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一日黃昏的時候,蹇老二將自己的一百餘峰駱駝趕回瞭海九年的院子。暮色愈來愈濃,蹇老二把院門關好,將四隻毛色不同的牧駝狗放出來。蹇老二的老婆把雞攏回瞭窩,把豬攆回瞭圈,幾個孩子都喊回瞭傢。一傢大小圍在炕上吃晚飯。
正當晚飯即將結束的時候,蹇老二的老婆聽到自傢的狗在院內院外突然囂叫起來。那柵門上專門留有牧駝狗出進的通道,夜裡院門即使緊閉牧駝狗們也可以任意地出進。聽到狗叫聲,蹇老二的老婆首先停住瞭筷子,她問丈夫:“狗咋叫起來瞭?”
蹇二正盤腿坐在炕上,端著一大海碗湯面呼呼嚕嚕地吃著,把最後幾口撥進嘴裡,把空瞭的碗往炕上一蹾,脊背向後一仰靠著窗臺坐起來。他看見老婆愣著神,目光越過自己的臂膀朝院子裡看,並不在意,說道:“狗叫有甚稀罕,最厲害不過是狼進瞭村。咱那幾隻狗脖子上都帶著護頸圈呢,又不是沒有和狼交過手,再兇的狼也弄不過咱傢的狗。”
但是狗的叫聲卻是越來越厲害瞭,蹇二夫婦聽得出來,在自傢狗混成一片的叫聲中,明顯地突出著另外兩個奇怪的聲音。這一回蹇老二沒用老婆提醒就迅速地爬起來,雙膝跪著往窗戶外張望。幾個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中不由自主都流露出害怕的神情。蹇二夫婦趴在窗戶上向外看,隔著柵門模模糊糊地看見有幾個黑影在柵門外面躥來躥去。狗的嚎叫聲此起彼伏,蹇二知道這是自傢的牧駝狗與來犯者撕咬起來瞭。
“該不是暴客來瞭吧?”蹇二的老婆聲音哆嗦著問自己的丈夫。
蹇二眼睛盯著窗戶外面,斥罵女人:“你別嚇唬自己個兒,這會兒天還沒黑透呢,哪裡會有暴客?”
蹇二跟拉著鞋走到院子裡去瞭。今日狗的叫聲確實不同往常,他聽得出來,這聲音裡透著緊張與惶恐。一隻雜毛狗躥到瞭蹇二的跟前,這狗喉嚨裡嘶嘶地響著,發出來的叫聲一個勁兒地打戰。蹇二蹲下去用手摸摸那狗的脊梁,明顯感覺到狗的身體在劇烈地哆嗦。一陣從不知名動物喉嚨發出的嘶嘶響聲吸引瞭蹇二,他註意到自己傢狗竟被嚇得在次尿!這情形讓蹇二不由得心頭打瞭一個激靈,他知道今日的事情不同尋常。蹇二抓起一根哨棍躡手躡腳地朝院門移過去。
院子外面狗的叫聲和那種非狗非狼的叫聲似乎小一些瞭,蹇二小心翼翼地拉開院門。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黑影突然拔地而起沖他撲過來,酸味、腥味、臭味伴著那黑影把蹇二撲倒在地上,眼看他的喉嚨就要被那動物咬住。
“回來,大黃!”
關鍵時刻一個聲音把那怪物喝住瞭。倒在地上的蹇二趁勢爬起來,他清楚地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在他的面前。蹇二覺得那人的聲音熟悉得很。
“你是誰?”蹇二覺得那黑影的身形和聲音既熟悉又陌生。
一個聲音答道:“俺是海九年。”
“你是人,是鬼?”
“俺是人,俺不是鬼。”
幾支火把靠近過來,蹇二掌櫃看見其中有二鬥子、戚二嫂和王鍋頭。他看看活著的海九年,又看看身邊的二鬥子、王鍋頭、戚二嫂。
輪著二鬥子興奮瞭,借著火把的光亮二鬥子終於看清楚瞭,站在他眼前的漢子真的是他日思夜想的把兄弟海九年!在海九年的身邊,一左一右立著兩隻藏獒,兩隻藏獒身形猶如牛犢一般碩大,四隻眼睛正虎視眈眈地望著蹇二。囂叫著的藏獒被火把的光亮一照,黃色的尖利牙齒閃出濕漉漉的光亮。
許多火把照耀著,把院裡院外的場面照得一片雪亮,蹇二的那兩隻護衛狗橫躺在院門兩側不遠的地方,早已經丟掉瞭性命,屍體被它們自己的鮮血浸泡著。
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情形嚇傻瞭。
人群裡二鬥子淚眼婆娑,顫顫地叫瞭一聲“九哥”,便撲瞭過去。
王鍋頭:“九年!我就知道,你是不會死的,你果然回來瞭。”
戚二嫂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一根面條似的癱軟,她把手伸出去扶住身邊的王鍋頭才沒倒下。
突然昏厥的戚二嫂吸引瞭人們的註意力,王鍋頭抱著戚二嫂的肩膀,用眼睛在人群中尋找到瞭刁三萬,喊道:“‘狼人’,你還看什麼?趕快來呀……”
“做什麼?”刁三萬猶猶豫豫地往前蹭著。
“快掐她的人中!”
刁三萬這才醒悟過來:“好,我掐。”
戚二嫂終於醒轉過來。她搖搖晃晃地走到海九年的跟前,很近地觀察著海九年的臉,問道:“你是人是鬼?”
“我是人……我是海九年!”
“你是哪個海九年?是人間的海九年,還是地獄裡的海九年?”
“我是人間的海九年!”
“你不要嚇唬我……”
“我就是海九年。你好好看仔細瞭。”
突然戚二嫂伸出一隻手,“啪”地在海九年的臉上打瞭一下。戚二嫂下手非常狠,人們看到在她的巴掌打過的地方清晰地映出瞭五個手指頭的印子。
二鬥子撲過去阻攔戚二嫂:“幹什麼?難道說你是瘋瞭嗎?”
“我要看看這個海九年到底是人是鬼。”
“明明是人麼!”
“你別,”海九年撥開二鬥子,“你讓她打,讓她打吧!”
旁邊的人全都看著,戚二嫂又一連抽瞭海九年三個大巴掌。海九年一動不動。戚二嫂的聲音已經顫抖瞭,她問:“你真的是海九年?”
“是。”
“嗚哇!我的老天爺啊,海九年他真的沒死呀!”
戚二嫂放情地哭著,跳著,用自己的手使勁兒拍打自己的大腿。後來戚二嫂再湊近點,把鼻子伸到海九年的肩膀上,仔細嗅著,“你騙不瞭我,海九年身上的味道我是能聞出來的!”
一股熟悉的親切的味道鉆進戚二嫂的鼻孔,進入她的胸膛。舒服!滲入靈魂的味道,讓她說出自己的感想:“你真的是九年啊!”
戚二嫂哭起來,聲音嗚嗚咽咽的,但是臉上卻是笑得無比燦爛!她也不顧周圍人的感受,撲上前把自己的一雙胳膊吊在九年的脖子上,就像是幾十年以後時髦女孩常做的動作,一邊哭一邊罵:“死鬼!你把人傢可是害苦瞭啊!”
數落甚至咒罵,戚二嫂以她的特殊的方式表達特殊的情感。
戚二嫂隻顧自己痛快,容不得別人張嘴說話,惹得二鬥子和眾漢子不高興瞭。
二鬥子嗚嗚哇哇地哭著,拿骯臟的拳頭擦著眼淚,變成五花臉瞭,嘴裡嘟嘟嚷嚷地也不知道在說著什麼。
首先是刁三萬看不下去瞭,“狼人”發言瞭:“喂!我說我說,戚二嫂,你這是在幹什麼?”
戚二嫂好像是沒聽見。
“狼人”生氣瞭,罵起來:“喂!我說,你顧忌一點臉面吧。眾人可是都張著眼睛呢,都看見瞭!”
“看見就看見。我不管!”
“咋?海九年也不是屬於你一個人的!海九年他還是我的幹兒子的拜把子兄弟呢。”“狼人”說,“總得讓他也跟九年說說話吧?”
“胡說!”
“就是。”
“哈哈哈……”
“你給海九年做幹兒子吧!”
“到底誰是誰的兒子還不一定呢!”
蹇老二不見瞭。當人們看到他重返回來的時候身後跟瞭五六個人,他們是蹇老大、蹇老三、蹇老四、蹇老五、蹇老六、蹇老七和蹇老八,以及他們的媳婦兒子一大堆,就連院子裡的狗也跟來瞭。
海九年的兩隻藏獒喉嚨裡咆哮著發出低沉的警告。
“哎呼!”海九年把自己的獒喝住瞭。
眾人全都緊張地註意著蹇傢兄弟的一舉一動。
出乎人們預料的情形出現瞭,蹇老大笑呵呵地走上前把雙手抱在胸前,說道:“啊呀呀——我當是誰呢,原來真的是海掌櫃回來瞭!”
蹇老大身後的蹇傢兄弟全都是滿臉堆出瞭笑容。
蹇老二說:“海掌櫃,我給你看守院子來。嘿嘿……你回來瞭院子就物歸原主瞭!誰也別想占瞭去。”
“那就多謝瞭。”
海九年的重新現世改變瞭貼蔑兒拜興村的生活節奏,也打破瞭幾年來的格局。用一百年以後的話說,就是駝村的各種力量得到新的整合。舊有的矛盾,比如關於海九年宅院的爭執煙消雲散,一場你死我活的爭鬥瞬間就化為烏有。
對這一點首先就是刁三萬想不通。有一天他把二鬥子叫到自己傢,正言正色地問:“怎麼回事?難道說九年一回來,原來那碼事就沒有啦?”
“什麼事?幹爹。”
“你是缺心眼還是怎麼的?”
“我咋啦?”
“我是說你和蹇老二的仇恨。”
“九年的院子他不是沒有搶去麼?”
“那也不行,不能就這麼輕饒瞭他。你忘瞭他們弟兄幾個怎麼打你瞭?都快打死瞭。是我救瞭你。不然……”
“算瞭,事情過去瞭。”
“不行,不能就這麼算瞭!”
“那怎麼辦?”
“讓九年把他的藏獒放開,咬他!”
二鬥子笑瞭,說:“那還不立馬把蹇老二給咬死啊?”
“不咬死也得跟他要個說法。你得跟九年把過去蹇傢欺負你,還有我的事情仔細說說。讓九年替咱做主!”
二鬥子把刁三萬的話和九年說瞭。
九年連想也沒想就答復道:“人要是把所有的事情全都記著,那一個腦袋就裝不下瞭。”
結果僅僅是第三天的下午,出乎刁三萬意料的事情發生瞭:蹇老二帶著兩個弟弟到海九年傢來瞭。一進門蹇二掌櫃就說:“海掌櫃!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為瞭你的歸來,我們不能就這樣平平淡淡,應該好好慶祝一下!”
當時在場的人都說好。
“大喜的日子麼,”蹇老二說,“今天我們蹇傢做東,請海掌櫃喝酒!”
在場的胡德全趕忙說:“我正在和海掌櫃說這事呢,得有個先來後到。”
蹇老四說:“我們已經把牛也殺倒瞭,正在大鍋裡煮著呢。”
“酒也打回來瞭!”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都哈哈大笑起來。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瞭。”海九年說,“謝謝瞭!”
“不用謝,哈哈哈……大喜的事情來瞭麼。”
“我們得好好慶祝一下!”
“喝酒!”
“一醉方休!”
都是意想不到的結果,一個接一個地出現瞭。從戚二嫂到二鬥子,從刁三萬到蹇傢兄弟,他們的表現都出乎人們的意料。
喝酒的時候胡德全向大夥表達瞭自己的疑惑:“這是怎麼瞭,貼蔑兒拜興村的人全都神經病瞭,錯亂瞭?”
“是高興的,”刁三萬諷刺胡德全,“你不明白嗎?”
“哼!鬼知道。剛才還劍拔弩張要看打呢。轉眼間就變得和親傢一樣瞭。”
晚上,夜已經很深瞭。戚二嫂還在和海九年說話。
在刁三萬傢喝完酒已經是午夜瞭,海九年直接回到戚二嫂的院子裡。戚二嫂強迫海九年再吃自己做的飯。她毫無顧忌地撫摩自己情人的手和臉。吃飯的時候不讓他自己動手,戚二嫂一筷一筷地喂他吃飯,就那麼久久地看著他咀嚼,為他擦去嘴角的菜湯。她的溫情的目光就連一分鐘也沒有離開過海九年。
第二天還沒到中午,蹇老三就到戚二嫂傢來瞭。他又來請海九年喝酒!
“你的酒已經喝過瞭。”
“那是我們蹇傢全體的酒。這回是我蹇三個人的酒,一定得給面子。”
“昨天的酒還沒醒呢!”
“那沒關系,喝瞭今天的酒昨天的酒就醒瞭。”
“你胡說!”
“女人不懂喝酒的事情。”
“別的女人不懂,可我懂!”
“好好好,你懂!行瞭吧,該叫海掌櫃起身瞭,太陽照到屁股上瞭。”蹇老三湊近戚二嫂,壓低聲音說,“昨晚上戚二嫂把海掌櫃用狠瞭吧!”
“狗嘴吐不出象牙!”
戚二嫂差不多每天都要為海九年換洗衣服。幾天幾夜把海九年關在屋子裡,不讓他與別人見面!戚二嫂的行動引起二鬥子的強烈不滿,他打到戚二嫂的院子門前去叫罵:“開門!妖婆子……我要見九哥!不然我就放火燒瞭你的大院!”
刁三萬也來助陣,出口便直擊對方的要害:“你要獨霸海九年嗎?別忘記,你還沒有明媒正娶呢,你沒有這個資格。”
過瞭一會兒終於把戚二嫂惹火瞭,她一陣風似的從上房沖出來,站在院子裡回敬道:“沒資格我就是要這樣,你想怎的?你刁三萬有資格嗎?”
“你辦不到!海九年是我們大傢的。”
“是我的把兄弟。”
“海掌櫃,你自己說說看,你到底是和誰親近?”
“你還要不要我們這些弟兄?”
戚二嫂院子外邊人越聚越多。
海九年隔著窗戶喊:“要!你們先回去吧。改日咱們再一起喝酒。”
“戚二嫂沒把你害死吧?”
“我活得好好的!”
結果出現瞭戲劇性的場面,刁三萬一聲發喊,漢子們沖進瞭戚二嫂的房子,許多隻駝夫漢子的手共同使勁,把海九年高高地托著從屋子裡給抬出來瞭!
戚二嫂一陣眼淚一陣笑地在後面追趕,毫無效果地喊著、叫著、罵著。她的努力一概無濟於事。
海九年和駝夫漢子們在一起高高興興地喝酒,通宵達旦。
在刁三萬傢喝酒的時候,海九年突然想起一個話題,他問二鬥子:“二鬥子,那幾年你找不到我,你沒有想過把我埋葬呢?”
