到那波浪似的疼痛第三次襲來的時候,戚二嫂感到害怕瞭,她喊叫起來:“麻三嬸!”
麻三嬸跑著來到戚二嫂身邊:“怎麼瞭?”麻三嬸問,“看你臉上這麼多汗!”
戚二嫂彎著腰捂著肚子:“我肚子疼。”
“是哪裡?”
麻三嬸仔細觀察著,伸手在戚二嫂身上摸著:“八成是要生瞭吧。”
“你說什麼?”
“我是說你要生孩子瞭,”麻三嬸板起臉來說,“怎麼勸你也沒用,就是不肯聽話。現在怎麼辦?”
“我……哪裡會知道?”戚二嫂愁眉苦臉地回答著麻三嬸的問話,心裡七上八下地想著危險的後果,“我該咋辦呢?疼得要死……說不出話來瞭。”
婦女們從四面八方朝這兒跑過來。
就在那個初春的下午,戚二嫂把自己的女孩生在瞭沙灘上。大傢用樹幹紮成一個臨時的擔架,把戚二嫂抬回村裡去。
小姑娘皮膚分外地白皙,眼睛黑黑的,一看就非常健康。事實上小姑娘自打落地一直長到三個月從來沒有鬧過什麼毛病,連個頭疼腦熱也沒有,非常省心。楊樹葉抽芽的時候小姑娘就敢到屋子外邊來瞭,戚二嫂放駝的時候或是串門的時候就把女孩抱在懷裡。村子裡的女人們都很喜歡這個小女孩,問起戚二嫂孩子的名字。戚二嫂說:“等孩子爹回來由她爹來取吧。”
於是村子裡的人們就臨時管戚二嫂的女兒叫“丫頭”。
隻有戚二嫂自己最清楚,這個孩子是誰的骨血。她咬著牙對誰也不肯說。
但是不說也瞞不瞭明眼的人,白駝寡婦就看出蹊蹺來瞭。這天傍晚白駝寡婦到二嫂傢串門,她把孩子抱起來逗著端詳著,脫口說道:“我一眼就看出來瞭。”
“看出什麼瞭?”
“你看,這孩子的眼睛,黑色的睫毛,棕黃色的眼球……”
“怎麼瞭?”
“像一個人。”
“我吧?”
白駝寡婦搖頭。
“戚二?”
“哼!”白駝寡婦撇撇嘴直搖頭。
“你說像誰?”
“海九年!”
“看我不扯爛你的嘴!”
夜裡,戚二嫂就著油燈久久地盯著孩子的眼睛看,覺得白駝寡婦說得準。孩子就是海九年的,不僅是眼睛,什麼都像,嘴巴、額頭、鼻子……
不用說戚二嫂心裡是多麼的熨帖。過瞭幾天婦女們又湊到一起,戚二嫂主動問白駝寡婦:“嫂子,你說這會兒咱貼蔑兒拜興村的駝隊行走在哪裡瞭?”
“行走在哪裡?這我可說不好。”白駝寡婦為難地說,“大概在喀爾喀草原的西部吧。”
“大概……”戚二嫂遐想著,臉上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幸福。
“可惜孩子的爹不在跟前。”
“等他從駝道上回來,孩子怕是都會爬瞭。”
“那還用說,三翻六坐七爬爬麼!”
……
三
沒等到戚二掌櫃對海九年實施報復的計劃,一場意外的災禍就降臨到海九年的頭上。隆冬的喀爾喀草原,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向四面八方鋪展著。在雪原的某些地段,艾蒿刺穿瞭雪層,艾蒿粗壯的長稈在西北風中可憐地抖動著。西北風很冷靜地刮著,一陣緊似一陣,把高岡上的積雪一點一點搬到低窪的地方去瞭。在西北風的尖利哨聲中,艾蒿不時發出“噼噼啪啪”的斷裂聲。貼蔑兒拜興村的駝隊在茫茫的雪原上行進,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蠕動著的黑色小線蟲,都認不出每個人的臉來瞭,胡子、眉毛、眼睫毛全都掛滿瞭白霜。
這次的西行在海九年的記憶中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為艱難的一次跋涉瞭。駝隊剛剛翻越陰山就遭遇上瞭這場大雪。綿延三千裡的冰雪道路把他的體力消耗盡瞭,雙腿磕磕絆絆地捯動著,身體就像即將坍塌的山崖,飄飄忽忽的怎麼也把握不住。
一個小黑點在駝隊的最前面迅速移動,海九年知道那是領房人牛二板和他的驪馬。海九年從來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懷著急切的心情企盼著牛二板的歌聲,企盼著前方亮起那藍色的閃電——那閃電來自領房人手中的刀形火鐮。隻要領房人的歌聲一唱起來,藍色的閃電亮起來,程頭就到瞭!從昨天的後晌起程,在風雪中跋涉瞭百十多裡路,不論是人還是駝都已經筋疲力竭瞭。沒有誰不盼著到瞭程頭好好休息休息,大傢圍著篝火熱乎乎地喝幾碗王鍋頭熬的牛油茶,然後把凍成冰坨子的匣子鞋脫下來——不喝牛油茶那匣子鞋是脫不掉的,美美地睡上一覺,這成瞭海九年此刻唯一的指望和最高的理想。
人人都說拉駱駝好,
爬冰臥雪誰知道?
氈墊、毛襪、匣子鞋,
黑風黑雪凍瞭臉。
搭起帳房熬滾茶,
幹糧凍得硬邦邦!
……
果然牛領房的歌聲順著風飄來瞭!黑暗中那藍色的閃電——火鐮發出的火光—放射出一束束耀眼的光亮。海九年不由得一陣興奮,他把手伸到懷裡去拿酒鱉子。他想喝兩口酒給自己鼓鼓勁兒,趕快走完最後這一截路。哪想到心裡一松就壞瞭事,他猛然間覺得兩腿一軟,一頭就栽倒在瞭雪窩子裡……
醒來時海九年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帳篷房子裡瞭。不用問他也知道是二鬥子把自己背到營地的,許多駝夫圍在海九年的身旁。
刁三萬用手碰在瞭九年的臉上,驚叫起來:“唉呀,海掌櫃不對瞭,他的臉都燙手呢。”
王鍋頭沉著臉把兩根手指頭從海九年的手腕上挪開:“這後生的苗頭不好,怕是得瞭傷寒。”
刁三萬慌忙往邊上挪挪身子:“要真的是傷寒是會傳染人的!”
眾人的臉上都現出恐怖的神色。
“這可怎麼辦?”二鬥子焦急地望著王鍋頭的眼睛,“您得想辦法把九哥的病治好。”
王鍋頭已經在帳篷裡站起來瞭,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個小佈袋兒,從裡面捏出兩個小紙包交在二鬥子手上:“這兩包藥你給他吃下去,能不能好就看他的命瞭,駝道上行走的人得瞭病得拿命扛著。”
二鬥子用牛耳尖刀把海九年的牙齒撬開,刁三萬用雪化成的水把藥面兒拌成糊糊灌進瞭九年的嘴裡。海九年半仰半坐地靠在刁三萬的身上,他的三角形的喉結在骯臟的皮膚下面上下滾動著,已經說不出話來瞭。
半夜裡刁三萬被什麼聲音吵醒瞭,他翻起身來看見躺在自己身邊的海九年正在閉著眼睛吶喊。一縷從帳篷的氈門簾縫隙照進來的月光恰巧停在海九年的臉上,刁三萬清清楚楚地看見海九年的臉上像蒙上瞭一塊月藍色的佈,痛苦的表情使他感到非常恐怖。刁三萬用手搖瞭搖海九年的身體,海九年停止瞭吶喊。
第二天起程的時候,二鬥子把他的把兄弟裝在一個騰空瞭的貨簍子裡,用繩子綁在駱駝背上。
二鬥子在他的身上蓋瞭兩件老羊皮襖。海九年緊閉著眼睛,牙齒咬得咔咔直響。從他的嘴裡呼出來的氣在他毛茸茸的胡子上、狐貍皮風帽兩邊的耳簾上和長長的眼睫毛和眉毛上結瞭一層白白的霜,已經看不出人的本來面目瞭。
從這天起二鬥子把海九年牽引的十八峰駱駝全都歸到自己的駝列裡來瞭,他一個人擔負起瞭兩個駝夫身上的重擔,同時還要照顧他生病的拜把子兄弟。每到一個程頭二鬥子都要獨自一個人把兩個駝列的貨馱子全部卸下來,第二天再重新一個一個裝上去,就連海九年應該承當的拾柴火、放牧駱駝、夜裡做警戒值班的工作二鬥子也全都承擔起來瞭。在這個小個子駝夫的身上似乎有著永遠也消耗不完的力量與熱情,每到程頭駝夫們把各自的營生做完之後圍著王鍋頭的灶火喝茶,他們看著二鬥子矮小的身體迅速地奔跑著把一個個貨馱子卸下來。有時候戚二掌櫃或是刁三萬也會伸出手來幫一幫二鬥子。
通常情況下吝嗇的“狼人”刁三萬總要嘮叨著埋怨二鬥子:“甚人甚命,海九年他落到這步田地這都是命裡註定的,你幫不瞭他。這是駝道上誰都知道的事情,沒有哪個得傷寒病的人能活著走出草原的。莫不如趁著他的身體還有熱乎氣兒給他折疊起來,還好裝在簍子裡帶走。不然的話你就隻有把你的把兄弟扔在這荒野裡瞭。”
刁三萬找到戚二掌櫃,把他拉到房子外面悄聲道:“你看咋辦?”
“什麼意思?”
“大傢在議論,把海九年疊瞭吧,不然……誰也下不瞭手,要不你來?”
“你他媽的還是不是人?”戚二罵起來,“你們把我戚二看成什麼人瞭?落井下石——趁早別想,我做不到!”
戚二與海九年和好瞭,他來到仇人跟前,說的話很實在:“我心裡恨你……可是我還是希望你活下來。咱們以後再算賬。”
海九年斷斷續續地說:“你要好好看護……戚二嫂,多關照她……是個難得的好女人。”
“我記下瞭。”
人們奇怪地看到這些日子戚二掌櫃差不多每天都要到海九年跟前,和病倒的情敵說話。
二鬥子很警惕地註意著戚二掌櫃的一舉一動。
二鬥子不說話,他依舊默默地毫無怨言地為海九年做著一切,在路上二鬥子經常會把駝列停下來,他讓駱駝臥倒,自己趴在海九年的臉上,一邊“九哥,九哥”地喊著,一邊仔細地觀察著海九年的臉,註意著海九年臉上的每一點細微的變化。他心裡害怕地想道:他不會死瞭吧,若是他死去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那麼我連為他疊屍的事也不能做瞭。
每到一個程頭,二鬥子顧不上自己吃飯,總要先照顧海九年。他把幹烙餅嚼碎瞭用手指頭塞進海九年的嘴裡去,這活兒細致得簡直就像對待嬰兒一樣。有時候昏迷中的海九年並不能夠很好地配合給他喂飯的人,他的牙齒經常是緊閉著的。喂海九年一次飯要用掉半個時辰的工夫,常常是同伴們都已經吃完飯開始脫掉皮襖要睡覺瞭,還看見二鬥子就著油燈的燈光在喂海九年吃飯呢。這種時候胡德全就會說:“二鬥子,你該不是在喂一個嬰兒吧?”
“二鬥子有做娘的心腸呢。”
眾人議論著各自睡瞭,隻有王鍋頭匆匆忙忙地收拾著鍋碗瓢盆,走到九年跟前,說:“我來喂,你趕快吃飯吧,碗裡的面條都快涼透瞭。”
這樣的日子過瞭差不多有六七天的光景。有一次二鬥子替海九年值班,他抱著一支伯勒根獵槍坐在篝火旁守夜。猛地聽到帳篷裡響起瞭一聲奇怪的喊叫,二鬥子沖進帳篷,看見刁三萬、牛二板、胡德全、蹇二幾個人正圍著海九年。二鬥子看見海九年仰躺在地氈上,蹇二按著海九年的肩膀,胡德全和刁三萬各抓著海九年的一隻光腿,他們已經把海九年的腿疊起來瞭,正在向下使勁地疊壓著。海九年的身體像彈簧似的跳著,從人縫間二鬥子看到瞭海九年的一雙眼睛圓睜著,恐怖的光亮正從他的眼睛深處向外亂射,海九年那可怖的目光與二鬥子的目光撞在瞭一起。
“二鬥子!”海九年絕望的聲音就像炸雷似的沖擊著二鬥子的耳膜。
二鬥子憤怒地把胡德全、刁三萬推倒在地上,用伯勒根槍沖著刁三萬,槍栓拉得呼啦啦響:“誰敢再動手害九年哥,我就拿槍子兒崩瞭他!”
刁三萬望著黑洞洞的槍口愣住瞭。
胡德全說:“二鬥子,你別胡鬧。大夥這麼做是為瞭海掌櫃好,也是為瞭你好,誰都知道在駝道上得這麼重的病是肯定活不成的。”
“必死無疑!”蹇二說。
二鬥子吼道:“你們一個個都沒長眼睛嗎?沒看見九年哥他還睜著眼睛呢,他還在喊我呢,咋說就沒救瞭呢?”
刁三萬拿巴掌在臉上抹著淚:“二鬥子,你別怪大傢,大夥是怕你於心不忍才背著你給九年疊屍的。”
二鬥子叫罵著跑出去瞭,在另一頂帳篷房裡,二鬥子把躺在皮襖下的王鍋頭拽瞭起來。二鬥子用他有力的手指掐著王鍋頭的脖子,另一隻手把槍口抵在瞭王鍋頭的腦門兒上,問道:“你給九年算卦的時候是咋說的?你不是說九年哥他是大福大貴的命嗎?”
王鍋頭被二鬥子掐著脖子喘不上氣瞭,翻著白眼珠向二鬥子點點頭。
二鬥子拿瞭藥旋風般地跑回自己的帳篷。他用槍逼著讓刁三萬和王鍋頭一個撬開海九年的嘴,另一個拿吃飯的勺子把藥給海九年灌到嘴裡去。
也許是出於對死亡的恐懼,海九年這一次醒來之後再也沒有把眼睛閉上。肌肉在他的像蠟一樣失去光澤的臉上神經質地顫動著,臉上露出瞭難以言說的痛苦和絕望的表情。
二鬥子伏在海九年的胸前,他聽出來,更準確地說是猜到瞭海九年動著嘴唇在問他:“這裡是什麼地方?”
