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冬。飄飄灑灑的雪花籠罩著世界。一眼望去,映入眼簾的全都是潔白碩大的雪花,能見度極低,幾十步開外就什麼也看不清楚瞭,整個世界都是灰蒙蒙的。眼前的雪片,飄飄灑灑,似乎永無止境的感覺。
後半晌的微光閃耀著,草原大道被大雪掩埋瞭。一陣急驟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暄軟的積雪在馬蹄踐踏下發出“咣嘰咣嘰”的悶響,陰雲緊壓著大地,把整個草原擁抱在瞭它那灰蒙蒙的懷抱中。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從空中將一批又一批的雪片拋撒下來,為馬隊披上瞭白色的衣衫。被風卷起來的雪片斜著抽打在趕路人的身上和他們座下的馬身上,使前進的馬隊備感艱辛。馬隊的每一個人身後都跟著一匹空鞍子馬,從歸化城出來他們一路不停歇地奔跑,換馬不換人,幾晝夜的時間已經跑出瞭一千多裡地。
騎馬人斜著身子縮著脖子,躲避著一陣陣抽打過來的雪片。他們圓睜著的眼睛不停地眨動,把落在睫毛上的雪片抖掉。趕路的馬隊由六個人組成,他們全都是來自商城歸化近郊貼蔑兒拜興村的駝夫漢子,有馱頭胡德全、領房人二鬥子、“暴客”呼德爾楚魯(漢名白守義)、“狼人”刁三萬,還有王鍋頭。飄雪中可以看出所有的人都面色凝重。幾個漢子緊緊地簇擁著他們的領頭人:他的臉部有一道斜的傷疤,他就是駝道上大名鼎鼎的古海!古海的兩隻藏獒緊緊跟隨著馬隊,一黑一黃,皮毛在昏暗中閃現出一束束光亮。
小小的馬隊就像一陣旋風疾速從草原上掠過。雪霧緊裹著馬隊,馬隊把沉悶的馬蹄聲拋在瞭身後。
馬隊在爬上一道慢緩的山梁之後突然間停住瞭。
二鬥子奮力地勒著馬韁繩,他的坐騎差不多撞到瞭古海的馬屁股上。領房人發火瞭:“幹什麼?九哥!……突然勒住瞭馬,這樣騎馬馬會受不瞭的。”
古海沒有答話。
緊跟在古海身邊的胡德全用一種異樣的聲調說出瞭自己的發現:“好像前邊有什麼東西……”
“狼人”刁三萬在馬鐙上站起來,他把手搭在眉骨上瞭望瞭一會兒,報告道:“好像是有一支駝隊……”
古海揚起馬鞭朝右手的方向指瞭指,抖瞭抖韁繩也沒說話。他坐下的青驄馬馬蹄就像箭一樣地朝著馬鞭指示的方向,眨眼工夫就沖上瞭不遠處的一座小山包。
不久一支稀稀拉拉的駝隊出現瞭。準確地說還不是一支駝隊,而是一支既有駱駝也有馬匹還有馬車組成的隊伍,其中甚至還混雜著牛車、獨輪車和挑著擔子的人。混雜的隊伍在草原上行進,松松散散地前後拉得很開,首尾不能相望。隨著奇怪的隊伍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楚,領房人卻是越加看不懂瞭:這是一支什麼樣的隊伍啊,哩哩啦啦的駱駝所載貨垛大小不一,有紅柳筐的木架的,也有佈包的羊皮包的;隊伍也沒什麼統一編制,十峰二十峰一串的、三五峰一鏈的。這支隊伍裡還夾雜著馬車和不少騎馬的人。不用仔細看二鬥子就能判斷出他們大部分不是駝夫。拉駱駝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受苦做活兒的人都應該是短衣短打扮,這裡邊卻有好多身著長袍的人騎著馬。沒有歌聲和笑語,隊伍裡的人一個個全都垂頭喪氣地沉默著。
六個人驅動著各自的坐騎,沿著山崗下的草原奔跑著。突然一黃一黑兩隻藏獒沖到瞭馬隊的前面,它們激動地咆哮起來。藏獒的咆哮引起瞭駝隊中眾多護衛狗的回應,群狗的叫囂響成瞭一片!
古海馬隊的出現引起駝隊的驚慌,喊叫聲、騷亂聲驟然間響起來。隊伍裡的人全都驚慌失措。
“小心!……”
“劫匪來瞭!”
“快抄傢夥……”
一些年輕力壯的駝夫都撲向駱駝,從貨垛子裡面抽出刀和槍,準備與“土匪”搏鬥。
在很短的時間內駝隊已經圍成一座“駝城”,數以千計的駱駝和馬車組成一個方陣臥倒。人、車和貨物被圍在中間。
古海策馬跑向“駝城”,問道:“敢問你們是哪裡來的駝隊?”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話,人群吱哇亂叫,一片驚慌失措。古海覺得又是好笑又是悲哀,壓著性子又問瞭一遍:“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歸化城的商隊!”一個領頭人警惕地朝前走瞭幾步,他爬上瞭一輛駱駝車的車廂回答古海的問話,同時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對方。
另一位手裡握著一桿破舊的伯勒根獵槍,身體顫抖著反問道:“你是什麼人?”
古海馬隊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來。
古海舉起手擺瞭一下,大傢頓時都止住瞭笑。
緊張的空氣松弛下來,一個中年商人從“城”內走到邊上來,說:“我們是逃難的。我們是從恰克圖買賣城逃出來的。”
另一個說:“我們還以為是遇上土匪瞭呢。”
“買賣城發生瞭什麼事?”
“發生瞭什麼事?!”一個老年商人奇怪地反問道,“難道你沒聽說嗎?俄國人的恰克圖和咱們的買賣城全都閉市瞭。”
“中國人的商號全都撤莊瞭!”
“市面亂極瞭,恰克圖和買賣城突然冒出許多土匪,到店鋪裡拿東西,搶東西,還打人。”
“提心吊膽啊,不少人在買賣城就被搶瞭,在路上剛剛又被土匪搶瞭一次!”
“那些土匪單搶中國人。”
“我們的於掌櫃被土匪刺傷瞭。”一個瘦小的夥計哭著哀求古海,“快救救命吧!”
古海問:“是哪傢字號的掌櫃?怎麼回事?”