“有,我好幾次想要埋你哩。”
“為什麼又沒埋呢?”
“可是我的心就是通不過,就是不相信你真的死瞭,心裡就是不相信!”
二
海九年傳奇的故事不脛而走,很快就突破瞭貼蔑兒拜興村的范圍傳播到瞭周邊的許多村莊和鄉鎮,又過瞭不久海九年的故事就在歸化城裡傳播開瞭。
一連三天貼蔑兒拜興村的駝夫們為海九年的死而復生慶賀著。三天以後事情反過來,改為海九年做東,請貼蔑兒拜興村的老少爺們。
一大幫駝夫漢子跟著海九年開進瞭歸化城,下館子喝酒,逛街看戲……哪兒熱鬧哪兒去!可是高興壞瞭貼蔑兒拜興村的駝戶掌櫃子們。
戚二嫂也像男人們一樣,每次都跟著大夥一起進歸化城裡去樂和。喝酒、逛街、看戲,日子過得好不痛快!每次進城的時候駝村的漢子們全都是騎著馬或是駱駝,他們一走整個村子就安靜下來,就像沒有人似的,用麻三嬸的話說,就是駝村唱瞭空城計瞭!
對於戚二嫂能跟著漢子們進城去樂和,麻三嬸很是眼饞。她和蹇傢的幾個女人串通瞭一遍就向海九年提出瞭要求:“我們的男人都能跟著你到歸化城裡瘋去,難道我們女人就隻能是看著嗎?”
“可以去啊,”海九年說,“誰想去都行。”
“我們沒有馬騎。”
“騎駱駝去。”
“幹嗎騎駱駝?我叫我傢三萬套上馬車不就得瞭。”
“好主意,馬車能坐六七個人。”
“那回我們坐瞭九個人……”
“好,你們能去的我都請客。下館子,看戲……我結賬!”
海九年許下諾以後就離開婦女堆兒。已經走出幾十丈瞭,聽見後面有女人喊:“海掌櫃!我們逛街買東西你也給結賬嗎?”
“那我不管。”
“可是你為什麼給戚二嫂結賬呢?”
“我看見戚二嫂買瞭一串印度寶石做成的念珠。”
“還有呢,是一個金子打成的頭發簪。”
“想要什麼叫你們自己傢的男人買……”海九年的聲音在村巷的拐彎處消失瞭。
秋天,海九年再次拓展瞭自己的院子。推倒瞭舊的院墻,往東擴出瞭二丈三,緊挨著白駝寡婦傢院子的西墻用夯土的方法築起來一道新墻,往西擴出瞭三丈遠,往南擴瞭一丈。整個院子寬寬展展,用刁三萬的話講就是,“這院子寬展得都能夠跑馬瞭”。海九年從牛橋買回一頭糟牛,殺掉瞭招待攛忙的村人。
二鬥子陪著海九年三下歸化城的駝橋,三次總共買回瞭二百八十峰駱駝,清一色的科佈多健駝。九年原來有八峰健駝、三峰母駝。經過三年的繁殖,三隻母駝給他生瞭五隻駱駝崽子,如今有三隻駝崽已經長出瞭四對牙,也成瞭能幹活的健駝瞭。加上新買回來的駝,海九年的院子裡駱駝的數量一下子就成瞭二百九十六峰。在貼蔑兒拜興村的養駝戶中間海九年排到瞭第六的位置,於是海九年在貼蔑兒拜興村一下變得舉足輕重瞭!
拓展院子完瞭,買回來的駱駝都圈進瞭院子,海九年花十八兩銀子請來瞭歸化城的戲班子,在村中關帝廟唱瞭一場大戲,戲名叫做《群英會》。戲未開演海九年就叫人殺瞭一口豬,班主和戲子、鑼鼓班子都美美地吃瞭一頓。於是在關帝廟前的戲臺上,無論是戲子們唱念坐打,還是鑼鼓班子的伴奏都非常地賣力。吃罷飯,戲子們化裝,鑼鼓班子先吹打起來。鑼鼓點一響村裡人就聚到瞭關帝廟前,黑壓壓的人群湧動著。關帝廟兩側和對面的樹上、人傢的房頂上趴滿瞭看戲的年輕人。待到大戲正式開演,周圍十裡八鄉的人們就都陸陸續續地趕來瞭。
入夜以後《群英會》結束,看戲的人意猶未盡,都“噢、噢”地喊叫著不肯離去。後來不知道誰打聽到瞭東傢的名字,於是人群裡就有人“海九年”“海掌櫃”地喊起來。海九年知道大傢的興致是不能夠違逆的,於是就又找戲班的班主商量加演一場戲。
班主仰臉望望夜空,為難地說:“海掌櫃,這時辰怕是都過瞭子時瞭。你看這,戲子們正在卸妝,鑼鼓班子也已經把傢夥裝進瞭箱。是不是改日再唱?”
“不行,”海九年望望臺下的觀眾,“這成百上千的鄉親心火正旺呢,就是讓他們回去也睡不著覺。”
班主有點猶豫瞭。
海九年趁機又勸說道:“再說瞭,咱歸化這地場隻要是遠行的駝隊歸來,那就是天天都過年,什麼亥時子時的不在話下。”
“那麼好吧,”班主妥協瞭,“既然話說到這兒,大夥的興致又這麼高,我們梨園班既不能拂瞭海掌櫃的面子,也不能掃瞭大傢的興,我們就再加演一場。這樣,海掌櫃大富大貴大人大量,您就再出點血,我們再唱一出《文昭關》。”
“多少銀子你說個數。”
“再加十八兩銀子。”
當下海九年即向臺下的人宣佈加演一出《文昭關》,人們立刻歡呼起來。於是垛瞭箱的鑼鼓、胡琴重新拿出來。吱吱扭扭的胡琴調音的聲音又響起來,演員們匆匆忙忙地按照新戲的需要對著鏡子描畫臉譜。不一會兒鑼鼓點就像一陣疾驟旋風似的刮起來,《文昭關》開演瞭!
三
眨眼間又是一個九月來到貼蔑兒拜興村,駝隊出行的日子快到瞭。胡德全從歸化城的萬駝社歸來,把貼蔑兒拜興村駝隊新攬下來的貨運和駝隊行走的路線先說與瞭海九年。如今的海九年在胡德全的眼裡儼然是貼蔑兒拜興村養駝戶中的首戶瞭,有什麼大事小情他首先和九年打招呼。這一次胡德全攬下的依舊是茶貨,交貨地點是喀爾喀西北城市烏蘭木圖,貨主是元盛德商號。
“三大號裡就數元盛德資歷差,趕上市面不好,它首先沉不住氣瞭。”胡德全把煙袋桿在臉前晃過來晃過去,“海掌櫃,貨主放出話來瞭,這批茶貨是俄國商人的特別定貨,一定要在一百天內運到!”
“要是遲延瞭呢?”
“那還用說,罰咱的銀子唄!”胡德全不滿地說,“連這規矩都不知道?!虧你還算個駝戶掌櫃!”
海九年說:“我還有要緊話沒說呢。”
“你說。”
“若是咱們把貨提前運到呢?”
“嘿嘿!”胡德全說,“咱想也別想那好事。”
“我就敢想!”
“你敢想又怎麼樣?”
“你去問問貨主,若是咱們把他的茶貨提前運到地頭怎麼辦?”
“這好說……”胡德全很有把握地說,“元盛德的哈掌櫃是個說話算話的人,他會賞咱們啊!”
“你去問問哈掌櫃,若是能夠提前十天把他的茶貨運到烏蘭木圖他賞咱們多少?”
“這事用不著問,駝運行早先就有規矩,至少也得賞一成的運費。”
“那麼你知道,要是咱們提前半個月到達,怎麼賞?”
“怕是得多給兩成的運價吧……”胡德全說著疑問起來,“說瞭半天挺熱鬧的,你是真的有高招還是咋的?說出來我聽聽。”
聽完瞭胡德全的話,九年輕輕地說瞭一聲:“咱不走那舊路。”
“不走舊路走哪?”胡德全問,“難道說海掌櫃有新路?”
說話的工夫,二鬥子推門走進海九年的房間。未等海九年說話,二鬥子就搶過瞭話頭:“九年哥踩通瞭毛爾古沁峽谷!”
“不可能!”一聽說是毛爾古沁峽谷,胡德全的臉色頓時就變瞭,他把茶碗往炕桌上一蹾,厲聲說道,“海掌櫃,你可不敢亂開玩笑!”
“我不開玩笑。”海九年也不看胡德全隻顧自己抽著煙袋,一本正經地說。
胡德全還是不相信,“……不要說是駝運行瞭,就是滿歸化的人誰不知道毛爾古沁峽谷有魔鬼把守著,任憑誰也不允許通過的。那是一個有去無回的地方,你忘瞭十幾年前,牛二板的父親牛剛帶領的一支駝隊就是在毛爾古沁全軍覆沒的。要知道那可是一支兩千多峰駱駝的大駝隊啊!”
“俺當然記得,”海九年說,“連毛爾古沁峽谷的事都不知道的人還能吃得瞭駝運行這碗飯?”
二鬥子說:“九年哥他掌握瞭毛爾古沁的秘密哩……他知道咒語哩,隻要一念咒語就甚事也沒有。”
“閉上你的臭嘴!”海九年厲聲喝住瞭二鬥子。
說著話的時候已經到瞭黃昏時分,在場的除瞭胡德全、二鬥子還有王鍋頭、七哥一大幫人,把海九年的小屋擁擠得滿滿搡搡,胡德全招呼大夥離開瞭小屋。大傢都圍坐在寬敞的院子裡一邊喝茶抽煙,一邊聽海九年講述他在俄羅斯經歷的事情。胡德全看看人多眼雜不便深談,借個托詞離開瞭海九年的院子。吃過晚飯之後又撐瞭一會兒,胡德全獨自返回瞭海九年的院子。果然人群散瞭,海九年也吃過瞭晚飯,在炕上偎著油燈抽煙呢,屋子裡就隻有二鬥子和七哥瞭。
“七哥,快回傢去吧,”胡德全滿臉嚴肅地說,“我有話跟你九叔說。”
看著七哥走出瞭屋子,胡德全親自把屋門關上瞭,這才脫鞋上瞭炕。
九年沒有說話,他隻是伸手把煙笸籮朝胡德全跟前推推。
胡德全沉默著伸出兩根手指在煙笸籮裡捏瞭一小撮煙葉,用拇指和食指捻著,把煙葉兒仔細地裝進煙鍋裡,又拿大拇指摁瞭摁,把煙鍋湊在油燈上。胡德全一邊吧嗒吧嗒地吸著煙袋,眼睛斜著註視著海九年。辛辣的煙霧升騰起來罩住瞭胡德全的臉,就見胡德全在煙霧後面開瞭腔:“海掌櫃,眼下也沒有外人,”胡德全向海九年跟前湊湊,兩人幾乎是臉挨著臉瞭,“你跟老哥哥我就亮個實底兒,你是不是真的踩通瞭毛爾古沁?”
海九年點點頭沒說話。
“這種事可是開不得玩笑的!”
海九年又點瞭點頭,還是沒說話。
“這可是關乎貼蔑兒拜興村幾十戶養駝戶發財致富的大事,也是身傢性命的大事!”
這一回海九年既沒說話也沒點頭,他把煙袋在炕沿上磕瞭磕,張口說話瞭:“胡馱頭,你要是信得著我海九年呢,這一次你就按我說的道走。從歸化到烏蘭木圖,別傢的駝隊要走一百二十八天,咱貼蔑兒拜興的駝隊隻要一百一十天就能到。”
“你說什麼?”胡德全睜大眼睛看著海九年,就像發現一個怪物似的,“你能把歸化到烏蘭木圖的路程縮短十八天?”
“能。”
“你給我交個底兒。”
“甭廢話!”海九年說,“胡馱頭,你要是相信我呢,就跟著我走。要是不相信那就算瞭。”
胡德全狐疑地眼光瞄著海九年,半晌沒說話。
這時候二鬥子沉不住氣瞭,脫口說道:“你別不信,胡馱頭,九年哥他確實踩通瞭毛爾古沁峽谷!”
胡德全笑瞭,他湊向二鬥子伸手在他的額頭上摸摸。
“你幹什麼?”
“我看看你是不是在發高燒!”
胡德全摸完二鬥子又去把手伸到海九年的額頭,結果他的手被海九年一把給抓住瞭。
“哎喲哎喲……”胡德全叫起來,“你幹什麼……海……掌櫃!”
“你亂伸什麼手?”
“別……別……我的手腕要被你擰斷瞭。”
海九年撒手瞭。
胡德全揉著自己的手腕,嘴裡唏唏噓噓地吹著氣:“吃什麼瞭,這麼大的勁兒?”
“你以為海九年還是那些年的海九年呢?”二鬥子笑起來,“那會兒你是狗熊他是綿羊,這會兒你還是狗熊,可是九哥已經是一頭老虎啦!”
“別說什麼老虎瞭,海掌櫃簡直就是一頭魔鬼!我鬥不過他。”胡德全嘴裡哼哼著甩著手,“咱們還是說正經事情吧。”
二鬥子莫名其妙地問:“你的正經事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胡德全鄙夷地說道,“我還以為海九年探出什麼新的道路來瞭呢,原來還是說毛爾古沁峽谷啊?”
“怎麼?你不信?”
“我信!早十年牛二板他爹牛剛就已經把毛爾古沁峽谷踩通瞭。他可是落瞭個全軍覆沒的下場!我可是不想讓貼蔑兒拜興村的駝隊也像牛領房一樣死在那大峽谷裡。”
“你還沒聽九年哥仔細說呢……”
“我不想聽!”說著話,胡德全已經用兩隻手托著身體往炕沿兒挪去,“我在駝道上行走瞭二十多年瞭。我知道什麼事該怎麼做。”
海九年一動不動地坐著,抽著煙。隔著自己吐出的煙霧,海九年看到胡德全跟拉著鞋推門走出去瞭。
胡德全走出去好半天屋子裡的兩個人誰也沒說話,空氣中有一種緊張得使人感到壓抑的東西。過瞭好一會兒,二鬥子問海九年:“九哥,你說這事該咋辦?”
九年不說話。
“你倒是說話呀!”二鬥子心虛瞭,督促說,“好主意、賴主意你總得有個主意呀。”
好半天海九年才蹦出一句話:“各行其道!”
“咋就各行其道?”
“各行其道就是:相信我海九年的就跟我走毛爾古沁峽谷,不相信我的人還跟胡德全走舊道。”
這件事過瞭有五六天,一個下午的時候胡德全又來找海九年瞭。海九年光著半拉膀子在院子裡軋草呢。軋草刀的刀刃閃出一束束雪亮的光,草葉飛濺著,“喳、喳”的軋草聲堅定有力,七哥蹲在軋刀跟前手把著幹草往軋刀下送,草末飛濺。
兩頭藏獒蹲踞在院角的陰涼地兒,看見胡馱頭走進院子喉嚨裡吼隆吼隆地低聲咆哮起來。
“胡馱頭來啦?”