“石柱山。”二鬥子大聲地喊著告訴海九年。
二鬥子聽見海九年輕聲說道:“就把我扔在這兒算瞭。我知道我已經沒指望瞭。”
海九年在二鬥子的懷裡坐起來,他的目光從帳篷口伸出去,恰巧能夠看見立在一座雪崗上的石柱。
二鬥子沉默瞭一會兒同意瞭海九年的意見。他別無選擇,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帶著重病的夥伴走出雪原瞭。
“九哥,千萬記著這根石柱子……”他聽見二鬥子淚漣漣的聲音在說,“我不能再拖著你走瞭。”
刁三萬附在他的耳邊說:“我們找好一傢牧民,把你放在牧人的氈房裡。”
“聽天由命吧。”
“有什麼安頓的話你就全對二鬥子說瞭吧。”
“來年路過這兒我們接你。”
……
戚二掌櫃走到海九年跟前,一把將海九年的一隻不會動彈的手抓在他有力的大手中間:“海掌櫃!不說出來我的心裡過不去,我自己難受。我曾經想暗算你……就在你值夜放牧駱駝的那天……”
“哦……”海九年已經說不出話來瞭,他的意識已經模糊瞭。
“現在我後悔瞭。兄弟!我不是人……我給你吃飯的碗裡放瞭斷腸草的汁兒。”戚二掌櫃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是你的命大,那碗毒水在你回來之前給狗喝瞭,我把一條狗給毒死瞭。”
海九年沒能把戚二掌櫃的話聽完就又昏過去瞭。
九年和二鬥子全都不知道,那根蒼灰色的石柱原本是一頭猛獁象的巨大牙齒,經數十萬年的作用已經變成化石。七百年前成吉思汗經過這裡發現瞭它,把它視為神物。成吉思汗命手下的戰士將猛獁象牙化石從地下掘出來,栽在土崗上,作為軍隊移動的標志物。
二鬥子知道海九年與大傢的告別事實上已經是一場最後的訣別。
把海九年抱上駱駝的脊背,在兩個駝峰之間放好。二鬥子騎上去把自己的把兄弟緊緊地抱住,王鍋頭、刁三萬、牛二板保護著,組成一支小小的駝隊,把海九年送走瞭。雪越下越急,駝隊移動著,很快就被雪霧遮擋瞭。
對於二鬥子來說,這一個場景是他一輩子都不能忘掉的:弟兄們把海九年放在牧人的氈包中,王鍋頭從懷裡掏出一小包碎銀子交在女主人的手上,用蒙古語說著,請求她照顧好生病的同伴,王鍋頭的手在劇烈地顫抖!刁三萬扭過身子偷偷地抹眼淚。
他們離開牧人的氈包,走出一段路二鬥子突然抖動韁繩吆喝著駱駝返瞭回去。他撲進牧人的大氈包咚的一聲跪下,渾身亂摸著掏出最後一點碎銀子捧在手掌上,請求說:“大姐!你一定要看護好我的哥哥啊!他是個苦命的人。”
那時候海九年醒瞭,嘴唇翕動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的黑色目光像鉤子似的拉拽著二鬥子的身體,讓他無法邁動腳步。
二鬥子猜出來海九年是想對他說:“帶我走……”
海九年絕望的眼神中透出的恐怖神情讓二鬥子一輩子都忘不瞭。
鉛雲低垂,大雪飄飄,呼嘯的西北風陪伴著駝隊。
駝隊響亮的腳步聲通過凝凍的大地傳達給人的身體,悲痛像一個看不見的影子隨著駝隊走完瞭數千裡的冰雪道路。
四
轉年駝隊回到貼蔑兒拜興村,在村口懷抱著孩子的戚二嫂迎接瞭自個兒的丈夫。
戚二掌櫃從妻子手裡接過女兒,抱在懷裡。孩子已經半歲大瞭,第一次看見自己的父親嚇得哭起來,兩隻小胳膊大張著要媽媽。
“算瞭,看你別把孩子嚇壞。”戚二嫂要過孩子。
戚二掌櫃喜滋滋地望著女兒的小臉笑著,與妻子並肩走回村子裡去。
海九年病倒在喀爾喀草原上的消息戚二嫂是從丈夫戚二掌櫃嘴裡知道的。駝隊回來那天戚二嫂手裡捏著首駝的韁繩,回頭望瞭好幾次沒看見海九年的影子,心下嘀咕著“海九年咋不見瞭呢”,終於沒好意思問出口。
王鍋頭牽著海九年的駝列從戚二嫂身邊走過去,低著頭沒吱聲。
戚二嫂一眼就從那駝列的鞍氈上認出瞭是海九年的駝列,緊張的神經猛地一下在頭腦中蹦跳起來。她一把拽住駱駝韁繩,問戚二掌櫃:“海九年呢?”
“留在草地上瞭。”
“怎麼回事?出瞭什麼事?”
“病倒瞭。”戚二掌櫃簡單地回答著。戚二掌櫃以從未有過的寬容,回憶瞭海九年的許多往事。
戚二嫂覺得再問下去就不方便瞭。
難堪的沉默一直延續到晚飯以後。酒足飯飽,戚二掌櫃坐在炕上懷抱著女兒,抓起一把葡萄幹兒,逗著女兒玩兒,女兒的天真笑聲在屋子裡回蕩著。
戚二嫂卻癡呆呆地望著一個地方想起瞭心事。是的,一個駝夫在駝道上病倒瞭,不能跟大隊繼續前進,他被同伴送進一傢牧人的氈包。駝隊繼續前進瞭,那駝夫的命運就像一片秋天的落葉隨著牧人的氈包在草原上遷徙,從此音訊全無。也許他很快就死瞭,也許他會漸漸習慣牧人的生活而在草原上留下來,變成一個真正的牧人。這種發生在歸化駝夫身上的故事太多瞭,也太相似瞭,而他們中大多數人逃不脫悲劇的命運,因草原上缺醫少藥得不到及時的醫治死去瞭。在歸化城隻需喝兩包草藥就能治好的小病,放在駝道上就會釀成要命的絕癥。
整整一個晚上,戚二嫂輾轉反側。過去日子裡海九年的形象一個挨一個地出現在她的眼前,他的笑容、他走路的姿勢、他沉默寡言的樣子,一個個全都活瞭。海九年的每一個樣子、每一個表情都讓她心痛,痛得就像有人拿錐子在紮她的心!戚二嫂無言地哭泣起來。
半夜裡戚二掌櫃被妻子的哭聲吵醒瞭,他懵懵懂懂地問:“幹什麼呢?你在哭嗎?”
黑暗中戚二嫂遮掩著應付說:“沒事,我做瞭一個噩夢。”
半個月的工夫戚二嫂人瘦得已經脫瞭形,兩隻眼睛深陷在眼眶裡,無神地向外望著。
一連過瞭三天,戚二嫂再也坐不住瞭,晚飯後碗筷也沒收拾就來到刁三萬傢,隔著柵欄院門喊:“他三嬸,你傢二鬥子在傢嗎?”
她想找二鬥子這個海九年的把兄弟說說他和海九年最後分別時候的情形。盡管那場景從王鍋頭、刁三萬、胡德全乃至自己的丈夫戚二掌櫃嘴裡說瞭無數遍,她還是不肯甘心,總覺得一些細節她沒有瞭解清楚。麻三嬸走到屋子外邊來瞭:“是戚二嫂呀,我當是誰呢。怎麼不進屋裡來?”
“我找二鬥子問個話。”
麻三嬸:“唉,我傢二鬥子一天到晚不著傢。”
戚二嫂看出瞭麻三嬸言辭躲躲閃閃。
戚二嫂紅著臉走瞭,在村巷裡與一個喝得醉醺醺的人撞瞭個滿懷,那人軟綿綿地癱倒瞭。與強烈的酒氣同時沖向她的還有一陣粗魯的叫罵:“日他媽的,是誰這麼不長眼……”
戚二嫂聽出瞭是二鬥子的聲音:“是我,戚二嫂。”
“你說你是誰?”二鬥子躺在地上不肯起來。
“怎麼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瞭?”戚二嫂把二鬥子拉起來瞭,二鬥子酥軟的身體靠在戚二嫂的肩膀上。
戚二嫂把二鬥子送回傢,結果是一無所獲,在麻三嬸的幫助下戚二嫂剛剛把二鬥子放到炕上,二鬥子就睡著瞭,麻三嬸一連推瞭好幾下也沒醒。
“好幾天瞭,”麻三嬸說,“自打回到村子裡,酒就沒醒過。我真擔心他這樣下去會喝死的。”
也不知道是清醒著還是夢境中,二鬥子竟然開口和麻三嬸對上瞭話:“管球著呢……老子死,死比活著好……九年哥他等我去呢。”
戚二嫂的心立刻又哆嗦起來。
麻三嬸剛要問二鬥子什麼,就見二鬥子翻個身又呼呼嚕嚕地睡著瞭。
七月,一場暴雨在歸化地方降下。大雨下瞭整整三天三夜,貼蔑兒拜興村不論是人還是牲畜全都被大雨圍困在瞭院子裡。就連狗都無法走出院子瞭,隻是在屋子的房簷下尋找一點東西勉強充饑。駱駝全都擠在一起,把彎曲的脖頸交織起來。它們沉默著閉著雙眼,痛苦地熬煎著等待著雨停的時刻。雨水把它們黃色的皮毛全都淋濕瞭。仔駝全都躲在成年駱駝的肚子底下,它們依靠母駝的奶水躲過瞭饑餓。洪水在大東溝裡日夜咆哮,巨大的轟鳴就像遠雷日夜不肯停歇。
給孩子起名字的事似乎是被做父親的給忘記瞭,不管是傢人還是村人大傢都還把戚二嫂的孩子叫做“丫頭”。
許多無所事事的漢子自動聚到瞭胡德全傢,玩色子賭博。他們的賭攤就像連綿的秋雨似的晝夜不停歇,看熱鬧的人比賭博的人更多。胡傢的大正房炕上炕下擠滿瞭人。反正是被大雨困住,誰也出不去。十好幾個漢子同時抽煙,翻騰的煙霧裝滿瞭屋子,從外邊看濃濃的煙霧從開著的窗戶冒出去,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著火瞭呢。
女主人一天到晚在人堆兒裡擠來擠去地招待著這些不請自到的客人,為客人端茶、上些零食。有時也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贏瞭註的人會忘情地呼喊,聲音大得仿佛要把房頂給掀起來,把女主人騷擾得不得休息,晚上隻好躲到放草料的廂房,和衣睡在草垛上。
大雨之後一連幾天二鬥子沒有回刁三萬的傢,刁三萬找不到二鬥子,按照自己的猜測往海九年的院子去瞭。
刁三萬怒氣沖沖地走進海九年的院子,結果被看到的景象弄呆瞭:二鬥子蹲在破損的院墻的墻頭上,手裡拿一塊破瞭角的瓦片給被雨水淋壞的墻頭戴上帽子。二鬥子做活做得很專註,戚二嫂站在墻根也挺忙亂,一會兒為二鬥子鏟泥,一會兒又扔掉鐵鍬為他拋遞磚和瓦。經過修理的院墻顯露出嶄新的面貌,看上去使人感到很舒服,透出一副有著主人勤勞的雙手管理的農傢院落的閑適和溫馨。
刁三萬笑瞭,心裡生出些許的羨慕。他蹲下去掏出煙袋慢慢地給銅煙鍋裡裝上煙絲。刁三萬抽著煙,欣賞著眼前難得一見的情形。刁三萬就蹲在戚二嫂的身旁,足足有三袋煙的工夫,做活的人居然都沒發現他。
後來戚二嫂被一陣突然響起的咳嗽聲驚瞭一跳,猛回頭發現刁三萬在距離自己很近的地方站著,正拿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
“哇!怎麼是你?刁掌櫃,你可把人嚇死瞭。”
“真是笑話,你戚二嫂是那種膽小的人嗎?”刁三萬語調陰陽怪氣地說著,拿眼睛看看二鬥子,又看看戚二嫂。
二鬥子斜睨瞭幹爹一眼,繼續著手裡的活兒。
“好哇,這泥瓦活兒做得真是不賴呀。”刁三萬諷刺道,“可是我的幹兒啊,你知道嗎?咱自己傢的院墻塌瞭一個大洞,駱駝都快能從墻洞跑出去啦!也沒有誰幫我修修。”
二鬥子還是一句話不說。
“這倒是啊,年頭不一樣瞭,什麼怪事情都出來瞭。”刁三萬嘲諷著說,“自己傢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別人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分不清楚裡外瞭……”
刁三萬的話使戚二嫂覺得很難堪,她的臉倏地就紅瞭。
二鬥子不理那一套,繼續不慌不忙地把手裡的活兒幹完瞭。順著戚二嫂為他搭好的梯子從墻頭上下來,拍拍手朝院門走去。刁三萬把煙鬥在鞋幫子上磕磕,慢慢站起來,也不忙著走,隻拿話諷刺著追趕著已經走到院子外面的二鬥子:“你著什麼急呀!不再幹一會兒啦?”
二鬥子理也不理幹爹,腳步聲咚咚地走遠瞭。
已經走到瞭院子門口,刁三萬又站住瞭,回頭看著戚二嫂獨自一人收拾著散落在院子裡的破磚碎瓦。刁三萬又想說話瞭,他湊近戚二嫂放低聲音問道:“要我幫忙嗎?”
“滾你媽的!”戚二嫂猛地抬起頭來,一邊罵著一邊眼睛在地上尋找著,抓起一把鐵鍬。鐵鍬掄起來嗖嗖響著,把刁三萬趕走瞭。
戚二掌櫃懷著隱隱的憤怒和對死去的人的憐惜與同情——他以為病在駝道上的海九年是必死無疑,體察到瞭妻子的心境,又不好拿話安慰她。於是夫妻單獨相處的時候就常常出現莫名其妙的沉默。在丈夫跟前戚二嫂覺得很壓抑,同時她也能以聰明女人的細致心理體察到戚二掌櫃幸災樂禍的意味,所以戚二嫂隻要能找到借口就盡量離丈夫遠一點。
一個傍晚,太陽已經落山很久瞭,草灘上灰蒙蒙的,天空若有若無地下著小雨,白駝寡婦到村西草灘去找一峰未歸的小駝。她發現一個影子在黃昏的細雨中晃動,她以為是她要找的小白駝。走過去卻發現是一個女人,正跪在地上燒紙呢。不用想白駝寡婦就猜到瞭是戚二嫂,陰黃色的火舌映著戚二嫂悲戚的臉。
白駝寡婦在戚二嫂身後站瞭一會兒,輕聲說:“戚二嫂。”
“哦,原來是白駝寡婦。”戚二嫂側身和白駝寡婦打招呼。
“今日是七月十五哩,我都忘得一幹二凈瞭。”
“是哩,鬼節。”
白駝寡婦嘆口氣說:“要我說你是不該燒紙的。”
“為什麼?”
戚二嫂拿一根木棍撥著火,但是火苗子卻被雨滴給澆滅瞭。
“不為什麼,你不見嗎?冥紙都點不起來。”白駝寡婦看到戚二嫂腦後的發髻被雨水淋濕瞭,閃射著濕漉漉的光,“人還沒有個確切信兒呢……俗話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你忘記瞭?”
白駝寡婦的一句話使戚二嫂激動起來,肩膀一聳一聳地抽搭。
白駝寡婦覺得心裡酸酸的,也直想掉眼淚,她蹲下去把一隻手放在戚二嫂的背上,撫摩著。
“哭也是不該的,人還不知道死活呢就哭。要是哪天早上海九年走回貼蔑兒拜興村該咋辦?”
“你別拿話來安慰我。你知道的,出瞭這麼大的事,叫我一個人悶在肚子裡亂猜。多少天瞭,自從駝隊回來我沒有一夜睡著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又不能跟人說。”戚二嫂說出瞭自己心裡的話。
“這都是命,”白駝寡婦說,“再等等消息吧,或許你更應該到關帝廟裡去,求求關老爺,也許會顯靈的。”
“你別再拿話騙我,駝道上的事我懂。”戚二嫂說,“海九年他回不來瞭。往後每年我沖著北邊的草地給他燒沓紙錢盡盡心。”
“話不能這麼說,”白駝寡婦反駁說,“想當年蹇老太爺被暴客綁架,都說是肯定回不來瞭,到瞭他老人傢還不是回來瞭嗎?”