小夥計拖著哭腔答道:“是大義成的於掌櫃,被土匪拿刀砍傷瞭後背。”
“哦,是於掌櫃,我知道的。”
古海下馬走進方城,來到受傷人的駱駝車跟前。見受傷的人面色慘白,雙眼緊閉。古海伸手撩起蓋在於掌櫃身上的骯臟毛毯,驚瞭一跳。隻見於掌櫃斜著身子躺著,左邊的一條背膀從肩部到肘彎全都被黑色的凝血糊滿瞭!黑色的凝血把衣袖和受傷的創口黏結在瞭一起,已經分辨不出誰是誰瞭。
“於掌櫃!”古海伏倒身體喊著,傷者卻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小夥計急瞭,哭出來:“於掌櫃,你可不能死啊。”
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古海把手背放到於掌櫃鼻子下,稍會兒把手抽瞭回來。
“怎麼樣?”嚇傻瞭的小夥計哭著問古海。
古海無聲地搖搖頭。
“隻怕是沒救瞭……”
古海在傷者的車前默默站瞭一會兒。二鬥子說:“九哥,咱們幫幫於掌櫃吧。”
“怎麼幫?”古海反問二鬥子,也不等二鬥子回話就扳鞍紉鐙,翻上瞭馬背,“你不知道我們身上有要緊事嗎?上馬!”
古海雙腳使勁兒磕瞭一下馬肚,坐下的青驄馬就像箭一般地沖瞭出去。
二鬥子、胡德全、刁三萬他們全都無奈地跟在古海的身後打馬跑起來瞭。
一口氣跑出大約有三十裡地,古海勒瞭勒馬韁繩使馬放緩瞭步子走起來。
“你得給弟兄們說說清楚!”二鬥子沉著臉把自己的坐騎靠近古海說,“你還有人性沒有?眼看著別人有難也不管。”
刁三萬憤怒地喊道:“你見死不救!不仁不義!”
胡德全也說:“你原本不是這樣的人啊?!”
隻有王鍋頭說:“你們沒聽見嗎?古掌櫃說過瞭,咱們身上有緊要的事情。”
“什麼要緊事,這出來都三四天瞭一個字沒露。哼!該不是做暗房子生意吧?那可是會掉腦袋的!”
二鬥子的話勾起瞭刁三萬的不滿:“能有什麼要緊事,既然用弟兄們又信不過。真是沒意思得很。”
古海嘆口氣,看看跟著自己身邊的弟兄衣服全都濕淋淋的,樣子很是疲憊,心裡也過意不去。就說:“好吧,弟兄們。不是我信不過大夥兒,實在是這次大掌櫃交給的任務甚為重要!是關乎大盛魁命運的大事,也是關乎歸化商界命運的大事。”
“說得這麼嚴重,你要把我們帶到哪兒去?”
“好,既然是這樣……我就告訴吧。你們聽著,”古海看瞭一遍大夥,“我們此次是要到托博爾斯克去!”
“哇!托博爾斯克……那可是俄羅斯的地界!”
“說對瞭,是俄羅斯的地界。”
“怎麼不早說?”刁三萬喊起來,“早知道是到俄羅斯我得好好把老婆孩子安頓一下。我傢的駱駝……”
胡德全說:“就知道老婆孩子,三句話就離不開你傢的駱駝。還能成什麼大事?”
刁三萬不服氣:“誰傢沒有老婆孩子,貼蔑兒拜興誰傢沒有駱駝?”
“行瞭,別爭瞭,”古海正色道,“現在不是爭論的時候,前面不遠就是烏蘭木圖山口瞭,我就告訴大夥兒——這一次我們是去俄羅斯執行秘密任務。我們是到俄羅斯境內接應一批特別的貨。”
“是什麼特別貨值得我們冒這麼大風險,不管不顧的?”
“是壓茶機!”
眾人一聽全都嗚哩哇啦地喊叫起來。
“吵什麼!”古海厲聲道,“現在後悔也不遲。對瞭,我還得把話撂在明處——我們這差事非常危險。大夥想好瞭,不願意去的早說話,現在返回去還來得及。”
眾人全都啞然瞭,你看我我看你。
“那還說什麼廢話!”胡德全打斷瞭古海的話,“你古掌櫃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沒得說,你說咋幹就咋幹。”
馬隊繼續北上。小小的馬隊像箭一樣穿過雪霧,馬蹄敲打著草原的胸膛漸漸遠去,馬隊像一陣旋風刮過瞭窪地,奔上瞭一個陡峭的山梁。騎手們無聲地督促馬匹簇擁而去,一黃一黑兩隻臧獒緊緊跟在他們的後面。眨眼的工夫,古海馬隊就消失在雪霧的後面。
又跑瞭整整一天,古海他們的馬隊與另一支馬隊相遇瞭,是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派出接應的人到瞭。
烏裡雅蘇臺分莊派來接應的也是一支精悍的馬隊,總共隻有四個人,看不出身份,單從衣著看很像是當地的牧民,其中有一個是俄羅斯人。可是一張嘴說話,古海就知道他們全都是商人。雙方見面氣氛很嚴肅,接應的人一個個全都沉默寡言,為首的掌櫃簡單地和古海打著招呼:“你就是古海掌櫃嗎?……請跟我來一下。”
他把古海拉到離開大傢遠一點的地方去說話。
其餘的人一言不發,從馬背上卸東西,東西很簡單,全都是服裝和食物。
倆人說瞭一會兒話,就回到大夥身邊。
“把衣服全都換瞭!”古海果斷地說著,然後自己率先動手把身上的衣服脫掉。
大傢就迅速地把衣服換瞭,窩在臨時搭起的小帳篷內吃瞭點東西。稍做休息之後,古海一行人要接著朝前走瞭。這一次他們身上穿的衣服全都是俄羅斯佈裡亞特牧民的服裝,一個個頭戴尖頂的高帽子,身穿佈裡亞特長袍、腳蹬翹頭的祥雲馬靴。猛然看上去他們完全是一支俄羅斯的馬隊。
接應的隊伍裡那個俄羅斯人留下瞭,給他們做向導。分別的時候,為首的掌櫃簡單對古海交代說:“他叫彼爾,你們進人俄境以後一切都要聽彼爾的!”