海九年把拖在肚子上的大辮子抓起來向上拋出去,辮子在他的脖子上纏繞著,軋刀在他的手裡並沒有停下。
胡德全把一隻腳踏在旁邊的幹草垛上,馬鞭支在瞭雪亮的鍘刀刀刃上。鍘刀停下瞭。
“海掌櫃,那件事咱倆還得再說道說道。”
“有什麼好說道的,我還是那句話,你要是信得著我海九年就走毛爾古沁,你要是信不著就還走甜水井子,不用廢話。”
“這不是一句話的事,”胡德全說,“要是俺胡德全一個人的事,那天晚上咱倆在你傢的炕上早就把事情敲定瞭。俺說過瞭,這是關系到全貼蔑兒拜興村幾十傢養駝戶身傢性命的大事。”
“你要俺怎麼樣?”
“我要你跟我走!”
“我決心已下。”
“你不能分裂貼蔑兒拜興村的駝隊。”
“不想分就跟我們走毛爾古沁。”
“你別想著讓我去送死!”
“那就各走各的路。”
爭論的聲音不知不覺就大起來,不愉快的情緒感染瞭伏臥在院子角落的兩隻藏獒。它們不樂意瞭,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朝這邊看,嘴裡還發出低沉的咆哮。
胡德全看瞭看那兩隻藏獒把說到半截的話咽回瞭肚裡。
“咱們在大廟前決定。看哪些人願意跟你走,哪些人願意跟我走。”
駝隊出發的前兩天,是個上午,駝戶和駝夫們全都集中在瞭大廟前的空地上。黑壓壓的人群有大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差不多全貼蔑兒拜興村的人全都出來瞭!東南風把駱駝身上散發出的腥臊氣味刮過來。人群發出喊喊吵吵的說話聲,氣氛顯得很緊張。
駝戶掌櫃和駝夫們全都嚴肅著面孔張望著,他們在等待海九年!
人群像波浪似的自動讓開一條道,都用驚異和疑惑目光看著。海九年從人群間走過,踏上瞭大廟前面的臺階。二鬥子、七哥、蹇老二跟在他的身後,他們都停在瞭臺階下。
胡德全已經等在臺階上瞭。看著海九年來到,胡德全開始說話:“各位掌櫃!我有話與大傢言明瞭:這次前往烏蘭木圖一切準備都已經齊全。但是海掌櫃提出要走毛爾古沁!大傢知道毛爾古沁是一條什麼樣的路徑,那可是魔鬼把守的峽谷,簡單說就是有去無回!……”
“我能走通!”
“走毛爾古沁能多掙兩成的腳錢!”二鬥子喊道,“跟九年走毛爾古沁。”
“我也跟海掌櫃走!”
“不行!”蹇老大蹦上瞭臺階,“我可不願把自己的性命搭進去,我跟胡馱頭走!”
“我也跟胡馱頭走!”
“我跟胡馱頭。”
……
“好瞭!”胡德全伸出兩隻手臂示意大夥兒安靜,“咱不要爭也不要吵。現在呢,我說,這麼辦——願意跟海掌櫃的呢,站在左邊;願意跟我的呢,站在右邊。”
“好吧……”
人群開始移動。
“行,你要走毛爾古沁我也不攔你。”胡德全說。
結果隻有二鬥子、蹇老二、蹇老三和戚二嫂站在瞭海九年的一邊。加上海九年本人總共隻有五個人,孤零零的,而胡德全那邊呼啦啦地站下一大片!
“怎麼樣?”胡德全笑瞭,走到海九年跟前,“我的意思,你還是跟我一起走吧?”
“原來咋說的就咋辦!”
海九年搖晃著身體走下臺階。
傍晚蹇老二走進海九年的院子。一幫人圍坐在院子裡聊天呢,蹇老二直通通地走到海九年跟前。大夥都停止瞭說話。看著兩個漢子面對面站著,互相望著對方,好半晌沒有說話。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要打架呢。蹇老二兩條濃密的黑眉毛擰著連在瞭一起,目光像是要穿透什麼似的望著海九年的眼睛深處。過瞭好一會兒蹇老二才開口說話,他問海九年:“你敢不敢跟俺喝碗雞血酒?”
“俺敢。”
當下蹇老二把馬鞭往自己的褲子上狠狠地抽瞭一下,吩咐七哥說:“你去,回俺們傢抓一隻雞來,俺要和你九叔喝血酒對天盟誓。”
聽說海九年要與蹇老二喝雞血酒盟誓,村裡的許多人都跑來瞭。當著貼蔑兒拜興村幾十口子老老少少的面,海九年發出自己的誓言:“這次駝隊走毛爾古沁峽谷,無論結果如何,俺海九年甘願以身傢性命作抵,一旦駝隊有所閃失,俺的院子任由大傢分瞭,俺的二百九十六峰駱駝任由大傢牽去。俺若是死瞭一瞭百瞭,俺若能活著回來,這條小命也交給大傢任意處置……”
說罷,捧起酒碗將血酒一飲而盡。
海九年說話的時候蹇老二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他。待海九年把血酒幹瞭,蹇老二略略猶豫一下也仰起脖子把碗裡的血酒喝幹瞭。兩個漢子同時向對方亮開瞭碗底,得到對方的認可後他們又同時把碗底轉向在場的人,讓大傢看。
在場的人七嘴八舌地喊道:
“喝幹瞭!”
“我看清楚瞭……”
“是兩條好漢子!”
……
“這下大夥兒可是看清楚瞭!”蹇老二說,“海掌櫃甘願以身傢性命擔保,既然這樣我蹇老二也把自己的性命搭上……誰還願意跟海掌櫃走?”
沒人應聲。
蹇老二又喊:“還有沒有不怕死的?”
旁邊的二鬥子等人都跟著喊起來:
“我不怕死!”
“闖吧!”
“走啊!”
“有利大傢沾,有難大傢擔。”
“同生死共患難!”
……
胡德全很冷靜地在一邊觀察著,他看到在場的人七嘴八舌地喊著,雖然氣氛十分激昂,但是細數起來總數也不過五個人。他都能數得過來,他們是海九年、二鬥子、蹇老二和蹇老三,外加一個戚二嫂。胡德全心裡說:“這回你們算是死定瞭……”
九月初五,貼蔑兒拜興的駝隊準時出發瞭。兩支駝隊在大廟同時燒香禱告,祈求關公保佑。駝鈴嗡咚,駝鳴嘔啞,駝隊在傢人的目光中出發瞭。
貼蔑兒拜興的駝隊按照預定的時辰起程上路瞭。一個半月後,他們在毛爾古沁峽谷東口分手瞭!正應瞭海九年的那句話:各行其道。
駝隊分手前發生一件事,蹇老二在最後的時刻改變瞭主意。望著幽深的毛爾古沁峽谷,蹇老二害怕瞭,他突然跑到海九年的跟前伸手抓住瞭首駝的韁繩:“海掌櫃!我……”
海九年註意到蹇老二嘴唇哆嗦著,身體也在跟著抖動。就問:“你是害怕瞭嗎?”
“我不怕死!”蹇老二說,“可我……上有七十歲的老母親,下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還有老婆。”
“你是想說,你死瞭他們怎麼辦?是吧?”
“是啊!是啊……”
“那好辦,你就不要去死。”
“是你海掌櫃說的?”
“是我海九年說的。”
“多謝瞭……那我就跟胡馱頭去瞭……”
“你去吧。”
海九年看著蹇老二牽著他的駝列從自己身邊走開,他高聲問道:“還有誰?還有哪個怕死的人?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駝隊沉默著。
海九年扭頭看看,胡德全帶著駝隊已經走遠瞭。
“沒人言聲咱可就往峽谷裡走瞭!”
駝隊在海九年帶領下無聲地移動起來,向峽谷口走去。
在距離峽谷口幾十步的地方,駝隊停下。
海九年沖著峽谷跪下,兩眼微閉,手指撥弄著脖子上的佛珠禱告起來。他的身後二鬥子等人全都學著海九年的樣子跪倒在地上禱告起來。
趁著禱告的間隙,戚二嫂不由自主地打量起瞭毛爾古沁峽谷:從表面看去這條狹長幽深的山谷並沒什麼太特別的地方,隻是它兩邊的巖壁更崢嶸陡峭,像被刀削斧砍過的褐紅色的巖石一層一層地聳上去。越往峽谷裡邊山崖越陡,峽谷越往上越窄,到瞭崖頂上的部位兩邊的崖壁就幾乎要接上瞭,隻留出一線極狹窄的縫。太陽的光線隻有很少一點能夠射進峽谷中去,因而峽谷內十分陰暗。在山口前的闊地上立著兩個十字架。黑色的油漆早被風吹日曬得斑駁脫裂,上面的俄文字跡已經模糊不清難以辨認。戚二嫂斷定,這無疑就是十幾年前隨牛領房的駝隊一起死在毛爾古沁峽谷的那兩個俄國人的十字架瞭。正是這兩個十字架才使戚二嫂切切實實地相信瞭,此刻自己是真的站在瞭曾經吞噬瞭牛領房兩千峰駱駝的大駝隊的毛爾古沁峽谷的面前!戚二嫂的心狂跳起來。
在海九年的指揮下,大夥兒拿繩索把駱駝的嘴紮上,也把隨行的護衛狗的嘴纏住,隻允許它用鼻子出氣。做這一切的時候戚二嫂已經沒有瞭任何思想,隻聽海九年的擺佈,海九年叫做什麼她就做什麼,決不多問一句。她註意到二鬥子,似乎是什麼也不想,他跟在海九年的身後走著,樣子很冷靜。
一切準備好之後,戚二嫂聽見海九年說:“起程吧!”
戚二嫂跟著海九年走起來。她的感情、她的思想都停止瞭運動,隻有機械的、直直的目光仍然能夠感受著世界。身體在無色的空氣中遊弋,一叢一叢的茅草悄無聲息地向她的身後滑去。默然聳立的崖壁迎接著貼蔑兒拜興村的駝隊。
時間停滯瞭。一切活的思想不再運動。太陽靜悄悄地觀察著大地上正在發生的事情。
一切都在空靈虛渺中進行著,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巨手在推著、托著,將海九年和他的駝隊送進瞭毛爾古沁峽谷。兩側的巖壁都嚴肅著面孔,腳下是灰黃色的塵埃,厚厚地鋪展著,像是踏在綿軟的羊毛地毯上的感覺。在峽谷中段,戚二嫂看見許多人的頭骨、骷..、向上伸著的胳膊、狗的三角形的頭骨以及一個挨一個的駱駝的完整脊骨……都生動地展現著,好像是從灰黃色的水面下浮出來似的,構成一個白骨森森的叢林!
戚二嫂手裡的韁繩猛然向後拽著,幾乎要把她拉倒瞭。戚二嫂回頭看看,見駱駝目射驚恐之色一個勁兒地朝後矬著身子,一陣又一陣顫抖的波紋像波浪似的順著胯骨向大腿滑下去。駱駝深棕色的眼睛裡閃動著駭然的黑光。戚二嫂拿手撫摸著駱駝肌肉直哆嗦的脖子,無聲地安慰著它。小狗巴卡偎在她的懷裡早抖成瞭一團,無形的恐怖嚇得它連眼睛都不敢睜瞭。
“不要停下!”海九年壓得極低的聲音在戚二嫂耳邊響起,語調中透著不容置疑的意味。戚二嫂督促著駱駝又走起來瞭。
也不知道過瞭多久,戚二嫂突然感到眼前一亮,一片金黃色的沙漠出現在她的面前。強烈的陽光刺激得戚二嫂睜不開眼睛,她把手掌搭在眉骨上,打量著眼前的景物:黃色的沙漠在陽光下閃耀著一片金色的光芒。
戚二嫂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海九年簡單回答道:“是伊克大沙漠。”
“伊克大沙漠?……”戚二嫂懵裡懵懂地問,“難道說我們這就算是通過峽谷瞭嗎?”
“我們已經過來瞭!”
二鬥子長噓一口氣:“哎呀呀!我就像在鬼門關裡走過瞭一場!”
“哇哈——”戚二嫂歡呼起來。
蹇老三說:“汗水把我的衣服全都濕透瞭……”
“是的,這就是伊克沙漠,”海九年整理著手中的繩索對站在自己身邊的戚二嫂說,“南北不到二百裡。隻要一天一夜的工夫就能穿過去……”
海九年帶頭把纏繞在駱駝和狗嘴上的繩索解開瞭,駱駝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將腦袋高高揚起,擺動著。戚二嫂學著海九年的樣子,嘴裡哼哼著拿手撫摸著駱駝的脖頸,把纏在駱駝嘴上的繩索也解開瞭。
“哈哈哈哈……我們終於踩通毛爾古沁瞭!走吧!”
“等等,我喝口水。”
“我想好好喊出來,憋死我瞭。”
氣氛活躍起來,幾個人有說有笑。
在烏蘭木圖山口,海九年他們比胡德全早到瞭整整二十天!
第二年五月,海九年的駝隊提前返回瞭歸化。駝隊回村的時候貼蔑兒拜興村的男女老少全都跑出村外去迎接。婦女們一看見二鬥子胡子拉碴的黑臉上洋溢著的笑容,人們就猜到瞭這一趟海九年算是成功瞭,大賺瞭。駝隊歸來的半個月頭上,按照預先的約定海九年在萬駝社拿到瞭貨主付給貼蔑兒拜興村駝隊的另一半運費——其中一半的運費在駝隊起程前貨主就已經預付瞭,這也是歸化駝運行一個不成文的規矩。
貨主元盛德商號的哈掌櫃履行瞭自己的諾言,真的將運價提高瞭兩成付給瞭海九年。
不久,海九年便第三次拓展瞭自己的院子。東墻因與白駝寡婦的院墻抵住不能動,西墻和南墻又分別向外擴張瞭兩丈五和一丈。把黃泥小屋推倒,重新蓋起瞭一大溜高大的正房。
海九年不但財氣旺人氣旺,這一趟他還把一個在草原上流浪的漢子收到瞭自己的門下。這位蒙古人長得敦實孔武,名字叫呼德爾楚魯。關於呼德爾楚魯還有一段頗為驚險的故事哩。
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呼德爾楚魯騎瞭一匹黑棗騮,一股旋風似的掠過海九年他們駝隊宿營的地方。等駝夫們被狗叫聲吵醒起來的時候,呼德爾楚魯早已一隻手提著一百八十斤重的貨馱子逃得無影無蹤瞭。呼德爾楚魯搶走的正是海九年的一個裝滿五臺大黃的馱子。
這種事在駝道上不為稀罕,駝夫們都說算瞭,好在損失不大。但是海九年說:“不行,俺得追回來!”
海九年挎瞭支伯勒根槍,騎上二鬥子的驪馬就循著暴客的馬蹄印追去。在一個山洞裡終於找見瞭呼德爾楚魯。呼德爾楚魯正在拆卸搶來的馱子,猛抬頭看見洞口站著一個拿槍的黑影。他操起一把長長的唐古特獵刀就要和海九年拼命。
“別動!”海九年喊道,“你要敢動手俺就開槍打死你!”