戚二嫂說:“話是這麼說。”
白駝寡婦掐著指頭算著:“我問過胡馱頭瞭,是臘月十八。胡馱頭和二鬥子、刁三萬抬著把海掌櫃送進一傢蒙古牧民的氈包。”
“臘月十八……我記下瞭。”
“盼著吧。”
悲傷使戚二嫂的臉上像是掛瞭一層霜,白駝寡婦驚訝地想:這女人怕是四五十歲瞭。感嘆著女人的生命真是輕薄,是經不住幾番折騰的。
五
也許是過瞭一會兒,也許是過瞭很久,海九年已經完全搞不清楚瞭,他覺得那時間忽而就像他整個一生般的漫長,忽而又像眨眼之間那麼短暫。在黑暗的雪野上,靈魂奔跑著,呼號著找啊找啊,在一個地方終於找到瞭自己兄弟般的肉體。靈魂無限欣喜地撲過去,與肉體合在瞭一起……
這時候海九年開始蘇醒瞭。
首先出現在海九年視線中的是一座蒙古包的包頂——圓形的天窗,許多根白蠟木棍支撐起來包頂和覆蓋在上面的羊毛氈。
“我在哪兒?”海九年問道。他以為自己的聲音大得響徹瞭整個蒙古包,而實際上他的聲音很小,微弱得隻有伏在他的臉前才能聽得到。
海九年連問瞭幾遍無人應答,心裡就有點犯急。他掙紮著竭盡全力試圖坐起來,結果沒有成功,身體的各個部位都不肯聽從他的調遣。這情形讓海九年感到害怕瞭。在靈魂與肉體分離開來的時候他沒有害怕過,可是現在當他從死神的魔掌下逃脫出來的時候,他開始害怕瞭。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嬰兒般軟弱,甚至他都懷疑自己是否還活著。也不知道過瞭多久,終於得到瞭回應,是一連串呼哧呼哧的奇怪響聲。海九年把目光掃遍蒙古包的各個角落,結果看到離他很近的地方幾乎與他肩並肩地躺著一個人,呼哧呼哧的響動就是從那個人的喉嚨裡發出來的。從天窗投射下來的陽光時而強烈時而暗弱,海九年看到在變幻的陽光作用下那人的臉忽而暗綠忽而鐵青,十分可怕。陽光在晃動,有一會兒青藍和灰黃的顏色在那個人的臉上爭鬥,迅速漲大拉長,占去瞭整個臉的大部分面積。在那張可怕的臉上亮著兩個洞,有幽幽的藍光在閃動。海九年猜想那該是一雙眼睛。
發現海九年看到瞭自己,那個人臉上的表情松動瞭一下。於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對話就開始瞭。
“啊……唔唔……哇……”那個人問海九年。
海九年非常緊張,他不能斷定自己此刻是在天堂還是在地獄,他也不知道躺在他身邊的這個人是天堂裡幸福的弟兄,還是地獄裡的兇惡魔鬼。他急急忙忙說:“我……我還活著……我沒死……”
那人又說:“唔唔……啊……哇哇哇……”
“我叫海九年……我沒死……你要幹什麼?我還活著……”
海九年下意識地回答著,他認定眼前這個人是閻王爺派來的使者。慌亂中他在說明自己的時候也不知道使用的是蒙語、漢語還是俄語。
這場不會有結果的對話直到黃昏時分女主人放牧歸來方告結束。
年輕的女主人走進蒙古包,一看見海九年立刻笑瞭,她彎彎的細眉挑瞭起來,說道:“嗚哇!拉駱駝的人,你到底是醒過來啦!”
“我是在哪裡?”海九年用熟練的蒙古語問,他的意識已經清醒瞭,他猜到瞭這個蒙古女人是氈包的主人。
“這是我的氈房,”女主人說著又解釋道,“你是在我的傢裡,你覺得怎麼樣?是不是想吃點東西?要不要喝奶茶?”
海九年搖搖頭:“這裡是什麼地方?”
“怎麼,你不知道嗎?”女主人在他身邊跪下,伸手摸摸他的額頭,“好極瞭,已經退燒瞭!沒事瞭……看來你是被燒糊塗瞭,這裡是喀爾喀草原。你生瞭病,得的是傷寒癥,是駝隊中你的朋友們把你送到我這兒來的。你整整昏睡瞭三天三夜……”
“這麼說我這一次又沒有死……”海九年喃喃地說著,“老天不滅我呀!”海九年閉上瞭眼睛。
“瞧你說的!”女主人看到有眼淚從海九年緊閉著的眼縫中溢瞭出來,她用手帕把那淚擦掉,安慰道,“你別胡思亂想,拉駱駝的哥哥,像你這麼強壯的男人是絕不會輕易死去的!我請來的長老寺的喇嘛大夫就是這麼說的。”
海九年勉強把一大碗苦澀的蒙藥喝下去,就又昏昏沉沉地睡著瞭。他太虛弱瞭,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他睜開眼睛看到女主人坐在自己的身邊,她的一雙黑眼睛閃動著單純、善良的笑意望著他。
“謝謝你救瞭我的命。”海九年掙紮著想坐起來,但是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嬰兒似的軟弱無力。
“你別動,你想做什麼我來幫你幹。”女主人把一隻手放在海九年的胸脯上,“我剛做好瞭奶茶,你喝點兒吧。”這時候女主人的眼睛在離他很近的地方看著他。
海九年緊緊地咬住嘴唇,朝女主人重重地點瞭點頭。重新獲得生命的感慨壓迫著他,使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瞭。此刻他的心理和他的虛弱的身體一樣脆弱得很,他從女主人那溫暖的目光中感受到瞭母親、父親和杏兒的親情。一股熱流在他的胸膛裡升騰起來,沖上瞭喉嚨,堵得他喘不上氣瞭。
“老天不滅我古海!”海九年在心裡對自己說著,眼角上便溢出瞭一滴淚。那淚在他皮膚皸裂的顴骨上久久地駐留著,隨著他身體的哆嗦顫動著。那淚隻是一滴,再也沒有瞭。
“你怎麼啦?”女主人拿手帕給海九年輕輕地把淚擦去,“你是在為自己的生命擔憂嗎?你沒事的。”
“這是誰?”海九年用目光望著躺在他身邊的人問女主人,“他是你的阿爸嗎?”
歡欣的笑意迅速從女主人的臉上退去,她深深地嘆瞭一口氣,一字一板地說:“他是我的丈夫。”
女主人給海九年講述瞭自己丈夫的不幸故事。
女主人的丈夫是王府的一名馴馬手,三年前馴馬手在調馴一匹烈馬的時候不慎被那匹馬掀下瞭馬背,不幸的是馬的一隻蹄子恰巧踏在瞭他的脖子上,把他的頸骨踏成瞭粉碎性骨折。馴馬手僥幸活瞭下來,但是自那以後再也沒能站起來,同時他也失去瞭說話的能力。
那以後,有一天王爺親自來到王府的偏院。王爺走進立在馬廄旁邊的馴馬手住的小房子,說:“我可憐的馴馬手,災難把你折磨成瞭這副樣子,看見你就讓我心裡難過。你在王府為我服務整整二十八年,有無數的名馬良驥經你的手被調馴出來,你的功勞就連佛爺也會看在眼裡的,我絕不會忘記你。現在你成瞭殘廢人,再也不能為我調馴走馬瞭,那麼好吧,我就賞給你三九羊群、一對乳牛和駿馬三匹,再把王府裡最漂亮的丫頭送給你做妻子。你帶著屬於你的畜群和妻子隨便到哪裡都可以,去過像雲彩般自由自在的日子去吧!”臨出門的時候王爺又補充道,“你記住,隻要是在我的領地上,就免除你終生的一切勞役和賦稅!”
女主人是用勒勒車拉著丈夫離開王府的。女主人與馴馬手一直在草原上過著遷徙奔波的生活,馴馬手也一日不如一日。海九年醒來後的第五天,可憐的男主人死瞭。直到這時候海九年才知道女主人的名字:達爾瑪。
海九年幫著達爾瑪把可憐的馴馬手埋葬瞭。
渾渾噩噩的過瞭些日子,海九年終於下決心去追趕駝隊。
那個難忘的早晨就像拿刀子刻在巖石上似的永遠印在瞭海九年的記憶中。像每一個平常的早晨一樣,早茶過後達爾瑪照例騎著豹花馬去放羊,豹花馬腿細腰長,胸肌發達,皮毛油亮,走起路來步態矯健而又瀟灑。馬背上的達爾瑪輕搖曼擺,在唱著一首歌。羊群走上一個崗子。遠處是迷迷蒙蒙的晨霧,太陽像一盞罩在奶油色的燈罩裡的羊油燈,暈暈地發著亮,在羊群揚起的塵頭上塗抹著變幻不定的粉紅和蛋黃的顏色。一縷朝霞投射在達爾瑪的身上,海九年看到在丘崗的頂上出現瞭一個仙幻般的美麗剪影。驟然穿透晨霧的光束落在達爾瑪藍玉石的耳墜上,紅裡透紫,紫裡透藍。光線反射起來,像彩色的亂箭,射得海九年前俯後仰站立不穩。
海九年沉重的身軀靠在蒙古包的軟門框上,整個蒙古包被撞得訇-然作響。達爾瑪騎著豹花走馬最後在丘崗的頂上晃瞭一下,消失瞭。那裡留下瞭達爾瑪永遠也不會消逝的影子。草原靜謐無聲,讓人心慌意亂。海九年淒淒惶惶手足無措,他把目光轉向草灘,那匹暗紅色的老騍馬正伸長著脖子沖著達爾瑪消逝的那座丘崗呆望。
海九年不再猶豫,返身走進蒙古包:“我走啦……達爾瑪,我對不住你!”
海九年喃喃地說著,聲音大都被淚水浸在瞭心裡。湧出來的幾滴淚在眼眶裡悠悠打轉。他把一床羊皮被子抱在胸前聞著,被子散發著羊膻味兒和達爾瑪身上特有的馨香。那混合的氣味從鼻孔鉆進他的心臟,變成一根根鋼針,紮得他一陣陣發抖!後來海九年猛然跳起來,拿一塊粗佈單將自己的幾件衣物包起來,然後把佈包斜著綁在身上。最後跪下來沖著蒙古包正面的神龕磕瞭三個響頭,轉身跑出瞭氈包。
兩個時辰以後海九年騎著老騍馬來到瞭他所熟悉的駝道上,他找到瞭那個猛獁象牙化石。他跳下馬在草地上尋覓著,很快就發現瞭一堆新鮮的駝糞,沿著駝糞的方向追瞭不一會兒,就看見瞭一隊駝隊的影子。
這是歸化城的一支駝隊。領房人正是大盛魁的羊領房。通報過姓名,羊領房答應帶海九年跟隨駝隊返回歸化。
可是事情發生瞭變化,僅僅是第二天中午,達爾瑪就追瞭上來。整個行進的駝隊被護衛狗們的吠叫驚動瞭,駝隊自動停瞭下來,海九年和駝夫們緊張地操起傢夥——大傢以為暴客出現瞭。羊領房已經把槍端在手上,向那個女人瞄準著。
那女人騎著一匹豹花馬在草地上畫出半個圓來,躲避著群狗的攻擊,截住瞭駝隊的去路,她手裡握著的牛耳尖刀閃出一束束雪亮的白光。
羊領房舉起槍向跑過來的女人厲聲喝道:“停下!不準你過來。”
這時候海九年跑向羊領房,對他說:“羊領房,她不是暴客!千萬別動手!”
那女人勒住瞭馬。豹花馬暴躁地打著旋子,發出一陣陣高亢的嘶鳴。
羊領房不想拖延時間,就把兩隻空拳抱在胸前向那女人揖瞭揖,用蒙語說:“你我素不相識無恩無怨,請讓開路放我們的駝隊過去吧。我們是吃駝腳飯的人,耽誤瞭時日是要遭貨主罰銀子的!請姑娘高抬貴手。”
“這位師傅說得不錯,我們素不相識無恩無怨,我絕沒有為難駝隊的意思,隻是請你們把海九年交出來!”
駝夫們一窩蜂地跑過來看熱鬧。
“海九年你別做出這般窩囊樣!沒用。”羊領房拿馬鞭指著海九年罵道,“做小子的要拿得起放得下,眼下你說一句痛快話,你是願意跟駝隊走呢還是願意和這個蒙古女人回去?”
“我願跟駝隊走……”
這還有什麼好說的,既然海九年願意跟駝隊走,羊領房就得把他帶回歸化城。人不親土地還親呢,好歹是一個地界的人,又是吃駝道飯的。羊領房揮瞭一下手,駝隊開始起動瞭。
那女人牽著馬一步步走向海九年,但是她被羊領房擋住瞭。
“躲開!”那女人憤怒地朝羊領房喊道。
“別意氣用事,姑娘!”
話音未落,就見那女人猛地將手伸向腰間,胳膊肘子一旋鋥亮的牛耳尖刀就握在瞭手上。羊領房的馬被這突然出現的情形嚇得連連向後直退。
可是羊領房是什麼人,豈是一個蒙古女人一把牛耳尖刀能夠嚇得住的。說時遲那時快羊領房將身子一閃,同時拳頭出擊,聽得一聲響那女人手中的刀子已然落在瞭地上。說著一伸手把那女人的胳膊牢牢地抓住,任她怎樣掙紮也動彈不得。
駝隊經過那女人的身邊走遠瞭。
第二天,在駝隊紮房子的營地。後半夜躺下的駝夫們還在睡夢中呢,隻有兩名值班的駝夫在草灘裡看守著進食的駱駝,猛然間響起瞭護衛狗的吠叫聲。羊領房把腦袋伸向帳外,看見十幾隻護衛狗形成一個散兵線像展開的扇面朝著東邊的一座土崗包圍過去,有馬蹄聲隱隱從那裡傳來。
“這才隔瞭一天就又追來啦,真是癡心婆娘負心漢!”羊領房把羊皮大氅往身上圍圍緊坐在那裡兀自發起瞭感慨,“你說女人這東西也不知道是拿什麼做的,真是讓人犯迷糊。”
“羊領房,你躺著吧。”
羊領房正在穿衣服,聽見海九年說的話覺著十分詫異,就問海九年:“怎麼,你有辦法能把那個女人弄回去?”
“不是……”海九年已經穿好瞭衣服,鞋子也蹬上瞭,他一邊把腰帶往緊瞭紮著,一邊俯身拾起他隨身帶來的那個小包袱,“我跟她回去。”
羊領房呆在瞭那裡。在許多雙被海九年的意外舉動弄得迷惘不解的眼睛註視下,海九年高大的身軀在房子門口彎瞭一下腰走出去瞭。
所有的駝夫、掌櫃都跑出瞭房子。鍋頭喊住瞭護衛狗,狗們都蹲踞在草地上不動瞭。
海九年一步一步朝停在土坡上的那女人走過去。
但是海九年和達爾瑪後來的故事就是羊領房和他帶領的駝隊中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的瞭,也是他們想象不出來的!
海九年離開駝隊一步步地朝著達爾瑪走過去。
達爾瑪騎在豹花馬的背上等待著海九年,她臉上的表情十分平靜。讓海九年詫異的是她的身後多瞭一峰駱駝,駱駝的韁繩拴在豹花馬的鞍橋上,在它彎曲的龍頸旁邊吊著一隻碩大的牛尿泡水袋,沉甸甸地墜著。
海九年走近達爾瑪,眼睛也不看她,說:“走吧。”
他們沉默地走著。過瞭大約兩袋煙的工夫,海九年聽見達爾瑪說:“你騎著駱駝走吧。”達爾瑪吆喝駱駝臥倒,海九年爬到駱駝脊背上去瞭。這中間海九年始終沒說一句話。駱駝的韁繩仍然在豹花馬的鞍橋上拴著,海九年也不要求解開駱駝的韁繩。他在駝背上搖晃著,散漫的目光從半瞇著的眼睛縫中鋪灑出來。一片片草原和丘崗的模糊影子從他的身邊閃過。
達爾瑪放馬跑起來瞭,跑得越來越快。駱駝載著海九年在豹花馬的後面跟隨著。也不知道過瞭多久,海九年覺得自己的目光被一片陰影罩住瞭,他睜開眼睛,發現他們正面對著一座怪石嶙峋的大山。從陽光的角度判斷這座山是南北走向,往南往北都看不到盡頭,十分陌生地聳立著。一道狹窄幽深的峽谷躺在陽光的陰影下。在峽谷口的兩邊,像被刀削斧砍似的褐色巖石一層層地向上盤擦上去,一直升到目力不及的地方。看不到一隻飛鳥和野獸。在寂靜的壓迫下巨大的山脈、險峻的峽谷和它周圍的草原都可怕地沉默著,聽不到一點聲音。這裡肯定不是他和達爾瑪曾經居住過的草原。
海九年吃驚地問:“這什麼地方?”