其餘的人都返回去瞭。夜幕降臨的時候,就見一座黑黢黢的山峰擋在他們的前面。彼爾示意大傢停下,彼爾會講一口流利的蒙古語,與古海交流沒有一點障礙。
“你們在這裡等著,千萬不要動,我到前面交涉。”彼爾簡單安頓一下獨自去瞭。
幾個人把馬都聚攏在一起,一個個雙手緊拽著馬韁繩誰也不敢出聲。
寂靜中突然響起瞭馬嘶聲,是胡德全的雲青馬叫起來瞭。胡德全伸手在馬耳朵上扇瞭一下,罵道:“你這個妨祖貨,悄悄的!叫人聽見會把老子的命要瞭。”
二鬥子壓低聲音問道:“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誰知道呢,”呼德爾楚魯說,“黑乎乎的幾十步之外連人影也看不見瞭。”
胡德全說:“我怕是連方向也說不準呢。”
“告訴你們,看著前面黑乎乎的影子瞭嗎?”二鬥子指著說,“……我們是到瞭烏蘭木圖山口瞭!”
“真的嗎?”胡德全問,“歸化到烏蘭木圖山口有三千多裡地呢。”
“你以為呢,九哥帶著我們沒日沒夜地瘋跑,我的馬都快要跑死瞭。”
事情讓二鬥子說對瞭,這裡正是中俄邊界。大清國和俄羅斯兩個國傢的邊防部隊就是靠著薩彥嶺這樣一個天然屏障來幫助他們守衛共同的邊界。而事實上邊界是個極為模糊的概念,每當春季,執行任務的邊防部隊就會牽著馬在密不透風的薩彥嶺森林間蹚出一條道路來,他們把整棵的白樺樹砍下來,驅趕著馬拖著白樺樹穿過密林。像一桿巨大的掃帚似的白樺樹在密林中拖出瞭一個通道,這就是國界線。
但是不管森林多麼的茂密,多麼無路可走,林中有多少猛獸出沒,那些散佈在界山兩邊的農民、牧民、獵民還是能夠輕而易舉地穿越邊界做些交易。密林間有許多隻有他們才能夠知曉和使用的小道,成為他們自由的通道。在利益的驅使下,他們表現得異常活躍。當這秘密被商人們知道以後,許多商人都想方設法進入到薩彥嶺密林深處,加入到邊民做生意的隊伍裡來,使這種地下貿易的數量達到瞭非常龐大的程度。官方把這種來自於民間的自發的貿易往來稱做是“走私”,而這種走私行為在一個時期內在中俄貿易總量中占瞭將近一半的比重。這就是兩百年間發生在薩彥嶺密林深處的傳奇故事。
現在古海帶領的小小馬隊就正在穿越薩彥嶺密林中的一條神秘的通道。天亮以後,這支神秘的馬隊已經踏上瞭俄羅斯的土地。
彼爾帶領他們沿著大道又跑瞭不到一天的時間,來到一個村落。這是一個偏僻的村子,村子裡人口很少,隻有十來戶人傢。居民住的全都是用圓木劈開的棱木建成的房子,他們走進瞭一座大院,彼爾說:“我們到地方瞭,你們可以休息瞭。”
主人把大傢讓進瞭房間。主人是一個大胡子的紅臉膛漢子,寬闊的肩膀,穿一件高加索式的長襯衫,襯衫的下擺一直拖到瞭膝蓋的地方。房子裡很是潔凈,餐桌和床以及凳子全是用未經加工過的圓木做成的。大傢圍著桌子吃東西抽煙喝茶,然後躺在木床上睡覺。這個過程中大傢幾乎沒有說幾句話。
主人帶著彼爾和古海來到房子後面的院子,那裡停著六輛四輪馬車。馬車上裝的東西堆得很高,上面用苫佈苫著。古海伸手摸瞭摸它,證實瞭自己的猜測,那車上裝的果然是鐵質的機器。
還是在前年,為瞭搞到這批壓茶機,大盛魁商號付出瞭高出原值兩倍的代價,幾經周折,托俄羅斯合夥人將壓茶機運到瞭比斯克。比斯克是與中國城市科佈多最接近的俄羅斯邊境城市。但是就在壓茶機即將過境的時候,消息泄露瞭出去,還沒有到邊境呢,俄國邊防部隊就在半道上把壓茶機扣住瞭。原因很簡單,壓茶機屬於禁運物資!壓茶機在俄羅斯軍方手裡放置瞭大半年。是彼爾通過軍隊的朋友疏通瞭關系,把壓茶機從軍隊的手裡弄出來瞭。但是壓茶機不能夠再從比斯克附近穿越國境線。比斯克軍方要求他們離開自己管轄的區域。
在大院的屋裡整整休息瞭三天三夜,一個俄羅斯婦女給他們做飯。除瞭做飯的俄羅斯婦女之外,三天裡他們沒有看到第二個人。吃飯睡覺,再吃飯再睡覺。到瞭第三天傍晚,彼爾回來瞭——他的身後跟著一個年輕的俄羅斯軍官。彼爾把古海叫到內室。
年輕的軍官很有禮貌地與古海握握手,用俄語問候道:“你好,朋友。”
“這位軍官是我的摯友,”彼爾介紹說,“以後由他來負責你們的安全。”
後來古海想起來,無論誰都沒有提到那位俄羅斯軍官的名字,甚至事後古海也沒有問起過。
俄羅斯軍官用俄語簡短地與古海交談瞭幾句。
在院子裡,彼爾指著那幾輛馬車說:“這六輛馬車所載的是六臺蒸汽壓力機的全部部件,它可以組裝成壓茶機。現在我把它們交到你的手裡,過一會兒你把這些機器清點一下。我必須告訴你,這些機械玩意兒與漢堡白銀一樣,目前是我國政府禁止出口的東西。”
“我們隻能保證把你們護送過烏蘭木圖山口北口。到山口南邊以後情形會怎樣就隻有上帝知道瞭。”軍官又補充說,“就全靠你們自己瞭。”
古海很自信地說道:“山口那邊屬於大清國,到瞭我們自己國傢的地盤自然就會有人接應我們瞭。你放心!”
