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2 第七章

未等掌燈,歸化城的上空就隱隱約約地飄蕩起鑼鼓絲弦的熱鬧聲音,那是紅火熱鬧的山西梆子的開場音樂!日薄西山,華燈未明,裝扮漂亮的馬拉轎車、人抬的大轎,還有騎馬的、步行的人們就沿著城裡的大街小巷從四面八方向大觀園走去。鑼鼓在人們的耳邊轟鳴,禮炮在空中炸響,整座城市都激動起來。

大觀園戲園子中間一字排開點著八個油桶大的火爐子,正烘烘地燒著火。管弦嘔啞,菜香撲鼻。看客一邊就餐一邊欣賞戲劇。臺上正待開演的是一出山西梆子《捉放曹》。鑼鼓嗩吶響得震耳欲聾。

話說這歸化城的演藝界和飲食行歷來熱鬧非常,為什麼?就是因為這裡是塞上最熱鬧、最著名的商城。相與見面要在飯館吃一頓,買賣成交甲乙雙方要到飯館慶祝一番,生意開張更不要說需要在飯店大宴賓朋以圖吉利和人氣。就是店鋪倒塌,生意人講究買賣塌瞭人不能塌,所以也要勉力在飯館吃一頓,叫做散夥席。商賈雲集,總之是一年到頭都有生意。

眼下這裡紅火是為瞭什麼?是為瞭大觀園開業慶典。這大觀園的主子不是別人正是歸化城著名的喇嘛沙王,也就是從烏裡雅蘇臺草原來的沙王沙格德爾。如今的喇嘛沙王與幾年前草原上那個沙王已然判若兩人,現在的喇嘛沙王是不問朝事不問政事,除瞭一門心事信仰佛祖外,就隻是吃喝玩樂。幾年的工夫已經把自己鍛煉成為歸化有名的食客,什麼海系、川系、晉系、皖系、魯系……全都吃得精明!歸化的飯館被他吃遍瞭。吃來吃去,到最後沙王最青睞一種食物,也是最普通的東西,就是燒賣。

大觀園坐落在大東街,它是一座能夠容納八百人同時就餐看戲的劇場。今日裡沙王的大觀園放炮開張!

大觀園的左邊不到五百步就是歸化最惹眼的美人橋,也就是紅燈區,右邊挨著寶局房,吃喝玩樂一條龍,一應俱全。有這樣的案例聽瞭叫人好笑,還是胡道臺手上曾經判過的這樣一個案子:一傢晉籍商號的掌櫃,是個小掌櫃,三年一屆的假期到瞭他卻沒回傢。傢人知道字號給自己的人放瞭假卻遲遲等不到人回來,以為出瞭什麼事情就有點著急。四處打問,問來問去卻打聽到原來那人並沒有出什麼事情,人還在歸化城!傢裡的父母、媳婦知道後自然是十分生氣,托人捎話催他回去,那人卻是沉溺於歸化的燈紅酒綠不肯回去。無奈之下,傢人一紙控狀把他告上瞭歸化道臺衙門。

那時候歸化道正是胡道臺當政,你道是胡道臺他怎麼判?他派出兩名差人到美人橋把那小掌櫃捉住,用刑枷枷瞭,強行押往他的傢鄉交給瞭他的傢人,來往旅差消耗一應由那人自己報銷。官府做出這樣的判決是因為這種事情在歸化發生得太多瞭!

可見那時的歸化城奢靡之風甚盛。

再說新建的大觀園一水的嶄新桌凳,一水的簇新幕佈臺帳,桌凳都散發著木料和油漆的清香。劇院的格局是一層半,那半層是沿著後沿兒和兩側的包廂而建,是專供那些仕女貴婦、達官貴人、財東掌櫃等上流人士用的。

“胡馱頭!”

耳聽得有人在叫,胡德全扭頭看見是樓上一位朋友,是萬駝社的羊領房在向他招手。

當紅的主角是剛從張傢口請過來的,名叫“八歲紅”。這次是文請,是喇嘛沙王派人攜帶重金從張傢口請來的。胡德全他們一個個精神矍鑠,一邊吃菜喝酒一邊看戲。胡德全側著身子從桌子邊擠走到二鬥子跟前坐下。

“還記得嗎?幾年前咱們到大同劫戲的時候,還是牛二板和咱們一起去的呢,如今牛二板和戚二掌櫃都沒有瞭,海九年也沒瞭。”

“是啊,俗話說得好:人生如夢。”

胡德全說:“活著比什麼都好啊,你看喇嘛沙王這一熱鬧,全歸化城都轟動瞭。”

“就連綏遠城的人也坐著車來看熱鬧……”

“何止是綏遠城呢,”胡德全用手指指沙王身邊的包廂,“你往那兒看!”

“哇!那幾個包廂裡坐著的全都是洋人啊!”二鬥子驚叫道,“真是想不到,這才幾年的工夫咱歸化城就來瞭這麼多洋人。”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你認得幾個?”

“我一個不認識……”

“我認識,那個黃頭發的是伊萬……”

“我聽說過,這個人在京羊道上販過羊。”

“那個高個子的,是英國人。”

“哪個?”

“就是坐在伊萬旁邊的那個戴眼鏡的。”

“不認識。”

“他是和記洋行的總經理,是個英國人!神甫你該知道吧?就是比利時來的,聖母聖心教堂的神甫。”

“不認識不認識!算瞭……我認識他們這些洋人幹什麼!快看戲吧。”

“是啊,有福就得享。過瞭這村就沒這店瞭。”

“哎!掌櫃的讓讓!讓讓——小心油花灑在你的新衣服上!”二鬥子看見堂倌端著一個大盤子穿行在桌子之間,嘴裡高聲吆喝著。

“來酒菜啦!”二鬥子興奮起來,“想不到這輩子我還能享受這份福氣!”

堂倌把冷葷冷素八個盤擺在桌子上,唱和道:“客官!八葷八素齊瞭您哪!請隨便用吧……”

二鬥子伸手抓起一塊牛肉丟進嘴裡。

“香嗎?”胡德全問。

“香!”

“可是你知道這席面和這門票哪來的?”

“你給的唄!”

“我給你的,笑話!”

“那這些都是哪來的?”

“你往那兒看……”胡德全又一次指向包廂,說:“你看清楚瞭,就是那個黃頭發的俄國人!眼縫很細,長方臉,灰藍色的眼睛……”

“我看到瞭,還是那個販羊的伊萬啊?”

“對!這席面和門票都是伊萬送我們的。”

二鬥子不由自主地朝伊萬擺擺手,表示謝意,伊萬微笑著也朝他點瞭點頭。

回過頭來二鬥子低聲問胡德全:“伊萬他為什麼請咱的客啊?”

“那還用說——瞧得起咱唄!”

“咱駝夫、駝戶掌櫃的,他也瞧得起啊?”

“這你就不懂瞭,這叫做今非昔比!”胡德全說,“現如今在歸化城,駝道越來越重要瞭。駝道一顯貴,咱們這些養駝人、拉駝人跟著也就值錢瞭。告訴你這可是秘密,別外傳!”

“我不往外說。”

“上個月伊萬還單獨請我吃飯瞭……”

“吹牛吧?”

“真的!在宴美園,還是在雅間吃的呢。”

“為什麼呢?”

“告訴過你瞭,如今駝道值錢瞭!駱駝都跟著漲價,駝夫的腳錢也跟著漲!”

“這我知道,駝夫的腳錢漲瞭三成。”

胡德全很得意地拉拉二鬥子的衣襟。二鬥子坐下,腦袋還在扭著望包廂那邊看。他又有新發現,看見賈晉陽的一個側影,他正和沙王坐在一起。

“我看見賈掌櫃瞭。”

“哪個賈掌櫃?”

“大盛魁賈晉陽掌櫃呀!”

“那有什麼稀罕!”胡德全說,“賈掌櫃我熟得很。”

“聽說過去在草原上的時候沙王和大盛魁很不和睦。”

“那是在祁掌櫃的時代。”

“我也聽過。”

“大傢都知道,是為一匹寶馬。”

“祁掌櫃是一個相馬高手!”

“可惜早就死瞭。”

“你知道嗎?”胡德全壓低聲音說,“那祁掌櫃是被大掌櫃設計害死在鷹嘴嶺的。”

“瞎說!”

“沒證據的話可是不敢瞎說……”

“都這麼傳。”

“怎麼不見郭大財東?”

“哪個?”

“天義德的郭玉呀,他是沙王的妹夫!”

“哦,知道……”二鬥子說著拿手一指,“你看,那不是麼?”

郭玉正側著身子在飯桌間穿行,二鬥子看見他走到沙王跟前瞭。在一張空著的椅子上坐下去。很親熱地和賈晉陽說話,兩個腦袋都連在一起瞭。

“奇怪,”二鬥子發表感想,“胡馱頭,你說,過去他們在商場上鬥得你死我活,現如今一轉身就好得像一個人瞭?”

“商人們做事和咱這些人不一樣,咱們都是粗人。”

“弄不懂。”

“哈哈哈……多新鮮!”胡德全嘲笑道,“要是這中間的貓膩連你都能明白瞭,那做買賣的事就誰也能做瞭!”

“倒也是的。”二鬥子很謙虛地承認瞭。

“悄聲點兒!”胡德全呵斥身邊的弟兄們說,“沒看見嗎——大掌櫃到瞭!”

“在哪?”

“就是那個,身旁有一個小夥計攙扶著,正在往樓上去呢。”

“好像瘸子呢……”

“瞎說!大掌櫃的腿好好的!”胡德全權威地解釋,“是他的手有毛病……”

“我知道,是兩隻禿手。”

“悄聲吧!小心聽見……”

一片安靜的氣氛,鑼鼓點子也停瞭。大掌櫃在眾人追隨的目光中找到瞭那間正中間的包廂,坐下瞭。鑼鼓點子重又響起來,正戲開場瞭!

黑頭沙啞的大嗓門壓倒瞭樂隊的聲音,許多人同時說話的喊吵聲、堂信的吆喝聲、觀眾的咀嚼聲與演員的唱腔攪和在瞭一起。許多張興奮的臉漲紅著,嬉笑的聲音,為演員叫好的喊聲此起彼伏,把劇場內的情緒推向興奮的高潮!

夜闌時分,大戲終於散場瞭,看戲的人們把興奮帶到各條大街小巷,隨著說笑聲、馬車的嗒嗒聲傳開去。

一輛漂亮的馬拉轎車穿過小東街,停在瞭大盛魁城櫃的大門前。小夥計顛兒顛兒地小跑著把大門打開。

大掌櫃的貼身夥計麻利地從車轅上取下一個小凳子,擺好,伸手抓住大掌櫃的一隻禿手。大掌櫃小心翼翼地踩著凳子下瞭轎車,嘴裡哼哼著曹操的唱段……看來今晚大掌櫃情緒不錯!大掌櫃一路唱著穿過內院的月門走向自己的寢房。

“‘八歲紅’名不虛傳!”大掌櫃一邊走進屋門一邊還議論著大戲。

“可不是麼,”善元附和說,“我剛才聽晚來的人說,他在北門外就能聽見‘八歲紅’的唱呢!……您累瞭吧?洗洗睡吧。”

“我不累!”大掌櫃在椅子上坐下,嘴裡哼哼著說,“你去給我沏壺茶來!”

大掌櫃哼哼著戲腔,喝著茶與善元聊起瞭《捉放曹》的戲文:“善元,你聽懂瞭戲文嗎?”

“馬馬虎虎,知道曹操在華容道被關羽捉住,後來又放瞭。”

“你知道關羽為什麼要把曹操放掉嗎?”

“不知道。”

“是因為曹操曾經有恩於關羽,關羽知恩圖報,是個有良心的人,是個講義氣的人。”

“哦,關羽那般英勇還被抓住過嗎?”

“當然,兵傢勝敗乃是常有的事!”

……

這時候賈晉陽手裡拿著一張紙片走向大掌櫃的房間。他在屋門前停下問候瞭一聲,推門走瞭進去。

一看見賈晉陽手裡拿著紙片,一臉的嚴肅,大掌櫃便停住瞭唱,問道:“是恰克圖來的消息嗎?”

“是。”

大掌櫃一聽,臉上的表情立刻變瞭,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賈晉陽手中的紙片,輕松的笑容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賈晉陽迅速走到大掌櫃的身邊,把信紙展給大掌櫃看,同時解釋說:“是恰克圖分莊派信狗傳回來一個奇怪的消息。”

“哦?我看看!”

賈晉陽挪動身子站在大掌櫃身側,一邊把手中的紙往大掌櫃臉前移移,一邊說出自己的疑問:“信上說,俄羅斯樞秘院院長已經從伊爾庫茨克出發,前往恰克圖準備在那裡過境。俄羅斯樞秘院院長過境來做甚?奇怪……”

“有什麼奇怪的,都就是為瞭商業上的謀劃!”大掌櫃說,“俄國人官場和商場通著呢,現如今喀爾喀市場已經有大半被俄羅斯商人占瞭去。很可能俄羅斯樞秘院院長此行的目的是為瞭在烏裡雅蘇臺見領事館。”

“有消息嗎?”

“這消息早些時候從北京就傳回來瞭。”

當下大掌櫃吩咐把王福林請到自己的寢室,把善元支瞭出去,就俄羅斯樞秘院院長入境的事,三個巨頭一起商量瞭足足有一個時辰。尋找著應對的策略。

……

夜半,大掌櫃忽然從被窩裡坐起來,把睡在外間的善元喊起來:“你去把王大先生、賈掌櫃請來!”

“現在嗎?”善元揉著眼睛問。

“廢話!不是現在還能是明天嗎?!”大掌櫃說,“事不等人,時間就是銀子。”

王福林很快到瞭,問:“大掌櫃,有什麼吩咐?”

“我想起來瞭,有一個人能幫我們。”

“誰?”

“喇嘛沙王!”

“喇嘛沙王?”

“對,喇嘛沙王能幫我們。”大掌櫃說,“俄國商人南北夾擊我們,我們首先得在北邊穩住陣腳。”

“喀爾喀的形勢是越來越嚴重。”王福林說,“我們想瞭許多辦法……”

“問題是沒有找到要害的人物。在喀爾喀什麼人最有權威?不是我們這些商人,也不是色棱王爺……”

聰明的王福林猜到瞭:“是活佛!”

“對,是活佛!你還記得嗎,在長老寺有個活佛名字叫雅克圪森。”

“我聽說過。”王福林說,“雅克圪森在整個喀爾喀草原上權威甚高。”

“你知道雅克圪森是怎麼去的長老寺的嗎?”

“不知道。”

說話的工夫賈晉陽也到瞭。他一進門就聽大掌櫃說:“是喇嘛沙王親自把雅克圪森從甘珠爾召請到烏裡雅蘇臺長老寺的!”

“我知道此二人交往甚厚。”

“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大掌櫃說,“這二人交往甚厚不自今日始。雅克圪森活佛的少年時代就是在烏裡雅蘇臺度過瞭,他和沙王是少年知交,親同手足。不然雅克圪森也不會輕易就放棄甘珠爾大廟的位置跑到長老寺。長老寺比甘珠爾大廟可是小得多呢,甘珠爾大廟裡有三千多在冊的喇嘛,長老寺隻有不到八百喇嘛。”

“我想起來,長老寺是咱歸化城席力圖召的屬召。”賈晉陽很快就揣摸到瞭大掌櫃的思路瞭,他笑瞭,說:“大掌櫃是不是想請雅克圪森出面平衡烏裡雅蘇臺草原的生意?”

“當下也隻有活佛出面還能起作用瞭。”

“好,我去請沙王!”

“等等!這事得仔細琢磨而後再實行。”

大掌櫃親自去拜訪瞭喇嘛沙王。當然是到沙王的大觀園燒賣館,八個精壯夥計跟在大掌櫃的身後,每人抬一隻大木箱。當著許多食客的面,大掌櫃命令夥計們:“把箱子打開,請沙王看看!”

沙王不明白大掌櫃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睜大眼睛看著。箱蓋揭開是一層層的軟草,最後夥計雙手從箱子裡抱出一個草繩捆著的瓷器。把草繩一點一點解開,終於露出一摞精美的瓷器——是茶碗!白釉子藍花,玲瓏剔透!

沙王吃驚不小:“大掌櫃這是……”

“沙王,您來看。”大掌櫃命善元拿一塊棉佈把瓷器上的浮土擦去,用手掌托著讓沙王看。

“好!精致精致……”

老賬房在旁邊看出瞭門道:“沙王,卜邊還有字呢!”

“什麼字?”

“我看……沙王,”老賬房接過茶碗旋轉著,“禪——心——沙——王。”

“不成敬意,”大掌櫃說,“請沙王笑納!”

“這真的是太貴重瞭。”

“上邊的字是怎麼回事?”

“是我特意請景德鎮的名師燒制的,恭賀沙王的大觀園開張!”

“這真是太……謝謝王大掌櫃!”

