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幾年前牛剛帶領的駝隊消失在毛爾古沁峽谷以後,這是第二次,毛爾古沁峽谷再次吸引瞭歸化商界、駝運行所有人的目光。就連歸化城內的雞毛小店的店主,牛橋邊上釘鞋的鞋匠都明白,遠在千裡之外的那個峽谷正是阻隔在歸化通往烏蘭木圖大道上的障礙!誰若是把毛爾古沁峽谷的秘密拿到手,誰就等於是拿到瞭錢櫃子的鑰匙。
還是在胡德全請海九年吃飯那次,海九年就看出瞭毛爾古沁峽谷埋藏有巨大的商業潛力。憑著生意人的直覺,他感受到瞭毛爾古沁峽谷的現實意義。但是他跟誰也沒有說。就連他的把兄弟二鬥子他也沒說,也沒跟王鍋頭說。隻他一個人悄悄地推波助瀾,籌劃著,醞釀著,推動著。所有的輿論都把毛爾古沁峽谷描述成一個恐怖、神秘的所在!註定是有山神守護著,除瞭海九年沒有人能通得過。當這種輿論傳播開來的時候他就巧妙地推動它。
在歸化城從萬駝社到羊馬社,從歸化的著老商會到通司商會,從各大字號到市井民間,大街小巷到處在議論毛爾古沁峽谷的事情。
結果渲染在人們的心裡發生瞭作用,後來就連海九年身邊的二鬥子也被這渲染弄迷糊瞭。有一次,是個夜晚,二鬥子從歸化城回來,他直接把問題丟給自己的把兄弟:“我問你個話……”
海九年已經睡瞭,迷迷糊糊地說:“你能有什麼要緊事,明天再說吧,我困瞭!”
“是要緊事。我問你,你說毛爾古沁的事是怎麼回事?”
“什麼意思?”
“你給我交個實底,到底有沒有山神守著?”二鬥子情緒很激動地說,“整個歸化城裡全都吵翻瞭,都說是……”
“當然有……”
“哼!還不肯告訴我呢,還說什麼結拜的把兄弟呢。算瞭!你以後再也別叫我做什麼瞭。我不是你的兄弟!你也不是我的哥。咱們各走各的路。”
二鬥子氣呼呼地睡瞭。
過瞭一會兒海九年見二鬥子沒瞭動靜就叫他:“二鬥子,生氣瞭?”
沒有反應。
海九年又叫瞭一聲還是沒有反應,他知道二鬥子是認真瞭。他索性不再睡瞭,在被窩裡趴著點上瞭一袋煙抽。
“好!我就告訴你——那毛爾古沁峽谷並沒有什麼山神守護,當然也沒有什麼咒語。隻是它有一個秘密,我知道瞭……”
二鬥子也在被窩裡爬起來,也點著瞭一鍋煙,聽著。
“那為什麼牛領房的駝隊會被統統活埋瞭?”
“其實道理很簡單。”
“什麼道理?”
“我說!你要是膽敢把秘密說出去一句,我就拿宰牛的刀把你的舌頭旋下來!”
“我不說!”
“其實很簡單,就是經過峽谷的時候不要弄出動靜!一點動靜都不能有!”
“原來是這樣……”
“就是這麼簡單。”
“可是當大傢都說你掌握瞭毛爾古沁峽谷的咒語的時候,”二鬥子說,“你也跟著這樣說呢……”
“你不明白嗎?”
“不明白。”
“我就這樣說,說得越玄乎越好!”
“哎呀呀!我想明白瞭——你是要把毛爾古沁峽谷的秘密掌握在你一個人的手裡,靠著它來發大財啊!你是故意把毛爾古沁峽谷的事說得玄而又玄,隻有你能通過,除瞭你誰也不敢靠近。”
“我就是設的這個局!”
“對呀,我們為什麼不呢?”二鬥子恍然大悟,“眼見著白花花的銀子就在手邊,不賺那不是傻啊?”
“機會來瞭就得把握住。”海九年說,“我正琢磨著要給毛爾古沁峽谷的守護神蓋座廟。”
“哇呀!到哪兒找那麼多銀子?”
“你不用著急,我隻不過是蓋一座小廟。”
在蓋廟的銀子還沒有籌齊的時候,海九年就請王鍋頭專程趕到毛爾古沁峽谷,勘測風水。兩人騎兩匹快馬,三天就到達毛爾古沁峽谷。這大概是王鍋頭一生中所做過的最為重要的事情瞭。過去他隻是為個人修建住房看看風水,為婚喪嫁娶算算命,都屬於小打小鬧。現在可是做瞭大事瞭,擔當重任瞭。老頭子不辭辛苦,圍著毛爾古沁峽谷的東口繞瞭好幾遍,把每一塊地皮都看過瞭,最後確定瞭建廟的位置。
蒙古草原的氣候隻給瞭他三個月的時間。節令一過草原上就會寒流襲來,到時候蓋房子的事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做瞭。
建廟的位置選在瞭毛爾古沁峽谷的東口,靠北側一點的地方。海九年決定建造一座三開間的廟宇。海九年委托王鍋頭在二百裡外的一個名叫呼和毛道的草原集鎮上購買瞭八萬塊磚、六萬塊瓦。呼和毛道距離毛爾古沁峽谷南口是二百八十裡。監工的任務給刁三萬,海九年命令他一個月內把八萬塊磚和六萬塊瓦交在王鍋頭的手上。之所以要在距離毛爾古沁峽谷二百八十裡地那樣遠的地方起土燒磚燒瓦,據說是因為害怕驚動瞭毛爾古沁峽谷的神佛。
一個月頭上刁三萬果然如期完成八萬塊磚的任務。運輸的難題落到瞭王鍋頭的身上。王鍋頭想出一個特別的辦法,他利用羊群來搬運磚瓦。浩浩蕩蕩的羊群從草原上開過去,每一群五百隻,每群之間隔有兩裡地的光景。羊群蕩起的塵埃就像降落在地面上的灰色的雲彩飄浮著,移動著。在不到二十天的時間裡,羊群就像一條活動的鏈子把集鎮與毛爾古沁峽谷連接起來瞭。整整三千隻羊,分開六群,絡繹不絕。
毛爾古沁峽谷口搭起瞭一片白色的帳篷,牛車和駝隊拉來瞭木料,二鬥子監督著雇請來的牧民趕著幾十輛勒勒車為工地拉水。
從歸化帶來的二十名熟練的工匠,在胡德全的帶領下,日夜不停和泥砌墻,修窗蓋瓦。一個月又二十天的時間之後,古海高興地看到一座宏偉的廟宇在毛爾古沁峽谷的東口外矗立起來。紅色的墻、綠色的瓦、黃色的屋脊,完全可以用“金碧輝煌”來形容。
建廟監造者是王鍋頭。
這是一支海九年能夠信任的隊伍,是一支搞駝運的駝幫,現在卻擔當起建築廟宇的任務。海九年不用外人,專門為瞭給毛爾古沁廟制造神秘感,而且建廟的整個建築過程也不允許外人靠近。
海九年的目的達到瞭。在毛爾古沁峽谷建廟宇的事促使神秘的傳說又一次在歸化城掀起議論的高潮。神秘的氣氛把整個事件籠罩著。
一個夏天造成廟宇。
不久,海九年帶著貼蔑兒拜興的駝隊秘密地通過瞭毛爾古沁大峽谷的消息就在歸化城裡城外傳開瞭。
二
暑伏天,天氣悶熱得厲害,從早上太陽就像一個巨大的火球懸掛在村莊的上空,熾熱的光線直瀉而下炙烤著大地。草尖都給曬焦瞭,一整天人們都躲在屋子裡不敢出去。過瞭幾天,灰色的雲彩就從四面八方向歸化城聚來,接著就下起瞭大雨。夏天的日子對貼蔑兒拜興村來說,是既悠閑又散漫的。
在那些日頭暴曬和大雨滂沱的日子裡,二鬥子還有胡德全、七哥、王鍋頭這些人都聚在海九年的屋子裡,大傢圍坐在寬敞的大炕上聽海九年講述他在俄羅斯所經歷的有趣的事情。
許多漫長的白晝和短促的夜晚就像流水似的滑過去瞭,異域的奇異風情深深地吸引著人們的註意力。
戚二嫂到海九年院子裡來瞭。那是一個下大雨的日子,戚二嫂兩手撐著一個駝毛口袋在頭頂上擋著雨跑進瞭海九年的屋子。屋門咣當一響,大傢看見戚二嫂出現在眼前。那時候大夥正在被海九年講述的故事引逗得哈哈大笑,也不知道是為瞭什麼,看見戚二嫂進來大傢立刻都止住瞭笑。
戚二嫂臉漲得通紅,兩隻腳拼命地在地上跺著。
海九年問:“戚二嫂,有什麼事嗎?”
這話顯然問得非常蠢,戚二嫂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二鬥子幫著戚二嫂把尷尬的局面打破瞭:“戚二嫂,我們正在瞎聊呢。你也上炕來吧。”
“不瞭,該是做飯的時候瞭。”戚二嫂說,“俺來找海掌櫃要面起子,還是去年走外路的時候俺就托他帶點胡楊淚回來,那玩意兒起面可比面肥好使呢。”
海九年哼哼著站起身跳下瞭炕,他走到瞭擺在地上的紅躺櫃跟前,揭開櫃蓋兒翻騰著。等海九年把腦袋從櫃蓋下抬起來的時候,發現屋子裡除瞭戚二嫂已經沒有別人瞭。戚二嫂依舊在當地站著,海九年手裡拿著一個藍花佈的小包裹,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間竟誰也找不到話說。屋子裡的空氣好像一下子凝固瞭,海九年聽見自己“呼哧呼哧”地直喘氣。
“這幾日咋見不著你人影?”戚二嫂輕柔的聲音在海九年聽瞭卻像是擂鼓般的震動,“你是有意躲俺嗎?”
“沒有。”
“那是為甚?俺院子裡是喂著老虎哩還是養著狼呢,能把你堂堂海九年嚇得進也不敢進瞭?”
“俺是跟弟兄們侃大山呢,抽不開身……”
“聊得挺紅火吧?”戚二嫂鼻子裡哼瞭一聲,“你一定給弟兄們說瞭你在草地上和達爾瑪的故事瞭?”