呼德爾楚魯顫瞭顫獵刀,身體緊貼住巖壁。這時他看清瞭,來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他從那個人的聲音中感受到瞭他身上的某種可怕的力量。
“告訴你,”海九年說,“俺那馱子裡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是大黃,藥材,你拿去沒用。這麼辦,俺給你十兩銀子,你把馱子還俺。”
呼德爾楚魯將信將疑,晃瞭晃獵刀沒動。
海九年說:“不信你聞聞。”
呼德爾楚魯其實早聞到瞭,又苦又刺鼻。他信瞭,說:“行!”
當然呼德爾楚魯並不是真正的暴客,這一點海九年很快就看出來瞭。真正的暴客往往是成群結夥的。他們手裡有槍,他們敢把整個駝隊都吃掉,把人和狗殺光,貨和駱駝都搶去。
海九年在一塊巖石上放下銀子,把槍背上抱起大黃馱走出瞭洞口。
“我跟你走,你要嗎?”
海九年看瞭看呼德爾楚魯,沒說話。
“我能給你拉駱駝,我還會治駝馬病,給駱駝補蹄,給馬灌藥,什麼病都能治。”呼德爾楚魯又說。
海九年說:“每年十五兩銀子幹嗎?”
“幹!”
就這樣呼德爾楚魯跟著海九年走進瞭貼蔑兒拜興村。
今非昔比,如今的海九年傢大業大,就算是有二鬥子的幫襯,幾百峰駱駝海九年是無論如何也照顧不過來的,呼德爾楚魯的到來使海九年覺得輕松瞭許多。這個身材壯實的蒙古漢子確如他自己所說,不但打草放牧樣樣都拿得起來,牲畜有個災災病病的他都能夠藥到病除。呼德爾楚魯做事從不惜力,放牧、軋草、清圈……一天到晚隻要是海九年不招呼他,他就不停手地幹。白天呼德爾楚魯跟海九年和二鬥子一起幹活兒,晚上擠在一條炕上睡覺,日子長瞭彼此之間漸漸熟悉起來。
呼德爾楚魯說,他本來是喀爾喀草原上一戶普通牧民人傢的兒子。有一天王爺府的管傢騎著馬來到他傢的氈房前,管傢連馬都沒有下,在氈房外直接喊著他的名字問道:“呼德爾楚魯,你願意做王爺的替身嗎?”
“我願意。”呼德爾楚魯正在氈房裡和父親母親喝茶,他們聽到瞭管傢的喊聲走到瞭氈房的外面,就聽管傢說:“既然這樣,你現在就跟我走吧。”
呼德爾楚魯這個老實的牧民傢的孩子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就跟在管傢的身後來到王爺的府上。呼德爾楚魯在管傢的帶領下一直走進王爺的內室——這在從前是從來沒有過的——他們站在瞭王爺的床前。王爺的房間內已經有兩個喇嘛等候在那裡,呼德爾楚魯認出瞭其中一個喇嘛是廟上的住持。原來是王爺得瞭一種奇怪的病,請喇嘛大夫看瞭許多次總也沒見好。後來王爺把達喇嘛請來,為他念經祛邪,但是王爺的病卻是日見沉重。達喇嘛解釋說,這是因為王爺某些行為不夠檢點得罪瞭神佛,要想病體康復必須前往塔爾寺燒香還願。如今王爺病體沉重,躺在床上連翻身、吃飯這樣的事都必須在別人的幫助下才能完成,哪裡有能力前往塔爾寺?要知道塔爾寺距離喀爾喀走最近的路也有三千裡地。達喇嘛給王爺出瞭一個主意,他說:“王爺不能親往,可以請一位替身。”
於是管傢就把呼德爾楚魯請來瞭。這位單純的牧民小夥子都沒有回傢與父母告別,就騎著王爺府給他預備好的馬上路瞭。馬背上的褡褳裡裝瞭炒米、肉幹、酥油等食物,另外還有一個裝滿水的牛皮水袋。達喇嘛親自用手把鍋底黑橫著抹在呼德爾楚魯的臉上,說是這樣路上的妖魔鬼怪都會懼怕他。達喇嘛還一再叮囑他:“你要一直朝前走,千萬不要回頭看。”呼德爾楚魯糊裡糊塗地答應著。
呼德爾楚魯已經催動著馬走出老遠瞭,聽見達喇嘛還在身後喊:“呼德爾楚魯!你一定要在到達塔爾寺之後,替王爺燒瞭香還瞭願再行返回。不要回頭看……”
一個月之後,呼德爾楚魯走進瞭騰格裡沙漠。很快他帶的水和糧食就全部消耗光瞭,繼續朝前走就隻有一死,馬也因為缺水和吃不上草變得瘦弱無力,呼德爾楚魯隻好牽著馬返身走出瞭沙漠。呼德爾楚魯違逆瞭達喇嘛的旨意,他走瞭回頭路,就是犯瞭不可饒恕的罪行,就算他回到瞭喀爾喀也會被處死。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呼德爾楚魯做瞭暴客……
呼德爾楚魯本來就是一個勤勞善良的牧人,現在為海九年拉駝、放駝、打草,有飯吃,有屋子住,到年底還能拿到十五兩銀子的工錢,他就非常滿意瞭。
呼德爾楚魯的遭遇引起瞭二鬥子對自己身世的感慨。聽呼德爾楚魯給他講訴自己的遭遇,有好幾次二鬥子的眼睛裡忍不住噙滿瞭淚。二鬥子說:“咱倆都是苦命人,你有傢不能回,俺更是可憐,不但沒有父母兄弟,就連自己是誰也不知道。”
海九年安慰呼德爾楚魯:“往後你就把我這裡當做你自己的傢就是瞭。既然你違逆瞭達喇嘛的旨意,今生今世你是不能再返回傢鄉瞭。要我說,你還是得改個名字才好。不然萬一王爺知道瞭你在歸化會給你帶來麻煩的。”
對於海九年的建議,呼德爾楚魯同意瞭。海九年讓二鬥子把王鍋頭叫來,王鍋頭想瞭一會兒就想到瞭“白守義”這三個字,於是呼德爾楚魯就有瞭白守義這個新名字瞭。以後大傢在公開場合就都稱呼呼德爾楚魯為白守義瞭。而更多的時候貼蔑兒拜興村的人都喜歡叫他“暴客”,有一些玩笑與戲謔的成分。
有一個插曲值得說說。擴展院子那天七哥來找海九年,一進院子就喊:“九叔,我找你有事!”
“什麼事?”
“正經事。”一貫調皮的七哥今日裡一臉正經,說,“海掌櫃,你如今也算是貼蔑兒拜興村的一個養駝首戶瞭……”
“好,那你說吧,什麼事?”
海九年已經把七哥的心思猜出瞭八分,但就是不說出口,故意賣一個關子給七哥。就見七哥說:“我要給你拉駱駝!”
海九年笑瞭,問道:“此話當真?”
“當真!”
“你爹他知道嗎?”海九年說,“你傢的駱駝還雇人牽呢,你來給我牽駝?這叫什麼事?”
“甭管他!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
“恐怕不行,你爹那驢脾氣誰不知道?到時候他要是來找我的麻煩怎麼辦?”
“有什麼麻煩的。”
“你爹他占理!”海九年說,“你傢也不是光身子戶,給別人拉駱駝!你傢自己就有好幾百峰好駝,還要雇人哩。你到我這裡來拉駝,理不順麼。”
“我就是要給你拉駝。”
“沒道理。”
“有。”
“什麼道理?”
“我和我爹合不來。”
“那也不行。雇瞭你,我成瞭拆散人傢的罪魁禍首瞭。我不能幹。”
“你是英雄,我跟著你是學好也做英雄。我爹他小傢子氣,他成不瞭大氣候。”
海九年笑道:“這麼說我就能成氣候瞭?”
“當然!”七哥認真地說,“你看你,剛來貼蔑兒拜興村的時候還不是光身子的一個人,你忘瞭,那時候你給戚二嫂傢拉駱駝人傢還不要呢!轉眼的工夫你就成瞭大駝戶掌櫃瞭……”
“那也不行,你爹這一關你必須得過!娃娃傢做不得主!”
眾人都說是!
說罷海九年隻顧自己去做事瞭。
七哥不說話瞭,但是他還是沒有走。目光盯著地皮發愣。過瞭一會兒七哥就想出一個主意,他叫海九年:“海掌櫃,你來看!”
於是歷史的一幕又重演瞭。
七哥也不再說什麼,腳步咚咚地走到一塊大石頭跟前。眾人一看那石頭正是海九年舊院門前的上馬石。
胡德全第一個笑出來:“啊哈!這倒真的是有意思瞭,八年前海掌櫃剛來貼蔑兒拜興村的時候去戚傢打工被戚二嫂拒絕,那時候戚二嫂就是讓海掌櫃搬上馬石的。如今海掌櫃成事瞭,做瞭駝戶掌櫃,七哥來給海掌櫃做駝夫瞭。真的是鬥轉星移,世事難料哇……好!七哥有種!你要是能搬起這上馬石,你就是又一個海掌櫃!”
“這一次可不是海掌櫃讓你搬的,是七哥自己要搬的!”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就知道瞭。”
“搬吧!”
……
眾人正嗷嗷亂叫著起哄呢,就見海九年像旋風般地跑過來,他一把將七哥推開怒目圓睜,喝道:“走開——我不用你搬什麼石頭!”
七哥沒有思想準備,猛然被海九年推得跌倒在地。他奇怪地問道:“你為甚推我?”
“什麼也不為,”海九年語氣堅決地說,“我就是不要你給我拉駱駝!更不要你來搬石頭!”
四
漢口傳來消息,羊樓洞一帶茶農情緒動蕩!鎮上茶農鬧事。不少與大盛魁保持瞭幾十年合作關系的茶農突然拒絕把茶葉交售大盛魁。大掌櫃知道羊樓洞茶區的重要,那裡是大掌櫃親自開辟的茶園。羊樓洞也是大盛魁作為一傢茶商,作為歸化茶葉商傢中的龍頭老大的根據地。一旦那裡有什麼閃失,後果將是不堪設想的!
夜裡大掌櫃輾轉反側睡不著,他差善元把王福林叫到自己的寢室裡來。王福林坐下後大掌櫃就直接問:“福林,這些日子漢口的事怎麼樣瞭?”
“形勢還是不穩。”
“北京就人心惶惶,漢口怎麼能穩得住!恭親王和俄羅斯公使的談判直接影響著湖北的茶農。”
“聽說俄羅斯公使在和恭親王談判時態度很是蠻橫。”
“國勢衰弱所致。”
“怕就怕恭親王頂不住……”
大掌櫃說:“過些日子我得親自到漢口去一趟!”
“大掌櫃您崴瞭腳一直沒好,行動很不方便。”王福林說,“要去還是我去吧。我在漢口莊口做過三年,那裡的人頭和事情我都熟悉。”
“我想到時候會好的。”大掌櫃說,“看情勢發展吧。”
半個月之後大掌櫃出發前往漢口瞭。其實他的腳並未痊愈,雖然王福林一再勸阻,但是大掌櫃執意不肯改變主意,“此時不同往常啊,還是我去吧。不然我的心裡不得安寧。”
“可是,您的腳還沒好……”
“沒事,我讓木匠給我做一副可心的拐杖。”大掌櫃還是勉力親自前往漢口,他知道漢口事情的嚴重性。
哪承想大掌櫃還沒過殺虎口就出瞭事,在兔兒山就意外地被土匪綁架瞭。
大掌櫃的行蹤總號必須每天知道。一連兩天沒有得到殺虎口方面的消息,王福林和賈晉陽便著急瞭。殺虎口在歸化城以南,也就是二百多裡地,是大掌櫃去漢口的必經之地。他們一再派人與殺虎口聯系,得到的答復確實令人失望和焦急:並未見到王大掌櫃身影。一連三天都是如此!
一個爆炸性的新聞,一個巨大的懸念迅速在歸化城傳開來!大盛魁大掌櫃、歸化通司商會會長王廷相被土匪綁架瞭。
消息泄露引起軒然大波。歸化城內街頭巷尾人們到處都在議論,多數人對於大掌櫃被土匪綁架的事不能接受。大掌櫃什麼人?那可是老謀深算、智慧超群的人!大江大河闖蕩慣瞭的人,怎麼會在小河溝裡把船翻瞭呢?可是大掌櫃的船就是在小河溝裡翻瞭!就像是三國裡的諸葛亮,意外地就唱瞭一出空城計,就是沒有算計到!
大掌櫃確實是被綁匪藏在瞭兔兒山!兔兒山橫亙在歸化與晉北中間,是一座不大的山脈,但卻是山高林密,人跡罕至。大掌櫃睜開眼,一面巨大的山體擋住瞭他的視野,根本就看不到路,更不要說是出路。一輩子算計商務算計人,深謀遠慮,這件自己的事卻沒有算計到。大掌櫃並不知道,其實土匪並沒有幾個人,充其量也就是一二十個人。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太大意瞭!
事情的起因是一頭鹿。那天下午轎車行走在兔兒山的山道上,猛然間在道旁的山林間閃現出一頭梅花鹿的身影。大掌櫃不免心頭一振,連忙喊:“停車!”
車夫把馬勒住,忙問:“什麼事?大掌櫃。”
“我看到一隻野物,好像是一頭梅花鹿。”
“怎麼?”
說著話車倌看見大掌櫃已經把身子挪到瞭車沿兒上,趕忙取下踮腳的板凳給大掌櫃支好。
大掌櫃一邊下車,眼睛望著梅花鹿消失的樹林,說:“去追那隻鹿!”
“別介……大掌櫃,”車夫上前攙扶大掌櫃下車,勸說道,“您這是?想自己去追趕那頭鹿嗎?”
大掌櫃跑出幾步停住瞭,他看看車夫兀自笑瞭,說:“我哪裡有本事去追趕……”
大掌櫃很久沒有到野外舒緩一下,放松一下瞭。各種各樣的事務壓在肩上,壓力總是不能減輕,也難得有這麼一個機會,想放松一下,想在晚上和大夥兒一起野餐,香香地吃他一頓烤鹿肉。大掌櫃覺得吃什麼都不如鹿肉香!想起多年前在大青山裡野營,他清楚地記得,那年他才二十九歲,還不到三十呢!年富力強,精力旺盛,一天到晚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跟著駝隊走瞭大半晌又大半夜,宿營的時候是凌晨,毫無睡意,毫無倦意。就看到對面山梁子上有一頭大角的梅花鹿。那晚月亮很大也很亮,月亮照著梅花鹿的身影清晰可辨,就好像是幾十步的距離,他忍不住站起身朝著那頭鹿走過去。他們幾個人把那隻鹿包圍起來,用瞭不到半個時辰就把梅花鹿抓住瞭。大卸八塊,放在篝火上燒,吃得那個香……所以這次當他看到梅花鹿的時候就又想重演幾十年前的故事。
他對薛拳師說:“你帶善元去,把那頭鹿抓住!”