“小意思!這裡總共是八十套茶杯,可供八百人同時使用。”

這件事過後不到半年,大掌櫃邀請沙王和自己一同前往喀爾喀草原。其實對沙王來說,說成是返回才更準確。去草原幹什麼?專門拜見長老寺的活佛雅克圪森。大掌櫃特意為活佛送上一塊紅坐毯,這不是一般的坐毯,是經過當朝皇上親自賜名的坐毯。活佛一看到那坐毯立刻肅然起敬,雙手合在臉前默念感謝經。

原來這是大掌櫃精心策劃的,有瞭這塊坐毯,雅克圪森活佛在喀爾喀草原的眾多活佛中的地位一下高升三級!雅克圪森活佛答應瞭大掌櫃的請求,也真的幫瞭大盛魁的忙。俄羅斯樞秘院院長到喀爾喀草原來是為瞭表示對在這裡經商的俄羅斯商人的支持。當然,這種支持是很具體的,是通過在烏裡雅蘇臺建立領事館來體現的。

為保護大盛魁的利益,雅克圪森活佛給當政的色棱王爺做瞭工作,暫時平衡瞭華商與俄商的關系。

但是不久傳來的消息卻是給瞭大掌櫃沉重的打擊,活佛與天義德商號之間達成瞭另一項秘密協議。這項特別的協議的主要內容是:雅克圪森活佛已經成為天義德商號的股東!他的永遠身股是七厘九錢。

消息得到證實,大掌櫃才知道自己的思想過於保守,行動過於遲緩。他對賈晉陽說:“真是山外青山樓外樓啊!歸化商界就有高人!我不如李泰。”

在這個秘密解密之前,人們看到一些奇怪的現象,在喀爾喀無論社會怎樣動蕩,無論俄商怎樣猖狂,天義德商號總是有人暗中保護。直到天義德從喀爾喀草原撤出來的那一天,一直是安穩的,沒有受到大的傷害,這是後話。

五月,喀爾喀草原上鷹飛草長的美好季節,大盛魁每年一度的收活羊的工作開始瞭。接受活羊的地方選在瞭距離烏裡雅蘇臺城西南二十裡的地方,西北距著名的長老寺不到三十裡。在一片綠油油的草地上臨時搭建起來二十二座蒙古包。二十二座蒙古包代表著喀爾喀二十二個和碩,和碩也就是旗,旗相當於內地的縣。每個和碩的王爺和旗長、協理都提前趕到,在蒙古包內喝著奶茶等待著一個重要人物的到來。蒙古包事前就沒有安裝包門,前面有兩個哈那全都大敞著,視線非常開闊,可以看到在蒙古包群落的周圍,山坡上、窪地裡到處都散落著白色的羊群。散落的羊群向四面八方延伸著,望不到邊際。

隱隱約約傳來一陣馬蹄聲,聽到動靜的人們都從蒙古包裡走出來瞭,大傢迎著馬蹄聲走過去。一溜塵煙越來越近瞭,可以看清是一支小小的馬隊,為首的騎一匹黑炭般皮毛的走馬,是一位上年紀的長者,穿一身六品文官官服。他就是喀爾喀草原上的頭面人物,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的坐莊掌櫃王錦棠,是祁掌櫃祁傢駒的繼承人。緊隨其後的是烏裡雅蘇臺的王爺色棱,還有旗屬衙門七八個官員。

各和碩的官員以及等候在那裡的牧民、羊把式全都跪下,叫道:“給王掌櫃請安!”

“給色棱王爺請安!”

王錦棠下馬後把韁繩交給身邊的貼身小夥計,邁步走向給他預備好的大帳,他一邊走一邊說:“全都請起來吧!”

王錦棠和色棱王爺同時走向帳落群中央,那裡有一座大帳,專門是為他和色棱王爺預備的。大帳內並排擺著兩張長條矮桌,也是為王錦棠和色棱王爺預備的。

一個中等身材,衣著精幹的中年人跟在王錦棠的身後走進大帳,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小眼王!大盛魁數百名羊把式的頭兒。

王錦棠在桌子後面坐下,目光伸出去,把散落在草原的那些羊群慢慢掃瞭一遍,也不看站在身後的小眼王,問道:“預備好瞭嗎?”

“報告王掌櫃,收羊的事項全都預備好瞭!”小眼王恭恭敬敬地說,“就等著您的一聲吩咐瞭!”

“好!”王錦棠轉過臉問道,“色棱王爺,開始嗎?”

“開始!”

色棱王爺一聲令下,就聽王府管傢扯開嗓門喊道:“驗羊開始瞭——”

“驗羊開始瞭——”

“驗羊開始瞭——”

……

羊群開始移動,一年一度的大盛魁在喀爾喀草原上的特殊的收賬儀式開始瞭!一年裡在方圓上十幾萬平方公裡的草原上的商業交往買賣雙方在這裡結賬。草長鷹飛的季節,牛羊肥壯。大盛魁所有的賒貨和印票賬都要在這幾天全都變成肥碩的羊群收集回來!從大帳內的色棱王爺開始到其他二十二座蒙古包代表的二十二個和碩,全都是大盛魁的債務人。一年內他們消耗掉的磚茶、佈匹、綢緞、鞋帽、王爺進京的靡費、各座召廟使用的哈達、佛器……都要連本帶息折成羊群或者馬群償還大盛魁。然後大盛魁再組織專業的羊把式和馬把式,把收賬收回來的羊群和馬群長途趕運到北京、天津、河北、山東、漢口等地專賣變現。如此這般輪番往復,巨大的商業利潤就像涓涓溪流一樣淌進瞭大盛魁總號的賬房!草原上的商業帝國龐大繁復的機器就是這樣運作的。乍看上去它的每一個局部動作都不像是典型的商業行為,但是其內裡卻蘊涵著深刻的商業道理。

色棱王爺的命令由一個漢子傳給又一個漢子,喊叫聲像鳥兒一樣在草原上飛翔。不久就看見等候在草原上的羊群開始緩慢地移動。

小眼王把自己的十幾個徒弟招呼在身邊,如此這般地吩咐瞭一番,然後厲聲說道:“你們的眼睛盯得緊一點!不敢有任何閃失,誰要是出瞭錯我是不會放過他的!”

“知道啦!”徒弟們都爽快地回答。

很快就有第一群羊從大帳前通過,許多雙眼睛同時盯著看、數著數,這其中有小眼王的人,有王爺府的人。隻見小眼王活像一隻跳鼠般靈活地在羊群前蹦過來蹦過去,嘴裡一五一十地數著數。他的一群徒弟也都跟著在羊群間跳來跳去各自報著數。響亮的報數聲從羊群間傳到大帳,記賬的先把數字很快地落在瞭賬簿上。羊們因為情緒緊張互相擠搡著走得都很快,發出“咩——咩——”的叫聲。它們的硬蹄踩踏著土地,發出嚓嚓的聲音,連成瞭一片,弄得人眼暈耳蒙。

“……八十一……一百二……三百八……”

“六十……九十……一百二……”

“三百六……三百九……四百三……”

……

好幾個數字同時報上來!兩座大帳內的賬房先生同時記賬。沒有思考的時間,也沒有復核的時間,都是一次過!速度極快!大約一個時辰不到,一頂蒙古包的羊群就全都過完瞭。第一個和碩交付的羊群是一萬八千三百四十隻。

一連過瞭八天,收到的羊群總數是十四萬九千零八十八隻!

在各個蒙古包內,大盛魁的小掌櫃和蒙旗的代表雙方都在契約上簽字畫押。蒙古包外那些已經過瞭數的羊群就算是大盛魁的瞭。當然也不是全數收接,在蒙古包一側有數十隻羊被挑剔出來,都是有各種暗疾的羊,算是不合格的產品,其餘的都已經由大盛魁的羊把式接管瞭。

二十二頂蒙古包有十五頂迅速拆卸,留下來的全都是大盛魁的氈房。小眼王要帶領他的徒弟們在次裡對羊群進行整合,重新編隊。按照膘情和牙口再次分群,五百隻一小群,五小群一大群,兩個大群為一個運輸單位,稱作是一頂“羊房子”。然後依次編隊出發。這項工作看似簡單,其實做起來十分麻煩,最熟練的羊把式也得三天才能搞定。

手下的人都在忙亂著,拆氈房的,給羊群編隊的。趁這個機會王錦棠吩咐當場殺瞭一隻羊,他要在現場招待色棱王爺。預先有準備,大盛魁的廚子帶瞭許多做好的酒菜。自打祁掌櫃祁傢駒把大盛魁和王爺府的關系搞砸之後,大盛魁和烏裡雅蘇臺當局就沒有再熱乎起來,王錦棠很想趁這個機會和色棱王爺多說幾句話。酒酣耳熱之際王錦棠剛想打開自己的話匣子,卻見色棱已經站起身,說:“旗務繁忙,我先告辭瞭!”

王錦棠無奈地看著色棱王爺跨上馬背,一溜塵煙地離去,心裡很是不快。整整一年收回來的羊才隻有十四萬多一點,是過去收羊的三分之一還不到,有的生意被天義德搶走瞭,有的被俄國人搶走瞭。到任五年多瞭,王錦棠竭盡全力也隻做到保持祁傢駒交接時候的水平。

把色棱王爺送走,王掌櫃對貼身小夥計說:“你去,把小眼王叫來!”

小眼王來瞭:“王大掌櫃,有什麼吩咐?”

“十四萬九千零八十八隻羊全在這兒瞭,下邊的事就全都交給你瞭!你一定要率領自己的徒弟們按時把羊群運到北京的德勝門和西直門兩個莊口!”

“沒問題!”小眼王爽快地答應道。

“今年春天雨水好,京羊道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是,”小眼王接應說,“京羊道是不會有問題……”

“難道說是別的方面會有問題嗎?”

“是……”

“休要吞吞吐吐!”王錦棠說,“有什麼事你要趁早說出來,免得半道上牲畜出事故。”

“我手下的徒弟們不大懂事……”

“是又要提出加工錢的事嗎?”

“那倒不是!”

“不是錢的問題會是什麼問題呢?”

王錦棠把疑惑的目光緊盯著小眼王。作為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的坐莊掌櫃,他很是擔心自己莊口出現什麼意外的事故影響全局。

“大傢夥兒是要討要個身份。”

“要什麼身份?”

“要求上萬金賬。”

“這怎麼可能?”王錦棠一聽急瞭,“你是知道的!王把式,大盛魁從來不給晉籍以外的人士入萬金賬的,這事你該知道的!”

“我的徒弟們跟著我給大盛魁做瞭許多年瞭,少的十年八年,多的有十一七八年瞭!王大掌櫃,你也得替弟兄們想想!”

“沒辦法,這是大盛魁上百年的規矩,誰也動不得。”

“什麼事都不會是死的麼。”小眼王說,“你看人傢天義德,也是晉籍人士的買賣,人傢就不一樣,不但給佈龍頂瞭身股,還在萬金賬上給畫‘己’字!”

“天義德是天義德,大盛魁是大盛魁!”

……

小眼王不說話瞭,從腰帶上抽出煙袋蹲在地上慢條斯理地抽起煙來。再看小眼王的那些徒弟一個個站著的、蹲著的、坐著的,全都不動彈瞭。半天王錦棠才緩過味兒來,他問小眼王:“你這是什麼意思?”

小眼王不說話,目光躲閃著他。

王錦棠急瞭,轉著身子追著小眼王的眼睛,問:“難道說你這是在給我甩耙子呢?是在耍豬八戒的把戲嗎?”

小眼王還是不說話,還是不看王錦棠。

“你看著我的眼睛!你回答我的問話……”王錦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瞭,他喊叫起來。要知道面對他的是大盛魁的老工人!是為大盛魁忠心耿耿地做瞭二十八年的羊把式!竟然給他耍起瞭豬八戒的把戲!太讓他意外瞭!王錦棠抓著小眼王的肩膀讓他站起來,“小眼王,你告訴我,剛才的話你是在和我開玩笑!你不是真的!”

“是真的……”小眼王把臉對著王錦棠,已然是淚眼婆娑,“王大掌櫃!我小眼王也不願意這樣做呀!可是你看我和我的徒弟們給大盛魁做事,有的十年,有的二十年,像我已經做瞭整整二十八年啦!我們也想有個結果呀!”

這一回該輪著王錦棠啞巴啦,好半天泛不上話來。

“我做夢都想著給自己在大盛魁的萬金賬上求個‘己’字啊!”小眼王聲淚俱下瞭,“王大掌櫃,你就幫我說句話吧。”

“我是願意,可規矩通不過啊!”

“你給總號打個信……我知道咱們櫃上有信狗,三天就到歸化城!”

“好吧……”王錦棠說,“信我立馬就寫,可是有一條,你不能給我甩耙子!”

“行!”小眼王說,“我帶領大夥兒先走著。我知道京羊道上的買賣耽誤不起。”

“好吧。”

三天後夜裡,歸化城。

大盛魁的信狗返回歸化總號,賈晉陽接到信立刻匆匆來到大掌櫃房間。

“大掌櫃!有件事……”

“你說,你呀,這個毛病就是不好,有話不痛快說,總是吞吞吐吐的。”

“我說子怕大掌櫃不高興。”

“是草原上來急信瞭嗎?”

“是,是烏裡雅蘇臺分莊來的急信。”

“是俄國人的事嗎?”

“不,是小眼王的事。”

“小眼王,他有什麼事?”

“你看,他的徒弟佈龍在天義德已經正式入瞭號記瞭身股不說,李泰還讓他主管駝幫的事務,成瞭獨當一面的掌櫃,眼看著小眼王情緒不安穩呢……”

大掌櫃警惕瞭,問:“他……什麼意思?”

“小眼王就是想……就是想當萬金賬上的‘己’字人!”

“那不行!我們大盛魁商號是晉籍人辦的商號,不能給外籍人股份。”

“可是天義德也是晉人的商號……”

“天義德是天義德,大盛魁是大盛魁!天義德怎麼變都行,可是大盛魁鐵的規矩就是不能變……除非我王廷相不在瞭。”

一提到號規的改革,大掌櫃的情緒就很激動。其實賈晉陽也知道對於天義德的改革,大掌櫃從來就是非常反感,對李泰做的每一件事他都反感。首先是重用非晉籍人士,大掌櫃就不能接受。他說:“咱大盛魁也好,三大號也好,全都是靠著傢鄉人做起來的,使用外鄉人,能跟你一心嗎?”

賈晉陽的為難在於,他既不能做主給小眼王名分,也不敢把小眼王的去意告訴大掌櫃。

但實在沒辦法瞭,他隻好如實說瞭:“大掌櫃!小眼王說瞭,咱字號若是再不能滿足他的要求,他就要離開大盛魁瞭,眼下正是京羊道要緊的節骨眼兒上……”

“小眼王他要挾我嗎?”

“也能理解吧……幹瞭大半輩子瞭。”

“提這種要求的人多瞭去瞭,我們不可能全都滿足!就不能放這個口子,不是一兩個人的問題。大盛魁將近兩百年瞭……這個口子不能放。賈掌櫃,你給王錦棠復信,叫他得頂著。”

“可是小眼王要是走瞭怎麼辦?眼看喀爾喀的羊群就要起程,我們找不到比小眼王更能幹的人。”

“那也不行!”大掌櫃說,“想方設法讓羊群先走著,其餘事情以後再說。”

小賬房,王福林一個人在燈下核算賬目,案面上堆積起來的賬本都要超過他的頭頂瞭。都是總號和各個分莊三年內的賬目,經過大賬房核算無誤,然後匯總到他這裡來的。京羊莊、駝場、馬莊、哈喇莊、票號、錢莊……加起來總共有三十八種。作為總賬房,也就是小賬房需要做的事情——平衡和積累。這些事應該說王福林過去是很熟悉的,他在總號前後待過十三年,幾乎是天天親眼目睹酈先生做賬。但是,還是不一樣,當他獨自面對賬案的時候心裡還是慌亂得很。他必須把所有的賬目核實以後在萬金賬上記下最後的一筆,而這最後一筆是很有講究的,或者說是有很多貓膩的,換句話說就是有很多字號機密!他目前所處的位置就是龐大字號核心的核心!怎麼會沒有壓力呢?!一筆賬算下來,已然是夜過三更。桌角上一碗米飯和四個菜、一個湯都還在漆制的食盤上放著呢。望著食盤,他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吃晚飯呢,伸手摸摸無論是菜還是米飯全都已經涼透瞭。

“小丸!”

一個小夥計應聲跑進屋子:“大先生有什麼吩咐?”

“你去把飯菜再熱熱。”

“哎!”