海九年把嘴角繃著不說話瞭,血色在他的臉上迅速地退下去,他的臉很快就變得煞白。
戚二嫂又說話瞭:“你以為俺是那種小肚雞腸的女人嗎?俺說話你咋就不信呢,俺早就跟你說瞭,你從俄羅斯回來的頭一年俺就跟你說瞭,現在俺還是這個說法!俺戚二嫂雖說是一個女人的身子,可俺的心就像男人,俺能容得下人。俺還是早先勸你的那句話,你把山西老傢的媳婦接來,把草原上那個達爾瑪也接來,咱們幾個在一起過日子,有什麼不好?如今你這麼大的傢業,屋裡屋外沒有女人哪能行?反正不管你有多大的傢業你也回不瞭老傢瞭。老傢的路對你算是斷瞭,再也接不通瞭。你就把你娘也接到這邊來,俗話說:哪裡的黃土不埋人。”
海九年愣怔地看著戚二嫂,目光中充滿著疑惑和迷茫。
“你是不相信我的話還是咋的?”戚二嫂說,“這世上真正的好男人女人們都是喜歡的!哪個好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你說……我是個好男人?”
“你不相信自個兒?”
“我……”
“那我就告訴你——你海九年就是一等一的好男人!是百裡挑一千裡挑一的好男人!”
海九年僵直的臉慢慢舒展開來瞭,他笑瞭。戚二嫂感覺到瞭海九年的心思,她挪動著身子向自己喜歡的男人身邊湊。
海九年伸出大手一把就把她攬進瞭懷裡。戚二嫂像面條似的身子在海九年的懷裡扭動著,罵道:“你他媽的……真是要把人折磨死瞭!”
有一天胡德全來找海九年,他的身後跟著一個商人模樣的人。那人胖乎乎的身材,中等個頭兒,頭戴一頂瓜殼帽,身穿玄色長袍,外套一件銀灰色馬褂,馬褂上繡著雲團圖案,做工非常精細。渾身上下收拾得利利落落,一看就是一個精明的商人。商人跟在胡德全身後走進海九年的院子,一進屋門就雙手抱拳施禮:“海掌櫃,俺這裡給你請安瞭!”
屋子裡的人都笑起來。
原來海九年不在傢。坐在他傢的炕上的是二鬥子與幾個弟兄,正在喝酒,看見有客人進來二鬥子慌忙跳下炕。
“是哪來的客人?”
“這是賈掌櫃。”胡德全簡單地介紹著客人,問二鬥子,“怎麼不見九年?”
二鬥子說:“九年哥進城辦事去瞭,他去萬駝社瞭。”
“真是不巧,俺是專門來拜訪貼蔑兒拜興村新馱頭的。”
“一塊兒喝兩杯。”
“不瞭,既然海掌櫃不在,我就告辭瞭。”
二鬥子哪裡知道找海九年的賈掌櫃正是大盛魁負責交際部的賈晉陽賈掌櫃。
過瞭大約半個月,賈晉陽再次走進瞭貼蔑兒拜興村,這一次仍然沒有見到海九年。還是在海九年的院子外面賈晉陽就被二鬥子給擋回去瞭。
其實那天海九年就在村子裡,他就在自己傢的大炕上與一幫駝夫漢子們賭錢耍呢。二鬥子從屋子裡出來尿尿的時候看見瞭來訪的賈晉陽。二鬥子把賈晉陽堵在瞭院子的柵門外邊,二鬥子一邊系褲子一邊問道:“你是賈掌櫃吧?”
“我是賈晉陽。前次咱們見過面的。”賈晉陽客氣地說,“我想見海九年海掌櫃!”
“海掌櫃不在!”
“敢問海掌櫃哪裡去瞭?”
“上橋去瞭!”
賈晉陽還想問點什麼,就看見跟在二鬥子身後的兩隻藏獒躥來躥去地直朝他咆哮!血紅的大嘴裡噴出的腥味十足的黏液都濺到他的衣衫上瞭。兩隻藏獒似乎體會到瞭二鬥子的不耐煩。賈晉陽身後的馬被巨獒嚇壞瞭,嘶叫一聲把前蹄昂起來,受驚的馬把毫無準備的賈晉陽帶倒瞭。掙脫瞭韁繩的馬在村道上狂奔著,它斜著身子奔跑著,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瞭村道的拐彎處。
賈晉陽急忙爬起來去追趕自己的坐騎。
三
在喧囂動蕩的歸化地方,道臺張國筌是一個十分活躍的人物。他在歸化多年與商人打交道,可以說是已經入瞭商場這一門道,同時也喜歡上瞭這一行。做官做到多大是個頭。俗話說:官場兇險,不貪吧沒意思,貪吧又有風險。既然看出瞭商場上的奧秘何不在商場上正大光明地賺銀子呢!反正千裡做官為瞭吃穿,經商做賈也是為瞭掙錢,都是一回事。把這道理想通之後張國筌就假托別人的名義開設瞭一傢商號,取名“京履全”。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京履全”和張國筌的弟弟張國泰開設的“京履泰”是一個系列的買賣,在歸化屬於聯號。“全”則是“筌”字把竹字頭隱掉瞭,為的是避諱,遮人耳目。
過去張國筌做生意是半遮半掩,羞羞答答,現在是明目張膽。張國筌白天在道臺衙門升堂辦公事,晚上到自己的店鋪裡去點貨攏賬。白天是吃瞭原告吃被告,晚上是既收利潤又收股份。正所謂宜官宜商,如魚得水。人都說歸化市面越來越糟,其實那是對華商說的,對於俄國商人來說市面是越來越好,對於張國筌來說也是越來越好。你想啊,他不但收大清商民的銀子還能收到俄國的、英國的、法國的、比利時的、日本商人的奉送。什麼英鎊、盧佈、法郎等花花綠綠的票子都往他的衣袋裡跑,簡直可以用“財源滾滾”來形容。
不久張國筌就看中瞭做外番生意最能賺錢。他在宴美園擺下一桌酒席宴請歸化通司商會會長王大掌櫃。雖然說歸化道臺衙門與大盛魁歷來交往不少,可是接到張國筌的請帖,大掌櫃還是覺得有些突兀。他問賈晉陽:“你沒間問送請帖的衙役,張大人有什麼事要差咱做嗎?”
“我沒問,”賈晉陽說,“我是話說得突兀有些不大方便……”
晚上大掌櫃和張國筌見面不久就明白瞭,原來張國筌是要加入歸化通司商會!
未等酒過三巡,大掌櫃就問瞭:“張大人有什麼吩咐盡管直言。”
“我有一個想法,不知妥當不妥當?”
“請講。”
“歸化通司商會可否接納小號?”
“什麼小號?”大掌櫃一下沒有明白張國筌的意圖。
“嘿嘿……王大會長就不要揣著明白裝糊塗瞭。”
“請大人言明。”
“不就是下官開設的那傢‘京履全’麼!”
“大人是說‘京履全’要加入通司商會?”
“正是!”
“大人不打算做鋪面生意瞭?”
“這個……”
“別忘瞭,歸化通司商會和歸化耆老商會曾經有約定的……”大掌櫃說,“凡是通司商會的商號一般是不再做鋪面生意,尤其是不在歸化地方再做鋪面和零售。”
“這個規矩……我倒是不很清楚。”
“這規矩由來已久瞭!”大掌櫃說,“沿襲怕是有一百年不止瞭。”
“哦,是這樣……”
“張大人到任歸化道畢竟時間不長,對商界的事不是很清楚。依我之見這通司買賣張大人最好是不做。”
“為什麼?”
“人人看著外番生意掙錢容易,其實內中的麻煩和為難局外人是不知道的。”
“這些年不是有很多商號加入瞭通司商會嗎?少說也有五六十傢!就連你們大盛魁的東傢史靖仁也加入瞭,難道說這些人都吃愣瞭?”
“不僅僅是麻煩和為難,更厲害的是風險。一旦有個時局變化,社會動蕩就怕是會落個一敗塗地的下場。鋪面零售好歹還能有個本錢收回,而通司生意一旦出事就連底錢也收不回來!這些人不是吃愣瞭,一窩蜂似的跟著做通司,是他們吃得太精瞭!”
“精明好哇!”
“精明過頭就是災禍。”
“嘿嘿!大掌櫃你就不要嚇唬我瞭。”
“我為什麼要嚇唬張大人呢,我隻是勸大人做事考慮周全一些。”
“不能隻管你們掙大錢,光讓我看著啊!”張國筌說,“有飯大傢一起吃麼!”
“好吧,該說的話我已經都說瞭,是進是退張大人自己決斷。”
“好,我就做通司瞭!”
“那您能遵守通司的規矩?”
“大掌櫃是說不做零售?”
“對。”
“我遵守,一個月之內我就把‘京履全’的鋪面收瞭。”
從此張國筌又以“京履全”加入瞭歸化通司商會,躋身外番生意的市場。但是大掌櫃對於張道臺的生意前途並不十分看好。在返回城櫃的當晚,賈晉陽問起張道臺的事,說:“張國筌這個人也太精明瞭吧,如今他又看上通司買賣瞭。”
大掌櫃說:“我看他未必就能做得成。”
“他有道臺官銜,到哪都給他開方便。”
“也不盡然。”大掌櫃說,“通司買賣跟地方坐商零售不一樣,坐商的活動范圍就好像是一座湖,而通司生意的范圍就像是大江大河。大江大河經過的流域廣泛,很多時候和很多地方,歸化道臺的官銜用不上。”
“到喀爾喀就一錢不值。”
“業務也不同。”
“風險也大!”
……
張國筌卻是信心十足,手腳麻利地把京履全的鋪面生意收拾瞭,派人往湖北采買茶貨。他在以一個通司商人的眼光看待事情瞭!