古海跟著彼爾,把幾駕馬車上載著的貨物檢驗瞭一遍。天黑以前他們出發瞭。說起機械的事來古海當然不懂,他相信彼爾辦事是牢靠的。
讓古海感動的是,彼爾把他們交接給那位俄羅斯軍官後,並沒有馬上離去,而是放下自己的商務又陪他們往前走瞭一段。大道上的雪都被馬蹄和車輪碾碎瞭,變成瞭黑色的泥巴。載著重物的四輪馬車一次次地陷入爛泥坑裡去。他們甚至都不能夠點起一隻火把,為瞭不暴露目標,他們摸著黑把自己的騎馬套到車上去,用五六匹馬的集體力量把馬車從泥濘中拖拽出來。
所有的人都在馬車的後面推車,彼爾幾次跌倒在泥濘中,身上的衣服被雪雨浸透瞭又被泥玷污得一塌糊塗。帽子也不知道丟到哪裡去瞭。
胡德全、二鬥子、呼德爾楚魯、刁三萬和王鍋頭五個人渾身上下都被泥水裹滿瞭,臉上沾滿瞭泥巴,誰都認不出是誰來瞭。這些馬一個個都很消瘦,肚子癟癟的,皮毛上沾滿瞭泥巴。在泥濘中不歇氣地跋涉瞭幾百俄裡的路程,這些馬和人一樣都已經精疲力竭瞭。拉車的馬更是疲憊不堪。彼爾建議用那些備用的馬把這些拉車的馬換一換,但是古海告訴他:“那些備用馬全都是供人騎乘的馬,它們根本不會拉車。”
……
他們帶著壓茶機晝伏夜行,來到接近烏蘭木圖山口國境線的一個小村莊。
在他們等著再次出發時,彼爾打探消息回來對古海說:“情況很不好!你們必須在這裡等待二十天……”
“難道我們是蝸牛嗎?”二鬥子憤怒地反問,“這裡距離山口隻有不到二十俄裡的路程,要走那麼長時間嗎?”
古海沒有聽懂彼爾的意思,他說:“我的弟兄我自己知道,他們都是常年在駝道上跌打滾爬的駝夫漢子。饑餓和勞累都打不倒他們,現在要緊的是把這些機器運回到我們國內。隻有機器進入到我們大清國的土地上,我才能夠放心。到那時再休息不遲。”
“不是,是另外的原因,一個不好的消息,”彼爾解釋道,“情況發生瞭變化。原來決定換防的部隊因為特別的緣故推遲到達。而我們原計劃是趁部隊換防的空子偷越國境。我們隻能趁這個空子,別無選擇!”
結果大好的時光就在那座不知名的小村莊空耗瞭,不僅是時間的消耗,更重要的是心理承受著煎熬。時間變得更加漫長,讓人難以忍耐。
二
夜。銀色的月光籠罩著大盛魁歸化總號的院子,院裡一片寂靜。隨著大門一陣吱扭扭的響動,一輛馬拉轎子開進瞭院子。轎車停下,下來的是大掌櫃王廷相。大掌櫃一面以肉捶堵著嘴巴打哈欠,一面穿過月門走進瞭內院。大掌櫃經過小賬房門前的時候停住瞭腳步,他被一陣算盤的清脆響聲吸引住瞭。小賬房還亮著燈,一個人的身影清楚地映在窗戶上。大掌櫃興沖沖地走過去叫道:“酈先生,天這麼晚瞭你還在做事,該歇息瞭!……”
大掌櫃推開小賬房的門,一隻腳跨進瞭門檻一隻腳還留在門外,坐在椅子上的人不是酈先生而是年輕的大先生王福林。這時候大掌櫃才想起來酈先生離開歸化城已經有三個多月瞭。他的這位老搭檔已經正式告老還鄉,不會再幫他排憂解難出謀劃策瞭。
見大掌櫃推門進來,王福林急忙站起身給大掌櫃讓座:“大掌櫃,這麼晚瞭您還沒睡呢,找我有事嗎?”
“沒事,你忙吧,你忙吧。”大掌櫃說,“你看我也是糊塗瞭,咋就還讓你做事呢?這都半夜瞭,你快去歇息吧!”
王福林笑著說:“沒事,沒事。我把這點賬對完瞭就去睡……”
大掌櫃自嘲地搖搖頭嘆瞭口氣,把跨進屋的一條腿又抽瞭回來。大掌櫃回到瞭自己的屋子,他知道自己又在想念老搭檔酈先生瞭。酈先生是與大掌櫃在一起共事十幾年的人,更難得的是兩人情投意合。酈先生突然離開就像是砍瞭他的一個膀子似的,大盛魁城櫃的許多東西都能夠勾起大掌櫃對酈先生的回憶。不但是在夜裡,就是在白天也常常有這種情況。大掌櫃每次路過小賬房的時候總會停下腳步,隔著窗子朝裡邊看看,側耳聽聽從屋子裡傳出來的算盤珠子的清脆聲音。
這種情誼是局外人不能夠理解的,別看大盛魁鋪夥近萬人,歸化城櫃每天出出進進的夥計幾百口子,大大小小的掌櫃幾十號,但是實際上字號的許多事情,尤其是重大的決策都是由大掌櫃和掌管小賬房的酈先生兩個人研究後拍板的。更有字號的許多經營和人事上的秘密也隻有他倆人知道。比如說,那本鎖在小賬房墻洞裡的萬金賬,在王福林接替酈先生之前除瞭大掌櫃和酈先生沒有第三個人看到過。這樣一對多年的搭檔突然間分開,要想讓大掌櫃不想起他,反倒是奇怪的事瞭。自從酈先生離去,大掌櫃不知道有多少次都在睡夢中與酈先生相聚。好幾次夜裡,睡在外屋的小趙夥計都被大掌櫃的說話聲吵醒瞭,他在炕上坐起來略略定瞭定神,就猜到是大掌櫃又在做夢瞭。小趙披件衣服來到大掌櫃炕前,他把大掌櫃推醒瞭。蠟燭的亮光晃動著,照耀著大掌櫃迷茫的雙眼。
“小趙,我剛才說什麼瞭嗎?”大掌櫃在被窩裡坐起來瞭。
“大掌櫃,”小趙笑著說,“您又喊酈先生的名字瞭。”
“哦。”大掌櫃自嘲地笑笑,搖瞭搖頭。
看著大掌櫃重新躺下,小趙才把蠟燭熄瞭悄悄離開瞭。
一個念頭在小趙的心裡升起來,他害怕地想道:“大掌櫃如今這樣的健忘,該不是真的老瞭吧?”