達爾瑪沒有立刻回答,她下瞭馬,牽著韁繩走近海九年。海九年從臥倒的駱駝背上跳下來,疑疑惑惑地打量著這山。高聳的山峰沉默著,一座接一座連綿著望不到頭,有一種不好的猜測在他的心裡升騰起來,他覺得達爾瑪也許會幹出什麼可怕的事情。但是他從達爾瑪異常平靜的舉動中什麼跡象也沒發現。他註意著達爾瑪的每一個動作,看著她從豹花馬的鞍橋上把駱駝的韁繩解下來,交在他的手上。
達爾瑪的眼睛望著毛爾古沁峽谷對海九年說:“這裡就是毛爾古沁峽谷。”
一個霹靂在海九年的心頭炸響!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在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難道這就是恐怖的毛爾古沁峽谷嗎?”
“是的,”達爾瑪看出瞭九年的怯懦,問道,“你是害怕嗎?”
“哼!我怕什麼。”九年把腦袋甩瞭一下,語氣決絕地說,“腦袋掉瞭碗大的疤!你說吧,你要我怎麼樣?”
“現在我要送你過去。”達爾瑪說完不再理睬九年,隻管自個兒沖著峽谷跪下,兩眼微閉,手指撥弄著脖子上的佛珠禱告起來。
海九年不由自主地打量起瞭毛爾古沁峽谷:從表面看去這條狹長幽深的山谷並沒什麼太特別的地方,隻是它兩邊的巖壁更崢嶸陡峭,像被刀削斧砍過的褐紅色的巖石一層一層地聳上去。越往峽谷裡邊山崖越陡,峽谷越往上越窄,到瞭崖頂上的部位,兩邊的崖壁幾乎就要接上瞭,隻留出一線極狹窄的縫。太陽的光線隻有很少一點能夠射進峽谷中去,因而峽谷內十分陰暗。在山口前的闊地上立著兩個木架。九年走近瞭,認出那是兩個十字架。黑色的油漆早被風吹日曬得斑駁脫裂,上面的俄文字跡已經模糊不清難以辨認瞭。
一個響雷在他的腦海裡炸響!直到這時他才清醒地認識到,此刻自己就站在毛爾古沁峽谷的山口!正是眼前這個峽谷在十幾年前將牛領房帶領的駝隊全部埋葬!還有隨駝隊一起走的兩個俄羅斯人。現在海九年親眼看到的就是為那兩個俄國人所立十字架。海九年清楚地記得,那兩個俄國人,一個是地理學傢,一個是考古學傢。為瞭他們的死,歸化城的商民前後付出瞭將近八萬兩銀子!
在達爾瑪的指揮下,九年拿繩索把駱駝的嘴紮上,也把小狗巴卡的嘴纏住。達爾瑪用預先準備好的碎毛片包住豹花馬的蹄子。做這一切的時候海九年已經沒有瞭任何思想,隻聽憑達爾瑪的擺佈,達爾瑪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絕不多問一句。在他的心裡自己已經死瞭。他想:是達爾瑪給瞭他又一次生命,為瞭他背信棄義的逃離,達爾瑪怎麼處置自己都不過分。
海九年認定自己是必死無疑瞭。
一切準備好之後,海九年聽見達爾瑪說:“走吧!”
“往哪兒去?”
“向峽谷裡走。”
也不知道過瞭多久,海九年突然感到眼前一下子豁亮起來,一片金黃色的沙漠出現在他的面前。強烈的陽光刺激得海九年睜不開眼睛,他把手掌搭在眉骨上,打量著眼前的景物,黃色的沙漠在陽光下閃耀著一片金色的光芒。
達爾瑪已經把豹花馬嘴上的繩索解開瞭,豹花馬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將腦袋高高地揚起擺動著。達爾瑪嘴裡哼哼著,拿手撫摸著駱駝的脖頸,把纏在駱駝嘴上的繩索也解開瞭。
“這就是伊克沙漠,”達爾瑪整理著手中的繩索說,“南北不到二百裡。隻要一天一夜的工夫就能穿過去……”
“等等!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這是伊克沙漠,是片小沙漠……”
“不!我是問你,你剛才告訴我咱們穿越的這條峽谷是毛爾古沁峽谷?”
“對,是毛爾古沁峽谷。”
“可是……這是不可能的!毛爾古沁峽谷有神佛守護著,是任何人也不可能通過的。”
“可是我能夠,我知道它的秘密。”達爾瑪講起來瞭,“我阿爸活著的時候我們的傢就住在這一帶的草原上,那時候我們轉場走敖特爾每年都要穿過毛爾古沁峽谷。阿爸是從一位大喇嘛那裡得知毛爾古沁的秘密的。”
“達爾瑪!”直到這時海九年才明白發生瞭什麼事情,他激動得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瞭。
“你走吧,駱駝身上馱著水袋和幹糧,足夠你半個月用的。願神佛保佑你……你走吧!”
“叫我怎麼報答你?”
“不要,我不要你報答。這完全是神佛的旨意。你走吧,你是一個駝夫,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吧。記住,在喀爾喀草原上曾經有一個蒙古女人,她叫達爾瑪……”
海九年走起來,在第一個沙崗子上他回頭看瞭看:達爾瑪仍舊站在那兒望著。達爾瑪又追上來瞭,他想她肯定是後悔瞭。他立在那裡等待著,隻要達爾瑪一說出來讓他回去的話,他立刻會毫不猶豫地跟她返回去。但是沒有,達爾瑪從馬背上跳下來:“我忘記瞭告訴你,其實毛爾古沁根本沒有什麼咒語。隻要註意一點,那就是你在通過的時候千萬不要弄出一點聲響!你是一個駝夫,你將來會用得著的。”
海九年默默地點瞭點頭,隻覺得喉嚨一陣陣地哽咽,嘴唇哆嗦著,已經說不出話來瞭。他定定地望著達爾瑪,想把她的樣子永遠地記在心裡,但是淚眼婆娑中達爾瑪的身形越來越模糊。後來他感到達爾瑪把什麼東西掛在瞭自己的脖子上,同時聽見達爾瑪說:“這串佛珠送給你,它能保佑你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海九年牽著駱駝走起來,一步三回頭。
六
在村西的草灘上,駱駝散放著在安靜地吃草。牧駝狗在駝群周圍巡行。王鍋頭坐在一個沙堆上,他的腰部以下圍蓋著一件破舊的白茬子老羊皮襖,眼睛盯著手中的一個黑棗木的紡錘。紡錘飛速地旋轉著,於是一根細細的駝絨毛線就從老駝夫的手心下流出來。王鍋頭在紡毛線線呢。在貼蔑兒拜興村人人都會紡毛線,人人都會織毛活兒,什麼毛襪子、毛衣毛褲都會織。毛活兒織得好、織得精巧的不是留在傢裡的婦女,而是在駝道上奔波的男人,是那些牽著駝列趕大程的駝夫。一邊牧駝或者牽著駝列走長途,一邊隨手將脫落的駝毛揀拾起來,有空紡成毛線,然後按照自己的心願編織出各式各樣的毛活兒。
“王鍋頭!”還離得老遠,白駝寡婦就在喊,同時眼睛向四下裡張望著。
一看見白駝寡婦的樣子王鍋頭立刻就警惕瞭,心裡對自己說:“這是來找我代替那個剛剛離開的年輕駝夫瞭,我才不會上當呢。”
白駝寡婦又喊瞭一聲:“喊你半天咋不答應,聽不見還是怎麼的?”
王鍋頭諷刺道:“怎麼會聽不見,老遠我就聞到你散發出來的味道瞭。”
“瞎說,什麼味道……”
“女人的味道,”王鍋頭又補充道,“是寡婦的味道!”
“我有正經事情哩。”
“你說吧。”
“求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事你說吧,隻要是不讓我從口袋裡掏錢給你,那就什麼事都好說。”
“正經事。”白駝寡婦說,“我想請戚二嫂到我傢一趟,你給我傳個話。”
“什麼事你不能自己到戚傢的院子裡去?”
“不方便……是女人之間的事。”
王鍋頭答應瞭。
下午白駝寡婦在自己傢的院子門口迎接瞭戚二嫂:“怎麼,把孩子也抱上瞭?”
“放在傢裡不放心。”戚二嫂說。
白駝寡婦湊上前看看孩子,悄聲問:“睡著瞭?”
“睡著瞭。”戚二嫂壓低聲音說,“找我有事情?”
“也沒什麼打緊事,進屋吧。”白駝寡婦讓開路跟在戚二嫂的身後走進瞭屋子。
“坐吧!”戚二嫂聽到白駝寡婦在自己的身後說。可是她卻沒有立刻坐下,她被眼前的情形弄得很是詫異,問道:“你這是幹什麼?要請客啊?”
“說請客也行。”
“是什麼貴客啊?”
“貴客就是你。怎麼,你不願意赴我的宴嗎?”
“哪裡話,是不好意思勞煩你。”
“現在還講什麼客氣話。”白駝寡婦問,“你要先吃一點東西嗎?對瞭,把孩子先放下。”
戚二嫂懷裡抱著孩子,用胳膊肘子和膝蓋支撐著很費力地爬上炕。
隔著小炕桌兩個女人面對面坐好瞭。戚二嫂註視著對面的白駝寡婦,心裡升起一個疑問:“這就是自己過去的情敵嗎?”她有一種雲裡霧裡的感覺。
白駝寡婦熟練地為戚二嫂面前的酒盅斟滿瞭酒。
“喝一點兒吧。”白駝寡婦端起酒盅朝戚二嫂照照。
“好,咱們喝!”
言語很少,一連喝瞭五六盅,兩個人也沒說幾句話。後來自然而然就把話題扯到瞭駝道和遠行的駝隊身上。
白駝寡婦長籲瞭一口氣,感嘆道:“駝道啊,可真是一條要我們女人命的路哇!”
“可是也給人生活,也讓人牽腸掛肚,”戚二嫂說,“沒有駝道我們這些養駝戶吃什麼去?”
“是啊,駝道就像種田人手裡的土地。”
“這我知道,我們身上穿的、嘴裡吃的全都是駝道帶來的。”
對話在不知不覺中展開,兩個女人像男人似的推杯換盞,喝著酒,話就越來越多。
“不管怎麼我們女人還是得活下去。”
老資格的寡婦註意地觀察著這個昔日情敵的表情,復雜的感受在她的心頭翻滾著。
而戚二嫂呢,與白駝寡婦同村住瞭這麼多年,這還是頭一次說知心話,也是頭一次感到白駝寡婦心地的美好和善良。
白駝寡婦的每一句話都讓她聽著心裡舒服:“如今咱倆可是同病相憐瞭!”
戚二嫂道歉道:“過去我曾經詛咒過你。”
“快不用說瞭,這種時候還是說說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吧。你身邊有個孩子,真讓人羨慕!”白駝寡婦把目光移到睡在身邊的孩子身上。
“是哩,你說對瞭。要不是有這個孩子,我的日子真不知道怎麼打發。”
白駝寡婦端詳著:“這孩子活脫脫就是又一個小海九年……戚二嫂,有個事我想告訴你。我聽到一個消息,有人在草原上見到海九年瞭……”
一邊說著話,白駝寡婦一邊註意地觀察著戚二嫂的反應,就見“海九年”三個字剛一出口,戚二嫂的身體就像打擺子似的哆嗦瞭一下!她立刻打斷白駝寡婦的話問:“這話你是聽誰說的?”
“一個拉駱駝的。”
“他是誰?”
“他是……告訴你你也不認識,指給你又太遠。還是不用問瞭吧。”
“那麼你能告訴我是在哪兒聽到的消息嗎?”
“是從在歸化城裡的大觀園燒賣館喝茶人的嘴裡聽來的,聽說是大盛魁的領房人,姓羊……”
“哪個楊?是楊柳樹的楊嗎?”
“不,是牛馬羊的羊。”
當下戚二嫂臉色就變瞭,臉頰上泛起來紅暈,說:“好吧,白駝寡婦,我……你一個人喝酒吧,我得走瞭。”
“做什麼?”
“我有事……”
剛走出門戚二嫂又返回來瞭,說:“我得進一趟城,這丫頭麻煩你替我照看一下。”
白駝寡婦答應瞭。
一陣疾驟的馬蹄聲敲打著道路,離開貼蔑兒拜興村往歸化城裡去瞭。黃昏時分戚二嫂來到大觀園燒賣館的門前。戲園子門前已經亮起瞭燈,準備開張瞭。戚二嫂把馬拴好走進燒賣館。
“掌櫃的……”
一個帶著眼鏡的老先生在撥拉著算盤記賬,看見有客人進來,說:“已經打烊瞭!你沒看見嗎?大戲園子都響起瞭鑼鼓點子。”
“我打聽個人……”
老先生抬起頭看看戚二嫂:“你找什麼人?”
“大盛魁的領房人羊領房。”
“啊哈——你找羊領房到燒賣館來算是找對地方瞭!羊領房他天天來喝燒賣。”
“謝謝瞭,掌櫃的……”
“羊領房他隻要是不走駝道的日子天天在我這兒喝茶吃燒賣,這可不是吹的。羊領房這會兒一準是在北沙梁呢,他在狗圈看他那些護衛狗呢。你到那兒找他去吧。哎呀!這會兒就怕是狗圈也找不到他瞭,天已經擦黑,他該回傢瞭……你找他有什麼事嗎?”
“我想打聽羊領房講的故事。”
“什麼?他講的故事?什麼故事?”
“駝道上的故事,”戚二嫂說,“大爺,您沒聽說羊領房在駝道上遇到一個人嗎?”
“這故事好像經常發生。”
“是一個駝夫!”
“這種人多的去瞭!駝道上的事麼,不稀罕。”
“我稀罕!我的好大爺,你快告訴我羊領房遇到的那個人是什麼樣?他叫什麼名字?”
“名字好像是有一個……我怎麼會記得這種事,每天記賬的事就把我的腦子弄糊塗瞭。”
“我要急死瞭,老人傢!”
“這樣吧,你要是想瞭解事情的詳情呢,你就明天上午來。”老先生憐惜地說,“你得親自問羊領房。他每天早上來,你明天上午來他一準在!挨著窗戶的那張桌子,那是羊領房固定的座位。”
第二天一早燒賣館還沒有開門戚二嫂就已經等候在燒賣館的門前瞭。一切都和老賬房說得一模一樣,羊領房準時到瞭。羊領房中等個頭偏瘦的身材,兩隻眼睛炯炯有神地向外放射著亮光,戚二嫂趕緊迎上去。
“您就是羊領房?”
羊領房在鼻孔裡哼瞭一聲,眼光在戚二嫂身上掃瞭一遍,隻管走進瞭燒賣館。戚二嫂跟在羊領房的身後,看著高傲的領房人威風凜凜地在屬於自己專用的桌子旁坐下。
“羊領房,我想打聽個人。”戚二嫂說,“聽說有個駝夫得病留在瞭草原上……”
“這種事多瞭去瞭,不知道你是想打聽哪一個。”
“一個名叫海九年的駝夫。”戚二嫂小心翼翼地看著領房人臉上的表情,“市面都傳說是您救瞭他。”
“沒有……”羊領房說,“我沒有救過姓海的人。”
“那傳說……”
“你大概是說去年的事吧?”羊領房說,“我是在草原上遇見過一個姓海的駝夫,不過他沒有跟我的駝隊走。”
“就是說您看到過這個人?”
“有。”
“您快說說!”