以通司商人的眼光張國筌看到瞭什麼?他第一眼就看到瞭毛爾古沁峽谷!他很快就把毛爾古沁峽谷和邊境小鎮烏蘭木圖的道路弄清楚瞭。那是一條直接通向俄境的捷徑,是一條繁華的走私通道。無論是在歸化還是在伊爾庫茨克,這在商人們之間已然是公開的秘密。每天來往於這條駝道上的駝隊狗吠聲和駝鈴聲互相都可以聽得見。隻是避免見面,免得大傢尷尬。從烏蘭木圖這座坐落在薩彥嶺南麓的中國邊境小鎮向北,穿越八十裡的山溝就是俄羅斯的境地,再往前走一百裡就可到達東西伯利亞的重要城市比斯克。而這條新的道路正是在北京的俄羅斯公使與大清朝政府談判的重要內容,就俄羅斯商人來說開辟這樣一條新的商道,要比從恰克圖入境節省將近一千裡地的路程,當然是更便捷瞭。
而哈喇沁山就像是這條新駝道上的一個關口、一把鎖子、一個巨大的障礙。這座山西南東北走向,全長八百裡,橫亙在草原上。毛爾古沁峽谷就像這把巨大鎖子的鎖眼兒,越來越顯示出它的重要。張國筌決定先從毛爾古沁峽谷的秘密下手。依他的想法,隻要把毛爾古沁的秘密拿到手,就占據瞭別人不具備的優勢。當市面上人們對貼蔑兒拜興村的駝隊闖通瞭毛爾古沁峽谷的傳聞將信將疑的時候,張國筌就想著來個捷足先登,他寧願相信傳聞是真實的。他當然不知道闖通瞭毛爾古沁峽谷的人不是胡德全,他當然也不知道海九年這個人。恐怕這也正是張國筌的過人之處吧。應該承認張國筌是個聰明人,是個“人才”,不然怎麼能夠做到在歸化道臺衙門既撈瞭不少好處,又養小妾又玩名妓,最後朝廷審計他還能得個“卓異”!
在萬駝社胡德全遇上的一件事讓他想不通,很覺羞辱。回到村子裡,胡德全把自己的鬱悶告訴瞭海九年:“他媽的!”胡德全罵起來,“你說說這叫怎麼一回事?!原來咱們辛辛苦苦運的貨到頭來卻連真正的貨主是誰也搞不清楚,完全被蒙在鼓裡!”
“怎麼回事?”
“萬駝社發給我們的貨原來說貨主是托博爾斯克公司的。”
“是啊!”
“可是駝隊一過烏蘭木圖山口,貨主就變成元盛德瞭。”
海九年並未感到意外,這中間的奧妙其實他還是在大盛魁商號做夥計的時候就知道。但是他說:“誰給咱銀子咱就給誰運貨!少操那份閑心。”
“話是這麼說,可是要是貨主交給你的是大煙怎麼辦?”
“就是這麼回事,俄國人找到宇文社長,雙方簽瞭合同,托博爾斯克公司付瞭銀子,宇文社長就把貨交給我們貼蔑兒拜興瞭。”
“原來我們掙的是中國人自己的銀子。”
“不是咋得!”
“海掌櫃,毛爾古沁這條新路如今可是越來越惹人眼目瞭啊。”
“是啊,惹眼瞭。”海九年像回聲似的回答著,說,“還要更加惹眼呢!”
“看來世事是在變啊。”胡德全說出自己的憂慮,“有朝一日恰克圖要是真的廢瞭,俄國商隊都走烏蘭木圖,那大清國的商人還吃什麼?”
“那樣一來大清商人的利源就要被奪去瞭。”
“你懂得真多!”胡德全說,“對瞭!俄國人還打聽你呢。”
“我有什麼好打聽的?”
“不是對你感興趣,是對你手裡攥著的秘密感興趣。”
“我有什麼秘密?”
“難道說毛爾古沁峽谷還不算是秘密嗎?”
“其實毛爾古沁峽谷對大清商人和俄羅斯商人都是一樣的重要。”
“是這麼個理。”胡德全說,“如今的萬駝社可是不比從前,你自己親自去看看,進進出出的很多是外國人,什麼俄國人、德國人、英國人……”
“往後接貨得留個心眼兒瞭。”海九年說,“不管咋說咱也是中國人,做事咱得向著中國人自己。”
胡德全又接到一個帖子,有人邀他到宴美園吃飯。
胡德全如約來到宴美園。走進訂好的雅間後胡德全先是吃瞭一驚,坐在那裡的正是天義德二掌櫃段靖娃。段靖娃何許人!那是天義德負責交際的掌櫃,經常在市面上看到的。隻是地位懸殊他接觸不上,沒有過過話。胡德全趕忙點頭彎腰地道歉:“對不住……我走錯門瞭!”
胡德全就要外退,被段靖娃喊住瞭:“胡馱頭,你別走啊!”
胡德全返回來瞭。
“來,坐坐坐。”就聽段掌櫃說,“沒錯!你沒走錯門兒,今兒個就是我專門設宴請胡馱頭。”
“我已經不是貼蔑兒拜興村的駝幫馱頭瞭……”胡德全說著,他還是不敢相信。站在那裡呆瞭好一會兒,盯著段掌櫃看。
“發什麼愣?還不快坐!”
胡德全坐下瞭。倆人一邊扯閑篇,一邊喝酒。
三杯酒下肚段掌櫃把話頭轉到正題上來瞭:“胡馱頭,我想跟你打聽個事兒。”
“什麼事段掌櫃盡管吩咐就是,不必客氣。”胡德全說,“但我早已經不再是貼蔑兒拜興村的駝幫馱頭瞭,新的馱頭是海九年。”
“我想問問毛爾古沁的事……”段掌櫃說,“是不是你們貼蔑兒拜興村的駝隊真的踩通瞭那條道路?”
“這個……”胡德全吞吞吐吐地回答,“那得問海九年。”
“那市面上傳錯瞭?踩通毛爾古沁峽谷的不是貼蔑兒拜興村的駝隊?”
“是倒是,”胡德全解釋說,“是另一支駝隊……我們貼蔑兒拜興村有許多支駝隊。”
“哦,我明白瞭。那麼你說的海九年是個什麼人?”
“他是我們村裡一個新的馱頭,一個新的駝戶掌櫃。”胡德全認真地說,“有關毛爾古沁大峽谷的秘密隻有他一個人知道。”
“哦……”段掌櫃沉吟著,說道,“這麼說毛爾古沁大峽谷的秘密你是不知道瞭?”
“我真的不知道。”
段靖娃掌櫃不再說什麼,隻是不斷地斟酒勸酒。倒是胡德全沉不住氣瞭,說:“要不我把海九年給段掌櫃請來?”
“就怕他不肯見我。”
“試試吧……”胡德全說,“他一個駝戶掌櫃有什麼瞭不起!段掌櫃肯見他那是抬舉他。”
“好,你若是能把海九年請來最好!”
事情說定,又喝瞭兩杯之後胡德全就知趣地告辭瞭。
走出宴美園拐上瞭小南街,胡德全想起一件事,轉身去追趕段掌櫃。氣喘籲籲地跑瞭有兩條街,胡德全趕上瞭段掌櫃的轎車。段掌櫃撩起轎簾問:“胡掌櫃,什麼事?”
“我是想問……”胡德全大喘著氣說,“段掌櫃是要見海九年人呢,還是要他的秘密?”
“人麼……”段掌櫃思忖著,“當然說到底我是要知道毛爾古沁大峽谷的秘密!”
“好,那我就明白瞭。”
胡德全明白什麼瞭?他明白現如今毛爾古沁值錢瞭!他以為這事恐怕海九年還蒙在鼓裡呢。趁海九年不清楚的時候他把秘密弄到手,轉手就能賣個好價錢!這個行走在駝道上的粗人預感到發財的機會來瞭。
連胡德全自己都弄不明白,究竟是為瞭什麼,好運一個接一個地找到他的頭上來。天義德的段掌櫃請他吃飯過後不久他就又接到一個請帖。帖子是歸化城道臺衙門一個差役專門騎馬到貼蔑兒拜興村來送的,也是請他喝酒,隻不過請客的地方由宴美園變成瞭緊挨著美人橋的佳和園!
一個衙役提前在二樓雅間等著胡德全。
胡德全一看場面,心下就有點慌張,問:“是哪位大人這樣鋪排?”
衙役笑道:“一會兒你就知道瞭。”
“這麼大鋪排就怕我受用不起!”
“受用得起!”
八個涼菜已經在桌子上擺好,四葷四素。衙役給胡德全沏瞭茶陪他說瞭一會兒話,聽見屋外有腳步聲就走過去拉開瞭門。就見一個衣著整齊的男人走進瞭雅間。黑緞面兒的瓜殼小帽,額上鑲著一顆灰藍色的寶石閃閃發光,白凈面皮堆著笑,鼻下是兩片修剪整齊的髭須。灰色的綢子大褂外套一件小巧的坎肩,坎肩滾著金絲的邊兒。渾身上下一塵不染……未等衙役介紹,胡德全眼睛一亮認出瞭來人,脫口說道:“啊,原來是道臺張大人到瞭!”
說著胡德全就要屈膝下跪。
“免禮!”
張國筌趕忙拉住瞭胡德全。
衙役在一旁笑道:“胡掌櫃,這下你該明白瞭吧,不是我。是張道臺張大人在找你!這桌餐也是張大人出的銀子,定的菜。”
張國筌把那個衙役打發走瞭,又叫瞭兩個容貌姣好的傭女來傭酒。也是酒過三巡,張國筌把一個沉甸甸的羊皮小囊放在瞭桌子上。
“什麼呀?”傭酒的傭女故作驚訝地問道。
張國筌輕描淡寫地說:“是些許碎銀子。”
“哇呀!這麼沉啊——”傭女誇張地叫道,把銀子放在手掌上掂瞭又掂,“怕是有三十兩吧?”
“是五十兩。”
“謝道臺大人!”胡德全趕忙站起身道謝。
張國筌笑著搖搖頭:“胡掌櫃不必驚訝,我們坐下慢慢說。”
說著話,八道熱菜一個接一個端上來,都是胡德全不曾見過的上等好菜!兩個人邊吃邊喝邊聊。
張國筌把自己躋身歸化通司商會的過程講與胡德全聽,之後語重心長地說道:“我國筌雖說在歸化多年,可是說到經商尤其是做通司買賣可還是個新手,今天就是特意來向胡掌櫃請教的。”
“哪裡!不敢當不敢當!”
酒酣耳熱之際張國筌道出瞭心裡話:“胡掌櫃,你在江湖名聲頗大,我十分仰慕,我們合起手來做事怎麼樣?”
“好哇,隻要張大人不嫌棄我就是。”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張國筌微笑著直點頭,“既然這樣往後的事情就好說瞭。”
“好說好說。”
“我想問問毛爾古沁峽谷的事……”
已經經過天義德段掌櫃一番開導,胡德全沒等張國筌把話說完,就明白張大人是要他做什麼瞭。張國筌和段掌櫃一樣都是要他設法把毛爾古沁峽谷的秘密搞到手。張國筌對兩個傭酒的傭女說:“把銀袋打開!”