薛拳師有點猶豫,他抬頭看看昏暗的天空,又轉著脖子往周圍看瞭一遍,沒動身子。
“你怎麼不去啊?那鹿它不等你的。抓住瞭咱們燒著吃……”
薛拳師說:“我去抓鹿,大掌櫃誰來照顧?”
“我沒事!”
“還是讓善元他們去吧。”
“我讓你去你就去,囉唆什麼?善元他們哪個能有你一樣的拳腳!有這半天說話的工夫早把鹿抓回來瞭。”
薛拳師去瞭。大掌櫃又把善元也打發去瞭:“你去,幫著薛拳師去抓鹿,還有你……”
身邊總共五個人,除瞭車倌,全都被大掌櫃打發去抓鹿去瞭。結果薛拳師他們剛離開不一會兒意外的事情就發生瞭。幾個黑影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大掌櫃的營帳前,無聲無息地把營帳包圍瞭個嚴嚴實實!眨眼的工夫大掌櫃和車倌就被綁瞭個結結實實。兩個人的嘴裡被塞上瞭破佈,都被抬上馬背。倒還客氣,土匪在綁大掌櫃的時候手腳很輕,沒弄出一點動靜。
後來馱著大掌櫃和車倌的馬就走起來。奇怪的是聽不到一點聲響,人說話的聲音、馬踏步的聲音全都沒有!大掌櫃知道自己是遇上職業土匪瞭。馬蹄子都沒有聲響,是用破佈給包起來瞭。不是多年經營此道的人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做不到如此幹凈利落。後面的事就很難說清楚瞭,往哪裡走,走瞭多長時間,全不知道,全都無法判斷。
奇怪的是在這危難的時候大掌櫃突然想起一個人,他是古海!幾年前,就是暗房子事件那一年,也是在類似的場合,大掌櫃被困在陰山通往歸化城的道路上,也是近在咫尺,被大雨截住,動彈不得。那次跟隨他的是古海……
就像是應驗瞭某種感應,此刻古海正帶著自己的人行進在前往兔兒山的路上,他要營救大掌櫃。大盛魁的大掌櫃被強人在兔兒山劫持的消息早就在歸化城裡城外傳瞭個遍!這消息無論是對於地方官府還是各路英豪既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也是一個立功的好機會。作為地方豪強的海九年當然不甘落後,他招呼自己的弟兄二鬥子、胡德全、刁三萬和他的兩頭藏獒一行人馬急速趕到兔兒山前來營救。但是海九年在兔兒山的山口就被歸化道臺府派出的巡捕擋住瞭。巡捕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海九年,厲聲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歸化城的百姓……”
“是拉駱駝的人!”
“到兔兒山來做什麼?”
“營救大盛魁大掌櫃。”
“這邊不是駝道,用不著你們這些拉駱駝的人,到別處去吧!”
“這兒用得著我!”海九年強硬地說道,“我們是特意前來營救大掌櫃的。”
未等巡捕再說什麼,就見海九年嘴裡突然發出一聲尖利的呼嘯,說時遲那時快,巡捕看見海九年身邊的兩隻藏獒猛地躥瞭出去!一個巡捕沒有註意被獒撞倒在地上。眨眼的工夫兩隻藏獒就已經消失在瞭密林之中。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隻是在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突然聽到山林深處傳出一陣兇猛的狗吠聲,緊跟著就聽到有人的呼喊聲響起來。
“怎麼回事?”一個巡捕緊張地問自己的同伴。
“我哪裡能知道。”巡捕同伴提醒道,“反正咱自己得小心才是……”
“是哩,別把自己搭上。”
也就是兩袋煙的工夫,海九年第一個看見自己的一隻藏獒從樹林子裡躥瞭出來,很快就跑到瞭主人的跟前。海九年一看到那藏獒嘴角的皮毛上滴著血,心裡立刻就明白瞭!他對巡捕說:“強人已被拿下瞭!”
“你說什麼?”巡捕不相信地問海九年。
“跟我走吧!”
說著話海九年拍拍藏獒的身體,那藏獒扭身重新向叢林深處躥過去。海九年和二鬥子、胡德全、刁三萬一起呼喊著沖瞭出去。這時樹林裡呼喊聲、嘶叫聲、藏獒的吠叫聲響成瞭一片!一時間山林震動。
海九年一幹人尋著自己藏獒的蹤跡深入到密林深處,終於找到一個隱蔽的山洞。在洞口一左一右躺著兩具屍體。海九年和二鬥子簡單看瞭一下,認定是兩個倒黴的土匪。一陣慘烈的尖叫吸引瞭海九年,幾個人吶喊著一起沖進瞭山洞!兩隻藏獒正在兇猛地撲咬土匪。再看那些土匪哪裡還顧得上被綁架的人質,一個個隻顧得抱頭鼠竄,慌不擇路地逃命。
海九年和二鬥子沖上去,從兩邊把大掌櫃抬出瞭山洞。
隨後趕到的巡捕和大盛魁的薛拳師把大掌櫃接過去瞭。
等海九年他們從山林裡出來的時候,看到歸化城、土默特巡捕和綏遠軍隊也都陸陸續續地趕到瞭。但是所有這些武裝全都沒有派上用場,土匪在他們到達前就被解決瞭。前來解救的人們形成瞭迎接大掌櫃的龐大隊伍。整個山前的道路和山坡上全都佈滿瞭人。太陽一照,刀槍的利刃發出一片閃光!這裡那裡到處都是手持武器的人,他們全都是趕來營救大掌櫃的,其中有大盛魁的鏢師隊、歸化城巡捕、保商隊、土默特騎甲兵、道臺管轄下的軍隊、綏遠將軍派出的步騎三個營總共一千餘人……甚至連大召寺的武功喇嘛組成的武僧隊伍也開進瞭兔兒山!
軍隊齊聲呼喊:“嚯——嗨!”
震動山林。
轎車叮叮咣咣地走過來。大掌櫃看到被打死的土匪,搖著頭說:“這又何必呢……唉!”
站在山坡上的海九年看到大掌櫃的轎車在許多人的簇擁下匆匆地往山溝外走出去。
一個騎馬的人打馬向他跑過來。近瞭海九年認出瞭那是大盛魁的薛拳師。薛拳師在海九年跟前勒住馬,問:“那兩隻藏獒是你的嗎?”
“是。”海九年冷淡地說著,把臉扭向一邊。
“敢問壯士尊姓大名?”
“一個拉駱駝的人,不值得提說。”
“怎麼感謝你?”
“用不著。”
不等薛拳師再問什麼,海九年已經打馬在山道上奔跑起來。
大掌櫃返回歸化城以後再沒有出動,前往漢口視察的事全都給瞭賈晉陽賈掌櫃。
不久從北京傳來消息:恭親王果然向俄國公使妥協,依照雙方簽訂的新的條約,俄國人終於取得瞭在大清國內地開設工廠和貨棧的權利!
茶葉之路上的形勢陡然緊張起來!風雲激蕩,人心浮動,草原大地劇烈動蕩起來!俄國商人、中國商人、草原上的王爺們、行走在茶葉之路的駝戶和駝夫們,數以萬計的人們被卷入瞭動蕩的旋渦。狂熱的、欣喜的、竊喜的、得意的、悲傷的、沮喪的、憤懣的、仇恨的、絕望的、驚愕的……許許多多的情緒一起奔湧而來!大掙大賺的,血本無歸的,崩潰喪命的,比比皆是。但是為瞭追逐利潤他們仍然在前赴後繼!
俄國人雖然取得瞭在大清國的土地上開設工廠和貨棧的權利,奪去瞭華商部分利源,但是旱路運輸的控制權基本上還掌握在歸化商人的手裡。所謂旱路運輸其實就是駝運,說的就是駝道。四通八達的駝道,數以十萬計的駱駝還是掌握在歸化駝運業界人士的手中。俄國商人可以在大清的土地上自行采辦貨物,自己開設貨棧和茶葉加工廠。但是如何把數以萬計的貨物運往數千裡之外的西伯利亞,運往萬裡之外的歐洲,決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在茶葉之路上要想實現這一切商業設想,就唯有依賴駝運!沙漠、戈壁、茫茫草原,數千裡的漫漫道路隻有駱駝才能穿越。於是不可避免地駝運業就備受人們關註,歸化萬駝社的身價陡然飆升起來,駱駝的身價陡然飆升起來,駝隊領房人的身價陡然飆升起來。拉駱駝人的工錢也漲瞭,駝運運費也漲瞭。歸化的駝橋也突然間熱起來,一天到晚人頭攢動,買賣成交量大,做駱駝買賣的賺瞭大錢。搞駝運的人,無論是領房人還是養駝人和拉駝人,都顯得精神十足瞭,高人一等瞭,走在街上趾高氣揚瞭。
歸化城萬駝社社長宇文清成瞭熱點人物。向他打聽消息的、套近乎的、請他吃飯的越來越多,都有點應接不暇瞭。
歸化,在萬駝社、在通司商會的會館、在耆老商會、在洋行,人們都在談論駝運業和駝道的事。
駝運業的驟然升溫使毛爾古沁峽谷重新成為議論的熱點和關註的焦點。不僅如此,海九年的名聲遠遠超出瞭貼蔑兒拜興村的范圍,因為闖通瞭魔鬼控制的毛爾古沁大峽谷,海九年在整個歸化城名聲大震!由此一來貼蔑兒拜興村的駝戶掌櫃,就是闖通瞭毛爾古沁大峽谷的海九年也成瞭整個歸化城議論的焦點!一夜之間海九年成瞭駝運界的明星,成瞭商城歸化的明星!神秘的毛爾古沁大峽谷可以使歸化通往俄羅斯的駝道一下縮短二十天的行程!這是“時間就是金錢”的最好闡釋和證明,就算不是經商的人對個中道理也是不言自明的。
一時間“毛爾古沁峽谷”成為歸化城市面上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匯。毛爾古沁峽谷和海九年的名字緊密相連。水漲船高,於是海九年在歸化城也成為出現頻率最高的名字。事情越傳越遠,事情越傳越玄,毛爾古沁峽谷的神秘性通過無數人的嘴被演繹得越來越神秘。海九年也成為瞭神秘的人物。
無數個白天和夜晚,在歸化城的萬駝社、在通司商會、在三大號、在大盛魁總號內的大掌櫃的房間,那些商界巨頭、那些重量級人物都在為毛爾古沁的問題大動腦筋。大傢都知道,誰掌握瞭駝道和駝運,誰就主動;誰掌握瞭毛爾古沁大峽谷的秘密,誰就把握瞭先機。
五
這天早晨古海到馬橋上瞭,照說他一個駝戶掌櫃該去駝橋才對,但他上的不是駝橋而是馬橋,他要買的不是駝而是馬。不用說海九年的身邊形影不離的還有二鬥子。兩個人在馬橋上走來走去,好幾匹模樣非常俊秀的馬都被九年放過去瞭。海九年在那些馬的脊梁上拍拍,失望地嘆著氣,眼睛望著別處,從它們身邊走開瞭。二鬥子睜著一雙迷惘的眼睛跟在九年的身後從那些馬的身邊走過去瞭。
一個男人抓住瞭二鬥子的衣袖。二鬥子認出瞭這是歸化城著名的馬牙紀馬五爺,未等二鬥子說話,馬五爺率先開口瞭:“咋回事?”馬五爺兩隻濃密的黑眉毛向上翹著,“今日裡你傢海掌櫃的行動為甚這麼奇怪?我早就註意瞭,要知道我的徒弟牽給他看的馬可都是上好的走馬瞭。”
二鬥子不置可否地搖搖頭。許多馬販都牽著馬,把二鬥子包圍住瞭。一匹青色毛皮的高個子馬,親熱地把它的長臉湊到瞭二鬥子的身上,細絲絨般的嘴唇顫動著觸到瞭二鬥子的脖子。
二鬥子聞到青馬鼻子裡酸酸的氣味。二鬥子扭身看看那匹馬,眼睛裡出現瞭笑意。那馬五爺看出來二鬥子對青馬的喜愛,他把一隻胳膊放到二鬥子的肩膀上,幾乎是把二鬥子摟在懷裡,拿語言奉承著二鬥子:“二掌櫃,我這大青馬可是綏遠將軍退下來的名馬,如今海掌櫃也算是咱歸化城的名人瞭,這馬歸瞭他,與他的身份正是合適呢。不信你騎騎看,這走馬走起來的時候脊背上就是放上一碗水也不會灑的。”
“我知道……”二鬥子心不在焉,目光越過大青馬的脊背向遠處望著。海九年已經走得很遠瞭,他高大的身影越過瞭一群雜色的馬,走到河堤的下面去瞭,二鬥子忙追過去。
一匹模樣醜陋的青驄馬在河灘地吃草,九年朝那匹馬走過去瞭。青驄馬打著三腳絆,一蹦一蹦地躲閃著,被趕上來的海九年抓住瞭韁繩。青驄馬嘶叫起來,兩隻灰藍色的眼睛露出瞭驚恐的神色,揚著腦袋躲閃著,兩隻豎起來的前蹄亂踏著,好幾次差一點就砸在瞭海九年腦袋上。海九年沒有松開韁繩,他的身體順勢向下把青驄馬的三腳絆解開來瞭。
“那可是一匹生格子馬!”馬五爺遠遠地喊道,“你可別惹它。”
但是當馬五爺跑過去的時候看見海九年已經翻上瞭青驄馬的脊背。青驄馬蹦著跳著嘶叫著,在原地打著旋,它的四隻堅硬的蹄子把一團團泥巴踢到空中去瞭。海九年把韁繩狠狠地往自己懷裡摟著,他終於把青驄馬制伏瞭。青驄馬馱著他在草灘上奔跑起來,馬蹄在潮濕的河灘上踏著,發出一串串的悶響,很快連人帶馬在二鬥子的眼裡消失瞭。
海九年出八百兩銀子的大價碼把青驄馬買下瞭。
回到瞭村子,海九年在自己的院子裡栽起瞭四根樺木桿。樺木桿有碗口粗細,橫著又綁瞭兩根同樣粗細的樺木桿,使它們組成一個結實的木架。在把青驄馬牽進去之前,他又在木架下挖瞭四個淺坑,青驄馬走進木架以後,四隻蹄子恰巧踏進瞭坑裡,把四隻蹄子埋住青驄馬就再也動不瞭瞭。馬的韁繩高高地吊在馬樁的橫梁上,在馬的面前擺放瞭食槽和水桶。這一切海九年都是在二鬥子的幫助下完成的。但是自從在馬橋上把這匹相貌醜陋的青驄馬買到手,直到把青驄馬綁在樺木架子裡邊埋上瞭蹄子,海九年也沒有告訴二鬥子為什麼要花那麼多銀子買這匹馬。
海九年怪異的舉動引來許多村人的圍觀。應該說在貼蔑兒拜興村男人們沒有一個對馬是太外行的,在他們的生活中接觸最多的東西除瞭駱駝和狗之外就要數馬瞭。但是幾乎所有的人看瞭海九年買回來的這匹青驄馬都搖頭,首先這馬的醜陋就讓他們看不上眼。當他們聽說瞭青驄馬的價錢的時候,一個個都把眼睛瞪圓瞭。刁三萬驚異的目光在海九年和青驄馬之間掃瞭好幾遍,說道:“八百兩銀子哪,這簡直是有錢沒處花瞭。”
“這種馬,身量並不算太高,毛片就像耗子似的灰不溜秋。”
“這馬買栽瞭!”