“你是他什麼人?這樣急?”
“我……”
“是他的媳婦吧?”
“是媳婦……”
“好,難得女人的心!我就告訴你……我見到海九年的那天是一個黃昏,在一個名叫二眼井的地方。駝隊正要起程突然間護衛狗全都叫起來。我一驚,看見所有的狗都沖著一個方向沖過去,順著狗的方向我發現一個騎馬的人。我和馱頭幾個人帶著武器迎上去,我擔心遭遇暴客,可是發現來的是單身一個人……”
“那人長什麼樣?”
“高個子,很壯實,一看就知道是個受苦人。他先認出瞭我,還知道我就是號稱歸化三大領房人之一的羊領房!他說他是歸化的一個駝夫,名叫海九年,在駝道上生病留在瞭草原上,現在他的病好瞭,他想返回歸化,請求駝隊帶上他走。我簡單地問瞭海九年幾個問題,確認他就是歸化的駝夫,便答應瞭他與駝隊同行的請求。”
“可是海九年他人呢?”
“是一個蒙古女人追趕上瞭駝隊。”
“什麼樣的蒙古女人?”
“是一個年輕的女人,海九年說是那個女人救瞭他的命。”
“你是說……”戚二嫂失望地問,“海九年還是沒有跟你的駝隊走啊?”
“是,沒有。”
“後來呢?”
“後來海九年就跟那個蒙古女人返回去瞭。”
“啊……原來是這樣。”
戚二嫂確認海九年並沒有死,但又不能夠回到她的身邊,這個結果讓她既高興又悲傷。她渾渾噩噩地回到貼蔑兒拜興村,生命中似乎沒有能夠再讓她提得起興趣的事情瞭,除瞭她與海九年的女兒——丫頭。
上天給瞭她和海九年一個女兒,似乎又是拿這個女兒來折磨她的。沒有什麼跡象,也沒有預感,丫頭在還沒有滿周歲的時候就夭折瞭。出事的那天傍晚,戚二嫂匆匆忙忙地闖到白駝寡婦的院子,說是孩子生病瞭,請她幫忙照看一下,她自己要去請大夫。
白駝寡婦一邊穿衣服一邊跟在戚二嫂的身後走出自己傢的院子,她問:“戚二掌櫃呢?”“那個遭天殺的!進城兩天瞭到現在也沒回來……”
結果就在戚二嫂騎著馬去請大夫的時候,丫頭就斷瞭氣。丫頭是死在白駝寡婦的懷裡的!等到戚二嫂領著大夫回來,丫頭的身體都快涼瞭。
大夫說孩子得的是傷寒。
……
七
一個嫩盈盈的小生命消失瞭,就像是一滴露水,被太陽一照就沒有瞭。但是另一個生命卻是在世界經歷瞭整整九十六個漫長春秋才走到他的盡頭。是駝村最老的駝夫蹇老太爺去世瞭。盛夏的凌晨老駝夫駕鶴西去。蹇傢的子孫為蹇老太爺的後事日夜忙亂著。蹇老太爺九十六歲無疾而終,乃屬白喜,因此蹇傢要大肆操辦。平日裡與蹇傢走得近乎的村人和那些熱心的人們也都被卷進籌辦蹇老太爺的白喜事中去瞭。蹇老太爺咽氣的當天晚上,蹇傢的幾個兄弟就在院子裡搭起瞭靈棚,天明以後把清洗幹凈的蹇老太爺放進早就預備好的棺中。說起蹇老太爺那棺木可是不簡單!材料好、分量重不說,單是時間上就很長,在蹇傢院子裡的西廂房放置瞭整整三十個年頭!蹇老太爺六十六歲就為自己預備好瞭棺材,這裡面還有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很多年前貼蔑兒拜興的駝隊走新疆,在經過肅州地面的時候遭遇上瞭暴客。面對兇狠的暴客,帶隊的蹇老太爺臨危不懼,挺身而出與暴客談判。蹇老太爺對暴客說:“我們貼蔑兒拜興的駝隊載的是不值錢的葡萄幹,你們拿去一下子也變不成錢。不如這樣,這一次你們放我們過去,待來年再走新疆的時候我們給你們一千兩銀子。”
暴客哪裡肯相信蹇老太爺。
蹇老太爺又說:“你們要是信不過的話,就把我扣下做人質好瞭。”
“這樣行,”暴客的頭目說,“多會兒把一千兩銀子拿來多會兒放人!”
結果做瞭人質的蹇老太爺被暴客帶走瞭,說好來年貼蔑兒拜興的駝隊拿贖金換人。
事實是,一連三年貼蔑兒拜興的駝隊也沒有到新疆去。大傢都以為蹇老太爺必死無疑!村人心懷愧意地集資為蹇老太爺買下一副柏木棺材。哪承想,命比天大的蹇老太爺在三年後的一個早晨突然出現在村子裡!原來蹇老太爺被暴客帶走以後,很快就與暴客們混熟瞭,並且取得瞭暴客首領的信任。膽大心細的蹇老太爺做得一手好飯菜,在暴客的營地一日三餐把暴客們伺候得舒服極瞭!待到約定的日子沒見貼蔑兒拜興的駝隊,暴客的首領刀下留情沒有殺掉蹇老太爺,但為瞭表示懲戒叫手下人拿刀旋下瞭蹇老太爺的一隻耳朵。
自回傢以後,每年的秋初,雲高氣爽的季節,蹇老太爺都要親自用上好的桐油把自己的棺材油刷一遍。二十七年下來單那棺材上的油漆就有好幾百斤重!蹇傢的人把西廂房的一堵墻拆瞭,用瞭十六個精壯後生才把那棺材從屋子裡抬出來。依歸化地方的說法,人七十歲以上去世被看作是白喜。後輩兒孫就該把喪事當做喜事來辦。於是宰豬殺羊請鼓匠,還沒等出殯的日子到來,按捺不住的孩子們就乒乒乓乓地放起瞭爆竹。除瞭九十六歲的蹇老太爺的白喜之外,貼蔑兒拜興就再也拿不出什麼有趣的新聞來瞭。
還是在為蹇老太爺做喪事的時候,王鍋頭就曾發表過這樣的高論。他在胡德全請他為貼蔑兒拜興的駝隊出行掐算日子,出行的日子選定之後,王鍋頭無端地長嘆一口氣,說:“閻王爺看中瞭貼蔑兒拜興瞭。”
當時胡馱頭還是將信將疑,但是不久以後的殘酷事實讓王鍋頭的卦顯靈瞭!蹇老太爺的喪事剛剛辦完瞭,緊接著就是年輕的領房人牛二板和戚二掌櫃相繼死在瞭駝道上。
在歸化通往科佈多的駝道上,在距離歸化城三十個程頭的地方,是一個名叫骨井的地方。骨井在駝道上是一個很有名的程頭,因瞭一口很特別的水井而得名。在骨井之後的駝道是一個連三旱。所謂連三旱就是連著三天的路程都見不到水,因此這口骨井對於過往的駝隊就顯得特別重要。骨井是一眼特殊的水井,井壁是用駱駝骨頭砌起來的。這骨井與牛傢父子的聲望與命運保持著密切的關聯。若問這種關聯重要到什麼程度,就是身傢與性命!這口井是牛二板的父親牛剛當年親自踩的點並且親手挖出來的。
駝道上的事就是這樣,隱藏在草叢和沙丘後面的道路是領房人的命根子,而那些隱秘的路徑是誰發現的就歸誰所有。所以這骨井的地理方位隻有牛傢父子知道,也隻有牛傢父子能夠使用。因此歸化駝運行的人也把骨井叫做“牛傢井”。
為瞭便於記憶,領房人把駝道上的秘密全都編成唱詞,裝人《駝路歌》中。歌詞的要害地方全都是隱語和暗語。比如怎麼樣在茫無邊際的草原上尋找到骨井,各種方法在《駝路歌》中隱藏著呢。外人就是唱給你也聽不懂,還以為是一首普通的民歌呢。
駝隊到達骨井要給人、駱駝、護衛狗飲水,要給水鱉子加水。這水是難得的甜水,骨井後面還有七天的路程沒有水源可取,又稱連七旱。所以這骨井就尤其重要,連七旱路程所需用的水全得在這兒備好。
哪承想,正是這一趟,領房人牛二板慘死在瞭草原餓狼的爪下。在骨井事件發生的那天夜裡,廣袤的草原上寧靜平和,天上緩緩飄動的浮雲,滿含艾蒿辛辣苦味的夜氣,都沒有暗示給領房人牛二板什麼危臉。在牛二板的感覺裡一切都很正常,快到骨井的時候領房人騎著驪馬站在一塊高地上擦亮瞭火鐮,約定俗成,火鐮一亮就是告訴身後的駝隊——程頭到瞭!
信號發出後,牛二板便心境寬松地催馬跑下坦緩的坡地。那裡有一眼深約兩丈的水井。牛二板熟悉那水井就像熟悉自己的指紋,那井是他和自己的父親一鍬一鍬親手挖出來的,井壁是父親帶著他用一塊塊駱駝的骨骼壘砌起來的。井底的泉眼水很旺,足夠兩千峰駱駝的大駝隊飲用。然而就是這眼牛二板父子親手挖掘成的骨井無恥地背叛瞭他。當他趴在井沿上將一隻牛皮軟桶垂下去的時候,才意外地發現,骨井裡已經沒有瞭水。他誤以為是映在井水裡的兩顆星星,卻原來是一隻陷人枯井的狼的一對眼睛!那隻垂死的狼聽到瞭人的動靜,以為是遇到瞭救星,睜開幽綠色的暗淡眼睛朝他嗥叫一聲。
狼的嗥聲把牛二板的醉意嚇得無蹤無影。駝道領房人是從來不喝酒的,怕誤事,但是牛二板敢。牛二板一傢爺孫三代做領房人,在歸化城聲名赫赫。牛二板二十歲開始做領房人,走北沿、闖歐洲、下漢口如履平地,二十年未出過丁點差錯,他要喝即喝,誰也奈何他不得。
醉意逃遁,神志清醒,牛二板跳將起來,大吼一聲,一把牛耳尖刀已經握在手中。手腕一抖,一道白光飛出去,尖刀不偏不倚地插進狼的咽喉,一雙幽暗的綠燈熄滅瞭。牛二板攀著一根繩子撲到井底,兩隻手發瘋般在幹燥的沙質泥土上刨瞭半天,抓在手裡的全是幹刷刷的沙土,全無一點水的信息。
“老天呀,是你要絕我牛二板的生路嗎?”
牛二板將兩隻緊攥的拳頭伸向蒼蒼茫茫的夜空,發出比狼嗥還要恐怖的絕望號叫。駝隊趕到程頭立刻就發生瞭牛二板意料之中的騷亂與躁動。駝戶掌櫃胡德全、刁三萬、戚二、蹇傢兄弟吆喝著夥計們紮房子卸馱,這時候王鍋頭已經開始攏柴點火瞭,是二鬥子第一個發現瞭情況異常。二鬥子正和刁三萬搭手從臥倒的駝背上往下搬貨馱子,一扭臉看見師傅愣怔怔地立在骨井旁,手裡握著一根馬鞭在發呆,驪馬沒上絆子,站在他的身邊。十多隻護衛狗一齊圍著骨井七零八落地朝井裡望望,又抬頭拿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牛二板。
群狗都憤怒地吠叫起來,王鍋頭提著牛皮水桶走向骨井,他好像是被什麼嚇瞭一跳。二鬥子聽見他叫瞭一聲:“牛領房!”
二鬥子聽出王鍋頭驚駭的叫聲中的張皇失措,他丟下貨馱子跑過去,問:“師傅,咋啦?出甚事瞭?”
牛二板沒說話。
王鍋頭把手裡的牛皮桶伸向他,說:“二鬥子,這可咋辦呀——骨井裡一滴水也沒有!”二鬥子將信將疑,望望牛二板又看看王鍋頭,然後撲向骨井。
王鍋頭的喊叫聲像一陣旋風,眨眼間就把驚慌的情緒傳染給瞭整個駝隊,正在吆喝駱駝卸馱子的駝夫和掌櫃們都停瞭手跑向骨井。拖著沉重的匣子鞋跋涉瞭一百多裡的駝夫們,一個個早已是饑腸轆轆、焦渴難耐、疲憊不堪瞭,都眼巴巴地盼著在程頭上卸瞭馱,舒舒坦坦地躺在房子裡喝上口熱茶,等著王鍋頭做飯,哪承想他們盼到的卻是一眼枯幹的骨井。沒有水熬茶,沒有水做飯,沒有水飲馬、飲狗,更沒有水飲駱駝。饑餓、幹渴、疲累與失望攪在一起釀造出憤怒。粗野的叫罵聲疾雨般地砸向領房人牛二板,許多雙憤怒的眼睛都逼視著領房人,許多雙粗大有力的手從四面八方伸出來推操著他。牛二板被圍在人群中間,像個陀螺似的旋轉著,自信的、威風凜凜的神態一掃而光,呆癡的表情掛在他那蒼白的臉上。
“師傅!”二鬥子叫瞭一聲撲上去,被身高力大的刁三萬拿胳膊一擋推到一邊去瞭。
“你們要幹什麼?”矮小的二鬥子被淹沒在瞭身軀高大的駝夫漢子群中。
王鍋頭把二鬥子拉到瞭一邊,說:“出瞭這麼大的事,你就別添亂瞭。”
二鬥子說:“我怕師傅吃虧!”
“我操你的祖宗!牛領房!”
“你領的這是什麼路?”
“叫狗日的下井去掏水去,今日他姓牛的若是掏不出水來,咱們就喝他的血。”
“你以為那五倍於駝工的工錢就是那麼好拿的?!”
“還有呢,咱還給他另加著八兩上等的大煙膏子呢!”
“再說瞭,他姓牛的拿著領房人這份工錢他就得辦領房人的事情,遲早這找水的事得他去!”
……
被憤怒的駝夫和掌櫃子們團團圍住的牛二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眉頭皺成圪蛋,牙齒在緊閉的雙唇後面咯嘣咯嘣響。他把自己的辮梢咬在嘴裡嚼成瞭碎末,狠狠的目光停在瞭一個地方,一動不動。
胡德全和刁三萬、王鍋頭交頭接耳一番,用手撥開叫罵不停的駝夫們走到牛二板跟前,一字一句地說:“牛領房,俺們出一百兩銀子的大價錢雇你,可不是為瞭讓你把駝隊往枯井跟前領的……”
“還有整整八兩大煙膏子呢。”刁三萬喊。
牛二板的眼珠轉瞭轉,仍沒話。
“你說該咋辦吧!牛領房!”胡德全的情緒也是怒不可遏。
“你們讓領房人的腦袋清醒清醒!”戚二掌櫃說,“依我看大傢先歇息著,讓牛領房坐下來想一想。他牛傢祖孫三代做領房,算起來在這駝道上跑瞭也快一百來年瞭,再沒有誰能像他對駝道上的事熟悉,他能想出辦法的。”
經驗老到的王鍋頭也勸大傢:“大夥兒別吵吵瞭,這會兒就是吵翻瞭天,骨井裡也不會冒出水來的。就是立馬把牛領房剁成八段也沒用。這會兒要緊的是想一想咋能找到水……”
狂躁的駝夫們都安靜下來,幾十雙滿含憤怒的眼睛盯住牛二板,等待他的答復。二鬥子手心裡捏著一把冷汗:他知道在這種情形下,他的師傅挨一頓臭揍將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二鬥子拉瞭拉牛二板的衣襟,提醒道:“師傅,俺跟你去找水,俺就不信,草勢這麼旺的地方會沒有水!”