羊皮小包當場在炕桌上打開來!白花花的小銀坨子個個在閃光,照亮瞭胡德全的眼睛。
張國筌說:“你們兩個每人先拿一個小坨銀子。”
“哇!太好瞭!”兩個傭女把銀坨搶到手,端詳少頃就裝進自己的衣袋裡瞭。
“喝酒喝酒!”傭女興高采烈地往酒杯裡斟滿酒,也不要胡德全自己動手,由她們端著輪流端到胡德全的嘴邊喂他喝。胡德全推拒著,哈哈大笑著一連喝瞭三大杯,於是就覺得耳熱心跳興奮起來。他聽見張國筌對兩傭女說:“你們不能光是為胡馱頭勸酒,一會兒更要好好伺候才是!”
“明白!”
“張大人放心!”
“胡掌櫃有多大勁兒就讓他使出來吧,我們姐倆保證對付得瞭!”
“弄他個渾身酥軟!”
……
張國筌覺得火候到瞭,擺擺手把傭酒的傭女支出去。
張國筌親自把屋門關好,回來在桌旁坐下。
“說件正經事,”張國筌挨近胡德全,“我想知道毛爾古沁峽谷是怎麼回事。”
“我知道……”胡德全的舌頭已經不怎麼靈活瞭,話語含混地問,“張大人您肯出多少銀子吧?”
“你先告訴我這事是真是假。”
“假不瞭!我拿自己的腦袋擔保。”
“好,我出這個數!你把毛爾古沁的秘密給我。”
張國筌伸出巴掌,大張開五根指頭。
“五千兩嗎?”
“五百!”
“笑話!”胡德全搖頭。
“怎麼?你嫌少哇?”
胡德全毫不猶豫地撒著謊:“別人已經給到三千兩瞭!”
“那……”
“不過我看在您是當今歸化的道臺,少出五百兩銀子就成交。”
“這是做買賣嗎?”
“多新鮮,你以為是在你的公堂上嗎?”
“好,好!”張國筌說,“兩千五百兩說定瞭。”
“說定瞭!”
“什麼時候交貨?”
“交什麼貨?”
“你不是說我們在做買賣嗎?毛爾古沁的秘密就是我們之間正在交易的貨物啊!”
“啊哈哈哈!……”胡德全大笑起來,“您就等好消息吧,五天之內我一定把‘貨’交在大人的手上。”
張國筌下帖子請貼蔑兒拜興村的胡德全吃飯,這是實施計劃的第一步。堂堂歸化道的道臺親自請胡德全一個小小的駝幫掌櫃吃飯,這事不但讓胡德全興奮瞭好幾天,就連貼蔑兒拜興整座村子也都跟著興奮瞭好一陣子!
當二鬥子把這事說給海九年,海九年聽瞭隻是笑而不語。
四
這是一個陽光充足的日子,上午海九年出現在歸化城。他騎著自己的寶貝青驄馬穿過大街來到駝橋。青驄馬打扮得鮮光亮麗,脖子上的紅銅串鈴一路叮叮當當響著走過瞭街道。許多人不由得停下腳步欣賞海九年的駿馬。海九年把青驄馬拴瞭,走進駱駝堆兒裡。許多牙紀包圍過來熱情地招呼他:“海掌櫃!”
“買駝嗎?”
“看我的駝。”
“看我的!”
“我的駝全都是純種的科佈多種,有一峰雜駝我包賠!”
“我看看……”
下午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海九年回到瞭貼蔑兒拜興村,他的身後串著一大串駱駝。他把新買的駱駝牽進自己的院子,看見胡德全從院子的一個角落走出來瞭:“我候你很久瞭,海掌櫃!”
“有事嗎?”海九年問,“你怎麼回事,兩手兩胳膊的血呀?”
“我在殺牛呢,我殺倒一頭糟牛。”
“怎麼跑到我的院子來殺牛啦?你不怕我跟你要地皮錢?”
“不怕你要什麼錢,”胡德全說,“今兒個我就是來請你吃飯的。”
“請我吃飯,很新鮮呀。”
“不新鮮。”胡德全說,“牛肉早就在我傢的大鍋裡燉上瞭,這會兒怕是快熟瞭。”
“呵呵,好事情呀。胡掌櫃請吃飯,我都聞到香味瞭。”海九年把青驄馬牽進馬廄裡,“不知道胡掌櫃還請我吃什麼?”
“就吃牛肉!”
“哇哈!你把我看成什麼瞭?能吃得下一頭牛?”
“我殺倒一頭牛是……為瞭鄭重。”
“你我都是些養駝戶,能有什麼鄭重的事情?”
海九年把馬牽進馬廄,沒有立刻出來。他在馬廄內給馬卸套繩呢。
胡德全很殷勤地幫助海九年把新買的駱駝圈進院子,跑著把院門關好。他跟在海九年的身後來到馬廄跟前。胡德全就站在馬廄外面跟海九年說話。
看到海九年回來,不少村人沿著村道從四面八方聚過來。胡德全要請海九年吃飯的消息早就傳出去瞭。刁三萬等人圍著海九年新買回來的駱駝觀察著,議論著,似乎並沒有把吃牛肉的事太放在心上。
隔著矮墻有刁三萬問胡德全:“胡掌櫃!你請海掌櫃有沒有我們的份啊?”
“都有份!”
“哇!好哇!”
又有人提出新的問題:“不知道海掌櫃賞不賞臉啊?”
“海掌櫃去嗎?”
“我去!”海九年從馬廄裡走出來瞭,沖著大夥兒說,“為什麼不去呢?有好酒好肉的不去吃傻瞭啊?”
“哈哈……”
眾人全都笑起來,相隨著歡歡喜喜地往胡德全傢去瞭。
海九年跟著胡德全往他的傢走去,一路上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你是想玩什麼把戲嗎?”
“沒什麼把戲,”胡德全說,“咱哥倆聊談聊談!”
“哼,小題大做。”
說話的工夫許多同村的漢子還有一些半大的孩子都不請自到瞭。大傢圍在胡德全傢的院子裡,說笑著。孩子們追逐著打鬧著,像過節似的。
刁三萬很客氣地問胡德全:“要幫忙嗎?”
“不要!”胡德全回答著從刁三萬面前走過去瞭。他的手裡提著一個不算大的炕桌,把炕桌擺在瞭海九年的跟前:“海掌櫃——請坐吧!”
海九年坐下瞭。其餘的人就都是自助瞭,有凳子的搬凳子,有馬紮的搬馬紮,什麼可坐的也找不到就搬來幾塊磚頭或是石頭,放在屁股底下。誰也不在意,所有人的註意力全都被院角大鍋裡的燉牛肉吸引瞭,肉香飄飄,極具誘惑力。
胡德全的老婆、閨女和他的半大小子跑來跑去地為客人把滾燙的牛肉端上來,用的是幾個大盆,就放在小炕桌上。許多隻手同時伸上來抓肉,響起一片唏唏噓噓吭吭哧哧的咀嚼聲,場面十分地熱鬧。桌子旁邊放著一個醬色的大肚子陶罐,想喝酒的人全都自己抱起陶罐往碗裡傾倒。
酒過三巡之後海九年說話瞭:“胡掌櫃,你請我喝酒我也不能白喝你的酒。俗話說:無功不受祿。你說吧,有什麼事你盡管說,不必客氣。”
“不忙不忙。”
又喝瞭一會兒胡德全才小心翼翼地問道:“海掌櫃,我想求您一件事,不知海掌櫃肯不肯給面子?”
“什麼事,隻管說來。”
“我怕海掌櫃駁我的面子。”
“我不駁。”
“那我就說瞭?”
“說!”
胡德全湊近海九年,把嘴巴挪到海九年的耳朵上去瞭。他用很小的聲音說道:“海掌櫃……我想問的是關於毛爾古沁的秘密。”
剛才還在笑瞇瞇地聽著的海九年忽地一下就拉下臉來瞭,說:“胡掌櫃你打聽這個做甚?”
“吃駝路飯的人麼,不關心駝路的事還關心什麼?”
“要是問別的事咱哥倆有話好說,要是問毛爾古沁的事胡馱頭往後就不必張口瞭。”
“我知道,”胡德全說道,“久在江湖上行走的人,我懂規矩的,你放心,我知道這東西值錢,說吧,你說個價。現在我想買你的這條路。”
說著胡德全把袖筒甩瞭甩伸向海九年,他要和海九年在袖筒裡捏手指頭。海九年明白胡德全是要跟自己玩牙紀的把戲,他搖搖頭,他把自己的手伸出去抓起瞭酒杯。胡德全無趣地笑瞭笑把手縮回去瞭,他直截瞭當地問海九年:“我給你二十峰駝,怎麼樣?”
海九年搖搖頭。
“我那可全都是科佈多健駝!”
“不用再說什麼科佈多駝還是朝格爾駝瞭,你給多少我也不賣。”
“我傢的駱駝全歸你……”胡德全還是不肯放棄。
“不用想這事瞭。”海掌櫃堅決地說,“就算是你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會答應你的。”
胡德全被海九年噎得直翻白眼兒,好半晌泛不上話來。
“來,咱們還是喝酒吧。”
海九年給胡德全臉前的酒杯斟滿瞭酒,自己端起酒杯朝胡德全比劃。可是胡德全沒反應,他還是直眉瞪眼地盯著海九年看,像是看一個怪物。
海九年自己把酒幹瞭,放下酒杯說:“你別這麼直眉瞪眼地盯著我看,我又不是一個怪物!”
“你比怪物還要怪!”
海九年嘿嘿地笑瞭:“好,你說我是怪物我就是怪物。”
“我就奇子怪瞭!你一個灰脖子出身的人,落魄得隻差討吃要飯瞭,是我們貼蔑兒拜興村的二鬥子把你搭救瞭。不然你早就吞煙自殺瞭,死得連屍骨也找不著瞭!”
“是。”海九年回應說,“胡掌櫃說的都是事實。”
“既然如此你還有什麼可牛的?!”說著胡德全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瞭,他瞪起瞭眼睛,“現如今稍稍有一點起色就覺得自己是個人物瞭,瞭不起瞭?!”
海九年漲紅的臉迅速改變著顏色,紅暈退去慘白湧上來!臉蛋兩邊的咬肌在皮下滾動,嘴唇哆嗦起來,一雙眼睛早已是滿含憤怒地看著胡德全。
胡德全似乎沒有感覺到海九年的憤怒,他仗著酒勁兒把自己的話繼續說下去:“現在我再問你一句話——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我把我院子裡所有的駱駝一峰不剩地全都給你,你知道多少嗎?”