小丸夥計小心翼翼地端起食盤出去瞭。

飯菜重新端上來,熱乎乎地冒著氣。王福林一邊吃著一邊想心事。你道是王福林此刻在想什麼?他想的事你肯定猜不著!一個聲音反復在他的心裡升起:“大掌櫃啊!你快快把我撤瞭吧……我實在是不想幹這個小賬房瞭。”

真個是坐轎的不知舁轎的苦,舁轎的也不知坐轎的難!誰都知道大盛魁偌大的產業,一個龐大的商業帝國,能夠做到它的小賬房可以說是做到瞭頭,再往上就隻有大掌櫃一個人瞭!正所謂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差不多是在權力的峰端瞭。同時頭頂上還戴著一頂四品官帽,看似意氣風發,威風凜凜,實則不然。僅僅半年工夫,王福林就像變瞭一個人,不是胖瞭富態瞭,而是瘦瞭萎靡瞭!全是給壓的。原來滿頭烏黑的頭發現如今變得稀疏幹燥,熬夜熬得兩隻眼睛總是佈滿血絲。

酈先生走瞭,字號的生氣和活力也跟著老先生一起走瞭,再也聽不到熟悉的算盤聲,那隻有酈先生才能夠打出來的就像音樂一樣的美妙的聲響。王福林代替瞭酈先生的位置,聽慣瞭那特殊的算盤聲,聽著自己打算盤打出的聲音卻是那樣地不順耳。在總賬房這個位置上,大量麻煩事要消滅在自己的手裡,王掌櫃不能再像過去一樣,有什麼難纏的事往上邊一推瞭事。現在,無論多麼棘手的事到瞭他這裡就不能再推瞭。賴賬的、打官司的、賠得血本無歸的……都得在他這兒做最後的處理。權威不夠、威信不夠、資歷淺薄都給他辦事帶來瞭很大的阻力。往往同樣的事情他做起來是事倍功半,而酈先生確實事半功倍。受氣,挨部下的整是常有的事,又不能說,或者說是沒地方去說。

現在,王福林遇到一個難題。在上一期的萬金賬上還赫然記著古海的兩次功勞:一次是古海在沙爾沁駝場坐場時修復數千張駱駝屜子;另一次是預測到內地農業即將遭遇蟲災,促成大掌櫃下決心從俄羅斯進口八十萬斤小麥。前者是節約瞭資金,救瞭急;後者是賺瞭大錢。按照慣例,古海這兩次功勞,在他出徒以後決定身股的時候將會發揮重大作用。像他這樣還是做夥計的時候就為字號立下大功的人在大盛魁歷史上僅有兩個人:一個是現任大掌櫃王廷相,另一個是雍正期間做大掌櫃的李順廷。可是現在的難題是,古海他早就被字號開銷瞭!一個被字號開銷的人連身份都沒有瞭,還談什麼功勞!?就是天大的功勞也沒用。可是酈先生既然把古海的功勞還保留在萬金賬上,就有他的用心,他一個接任者不好隨便改動,但是不改動又於禮不合,這讓他煞費腦筋。

天亮之後王福林拿著萬金賬本來到大掌櫃房間。

“有什麼緊要事嗎?”

王福林說:“大掌櫃,你看看這個。”

王福林把賬本攤在桌子上,大掌櫃的目光掃瞭掃賬簿,問道:“你是說古海的那兩次功勞吧?”

“古海離號已經六七年瞭,要不要銷掉它?”

大掌櫃猶豫瞭好半天說:“……留著吧。”

“好吧,留著吧。”王福林嘆口氣,“不過這功勞記著又能有什麼用呢?”

“沒用是沒用。”大掌櫃說,“不過總還是一個人留下的點點念想吧,總算還能找得到他的痕跡吧。”

“後來的事實證明,古海是被冤枉瞭。”

“古往今來無論朝廷還是軍隊冤枉人的事並不稀罕,冤魂遍野啊……”大掌櫃哀嘆著,他又想起瞭另一件讓他難受的事,“海掌櫃海仲臣你說他冤瞭多少年!”

“是啊,海掌櫃是冤。”

王福林知道無論大掌櫃還是酈先生,對待古海都是心存惋惜。王福林試探地問大掌櫃:“已經知道是冤枉瞭,為什麼不能改正呢?”

“大盛魁鐵的規矩,誰能動得瞭。”

談話無果而終。

王福林唉聲嘆氣地走出瞭房間。此時的大掌櫃不由自主地又想起自己的假手,想起那雙運用自如的皮質的假手,自然就聯想到為他制作假手的人——古海,於是忍不住一個人在箱子裡翻騰起來。大掌櫃蹬著凳子把頭埋在櫃子裡,貼身小夥計善元從外邊歸來,看見大掌櫃費勁的樣子,怕出意外,於是說:“您找什麼?我來……”

“不用,我自己來!”

“我怕大掌櫃不方便。”

“我說過瞭,不用你!你去幹別的事去吧。”

善元夥計見大掌櫃堅決的口氣,知道不方便插手,便悄沒聲地離開瞭。

果然還是出瞭事。善元剛走出內屋,聽見一陣動靜趕忙跑回來。見大掌櫃已經倒在地上,凳子翻倒在一邊。善元趕忙去攙扶大掌櫃,發先趟在地上的大掌櫃手裡還牢牢地抓著一件東西,仔細一看竟然是那雙牛皮制作的假手!

“您看看!這有多麼危險……”

善元把大掌櫃扶到椅子跟前坐好,他抓著那兩隻皮制的破爛假手一直沒有松開。善元心裡似有所悟,說:“大掌櫃,您看這樣好不好……”

大掌櫃等不到善元的下半句話,翻起眼皮:“怎麼瞭?”

“我是怕大掌櫃生氣,”善元觀察著大掌櫃的臉色,說,“以前我一提這雙假手您就生氣……”

“好,你說吧。”

“我怕勾起您的心事……”

“我有什麼心事?”

“嘿嘿……”善元斟酌著句子,“這雙假手不是被開銷的人做的麼?”

“你知道什麼?”

“我雖然沒見過,可我聽說瞭,那個人名叫古海。”

“唔……”

“因為他是被開銷的,所以從來不敢在您的面前提說他。”

“沒事。”

“既然沒事,那我就說瞭?”

“你說吧,休要囉唆!”

“好!那我就說瞭。”善元說,“我的意思是既然過去您戴這雙假手很得勁兒,那就再把它戴上得瞭!”

“你不知道已經壞瞭!?”

“嘿嘿……壞瞭可以修麼。”

“怎麼修?”大掌櫃說,“你會修嗎?”

“我當然……不過我可以試試。”

“試什麼?怎麼試?”大掌櫃態度很堅決地說,“修不好還不把好好的東西叫你弄壞瞭?”

“怎麼會?”

“你呀!我說,你要是有古海半拉腦子就好瞭!”

“我當然趕不上。”

“算啦!”

“那我把它收起來,好好保管……”

“不用!”大掌櫃說,“你去替我找一塊棉佈來。”

善元去瞭,不一會兒手裡拿著一塊幹凈的白佈返回來。

“大掌櫃,您是要擦拭皮假手嗎?”

“是。”

“我來做。”

“不用!”大掌櫃很堅決地拿禿手擋瞭一下,“你把白佈給我。”

善元看著大掌櫃很困難地用兩隻禿手把皮假手夾住,摁在大腿上,然後再把白佈放上去,慢慢擦拭起來。

“經商坐賈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大掌櫃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對身邊的善元說,“不是拿起一個人就能幹得瞭的。”

“大掌櫃說得是。”

“尤其是做大買賣,像咱大盛魁,必須得有大氣魄大智慧才行,將才好找帥才難尋啊……”

一不小心,假手從大掌櫃的腿上滑落下來,跌在瞭地上,善元趕忙把那兩隻假手拾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大掌櫃的腿上。善元害怕地註意到,在大掌櫃的眼睛裡有淚花在閃動。

整整這一個上午大掌櫃就再沒做別的事情。

又是一個晚上,賈晉陽匆匆忙忙地來到大掌櫃的房間,善元正在扯著大掌櫃的一隻衣袖幫他脫衣服,大掌櫃已經洗漱完畢準備睡覺瞭。看著賈晉陽進來,大掌櫃問道:“出瞭什麼事?慌慌張張的……沒有個正形!”

“是出瞭點事……”

“你說吧,天還能塌下來?”

“小眼王他,他罷工瞭!”賈晉陽說,“他把羊群停在瞭半路上!”

大掌櫃一聽登時定在瞭那裡,思維卻迅速旋轉起來,大掌櫃想起小眼王的事情已經積聚很久瞭,大概有五六年瞭。

“你說,小眼王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這樣,”賈晉陽說,“早些日子小眼王就曾經多次向櫃上提出瞭擁有股份的要求,分管京羊莊的寧掌櫃沒有答應,小眼王便很不高興,當時就揚言以罷工相威脅。其實是寧掌櫃的失誤,沒有及時向總號報告……”

“結果到瞭現如今京羊道忙碌的要緊關口,他小眼王拿瞭一手……”

“是。”

“他宣佈罷工瞭嗎?”

“宣佈瞭。”

“開出的條件是什麼?”

“半月之內總號必須給他和他手下的羊把式一十六名入有股份,他自己在大盛魁的萬金賬上標上‘己’字,並公佈身股股份……”

大掌櫃擺擺禿手把賈晉陽制止瞭,不用賈晉陽再說下去大掌櫃已經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瞭。現在的形勢是大盛魁在喀爾喀收集起來的十四餘萬隻羊等待運往北京和河北市場,小眼王卻在烏裡雅蘇臺碼住瞭羊房子的營生!

上次小眼王要求萬金賬上註“己”無果,這次小眼王突然下手,讓王錦棠措手不及。王掌櫃試圖說服動員,但手下的徒弟全都看小眼王的眼色。小眼王在大盛魁做事近三十年,手下一幫人大都是他一手拉拽起來的徒弟。一看小眼王住瞭手,上百個羊把式也都放下瞭手裡的羊鏟。幾十頂急待發往北京莊口的羊房子停在烏裡雅蘇臺草原上不能動。王掌櫃眼看著說服動員一概沒有效果,無奈之下隻得再次派信狗把事情向歸化總號做瞭匯報。

眼看著托博爾斯克公司、天義德、元盛德的羊房子紛紛起程東移,大好的商機從手邊滑過去,大盛魁上下急成瞭一團,要知道商機就是銀錢。賈晉陽掌櫃正在歸化城總號為號內的矛盾所羈絆,消息傳來急得連上吊的心思都有瞭。

俗話說得好,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說來大盛魁的矛盾還不限於上層掌櫃子之間和財夥之間,長期以來上層與下層的矛盾也積下瞭許多。隻是一直以來,雖然財夥之間矛盾突出但總的來說上層比較穩定,再加上大掌櫃資歷深,權威性強,上下矛盾暫時沒有暴露出來而已。現在上層混亂,上下矛盾自然而然便爆發瞭。

大盛魁號內還有大量非從業人員,也就是雇傭人員,其中包括工人和牧民。這些人員總數大約在五千人以上。這些人員分為內工和外工,長工和短工,大工和小工,月工和日工,包工和零工……工種方面又分為:牧養駱駝的,馬班頭和馬信;羊班頭、羊倌和小羊信;鐵工、木工、氈匠、皮匠、麻繩匠、夥夫等等。

在大盛魁,一切非從業人員,都處於低人一等的地位。不管他們的工齡長短,能力強弱,成績大小,都是雇傭性質。不但不能頂股份,頂生意,而且不能提拔為字號中的從業人員。就連吃飯,也是按等級來分先後、好次的,像夥夫和雜工等,不但最後吃,而且吃得最差。

大盛魁對這些雇傭人員,同它的“櫃上人”的界限劃分得非常嚴格,就是所謂的等級森嚴。工人有事不能直接向掌櫃報告,要預先同身邊資格老的工人商量,隻有老資格的工人才可以同“櫃上人”商量,但也不能直接和掌櫃說話,而是先通過號內的學徒向掌櫃A報,之後才能同管事掌櫃見面說話。

對那些月工、短工、零工,在他們離號之前,掌櫃有幾種不同的吩咐:一種是指定日期,讓他們按期回號上工;另一種是讓他們聽信再來。前一種表示繼續雇傭,後一種表示解雇。一經解雇,以後繼續雇傭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瞭。對待工人和牧民是這樣,對待學徒就更不留絲毫餘地瞭。因此,工人、牧民和學徒們發出一種共同的呼聲:出號容易人號難,出去再來比登天。

所以小眼王和他的徒弟們鬧事是有歷史淵源的。

上百年的歷史,夥計、工人、牧民對字號有很多意見,但是大盛魁歷史上還沒有聽說過有哪一個占居重要崗位的工人敢如此大膽。至少賈晉陽自己沒有經見過,甚至連聽都沒聽說過。他覺得這件事情實在是太大瞭,十幾萬隻羊停在喀爾喀草原運不出去,如果此事不能盡快妥善處理,大盛魁北京的三個京羊莊今年將會沒有活羊好賣。直接後果除瞭一大筆利潤的流失,就是北京市場被天義德、元盛德等其他通司商號乃至於俄國人的托博爾斯克公司占領。當然還有更重要的看不見的損失,那就是失信於北京相與和市民。據可靠的消息,托博爾斯克公司在喀爾喀草原準備發往北京的羊群達到瞭十二萬隻。京羊道上的競爭將會空前激烈,大盛魁一有所閃失局面將不可收拾。

第二天一早還未等開早飯,大掌櫃便把總號主要掌櫃召集到內院小客廳。

大掌櫃說:“各位掌櫃,我有一件緊急事情需要向諸位掌櫃通報一下。小眼王在喀爾喀草原上率領羊工宣佈罷工瞭。”

“怎麼回事?”

“小眼王為大盛魁做瞭幾十年的事,就像咱萬金賬記瞭‘己’字的人瞭,咱從來沒有虧待過他,他怎麼能做出這等事情?”

“這消息確實嗎?”

賈晉陽把小眼王罷工的原因以及事發的前前後後講瞭一遍。

大掌櫃說:“這事好像和十幾年前佈龍那件事差不多,想當年佈龍也是依仗為天義德做事多年,資歷深厚,提出要在字號的萬金賬上掙一個身股。後來天義德沒有滿足他的要求他就心懷不滿,拉瞭一幫人跟著伊萬走瞭。”

“說起來當年王大掌櫃把佈龍從京羊道上請回來的時候,小眼王還出瞭大力呢,小眼王是佈龍的師父。”

“不錯,”大掌櫃苦笑一聲,說,“現在是師父跟著徒弟學瞭,小眼王也給咱來瞭這一手。我以為這件事很是嚴重,要知道一旦開瞭讓步的先例以後的事情就不好辦瞭。馬把式、領房人、屠宰房的工人都會學著小眼王來向總號要股份,那樣一來局面就不可收拾瞭。”

賈掌櫃說:“大掌櫃說得對,對工人們不能太客氣。自古以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行其事不能亂瞭綱常。俗話說: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他小眼王不幹就讓他去好瞭。說老實話今日他既然已經扯旗造大盛魁的反,就是他想接著幹咱也不用瞭。”

“我以為這事不可莽撞行事,”大掌櫃說,“小眼王不是一般的工人,他在咱字號上做事論資歷說不比在座的哪個差。再說瞭,咱大盛魁京羊道上做事的羊把式和羊工,尤其是那些羊工幾乎無一例外全都是小眼王的徒弟。”

眾掌櫃議論紛紛,一時間難以統一意見。

賈晉陽道:“大掌櫃好一會兒沒有說話瞭,想必是心中已經有瞭定盤。”

大掌櫃說:“我想小眼王的事咱不能貿然處置。”

“那你說怎麼辦?”

“我倒是有個主意,隻是沒有想透。”大掌櫃說,“我想待我把事情想透後再說與各位掌櫃。”

第二天還是在小客廳,大掌櫃把自己的想法說瞭出來,他對賈晉陽說:“你給烏裡雅蘇臺分莊復信,就說我王廷相同意小眼王的要求!等財東會議時正式在會上提出……”

消息傳到草原上,小眼王認為事情成功瞭,痛快地帶領徒弟們趕著羊群前往北京。

初冬時分,小眼王和他的徒弟們跟著大盛魁的駝隊從北京返回瞭歸化城。大掌櫃親自接見瞭他,還在宴美園擺下酒席款待瞭小眼王和他的徒弟們。當場宣佈小眼王往後吃身股,幹活不幹活都有飯吃,還提拔瞭小眼王的徒弟宇強。

對小眼王,大掌櫃派人繼續小心地侍候著,好吃好喝,大煙、妓女一應滿足。

一冬一春就這樣過去。待到第二年京羊道忙碌起來的時候,再看小眼王的身體已經瘦骨嶙峋瞭,哪裡還能上得瞭漫漫京羊道!大盛魁的十幾頂羊房子由小眼王的徒弟宇強帶領,一刻沒有耽誤,按照計劃運往瞭北京。

正像大掌櫃所設計的一樣,已經上瞭年紀的小眼王吸大煙吸上瞭癮,夜夜在平康裡鬼混又被妓女掏空瞭身子。等到他的徒弟們從北京回來,他已經變得骨瘦如柴,臉色蠟黃,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瞭。不要說是在京羊道上長途跋涉趕運駝運羊,就是從他傢裡到大盛魁總號,一共不到二裡路的距離他都搖搖晃晃非常吃力瞭。

這年年終,小眼王一直等到臘月二十也沒有接到大盛魁總號派人送來的帖子,心裡十分納悶,打發老婆去到大盛魁城櫃詢問。彼時歸化商界的規矩,但凡是受聘人員全都要在年根底等待一張應聘的帖子。有帖子到第二年就有事做,沒帖子就算是失業瞭。

一個時辰之後小眼王的老婆一路號哭著跑回瞭傢。

這時候小眼王還沒有明白過味兒來呢,他躺在炕上半仰著身子問自己的老婆:“好端端的你哭甚?”