牛二板從慚愧與沮喪中清醒,“噗”地一口將嚼碎的頭發吐出,說瞭聲:“走!”抓起辮梢一甩,那長長的獨根辮子在他的脖子上纏繞兩圈。
漠漠荒野,夜風砭人。師徒二人一前一後,順著一面漫坡朝低凹處、草勢繁茂的地方走去。二鬥子聽見自己的肚子裡咕咕嚕嚕叫瞭兩聲,說:“師傅,你餓不?”
牛二板說:“不餓!”掄開手中的鐵鍁將一排披堿草攔腰斬斷。二鬥子緊跑幾步跟上師傅,一邊解開褲帶把直向下滑的褲子往上提提,將褲帶重新勒緊。二鬥子聽見師傅說:“把鼻子放靈泛點兒,往草深的地方聞……咱倆人分開尋。”
師徒倆像狗似的不停地抽搐著鼻子,彎著腰在草尖上一路嗅一路走。他們把鼻子收集到的所有氣息仔細地過濾、分辨、篩選、鑒定。鼻子的嗅覺功能得到充分發揮的同時,聽覺與視覺相對受到抑制,駝隊的嚷嚷爭吵聲聽不見瞭,躲在不遠處深草叢後面的五六雙閃著殘忍綠光的狼眼也被他們輕輕地放過瞭。他們低著頭在草尖上嗅著走,一點兒也不知道,那狼眼裡放出的交叉的綠光慢慢地結成瞭一張網,正將他們罩住,並且越收越緊。
是命!完全是命!那天夜裡那小小的狼群中所有的狼都盯住瞭同一個目標,而把二鬥子輕輕地放過去瞭。狼們很耐心地散開一個包圍圈,跟著牛二板走瞭十多裡地。在牛二板終於找到瞭泉水,一邊呼喊著二鬥子,一邊欣喜若狂地揮鍁挖下第一鍁的時刻,惡狼撲上去咬斷瞭他的喉嚨。二鬥子隻聽到師傅被狼咬斷的半截子呼叫,朝著師傅跑過去。在朦朧的月光下,他清楚地看到一隻站立起來的狼,從後面把兩隻爪子搭在瞭牛二板的肩膀上,另外兩隻狼正從前面向師傅進攻。
二鬥子用生命的全部力量發出瞭呼喊,鐵鍁掄圓瞭在頭頂揮舞著沖向狼群,他連著兩次的攻擊打斷瞭兩隻惡狼的腰。他知道狼是銅頭,鐵屁股,麻稈稈腰。兩隻被打斷瞭腰桿的惡狼滾在地上發出斃命前的絕望嗥叫。三隻,也許是四隻正在向牛二板攻擊的狼被二鬥子的勇猛突擊打亂瞭陣腳,紛紛放下獵物跳出圈外,在幾十步遠的地方圍著二鬥子打轉嗥叫。二鬥子拔瞭一些隔年的蒿草匆匆地扭在一起,燃起一個火把,一邊抵禦著惡狼,一邊照著師傅,查看他的傷勢。牛二板頭耷拉著,脖子上有一個拳頭大的窟窿,黏稠的血從傷口上翻著的窟窿向外湧。二鬥子用一隻胳膊抱著牛二板,一隻手高舉著火把,拼命地搖著師傅的身體將他從昏迷中喚醒。
惡狼的牙齒把牛二板的喉管整個地切斷瞭,他嘴唇拼命地翕動,卻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後來他拼盡全身最後的力量抬起一隻手臂,向一個方向指瞭指。二鬥子順著師傅指的方向看到一座土山包,那座土山包是馬鞍形的,兩座山頭相連的地方凹瞭下去。二鬥子知道師傅是要他記住那座馬鞍形的土山包,找到馬鞍山就能找到泉眼。牛二板又指指自己的嘴,指指自己的心窩。二鬥子明白瞭師傅的意思是讓他把馬鞍山編進《駝路歌》。骨井已經幹枯,《駝路歌》中原來的那段詞不能再用,二鬥子嗚嗚咽咽地把四句新編的歌詞唱給師傅聽。
沒等二鬥子唱完,牛二板就斷瞭氣。
這個駝隊領房人,這個英武剽悍的漢子死瞭,死在瞭他剛剛找到的泉水旁邊。他用自己的生命和最後一滴鮮血,為《駝路歌》的歌詞做瞭一次修正。
聽到呼救的駝夫漢子們及時趕到,幫著二鬥子把狼群趕跑瞭。
黃昏的時候草原上下瞭一場小雨,雨滴毫無障礙地自天而下,噼噼啪啪地砸在草叢裡,濺起一團水霧。遠山近景都變得模模糊糊。鑲著燦爛白邊的黑雲一路翻滾,把焦脆的雷聲丟向濕淋淋的草原。從雲層中斜射下來的太陽光束,把清亮清亮的大滴雨珠照得透明清澈。被雨淋濕瞭皮毛的狗紛紛夾著尾巴躲到身軀龐大的駱駝肚子下面。散佈在草灘裡的駱駝以它們的睿智預感到瞭這場雨會下得很久。它們一個個都仰起腦袋大張著嘴,把下落的雨滴接在口中。整整齊齊按順序排列著的貨馱子擺成瞭四方形,都蓋著苫佈,在草原上蓋出一座臨時的小小駝城,“城”的中央是用苫佈搭起的房子。房頂中間的天窗一團一團地卷起燃燒的幹柴的青紫色煙霧。紫色煙霧被雨滴打散,沿著房子四周卷落下來。誘人的飯香裹在白色的熱氣中包圍著房子。草原的空氣是透人心肺的清爽。
二鬥子走到驪馬的跟前,彎腰扯開馬腿上的三腳絆,他拿馬衣在驪馬的脊背上仔細撩瞭半天,然後給它備好鞍橋、緊好肚帶。二鬥子正要牽著它走的時候,那馬兒嘶叫一聲,猛地一仰脖子把二鬥子拽倒瞭。一個意外的驚心動魄的場面出現瞭:掙脫瞭韁繩的驪馬自己跑到瞭牛二板的墳前,在墳頭上不停地嗅著,低沉的嘶鳴在驪馬的長喉嚨裡翻滾著。
看到驪馬這樣子,二鬥子心酸的眼淚又流瞭出來。二鬥子拿骯臟的拳頭抹著眼淚,安慰驪馬說:“師傅他……死瞭,咱們還得活下去。”
二鬥子在心裡嘆息著,牽著驪馬離開瞭師傅的墳頭。沉重的責任壓在他的肩上,使他再也不能想、不敢想別的什麼事情瞭。二鬥子在心裡默默地唱著《駝路歌》,把將要走的這一程的路線和所要經過的地方一一仔細濾過。
“掌櫃子們、夥計們,起馱!”
心裡沉甸甸地裝滿瞭責任與情誼的二鬥子,攀鞍紉鐙翻上馬背,驪馬咴咴地嘶叫起來。
駝道上又響起瞭那沉穩的駝鈴聲,濕淋淋的泛著新鮮水汽的草原在駝隊的腳下“吧嗒、吧嗒”地響著,節奏鮮明而有力。十幾條各等毛色的護衛狗,踏濺著草灘上的積水,在駝隊的前後奔跑逡巡。駝道從驪馬的蹄下向著落日的地方延伸。二鬥子凝視著遠處越來越明亮的地平線,那地平線就像蛇一樣在舞動。就在二鬥子眨動睫毛的一瞬間,在那明亮的蛇形地平線的上方,在鉛色的雲層退出來的天幕上,一字排開,出現瞭七個環環相扣的太陽!七個太陽把閃閃耀目的七彩光芒塗抹在雲層上,塗抹在草原上,塗抹在駝隊的身上,塗抹在領房人二鬥子身上。七個太陽用它們的七彩光芒塗抹出一個美得讓人心驚的奇幻世界。整個駝隊所有的駝夫、駱駝、馬和狗都被那奇異的景致驚呆瞭。霎時間,一切聲音都消失瞭,整個世界都像著瞭魔似的愣在那裡瞭。
“跪下!”
二鬥子呆癡片刻,大叫一聲,與此同時他滾下馬鞍,把一張虔誠駭然的臉沖著七個光彩輝煌的太陽,“咚”的一聲跪下,不由自主地說瞭些什麼。當時駝隊所有的人、駝、狗都朝著那七個神奇的太陽跪下,齊刷刷的。
誰也不知道過瞭多長時間,七個太陽中有六個漸漸淡化融合在瞭幽藍色的天幕裡,隻留下一個掛在天邊,掛在那條蛇形的地平線上,像一座又大又圓的橙紅色的門。二鬥子帶著駝隊朝著那座又大又圓的門走過去。
二鬥子是在非常情況下做上瞭領房人的,可以說他是臨危受命。但是可憐的二鬥子坐上瞭領房人以後並沒有過上幾天舒心的日子,第二年就在沙漠裡出瞭事。
我們早就說過,自古以來駝道就非是安靖之所在,比如駝隊被強盜所劫,比如遇上黑沙暴駝隊在沙漠上迷瞭路或是不慎讓駝隊在不宜紮房子的地方休息,駱駝吃瞭斷腸草、喝瞭有毒的水……真可謂是七災八難時時在等待著你。
就在這次駝隊走科佈多的時候,貼蔑兒拜興人剛剛失去瞭自己的領房人牛二板,僅僅過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又遭遇瞭一場可怕的災難。那是在烏蘭佈和沙漠的邊緣,突然刮起的大風迫使行進的駝隊停瞭下來。人都藏在瞭臥倒的駱駝肚子旁邊。大沙暴好像要把整個世界拖到末日,連天接地整個世界全都變成渾黃的顏色。分不出上下,分不出東南西北,就像有一個巨人在天上向下拋土似的。很短的時間內落在人身上的塵土就積得非常沉重,還有貨馱子上、行李上、駱駝的身上。翻滾的沙塵逼得人睜不開眼,張不開嘴,喘不過氣來。盡管這樣,嘴裡仍然塞滿瞭沙子。本來是一個中午的天氣,卻是隻隔十幾步就對面看不清人,空中飛漫著黑色的沙粒,隻有最近的距離內才能勉強看到形體巨大的駱駝身影,但也隻不過是濃霧中的影子瞭。
“二鬥子……”
不知誰在喊,但是人的呼喊聲顯得十分可憐,瞬間就被呼嘯的沙暴吞噬瞭,風的呼嘯聲充斥瞭整個世界。
所有的人都在原地趴著,不敢輕易走動。眼看著駝屜被風刮走也沒人敢去追。若是離開大傢,哪怕僅是一瞬間的工夫,就可能永久地失蹤。沙暴之後,駝夫、掌櫃們一個個從沙堆下面爬出來,抖掉身上的沙土,向一起聚攏。
沙暴將人的面目都弄得無法辨認瞭,眼睫毛、嘴巴周圍全都被沙土塗抹,彼此沒有差別瞭。一個聲音玩笑著說:“我們全都是土地爺的兒子瞭。”
另一個湊近說話的人拿手在對方的臉上摸著疑惑地問:“你是誰?”
“他媽的!連我也認不出來瞭?認不出人來你還聽不出來嗎?”
“認不出來,就像你說的我們都成瞭土地爺的兒子瞭,聲音也變瞭……等等,你好像是刁三萬吧?”
“日他,還能是誰。”
於是大傢都笑瞭。
二鬥子喊道:“趕快清點人和駱駝的數目。”
人們也隻是根據矮小的個頭認出說話的是二鬥子。
還好,貼蔑兒拜興村的駝夫、掌櫃全都是常年在駝道上跋涉的老手,竟然沒有損失一人一駝。待各傢的掌櫃把清點結果報上來,二鬥子長長地噓瞭一口氣,說:“關老爺保佑!起程的時候沒有白白給你老人傢燒香磕頭。”
但是剛打算上路的時候,駝隊已經開始移動瞭,蹇二掌櫃突然跑到二鬥子跟前拉住瞭驪馬的韁繩。
“出瞭什麼事?”
“我的那條花斑狗不見瞭!”
“不能吧?你再找找。”
“找過瞭哪都沒有。”
二鬥子皺著眉頭翻下馬背。
外人有所不知,護衛狗之於駝隊那可是重要得很,狗是駝隊的保衛力量,其重要程度比人差不瞭多少。
二鬥子招呼大夥幫助蹇二掌櫃找狗。很快就在一個巨型的沙包後面把可憐的花斑狗找到瞭。準確地說大傢找到的已經不是一條狗瞭,而是被沙暴的力量剝得幹幹凈凈的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蹇二掌櫃是從那狗的牙齒上認出是自傢的花斑狗的。他兀自哭瞭一陣之後把狗的骨架就地掩埋瞭。
真正可怕的事情發生在駝隊起程之後。因風暴改變瞭地理地貌,二鬥子找不到路徑瞭!就是說駝隊的領房人迷瞭路,於是駝隊在大漠裡打起瞭轉轉。
兩天後嚴重的後果出現瞭,第一個犧牲者倒下瞭,是一隻年老的護衛狗。二鬥子聽到一個男人粗野的叫罵聲:“二鬥子,你這個小王八蛋!都是因為你……害死瞭我的狗!”
相比而言,在駝隊中生命力最脆弱的除瞭馬就是狗瞭。馬隻有領房人騎的一匹,因為有特別的呵護——水和料能夠得以保障不容易出事。狗就不一樣瞭,擔負著整個駝隊的保衛工作特別辛苦,體力消耗也大,因而最容易犧牲的往往是狗。
二鬥子沒有回頭,他不用看,單憑著那漢子的哭聲他就猜出來那是刁三萬。
駝隊停下瞭。
刁三萬一陣旋風似的撲向二鬥子,抓住二鬥子的衣領,聲嘶力竭地喊道:“二鬥子,你賠我的狗!你算什麼領房人?!嗚嗚嗚……”
二鬥子面無表情被瘋狂的刁三萬搖晃著。
刁三萬就像狼一樣放開嗓門號啕起來。
一隻大手擰住刁三萬的手腕把他和二鬥子分開瞭。痛苦中的刁三萬扭頭看看,見是胡德全。
“刁掌櫃,你不想活瞭?這樣大聲地哭鬧,你知道這樣會消耗多少體力嗎?”
刁三萬跌坐在沙堆上,立刻不聲響瞭。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隻死狗,從旁邊看上去就像是一尊木頭刻成的人似的。
“我做領房人還沒出倆呢……”二鬥子喃喃地自語著,“我咋這麼不走運?剛剛沒瞭師傅,沒幾天就把駝隊帶入瞭絕境。”
“我們不能就這麼等死,”休息瞭一會兒,胡德全從地上爬起來問二鬥子,“好歹你也是個領房人,你好好往四下裡看看,哪個方向是北?”
二鬥子站在一座沙丘上往四面望瞭一會兒,回到胡德全的身旁。他指瞭一個方向說道:“那邊。”
“這回你可認準瞭?”
“我認準瞭。”
在駝隊開始移動之前,刁三萬用鐵鍁掘瞭一個坑,把他的愛狗掩埋瞭。這個吝嗇的駝夫趴在狗的墳堆上哭瞭好半天。
駝隊又緩慢地移動起來,沒有歌聲,沒有人的說話聲,甚至連狗都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悄沒聲兒地跟在駝隊的旁邊走著。駝鈴有氣無力地響著,人、駝、狗誇張地喘息聲在沙漠寂寥的上空回響著,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的。
二鬥子看見蹇傢老三把自己的駝列停下來,他彎倒腰把自己傢的一隻護衛狗抱起來,放在瞭一峰駱駝的背上。
晚上,臨時紮起來的房子中,擠在一起的駝夫們想起瞭傢,想起瞭那個偎在大青山腳下的可愛的村莊,想起瞭村中的女人和孩子們。於是大傢不約而同地談起瞭各自的孩子老婆,都說起自己老婆的好話來瞭。就連臉上佈滿瞭麻點兒的麻三嬸在丈夫刁三萬的嘴裡都變成美女瞭,“你們可是不知道,我那麻臉老婆做起傢務那可是一把好手哩……”
說著說著也不知怎麼的駝夫們就把議論的話題轉到瞭戚二嫂身上。
刁三萬問胡德全:“說說吧!”