“我知道。”
“你說出來!”
“你院子裡有健駝五百六十,母駝二百一十,仔駝一百八十,還有八峰種公駝。總共是九百五十八峰!”
“可是你知道我的這些駱駝是怎麼來的嗎?”也不等海九年回答,胡德全繼續說道,“那是我姓胡的從一個賣苦力的駝夫一步步做起的,是我拿汗珠子換來的!現在我全都給你!你把毛爾古沁的秘密給我。”
“我不換。”
“你守著那秘密沒用!你是一個駝戶掌櫃,是一個馱頭,你需要的是駱駝!駱駝越多越好。駱駝是你地位的象征,也是你的財富。隻要有瞭駱駝在歸化地面你就是個人物,駱駝多瞭你就是個大人物!可我和你不一樣,你還不知道吧?眼看著我胡德全就要坐上歸化萬駝社社長的交椅瞭,那駝道對我才最重要,換給我吧!”
“不換!”海九年的態度平靜下來,“咱們再喝最後一碗酒!”
“喝就喝!……別說什麼最後不最後!”
兩人把碗裡的酒幹瞭。胡德全操起酒壺還要給海九年的碗裡倒酒,卻發現海九年已經把酒碗推開瞭。
“你要幹什麼?”
“恕不奉陪!我走瞭。”
“不給面子,是不是?”
“今日這面子我就是不給瞭!”
胡德全看見海九年不允之後,想動粗瞭,直愣起眼睛問:“不識抬舉是不是?”
“我說過瞭,毛爾古沁的事情是我個人的事,就是親娘老子也別想拿走!就這話。”言罷,海九年腳步咚咚地走瞭出去。
“給臉不要臉是不是?”胡德全憤怒的聲音追瞭來。正在吃肉的人們聽到胡掌櫃的怒吼聲都圍瞭過來。
胡德全站起來瞭,噗地把嘴裡嚼著的一條牛肉絲吐出去,操起炕上的蟒皮鞭趕出屋子:“站住!”
海九年在院子中央站住瞭,他扭轉身體看著胡德全:“你想怎樣?”
“想叫你嘗嘗我蟒皮鞭的滋味!”
“七年前我已經嘗過瞭!”
海九年毫不示弱,他霍地撩起瞭衣襟使勁往褲腰帶裡掖著。兩個漢子面對面地互相看著。
酒喝多瞭的胡德全說話帶著酒意,把一句說過好幾遍的話又拿來問:“把毛爾古沁的秘密給我吧!”
畢竟胡德全隻是一個小小的駝幫掌櫃,他的頭腦也很簡單。在他看來一般的駝戶隻要是給些許的好處就肯出賣秘密的。他哪能想到事情竟然是這樣地復雜,看看實在沒有辦法拿下海九年,胡德全要借著酒勁兒大打出手瞭!
“我真的很後悔!”
“這會兒也來得及。”
“那一年,在你剛剛走進貼蔑兒拜興村的時候,我沒把你抽死!”胡德全惡狠狠地說著,把蟒皮鋼鞭在空氣中抽出啪啪的巨響!
“現在也來得及……”
“好!……這話是你說的!”
說時遲那時快,就見胡德全真的把蟒皮鞭抽向瞭海九年。
海九年一個閃身避開瞭。
“這是第一鞭,”胡德全說,“我隻咬你的皮肉……”
第二鞭抽下來的時候,海九年躲閃不及衣服被鋼鞭咬住瞭,隻聽得“唰啦”一聲,他的一隻袖子便從衣服上分裂出來,飄在瞭半空中。
響起的狗叫聲把人們驚醒瞭,有人驚慌失措地喊:“是藏獒!”
“藏獒來瞭!”
像是得到一個命令,所有的人都四散奔逃!剎那間院子裡就隻剩下海九年和胡德全兩個人瞭。
關鍵的時候是二鬥子帶著兩隻藏獒回來瞭!兩隻藏獒喉嚨裡發出令人恐怖的咆哮,同時朝胡德全撲上去。眼看著胡德全就要被獒撕成碎片,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一個高大的身影橫在瞭藏獒的前面。憤怒的藏獒看見熟悉的身影立刻停止瞭進攻。它們看到的正是自己的主人海九年橫在面前!
“嗷呵!……嗷呵!”海九年把自己傢的藏獒喝住瞭,他抬起一隻淌血的胳膊攔住瞭二鬥子。二鬥子憤怒地說:“九哥!你為什麼攔我?”
“是一場誤會。”
“都流這麼多血瞭還誤會哪?”
“是誤會。”
“不能輕饒他!”
“別!”海九年說,“今天是胡掌櫃請客,咱是客人。”“就這樣便宜他嗎?”
“算瞭算瞭!”海九年說,“買賣不成仁義在麼!”
說罷海九年轉身走出瞭胡德全的院子。
五
胡德全沒能把海九年拿下,心情很是鬱悶。不良的情緒延續瞭好幾天,結果毫無來由地胡德全和蹇二沖突瞭一場。在一個傍晚兩個人惡狠狠地打瞭一架。為瞭這一架蹇二掉瞭兩顆牙,而胡德全則差一點付出瞭一隻眼睛的代價。
但是不穩定的情緒似乎並沒有影響到海九年,海九年安穩得很。他似乎很是滿足,把自己關在他的小院子裡,村子裡很少有人看見他的身影。唱社戲的時候村裡人也隻是看見他站在外圍看一會兒就不見影子瞭。在這一點上海九年和王鍋頭很相像,王鍋頭照例是獨來獨往,更像是一隻孤狼。
村子裡每天都有新的駱駝被人牽著走進村子,走進某一戶人傢的大院。對於貼蔑兒拜興村來說這是一個永不衰竭的主題,具有永久的吸引力。
海九年也依照貼蔑兒拜興人的習慣,把掙來的錢全都換成瞭駱駝。
夜裡,在海九年新蓋起來的房子的大炕上,戚二嫂和海九年偎在被窩裡說話。
“……你們做男人的心真狠!一個個全都是沒良心的!”
“為甚罵我?”
“這會你恐怕早就把救命人忘在腦後瞭。”
“你說誰?我的救命恩人?”
“還能有誰?”戚二嫂諷刺道,“我是替草原上那個癡心女人抱不平呢。”
“你是在說達爾瑪?”
“還能有誰?”
海九年不說話瞭。沉默壓迫著海九年,也壓迫著戚二嫂。過瞭好一會兒,戚二嫂長長地嘆息瞭一聲,說:“我的話你也別往心裡去。”
海九年覺得還是找不到話說。
戚二嫂說:“我不嫉妒。你把達爾瑪接來吧。”
海九年猛地拿胳膊肘支起身體看著戚二嫂的眼睛。
“你咋這樣看我?”
“你的話可是真心話?”
“當然。”
“你讓我把達爾瑪接來?”
“對呀。”
“怎麼過?”
“一起過日子唄,這有什麼奇怪的。我早說過,哪個有本事的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
“那我就真的去接達爾瑪瞭?”
“誰跟你開玩笑,把你老傢的媳婦也接來一起過。”
海九年猛地把戚二嫂攬進懷裡,使勁兒地摟著。戚二嫂無力地反抗著,胳膊腿亂掙著,也不知道是痛苦呢還是幸福哼哼著。當海九年再一次將自己的身子爬在戚二嫂身上的時候,他看見戚二嫂眼裡掛著淚。海九年這才愣瞭,急忙停住動作換瞭口氣問戚二嫂:“你咋瞭?”
戚二嫂隻是搖搖頭沒回答。
海九年擰著眉毛翻過身體仰躺在炕上。
“別……”戚二嫂開始動作瞭,她緊緊地抱住海九年的一支胳膊不肯松手,“我什麼都願意,隻要是你高興的事情。”
事情做瞭,但是海九年覺得很沒味道,就像是吃瞭一頓少鹽沒味的飯。
事罷,兩人都沉默著。半夜裡海九年被一陣哭聲吵醒瞭,他把哭成淚人似的戚二嫂攬進自己的懷裡,拿粗糙的大手把可憐的女人臉上的淚水抹去。兩人就這樣一直無言地耗到黎明到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當海九年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瞭,他看見梳洗整齊的戚二嫂斜跨在炕沿兒上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海九年抽抽鼻子問道:“什麼味兒,這麼香?”
戚二嫂笑道:“是飯菜的香味兒,起來吃飯吧。”
早飯吃完瞭,戚二嫂收拾碗筷,海九年坐在窗戶前抽煙。海九年突然聽見戚二嫂說:“下次再走駝道的時候我得找機會見見你那個達爾瑪。”
隔天下午二鬥子、王鍋頭一起陪著海九年走進瞭村北的關帝廟,他們是給關老爺還願的。他們的身後跟著三個衣衫特別的工人,都是海九年從歸化城裡請來的銀匠。
海九年把一個沉甸甸的羊皮包袱打開,裡面是許多黃燦燦的銅。
二鬥子有點舍不得瞭,說:“一百兩銀子買下的銅,就這麼都給泥胎抹上瞭?”
“那有什麼。”
“多可惜,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樣多的銅!”
二鬥子拿手撫摩著銅自言自語:“拉駱駝得走多少趟外路才能掙回來。”
海九年:“你不用廢話瞭。”
面對關雲長的塑像,海九年說:“我海九年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今天我為關老爺還瞭願。請關老爺往後繼續保護我。待我海九年發瞭大財,我一定給你的塑像包一層金衣……”
海九年親自監督,看著銀匠點起爐子,支上砂鍋,準備將銅塊化成銅水。黃綠色的火光把金銀匠人的臉映成瞭奇怪的顏色,怪裡怪氣,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味道。海九年走到大廟外邊。大廟的外面圍觀的人裡三層外三層。
七哥顛兒顛兒地跑著,給海掌櫃搬來一把太師椅子:“海掌櫃,你坐!”
海九年在椅子上坐定,點上一鍋煙抽著,扯著嗓子喊著對在廟內做事的銀匠說:“小心做事,但有閃失我可是不客氣!”
花一百兩銀子為關老爺的塑像鍍銅衣,在貼蔑兒拜興村成為一件盛事。海九年因此而更令全體村民高看一眼。
村人紛紛議論海九年。
“海掌櫃做事就是不一般,有見識。”
“別人有瞭錢隻知道賭博、耍女人,還是人傢海掌櫃有遠見。”
“富貴之人啊!”