“四隻蹄子簡直就是盆一樣笨。”
……
對於大傢的議論海九年一律不做答復。海九年在院子裡的水井裡打瞭水挑到青驄馬跟前,手裡拿著一個瓢繞著馬架子把水順著馬腿澆下去。
“哈哈,這可是新鮮事呀。”刁三萬拍著自己的膝蓋嘲笑道,“快來看呀,我說各位老少爺們兒,你們從小到大誰見過這種調馴馬的辦法?”
“就像是種莊稼哩,還澆水呢。”
“要不要給你的馬施點兒肥呀,海掌櫃?”
“既然是種馬蹄子當然是要施肥瞭,”有人替海九年回答,“等著瞧吧,也許過幾天一匹小馬駒子就從馬蹄子下長出來瞭。”
“不是一隻馬駒瞭,應該是生長出來四隻小馬駒才對。”
“嘻嘻嘻……”
“哈哈哈……”
“呵呵呵……”
圍觀的人笑成瞭一片。
傍晚的時候戚二嫂走進海九年的院子。海九年盤著腿坐在地上,二鬥子坐在他的身邊,倆人一邊喝茶一邊欣賞青驄馬。戚二嫂圍著青驄馬轉瞭一圈,落日的餘暉照在青驄馬的脊背上和高高昂起來的腦袋上,反射出一片金色的光芒。
戚二嫂伸手在馬背上摸瞭摸,表示著自己的看法:“誰說這馬醜陋瞭,我看著蠻漂亮的。歸化城的馬橋歷來是講究規矩的地方,橋牙子是不能把一匹孬馬當做寶馬賣給客人的。”
二鬥子說:“這不是走馬,是一匹奔馬。”
戚二嫂唔瞭一聲,說:“我明白瞭,九年你是要騎著這青驄馬回老傢瞭。你是嫌走馬速度太慢。”
海九年翻起眼皮朝戚二嫂看瞭看,目光中有一些驚異的神色。
二鬥子問:“九哥,你是不是打算回鄉探親?”
海九年未置可否,眼睛沒有離開自己的馬。
“九年哥真要回傢?”二鬥子問,“你怎麼不告訴俺?還算是兄弟一場呢,想當初咱倆人跪在關老爺的泥像跟前是咋發的誓,你忘啦?”
“我誰也沒告訴。”
“是我自己猜出來的,”戚二嫂說,“九年回傢的事……真是歸心似箭哪。”
半個月之後,海九年用鐵鍬從地裡把青驄馬的四隻蹄子挖瞭出來。待到二鬥子幫著海九年把在地裡漚瞭半個月的馬蹄清洗出來之後,他驚異地叫瞭出來:“這是什麼事情?馬蹄怎麼變小瞭?就像是俄羅斯人脫掉瞭套鞋。”
二鬥子發表著自己的感慨:“我這輩子見到過許多的馬。沒見過這樣的馬,真是一匹寶馬。”
海九年牽著馬繞著院子走瞭一圈,再看這馬就像減瞭肥的人,身形矯健、步履有力。整個看上去無論是腰身和腿長以及踩骨都恰到好處,絕對是一匹駿馬。二鬥子打開院門,青驄馬載著海九年跑瞭出去。等二鬥子追出去的時候,隻見一道煙塵在村道上空蕩著,青驄馬和海九年早已不見瞭蹤影。
兩天後海九年騎著青驄馬已經奔馳在歸化通往晉中的大道上瞭。海九年是凌晨時分出發的,等到太陽落下山的時候他已經翻過瞭兔兒山,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這馬真是不賴哩!”
站在兔兒山的山頂時天色還很亮,山下是一片開闊的原野,阡陌百裡,目之所至盡是農田。暖洋洋的陽光斜著照在青驄馬和海九年的身上,海九年看到在馬脖子上的鬣毛下邊有亮晶晶的汗珠沁出來。翻下瞭山坡的時候海九年放松韁繩讓馬放慢瞭速度。
從歸化至他的傢鄉晉中平原上的那個小村莊整整是一千三百裡地,海九年清楚地記得十五年前當他和傑娃、靖娃跟在姑父姚禎義的身後,第一次走這條路的時候用瞭整整半個月的時間。而這一次古海騎著特意買來的青驄馬回傢,心裡裝著特殊的感受,看到路邊的農田和在地裡勞作的人,心裡是既親切又隔膜的感覺。感覺上時間過得非常慢,事實上青驄馬的速度非常快,他隻在路上住瞭兩夜,第三天中午的時候他已經看到瞭一個高大的土堆,那是故鄉特別的標志。小的時候他和傑娃、靖娃一幫小朋友們經常到這個土堆上來玩,他們把這個土堆叫做“北山”。在方圓百裡的平原上這個“北山”是非常顯眼的,雖然它的絕對高度超不過五丈。這個土堆距離小南順隻有不到十裡的光景。一走到這個土堆,海九年的心跳就不由得加快瞭。他知道看見“北山”就意味著傢鄉到瞭。他在被一種難以描述的復雜心理驅使下,勒住瞭青驄馬。海九年把青驄馬拴在一棵樹上,自己爬上瞭“北山”的山頂。他比預計的時間提前半天到達瞭,歸心似箭,然而他卻不能提前走進村子,他坐在“北山”的頂上等待著太陽的落山和暮色的降臨。
山下的道路在中午的時候正是最忙碌的時候,一列列的駱駝、一串串的馬車從他的眼前走過去。沿著這條道路再往前走三十裡便是祁縣城,他似乎看到瞭縣城裡林立的店鋪和街道上車水馬龍的景況。一種奇怪的感覺在海九年的心裡升起來,他覺得從故鄉到歸化一千三百裡的路程竟是如此地短促,似乎隻需要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走完。而實際上他卻走瞭整整十五年!這漫長的十五年每一天都是怎麼過來的,海九年自己也說不清楚瞭。無數次地出現在他的夢境中的這條道路就像孩子手裡的猴皮筋,忽而變長,忽而變短。等待中海九年一次次地想著自己走進村子的情形,或許他在村口會與一個晚歸的漢子相遇,或許他會與一個在村道上匆匆走過的婦女擦肩而過……他設想著自己和他們打招呼、問好,卻覺得無論怎麼做都非常別扭。他想最好是誰也不要碰見,把帽子揪得低低地遮住半個臉一下子就來到自己的傢門口。
時間在艱難的等待中一點一點過去,太陽終於落山瞭。海九年走下山來,眼前出現瞭一個意外的情景:二鬥子站在青驄馬的跟前。
“九哥!”二鬥子笑瞇瞇地喊他。
海九年使勁眨巴瞭一會兒眼睛,發現眼前站著的真是二鬥子,在青驄馬的另一邊二鬥子的黃驃馬也拴在樹上。海九年不高興瞭,沉著臉說:“你怎麼來瞭?”
“是戚二嫂不放心你,叫俺陪伴你的。”二鬥子依舊笑著,似乎是為自己的行動很感得意,“俺一直跟在你的後邊。”
“說好瞭讓你在傢守著,你忘瞭?”
“傢裡有白守義和俺幹爹呢!”
“哼!”海九年沉著臉蹲下去,系上瞭青驄馬的肚帶。他把馬韁繩攥在自己的手上,一邊使勁兒地在自己的手掌上一圈一圈地纏著,一邊對二鬥子說:“俺海九年活半輩子的人瞭,不知道甚時需要你幫俺,甚時不需要嗎?俺這次回傢你以為是衣錦歸鄉嗎?俺是被扯破瞭臉的人,在俺們傢鄉被字號開銷出來的人是沒臉見人的。你沒看見俺在這土山上坐瞭一下午?俺在幹什麼?俺在等太陽落山,俺在等天黑。俺回傢得像鬼似的趁人不註意溜進村裡去。帶著你咋辦?”
“俺在村子外邊等你。”二鬥子說,“俺不進村給你添麻煩。”
“你不吃飯不睡覺啦?你知道俺在傢要住幾天?”
二鬥子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瞭。
百般叮囑之後,海九年跨上青驄馬一溜煙朝傢鄉的村子跑去,這時候天色已經黑透瞭。
小南順,這個海九年從小生活慣瞭的村莊以一副冷冷的面貌迎接著久別的故鄉人。村子外邊的大道被月亮照著像泛著灰色的光亮的一條帶子鋪展著。遠遠的,海九年就下瞭馬,他牽著馬韁繩一步步地向著自己的傢走近。他似乎是害怕把腳底的道路踩壞似的小心翼翼地移動著步子,腳底摩擦在沙質的路面上發出一陣陣喳喳的響聲。青驄馬高高地昂著頭,蹄子抬得很高,每一次邁動都顯得既緊張又興奮。
還好,從村口到自己傢門的院子海九年沒有碰到一個人。老槐樹的半個樹杈伸展到院墻外面,灰色的門樓靜靜地站立著,等待著。海九年敲響瞭門環,響亮的金屬敲擊聲在村道兩邊的墻上蕩著,海九年的心怦怦地狂跳起來。在等待開門的時間裡,海九年打量著自己傢的院門門樓,門樓上灰色的瓦,瓦縫間長出瞭許多小草,門樓挑簷探出來的滴水——一種雕刻著獸形圖案的瓦——缺瞭好幾塊。大門門扇的下角包皮被常年的碰撞磨透瞭,露出瞭黃楊木的斷茬,斷茬已經很陳舊瞭。
一陣熟悉得讓海九年感到刺心疼痛的腳步聲越走越近,門開瞭。隨著院門拉開的吱呀聲一個女人的聲音傳出來:“是誰呀?”
海九年的喉嚨裡抽搐著,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大門打開,淺灰色的月亮照著,杏兒出現在海九年的面前:“請問先生找什麼人?”
“杏兒……”
“請問先生是誰?”杏兒黑色的眼睛顯露出驚異神色,目光很快地在海九年身上上上下下打量著。
“俺是……古海。”
杏兒像被電擊中瞭似的,驚駭的目光中流露出瞭恐懼的神情。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接著就像面條似的癱倒瞭下去。
張嬸第一個跑進古傢的院子。老婦人拉著古海的手,淚眼婆娑,一個勁兒地說:“海子!你可是回來瞭!總算是把你盼回來瞭……張嬸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你看到底還是回來瞭……杏兒——張嬸沒說錯吧?”
“沒說錯。”杏兒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就紅瞭。
張嬸說著卻控制不住自己,早已經是老淚橫流瞭。
張嬸的話沒有完:“看見你就像是看見我那死鬼張有!他甚時回來呢?你替張嬸尋找你有叔瞭嗎?”
“找瞭……沒找到。”
“回屋來說話吧……”
古海娘把張嬸讓進瞭屋子裡。
一夜之間,古海返鄉的消息傳遍瞭小南順。早上古海還沒有起身,前來道喜的人就擠滿瞭院子。許多看熱鬧的孩子和大人都爬在院墻上往裡看,目光中是驚詫和好奇,好像是看到鬼瞭似的。
杏兒的表情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憂鬱,眼睛虛腫著,把各種糖果、奶食塞給前來看熱鬧的孩子。她用衣服的大襟兜著那些吃食,很快就散完瞭。杏兒禮讓著:“大夥兒進屋子裡來吧……”
古海從屋子裡走出來,他對一個男孩說:“喂,你過我這兒來。”
小男孩害怕地向後縮著。
“給你糖吃。”
男孩哇的一聲居然哭出來瞭。孩子的母親,一個中年婦女趕忙把孩子抱起來,哄著。
周圍的人群響起訕笑聲,議論著。
“他的臉上有道疤。好嚇人……”
“像個黑人。”
“他的眼睛好兇,就像強盜似的。”
“他一定做過強盜……殺人放火。”
“胡說!這些不懂事的孩子凈是胡說!都給我滾開!”
……
古海把手張開伸出去:“你們看——是好糖,可甜呢!是俄羅斯糖果……”
杏兒走過去從丈夫手裡接過糖送給那哭鬧的孩子。那孩子很快安靜下來。
“誰傢的孩子?”
“是傑娃的兒子。”
古海覺得自己的心咚地響瞭一下,他模模糊糊認出瞭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正是傑娃媳婦。
“看你的怪樣子,把孩子們都嚇壞瞭。”杏兒語調溫柔地責怪丈夫,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臉不知不覺地就發熱發燙瞭。
“我的樣子有那麼可怕嗎?”
“變化太大,連我都快認不出瞭。”杏兒說,“你離開傢的時候才十四歲。”
“我變成什麼樣瞭?”
“像個……野人。”
古海搖搖頭回屋去瞭。
說話的工夫二鬥子回來瞭,衣襟裡兜著許多色彩鮮艷的石榴。還沒進門呢,二鬥子的喊叫聲就先進瞭屋子:“九哥!你看看哪!這玩意煞是好看!”
二鬥子走進屋子裡來瞭。
“這有什麼稀罕!石榴麼。”
“我可是沒見過的。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
“好吃!”
緊跟著一個老頭子氣哼哼地闖進來,說道:“是你傢的親戚嗎?”
“怎麼?”古海笑道,“您是崔老伯吧?”
“你是誰?我要海子出來說話。”
“我就是海子。”
“啊!”老人驚訝地睜大眼睛說,“你怎麼會是海子呢?”
“是我,崔老伯。”
“你變化變得我都不敢認瞭。”
“崔老伯,別著急上火,這是我帶回來的兄弟。他沒見過石榴,稀罕。我來替他賠您錢。”
崔大伯很是尷尬,說:“什麼話,我要你什麼錢。我是說你這個兄弟他摘石榴把我的石榴樹撇下瞭許多樹枝!”
“我讓他給您賠禮。”
二鬥子說:“老爺爺,別生氣!”
“算瞭算瞭!你是海子帶回來的人麼。沒事瞭。”
古海走到屋門口,對圍在屋門外邊的鄉親招招手說:“進屋來吧!”