老婆說:“大盛魁賈掌櫃和我說瞭,你已經和大盛魁早沒瞭關系。”

“你放屁!”小眼王罵自己的老婆,“你這個糊塗娘們兒,我堂堂小、眼王在大盛魁三十年,就連王大掌櫃也得給我留三分面子。他賈晉陽一句話就說我跟大盛魁沒有關系,我就真的沒有關系瞭?”

小眼王的老婆說:“賈掌櫃說瞭,你就是為大盛魁做上一百年你也還是個羊把式,你的名字就是上不瞭大盛魁的萬金賬!”

小眼王甩掉煙槍罵罵咧咧地起身下炕,他說:“我找他大掌櫃說理去。”

小眼王走出院子沒有幾步就跌倒在瞭街上,這時候他才明白大煙和妓女已經徹底毀掉瞭他的身子骨,才明白自己上瞭大掌櫃的當。

潦倒的小眼王倒伏在歸化城的大南街上,被眾人圍觀嘲笑已經是狼狽到傢瞭。不久老婆也跟人跑瞭。無人關照的小眼王終於淪為乞丐,衣衫襤褸地每日裡沿街乞討度日。一個風雪天,小眼王倒臥在街頭,結束瞭自己羊把式的生涯。

說起來事情也很是微妙,大盛魁是一傢跨國的超大型商號,它常年雇請的職員、工人就有六七千人,而像小眼王這樣的羊把式,還有馬把式、領房人,更是與大盛魁保持著特殊的雇傭關系,他們不為別傢所用,這些人市面上一般都被看做是大盛魁的人。他們自己也樂得被當做大盛魁的人,臉上覺得光彩。但是實際上大盛魁的萬金賬本上,他們的名字下面是沒有“己”字的,沒有“己”就是外人。幾代人的努力也沒能實現理想,這些人的內心是非常痛苦的。尤其是像小眼王這樣的為大盛魁工作瞭一輩子的高級工人,內心更是無法平衡。

大掌櫃用自己惡毒的計謀為大盛魁解除瞭一場危機,但是長久的問題並沒有從根本上得以消除。在喀爾喀草原、在歸化城,俄商的勢力越來越大,再加上其他外國商業勢力的競爭,大盛魁的領袖地位受到嚴重的挑戰。商業的競爭使歸化城動蕩起來,許多不穩定的因素都在悄然之間生長著,更大、更深刻的危機就在其中萌生。

雅克圪森活佛人股天義德商號的消息傳出去以後,大掌櫃有點坐不住瞭,覺得自己比天義德落後瞭。為挽回大盛魁在喀爾喀草原的被動局面,大掌櫃又親自去瞭一趟喀爾喀草原。這一趟大掌櫃走走停停,詳細地考察瞭烏蘭木圖及其周邊的環境,視察瞭烏裡雅蘇臺分莊管轄下的沙爾沁駝場、達爾罕草原和召河牧場。一頂“房子”,十幾個掌櫃、夥計、駝夫組成的一支小小的駝隊在草原上行進。

陪伴大掌櫃的除瞭那十幾個掌櫃、夥計、駝夫外,還有一位重要的角色,就是那隻曾經為字號的生意立下汗馬功勞的信狗,它的名字叫大虎。著名的羊把式小眼王為大盛魁工作瞭三十年,到死也沒能在大盛魁的萬金賬上為自己爭得一個“己”字,而這隻信狗在大盛魁的萬金賬上卻堂而皇之地被標著“己”字!十年前大虎是大盛魁總號一隻普通的信狗,一個特別的機遇造就瞭大虎的特殊地位。適逢湖南、湖北遭受嚴重水災,造成內地糧食短缺,湖南、湖北的災情帶動華中、華北糧價飛漲,波及山東、安徽、兩廣等省。

對於農民和官府來說災難就是災難,需要考慮的隻是如何度災,如何救災。但是對於商人來說災難同時也是商機!大盛魁為捕捉商機急需把這一消息告知大盛魁恰克圖分莊!在俄羅斯南西伯利亞的上烏金斯克和下烏金斯克生長著數以萬頃的小麥,能把俄羅斯的小麥運到湖南、湖北就是滾滾財源。情況緊急,誰能早一天得到消息誰就能賺大錢。但是將近三千裡的路程駝隊要走一個半月才能到達,而這時候華中、華北糧食奇缺的消息早已經傳遍瞭歸化商界,對於歸化各傢商號機會是平等的,這時候要看哪傢商號搶奪先機瞭。

大掌櫃與酈先生商量後,把密信縫在大虎的護頸圈內以後打發大虎出發瞭。這件事隻有大掌櫃和酈先生兩個人知道。之後便是在懸念之中耐心地、揪心地等待。

信息就是金錢。對於生意人來說這道理古今貫通。所以,湖南、湖北糧價飛漲的消息在歸化商界傳得沸沸揚揚,許多商號都派出買客四處采買糧食。說采買是客氣的,其實應該說是搶購才更準確。眼路廣的像天義德、元盛德這些專做蒙俄生意的通司商號全都及時派出快馬直奔子恰克圖,邊境上的走私通道也跟著騷動起來。

不知內情的人們奇怪地看到大盛魁卻是按兵不動。

在焦灼中大掌櫃和酈先生等待瞭整整八天。第九天晚上已經是深夜瞭,看守大門的夥計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是什麼東西在用爪子抓撓大門,小夥計厲聲問道:“什麼人!?”

沒有答復,但是抓撓聲並未停止。

“你是什麼人,膽敢半夜三更來大盛魁門上作亂?”

這一回看門夥計聽到瞭狗的哼唧聲。

“哪來的野狗?”

看守大門的夥計吱吱呀呀地推開大門,正要舉起手中的木棒打將下去,就見一條細腰的狗哧溜一下已經從他的腿下鉆進瞭院子。小夥計緊追慢趕隨著那狗來到酈先生的房間門外。看著狗拿爪子撓酈先生的房門,小夥計終於恍然大悟,他認出瞭那隻狗是酈先生喂的大虎。小夥計哪裡會想到,就在此刻那隻相貌平平的狗正在促成一件天大的事!酈先生聽到動靜開一道門縫把大虎讓進瞭屋子裡。

幾分鐘後酈先生從自己的屋子裡出來,身上隻披瞭一件袍子,腳步匆匆地來到大掌櫃住的房間。就在大掌櫃的房間裡,酈先生在大掌櫃的書案秉燭疾書,大掌櫃口述,酈先生執筆,向自己的沙爾沁駝場發出指令,命令駝場派出兩千峰健駝日夜兼程趕往恰克圖!與此同時在恰克圖主事的盛禎盛掌櫃已經和俄商簽訂瞭購買三十萬擔小麥的合同!

事情過去五天之後天義德的快馬才趕到恰克圖。那裡的小麥價格已經上漲瞭一倍。轉瞬之間一個巨大的商機已然失去。

大盛魁及時把俄羅斯的小麥轉賣湖南、湖北,僅此一項大盛魁凈賺數萬兩白銀。為此奇功,大盛魁財東會議一致通過給信狗大虎在萬金賬上記下一筆功勞,並破例為大虎記下身股六厘!六厘的身股滾動十年,如今大虎名下積起來的資本已經是一筆龐大的數字。以往酈先生在的時候大虎與酈先生形影不離,現在酈先生告老還鄉,大虎顯得很孤獨。

出於對酈先生的思念,也出於對大虎的憐惜,每次出遠門的時候大掌櫃都要帶上它,一來也是為瞭一同坐在駱駝轎保持平衡。歸化城的駱駝轎是用兩根結實的白蠟木竿擔著兩個臥鬥,一左一右十分穩當。盡管年齡大瞭,大虎仍然身形矯健,用不著駱駝臥倒,它三躥兩躥就躍上瞭駝背。

一路搖晃著,牽駝人問大掌櫃:“大虎要是老瞭,那它的狗股子怎麼辦?”

“不知道……”

“嗨,我也是瞎問,”牽駝人明白瞭,“就算是狗掌櫃它不死又能怎樣呢?它也享受不瞭自己的那份紅利,何況它死瞭以後。”

大掌櫃笑瞭,說:“一輩子的人管不瞭兩輩子的事兒。何況是狗呢?”

是啊,不但是狗老瞭,就是大掌櫃如今也顯老瞭,行動比過去遲緩多瞭。這一點不僅駝夫看出來瞭,就連不通人性的駱駝都看出來瞭。在駝城歸化,人們對於駱駝從來都給予特別的關註和尊重。有一句盡人皆知的話,就是駱駝除瞭不通人話,其實什麼都和人一樣。沒有人懷疑這一點,流傳著許多駱駝和人的故事,在沙漠中救人,與襲擊駝隊的惡狼搏鬥,等等。這一次大掌櫃騎乘的駱駝就看出瞭大掌櫃的身體很衰弱瞭,它每天隻走不到六十裡就停下,任你怎麼督促再也不肯往前走。牽駝人還發現這峰駱駝臥倒和起身時動作都非常緩慢。

它的這種表現使牽駝人很是納悶,他怕耽誤瞭大掌櫃的事,又怕大掌櫃不高興,就解釋說:“這老駝歷來都是非常聽話的呀!這次不知道為什麼?”

“你由著它吧。”大掌櫃說,“走到哪天算哪天。”

“早知道這樣就不帶它出這趟事兒瞭。”

“我看你不如駱駝。”

“什麼?”

“我說,駱駝它知道我……它是有靈性的。”

起初牽駝人不信,天天如此,牽駝人終於明白那駱駝是為瞭照顧年邁的大掌櫃!怕他經受不起長途的顛簸,怕大掌櫃在駱駝起臥的時候身體搖晃過猛,所以才走的路程短,起臥動作都特別緩慢。

因為懂事的駱駝,牽駝人才想起一路上大掌櫃的艱難,每天當駱駝停下的時候,就算是駱駝臥倒瞭,大掌櫃也下不瞭駝背,得要別人幫忙攙扶著他才能從駝轎上下到地上。大掌櫃走路也很艱難,兩條腿就像是被繩子絆住似的,邁不開。牽駝人因為靈性的駱駝流下瞭感動的眼淚。

返程走得更慢瞭,五十四天的路程走瞭將近八十天才到。

回到歸化,大掌櫃立即召集總號主要掌櫃會議,討論瞭字號面臨的重大問題。依大掌櫃的心思他很希望在一個名叫達爾罕的地方建立一個新的駝場,達爾罕這個地方位置在召河到烏蘭木圖的中間,處在未來新駝道上承南接北的位置。在大掌櫃的心裡有一張地圖,在那張地圖上有一條新的商道正在形成,這就是從歸化通往中俄邊境的烏蘭木圖。這條過去走私商人的秘密通道眼看著就要成為通衢大道瞭。隻有駝道能夠掌握在自己的手裡,暢通無阻,才能夠在以後應對俄國商人進逼的時候發揮作用。但是大掌櫃的願望沒能實現,出席會議的所有掌櫃都不支持他的動議,理由很簡單,頹勢如山,大盛魁正處在戰略退卻的階段,投人大量白銀去建一個新的駝場風險太大!

情人不知所蹤,丈夫猝死駝道,女兒不幸夭折。戚二嫂這個看不到任何生活希望的女人就像是在沙漠裡迷瞭路似的,整天在賭場混跡。

賭場上的事有輸也有贏,就像是老天有時刮風有時下雨,誰也說不清。就在戚二嫂輸光瞭所有駱駝後的半個月頭上,時運突然就關照上戚二嫂瞭。一天一夜的工夫戚二嫂不但毫不費力地把輸掉的駱駝全都贏瞭回來,又幹賺瞭八十峰健駝。戚二嫂是拿高利貸做賭本翻盤的,許多賭場上的老手都被她的賭風嚇住瞭。首先是輸瞭三峰健駝的刁三萬退出瞭賭局,接著蹇老三和他的哥哥也退瞭出去。

消息傳開引來瞭歸化城的不少賭客找上瞭門。

許多白天和黑夜,戚二嫂把時間全都消耗在瞭賭攤子上,從一個連色子的點數都不識的女人迅速成長為賭博高手。一個夏天和一個秋天戚二嫂把自己的形象徹底地改變瞭。首先是衣著上隨隨便便的,再也看不到帶色彩的飾物。總之駝夫漢子穿什麼她就穿什麼。她的精神氣質變化之大讓熟悉她的人都感到驚訝!對什麼事情都滿不在乎,得過且過,好像整個人突然間失去瞭頭腦和情感。有時候在賭攤子上遇上漢子們喝酒,隻要招呼她,她就會毫不客氣地坐下去和大傢一起喝。遇到賭博贏瞭的時候戚二嫂會像男人似的高聲而放肆地喊叫。

當然還是有些人並不把戚二嫂當做真正的男子漢看待的,有一天胡德全瞅準一個機會向她動手動腳瞭。那是一個上午,村裡的駱駝全都放牧到村西草灘瞭,胡德全趁王鍋頭放牧的工夫走進瞭戚傢的院子。身體強壯的馱頭從後面把戚二嫂抱住瞭。

“是誰……別!”

“是我,你還聽不出來?”

“胡馱頭你松手!不然我就……”

“你還能怎麼樣?”胡德全賴皮賴臉地在戚二嫂脖子上親瞭一下,“我的心裡癢癢瞭多少年,看著你走過來走過去的……屁股扭得真是……今日裡終於等到瞭機會。”

“松手!”

“別,幹嗎要讓自己幹著呀,來一下咱倆都舒服,你也不吃虧……”

話音還沒落地胡德全就怪叫一聲把抱著戚二嫂的兩隻手松開瞭,用騰出來的兩隻手抱住一隻腳在地上蹦高。原來他的腳被戚二嫂狠狠地踏瞭一下。胡德全罵罵咧咧的,一蹦一跳地離開瞭戚傢的院子。

一連半個月胡馱頭走路都是一瘸一瘸的。當著村人的面,戚二嫂嘲笑著胡德全:“怎麼樣,胡馱頭,崴瞭腳還沒好啊?”

隻有胡德全和戚二嫂在村巷中相遇的時候,胡馱頭才會四下裡瞄瞄,把聲音壓得低低地埋怨說:“不願意就不願意吧,何必傷人呢。”

“叫你長點兒記性。”

“你這個女人,下手也太狠瞭。”

不過這件事戚二嫂一直到死也沒跟任何人流露過。

後來有一次蹇老二也企圖打戚二的主意,看出風頭的胡德全就這樣勸說:“你別忘瞭戚二嫂原本就是拳腳上很有一套功夫的!小心被她騸瞭。”

實際上他們隱隱約約猜測到瞭戚二嫂的心事,知道她還在想著海九年。於是這些男人都感覺到他們被一個不存在的人威脅和壓迫著,感到很不自在。

不管怎麼說再也沒有人敢動戚二嫂的腦筋瞭。

仲夏的時候戚二嫂年邁的父親宇文老漢到貼蔑兒拜興村看望女兒來瞭。老駝戶掌櫃已經年過七旬,步履蹣珊地走進戚二嫂傢的院子,卻是怎麼也找不見自己的女兒。

是村道一個坐在石頭上打毛活兒的老奶奶指點宇文老漢說:“你到胡馱頭傢去看看吧,八成還在那裡玩色子呢。”

果然宇文老漢在胡馱頭傢的一間廂房找到瞭自己的女兒。那時候戚二嫂正雙手合舉著寶匣子在頭頂上使勁搖晃著,全神貫註地準備投下色子呢。許多精神既緊張又興奮的駝夫漢子和婦女把胡傢的屋子擠得水泄不通。

這一註戚二嫂押瞭三十峰健駝,賭註之大引得在場的人全都緊張地屏住瞭呼吸。

一註丟下去,戚二嫂徹底輸瞭。

這一場賭從昨日夜晚一直進行到現在。經過瞭整整一夜又大半天,戚二嫂大起大落,開始接連贏瞭幾把,但是不久運氣就離開瞭她,結果是連連地輸。一路輸下來輕而易舉地就把贏到手的一百六十峰駱駝全部輸光瞭,輸得連一根駱駝毛也沒瞭!