蹇三有著特別的看法,他說:“給關老爺塑銅衣這不隻是給海九年個人,這是給全村人帶來福祉的事情。”
於是蹇傢弟兄倆自願頂替海掌櫃監工,輪流守著關帝塑像,晝夜不敢松懈。
三日之後煉銅完成。
為關帝塑像鍍銅身的事完成後,當天夜裡胡德全就在賭攤子上讓賢瞭。他對海九年說:“海掌櫃,你把我身上這個馱頭接過去吧。”
“這個使不得!”
“我是真心實意的。”
“胡馱頭信不過我海某人啦?”
“如今的貼蔑兒拜興村不同過去,雖然說論駱駝的數量你海掌櫃算不上是首戶,可在貼蔑兒拜興村人心裡你是第一個英雄。你說話算話,目光遠大,大夥佩服你。”
“那也不行!”對於胡德全的建議海九年再次堅決地拒絕瞭。
貼蔑兒拜興村的生活仍然是一如既往,宛如大東溝裡的流水嘩嘩啦啦地朝前淌著,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
從萬駝社傳回來的消息引起人們的不安。歸化萬駝社失去瞭往日的平靜,也不知道是什麼力量促使大傢對社長的職位突然興趣倍增,許多人都站出來爭奪。圍著社長的職位展開的爭奪十分激烈,許多背後的勢力都在起作用,舊有的派系和新生的力量都攪在瞭一起。差不多可以用“混戰一場”來形容。單單是散佈在歸化城四郊的駝村裡的駝幫就有上百支,他們都在為各自的利益活動。宇文清自己倒並不是很願意在社長的位置上幹下去,但是他代表的駝幫和商號卻不允許他退下來。他是被十八傢駝幫推上社長位置的,而且還有通司商會的背景。
俄國人伊萬也插手萬駝社的事務,希望將來能有自己的利益代表,至少也有信賴的朋友主持萬駝社。
大盛魁等三大號更是重視萬駝社的人選,賈晉陽掌櫃早就活動其間,起初他支持宇文清,後來轉向支持胡德全。
天義德的李泰更是親自出馬,從中斡旋,巧妙地尋找著機會,借力謀求自己商號的利益。
結果是宇文社長繼任成功。
落選的胡德全心裡很不痛快,快快地回到村子裡,一連好幾天悶在屋子裡不出來。二鬥子心軟瞭,提瞭二斤豬頭肉和一罐子酒來到胡德全傢。兩人邊喝邊聊。
“有什麼呀,不就是一個社長的位子麼!”不怎麼會說話的二鬥子勸道,“要我說貼蔑兒拜興村的駝戶掌櫃就很好!”
“你不懂!”
“咋?”二鬥子問,“你是說社長酬金多是吧?”
“不僅是酬金。”
“威風——是吧?”
“你不知道,黑錢拿得多瞭去瞭。”胡德全說,“要比明面上的酬金多幾倍!”
“這我知道。”二鬥子不以為然,“多少年瞭,駝運行這點事兒我還不知道?”
“有你不知道的呢,”胡德全說,“這兩年情勢變瞭!”
“咋變瞭?”
“外國人插手瞭。”
“那又怎樣?”
“外國人出手大方……”
“有什麼貓膩?”
“伊萬這個人你知道嗎?”
“哦,你說的就是前些年在草原上販活羊往北京運的那個俄國人?”
“正是他!”
“跟你有什麼關系?”
“有關系——伊萬找我瞭。這次讓我競爭社長的人就是伊萬。”胡德全說,“伊萬張口就答應給我這個數……”胡德全神秘地張開手巴掌讓二鬥子看。
“哇呀!這麼多哪!你不是做夢吧?”
“你看你看,說給你也不懂。”
“俄國人傻瞭?”
“俄國人才不傻呢,他們要爭奪歸化駝運的掌控權呢。你不懂……”
“關咱球事!”二鬥子端起酒碗,“咱倆隻管喝酒。”
二鬥子不明白的事海九年可懂得,當二鬥子把胡德全的話告訴海九年的時候,海九年立刻就蹙起瞭眉頭:“你是說伊萬要插手萬駝社的事?”
“不是我說的,是胡馱頭說的,關咱球事!”
“咋不關咱的事!”海九年認真地說,“我跟你說,這事和咱關系大瞭去瞭。”
“關系是大啊,對瞭,胡德全說瞭,伊萬給的銀子很多。有銀子就好說話!越多越好。”
“這裡有大事呢!”
“什麼事?”
“你不懂。”
“又是我不懂,拉倒!我不跟你們這些人說事瞭。”二鬥子不高興瞭,“咱們說正經事吧,九哥,你答應請弟兄們喝酒的事多久瞭?大夥兒可都盼著呢。”
殺倒一隻羊,二鬥子專門進城打瞭好酒,邀請村人到海九年的院子裡來喝酒。一頓大酒喝完瞭,海九年問大夥:“弟兄們喝得怎麼樣?”
刁三萬舌頭也直瞭,對海九年說:“海掌櫃……我覺得還不過癮……”
“好,你說——咋才過癮?”
“進歸化城去吃,到喇嘛沙王的大觀園去吃,那才叫氣派呢。”
海九年毫不猶豫地答復:“好,就依你!”
大夥兒一聽高興瞭,幾十號駝夫歡呼起來,騎馬的、趕車的、騎駱駝的,呼啦啦地就湧出瞭村子。雜亂的隊伍一路說笑著、唱著歌向著歸化城的方向去瞭。
大夥兒都相信這樣一個真理——隻要跟著海九年海掌櫃,隻要手裡攥著毛爾古沁的秘密,發財的日子在後頭呢!為瞭這一條,貼蔑兒拜興村大人孩子全都把海九年當成神明似的敬著。
六
貼蔑兒拜興村的駝隊攬瞭一筆往新疆送貨的差事,這一趟一路上順順當當。唯一的一點不同就是從新疆返回的時候駝隊中多瞭一個人,是一個維吾爾族的俏麗姑娘。刁三萬專門騰出一峰駱駝,在駝背上鋪瞭最厚的駝屜,在駝屜上又蓋上一塊厚厚的小坐毯,把姑娘安置在駝背上,一路上細心照料。對於人們的詢問,刁三萬隻是簡單地回答:“姑娘是到歸化城走親戚的。”
駝隊上的人,包括二鬥子本人全都不知道這鮮鮮亮亮的姑娘就是小人人二鬥子未來的媳婦,她是刁三萬為履行自己做幹爹的責任給二鬥子娶來的媳婦。
從早晨起,貼蔑兒拜興村就洋溢著熱烈的喜慶氣氛。孩子們拿著鞭炮、二踢腳在村巷裡奔跑,這兒那兒時不時地冒出清脆的爆竹爆炸聲。二鬥子的小泥屋早就打掃瞭出來,散發著新鮮的白泥的誘人香氣。土炕上撤掉瞭舊的席子,鋪上瞭一塊新的純白羊毛氈,羊毛氈散發著香噴噴的味道。戚二嫂、麻三嬸和本村的幾個婦女圍坐在炕上在捏黃米糕。院子裡挨著東邊的院墻壘起瞭一個臨時的灶臺,灶上的七口大鍋裡冒著蒸蒸熱氣。
二鬥子與奧依古麗的良辰吉日便是王鍋頭給選定的,王鍋頭在搖頭晃腦中嘴裡念念有詞地捻著指頭掐掐算算,折騰瞭足足一個時辰才把日子選定。五月初九日,風和日麗,陽光明媚,正應瞭新婚夫婦和和美美度日月的好兆頭。
典禮之日,天還蒙蒙亮呢,戚二嫂就就著油燈的光亮點火燒水,督促著新娘子起身瞭。等奧依古麗仔細地洗過臉之後,隔壁蹇傢的兩個媳婦就到瞭。戚二嫂為新娘子準備嫁妝,蹇傢兩個媳婦用自己帶來的金絲線為新娘子開臉。戚二嫂這邊已經把新娘子的嫁妝都疊好瞭——其實這些嫁妝也就是戚二嫂陪著奧依古麗在歸化城裡采買的,大部分都是穿用的衣物。有三套綢緞衣服、一塊俄羅斯毯子、一對銀灰色的內裡嵌有紅色血絲的玉石手鐲,都整整齊齊地疊好瞭摞起來用包袱皮包好。戚二嫂把整好的包袱放在炕沿上,發現蹇傢大媳婦扶著新娘子的肩膀舉著油燈照著,三媳婦正在用金絲線為新娘子拔臉上的汗毛。戚二嫂把臉湊到油燈跟前仔細看瞭看不滿意瞭,埋怨說:“這都半天瞭,怎麼連半個臉還沒弄完。”
“開臉的事情不是別的營生,”蹇傢大媳婦說,“你以為這是給春天的駱駝剪毛呢?這可是姑娘一輩子的事情。”
蹇傢三媳婦牙齒咬著絲線的一頭,聽戚二嫂這麼一說也不高興瞭,牙齒一松把絲線吐瞭出來,反駁道:“這為新娘子開臉的事馬虎不得,弄不清爽人傢會笑話的,不隻笑話新娘子,還會笑話我這開臉人的手藝!”
“行瞭,行瞭,”戚二嫂妥協道,“你們快弄吧,說話別耽誤瞭手裡的營生。”
“光線又不好,弄盞破油燈一晃一晃的,真不好弄……”蹇傢三媳婦抱怨著,重新把金絲線用牙齒咬住,兩隻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張開著抻著絲線的另一頭,接著為新娘子開臉。奧依古麗半瞇著眼睛,晃動的燈光照著,她隔一小會兒就抽抽眼睛皺皺眉頭——生生地拔掉臉上的汗毛使她覺得很痛。
蹇傢大媳婦使勁摁摁新娘子的肩膀:“你別亂動。”
新娘子坐在一張骨牌凳子上,捩著脖子操著哭腔說:“我疼啊……”
“忍著點兒吧,”戚二嫂在一邊插話,“你以為做新娘子那麼容易嗎?”