也許是因為他的樣子,也許是因為他的外鄉口音,人們都笑瞭起來。古海很窘,很尷尬,他不明白那些笑聲是什麼意思。
杏兒解釋道:“口音都不是傢鄉口音瞭,你還不知道呢。”
晚上總算是安靜下來瞭。客人都走瞭,該是母子說說心裡話的時候瞭。但是母子談話的情形是出乎意料地冷淡和冷靜。老婦人聽到媳婦的召喚從內屋裡走到堂屋裡來,她的肩上披著一件灰藍色的衫衣,襯衣衣領和袖口的地方都打著補丁。頭發花白瞭的古海娘在八仙桌旁邊的太師椅上坐下來,她的臉頰上掛著幾滴清淚,顯得幹瘦的手在兒子粗糙的大手中間握著,目光越過兒子的頭頂望著堂屋的門。
海九年跪在母親的跟前嗚咽著訴說瞭別後的情景,母親的冷靜使他感到意外,也讓他的擔心減輕瞭許多。母親既沒有號啕大哭,也沒有因為承受不瞭久別重逢的激動而暈厥過去。她坐在太師椅上,脊背直立著,海九年覺得母親的手在他的手掌中哆嗦瞭一陣之後就安靜下來並且越來越有力瞭。
“這麼說你被大盛魁開銷的事情是真的瞭?”
過瞭好一會兒,古海娘這樣詢問自己的兒子,她把自己幹瘦的手從兒子的大手間抽出來移到瞭兒子的頭頂上,撫摸著。這是自兒子走進門後做母親的最親熱的一個動作瞭。過瞭一會兒,母親又問兒子:“你給俺說說,你剛才說你現在是在歸化城外一個什麼村子裡做駝戶掌櫃,是什麼意思?”
“駝戶掌櫃就是養駱駝的人,俺那個村子裡全都是養駱駝的。孩兒在村子裡是數得上的養駝大戶,院子裡圈著好幾百峰駱駝。”
“不管駱駝有多少,說到底你還是替人拉貨的人,是吧?”
“是……”海九年說,“孩兒知道既然被大盛魁開銷瞭就再也沒臉面回傢鄉瞭。這次孩兒回來就是要接母親和杏兒的,如今孩兒掙瞭錢也算有錢瞭,孩兒會把你們接到歸化城去,日夜侍奉母親以盡孝道。”
“俺不去,”古海娘說,“俺哪裡也不去。小南順有古傢的祖墳,有你爹不散的陰魂。俺在這守著。”
“我去!”杏兒站在婆婆的身後輕聲地說道,她說話的聲音很低,但口氣十分堅定。
“不許去!”古海娘說,“俺們誰也不跟他去。自古以來就有規矩:到口外做買賣的人不允許帶傢眷的。”
古海再沒有說什麼,他就一直在母親的膝下跪著,低著頭沉默著。後來古海娘也不再問什麼瞭,一傢人在沉默中消耗著別離十五年之後的重逢時光。
也不知過瞭多久,古海娘起身回內屋去瞭。在推開內屋門的時候老婦人停下來瞭,她半扭著身子對依舊跪在地上的兒子說:“起來吧,你先去歇息。餘下的話明日再說。”
海九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跟著杏兒走進自己房間的。他坐在炕沿上,魁偉的身體一直在輕輕地哆嗦著,腦子裡是一片空白。杏兒就像一個影子似的走動著,也沒說話。她打瞭一盆熱水,小心翼翼地脫下古海的鞋,又把襪子脫掉,將丈夫的兩隻大腳放進水裡洗。她的頭低著,目光一直盯在丈夫的腳上。杏兒註意到瞭古海的身體顫抖得很厲害。她問:“你冷嗎?”
古海沒說話。
“你的身上一股羊膻味兒……好嗆人!”
古海依舊沒說話。他光著腳跳下地,取回來一個包袱。把被子撥在一邊,把包袱在炕上攤開來。哇!竟然是許多閃閃發亮的東西。他拿起一對銀灰色的手鐲:“來,我給你套在手上。”
杏兒猶豫著伸出一隻手。
“那隻!”
杏兒把另一隻手也伸出去。
“你咋哆嗦起來瞭?”
“是嗎?我哆嗦瞭嗎?”
“都快篩糠瞭……你怕甚呢?”
“我不怕……是不習慣。”
兩隻手的手腕上都戴上瞭手鐲。杏兒感到古海嘴裡吹出來的氣直撲自己的臉,還有股子難聞的味道。她下意識地皺瞭皺眉頭躲避著,微小的動作和表情沒有逃過古海的眼睛。
“你嫌我啊?”
“沒有啊……怎麼會?”
“那你皺什麼眉頭?”
“是嗎?我皺眉頭瞭嗎?”
“那你躲什麼?”
杏兒站起身走到櫃子跟前,她在櫃子裡翻騰瞭好半天找出一件藏藍色的夾襖。杏兒把那件夾襖給丈夫披在肩上,她發現那衣服太小瞭,與現在的古海龐大的身體極不相襯。但是這件夾襖喚醒瞭杏兒的回憶,十五年前的情形又一次在她的眼前重現瞭。那時候杏兒也曾經為丈夫洗過腳,就像今夜一樣。不同的是十五年前的丈夫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那年她自己也才十六,而丈夫則隻有十四歲。杏兒清楚地記得自己嫁到古傢來的日子。想想逝去的時光,杏兒的心裡竟然覺著很溫馨。
隔瞭一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古海在母親和杏兒的陪同下,到父親的墳頭上祭拜。他親手點著瞭專門從歸化帶回來的香,香煙繚繞裊裊婷婷地在他的眼前盤升。他供上瞭許多從歸化帶回來的和在當地購買的祭品,都是非常貴重值錢的東西,有紙紮的人、馬、轎車、房子……古海把一大堆冥紙點燃,將紙做的那些仆人啊、馬啊、轎車啊、房子啊的寶貝奢侈品全都投進熊熊燃燒的火焰中……那大火居然也是那麼地旺盛,火光逼人,炙得他不得不往後躲閃著身子。
火光映著古海的臉。
杏兒觀察著這張臉,感覺是那麼地陌生,似乎從未認識過,粗糲、冷峻。還有那道刀疤,給她的感覺很野蠻,很兇惡。
母親和杏兒一左一右在古海的身邊跪著,陪伴著他。
古海自慚形穢,在父親的墳頭長跪不起。在叩頭的時候他忍不住涕淚長流,把自己的額頭一次次地碰撞在堅實的土地上。結果他的額頭磕出瞭許多鮮紅的血!
“海子!你別……你的頭都磕破瞭。”杏兒伸手悄悄地拽拽丈夫的衣襟。
但是她的小動作還是被婆婆發現瞭:“杏兒!你別管他……就讓他好好磕!”
古海不停地磕著頭,流出的血把腳下的一片土地全都染紅瞭。
從父親的墳頭回到村子裡,古海宴請瞭小南順的鄉親,放出話說:“隻要是願意,但凡是小南順的人不論是大人小孩,一律是我邀請的對象!”
古海預先安排人進祁縣城買回兩百斤上好的白酒。二鬥子帶人殺倒一隻糟牛,大塊的牛肉投進鍋裡煮。招來瞭許多看熱鬧的人。
古海在宴席開始之前說瞭:“不管認識不認識,隻要是來的人全都是我的客人!大傢放開酒量喝,放開肚子吃!”
古海自己帶頭吃肉喝酒,他的吃法和故鄉的傳統已經大不一樣瞭,吃肉的量讓在場的村人咋舌。喝酒大概喝到第五碗的時候他終於醉倒瞭。
古海在傢住瞭三天。
臨走的那天他聽到一個消息,靖娃不久就要回村裡來瞭。古海從小在一起玩耍長大的朋友,又是一起到歸化學生意的夥伴。古海很想等靖娃回來兩人見上一面,但是他猶豫再三還是把這個想法放棄瞭。他想象不出自己和當上瞭天義德掌櫃的段靖娃見面會是怎樣一番情形,還沒有見面呢他就覺心裡很別扭。猶豫再三他還是按照原來的計劃踏上瞭返回歸化的道路。
六
返回歸化的路途,古海用瞭比去的時候多出一倍的時間。在從晉中返回歸化的四晝夜,海九年想瞭很多事情,他給二鬥子講瞭許多過去的故事,他在傢鄉時候的事情。
天真的二鬥子起初疑疑惑惑地斜眼看著海九年,對於他這種喜歡嘮叨的樣子覺得很驚奇,因為古海從來都是一個少言寡語的人。後來二鬥子終於猜到瞭,這是古海想用很久以前的許多往事來使自己擺脫開那些痛苦的念頭。於是二鬥子也積極地參與到古海的談話中間。二鬥子甚至還花費瞭些多餘的心思試圖尋找一些能夠讓古海高興的話題。二鬥子一面非常詳細地講述著他在沙漠裡迷路的可怕經歷,一面無意中朝古海看瞭一眼,發現眼淚正從古海的黑黢黢的臉蛋子上流下來。
離開小南順的第二天早晨,在一個村莊的附近,還沒有走出幾裡地古海就勒住瞭馬。他坐在馬鞍上長久地盯著路邊的一塊農田發愣,後來幹脆翻身下馬給馬上瞭三腳絆以後將馬放在草地裡。
“咋回事?”二鬥子牽著馬走到古海跟前,他是已經獨自跑出去足足有二裡地又返回來的。
古海輕描淡寫地說:“讓馬休息休息。”
“要知道俺們剛剛從旅店裡出來還沒走十裡地呢,”二鬥子奇怪地問道,“你看青驄馬的肚子還圓圓的呢,昨晚上它吃瞭一夜的料。”
對於二鬥子提出的問題古海沒有再做任何解釋,他沿著道路邊長滿水草的水溝走著,後來跳瞭一下跨到道路外邊去瞭。在這個過程中,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吸引他的那塊莊稼地。那是一塊長得非常茂盛的小麥地,綠油油的小麥正在灌漿,一男一女兩個農民,頭戴鬥笠肩並肩在麥壟裡移動。
二鬥子跟在瞭古海的身後,努力地觀察著古海的神情,在心裡猜測著他的思想,試探地說道:“這倆人肯定是一對小夫妻瞭。”
“你猜對瞭。”
“小日子過得不賴呀,”二鬥子感嘆著,“隻要是風調雨順,一年吃的就都有瞭,日子多安穩呀。哪像咱們拉駱駝人的日子風險太大瞭,今天你活著牽著駱駝走,明天或是遇上瞭暴客,或是迷瞭路,你就死定瞭。在駝道上死瞭以後的事情就非常簡單瞭,野狼、老鷹、狼獾,還有數不盡的大大小小的動物都會撲到你的身體上,連一個時辰都用不瞭你就變成一堆白森森的骨頭瞭。真是人們常說的,閻王爺整天都在你的身後跟著呢。”
二鬥子從旁邊看瞭看古海,見古海微微地在點頭。
“十五年前俺若不是跟著姑父走西口,這會兒也跟這倆農民夫妻一樣瞭,過著安安穩穩的日子。”
“那你為什麼要到歸化呢?”
“是俺父親。”古海說,“俺父親不是一個農民,他是一個商人,他從小就跟著俺爺爺的一個朋友到天津學生意瞭。”
“真是俗話說得好: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他們在那塊麥田的田埂上坐瞭很久。
古海和二鬥子並排騎著馬沿著道路慢慢地走著,兩匹馬的尾巴悠閑地甩打著,肥腴的屁股扭動著。
“九年哥,你來的時候跑得可是真快呀。”
“青驄馬確實是匹好馬,俺沒有白花八百兩銀子。”
“那馬牙紀馬五爺說的話一點不假,他說一千三百裡地你騎瞭青驄馬三天就能到達。”
“結果俺隻用瞭兩天半的時間。”
“你光顧自己跑得痛快,可真是把俺害苦瞭,差點沒把俺的黃驃馬給跑死。就這俺和你還差下瞭將近半天的路程。”
“俺不知道你跟在後面。”
“那時候你猜俺心裡咋想哩?俺咒你的青驄馬哩,”二鬥子向古海講述著自己的心情,“俺說,你做做好事吧,九哥!你願意把自己的青驄馬跑死,俺可不願意把自個兒的黃驃馬的皮剝掉……你的青驄馬不是一匹馬,它是閻王爺轉生的。”
雖然天氣很炎熱,他還是放開馬小跑一陣,飛跑一陣,隻有很少的時候偶爾放松腳步,讓馬一步一步地走一會兒。直到中午時候,當直射下來的太陽光烤得不能忍耐的時候,海九年才在山溝裡停下來。卸掉馬鞍子,放開青驄馬的韁繩,讓馬去吃草。他自己卻跑到陰涼地方去,往地上一躺呼呼地睡著瞭,一直睡到炎熱消散的時候為止。
大概是在離開小南順村的第四天頭上,一個下午的時候古海看到瞭段靖娃!是在完全沒有思想準備的情況下見的面。那時候古海和二鬥子把各自的馬放開在草地上吃草,他倆躺在一棵大槐樹下睡覺,是一陣馬的嘶鳴聲把古海吵醒瞭。他用一隻胳膊支起身體向鬧響動的地方望瞭望,看見自己的上著三腳絆的青驄馬正站在大道的中央,一輛裝飾漂亮的馬拉轎車被青驄馬擋住瞭去路。車夫搖晃著手中的鞭桿試圖驅趕青驄馬:“這是誰的馬?這麼不懂事嗎?”
那車夫揮動著鞭子抽打青驄馬,二鬥子看著不搭茬。
那車夫叫罵起來:“馬不懂人事,難道說是人也不懂人事嗎?是哪個少傢沒教的?他媽的……”
那位一開罵二鬥子不願意瞭,他跳起身勒瞭勒褲腰帶往大道那邊走過去:“是誰在罵人哪?”
“快趕你的馬!少廢話。”
“馬擋瞭你的道說擋道的事……別罵人。”
“罵你是抬舉你,你睜開眼看看這是誰的轎車!”
“爺爺管你是誰的轎車!”二鬥子來瞭氣,直往車夫的跟前湊,“你罵人就不行!”
“告訴你就怕把你嚇著——你攔著的是歸化三大號的天義德二掌櫃!”
“我才不管你什麼二掌櫃大掌櫃,先吃我一拳!”
還沒等車夫反應過來,二鬥子的拳頭已經打在瞭車夫的胸脯上。也許是二鬥子根本就沒用什麼勁兒,車夫踉踉蹌蹌地後退幾步站住瞭,把鞭桿丟出去老遠擼起袖子沖上來,說話間兩個人便扭打在一起。
兩雙手同時把打架的人拉開瞭。一雙粗糙的大手是屬於古海的;另一雙皮膚細嫩的手的主人是一位衣著整潔的先生,中等個頭,長袍馬褂,頭戴一頂考究的瓜殼小帽。就是那位坐轎車的人。
“出門的人和氣為上,為一點點小事就出手又何必呢!”那位先生把車夫攔在自己的身後,“俗話說得好:後退一步天地寬!”