宇文老漢從人群中把女兒拉瞭出來。

悲愴的宇文老漢對女兒說:“跟我回娘傢吧。”

“我這兒有自己的產業呢。”

“產業產業,那有什麼重要的,我看你是連性命都危險瞭。我走南闖北幾十年,我看得出來你的境況不好!”

宇文老漢態度堅決地給一峰駱駝備瞭鞍韂把女兒接走瞭。

在古鹿拜興村的娘傢住瞭三個月,回到貼蔑兒拜興村後一連三天戚二嫂沒有走出傢門。第四天一早,戚二嫂就騎著馬進瞭歸化城。戚二嫂來到牛橋前的一個釘鞋攤前,把一個用硬紙殼剪好的鞋樣子交在瞭釘鞋匠的手上。

戚二嫂出人意料地與釘鞋匠沖突起來。

“沒有見過這樣小的腳。”釘鞋匠說,“一定是你搞錯瞭。”

“沒錯的,就是這樣大。”

“一定是你搞錯瞭。”老鞋匠堅持道,“我為駝道上的人做鞋幾十年瞭,什麼樣的駝夫、掌櫃我沒見過?我還不知道?男人哪裡有這樣小的腳?”

“我叫你做多大你就做多大,不用廢話。”

“你給我的尺寸隻能是女人的腳。”

“就是女人的腳。”

“還是啊,怎麼會有女人做駝夫走駝道呢?”

“現在就有。”

“誰?”

“就是你眼前這個人。”

老頭子傻眼瞭,盯著戚二嫂好半晌接不上話來。

“你犯什麼傻呀?你是不相信嗎?老人傢。”

老鞋匠搖搖頭。

“應該相信的,這有什麼呀?自古以來就有這樣的婦女,花木蘭替父從軍的故事聽說過吧?”

“哇!難道說這是又一個花木蘭現世瞭?”老人驚嘆說,“好,我為你做。女英雄,三天後你來取吧。”

取鞋的日子到瞭,老人把一對精致的匣鞋交在戚二嫂的手裡,補充道:“不用你費心看瞭,女英雄!你到橋上打聽打聽就知道瞭,做匣子鞋的毛老漢,還是有點名聲的呢。我做的匣子鞋你就放心地穿吧……”

匣子鞋做得果然好,戚二嫂拿在手上左右上下端詳瞭好一會兒,嘴裡嘖嘖稱贊著。

但是在付錢的時候發生瞭爭執,毛老漢說什麼也不收戚二嫂的錢。

“這不行!你做這雙匣子鞋費老工瞭,這我知道,我傢祖祖輩輩都是吃駝路飯的。”

“不是我不收,是我不敢收您的錢。”

“你怕我什麼?”

“也不是怕,而是我就要跟著您的大名沾光啦。”

“從何說起?”

“您想啊,自古以來咱歸化地方可曾出過女人闖蕩駝道的嗎?對,沒有!如今出瞭您這麼個女英雄,不日隻要您在駝道上一露面,立馬全歸化都得轟動不是?”

戚二嫂沒否認。

“您再想想,您出瞭名,您的腳下蹬著的可是我做的匣子鞋,我不就跟著您也出名瞭嗎?”

戚二嫂笑瞭。

“你想啊,我這個耍手藝的人出瞭名那可是有利頭在後面跟著呢。不說全歸化,單講這橋頭上,您看看釘鞋的攤子一傢挨一傢。從今往後您出瞭名,一夜之間滿歸化的人就知道我毛老漢的大名瞭!您說我不是跟著您沾大光瞭嗎?那可是滾滾銀元哪。”

戚二嫂又笑瞭,她爽快地答應瞭老鞋匠的要求:“好吧,這點碎銀子我就先收起來,等以後有機會……”

“別以後,這事就此打住!”

事情果如老鞋匠毛老漢所講,戚二嫂以女兒之身闖蕩駝道的消息很快就像爽利的西北風在歸化城裡傳開瞭。在市井裡、在牛橋上、在駝運行、在商界,大傢都知道貼蔑兒拜興村出瞭個女英雄,是個駝戶女掌櫃,如今進入到男人的世界走上瞭駝道。

戚二嫂要走駝道的消息在歸化城已經傳遍瞭,貼蔑兒拜興村的人們才知道。用麻三嬸的話說,“戚二嫂走駝道的消息是從歸化城倒灌進瞭貼蔑兒拜興村的”。

傍晚時分,麻三嬸和白駝寡婦約瞭一幫婦女找到戚二嫂門上來瞭。

“真有這事?”麻三嬸問,“你要走駝道?”

“不可能吧?”白駝寡婦開導戚二嫂說,“別想不開,駝道上死人的事多瞭去啦,男人死瞭咱再難也還得活,像我……不是活得好好的,你不能走那條路。”

“我不是去尋死。”

“跟尋死也沒什麼差別。”

“自古以來就沒有女人闖駝道的,你住手吧。”

女人們七嘴八舌地勸著戚二嫂,拿那些古老的訓條開導她。

“婦道有婦道的規矩!你這麼做就是壞瞭貼蔑兒拜興村婦道的規矩,叫我們往後怎麼辦?”

“不好做人啊!”

“規矩是人立下的!”

“我猜想,你八是想到駝道上去找尋海九年吧?”麻三嬸問。

眾人都啞瞭。

“也算是吧,那又怎麼樣?”戚二嫂說,“我違法瞭嗎?”

話說到此處眾人就都覺得很沒趣,紛紛走開瞭。

白駝寡婦最理解戚二嫂此時此刻的心境,大傢都在的時候她沒有多說什麼。大傢離開的時候她留下來瞭。

“我知道你的心思,我經歷過的。突然之間自己喜歡的男人沒瞭,又不能跟別人說,在人跟前還得裝樣子,那難受勁兒我可是知道。那時候我連死的心思都有。”

戚二嫂被白駝寡婦的話引得抽泣起來,到後來幹脆號啕大哭瞭。

白駝寡婦也不勸,把一塊幹凈毛巾遞給她,就那麼在旁邊一邊聽著,一邊做自己的事情。直到戚二嫂哭得沒瞭勁兒,白駝寡婦才說:“你哭吧,哭哭心裡就輕松瞭,這我知道。”

戚二嫂抽抽搭搭地說:“我咋謝你哩?”

“嗨!快別提什麼謝不謝的話瞭,我隻求你別再恨我就燒高香啦。”

這一對昔日的情敵此刻倒完全像是從上輩子開始就是好朋友似的。

這年冬天貼蔑兒拜興村駝隊出發瞭,一身男裝的戚二嫂牽著一串駱駝跟著上瞭駝道。戚二嫂的身份是蹇老三傢雇請的拉駱駝的駝工。在貼蔑兒拜興村,在整個歸化地方,女人做駝夫走駝道,就是從戚二嫂開始的。

駝隊集中在關帝廟前的空地,即將出發。領房人二鬥子和胡德全以及貨主一同走進大殿,其餘的人全都在外面靜候著。

蹇老三走到戚二嫂跟前,他的身後跟著一個大塊頭的男人,身穿一件狐皮坎肩,腳下蹬著一雙包瞭皮頭的匣子鞋。蹇老三伸手去扯那韁繩。

“做什麼?”

“把韁繩拿過來。”

“憑什麼?”戚二嫂緊緊地抓住韁繩不放手。

“差不多就行瞭,”蹇老三說,“我知道你的心境,也承認你是個女中豪傑,可是拉駱駝畢竟不是女人能做的事情。”

“你少廢話!蹇老三,”戚二嫂說,“你我是有過約定的!我給你拉駱駝,你給我工錢。”

“那是鬧著玩兒的事,你當真瞭?”

“我沒跟你鬧著玩!”

“哎!戚二嫂,你別不識相,你看看你的身邊是什麼人?”

“我不管。”

“這才是我正兒八經雇請的駝夫。”

“我才是你正兒八雇請的駝夫!”

“戚二嫂,你別在這兒耍潑!今天你不能再趾高氣揚,你不再是戚傢的掌櫃!你已經沒有駱駝瞭!你什麼也不是啦!”

“我是沒駱駝瞭……”

“你沒有駱駝還有資格說話嗎?”

“我有資格拉駱駝。”

“我不用你!”

“不用我就不行。”

“哈哈!這倒是陛事情瞭。我一個駝戶掌櫃要用誰來拉駱駝還由不瞭我自己個兒?莫非由你?”

“你說過的話要算數。”

“我說瞭,自古就沒有女人拉駱駝的。”

……

“嘿嘿……倒是有意思,沒見過。”很多人感到有好戲,紛紛聚攏過來。

蹇老三有點急瞭,警告說:“再不松手我就動武的啦?”

“你動武吧,我接著哩。”

果然蹇老三伸出胳膊去搶戚二嫂的脖頸,分明是要鎖她的喉。就見戚二嫂一閃身,讓過蹇老三的胳膊,順勢一拉就把蹇老三拉瞭一個大馬趴!

旁邊那漢子見蹇老三弄瞭個嘴啃泥,樂得哈哈大笑起來,並且一邊笑一邊發表自己的觀感:“戚二嫂有功夫,能看出來是練過拳腳的。蹇掌櫃你不是這女人的對手。”

眾人都往這邊看。

二鬥子戲謔道:“是誰欺負我們蹇三掌櫃啦?”

王鍋頭走上前拉蹇三掌櫃:“起來吧。”

蹇三掌櫃猛地一甩手把王鍋頭的手甩開瞭:“不用!”

“嘿嘿!倒耍開牛逼啦。”

蹇三掌櫃自己爬起來瞭。

“他媽的!這成什麼事情瞭。”一邊拍打著自己胸脯子上的土,蹇三掌櫃一邊走向駱駝。

“你忘記瞭,蹇三掌櫃?”王鍋頭走到蹇三跟前,“你跟戚二嫂動什麼武?她是什麼出身你忘記瞭?從小就練拳腳,宇文傢的名聲方圓百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蹇三掌櫃:“我說正經事哩。”

王鍋頭說:“正經事你不會正經說?”

蹇三掌櫃:“她二話沒說就動手。”

“是你先動的手。”

王鍋頭說:“嗨,我來問戚二嫂。”

戚二嫂沒等王鍋頭張嘴問,就自動答復蹇三掌櫃說:“我不是開玩笑。我就是要走駝道。”

“戚二嫂,你可想好瞭。”王鍋頭認真地說,“其實人傢蹇三掌櫃的道理是對的,自古以來誰還聽說駝道上有女人走動嗎?沒有!”

“我知道過去沒有過。”

“那你還在這裡犟什麼呢?趕快把韁繩交還人傢,不要耽誤事情瞭,駝隊眼看就要起程瞭。”

“我正兒八經說一句話——我真的要走駝道!決不後退!”

這一回就連王鍋頭也感到意外瞭,他臉色變瞭,一本正經地走到戚二嫂跟前,仔細觀察著戚二嫂的臉。認定一切是真實後,問:“戚二嫂,你不後悔?”

“我不後悔。”

“自古以來……”

王鍋頭話還沒說完就被戚二嫂打斷瞭:“你不用再說什麼‘自古以來’瞭,王鍋頭和蹇三掌櫃都說瞭好幾遍瞭。我知道自古以來沒有女人走駝道,可是你想想自古以來沒有的事多瞭,什麼事都有個第一次。花木蘭替父從軍也是第一次,武則天當皇帝是第一次。我不能做武則天,我還不能做一回花木蘭?!花木蘭去帶兵打仗沖鋒陷陣,我隻不過是在駝道上走走……”

“好瞭!”王鍋頭把手舉到頭頂上制止瞭戚二嫂的話,然後果斷地把手朝下一劈,“今天這駝道戚二嫂就走瞭!咱這些大老爺們誰也別再嚼舌頭瞭!”

“哎!那我怎麼辦?”這一回輪到那駝夫漢子驚愕瞭,他問蹇三掌櫃。

蹇三掌櫃回答他說:“王鍋頭是長輩,他說瞭算。”

說話的工夫胡德全帶領一幫人從大殿走出來。就見二鬥子登上一個石頭碌碡,高聲喊道:“弟兄們——預備好瞭嗎?”

接應二鬥子的是驚天動地的喊聲:“預備好瞭——”

“好——貼蔑兒拜興村的駝隊——現在起程!”

出村八裡地駝隊來到陰山腳下,駝隊開始爬上盤山小道。寒風凜冽,吹得人直晃搖。被風攪起來的雪團就像白毛糊糊似的在人和駝的頭上打旋,弄得人都睜不開眼。一陣陣淒厲的狼嚎聲乘著風暴的間隙傳過來,讓人不由得心都發抖。

二鬥子勒住驪馬的韁繩,把馬弄到道路的邊上提醒大傢:“弟兄們!跟緊著點,誰要是掉瞭隊,十有八九可就成瞭狼的拌湯。”

整個駝隊沒有人應答領房人的話。

二鬥子等待著戚二嫂的駝列走到跟前,他騙腿翻身跨下馬背。

“二嫂,我替你牽駝。你來騎馬。”

“我又不是領房人!”

“可你是個女人!”

“在駝道上沒有什麼男人女人,隻有一種人,那就是駝夫!”

戚二嫂從二鬥子身邊走過去瞭。

戚二嫂下決心走駝道,她就真的做瞭。她以北方英雄女性特有的稟賦闖蕩瞭自古以來隻屬於男人們的駝道世界,把自己的名字鐫刻在瞭貼蔑兒拜興村的歷史上,也鐫刻在瞭歸化城的歷史上!

有一件事需要強調,那就是在戚二嫂的心裡,海九年還活著。對情人的那份情感在她的心底裡還在像火焰般地燃燒著!海九年現在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瞭。

貼蔑兒拜興村的駝隊在經過猛獁象牙化石的時候,戚二嫂問二鬥子:“九哥就是在這根石柱子跟前病倒的嗎?”

“是。”

“你沒記錯?”

“我不會記錯的!”

戚二嫂跪下去,把一沓預先準備好的冥紙掏出來,二鬥子拿出瞭火鐮和火石,準備要點著瞭,戚二嫂又把冥紙收瞭起來。

她沒有燒紙也沒有磕頭,她重又站起來瞭。戚二嫂自言自語地說:“他沒有死,我為什麼要給他燒紙?他肯定在草原上的某個地方,像他這樣的男子漢是不會輕易死去的!”

戚二嫂跟著駝隊走烏裡雅蘇臺,走著去走著回來,像一個真正的駝夫一樣操持貨物,牽引駱駝。該放駝,該找水,該拾糞,她一點兒不比別的人差,一點不比那些男人差。

一趟駝道走下來,戚二嫂掙腳費連做小買賣給自己賺回瞭八峰健駝。

戚二嫂年年走駝道,驢打滾的買賣也是越做越大。

僅兩年工夫,戚二嫂傢的駱駝又發展到瞭三十多峰瞭。於是戚二嫂又一次成為貼蔑兒拜興村駝戶掌櫃,一個女性的駝戶掌櫃。

一個駝戶女掌櫃的高大形象在駝村人們的面前和心裡樹立起來瞭,人們不再拿看待女人的眼光來看待戚二嫂瞭。戚二嫂不僅有資格而且她還有心計,許多時候她能幫著馱頭胡德全出主意想辦法,為大傢謀利益。

至於蹇老三對戚二嫂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常常拿戚二嫂給他傢牽過駱駝而引以為豪,一遇有機會總不放過拿這事來吹吹牛。

“不要看戚二嫂她現在又咋呼起來瞭,想當初我做過她的東傢!”

對此許多人不以為然:“那有什麼!”

“她還伺候過我,聽從我的調遣,給我拉過駱駝。你有本事也讓戚二嫂給你傢的駱駝牽牽繩,讓我看看。”

在村子北邊的關帝廟前那棵三人合不攏的大柳樹下,老人們在曬太陽的時候,戚二嫂就經常成為他們議論的中心。

有人回憶起過去的事情,說:“這會兒你們都看出來瞭,其實戚傢的事早先在戚二掌櫃還在的時候大部分也是戚二嫂做主的,這事我早就知道。”

“戚二嫂就是那穆桂英。你們看著,總有一天戚二嫂也會像當年的穆桂英一樣,掛帥出征。”

“你是說戚二嫂從軍打仗嗎?不可能,現在是什麼時代瞭!”

“非也,我是說她能成瞭咱駝村和歸化駝運行的領軍人物,你們信不信?”

“這話我信。”

“我不信。”

“好,那麼大夥兒就把眼睛睜大好好看著吧。”

“我要是能把她娶到手就好瞭,我就不用幹活受苦瞭。”

“做你的美夢去吧。”

“回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長什麼樣再來說這種話吧。”

“撒泡尿就能照見瞭,不用回傢。”

“拉倒吧,我知道,戚二嫂才不會再隨便嫁人呢。”

“嫁什麼樣的人?”

“我看她呀,是在等一個人。”

“等誰?”

“還用猜嗎?駱駝腦袋都能想出來瞭!”

“誰?”

“海九年麼!”

“說到海掌櫃,真是可惜!”