事實上,大掌櫃近來身體確實大不如前,可以看出記憶力明顯衰退。聶先生也曾多次委婉地警告過他,要他少做事多休息。大掌櫃自己似乎也有所覺悟,心裡也已經生出瞭退休之意。閑暇的時候越來越喜歡和他身邊的人談論他少年時代的事,談論他的傢鄉,談論他的父母妻子傢人。
這樣的話聽多瞭,關於大掌櫃的事情小趙就知道瞭許多。
大盛魁字號內部和通司商會的事馬亂營糟的,煩心事一件接一件,就像是雨季裡的野草瘋長著,任你怎麼割也割不完。大掌櫃這個“芟手”有點犯愁瞭。最近他剛剛處理瞭通司商會整頓會務的事——不少倒閉的商號和已經關瞭門隻是沒有宣佈倒閉的商號,很多都沒有按照規矩到商會來註銷自己的號名。商會自己收不上會費不說,還要為這些商號向各個衙門繳納名目繁多的稅費。為此通司商會與好幾個衙門發生沖突,而那些倒閉的商號有的竟然連人也找不到瞭。
大掌櫃除瞭記憶力差瞭,似乎性格也發生瞭變化。夜裡總是覺得被子不夠暖和,莫名其妙地就常常說冷。深夜裡他一次又一次地讓小趙為他掖被子。本來被子已經蓋得很好瞭,可他還是覺得冷。後來大掌櫃自己明白瞭,這寒意不隻是在身上,要緊的是從心裡往外滲。
歸化商界形勢驟轉,不利的因素越來越多,社會秩序也是越來越亂。而酈先生恰在這個時刻告老還鄉瞭,使他覺得身邊缺瞭一個知心的人,失去瞭依靠。很奇怪大掌櫃統領著大盛魁數千人馬、幾十個莊口,在商海中叱吒風雲幾十年,風風雨雨坎坎坷坷,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勢單力薄。這個一向非常有主見的商界巨子,常常感到一種危險在向他壓過來。
除瞭想念酈先生,這種時候大掌櫃還常常想起另一個人,便是古海。大掌櫃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夠像他一樣瞭解古海,這是一個商業奇才!一種直覺告訴他,在未來的日子裡古海將是大盛魁的棟梁。他強烈地盼望著古海能夠帶著壓茶機早日歸來,同時古海本人也能夠盡早地浮出水面盡早回歸大盛魁。為此,大掌櫃常常夜不成寐。
三
單從表面上看,歸化城依舊是一幅繁榮熱鬧的景象,街面上走動的人非常多。如果站在北門城頭上望去,整個大北街、大南街,北門外沿著紮達海河兩岸的道路,到處都是湧動的人群,街市一片喧囂。
本來左宗棠收復伊犁,新疆建省,大清國整體局勢日漸趨於平靜,整個北方局勢安定,再加上恰克圖、買賣城口岸貿易量猛增,歸化通司商號隨之發展得很快,在商會註冊的商傢已由二十八傢發展到瞭三十四傢,又在短時間內迅速發展到六十八傢瞭。紅紅火火的對外貿易使歸化城呈現出空前的繁榮。每當駝隊歸來,從俄羅斯、新疆運回的皮張、藥材、佈匹數量龐大,由喀爾喀運回的活馬活羊數以十萬計。飯店業在市場的刺激下也迅速發展,從高檔的“戲館”到中等的“葫蘆館”以及下等的數量龐大的“餄餎館”,還有經營燒賣的茶館,從早至晚顧客盈門,絡繹不絕。
但是歸化商界的人都知道:整個蒙古草原和中國北方的商業環境悄然間已經發生瞭巨大的變化,不是變得越來越好,而是變得越來越糟糕瞭!《中俄天津條約》簽訂以後,情勢更是急轉直下!由於俄國商民享有更加多特權,俄國人紛紛移居蒙古各地。短短幾年間,在色楞格河、鄂嫩河、鄂爾渾河和特斯河流域,俄國移民聚居的村落已然是星羅棋佈。在很短的時間內居住在那裡的俄國人,總數超過瞭十萬人。僅庫倫一隅,登記在冊的俄國商人就有三千六百二十一人。再加上每年定期往來的商隊、探險者和遊歷者,總數當在五六萬人左右。
在沙俄政府的壓迫下,清朝政府在新疆、蒙古的邊境上增設三十五處過界卡倫,所有這些卡倫都準許俄國商人自由出入。而實際上許多俄國商人根本就不照卡倫行走,簡直可以說他們就是肆意妄為,經常隨便從任何自己認為方便的地方越過邊界,進入大清國境內做生意。
在烏裡雅蘇臺市場上,俄國棉織品在市場總份額中占瞭四分之三。不僅是在烏裡雅蘇臺,包括整個喀爾喀和新疆大部地區在內,俄國商人設立的洋行差不多控制瞭大清國西北和整個蒙古地區的貿易,甚至發生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中國商人在新疆的塔爾臺設立的伊塔茶葉公司,由於部分俄商的阻撓竟然不能夠開張!