“你想聽什麼?”
“就說說海九年和戚二嫂的事,你不是親眼看見過他倆……”
“你他媽的忘記瞭死瞭?”胡德全罵道,“這都性命攸關的時候你還說什麼女人!”
“聽一聽就是死瞭也無怨瞭。”刁三萬轉向二鬥子,“都說海九年和戚二嫂早就有一腿瞭,是真的嗎?”
“不是真的怎樣,是真的又怎樣?”
“我就想聽聽,嘻嘻嘻,沒別的意思。”刁三萬拿舌頭舔著滿是黃色燎泡的嘴唇。
“是真的。”王鍋頭望著刁三萬的嘴替胡德全回答說,“你就當做是對一個垂死人的最後要求,滿足他的願望吧。”
“哇!你真的看見過瞭?沒騙我?”
“真的,不騙你……好!他媽的我這一生要是能上一回死都閉眼瞭!”
“還是你小子有福氣,”刁三萬沒聽清楚胡德全的話,兀自感嘆道,“唉,其實我也下瞭不少功夫,到瞭也沒弄成……”
話說到沒有意思的地方就算是自動結束瞭。
睡到半夜刁三萬突然驚叫起來,他的神經有點不正常瞭。要水,一個勁兒地要水。嘴裡不停地喊:“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聽到動靜王鍋頭爬到刁三萬的跟前,王鍋頭就著月亮的光亮把自己水鱉子裡的水倒給瞭刁三萬喝。喝過水之後,刁三萬安靜瞭。
天亮以後挨過瞭一個白天,駝隊繼續走,朝著他們認定的一個方向向前走。
人夜的時候蹇二掌櫃的另一隻狗也死瞭,那隻狗像人似的坐在駱駝的背上走瞭幾百裡冤枉路。
人們都進入到可怕的半瘋狂的狀態。蹇傢兄弟給死去的狗剝瞭皮,架在篝火上烤。肉還半生的呢,蹇二就開始吃起來,他咔嚓咔嚓地咀嚼著,他把狗肉裡的水分咽進肚子裡去,將嚼成幹柴似的肉渣“噗”地吐出去。
駱駝尿也成瞭珍貴的飲料,每個駝夫都把自己駝列中的駱駝尿仔細地收集起來。駝隊行進間的不少時光都被用來收集駱駝尿瞭。每一個人都變成瞭地地道道的吝嗇鬼。戚二掌櫃在感到自己駝列中有駱駝要撒尿瞭,他就把整個駝隊停下來。他半跪在那峰有撒尿跡象的駱駝的肚子下邊等待著,手裡拿著一個牛皮水袋等待著。但是已經好幾天沒有喝到水的駱駝尿也變得越來越少。過瞭足足有半個時辰,駱駝才勉強地流出很少的尿液,滴滴答答地滴進戚二掌櫃的牛皮水袋裡。還沒等駱駝尿喧囂的黃色泡沫沉淀下去,他就不顧一切地喝幾口,然後把皮袋的口子仔細紮好,驅趕著自己的駝列去追趕駝隊。
那個火一樣的下午,太陽懸在人們的頭頂。那奇怪的圓球一會兒是黃色的,一會兒又變成瞭黑色的,在人們的頭頂上肆意地呼嘯著、旋轉著,就像是一個法力無邊的魔鬼在施展著它的威力。沒有窮盡的熱量從令人眩目的天上一批批地傾瀉下來,蒸烤著大地。沙漠就像被煮沸瞭的黃色的大海,沸騰著,翻滾著。一縷縷的蜃氣扭擺著婀娜的腰肢,就像是魔鬼宮殿裡的一群舞女在這裡、在那裡搖曳、舞蹈。到處都是令人頭暈目眩的金黃色,到處都是無邊無際的黃色的炎熱,人們身上的水分、意志和希望正在一點一點地被耗盡。
不遠處有兩座沙丘就像巨鯨翹起的尾巴,無動於衷地在那裡迎住瞭駝隊。就在那兩座沙丘的中間,駝隊倒下來。駝夫們都喘著氣倒在瞭地上,幾十張被汗水和塵土塗抹得臟兮兮的臉,變得陌生瞭,全都是野獸一樣的表情。大傢沉默著,在沉默中等待著死神的降臨。因為沒有止境的跋涉耗盡瞭力氣的駱駝們都失去瞭往昔的風采,全都自動臥倒瞭,護衛狗們一個個都躲在龐大的駱駝身旁,在陰涼地兒裡把長長的紅舌頭伸出來喘氣。
二鬥子帶著大傢在無邊無際的沙漠中東一頭西一頭地瞎闖,把駝隊帶的最後一袋水都消耗光瞭。五天的跋涉中死掉瞭三隻護衛狗,連牛二板留給二鬥子的寶貴的驪馬也死去瞭,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希望的一點點失去,駝夫們都知道二鬥子最後的時刻來到瞭——作為領房人,二鬥子在沙漠中迷失瞭方向,把駝隊領上瞭絕路,依照行規他就該自行瞭斷。
幾十個被絕望逼瘋瞭的漢子們將二鬥子團團圍住,幾十雙血紅的眼睛盯住瞭失職的領房人。這些年來生生死死與二鬥子在駝道上一起闖蕩的弟兄們,現在就要將他置於死地!至於領房人死瞭之後其餘的人怎麼辦,大夥兒心裡都明白,等待著他們的也隻有死亡這一條路瞭。他們和二鬥子的下場不會有什麼兩樣,要說區別也就隻是時間的問題。他們將一個個地慢慢死去,倒在尋找希望的路上。結果是一樣的,也許是三兩天,也許隻是一天一夜,總之在很短的時間裡太陽和腳下的沙摸便會將他們身上的最後一點水分吸幹,使他們可憐的渺小軀體變得更加渺小。但是他們的身體將會是完整的,不會腐爛。
仿佛是被人們的腳步聲驚醒瞭,二鬥子在大傢交織在一起的目光中坐起來。昔日的弟兄們那一雙雙熟悉的、親切善意的眼睛如今都變得可怕而又陌生。
“吃吧……”
胡德全平靜的聲音回蕩在沙漠的上空。
直到這時二鬥子才徹底清醒瞭,他記起瞭自己在接下領房人這職務的時候曾經許下的諾言—旦有閃失,他寧願吞沙自盡!現在該到瞭他履行自己諾言的時候瞭。想明白瞭這一點,二鬥子的心裡反而平靜瞭,他向著圍在他周圍的弟兄們看瞭一圈,然後跪起來,把臉沖著東邊的方向——此時的東方就隻是憑著感覺瞭。他的目光平視著遙遠的地平線,望著千裡之外的那個他生活瞭許多年的溫馨親切的村莊貼蔑兒拜興村,磕瞭三個頭。他的辮子蜿蜒在地上就像一條將死的蛇。
胡德全又催促道:“二鬥子,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話就說吧,或許我們中間還能有誰活著走出這沙漠,也好替你完成最後的心願。”
“替我捎句話給我的把兄弟海九年……”二鬥子說,“就說我二鬥子不該不聽他的話,我後悔瞭。我應該把自己掙下的銀子全都積攢起來,跟著九年做買賣。跟著九年發財致富……”
“好。”胡德全說,“大夥都聽到瞭吧,不管我們誰能活著回到歸化城,都不要把二鬥子的托付給忘記瞭。”
“哼!海九年這會兒就怕是我們見不到瞭,他大概正在地獄裡等著你呢。”
“吃吧!”
“吃吧!”
“吃吧!”
……
一個個平靜的聲音疊摞起來,沉重地壓在沙丘上,使得大沙漠都有點承受不住瞭。一縷縷細沙從沙丘上流淌下來。二鬥子慢慢地抬起頭來,滾燙的沙粒在他的額頭上燙出瞭許多密密麻麻的小坑。
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盯著二鬥子,看著他開始吞沙瞭,把抓起的沙子一把一把地往自己的嘴裡塞!
……
駝隊在胡德全的帶領下又起動瞭。人、駝、狗都無聲無息地走著,朝著一個認定的方向。
隻有一峰駱駝哦叫著矬著身體不肯朝前走,頻頻回頭。駱駝韁繩猛扯著,刁三萬都快抓不住瞭。
心硬得像石頭似的駝夫漢子們連頭也沒有回一下。一切都有行規管著,二鬥子以吞沙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是他自個兒在接受領房人這活計的時候就選定瞭的。他無怨無悔。貼蔑兒拜興村的駝戶、掌櫃和眾多的拉駱駝的窮苦弟兄將各自的財產和性命交在他的手上,他二鬥子就得以自己的性命做保。無話好說。
在一座沙山的拐彎處,刁三萬看見二鬥子已經成瞭一個小黑點,縮在地上一動不動。都是在駝道上闖蕩多年的人,誰都知道在這荒無人跡的大沙漠上,沒有水、沒有食物就足夠二鬥子死上一百回!更不要說是二鬥子當著大傢的面吞下那麼多的沙子。
後半夜,在臨時的營地上大傢都熟睡瞭。刁三萬悄悄地走到駱駝堆兒裡,他查找瞭好一會兒,終於認出二鬥子的那峰母駝,他將母駝的鼻鉗輕輕地解開瞭……
二鬥子正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跋涉,他看見自己走進瞭一個金子的世界,黃金的太陽,黃金的大地,黃金的山脈,黃金的樹木。沿著黃金鋪就的駝道,他看見一峰黃金鑄成的駱駝正向他緩緩走來。太陽的光芒呈七彩的顏色,在那駝的身上迸射。二鬥子站在那裡等待著,終於認出瞭那正是他心愛的母駝賽因賽。二鬥子看見自己叫瞭一聲,他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但是他的呼喚聲母駝聽到瞭,母駝“哦兒、哦兒”地鳴叫著朝他跑過來。母駝的龍頸一聳一聳地跑得很快,它的金黃的前腿彎曲伸展,伸展彎曲,它的兩條後腿略略向兩邊叉開,踩踏出紛紛揚揚的黃金塵埃;它的龍頸一聳一聳地顫悠著,它的深褐色的眼睛濕潤溫暖,它的目光燦然耀眼;它的尾巴小巧俏皮一顫一顫地晃著,金色的風從它的兩側向後掠去……
母駝綿軟的臉頰在他的身上蹭著,伸出它粉紅色的舌頭舔他的頭發,舔他的臉,舔他的鼻子,舔他的嘴。二鬥子拼命地把母駝那酸酸的、甜甜的濕潤氣息深深地吸進自己的身體裡,他感到母駝親切的鼻息正在輕輕地摩掌著自己的耳膜。二鬥子終於醒瞭。
原來這並不是一個夢,他的心愛的母駝此刻正站在他的跟前。二鬥子在母駝的眼睛中清清楚楚地看到瞭自己。他想叫一聲,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這時他才想起在他的嘴裡塞滿瞭沙子。
看見二鬥子睜開瞭眼,母駝激動地打著響鼻叫起來。這通人性的生靈有和人一樣的感情,二鬥子清清楚楚地看見,有兩滴亮晶晶的淚珠從母駝那褐色的眼睛中溢出來,淚水滴落下來慢慢地在母駝毛茸茸的長臉上移動。
上午駝隊圍坐在一起吃飯,這是自從迷路以來頭一次安安生生地吃頓飯。說是吃飯其實就是大傢坐在一起嚼幹烙餅。一片艱難的咀嚼聲在沙摸的上空回響!隻有實在忍受不住的人才打開盛駱駝尿的皮囊喝一點駱駝尿潤潤嗓子。大傢沉默地咀嚼著,突然聽到刁三萬發出奇怪的聲音。胡德全看見刁三萬把脖子伸著停止瞭咀嚼。胡德全笑瞭,他明白刁三萬是被幹烙餅給噎住瞭。
王鍋頭問刁三萬:“你沒事吧?”
“沒……”
刁三萬站起來,拿巴掌在自己的胸脯摩挲著,好一會兒才喘過氣來。就在這時候他猛地定在那裡望著遠處一動不動瞭,接著刁三萬喊起來:“胡馱頭!……快看!”
“喊什麼喊?”胡德全問道,他正背對著刁三萬坐著。
“你往身後看!”
胡德全轉過身來,他呆住瞭,在他的視野的盡頭出現瞭一個移動的小黑點。他眨巴瞭幾次眼睛,當那黑點越來越大,能清楚地認出那是一峰駱駝的時候,他的心狂跳起來。胡德全感嘆著:“老天爺呀,難道說是二鬥子嗎?”
母駝正朝著他們慢慢地走過來,它的背上在兩個駝峰之間橫著搭著一個人,胡德全連想都沒想立刻就猜到瞭,那個橫著趴在兩個駝峰間的人真的是二鬥子。
王鍋頭丟掉手裡的幹烙餅發瘋似的狂奔過去,大夥兒都跟在他的身後跑向二鬥子……
王鍋頭用珍貴的駱駝尿把一種搗碎的草汁沖開來,給二鬥子灌到嘴裡。半個時辰以後二鬥子開始拉肚子瞭,王鍋頭用這種辦法把瀦留在二鬥子食道和腸胃裡的沙子清洗出來瞭。
“是老天不讓二鬥子死啊!”王鍋頭說,“三歲的時候他全傢遭到暴客的搶劫,幾十口人死於非命,唯獨他這個小生命活瞭下來,是老天在保佑他。既然他沒有在那次劫難中死去,那麼這一次他也不應該死。”
頭腦簡單的駝夫們都信奉這樣一個樸素的真理,既然二鬥子沒有死那就是說是老天爺不讓他死,老天爺不讓他死這就是天意!於是大傢決定繼續讓二鬥子做領房人,請他帶領駝隊前進。一切如舊,就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駝夫們艱難地生存瞭那麼多天,每個人的身體都變得脆弱不堪,最早出現情況的是戚二掌櫃,他感到自己的腦袋在發熱、在發漲,渾身乏力。但這個時候,性命都朝夕不保瞭,這點小毛病他並沒有在意。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這小小的毛病,最後卻要瞭戚二掌櫃的命。
又走瞭兩天—實際上是兩夜。上午的時候駝隊在一片怪異的白色的沙灘前停住瞭。二鬥子抬頭觀察著周邊的環境,眼前的景物讓他感到眼熟。突然,他的眼睛直勾勾地停在瞭一個地方,他的呼吸在剎那間停止瞭跳動_一行鮮明的腳印出現在他的視線裡!他像個瘋子似的撲過去。
眾人都等待著。大傢看到二鬥子身子伏倒在地上觀察著。
“我們得救瞭——”傳來二鬥子的喊聲。
駝夫們都撒開瞭韁繩一個跟著一個撲過去,都圍在二鬥子的周圍。隻是憑著感覺他們不約而同地猜到瞭什麼。許多雙饑餓的眼睛同時追蹤著那一行腳印,是一行非常新鮮的腳印,整整齊齊地向著一個方向延伸出去。
“有人!”
“剛剛經過!”