“就這點兒事還忍不住,還想給人傢做媳婦。”蹇傢大媳婦趁機嘲諷說,同時向戚二嫂那邊夾瞭夾眼睛,目光中已經有瞭猥褻的意味,“以後還會有疼痛的事等著你呢,等你生孩子的時候就知道瞭,那時候怕是你疼得連哭爹喊娘的力氣都沒有瞭。”
蹇傢大媳婦和戚二嫂都大笑起來,蹇傢三媳婦嘴裡叼著絲線笑不出來,被擠成細條的笑聲從她的牙縫間刺出來。後來她終於忍不住瞭,“噗”地一下把金絲線吐出來瞭,捂著肚子彎著腰痛痛快快地笑瞭一會兒。
戚二嫂第一個收住笑,奧依古麗幸福的樣子勾起瞭她的心事。她又想起瞭許多年以前自己出嫁時候的情形,似有隔世之感,不免心中就生出許多感慨。
要給新娘盤頭發做發髻瞭,戚二嫂對新娘子說:“我不是‘全人’,照規矩我不能給新人上頭。”
“我還是想讓您給我梳頭。”
“我剛才說過瞭,我不是‘全人’不能給新人上頭。這是我們這裡的規矩,這規矩不能壞的,不然對你和二鬥子不吉利。”
奧依古麗問道:“‘全人’是什麼意思?”
“全人就是上有父母,下有兒女。”
蹇傢大媳婦剛剛給奧依古麗解開一個小辮兒——奧依古麗頭上的小辮是很多的。她又把手松開瞭,向後退瞭一步說:“哎呀,說起‘全人’來,我也不是‘全人’瞭,我爹去年剛剛歿瞭。”
說著蹇傢大媳婦退到一邊去瞭,身子靠在瞭戚二嫂傢的紅躺櫃上。
現在隻有蹇傢三媳婦一個是上有父母,下有兒女的“全人”瞭,戚二嫂嘆口氣也把身子靠在炕沿上,說:“她三嬸,我們可是都沒資格上手瞭,你辛苦點就一個人幹吧。”
蹇傢三媳婦要一個人給奧依古麗梳頭瞭。她扭臉朝窗戶外看瞭看,這時天光已經大亮瞭,“嘣——啪!”院子外面傳來瞭爆竹的爆炸聲,蹇三媳婦自覺擔子不輕,粗手大腳地緊忙動作起來。蹇傢三媳婦牙齒間叼著一把牛角梳子給新人上頭,她將奧依古麗的腦袋抱在自己的懷裡,把她那細細綹綹的九根發辮一一解開;拿牛角梳子梳理瞭若幹次,然後又將梳子叼在牙齒間,騰出兩隻手把新人那瀑佈似的黑發盤繞起來在腦後打成一個結。散在外面的發絲全用濃濃的野杏子油抿住,發型做完,新人立刻顯得更加美麗,光彩照人!
藝勝鼓匠房的排子曲演奏到瞭《勸君碑》的時候,迎親的駝隊就來到瞭新娘子的臨時娘傢。九峰白駝全都披紅掛彩,停在戚二嫂傢的院子外面。牽駝的正是七哥,如今的七哥已經長成身高樹大、膀寬腰圓的大小夥子瞭。今日裡因為做瞭迎親駝隊的牽駝人,特意換瞭一身青佈的嶄新衣褲,內裡是一件雪白的市佈襯衣,腳下蹬一雙千層底的沖福呢佈鞋,那鞋底的棱上刷著白色的漿膏,頭臉刮得幹幹凈凈的,拖在腦後的大辮子在辮梢上特意打瞭一個紅絨線的蝴蝶結。
頭駝是一峰特別高大的公駝,它的背上很巧妙地架著一個駝轎,那駝轎用四根紅色的白蠟木桿挑起瞭兩個帶篷的轎子:一邊坐著新娘;另一邊的轎子裡坐著一個乖巧機靈的男孩兒,年齡大概在十一二歲之間。那男孩兒也是穿一身幹凈的衣服,辮梢上打著紅色的蝴蝶結。
“哨——哨!”七哥嘴裡喊著,抻抻手裡的韁繩,那白色的頭駝便規規矩矩地臥倒瞭。身著長袍馬褂的二鬥子頭上戴著一頂藏青色的呢子禮帽,呢帽的圓頂上插著兩根野雞的彩色翎毛,大紅彩綢斜著在他的胸前打瞭一個交叉,一朵臉盆大的紅紙花戴在他的胸前。二鬥子牽著一匹白色的走馬——這是新郎的特定坐騎,等待著,臉上的笑容顯得有點疲憊。
人們終於看到在蹇傢媳婦的攙扶下,蓋著紅罩頭的新娘子邁著款款的步子從戚二嫂的院子裡走出來。這時候隨在駝隊後面的鼓匠班子奏出的樂聲猛然昂揚起來,就像激越的河水澎湃喧嘩。猛然爆炸的二踢腳震得婦女和娃娃們都捂住瞭耳朵。二踢腳在空中爆炸瞭,許多彩色的碎片飄落下來猶如天女散花一般,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硝煙味兒。鼓樂、爆竹和孩子們的歡叫聲把婚禮的喜慶氣氛推向瞭一個高潮。
七哥一聲吆喝,白駝站起來瞭。迎親的隊伍在歸化城藝勝鼓匠班的簇擁下,踏上瞭歸途。其實要說歸途,奧依古麗臨時的娘傢戚二嫂與婆傢刁三萬傢的院子滿打滿算也超不過三十丈遠。可是為瞭表示鄭重,迎親的隊伍從戚二嫂傢出發要向北拐,經過關帝廟前面的空地,一直向北繞過白駝寡婦傢的院子後面,向西經過村西的草灘,再向南拐,然後在村子南面的柳樹林的後面繞回來再向北折,回到刁三萬傢。
迎親隊伍所經過的路線,是刁三萬事先特意請王鍋頭根據陰陽八卦掐算出來的,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依照卦面的昭示,一旦迎親隊伍走錯瞭路線會給新婚夫婦帶來意想不到的噩運。所以刁三萬在這件事情上是非常認真的,他特意囑咐瞭七哥好幾遍,千萬不能把路線走錯。
照道理鼓匠班子為紅事伴奏,隻在花轎進門、新人拜天地的時候才奏樂。但是刁三萬對瞎眼“吹塌天”說:“我多給你點錢,你要給我一進村子就吹就敲就打,還有迎新的時候到新娘傢裡還有返回的路上,隻要是人多的地方都要熱鬧。”
“吹塌天”說:“當然是要給酬金的,不是白吹白打。”
“這你放心,”刁三萬說,“酬金我一分錢不會少你,按原來說好的價我給你翻個跟鬥。”
瞎眼“吹塌天”高興得咧開瞭嘴:“主傢你今日既然把話說到瞭這兒,那就凈等著看好吧。”
果然瞎眼“吹塌天”沒有食言,鼓匠班子從打一進村子就開始給鬧熱鬧。先是在婆傢鬧瞭一場,之後在新娘子臨時的娘傢又鬧瞭一場,接著在迎親隊伍返回的時候,一路之上音樂不斷,熱鬧不斷。瞎眼“吹塌天”累得是臉色煞白,渾身冒汗,排笙馬的滾笙玩瞭不知道多少場,渾身上下沾滿瞭塵土,直到後來暈過去瞭才作罷,人們都說這鼓匠班子真是賣勁兒!
這邊,人們剛剛把累暈過去的瞎眼“吹塌天”救醒過來,院子裡新人奧依古麗已經在伴娘的攙扶下,邁過瞭燃著熊熊炭火的火盆。邁過瞭火盆,奧依古麗就算是進瞭刁傢的門,就成瞭二鬥子的媳婦瞭。在民間這熊熊的火焰猶如法律一般不容置疑。今日這場婚禮的主持人是白守義。在白守義的指揮下,二鬥子與奧依古麗拜瞭天地。
待到新郎牽著新娘的手走進洞房,馱頭胡德全立刻跳上一條骨牌凳子,手臂一揚,高聲宣佈:“喜宴開始——”
戚二嫂影子似的飄到海九年身邊,身體緊挨著海九年欣賞著婚禮熱鬧的場面。
“你多會兒也能像二鬥子這樣?”
“什麼?”
“給自己辦喜事呀。”
“哦,你是說這事啊——你等不及啦嗎?”
“你混蛋。”戚二嫂拿手狠狠地在海九年的胳膊上掐瞭一下。
“哎喲!”海九年疼得低聲叫起來。
“好好,是我等不及瞭。行瞭吧。”
“年根兒吧。”海九年認真地說。
“俺要照著奧依古麗的樣子來一份,你得答應俺。”
“好!俺答應。”
戚二嫂伸手將海九年的一隻大手緊緊地拽住瞭。
鼓匠班子的音樂又響瞭,整個村莊都隨著煽情的音樂而激動起來。
“我的好日子快點來吧!”戚二嫂在心裡對自己說著,覺得自己的臉漲得通紅,懷裡就像揣瞭一隻兔子撲騰撲騰直跳。
七
這天下午,麻三嬸到戚二嫂傢裡來瞭,兩個女人盤腿坐在炕上拉傢常。麻三嬸納著鞋底,細麻繩“噌、噌”地扯著。麻三嬸就問話瞭:“俺聽說海九年走瞭一趟北路,回來就放出話來,說是要入贅到你傢瞭?”
“瞎說哩。”
“這咋能是瞎說哩,是我傢二鬥子打探回來的信兒。二鬥子跟著海九年白天晚上滾在一起,海九年的什麼事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說是你跟海九年說啦,讓他把老傢的媳婦和老娘都接到這邊來,真有這事?”
“這話俺說瞭。”
“啊呀呀,俺還以為是二鬥子自己編排出來的呢,弄瞭半天這話真是你說的哩。聽說你還說啦,好男人女人們都喜見。”
“是哩,這話俺也說瞭。”
“你倒是大方哩。”麻三嬸手裡的麻繩停住瞭,“那一條炕上咋的睡兩個女人哩?”
“這有甚稀奇?你沒見過,歸化城裡那些老財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
“這倒也是,那你還猶豫個甚,還不趕緊叫海九年搬過來。要麼你卷著鋪蓋卷到他那裡去睡。事情都到這地步瞭你還怕個甚?”
“怕當然不怕。俺是擔心,也不知道俺倆命相合不合。”
“那你就讓王鍋頭算算不就心裡踏實瞭?”
戚二嫂想瞭想說:“三嬸,你這話真有道理。俺自個兒心裡也琢磨呢。”
“人不信命是不行的,”麻三嬸又說,“運是由命來的,走幫夫運,先要嫁個命好的人,光自己命好還不行。戚二就是個例子,有運無命,好比樹木沒有根,到頭來還是空的。”
“麻三嬸,命也靠不住。”戚二嫂說,“我小時候,人傢替我算命,都說命好,你看我現在,命好在哪裡?”