隻是在一瞬間,古海一眼就認出瞭那人正是段靖娃!古海隻覺得自己的腦袋裡砰的一聲爆炸瞭,血直往頭上湧。
“這位師傅,看你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剛才我的車夫出口傷人是他的不對。我這裡給你道個歉,請把你的寶馬牽開些,我的車好過去。我們還急著趕路呢。”
古海看著段靖娃的眼睛,他多麼希望段靖娃能夠認出他來,喊他一聲“海子”!但是沒有,段靖娃沒有認出他來。段靖娃說出來的話很客氣,但是眼睛裡射出來的光卻是很冷淡,不但是冷淡甚至還有一點鄙夷。
“勞駕這位師傅啦!”段靖娃又說瞭一句轉身走回到自己的轎車跟前。車夫趕忙跑過去殷勤地把一個小凳子在段靖娃腳跟前擺好。
古海看著段靖娃踏上凳子爬上轎車去瞭。臨上車的時候段靖娃很在意地用一塊毛巾把落在黑緞子鞋面上的土抽瞭抽。
古海沒再說什麼,覺得很難過,很失望,也很尷尬和屈辱。他低著頭黑著臉走到自己的青驄馬跟前,抬腳狠狠地在心愛的馬的肚子上踢瞭一腳,青驄馬嘶叫著跑開瞭。
“混蛋!滾遠一點……”古海沖著青驄馬惡狠狠地罵道。
轎車轟轟隆隆地從古海的臉面前駛瞭過去。
“他媽的!……耍什麼派頭。”二鬥子沖著翻滾的塵埃罵瞭一句,“下一回別讓老子再遇見你。到時候可是沒你的好果子吃。”
返回到歸化,還沒有進村呢,海九年就聽到一個令他意外的消息:他已經被貼蔑兒拜興的養駝戶公推為馱頭!是蹇老三首先用一聲稱呼把這消息告訴他的。當他騎著馬走近村口的時候,還沒有拐彎呢,就聽見有人在喊:“海馱頭!你回來瞭?”
海九年納悶呢,拐過彎兒迎面看見正趕著馬車出村的蹇老三。
“是蹇三掌櫃啊,還沒看見人呢,你就知道是我回來瞭?”
“我長著貓鼻子呢,我聞見你的味道啦!”蹇老三玩笑地說道。
“我回來瞭!”海九年隻看到蹇老三臉上的笑,他沒聽懂蹇老三的話是什麼意思,就問,“剛才你叫我什麼?”
“我叫你馱頭啊!”
“什麼馱頭?”
“你裝什麼糊塗?在貼蔑兒拜興做瞭幾年駝戶掌櫃倒不明白什麼是馱頭瞭?”
“啊,你給我說說。”
“就是說,你把胡德全給頂瞭,你接瞭他的位置。”蹇老三討好地說,“是我提議的,大夥兒都願意你來做馱頭。”
“我才不幹呢。”
“你不幹才是傻瓜呢!馱頭是有油水的職務。別人想當還當不上呢。”
“誰想幹讓誰幹去吧。”
“你真傻!”
海九年把馬鞭往青驄馬的屁股上一抽,結束瞭談話。青驄馬載著它的主人往戚二嫂的院子那邊去瞭。
蹇老三趕著馬車又往前走瞭不一會兒,他把落在海九年後邊的二鬥子給截住瞭。他把貼蔑兒拜興的養駝戶開會,怎樣公推海九年做貼蔑兒拜興馱頭的事又說瞭一遍,末瞭叮嚀道:“二鬥子你可是明白人,可不能讓海掌櫃錯過瞭好事情!”
“是好事情,怎麼會錯過呢。”二鬥子很贊同蹇老三的看法。
“啊哈!到底是遇上明白人瞭。”蹇老三很是高興,說,“二鬥子,你千萬別忘記告訴海掌櫃,是我提出來讓他當馱頭的!”
已經錯過很長一段路瞭,二鬥子在馬上扭回頭諷刺道:“蹇老三,你們蹇傢不再打海九年院子的主意就謝天謝地啦!”
晚上海九年就徹底知道瞭。原來是在他回鄉探親的時候村子裡召開瞭年會,按照規矩重新推舉瞭貼蔑兒拜興村的馱頭。他的提名不是蹇老三提的,是胡德全提出的。胡德全認為海九年比自己有本事,而且手裡又掌握著毛爾古沁峽谷的秘密,因此由海九年來擔任馱頭能給駝村人帶來更多利益。就是說從此往後他就是貼蔑兒拜興的頭兒瞭。他有權力號令貼蔑兒拜興村幾十傢養駝戶,對那些桀驁不馴的駝戶掌櫃們發號施令。他要在萬駝社以馱頭的身份為貼蔑兒拜興村的駝幫說話爭利益,要經常在歸化城的市面上活動,與各種商傢聯絡,力爭攬到更多的貨物。貼蔑兒拜興幾百雙眼睛在看著他呢,他的行動和能力將決定貼蔑兒拜興人的富餘和貧窮。
但是海九年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他的情緒還被傢鄉的事情弄得很難受,很別扭。他想打架,想罵人,想喝酒喝得醉醺醺,然後一覺睡他三天三夜。事實上海九年什麼也做不瞭,他隻能靠酒精來緩解淤積在自己心頭的不良情緒。
很出乎人們的意料,海九年在馱頭與美酒之間選擇的是酒。他對胡德全說:“馱頭的事我海九年肯定不幹!”
胡德全問:“你不幹誰幹?”
“愛誰幹誰幹!”
“這是全村的養駝戶選出來的。”
“選出來就不能再選回去?”海九年不耐煩地說,“再開個會,把你選出來。請你重新當馱頭!”
海九年沒心思想什麼馱頭不馱頭的事,他的心裡煩著呢。大傢隻好照著海九年的話去做,又召開一次會議,重新選舉胡德全做瞭貼蔑兒拜興村的馱頭。
回到貼蔑兒拜興,有好些日子海九年都處在像害傷寒病一樣的昏昏沉沉的狀態中。他走路、做事、吃飯、睡覺……都好像睡夢中的夢遊人一樣,給人的感覺癡癡呆呆、迷迷糊糊。他在看人的時候常常是半瞇著眼睛就像喝醉瞭酒一樣,目光直勾勾的,連熟悉他的人似乎也認不出來瞭。一天到晚他什麼事情也不願意想,也不想做,好像是連饑餓都不知道瞭。如果二鬥子不去招呼他,他一整天都不會張羅吃飯的事情。當二鬥子把做好的飯端到他面前,督促他說:“吃飯吧,九哥。”海九年才端起飯碗吃起來,他既不說話也不朝二鬥子看一眼,眼睛呆呆地盯著一個地方。
二鬥子擔心地註意著海九年的神情,忍不住問他:“九哥,你該不是生病瞭吧?”
“沒有。”九年簡單地回答著,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那你是怎麼瞭?”二鬥子仔細地觀察著九年的臉,就連他的眼睛下邊腫脹起來的淚囊上劃過一陣顫抖也註意到瞭。對於二鬥子的詢問九年沒有回答。
“你是在想傢嗎?是想你的娘嗎?是想你的老婆嗎?怎麼會呢,你不是剛剛從傢鄉回來嗎?”
海九年走到院子裡去瞭。在馬廄裡海九年解開青驄馬的韁繩,他的手指哆嗦著在馬的光滑的肚子上撫摸,後來就猛地一跳撲到青驄馬的脊背上去瞭,也不備鞍韂和馬鐙。海九年騎著光脊梁馬跑到村道上去瞭。青驄馬斜著身子顛著,拿一隻眼睛望著它的主人,它不明白主人為什麼會不給它備上馬鞍就跨上瞭它的脊背,要知道像這樣的事情過去從來也沒有過。
二鬥子像救火似的倒動著兩條小腿,急急忙忙地把一匹黃驃馬從馬廄裡牽出來,他也騎著光脊梁馬去追趕九年瞭。當海九年和二鬥子在村道上縱馬狂奔的時候,許多人傢的矮墻後面冒出來一雙雙驚詫的眼睛,村裡的人都不明白在海九年的院裡究竟發生瞭什麼可怕的事情。
“刁掌櫃,這是怎麼回事啊?”
蹇二走到刁三萬傢的院子跟前來瞭,隔著矮墻兩個漢子聊起天來。
“誰知道呢,大概是錢憋的吧。海九年在俄羅斯發瞭大財……有瞭錢的人做事就是不一樣。”
“晚上咱們跟海九年推牌九吧,押的賭註大點兒……”
“你是看中瞭海九年滿院子的駱駝瞭吧,要贏你去贏吧。我刁三萬沒那個福氣。俺隻能靠自己的雙手掙錢。”刁三萬把兩隻大手搓得沙沙響,隔著矮墻他把手伸到蹇二臉上去瞭。
“去你媽的!”蹇二跳到瞭一邊去瞭,“你他媽的手就像鋼銼似的在我臉上亂摸什麼,再摸下去我的臉會出血的。”
晚飯一過蹇二傢的牌攤子就鋪開瞭,一群漢子包圍著海九年賭博。他們中間有蹇傢兄弟、二鬥子和胡德全。所押的賭註清一色全都是駱駝。但是賭博的結果卻往往與發起人的願望相反,一連三個晚上蹇二把自傢的十八峰駱駝給輸掉瞭。這個倒黴的賭徒一直到最後也搞不明白,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海九年為什麼總是能贏。
九年從傢鄉返回貼蔑兒拜興最初的日子都是這樣度過的,這種相像的日子就像母駱駝生出的小駱駝,長得一模一樣,簡直就分辨不出來哪個是哪個瞭。這種日子過瞭大概有十來天的工夫,二鬥子終於忍不住瞭。他指著青驄馬塌陷下去的腿腕對海九年說:“睜開眼看看吧,這寶馬眼看著就要被你折騰死瞭,別忘瞭它可是拿八百兩白花花的銀子買回來的……”
結果海九年到底還是沒有熬得過這場劫難。他大病瞭一場,一連在炕上躺瞭有三四天。發高燒,說胡話,噩夢連連,經常在半夜裡被噩夢驚醒。這個鐵一樣的漢子半輩子在駝道上闖蕩,幾經生死的考驗,這還是第一次被命運的鐵拳擊倒瞭。擊倒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生身母親!他都不敢對人說,在許多次的夢境中,母親的形象是一個形狀不固定的惡魔!
二鬥子日夜陪伴在海九年的身邊,拿戚二嫂送來的雞湯喂他,就像很多年前在駝道上他拿牛耳尖刀撬開病倒的海九年的牙齒一樣,艱難地喂他喝湯,不停地跟他說話。在海九年身體稍微好點的時候,他開始和二鬥子對話瞭。
但是九年對二鬥子擔心自己身體的話題並不在意,他岔開話頭對二鬥子說:“甚時候跟哥哥到俄羅斯去玩玩?”
“那是外國地方。”
九年把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票子撒開來拋在炕上,讓二鬥子看。
二鬥子不屑地說:“這是些俄羅斯盧佈,俺認得。九哥,歸化城到處傳說你在俄羅斯開瞭大買賣,到底是真是假啊?”
“有這碼事。”
“我也說呢,你要是在俄羅斯開瞭大買賣,怎麼也得讓我知道才是啊。”
“大買賣是大買賣,可那是人傢的買賣。”
“俗話說:無風不起浪……”
“是有點風,我為康達科夫的茶葉公司做過事。”
“怪不得呢。”
“哥哥我在俄羅斯有另外一個名字,你想知道嗎?”
“想知道。”
“叫雅薩。在伊爾庫茨克市場上你要是聽到別人喊‘雅薩’就是在叫我呢。”
“你叫海九年也好叫雅薩也罷,說到底你還是中國人,這個變不瞭。”
“那當然。”
……
這些日子戚二嫂每天都要到海九年的院子裡來,她把燉得香噴噴的羊肉、蒸得白暄暄的饅頭放到九年的小炕桌上。戚二嫂知道九年心裡的痛苦是用任何語言都無法安慰的,她以聰明女人特有的細致體察到九年情感的變化。九年傢鄉的事戚二嫂早就聽二鬥子說過瞭。海九年從傢鄉回來以後關於他傢鄉的事她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問起過。事實上她的內心也很難過,她被另一種痛苦折磨著。
戚二嫂吩咐王鍋頭殺一隻羊。
王鍋頭問:“不時不晌的殺羊做什麼?五黃六月吃不瞭,肉就會壞的。”
“你怕吃不瞭,我還擔心不夠吃呢。”戚二嫂說,“你倒是提醒我瞭,殺羊的時候挑個大的,至少也得殺個二歲的羯羊。”
“要來客人啊?”
“對瞭,我的客人就是海九年、胡德全、二鬥子、七哥還有你王鍋頭,咱貼蔑兒拜興凡是看著我戚二嫂不討厭的,誰願意都可以來。”
王鍋頭笑瞭:“哦,我明白瞭,戚二嫂這是要給海九年喝酒解心煩呢。”
“我是給我自己解心煩。”
在王鍋頭殺羊的工夫,戚二嫂自己跑到海九年的院子通知人去瞭。
太陽落山的時候,戚二嫂院子裡大灶上的羊肉鍋已經滾開瞭,咕嚕咕嚕地響著泛著泡沫。刁三萬是第一個走進戚二嫂院子的客人。一進院門就扯開嗓門喊起來:“好香的羊肉啊,在我們傢的院子我就聞到香味瞭!”
刁三萬把正拿著鐵勺子在鍋裡撇肉沫的王鍋頭推開,把王鍋頭手裡的筷子奪過來,在鍋裡像用叉子似的把兩隻筷子伸進鍋裡叉起瞭一塊肉。
“這肉才翻瞭兩個滾呢。”王鍋頭喊著要奪刁三萬手裡的肉。
可是刁三萬機靈地一閃身子把肉塊咬在瞭嘴上。冒著熱氣的羊肉燙得刁三萬直皺眉頭,眼睛都流出淚來瞭。他丟掉筷子,兩隻手倒替著很快就把拳頭大的一塊羊肉撕咬著吞進瞭自己的肚子。滾燙的羊肉燙得刁三萬直翻白眼。
“你這個貪吃鬼兒!”王鍋頭笑著罵道,“像你這個吃法總有一天羊肉得把你噎死。”
“你不知道……別人傢的羊肉吃起來分外香。”
一陣風卷殘雲,一隻二歲口的羯羊即被一大群駝夫漢子掃蕩瞭個精光。酒足肉飽之後漢子們都坐在地上聊起瞭大天。
海九年躺在院子裡的一堆嫩草堆上,高高地蹺著二郎腿扯開嗓門唱起來:
娘老子年輕死得早,
十三上攬長工誰知道?
二鬥子一看九哥唱瞭他也跟著唱:
清湛湛涼水撲上一層土,
沒娘老子的娃娃誰收留?
柳笆庵子石板門,
無爺娘的地方咋安生!
胡德全見古海和二鬥子都唱開瞭,覺得自己的嗓子也癢癢得難受,跟著唱起來。於是許多粗嗓子、細嗓子都加進來。混聲的合唱變得雄渾博大,西北風把歌聲帶到很遠的地方。五裡外一個放羊的老漢聽到歌聲受其感染也跟著唱起來:
半夜刮瞭一股清冷風,
沒娘沒老子誰心疼?
二餅餅車膏麻油,
事緣兒逼得走這路。
房後長得一苗通天樹,
不走這路事箍住。
城墻上跑馬扭不回頭,
遠瞭近看沒有一條路。
……
狂野豪放的民歌把駝路漢子內心的積鬱釋放到瞭山野上,釋放到瞭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