這時候的戚二掌櫃已經是渾身疲軟無力瞭,他的病似乎越來越嚴重瞭,但當生的希望出現的時候他還是拼盡最後的力量向二鬥子發現的那一行救命的腳印爬過去。他流著眼淚伏在腳印上,嘴都快要觸到地面瞭。
“是駝和人……的……腳印!”戚二掌櫃嗚咽著,斷斷續續地說出自個兒心裡的感受,“這一定是一個尋找走丟牲畜的牧人留下的腳印。”
“也許是一個追趕獵物的獵人。”
“不管怎麼說我們是有救瞭!隻要有人的腳印就說明附近有人有水。”
大傢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但是二鬥子做出瞭一個完全不同的判斷,他把那腳印仔細地研究瞭好一會兒,又抬起頭向周圍望瞭一圈,呆呆地說出瞭自己的判斷:“這腳印是我們自己留下的……”
二鬥子的話就像響雷似的把所有的人都震懾瞭。說話的、哭泣的都不敢再發出一點聲音!一個個都像泥胎似的戳在那裡。上天給瞭這些可憐的駝夫們一絲希望,結果卻告訴他們這隻是一個玩笑,是一個錯誤。
沒有盡頭的行程繼續著。
也許是老天覺得玩笑開大瞭,隔瞭三天,他們就發現瞭絕對不是他們自己的人的一行腳印。
“難道說我們真的得救瞭嗎?”刁三萬疑疑惑惑地問二鬥子。
二鬥子無聲地點點頭。他已經把周圍的環境仔細地研究過瞭,他已經確認駝隊走出瞭大沙漠!
一幫駝夫像狗似的彎著身子,追尋著那一行救命的腳印。沿著這行腳印,駝夫們一直走出瞭約有二裡路的光景,眼前出現瞭一片綠草地!
緊接著二鬥子就找到一眼水井!
貼蔑兒拜興的駝隊得救瞭!
然而,此時的戚二掌櫃已經沒有力氣再被這種生的希望打動。在這場殘酷變故中,該死的二鬥子沒有死,不該死的戚二掌櫃卻把自己的性命丟在烏蘭佈和沙摸裡——這全都是上天的旨意,不可違抗。人們就是這樣來解釋所發生的一切,並且用悲痛的心情接受上天安排的殘酷現實。
走出沙漠的第二天,生病的戚二掌櫃再也走不動瞭。本來就是一般的頭疼腦熱的小毛病,就像現在的感冒。起初他隻是身上有點發燒,不願意吃飯。但是戚二掌櫃走路和上貨馱下貨馱都不受影響,於是誰也沒當回事。而且因為迷瞭路使整個駝隊陷入絕境,大傢的註意力全都放在瞭二鬥子身上,哪裡會想到戚二掌櫃的小毛病迅速發展成瞭要命的大病。
駝隊休息的時候王鍋頭給戚二掌櫃端飯,發現戚二掌櫃嘴裡哼哼著,已經什麼話也說不清楚瞭。嘴唇變成瞭奇怪的藍顏色,面頰凹陷,雙目毫無光彩,現出瞭死亡的征兆。王鍋頭掰開戚二掌櫃的嘴,看見半張著的嘴裡舌頭浮腫著,白得就像發起來的饅頭。就在這個時候仰躺在地上的戚二掌櫃的身體就像一張弓似的突然撐瞭起來!在場的人全都瞪著恐怖的眼睛看著他。
不到半袋煙的工夫,戚二掌櫃的身體開始慢慢地松弛下去,一點一點地落下來,最後整個身體都貼在瞭地上,一動不動瞭。
戚二掌櫃的生命就這樣結束瞭。一條鐵一樣硬的駝夫漢子悄無聲息地死在瞭駝道上。人們把死者的身體搬動著,讓戚二掌櫃臉朝天躺好,準備要疊屍瞭。二鬥子眼見著失去生命的戚二掌櫃的骨節發出奇怪的咔咔叭叭的響聲,不肯甘心的眼睛半睜著望著不斷變幻著顏色的炎熱的天空。忍不住無聲地哭泣起來……悲哀的空氣籠罩瞭一大片草原。
人們把戚二掌櫃溫熱的身體疊成三折,然後裝進一個騰空瞭的紅柳貨簍子裡。
二鬥子仰著臉把掛滿瞭星星的天空觀察瞭半天。又仔仔細細地研究瞭一會兒周圍的環境,又走起來瞭。他腳下的綿軟草地就像棉花似的柔軟,索索的腳步聲在藍色的草原上空回響著,震動著每個漢子的心!
……
八
“戚二嫂!……”
二鬥子悲切的聲音在戚二嫂傢的院子上空回蕩。他的身後是一峰駱駝,駱駝的背上馱著一對紅柳簍子。被悲痛和愧疚壓迫著的二鬥子矮小的身體顯得更短小瞭。二鬥子又喊瞭一聲。
這一回屋子裡有瞭反應。“是誰呀?”戚二嫂出現在屋門前的臺階上。她抬起一隻手搭在眉骨上,那手上的濕面團兒順著她高挺的鼻梁滑落下來。太陽強烈的光線刺激著她的眼,使她什麼也看不清楚。她隻是從熟悉的聲音中感覺到喊她的是什麼人。
“那是二鬥子嗎?”戚二嫂走下臺階。
“二嫂!”二鬥子又叫瞭一聲。
這一回戚二嫂聽清瞭,也看清楚瞭“咚”的一聲跪下去的二鬥子。
戚二嫂疾步走到二鬥子的跟前。經過短暫的疑惑,戚二嫂已經從二鬥子沙啞的聲調和呆立著的駱駝身上體察出若幹悲劇的成分。她問:“你這是咋啦?二鬥子?”
“我該殺呀!是我的罪過……”
“怎麼回事?二鬥子,有話你站起來慢慢說。”戚二嫂伸手拽著二鬥子的胳膊,二鬥子卻是怎麼也不肯起來。
“是我害死瞭戚二掌櫃……二嫂……你處置我吧!”
“你是說,戚二……他出事啦?他如今在哪兒?”
二鬥子抖瞭一下韁繩,駱駝無聲地跪下瞭。二鬥子用目光指瞭指架在駱駝身上的貨馱子:“我把二掌櫃帶回來瞭……”
戚二嫂像被誰突然打瞭一下,身子一陣搖晃,差點兒跌倒在地上。一雙眼睛向外射出恐怖的黑光,死死地盯住駱駝身上的貨馱子。霎時間她那黑色的眼睛就像變成瞭石刻木雕的一般不會轉動瞭。“二鬥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你給我說清楚!”
二鬥子把駝道上發生的事情簡單地說瞭一遍。戚二嫂不再說話瞭,她知道不幸的事情真的是發生瞭。
在戚二嫂呆癡的目光中,二鬥子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一邊拿骯臟的拳頭擦著臉上的淚,一邊動手去解貨馱子。她還是不肯相信,問站在二鬥子身後的王鍋頭:“他說的是真話?”
王鍋頭無聲地點瞭點頭。
二鬥子把貨馱子從駝背上搬下來,輕輕地放在地上。
這是一個裝茶葉用的普通的貨馱子,用堅韌的紅柳條編成的橢圓形的筐子,上面蓋著蓋兒。二鬥子把捆綁紅柳筐的駝毛繩慢慢地解開,把繩索放到地上,伸手揭開瞭蓋子:一個像半大孩子似的焦幹人體躺在筐子裡。這是一個被沙漠裡的燥熱空氣迅速風幹瞭的人的屍體,一個人核兒!標準的說法是:幹屍。
戚二嫂從那人鼻子下面那一抹濃密的黑色髭須上認出瞭她的丈夫。一束痙攣像扭曲的閃電在戚二嫂的臉上劃過,隻聽得她的喉嚨裡發出瞭一聲奇怪的嗚咽,整個人便像一截面團似的癱倒瞭下去。
戚二嫂醒過來的時候,看見身邊圍著許多人。王鍋頭一隻腿跪在她的身前,一手扶著她的肩膀,拿另一隻手的大拇指在她的鼻子下面一點的地方掐著。看見戚二嫂睜開眼睛,王鍋頭把手松開瞭。人群長長地噓出一口氣。
“把戚二嫂抬回屋裡吧。”
在王鍋頭的指揮下,麻三嬸和另外兩個婦女抱起戚二嫂。戚二嫂的胳膊、腿軟得像面條似的向下耷拉著,但是就在她被女人們抬到屋子門口的時候她突然清醒過來瞭,她從女人們的手裡掙紮著跳下瞭地。也不知道怎麼的一身力氣又回到瞭她的身上,她的力氣大得讓抱她的婦女們大大吃瞭一驚。在眾人驚呆的目光註視下,戚二嫂猛地扭轉身體,發瘋似的撲向瞭跟在後面的二鬥子。
“二鬥子,你這個遭千刀剮萬刀殺的……是你害死瞭我的男人,我要你賠我的人!”
戚二嫂把悲痛化作瞭力量,她撲到二鬥子跟前掄開兩隻手臂一下接一下地在二鬥子的臉上扇著嘴巴子。巴掌打擊肉體的響亮吧唧聲刺激著在場的所有人的耳鼓。
二鬥子任口鼻流出的鮮血飛濺著,咬著牙為戚二嫂叫好:“打得好!二嫂,你狠狠地打吧。隻要你心裡能夠痛快些,你就放開手打吧。你打得越狠我的心裡就越痛快!”
既然是如此,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大傢也能理解,就不再說什麼,隻是在旁邊看著。這一場痛打直打得二鬥子臉上鮮血亂濺,連面目也難辨瞭。直打得戚二嫂氣力耗盡,再一次癱倒在地上。
第二天在戚傢院子裡的角上出現瞭一個靈棚,死去的戚二掌櫃被安置在一口紅漆的柏木棺材中。這是刁三萬趕著大車,拉著王鍋頭和胡德全連夜趕往歸化城的杠房裡為戚二掌櫃購買回來的。花瞭整整一百八十兩的好銀子,不要說是在貼蔑兒拜興村瞭,就是走遍整個歸化城這樣的棺材也算是上等的瞭。為的是給戚二嫂個交代。
喪事由王鍋頭主持操辦。王鍋頭對戚二嫂說:“內掌櫃的,二鬥子說瞭,這棺材錢由他出。”
戚二嫂擺擺手:“算瞭吧,有這話我就心知足瞭。一百八十兩銀子呢。夠他十年八年掙的……”
王鍋頭又說:“二鬥子他可是真心實意的,他不敢見你,托我把話遞過來。他說等內掌櫃消瞭氣他再來見你。”
“古人說得好,人死不能復生。既然這樣瞭我還計較他什麼。那天一氣之下打瞭他心裡也怪後悔的,挺大個的男人讓一個婦道在臉上打,確實也不成樣子。”
喪事辦完之後二鬥子找到戚二嫂說:“我甘願為戚傢做工,不要工錢。”
戚二嫂當時就答復說:“往後休要再提這碼子事,過去的事情就算過去瞭,誰也沒那本事把過去的日子給重新來一遍。你該做什麼就去做什麼,但凡哪一天我戚二嫂有馬高鐙短的當兒,那時候我戚傢的人招呼一聲你還能認識我戚傢的人我就感謝不盡瞭。”
但是過瞭沒有半個月二鬥子又找上門來瞭,二鬥子說:“不行,二嫂說什麼也得答應二鬥子我給你傢做活計,不然連睡覺都不得安生。”
戚二嫂很詫異地問是怎麼回事。
二鬥子解釋說:“我天天夢裡看見戚二掌櫃,天天到廟裡燒香,都不濟事。沒有別的辦法瞭,就算是你挽救我二鬥子的一條性命吧,不然我真的是活不成瞭。”
這回戚二嫂同意瞭。
二鬥子開始為戚二嫂傢做活瞭。牧放駱駝,打草,上橋,什麼都幹。
半個月做下來,二鬥子失眠的毛病就沒有瞭,睡覺香,吃飯也香,於是人也就胖起來。不單身體如此,做活做得越多心裡也越覺舒坦。王鍋頭說,這主要是人的心裡熨帖瞭,不覺得愧瞭。
但是有一個人想不通,這個人就是二鬥子的幹爹刁三萬。有一次刁三萬在村道上碰見戚二嫂,把她攔住瞭。
“你把我截在半道上是有什麼要緊事嗎?”戚二嫂語氣平和地問道。
“當然有要緊事。”刁三萬理直氣壯地質問道,“戚二嫂你得給我個準話,不然我不能放你過去。”
“甚準話?”
“就是你甚時候放我傢二鬥子回來?”
“這叫甚話?”戚二嫂說,“二鬥子到我傢來是他自覺自願的,甚時候留甚時候走都由他自個兒。”
“你刮他的油還沒有刮夠哇,要到甚時候才肯罷手?”
“這話跟我說不著,你找二鬥子本人去。”
戚二嫂一把將擋路的刁三萬推開,頭也不回地走瞭。
在貼蔑兒拜興村每個人的心裡都有著各自不相同的掛念。有好幾回戚二嫂把二鬥子叫到她的屋裡去,詢問她所關心的事情:“……你把海九年的事說給我聽聽。”
二鬥子為難地搓著大手:“二嫂,我已經說過多次瞭,海九年他在我們過象牙柱的時候就離開駝隊瞭,是我和王鍋頭、刁三萬親自把他抬進牧人的蒙古包的。”
“那你怎麼就好說他一定死瞭呢?”
“我沒有說過九年他死瞭。可是二嫂你別忘瞭那是在駝道上!我也不想他死。”
戚二嫂不說話瞭,但兩眼緊盯著二鬥子的眼睛不肯移開。
二鬥子知道戚二嫂是對九年的事不肯甘心,就開解說:“二嫂,你是個多麼明白的人,這事還想不清楚?走駝道的人誰不清楚!死個那是傢常便飯。但凡踏上駝道,那就是有無數個死在前面等著你呢!遇上暴客你得死,遭逢大雪你得死,遇上沙暴你得死,甚至有個小災小病的你也得死!你看戚二掌櫃……”
“可是蹇老太爺當年就活下來瞭!”
戚二嫂把蹇老太爺的例子一拿出來,二鬥子就無話可說瞭。說到底,二鬥子本人也是不相信海九年已經死瞭。
相同的對話不知道進行過多少次瞭,每次都是這樣,他們的談話都是在毫無結果的氣氛中結束。
心愛的人海九年沒瞭音訊,女兒夭折瞭,現在丈夫也死在瞭駝道上。接二連三的災難打擊著戚二嫂,使她的生活失去瞭所有的希望和色彩,她變得心灰意冷,什麼都不想做瞭。後來就迷上瞭“摸貓魚”。“摸貓魚”是村子裡的人們玩兒的一種賭博的小遊戲。
起初戚二嫂隻是和村子裡的婦女們玩玩,懷裡揣上幾十個銅子兒。就算是玩上一個通宵,輸贏進出也超不出一百個銅子。可是後來玩兒著玩兒著戚二嫂就玩兒得上瞭癮,於是就甩開女人們,專和那些男子漢們玩瞭。動真格的瞭,每次都帶著一個羊皮口袋,裡面裝瞭幾十兩、上百兩銀子。再後來就拿活物押賭,拿駝村人眼裡最值錢的東西駱駝押。一次輸三峰或者五峰駱駝。結果沒過多少日子戚二嫂就把自傢值錢的駱駝差不多全輸掉瞭。
一個早晨,蹇老三帶著自己的同胞哥哥、弟弟走進戚二嫂傢的院子。二鬥子眼睜睜地著著蹇傢兄弟把院子裡的駱駝趕走瞭,隻剩下瞭五峰,還都是仔駝和病駝。
戚二嫂模糊的臉在窗戶後面悲戚著。
二鬥子不肯甘心上前擋住瞭院門。
一向暴躁的蹇老三也不動怒,揚起下巴朝上屋喊:“戚二嫂!你傢二鬥子這是咋回事啊?擋著門不讓我們出去。”
上屋的門一響,戚二嫂出現在屋前的臺階上。戚二嫂沖二鬥子擺擺手。
得瞭戚二嫂的話幾,蹇老三也不等二鬥子做出反應,伸手把二鬥子撥開,拉開院門把駱駝趕瞭出去。
這時候戚二嫂看見瞭站在人群中看熱鬧的刁三萬,對他說:“你把二鬥子領回去吧。駱駝沒瞭,這回我的院子裡再也沒那麼多營生可做瞭。”
刁三萬歡夫喜地地牽著二鬥子離開瞭戚二嫂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