“一條好漢子。”

“就怕是死得早就連屍骨也找不到瞭。”

“他該活著,那是個命大的人。”

“兇多吉少,要知道這可是說的駝道上的事啊。”

“喂!看,戚二嫂走過來瞭……”

於是議論也就自動結束瞭。

幾年駝道走下來戚二嫂把駝道上的事情基本摸清瞭,再加上她從來做人就靈秀,對於駝運業務方面也常常能給胡馱頭出些好點子,因此村子裡有什麼重大的事情胡德全都要把戚二嫂找來商量商量。沒有戚二嫂的話馱頭是不隨便做決定的,戚二嫂在駝村貼蔑兒拜興的地位比過去更高瞭。

貼蔑兒拜興的故事以自己特有的規律和特異的色彩向前演繹著,每一個段落都充滿瞭傳奇性。

不久,另一場風波又把貼蔑兒拜興村人的註意力吸引住瞭。沖突的一方是刁三萬和二鬥子,而另一方則是勢力強大的蹇傢。

事情起因是這樣的:海九年病倒在喀爾喀草原,一連好幾年沒有音訊。於是有人打起瞭海九年的院子的主意。這個打海九年院子主意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蹇傢老二。

為保衛海九年的院子,二鬥子的態度非常堅決,也非常英勇。二鬥子與蹇二在互不相讓的情況下釀出一場搏鬥。這天傍晚,二鬥子看見蹇二掌櫃收牧的時候把他傢的駝群趕向瞭海九年的院子,早就註意著蹇二掌櫃動向的二鬥子就跟瞭過去。

蹇二掌櫃要把駝群往海九年的院子裡趕,二鬥子擋在門前不準進。

蹇二掌櫃罵道:“好狗還不擋道呢,你給我滾開。”

二鬥子答道:“這是海九年的院子。”

“海九年已經死瞭。”

“海九年他還沒死!”

“就是死瞭!”

“就是沒死,有人看見他瞭!”

“在哪兒?是誰看見海九年瞭?”

“大盛魁的羊領房看見海九年瞭!”

“羊領房大概是撞見鬼瞭吧?”

“羊領房是大盛魁的領房人,他是歸化城內有名人,不信你們可以到大盛魁去找到他問問。”

“我沒那閑工夫。”

“就算海九年沒有死也回不來瞭……咦?我納悶瞭,這事跟你有什麼關系?”

“海九年的事就是我的事,海九年是我把兄弟!”二鬥子態度強硬,“我把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放屁!”

“你好臭!”

兩個人簡單地對瞭幾句話就開打瞭。蹇二掌櫃掄起手中牧駝的紅柳哨棍就抽向二鬥子,二鬥子低頭一躲,順勢就將蹇二掌櫃的哨棍奪下來丟在瞭一邊。

說話間就有不少圍觀的人聚集過來。

別看二鬥子身材矮小,但是他的心意拳充分施展瞭威力,他的身體輕柔地搖擺著,像喝醉瞭酒似的顯得軟弱無力,然而腳下卻像生瞭根的紅柳堅定得很。當身材高出他一個半腦袋的蹇二二一個餓虎撲食沖向二鬥子的時候,就見二鬥子身體向下一蹲,雙手順勢一推,竟把蹇二扔出瞭一丈遠。要知道蹇二這個能吃能做的駝夫的體重可在二百斤上下。

被摔在地上的蹇二臉也破瞭,身上沾滿瞭塵土。在眾人的哄笑聲中蹇二的臉羞漲得通紅。當蹇二掌櫃跳起來再次撲向二鬥子的時候,刁三萬從後面把他死死地抱住瞭。在海九年的院子這個問題上,刁三萬的態度也是非常明確和堅定的,刁三萬早就放出話瞭:“海九年生死未卜,現在誰想強占他的院子都不行!”

蹇二哪裡肯服氣,趁著刁三萬不註意的當兒一個鷂子翻身將刁三萬壓倒在身下,兩個人在塵土中翻滾著,忽而刁三萬把蹇二壓在瞭身下,忽而蹇二又騎到瞭刁三萬的身上。這是兩個體力相當的駝夫漢子,刁三萬被人稱作“狼人”,他的粗壯的脖子是不會轉動的,長形的腦袋與堅實的脖子總是緊緊地扭在一起,他的個子很高,超過瞭六尺。蹇二則是一個身材像牛一樣壯實的漢子,誰也說不清楚這兩個駝夫之間誰的力量更大一些。

看熱鬧的人越擠越多,人群隨著打架人的滾動移動著。蹇二臉上的傷口淌著血,鬥毆中的鮮血濺在他的嘴巴上、絡腮胡子上和胸脯上,到處都是。刁三萬的衣袖整個被扯下來,不知丟到哪裡去瞭,光光的臂膀上沾滿瞭灰色的土,非常不幸的是他的褲腰帶在扭打中散開瞭,紅色的褲腰帶——這一年是刁三萬的逢九年,拖到瞭他的腳跟,眼看著褲子就要滑下來瞭。一個看熱鬧的孩子喊起來:“刁掌櫃,看你的褲子,屁股要露出來瞭。”

慌忙間刁三萬把正在抵著蹇二下巴的一隻手撤出來,急忙去挽他的褲子。圍觀的人預感到有好戲看瞭,都嘻嘻哈哈地笑起來,婦女們則拿手掩著嘴扭轉瞭身子。這時候蹇二趁勢騎到瞭刁三萬的身上。這時候他倆滾翻著正停在瞭一堆駝糞上,這是一堆隔年的駝糞,是海九年每天清掃院子堆積而成的。刁三萬為瞭面子的緣故一手揪著褲子一手抓著褲腰帶,試圖要把褲腰帶重新挽起來,於是他整個人就失去瞭防禦的能力,蹇二毫不猶豫地抓起一把駝糞塞進瞭刁三萬的嘴裡。

刁三萬嗚嗚哇哇地喊叫著向外噗噗地噴著駝糞,他把自己的怨恨轉移到二鬥子身上瞭。在那個瞬間二鬥子站在人群中無事人般地嬉笑的樣子被刁三萬看見瞭:“二鬥子,你這個沒良心的幹兒子,你就眼看著幹爹被人欺壓……”

“咱貼蔑兒拜興村有規矩的,兩個人打架旁邊的人是不能幫忙的。”二鬥子給刁三萬解釋著,不改袖手旁觀的態度。

隨著一陣吶喊聲,人們看到村道上蹇二的幾個兄弟向這邊跑過來,每個人的手裡都抓著一件傢什,或牧駝用的哨棍,或叉草用的鐵釘耙。蹇氏兄弟氣勢洶洶地來到跟前,剛要撥開人群沖進場內,胡德全大張著手臂把他們攔住瞭。

“做什麼?”蹇傢老三質問胡德全,“胡馱頭,為甚不讓我們進去?”

胡德全笑道:“你二哥和刁三萬打架呢,你們一大幫兄弟都撲上去算什麼事情?自古以來咱貼蔑兒拜興就這規矩,你們誰也不準上手。”

胡德全以馱頭的身份出面平息瞭這場毆鬥。他把打架的人拉開瞭。蹇二拿袖子在臉上胡亂抹著,鮮血把他的衣袖都染紅瞭。刁三萬幾乎是被胡德全抱著推離瞭人群,他一邊擰著“狼脖子”一邊噗噗地把一些血團子吐在地上,罵道:“姓蹇的,你等著我傢九年回來不把你的皮剝下來才怪。”

“不用等,”蹇二被他的兩個兄弟架著一跳一跳地還要沖過來,“我現在就把你的‘狼脖子’擰斷。”

“刁掌櫃,”也不知道是誰在人群裡沖刁三萬喊,“什麼時候開始的,海九年也成瞭你的幹兒子瞭?”

“麻三嫂的肚子成瞭雜貨鋪瞭,什麼怪玩意兒都能生出來。”

“哈哈哈……”

哄笑聲把刁三萬和蹇二的咒罵聲同時都淹沒瞭。

夜裡麻三嬸偎在刁三萬身邊,夫妻倆還在為海九年的院子操心呢。五個兒子挨排兒躺在他們的身邊,五條小辮子像睡著的小蛇一樣臥在炕沿邊。麻三嬸的目光在兒子們的頭上脧來脧去,她撫摸著丈夫的臉頰——那臉被蹇二打腫瞭:“他爹,前些天裡你咋說那種話哩?”

“俺說甚話啦?”

“他海九年生死未卜。”

“這話咋不對瞭?”

“你說海九年不管是屍首還是活人總要回來的,要是海九年真的回來,他那院子咱刁傢還能占住?”

“你也真傻哩,”刁三萬說,“這話你也信?海九年能活著回來,這種事除瞭二鬥子就沒人信!你嫁到貼蔑兒拜興十來年瞭,沒見過你還沒聽說過?病倒在駝道上的人有誰活著回來瞭?”

“那倒也是,”麻三嬸跟上瞭丈夫的思路,“北頭起的耿寡婦就是個活的例子,她男人就是在駝道上病倒以後再沒見面。”

“對瞭,俺講的就是這個理。”刁三萬得意地說,“俺心裡明鏡似的,知道海九年一準是回不來瞭,可是俺嘴上就要說他還能回來。”

“就是說隻要海九年的死訊兒不落實,誰也別想打他院子的主意。”

“咱也不說就占瞭海九年的院子,可是咱不怕,咱有二鬥子,二鬥子是海九年的拜把子兄弟,二鬥子住海九年的院子誰也說不出個不字來。”

“那可不是,再怎麼說二鬥子也是咱幹兒子。”

麻三嬸再要說什麼的時候,丈夫的鼾聲已經響起來瞭,並且越來越響。這個頭腦簡單的女人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復雜的思緒所困擾,她失眠瞭,一對單純的眼睛望著黑暗的頂棚毫無睡意。她的腦子進而計算著,海九年那座寬敞的大院即使是分成五塊給她的兒子每人一塊,每一塊也還不算小呢。要知道想靠自己出賣苦力拉駱駝掙幾個血汗錢,來為這五個兒子蓋五處院子娶五房媳婦,那真得把他兩口子累得腰也得彎瞭,背也得駝瞭。

蹇老二與二鬥子毆鬥事件之後不久,蹇老五回到村裡來瞭。

蹇老五長到八歲的時候,蹇傢老太爺以每年三百兩銀子的價錢從歸化城聘請瞭一位姓馬的拳師。這位馬拳師來自山西晉中,是心意拳的大師梁國義的嫡傳弟子。蹇老五從八歲開始跟著馬拳師學習,學到十二歲的時候已經把心意拳的基本功夫學到手。想當初蹇老太爺請拳師教兒子學武術,為的是學成之後,能夠在駝隊遠行時做隨隊拳師,不承想蹇老五武藝學到手心思野漫,約瞭幾位拳友雲遊天下,遍訪名師切磋武藝去瞭,早把父親的期望丟到瞭九霄雲外。就是蹇老太爺去世的時候,蹇老五在傢也隻住瞭不足一個月。

這一次蹇老五是為父親的三周年祭日而回來的。蹇老五一回來,有人就又把二鬥子與他二哥的毆鬥之事重新提瞭起來。蹇老五托人與二鬥子過瞭話,說是聽說他武藝高強身手不凡,要與他“切磋切磋”。

消息一傳到刁三萬的耳朵裡,“狼人”的心立刻就慌瞭。他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蹇老五是要給他的二哥報仇的。

刁三萬去找馱頭胡德全討主意。

胡德全勸道:“依俺看你就讓二鬥子給蹇傢說幾句軟話、‘下顆軟蛋’過去算瞭。你可知道蹇老五自幼便在馬拳師手下學藝,這許多年來他又雲遊四方遍訪名師,說起來也該算是塞外武林高手瞭。二鬥子與他過招如何能占得瞭便宜?”

刁三萬進瞭一趟歸化城,辦瞭四色禮,預備帶著二鬥子去蹇傢登門拜訪,可是二鬥子就是不允。

“怕什麼?”二鬥子不肯服輸,“切磋武藝嘛,誰勝誰負擱在其外。”

刁三萬說:“胡馱頭說得在理,我說幹兒你趁早認個輸罷瞭。”

“還沒有過招我不能認輸。”

見二鬥子決心已下,刁三萬也就不再說什麼瞭。雙方通過話之後,定瞭交手的日子。交手的地點選在瞭村北的關帝廟前,雙方都拜托胡德全來做中間人。說好瞭,切磋技藝,點到為止,傷害身體的事情絕不能做。

比武那天,蹇老五老早就來到關帝廟前等著二鬥子,這位在武林間闖蕩瞭十幾年的職業拳師身著青衣皂衫、腳蹬踢倒山雙梁牛鼻子鞋,上衣袖口和對襟排著密密麻麻的梅花形佈盤紐扣,褲腿打著裹帶。蹇傢八個弟兄一字排開站在蹇老五的身後,個個怒目圓睜。

兩人一過招,明眼人立刻就都看出來瞭,蹇老五下手極狠,招招都沖著二鬥子的要害處。

不出眾人所料,沒有十個回合,二鬥子就被蹇老五用二鬥子打蹇二時的同樣方法,一個“借風揚沙”把他摔出瞭兩丈多遠。當時二鬥子便口吐鮮血再也爬不起來瞭。

蹇老五走過去,一隻腳踏在二鬥子的胸口上,問道:“我問你,那海九年的院子是歸瞭你瞭嗎?”

二鬥子已經說不出話來瞭。刁三萬趕忙接過話頭:“不歸二鬥子……不歸二鬥子。”

刁三萬雙手抱住蹇老五踏在二鬥子胸口上的腿,試圖把那腳挪開,誰知那隻腿就像生瞭根一般紋絲不動。

“請老五兄弟抬抬腳,”刁三萬哀求道,“就讓過二鬥子這一回吧。千怪萬怪就'怪我沒勸住他,二鬥子他是有眼不識泰山,今日冒犯虎威。改日俺刁三萬在歸化城裡的宴美園擺一桌海菜宴給你賠罪。”

沒等蹇老五說話,蹇老二把刁三萬的話打斷瞭:“刁掌櫃你少囉唆,今天俺隻要你言明一句話——海九年那院子是姓刁瞭嗎?”

“不是,不是!”刁三萬趕忙說,“九年那院子他姓海,怎麼會姓刁呢?”

“既不姓刁,為甚你刁三萬要把你傢的駱駝趕到他的院子裡去呢?”

“好好好,話說到此,我刁三萬以後絕不再把駱駝往那院子裡趕。”

“有這句話就好,”蹇二又盯住刁三萬,“你刁掌櫃說話要算數。”

“我刁三萬吐口唾沫是顆釘,絕不食言。”

蹇老五把腳從二鬥子的胸口上挪開瞭。

刁三萬一刻沒敢耽誤,套起一輛馬車載著二鬥子進歸化城看大夫去瞭。

自那以後海九年的院子便歸瞭蹇老二。刁三萬把二鬥子和他自己與海九年的駱駝全都撤回到自己的院子裡瞭。

隻是過瞭一個月,二鬥子的身體剛剛恢復一點,就又趕著駝群返回瞭九年的院子。刁三萬被二鬥子的舉動嚇得臉色煞白,他追到二鬥子的前面,吼道:“你不要命瞭?在炕上整整躺瞭十來天,剛剛能站起來,你又要去送死?”

“就是死俺也要死在九哥的院子裡。”

“俺可不跟你一起去送死,”刁三萬說,“你把俺的駱駝給俺分出來。是死是活俺也管不瞭你瞭。咱爺倆把話說清楚,你的事情與俺刁三萬再無瓜葛。”

刁三萬把分出來的駱駝趕回瞭自傢的院子,二鬥子把海九年的駱駝趕進瞭海九年的院子。海九年的黃泥小屋被蹇二占瞭,二鬥子隻好住在駝羔棚裡。那時候蹇老五離開村子又雲遊去瞭,蹇老二拿二鬥子也沒有辦法。

一個信念支撐著二鬥子,他相信他的把兄弟海九年是個福壽綿長的人,絕不會輕易死去。每隔幾日二鬥子都要跑到關帝廟裡去焚香叩頭,為海九年祈禱,求關老爺保佑他能活著回來。

安全通過毛爾古沁大峽谷之後,海九年幸運地與一支俄國人的商隊相遇瞭。經過一番詢問駝隊答應帶他同行。但是領房人告訴他:“我們是要去托博爾斯克的。”

海九年同意瞭,他知道托博爾斯克可是在俄羅斯的地界,但是他更知道自己沒有第二個選擇。

十天之後,駝隊來到一座長滿瞭綠色柏樹的大山跟前,駝隊停下來瞭。拉成一線的一列接一列的駝列都靜靜地等待著。憑著經驗,海九年已經感受到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氛。一個俄國人騎著馬向後邊走過來,他用俄語對大傢說:“掌櫃子們、夥計們……咱們已經到瞭烏蘭木圖山口,卡倫上的軍官正在查驗貨主的執照和運貨憑條。待會兒還要抽查貨馱子,記著——我們是在為俄國人運貨,貨主是……”

領房人一路走一路向駝夫們安頓著,時緊時松的風使他的話已經連不成句子瞭,海九年隻聽見最後的半句:“……再問什麼,你們一律回答不知道!”