在俄羅斯政府的壓迫下,大清朝廷對俄商的減稅區域還在進一步擴大,原先僅限於由恰克圖、尼佈楚二地輸入歸化城、張傢口、天津等地,俄國貨物也都得到減稅三分之一的優惠。清朝政府還許諾,在科佈多、烏裡雅蘇臺等地區,“俟商務興旺,始由兩國陸續商議添設”。
這不平等的中俄條約導致恰克圖和買賣城逾千傢華商的店鋪大部分宣佈倒閉,剩餘者不足五十傢,這些留守的店鋪大部分也都是處在觀望之中,留一兩個人看守,並無營業可做。由於恰克圖和買賣城商貿的萎縮,也導致瞭歸化商業形勢立顯頹勢。歸化的商人們隻是懷著一線希望,等候著恰克圖和買賣城商埠能夠恢復的那一天……
數以百計的中小商號在恰克圖撤莊以後,大部分掌櫃和夥計們都回到瞭歸化城。沒有營業空守一方,許多商號的掌櫃本人都到瞭吃瞭上頓沒下頓的地步,數以千計的從業人員生活景況更是艱難。這些從業人員中大多是歸化當地人,商號倒閉的那些商人傢屬子女也失去瞭生活的來源,一時間啼饑號寒,其景極慘。實際上,在歸化失業的隊伍並不限於通司商號的從業人員,與恰克圖商貿相關的歸化其他行業也受到瞭直接和間接的影響。餐飲業、零售業以及各個牲畜市場都呈現出萎靡狀態。
而與這些情況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各國洋商開設洋行的數量在歸化城陡然猛增。幾年前當古海還是貼蔑兒拜興一個普通駝戶掌櫃的時候,在歸化城的街面上隻有五六傢外國人開設的店鋪,有俄國西伯利亞茶葉公司、瑞士人開的鐘表店、英國人開設的皮毛店……總共不超過六傢,差不多全都開設在大北街上。現如今,洋商洋行呼啦啦擁進瞭歸化城,他們的店鋪就像雨後蘑菇似的一圈一圈地冒瞭出來。許多剛剛倒閉的中國人的店鋪,幾乎都沒有閑置幾天就都重新開業瞭,隻不過店主由中國人的掌櫃換成瞭洋人的經理。洋人的店鋪洋行在歸化城的大北街大南街好幾個地段都連成瞭片。
不久前發生瞭一件轟動一時的事情,一個由一百三十六名外國傳教士組成的龐大傳教團進入瞭歸化城。這個傳道團內有比利時人、意大利人、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當然也有俄羅斯人,黃發碧眼者有之,高鼻長髯者有之,年長者有之,年少者亦有之,還有兩個留著長發的婦女,據說是荷蘭人。他們是羅馬教皇指示成立的一個宣教團,根據教皇的指示,這個宣教團活動的范圍以歸化城為中心,包括西起三盛公(今磴口市)、東至張傢口,北到庫倫(今烏蘭巴托)這樣一個廣大的范圍。傳教團進入歸化後一頭紮在瞭天主教聖母聖心教堂,從到達歸化的第二天起就開始在市面上活動,他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深入到歸化城各個街道,在市場上、居民的聚居區與商人市民廣泛接觸。傳教士所到之處都會引來圍觀尾追的人群,使得城內城外的交通時常阻斷。事情並沒有到此為止,消息傳開四鄉八裡甚至更遠地方的農民牧民聞風而動,從四面八方朝歸化城擁來。
這種預料不到的情況首先引起瞭土默特衙署的不安。結果沒出三天便鬧出瞭事端。歸化城巡警紛紛向土默特衙署報告:一些潑皮、流氓趁機作亂,入室盜竊、攔路搶劫、污辱婦女的事件時有發生。甚至有的盜賊把傳教士的帽子、懷表和手中的《聖經》盜走瞭。總之市面上十分混亂。道臺衙署和土默特衙署不斷地接到報案,弄得兩府公人手忙腳亂。
更為嚴重的是傳教團到處亂竄引起瞭宗教沖突,一個修女竟然跑到瞭席力圖召門前與一個光頭的小喇嘛糾纏不休,宣講她的上帝。結果引得席力圖召的活佛勃然大怒。活佛親自到土默特衙署和歸化道臺衙署,警告說:“佛門清凈被嚴重擾亂,如果官府對這些外國人不加限制,召廟將要組織喇嘛自行驅逐!”
新到任的道臺林文欽接到稟報慌作一團,他最清楚作為地方長官他對歸化地面的安全和秩序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隻要是歸化地方出瞭事端,不管是什麼原因,朝廷隻拿他是問,輕則責打重則罷官。林文欽不知如何妥善處理,於是趕忙打發文案項懷義前往大盛魁,把王大掌櫃請到瞭道臺衙署。聽林道臺把傳教團進入歸化以後引起的混亂、百姓的紛紛告狀、席力圖召的活佛發出警告一事說瞭一遍,大掌櫃苦笑道:“這些事林大人就是不講我也是知曉的。”
“知曉就好,”林道臺說,“歸化城出現的混亂既然王大掌櫃全都知曉,那就不用我饒舌,請王大掌櫃為卑職出一二主意才好。”
“這主意是不好亂出的,”王大掌櫃說,“傳教乃屬大清政府向洋人允諾的事情,任何地方官府都不得阻撓。”
“外國人傳教不得阻撓這我當然是知道的,我不但知道,對洋人的傳教我歷來是支持的,就說比利時人方濟眾(中文名字),初來歸化要買地構建教堂的時候我就幫瞭他的忙。”林道臺說,“可是如今歸化市面亂作瞭一團,綏遠將軍童玉已經差人警告我瞭,說是歸化再亂下去他要直接向朝廷奏我一本,說我管制地方無力。這樣卑職的官帽就戴不住瞭。”
“這樣,”大掌櫃說,“方才大人不是提到方濟眾牧師瞭嗎?想當初你幫過他的忙,現在你還去找他。俗話說:解鈴還須系鈴人。洋人的事得洋人來辦。”
“可是方濟眾現在離開歸化去瞭西磴口,遠水不解近渴呀!”
“其實在天主教堂除瞭方濟眾你還認識不少人,以你林大人的面子發一句話過去,洋人是會收斂的。”
“大掌櫃的意思是把教堂的人請過來?”
“不可,”大掌櫃說,“洋人正氣盛著呢,林大人與洋人打交道要小心行事才是。”
“我也是因為怕引出事端才請你王大掌櫃來拿主意的,說到底在歸化地面上不論是召廟、清真大寺還是天主教堂,你王大掌櫃說句話哪方面都不敢不賣個面子給你。”
“林大人說話走板瞭,我哪裡來那樣大的神通?”