“喔,當初算你的命,怎麼說法?”
“我也不大懂,隻說甲子日、甲子時,難得的富貴命。”
“那命是應驗瞭,眼下你戚二嫂駱駝成群,不愁吃、不愁穿的,不是富貴是什麼?”
“……半路裡把男人也死瞭,還能算什麼富貴?”
“前一個男人去瞭後一個男人來瞭,”麻三嬸緊接著又說,“這個男人比那個男人更是能幹。”
“誰知我命裡有沒有這福分呢?”
“所以呀,俺才勸你請王鍋頭給掐算掐算。大傢都說王鍋頭算命靈極瞭,又不用你走路,人就在你院子裡。”
雖說是王鍋頭就在自傢院子裡,請王鍋頭看相那天,戚二嫂還是把麻三嬸喚瞭過來陪她。大概是因為要給東傢女掌櫃看相,王鍋頭很慎重,還專門換瞭一件藏青色的馬褂穿在身上。看相的地點出於看相人的講究定在瞭王鍋頭住的房間裡。王鍋頭在戚二嫂未來之前便站在自己屋門前候著瞭,馬褂下面垂著四個大小荷包,鼻子上架瞭一副水晶石眼鏡,頭臉也都刮過瞭。看見麻三嬸陪著戚二嫂走過來,王鍋頭摘下眼鏡笑道:“內掌櫃的,你的氣色真好。”
“交好運瞭,怎麼不好?”麻三嬸指著戚二嫂說,“王鍋頭,你要好好地給戚二嫂看相啊。”
“是,是!內掌櫃,還有麻三嫂你們兩位請屋裡坐。”
炕上放著一張紅油漆的小炕桌,麻三嬸抓著戚二嫂的兩隻胳膊讓她坐在王鍋頭的對面,自己則坐在瞭王鍋頭的身後。
王鍋頭重新戴上水晶石眼鏡,在那張紅油漆小炕桌旁落座,挽起衣袖,提筆在手,問明戚二嫂的生辰八字,很快就在手牌上將她的“四柱”排瞭出來:“己巳、辛未、甲子、甲子。”然後批批點點,擱筆凝神細看。
這一看,足足看瞭一刻鐘。戚二嫂被王鍋頭這樣一通看得心裡不免就毛躁起來,她忍不住側著身子觀察給她看相人的神情,但見王鍋頭水晶鏡片後面的眼珠一個勁兒地眨動,於是心裡不由得更是發毛。
“王鍋頭,”戚二嫂終於忍不住瞭,“是俺的命不好嗎?”
王鍋頭摘下眼鏡,看著戚二嫂說:“可惜瞭!”接著又側側身對麻三嬸說:“真可惜。”
“怎麼?”麻三嬸問,“王鍋頭,有什麼話你隻管照直說就是瞭,你不是常說嘛:君子問禍不問福。戚二嫂是很開通的人,你用不著有甚忌諱。”
王鍋頭點瞭點頭,將眼鏡放在一邊,拿筆指點著戚二嫂說:“內掌櫃,你是木命,‘日元’應下一個‘正印’;時辰上又是甲子,‘木’比‘印’庇,光看日時兩柱,就是個逢兇化吉、遇難成祥的‘上造’。”
戚二嫂當然不懂什麼“上造”、“下造”,但她能聽得出來王鍋頭是說她命好,就說:“王鍋頭,你說下去。”
“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巳火之年,這株樹本來很難活,好在有子水滋潤,不但可活,而且是株大樹。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備;‘財’‘官’‘印’‘食’四字全,又是正官正印。這個八字,如果是男命,那就是狀元宰相,壽高八十,兒孫滿堂,榮華富貴享不盡。”
“可俺畢竟是個婦道人傢。”
“王鍋頭,你就別繞彎子瞭。”麻三嬸插嘴道,“戚二嫂今日要你看相,求的是婚姻命運,你就直截瞭當地告訴她,海九年這個人她嫁得還是嫁不得?”
“恭喜內掌櫃,賀喜內掌櫃,”王鍋頭把水晶石眼鏡摘下來丟在炕桌上,雙手在胸前抱成拳,笑道,“從命相上看,自然是嫁得瞭!”
戚二嫂低著頭咬著嘴唇沉默瞭一會兒,站起身來走出瞭王鍋頭的屋子。麻三嬸從後面追瞭上來,她看見戚二嫂正拿手掌抹著臉頰上的淚,眼睛裡卻洋溢著甜蜜的笑意。
麻三嬸抓著戚二嫂的手,盯著她眼睛問道:“這一下你心裡妥帖瞭吧?趕快把好消息告訴你那個海九年,讓他再請王鍋頭給選個日子,你倆就扯旗放炮把事情辦瞭算瞭。往後就再也用不著明鋪暗蓋躲躲閃閃瞭。”
“看俺不扯爛你的嘴!”
麻三嬸嘰嘰嘎嘎笑著跑開瞭。
八
上午,二鬥子和白守義把駝群趕出院子。樺木桿的柵門在駝群的碰撞下咣咣當當地響著,成百上千的駱駝的巨大的蹄掌踏起瞭塵煙,駱駝把黃色的糞便撒在村道上。麻雀像灰色的雲片從樹上、從人傢的房頂上落下來。麻雀們嘰嘰喳喳地歡叫著,拿它們細小的爪子在冒熱氣的駝糞上亂刨著。
海九年出現在柵門外邊,他身著一件藏青色的上衣,叼在嘴上的煙袋冒著煙。他的頭臉刮得幹幹凈凈的,顯得精神煥發。每天早晨他都要這樣,目送自己的駝群出牧使他心裡感到十分熨帖。當他扭身返回院子裡的時候,看見遠遠地在村道上有一頂綠呢轎子向這邊移過來。海九年把跨進院落門的一條腿又抽瞭回來。他等待著,心裡預感到村子裡要有什麼事情發生瞭。村道的上空飄浮著霧靄,幹擾著海九年的視線,使他總是看不清那頂轎子的面貌。越是看不明白越是想知道,他拿手揉揉眼,卻是更加模糊瞭。
綠呢橋子越走越近,這是一頂四抬大轎,走在前面的四個轎夫一搖一擺地走著,海九年一眼就看出瞭他們是很內行的轎夫。在轎夫的旁邊走著一個年輕人,那個人的兩隻胳膊向外奓撒著,像鳥兒半張著翅膀。遠遠地海九年就看到本村的馱頭胡德全陪伴著客人。胡德全的身後有一大幫娃娃,竊竊地跟在轎子的兩側,一個個面露膽怯的神色。突然間海九年眼睛一亮,他認出瞭那頂轎子。
綠呢大轎顫顫悠悠地沿著村道移動,是那樣地熟悉!綠呢大轎引動著他的心,一步步緩緩地移動,就像一百年以後發明的電影中的慢鏡頭。走啊走啊,綠呢大轎終於來到海九年的跟前,停下瞭。
轎子前面的兩名轎夫跑到轎子兩側從兩面將轎簾掀起來,轎子後面的兩名轎夫將轎桿略略抬起。年輕人伸出手,攙扶著把一個老者從傾斜的轎子裡迎下來。這長者中等身量,身著當朝四品文官官服,頭戴頂戴花翎,目光深邃,面容清癯,頷下留一綹稀疏的胡子,那胡子依然是雪一樣的白。海九年隻是掃瞭一眼,在半道裡他的目光與那人的既熟悉又威嚴的目光相遇瞭。頓時猶如雷鳴閃電在海九年心裡炸響!他渾身打瞭一個激靈,認出瞭來人正是大盛魁大掌櫃王廷相!
大掌櫃的身旁站著他的貼身小夥計善元。
披在海九年肩膀上的衣服滑落下來,掉在瞭地上。他像做夢似的脫口說道:“大掌櫃……”
“古海!”
海九年立刻把手中的煙袋丟出去,雙膝一曲伏倒在地上。
“大掌櫃!”
一雙禿手扶住海九年的手臂,海九年感到自己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他仰起臉來的時候已然是淚流滿面!
大掌櫃言語硬咽地說道:“古海,你讓我找得好苦……快快請起!快快請起!”
古海站瞭起來:“大掌櫃如何能找到這裡的?大掌櫃來這裡是……”
“老話說得好: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今天來是請你復號的。”
“復號?”海九年喃喃地說道,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大盛魁冤枉瞭你啊!”
“大掌櫃說我冤枉?!”
“是啊,大盛魁開銷你是大盛魁的錯!”
海九年楞怔著,好半天,眼淚才從他的眼裡慢慢地又淌瞭下來。
大掌櫃也流下瞭淚。
“怎麼,古海,你不請我到你的屋子裡去坐坐?”
“大掌櫃,你不嫌棄寒舍矮小?”
“哪裡話!”
“好!大掌櫃,請到寒舍一坐。”
“走,到你的屋子裡坐坐!咱倆好好聊聊。”
走下轎車的時候大掌櫃身子趔趄瞭一下,幾乎摔倒。眼疾手快的古海趕忙把大掌櫃扶住。
“我自己不小心,把腳崴瞭。”沒用古海詢問,大掌櫃自己說,“是在送酈先生歸鄉那次,一直沒好利索呢……”
大掌櫃在海九年的攙扶下一步步地走向海九年的院子,目光親切地照拂著院子裡的駱駝、藏獒和搭在院子角落的駝羔棚。
戚二嫂還呆呆地站在村道上。下午的陽光斜射下來,照亮瞭村道上空飛揚的塵土,戚二嫂莫名其妙地感到幾分不祥的預兆。也說不清為瞭什麼,戚二嫂就流下瞭眼淚。在戚二嫂的身前身後還有許多人,一張張臉上全都現出驚愕而又欣喜的表情。他們腳步匆匆地從戚二嫂身邊過去瞭,都往海九年的院子那邊去瞭。
女人的預感真的是太準確瞭,戚二嫂預感到瞭古海復歸大盛魁的事。她悲哀地想到,古海回歸大盛魁的那一天也是她與海九年關系終結的日子。因為她知道按照大盛魁的規矩,在號的人,不論掌櫃、夥計,是一律不準在歸化這邊娶妻安傢的!
這樣一來戚二嫂和海九年的婚事便隻能是一個美麗的泡影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