一個佈裡亞特駝夫關照海九年:“讓駱駝臥下吧,讓駱駝歇一會兒。過卡子的事麻煩著呢,一時半會兒完不瞭……稍格!稍格!”

駝隊的前前後後響起瞭駝夫吆喝駱駝的聲音。

一個駝夫特意來到海九年的跟前,他是個和氣的中國人,中等個子,鼻子下面留一溜小胡子。他從腰帶上抽出煙袋、煙荷包丟在地上,在被無數的駝掌踏瓷實的雪地上一屁股坐下來。剛一坐下他就開口和海九年說話瞭:“他媽的,整整一天瞭我這張嘴還沒和誰說句話呢。都幹得要冒火啦!我就知道這一程不大對勁兒,一天一夜不歇氣兒地走……”

兩個人香噴噴地抽著煙說起話來。

“姓海的兄弟,你是怎麼迷路的?”

“是生病。”

“真倒黴。”

“還算好,沒把小命送掉。”

“烏蘭木圖這地方你熟悉嗎?”

“聽說過。”

“這是通往俄羅斯的最後一個卡子。從山口穿過去隻需要一個半時辰就到俄羅斯的地界瞭。這地界經常出事!”

“你來過?”

“嗨!還說什麼來過沒來過的話,都像是走平地似的啦。”中國夥伴向周圍看瞭看,壓低聲音說,“你知道咱們的駝隊這會兒做的是什麼營生嗎?”

“是什麼?”

“是暗房子!”

“哦,原來是在走私啊!”

“噓!這事隻能做得,可是說不得!”

“哦……我說呢!”

“行啦,這事兒你心裡明白就行瞭。千萬不要說出去,這可是掉腦袋的兒!”

駝隊起動瞭,果真像中國夥伴說的那樣,也就是一個時辰的樣子,駝隊便穿過瞭烏蘭木圖山口。這是九年生平第一次雙腳站在外國的土地上。雖說是隻隔著一道薩彥嶺,山兩邊的自然景觀卻有著明顯的不同。在他眼前展開的是陌生的一望無際的西伯利亞的景色,連綿的雪原放射出藍色的光芒,被大雪覆蓋的道路上奔跑著馬拉的雪橇,峭利的風裡邊有一種特別的苦澀的味道。

又趕瞭兩天的路,來到一座城鎮,駝隊開進瞭一個拿對劈開的圓木圍起來的大院。一座向陽的很大的房子,房基很高,墻壁也都是用木頭釘起來的,安裝著明亮的玻璃,房頂的一角伸出一個煙囪,冒著淡藍色的清煙。駱駝在院子裡臥成瞭一大片,駝夫都蹲在地上抽煙,等候著。

屋門前的木頭臺階轟轟隆隆地響著,在烏蘭木圖山口才出現的那個俄國人陪俄國貨主走到院子裡來瞭,貨主是個中等個子的年輕人,挨著個兒查看貨馱。駝夫們都站起來,恭恭敬敬地等候著。

“茶貨沒有受潮吧?”年輕的經理一邊向前走著一邊用俄語問道。

“怎麼會呢,這一點您盡管放心!”一直跟在經理旁的領房人說。

年輕的經理站住瞭,把手伸出去,眼睛看著一個貨馱子,說:“拿刀來。”

旁邊那個俄國人從身上抽出一把食肉刀交在經理的手裡。經理接過刀順勢在貨馱子上劃瞭幾下,劃開一個口子。經理把一塊磚茶拿到鼻子跟前聞瞭聞。

“怎麼樣?”領房人用俄語問。

“唔,不錯!”

年輕的俄國經理不再往前走瞭,放開目光打量著臥滿院子的駱駝,簡單地命令說:“卸貨吧!”說完轉身離去。

俄羅斯領房人吆喝著:“掌櫃子們、夥計們,動手吧!快點!”

院子裡響起瞭一片吭哧聲、木頭馱架的咯吱聲。

這裡是俄國的邊境城市沙必乃達巴漢。晚上駝隊就在離城郊二十裡的地方搭起瞭帳篷房子。一片由南向北傾斜著的山坡地,許多積雪蓋不住的駱駝刺、幹枯的篙草、藎條沿著平坦的山坡地鋪展出去,密密層層的一眼望不到盡頭。駝隊要在這裡放場兩個月,讓在數千裡長途跋涉中耗盡瞭體力的駱駝恢復膘情。駝夫們也可以好好地休息休息瞭。

半個月之後的一個早上,海九年與中國夥伴相跟著出發瞭。原來那個中國夥伴是個走私老手,給老板的任務完成後他要為自己做生意瞭。現在他們要深人到沙必乃達巴漢以北二百裡的地方做他們各自的小買賣瞭,與那裡專門狩獵的西伯利亞當地人以物易物,換取皮毛和藥材,這樣他們比在沙必乃達巴漢市把貨物賣給俄國的商人獲利至少要高出一倍。兩個人牽著駱駝順著大道走著。

一支小小的馬隊追上瞭他們。是一群俄國上流社會的人出來打獵遊玩的,每個人的肩上都背著獵槍,閃著黃色光亮的子彈帶在胸前斜打著十字。馬蹄踏著道路上的積雪從海九年他們的身邊跑過去瞭。大概跑出有十幾丈的距離,馬隊停瞭下來,其中的一個撥轉瞭馬頭獨自向九年他們折回來。原來正是那個年輕的俄國經理。今天他換瞭一身裝束,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軟羔皮高頂暖帽,穿一件光面的水獺皮大氅,坐下騎著一匹雲青走馬。海九年和自己的夥伴等候著。

“你的貨馱子裡裝的是什麼貨?”年輕的俄國經理拿馬鞭指著海九年的駱駝問。

“是大黃。”海九年老老實實地回答。因為不明白對方什麼意思,心裡不免有些緊張。

但是年輕的俄國經理顯然並無惡意,他下瞭馬,湊到九年的貨馱子跟前聞瞭聞,問道:“我能看看你的大黃嗎?”

“當然……可以,我的大黃是我們中國最有名的五臺大黃!”

“真的嗎?我正想找來自中國的五臺大黃呢!”年輕的經理說,“那麼,請你把貨包打開一下。”

海九年動手要解貨馱子瞭,一扭臉他的目光正好與年輕的經理遭遇在瞭一起——他立刻呆住瞭。籠罩在他的記憶上空的迷霧迅速地散開,烏裡雅蘇臺草原的景色在他的腦海裡一點一點地清晰起來:八月的河邊的草地上遍佈著各種各樣的野花,米契訶與他騎著馬向矗立在不遠處的山崗上的古代土堡跑過去……海九年的舌頭緩緩地轉動著,用幾乎是隻有他自己才能聽得到的聲音說:“米契訶……”

但是對方已經聽清瞭他的話,年輕的俄國經理睜大瞭眼睛,疑惑的目光在海九年的身上來回掃著。這個陌生的中國駝夫結實的身材高出他足足有半個腦袋,掛滿著冰霜的胡子使得人難以辨出他的年齡,身上的破舊白茬老羊皮襖在大襟上剮破瞭好幾個口子,頭上戴著一頂披肩的狗皮風帽……隻有一雙閃著笑意的棕色眼睛使他覺得熟悉,似乎在哪裡見過。他脫口問道:“你是誰?……”

海九年苦笑著,沒有立刻回答。目光中流露出又興奮又有些失望的神情,他一下子不知道怎麼向對方解釋這一切,幹裂的虛腫的嘴唇一個勁兒地哆嗦。

“你當真認不出我瞭嗎?”海九年用俄語說,“六年前……在烏裡雅蘇臺……騎馬!登古堡……”

“讓我想想……對,我肯定認識你——等等!你的眼睛我太熟悉啦。不要告訴我,讓我自己想出來……”

海九年等待著,笑著。

“難道說你是……元龍嗎?”米契訶的眼睛一點點地睜開來,瞳仁裡閃出歡愉的灰藍色亮光。

“是我……米契訶!”

“噢——上帝!”米契訶驚叫起來,撲上去把海九年緊緊地抱住瞭。兩隻手在海九年的背上使勁地拍著。後來米契訶抓著海九年的肩膀,仔細端詳著他的臉說:“我們又見面啦!可是,你的樣子變化真是太大瞭。你要是不說出來,我真的不敢認你呢!”

“可是你還是老樣子,我一眼就把你認出來瞭。”

“你在做什麼?”

海九年攤開兩手,目光指著身邊的駱駝回答:“我是一個駝夫。我就做這些事……”

“你的命運是怎麼回事?我向不少人打聽過你。”

“一言難盡……”

海九年向兩邊看瞭看,把話打住瞭——周圍是許多張被他倆的舉動弄得驚呆瞭的臉。

“我們為什麼要站在這裡說話呢?走——回屋裡去,為瞭慶賀老朋友重逢,應該喝一杯!”

屋子裡暖洋洋的,火在離海九年不遠的爐子裡噼噼啪啪地燃燒著。滿滿的一瓶子伏特加已經喝下去瞭。海九年身上冒汗瞭,掛在鼻子尖上的細碎汗珠閃出水靈靈的白光,消融的冰霜把他的濃密的絡腮胡子浸濕瞭,從胡子尖滴下來的水把光面的羊皮坎肩弄濕瞭一大片。

“把坎肩也脫掉吧。”米契訶一邊提議,一邊把又一瓶酒打開,給九年杯子咕咕嘟嘟倒滿酒。

“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我們又見面瞭!”海九年把脫掉的破羊皮坎肩隨手丟在地板上,兀自感慨著。

“不錯,這一切真的像夢境似的難以讓人相信。我從軍隊退役一回到公司就打聽你的消息。大盛魁和我們公司的業務來往比過去更多瞭,經常可以見到他們的人,你離開大盛魁的事情我早就聽說瞭……”

“我是被開除出來的。”

“我知道,是為瞭一件泄露秘密的事情,這件事與我們康達科夫公司有關。”

“我沒有做那事!我是被冤枉的。”

“我當然相信你,其實你們商號內部人們也都這麼說……不說這件事瞭吧!來!我們接著喝酒。”

他們自由自在地談著,話題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共同感慨著時光之匆匆。現在米契訶已經做瞭康達科夫公司的總經理,從父親手裡接過瞭全部的業務。沒有變化的是米契訶還是愛馬,特別喜歡走馬。米契訶告訴海九年:“我現在騎的雲青走馬是拿整整一鏈駱駝的海象皮換回來的,價值兩千兩漢堡銀。”

兩個老朋友邊喝邊聊,後來九年的話就越來越少瞭,但是酒卻喝得越來越多,臉色變得像紙一樣地蒼白——這一點非常奇怪,別人酒喝多瞭總是臉紅。結果九年終於喝醉瞭,癱軟的身體就像被抽去瞭骨頭似的從椅子上滑下去,接著他就睡著瞭。

昏昏沉沉地一連睡瞭一天一夜。第二天清醒以後米契訶和他說瞭一件正事兒,兩個人一邊用晚餐一邊談話。米契訶問:“以後的生活你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我隻不過是一個駝夫,給人拉駱駝就是瞭。”

“不,”米契訶糾正他說,“你不是一個駝夫,你是一個商人。”

“商人隻有當他衣袋裡裝著銀子的時候才是商人。”

“沒關系,你要是做生意我可以借錢給你。”

“我……不知道做什麼。”

“我知道,我告訴你。”米契訶說,“你就在薩彥嶺兩邊跑生意就行瞭,總能掙到大錢的。”

“你是鼓勵我走私嗎?”

“什麼走私?”

“不通過恰克圖做買賣就是走私!被官府抓到是要殺頭的。”

“呵呵……你錯瞭,你不瞭解這裡的事情。”米契訶笑瞭,“我告訴你,很快這裡就是新的通商大道。我們的公使正在北京和你們的政府談判呢,就是為瞭開辟烏蘭木圖到歸化城的大道為新的商道。等著吧,不久就會變成現實。”

“原來是這樣……”

“為實現這個目標我們已經努力瞭好多年瞭!”

“我一點不知道。”

“還有,現在整個喀爾喀全都是俄羅斯商人的免稅區。你以我的公司的身份做生意都不用交稅的。”

“哦……原來是這樣。”

橫亙在中俄邊境的薩彥嶺不是一座可以隨便翻越的山嶺,它是中俄兩國之間的一座界山,在烏蘭木圖峽谷南北的兩側分別都有中國軍隊和俄國軍隊守衛著。俄國的駝隊之所以能順利地穿越山谷,是因為駝隊的老板與守衛軍隊有勾結,說得更直白一點就是商人們把中國和俄國的邊防部隊都買通瞭。這在中俄兩國的商界早已經不是什麼秘密瞭。既然命運把他拋在瞭異鄉的土地上,海九年就別無選擇,隻能是在俄境留下來,先求生存後求發展。好在他在烏裡雅蘇臺的時候就曾學過三年的俄語,語言上基本沒有障礙。

短暫的懵懵懂和失落過後,全新的生活就像一張圖畫似的在海九年的面前展開瞭。開始海九年就在米契訶的茶葉公司做事。老朋友為他安排瞭一個輕松安逸的工作——派他做來往貨物的檢驗,有個正式的名稱叫做檢貨員。凡是米契訶公司進來的貨物,不管是糧食、藥材、皮毛還是什麼,尤其是來自中國的茶葉,全都要由海九年抽查驗收。有他蓋上合格的圖章然後貨物才能放行。貨物是五花八門,但是進貨的數量並不是很多,有時候一天驗一次貨,有時候好幾天也沒有事幹。在夏天的季節曾經有一個半月海九年處於沒有工作的狀態,每天起來除瞭吃飯就是和同事們打牌。經理米契訶呢,早跑到格魯吉亞的莊園裡去度假瞭。年齡越來越大的米契訶的許多愛好都更像他的父親瞭,愛好走馬,更愛好中國的茶葉。對於中國茶葉的熱愛到瞭著迷的程度,非要在格魯吉亞的土地上栽培茶葉樹!已經試種瞭十來年瞭!

一直過瞭有三個多月將近一百天的時間,海九年才又一次看見米契訶,他對好朋友說出瞭自己的想法:“我不能在你這裡幹瞭……”

談話是在早餐時候進行的,聽到海九年的話米契訶感到非常意外,他把叉著魚片的叉子停在嘴角邊,奇怪地看著海九年問:“怎麼,你在這裡待得不舒服嗎?”

“不,是我在這裡待得太舒服瞭。”

“那為什麼要離開呢?”

“是我過不慣這種生活。”

“難道是我的員工對你不夠禮貌嗎?什麼地方不小心得罪瞭你嗎?”

“不是,都不是。”

“那是為什麼?”

“是我的同鄉看望我來瞭……”

“哪個?什麼同鄉?”

“就是和我一起到俄羅斯來的中國同伴,也是一個駝夫。”

“他有什麼要求嗎?”米契訶爽快地說,“我可以幫助他,既然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不要見外。”

“不是,他不需要幫助,他對這裡很熟悉。”海九年解釋說,“是個很聰明的人,他在做生意。他想拉我一起幹。”

“啊!我明白瞭。”

好半天瞭米契訶手中的叉子一直在舉著,現在他才把魚片伸進嘴裡。嘎吱嘎吱地咀嚼著幹魚片,米契訶問海九年:“你也想做生意瞭,對吧?”

“是的,我是一個坐不住的人。”

“不,你是一個生意人,你有做生意的沖動,也有做生意的才能。我同意你去做生意,但是你能告訴我你和你的朋友打算做什麼生意呢?”

“做大黃!”

“供貨商和下傢的客戶怎麼辦呢?”

“你不用管瞭,所有這些我的朋友早就熟門熟道瞭!他已經在烏蘭木圖和比斯克之間跑瞭七八年瞭……”

“你的朋友可靠嗎?他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他姓王,他有一個俄國名字,叫……”海九年又笑瞭,“應該可靠……這世界沒有絕對的事情,你應該知道,米契訶。”

“我明白,你小心就是瞭。我沒別的意思。”

“我知道……”海九年被米契訶的話感動瞭,“我海九年已經是死過好幾次的人瞭,連死都不怕的人還能怕什麼呢?”

“是這樣……”米契訶舒瞭一口氣,覺得再問下去有點不大方便瞭,就轉瞭話題,“資金方面呢?你既然和朋友合夥做生意總應該有投資才好吧?”

“說好瞭,我出力,他出錢。”

“別這樣!”米契訶站起來瞭,他顯得有些激動,“既然是合夥做生意就要兩個人一起投資才對。”

“可惜……我沒有錢。”

“可是我有!”

海九年笑瞭:“你的錢再多也是你的,和我沒關系。”

“有關系!我可以借給你。”

“不好,”海九年說,“我不願意給朋友找麻煩,你已經對我很好瞭,給瞭我很多照顧,我不能再給你添麻煩瞭。”

“別不好意思,我借錢給你也不是白借的,我要求回報,就是說你要付我利息的。你同意嗎?你打算借多少錢呢?”