“王大掌櫃,事到如今就不要再推辭瞭,就屈尊與我一同去聖母聖心教堂走一遭吧。”
大掌櫃陪同林道臺乘轎車前往聖母聖心教堂。與主持教務的牧師談瞭一個上午。礙於方濟眾的面子,牧師也沒有推托。歸化市面的混亂無論對商業還是對宗教傳播都不利,應該加以整肅才是。牧師答應管束和勸導天主教和基督教的教徒。
事情立竿見影。一個星期之後歸化市面重新歸復平靜。在官府和牧師的密切配合下,終於促使傳教團在一個月之後離開瞭歸化城。
但是平靜隻是表面的,不論是天主教還是基督教,他們的傳教活動仍然是非常活躍的。對傳教團最擔心的不是道臺衙門和土默特衙署,而是各個召廟的住持和清真大寺的阿訇。西方傳教團在歸化掀起的傳教高潮嚴重地影響瞭本地宗教的地位,平衡被打破,舊有的秩序遭到挑戰和破壞。市民的思想出現波動,到處都可以聽到人們就信仰問題而展開的爭論。聖誕節,歸化的天主教和基督教教徒全都搞瞭盛大的慶典活動,他們在教堂唱詩、猜謎之後就跑到大街上來瞭。身穿紅衣服留著白胡子的聖誕老人手裡提著一個竹子編成的花籃,向所遇之人發放聖誕禮物。許多不懂事的孩子跟在聖誕老人身後喊著叫著,搶奪糖果餅幹花生。看熱鬧的人群把大北街、大南街全都堵塞瞭。
聖誕老人和他的簇擁者們沿著大召和席力圖召中間的道路穿行過去,他們的喊叫聲和喧囂聲再次打破瞭召廟的安寧。不少光頭的喇嘛都跑到召門外來看熱鬧。天主教和基督教的這種強勢表現,引起召廟強烈的不滿。
四
歸化城萬駝社社長宇文領房到貼蔑兒拜興來瞭,他的身後跟著一個身材高挑的洋人。這位洋人高個頭藍眼睛,眼窩很深,鼻子下面留著兩撇濃密的貓胡子,顏色有點發黃,身穿一身西服套裝,打著領結,頭上戴一頂絳紫色禮帽,金黃色的頭發從禮帽的帽簷下露出來,連眉毛都是金黃色的。他便是俄羅斯商人伊萬·伊萬列維奇。
伊萬到貼蔑兒拜興村來找胡德全。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為瞭尋找毛爾古沁的秘密!他已經知道關於海九年的不少故事,拐彎抹角地打聽海九年的背景。問瞭許多關於海九年的事情。但是不管伊萬如何聰明他也想不到,貼蔑兒拜興這個駝戶掌櫃海九年,其實他的本名叫古海,原本就是大盛魁的人。更不知道此時古海正為大盛魁的壓茶機冒險偷渡俄羅斯境地。
宇文社長帶著伊萬在村子裡轉瞭一大圈,也沒有找到要見的人。最後走進瞭駝戶蹇二的院子裡。
蹇二很熱情地把客人讓進瞭屋子。
宇文社長一見到蹇二就說:“好些日子你也不到社裡去一趟,走外路回來就守著老婆娃娃熱炕頭舍不得動彈瞭。”言語間頗有些埋怨。
蹇二給宇文社長作著解釋,把自己的傢務事端瞭出來,說是自己傢的三峰母駱駝同時產崽,忙得他連睡覺的工夫都沒有,哪裡有時間去城裡。
宇文社長也沒做深究,繼而把身旁的伊萬介紹給蹇二。
宇文社長說:“我給你帶來一位洋人朋友,是俄國人……”
“不用你介紹,這位洋掌櫃俺認識!”沒等宇文社長把話說完,蹇二就很熱情地抱拳向洋人晃瞭晃,說,“大名鼎鼎的伊萬經理,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伊萬很高興地咧開嘴笑瞭。
寒暄一番,宇文社長問:“你們村是怎麼回事?”
“怎麼?”
“該出面的人怎麼一個見不著?”
“咋?我就不該出面瞭?”蹇二不高興瞭,問,“你們到底是想找誰?”
“海掌櫃。”
“嘿!你們是找海掌櫃啊!算是找對人瞭,不過他現在連我們都難得看見!”
“為什麼?”
“誰知道呢,反正是見不著人影。”
蹇二老婆插嘴道:“大概有半個月瞭吧,海掌櫃都不在村子裡。聽說是出遠門瞭。”
“他是一個駝戶掌櫃,他的駱駝跑不瞭吧?”
“駱駝都交給別人看管呢!”
“啊,海掌櫃如今成人物瞭,還挺神秘的。”
“是哩!如今的海掌櫃早成大人物瞭,”蹇二說,“你們找他有什麼事嗎?”
宇文社長猶豫著說:“什麼事嗎……”
“也沒什麼大事,”伊萬接過瞭話頭,“就是想和他交個朋友,同時還有點業務。”
“什麼業務?”蹇二問,“能給我攬嗎?”
“你……當然不行!”伊萬果斷地拒絕瞭蹇二。
走出瞭蹇二的院門,伊萬又返瞭回去。他對情緒失落的蹇二說:“倒是有另外一樁業務。你願意做嗎?”
“是什麼業務?”
“是領房子的業務。”
“領房子的業務是二鬥子的業務,我做不瞭。可惜二鬥子他也和海九年一樣不在村子裡。”
“你也行。”宇文社長笑笑說,“伊萬經理說的業務其實就是向導,你也能辦。”
“什麼事盡管說就是瞭!”
蹇二邀請兩位客人重新回到自己傢,煙茶招待。一邊喝茶一邊說話,伊萬也沒用翻譯,自個用結結巴巴的漢語總算把要說的意思表達清楚瞭。他是想雇請一位有經驗的老駝夫,為俄羅斯的一支文物考古隊做向導。
“這好辦,”蹇二聽明白瞭伊萬的來意立刻表態說,“對俺們貼蔑兒拜興來說,再沒有比這種事簡單的瞭。俺們村有養駝戶三十多傢,拉駱駝的、領房子的就有幾百號人,隨便拉出一個人都能給你帶路。”
蹇二認真聽伊萬把他的意思表達清楚瞭,笑瞭,說:“行瞭,伊萬經理的意思我明白瞭。事情說起來也不復雜,不就是要找一個走過駝道的人給帶帶路。這支駝隊是要從恰克圖到黑城去,駝隊上的人都是些肚子裡有墨水的人。”說完瞭蹇二又問宇文社長,“你說說,伊萬經理的意思我領會得對不對?”
“對。一點不錯,伊萬經理就這個意思。”
“不過我不明白黑城那邊有什麼買賣好做?”蹇二問道,“那地方我去過,廢城一座!周圍一片荒蕪,幾百裡連個人也看不見。在那裡能做什麼買賣?”
“不是買賣。”
“是什麼?”
“是考察。”
“考察是什麼意思?”
“是考古。”
“考古是什麼?”
“這是有關文化方面的事情……”
“文化是什麼?”