海九年笑瞭:“好吧——我借三千盧佈。”

“不,你要借我一萬盧佈!因為你需要……”也不等海九年再說什麼,米契訶堅決地說道,“我們就這樣說定瞭。”

當天晚上海九年就找到自己的中國同鄉,把好消息告訴瞭他。兩個人真是喜出望外,約定第二天就立即出發前往烏蘭木圖。

臨行時海九年到米契訶的房間與他告別。米契訶對海九年叮嚀瞭又叮嚀,把他送到瞭大道上。他們都騎著馬,並轡而行。突然米契訶伸手抓住瞭海九年的馬韁繩,說:“古海,我有個主意,你看好嗎?”

“你說!”

“你看你,一會兒叫古海一會兒又叫海九年。現在你來到俄羅斯的土地,應該讓俄羅斯的人們熟悉你,親近你,這樣你的生意才好開展。為瞭方便依我看你該取個俄羅斯名字才好。”

“好啊!我願意。”海九年說,“那你就幫我取個俄國名字吧。”

“我想想……”米契訶皺著眉頭想瞭一會兒,說,“我看你就叫雅薩吧。”

“雅薩?好,就叫雅薩。”

海九年走出老遠瞭,還聽見米契訶在喊他:“雅——薩——”

海九年很高興地拿著米契訶借給他的一萬盧佈與朋友合夥做起瞭大黃生意。他的中國同鄉也有一個俄國名字,叫維克多。維克多在西伯利亞商人中間已經很有名瞭,每到一地提到“維克多”三個字都會招徠很多朋友。維克多是一個很講究信義的人,在西伯利亞有著很好的名聲,大傢都願意和他做生意。有時候和他打交道的西伯利亞當地的漁民和獵民寧願自己吃虧也願意和他做交換。

伊爾庫茨克、雅庫次克、比斯克、秋明,幾乎西伯利亞所有的城市都留下瞭他們的足跡。隨著生意的擴大,雅薩的名字也為當地人所熟悉瞭。雅薩和維克多關系處得非常好,簡直可以說就是親密無間。不瞭解海九年和他的中國同鄉的當地人還誤以為他倆是一對親兄弟呢。對於這一點,他倆在議論的時候這樣對話:

“還能怎麼樣?我倆之間還能再動什麼鬼心眼嗎?”

“是啊,命運把我們拋到異國他鄉,已經夠孤單的瞭。”

“我們是相依為命。”

“其實我們比親兄弟還要親呢!”

“我們是生死相交的朋友!”

海九年和維克多專做大黃生意,沒有半年的工夫他們就讓自己的腰包鼓起來瞭。淘到瞭第一桶金之後他們就組織起一支屬於自己的駝隊。對於駝運業,雅薩當然是最熟悉不過瞭,他們雇用當地的佈裡亞特蒙古人做駝夫,為自己牽引駱駝。通過走私通道把大黃從烏蘭木圖山口南端運往俄羅斯境內,然後再把大黃運往伊爾庫茨克以東以北的廣大地區,直接與那裡捕魚、打獵的雅庫茨克人交換。在雅庫茨克人和奧克斯丁獵人、漁民那裡,雅薩用大黃換取貂皮、狐皮、珍貴的海豹皮和藥材。在雅庫茨克人和奧克斯丁人那裡,雅薩和維克多獲取的利潤是貨值的五倍到八倍,他們因此而大發其財!

幾年的工夫,雅薩的名字在西伯利亞已經叫得很響瞭。維克多人瞭俄羅斯國籍,並以他的名義在伊爾庫茨克市政廳辦理瞭正式的手續,註冊瞭自己的公司,成瞭伊爾庫茨克商幫的成員瞭。為瞭表示自己的誠意,維克多剪掉瞭自己的辮子。

然而,海九年仍然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的辮子。曾經有好多次俄國夥計拿他的辮子取笑,甚至有人拿來剪子讓他把辮子剪掉。這些舉動引得雅薩勃然大怒,為此他不惜與人大打出手。後來雅薩從佈裡亞特人手裡買瞭一頂碩大的狐貍皮風帽,他把自己的辮子盤起來掖進帽子裡邊。這樣單從外表看人們已經無法判斷他是一個中國人瞭。好在西伯利亞氣候非常寒冷,一年裡差不多有三個季度需要戴帽子,海九年的辮子就很少有人看到瞭。但是在夏天和在屋內就很不好辦瞭。為瞭這個礙事的辮子他要費很多口舌,後來他又想瞭一個辦法做瞭一件高領的上衣,他把辮子塞到瞭衣服裡邊。之所以辮子的事情引出一些麻煩,是因為最近一個時期在伊爾庫茨克出現瞭一些緊張的氣氛。當局發現有一些英國人正在以旅行為名到伊爾庫茨克刺探商業情報。他們混入社會的各個階層與當地的人們交朋友,到處打探消息。當局已經抓住一個叫奧斯丁的英國人,已經證實這是一個英國情報機構派出的間諜。當局對外國人很是警惕,常常會限制他們的行動。

冬天來瞭,貝加爾湖湖面被無邊無際的大雪覆蓋著,海九年為他和維克多的生意押運茶貨,運貨的是狗拉雪橇,雪橇就像駝隊似的拉成一條長長的鏈。數十隻西伯利亞狗在雪野上奔跑,它們的狂吼聲匯成一片,在雪原的上空盤旋!海九年身上裹著一件北極白狐皮做的大氅,頭戴獺皮風帽,從他的嘴裡呼出來的哈氣立刻結成瞭冰霜,把他的胡子、眉毛連接成一片,已經完全看不出他的本來面目瞭。

海九年和他的落難朋友坐著馬拉雪橇前往莫斯科城。他們是帶著十幾輛雪橇的千兩茶和珠蘭茶到莫斯科的。還是在大盛魁商號的時候,海九年就知道莫斯科人對產自中國湖南省的千兩茶和珠蘭茶喜歡得不得瞭。當然瞭,莫斯科人喜歡千兩茶和珠蘭茶就意味著千兩茶和珠蘭茶在那裡能賣個好價錢瞭。事實正如他們預料,海九年和他的朋友在莫斯科把茶葉賣掉,得瞭好價錢。

在西伯利亞海九年意外地遇上瞭鄺夥計,就是那個曾經在烏裡雅蘇臺林掌櫃的店鋪做夥計的鄺振海。林掌櫃的店鋪被俄商伊萬兼並以後,最初鄺振海為伊萬所聘用做店鋪的經理,後來就幹脆剪瞭辮子加入瞭俄羅斯國籍,成瞭一個黃皮膚的俄羅斯人。海九年與鄺振海的相遇說起來也很有戲劇性,雅薩和維克多的駝隊組建起來之後除瞭滿足自己運輸外,還兜攬些別的運輸。這一天他們在給貨主交貨的時候就恰巧遇上瞭鄺振海,因為他們兜攬的是西伯利亞茶葉公司的貨物。

駝隊到達貨棧之後鄺振海親自驗收貨物。駝隊一列一列地進入貨棧的院子接受檢查。海九年牽著駱駝——他是以駝夫的身份進入俄境的。鄺振海看著海九年把頭駝的貨馱子卸下來,打開包。

鄺振海穿著一身醬色的西裝,脖子上結著黑色的領花,頭戴一頂灰呢子禮帽,手裡拿著一個海豹皮纏著的馬鞭,馬鞭的吊環套在他的手腕上。他拿馬鞭在左手的手掌上輕輕地敲擊著走向海九年,用俄語說道:“你動作快點,後邊還有人等著。”

“是,經理。我知道瞭。”

海九年匆匆忙忙地解著繩扣,那繩扣卻是怎麼也解不開,他忍不住用俄語罵出來:“他媽的,這營生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駝夫幹的。”

鄺振海搖晃著身體已經走過去瞭,聽見海九年說話的聲音他停住瞭腳步。

“你剛才說什麼?”鄺振海走到瞭海九年跟前,用俄語問,“你是誰?你懂俄語?”

這時候海九年才註意到驗貨的俄商經理是個中國人,並且他的那張臉也讓海九年覺得十分熟悉。望著鄺振海的那張臉,海九年腦子裡迅速地旋轉著,一時間有些發愣瞭。

鄺振海刮剃得光光的臉上的表情急劇地變化著,他瞇縫著雙眼瞄著海九年的臉看瞭半天,那雙眼睜大的時候鄺振海笑瞭,他用漢語說:“俺們好像在哪裡見過?”

“俺也好像認識你。”海九年註意地觀察著鄺振海的臉問道。

“你是在喀爾喀烏裡雅蘇臺做過事嗎?”鄺振海說,“我想起來瞭,你是大盛魁那個夥計古海。你還認得我嗎?”

“我也想起來瞭,你是馬爾金·澤克夫。”

“我的中國名字叫鄺振海。”鄺振海高興起來瞭,他轉身向屋子裡高聲喊叫著,“比爾!出來一下,替我檢查一下貨物,我遇到一個老朋友。”

“這都是命!走,到我的房間去,咱們好好聊聊!”

鄺振海的房間是一座木刻楞圍建起來的房子,很寬敞,窗戶上裝著大玻璃,陽光直射進屋子,屋子裡很明亮。桌子上是一隻紅銅的巨大茶炊,兩個人一邊喝茶一邊聊起瞭往事。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他鄉遇故知!”

“這可是人生難遇的三大幸事!”

兩個人激動地說瞭許多話。

“不行,”鄺振海跳起身來走到櫃子跟前取出一瓶酒,“今天我們光喝茶不行,一定要喝酒才能過癮。”

鄺振海打開酒瓶咕咕嘟嘟地把酒倒進兩隻高腳杯。

“好,我喝。”海九年高興地應和著端起酒杯。

鄺振海說:“這是從聖彼得堡運來的伏特加,也很有勁的……”

兩個人把杯中酒一飲而盡,鄺振海立刻又把酒杯倒滿瞭。

“古海,我們在這裡相遇真是太難得瞭。”

“我現在叫雅薩。”

“我知道瞭你為什麼拉駱駝,我還知道你媳婦到處在找你。真是個好媳婦呀……她送瞭我半個饅頭。”

“你說清楚點,半個饅頭咋回事?你怎麼會見到我媳婦?”

“咱們喝……雅薩啊,咱倆是不同的命運相同的遭遇,你被大盛魁開銷,失掉瞭自己的名譽再也不能回傢。我還不如你,傢裡幹脆就不認我這個兒子瞭。前些年我回咱山西的傢鄉瞭!”

“啊,你回咱傢鄉瞭?”

“是的,從恰克圖到大庫倫,從大庫倫再到歸化城……騎在駱駝背上,搖啊晃啊的,緊趕慢趕整整走瞭五個多月!”

“不管怎麼樣你總算是見到瞭自己的傢人!”

“可是……你知道嗎?等我千裡迢迢趕回傢鄉,我的親生父母連傢門都不讓我進!還有我爺爺更是厲害,拿棍子打我。我在院子門外跪瞭三天……第三天頭上才吃到你媳婦給的半拉饅頭。”

“等等,怎麼回事?”雅薩截住瞭鄺振海的話,“你給我說說清楚——我媳婦是怎麼回事?”

“是杏兒打聽到我回鄉探親,她到我傢打聽你的消息……我正餓得眼睛直冒金星,杏兒來瞭,她把半個饅頭送給我。我一輩子都記著那半個饅頭。”

“杏兒說什麼瞭?”

“她到處打聽你的消息。你們村裡還有一個張嬸,她們兩個像瘋瞭似的,隻要聽說哪個村裡有從歸化這邊回去的人,不管多遠她們都要跑去打聽消息。”

“我知道,張嬸是我傢的鄰居,她男人到口外二十多年沒有消息瞭。”

“喝,咱倆今天得好好喝,我真是太高興瞭,我多少年瞭沒有見著傢鄉的人瞭。”鄺振海向海九年舉舉杯,發現酒杯是空的,“我再打瓶酒。”

這時候海九年已經是淚流滿面瞭,哭泣聲在他的喉嚨裡滾動,幹裂的嘴唇不停地哆嗦,淚水在他那張臟兮兮的臉上沖出瞭許多白道道。他把鄺振海斟滿瞭酒的高腳杯抓在手裡,也不管鄺振海怎麼樣,隻管把那酒杯在嘴上咕咕嘟嘟地喝,眨眼的工夫那酒杯就空瞭。

“就是因為這個,我的爹娘就不認我這個兒子瞭。罵我是叛徒,村裡的孩子們往我身上吐唾沫,拿小石子打我。一個小孩還拿雞蛋摔我,罵我是假洋鬼子……”

鄺振海一把扯下腦上的禮帽,掄開胳膊把禮帽丟開去。他揪著自己腦後的頭發拼命地撕扯著。一綹一的頭發在他的手指縫間飄落下來,掉在瞭油瞭褐色油漆的木地板上,鄺振海也哭瞭。

“我對不住你,鄺哥,”海九年把鄺振海的一隻胳膊抱住,“過去在烏裡雅蘇臺的時候我恨你,我瞧不起你。現在我理解你瞭。在大清的國土上做大清的臣民不容易。你的心裡有你的苦處。”

鄺振海把海九年推開,他把手伸到懷裡去抓出一大把花花綠綠的票子,全都是盧佈。他把那些票子拍在桌子上,問自己:“我掙這些錢有什麼用?父親說花我的錢他丟人,說瞭他寧肯餓死也不花我的骯臟錢。”

“如今我們倆是同病相憐瞭,都是有傢不能回瞭。”

鄺振海猛地跳起來,他撲到瞭海九年的身上,兩隻手抓著他的衣領問道:“你說,我腦袋後面沒瞭辮子,中國人罵我假洋鬼子,俄國人也不拿我當自己人看。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鄺振海從椅子上滑瞭下來,他不是一下子下去的,他的身體柔軟得像沒有骨頭似的慢慢地滑落到地板上去,伏特加灑在瞭他的西裝上。

海九年的思路在自己的情感軌道上滑行,一個念頭頑固地占據著他的頭腦,無論鄺振海怎樣解釋,甚至把他見到杏兒時的細節一再描述給海九年,海九年對他的話仍然不能相信。海九年與鄺振海滾落在一起瞭,他幾乎是湊到瞭鄺振海的臉上把一個問瞭許多遍的問題又一次提出來:“你真的見到我媳婦啦?”

“當然我見到瞭,你媳婦她給瞭我半拉饅頭。”

“不可能,你說我媳婦她長得什麼樣?”

“你媳婦她長著一雙杏核眼。”

“這麼高。”已經喝得大醉的鄺振海把手掌舉到自己的頭頂上去瞭。

“你胡說,我的媳婦我自己知道,她的個頭才到我下巴呢。那還是我十四歲那年的時候,你比我還高,我媳婦怎麼能高過你的頭頂呢?”

鄺振海的舌頭已經發僵瞭。他吭吭哧哧地說著又一次把手掌舉到瞭頭頂上:“你媳婦……她,就,就是……高!”

“你胡說,你好好給我說,你到底是見到我媳婦沒有……”一句話沒有說完整,雅薩也伏在地板上睡著瞭。

但是雅薩也經受瞭許多的磨難和罪過。他和維克多遊走在西伯利亞的冰天雪地裡,晚上就住在當地獵民的傢裡。他用半生不熟的俄語和那些操少數民族語言的獵民交談。在短暫的白晝和漫長的黑夜,他守著魚油燈與獵民談生意。其實所謂的談生意就是物物交換,他們拿來自中國的茶葉、大黃換取獵民手中的皮張。日子在混,但是在他的心靈深處一個頑強的情緒到底還是冒瞭出來,通過夢境找到瞭他。

一個黑夜,噩夢驚醒雅薩。在那個恐怖的夢境中雅薩看見自己的把兄弟二鬥子!他被一個兇神惡煞追趕,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來到一座懸崖邊!腳下幾十丈的懸崖,下邊是洶湧的大海,情急中他大叫:“二鬥子!快來救我!”

醒瞭才知道是一場夢。窗戶上安裝著三層玻璃,透過窗戶他看到的是一片黑暗!這裡的白天特別短暫,而黑夜卻是漫長得無邊無沿。尤其是冬天,寒冷像巨獸守候在窗外,隻要人走出房間立刻就會被吞噬。在那個被噩夢驚醒的夜裡,渾身是汗的古海坐在被窩裡,開始想心事瞭。首先想起的是把兄弟二鬥子。模模糊糊的形象在他的眼前晃動,接著是戚二嫂,有一種刻骨銘心的感覺像螞蟻嚙咬他的心臟,似夢似醒。恍恍惚惚間父親、母親、杏兒的影子接踵而至。夢中的影像是那麼地親切可也是那麼地遙不可及,就好像是陰陽兩界相隔,永遠也不能相會在一起。

《大盛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