“嘿。跟你說不清事情,”宇文社長說,“至於駝隊去黑城幹什麼你就別管瞭。現在需要你帶路。”
“那好,我們說工錢吧。”
這次沒等伊萬經理張口,宇文社長就說瞭:“人傢伊萬經理說瞭,因為事情重要,請的人一定要保證不得迷失方向按時到達。工錢好說,按一般駝夫兩倍的身價付錢,要銀盧佈還是大清白銀隨便你挑。”
“好,一言為定。”蹇二自己把這個差事攬下瞭。
第二天,蹇二早早地就騎著馬進瞭歸化城,先到萬駝社與宇文社長會合,然後宇文社長帶他到大南街俄國人的洋行去見伊萬。伊萬的洋行名叫托博爾斯克茶葉公司,就坐落在歸化城內大南街路西,是一座三開間的二層小樓,前面門臉兒後面帶一個小院。洋行的左邊是一傢河南人開的“玉方”照相館,右邊是一傢瑞士人開的鐘表店,招牌上寫著“瑞士鐘表行”。再往右是上三元茶館和雙生祥綢佈店。
也許是由於心境的不同吧,這一趟街本來對蹇二來說是很熟悉的,如今卻給瞭他許多陌生感。他看見不少店鋪的招牌上出現瞭各種各樣的洋文,有英文,有俄文,也有德文和日文。遠遠看上去,整個一條大北街,這繁華的商業鬧市區,各類洋行所占的比例已經是相當不少瞭。
伊萬的托博爾斯克茶葉公司是俄國商人中進入歸化最早的一傢公司,在歸化開展業務已經超過八年瞭。穩紮穩打的風格使伊萬在歸化的業務開展得非常順利,雇用和培養瞭一批當地的雇員,其中主要是晉商圈內的人士,像鄺振海和商掌櫃,同時也包括不少當地蒙古族人士。可以說托博爾斯克茶葉公司已經把自己的根牢牢地紮在瞭陰山腳下這座著名的商城。公司辦公室就設在歸化城內大南街的街面上。
伊萬做事有個特點,這也是他的一個成功經驗,凡是他在中國境內開設的公司和店鋪一律都聘請中國人來做經理人。托博爾斯克茶葉公司門臉三間,重新裝修過瞭。前臉兒全都用染色的木板裝飾起來,挑簷上立起瞭一塊高一米長九米的牌子,匾額上用漢文和俄文同時書寫著店名,這塊招牌的正中間上方的位置上是銅制的雙頭鷹雕像。店鋪的後面連著一處小院,院內三間正房、兩間西房、三間南房,都還是中式的結構和裝飾。三間正房,左右兩個開間,一間是伊萬的臥室,另一間是他的辦公室。中間的堂屋是伊萬的會客室,當面一張烏木八仙桌,左右各置一張同樣質地的太師椅。旁邊還放著幾把凳子,凳子也是烏木的,與桌椅一樣上面都雕刻著花紋。
伊萬把宇文社長和蹇二讓進瞭堂屋,待客人落座之後,伊萬開始和蹇二談話瞭。他詳細地詢問瞭蹇二的經歷,又和他談瞭一些有關從恰克圖往黑城一線的地理和交通情況。蹇二的回答使伊萬感到滿意。末瞭,伊萬說:“好吧,這件事情就這麼定瞭,我們聘用你做向導。酬金是二百五十個金盧佈。”
一聽說有金盧佈,蹇二咧開大嘴巴笑瞭。他知道金盧佈在俄羅斯是最堅挺的貨幣,就是放上一百年也不會疲軟。蹇二拿胳膊肘捅捅宇文社長,低聲說:“你告訴伊萬經理,俄國人有俄國人的規矩,俺們中國人辦事也要講中國人的規矩,他得先付俺一半的定金呢。是一百二十五塊金盧佈。”
還沒等宇文社長把蹇二的意思對伊萬說呢,伊萬早就清楚瞭蹇二的心思,他說:“蹇二,你放心,定金我肯定會照付給你的,這不會有問題。可是我的話還沒有講完呢,在付定金以前我們還有一件事情必須要做,這就是簽合同。”
“簽吧。”蹇二痛痛快快地說道,人已經從椅子上站起來瞭。
“等等,你先別著急,”伊萬示意蹇二坐下,“合同的文本我已經擬好瞭,現在需要找一個懂俄文的人把它譯成漢文。”
宇文社長說:“這好辦,我到通司商會找一個懂俄文的人,這事用不瞭兩袋煙的工夫就可以辦妥瞭。”
當下宇文社長領瞭蹇二來到通司商會,請人把伊萬擬好的合同的條文譯成漢文,給蹇二念瞭一遍之後,把譯成漢文的合同用工整的字跡抄瞭兩份。
兩個人重新來到伊萬的辦公室。簽字之前伊萬又叮嚀瞭蹇二一遍,當著宇文社長的面把合同的條款逐條念瞭一遍。最後說:“你聽明白瞭吧,考察是從明年春天開始,但是你必須在今年冬天你們中國人過新年的時候趕到恰克圖。”
蹇二一一答應瞭。伊萬喊來瞭公司的會計,當場數瞭一百二十五塊金光閃閃的金盧佈交到瞭蹇二手裡。蹇二把金盧佈仔細數過,小心翼翼地裝進一個預先準備好的羊皮小錢袋裡。
伊萬先把蹇二送走瞭。
蹇二離開後,宇文社長也要走,但是伊萬把他留住瞭:“等等!宇文社長,我們之間的正經事還沒有談呢。”
宇文社長當然知道伊萬要和自己談的正經事是什麼事情。對於精明的商人伊萬來說,幫助俄羅斯皇傢地理學會的考察隊聘請向導,這都是閑事,是在為朋友幫忙。他最為關心的還是毛爾古沁峽谷的秘密。伊萬早就暗中打起瞭主意,不惜代價一定要把這個秘密掌握在自己的手裡。用他的話說就是,誰掌握瞭毛爾古沁誰就掌握瞭駝道的鑰匙!不惜代價弄到手,把那個掌握大峽谷秘密的姓海的掌櫃買通!但是伊萬在宇文社長的陪伴下,一個月內一連去瞭貼蔑兒拜興三趟,都沒有如願。不要說是買通海掌櫃瞭,他幾次走進貼蔑兒拜興村連海九年的人也沒有見到。不但海九年見不著,就連海九年身邊那幫弟兄像二鬥子、胡德全、刁三萬、呼德爾楚魯他們的影子都見不著!他納悶瞭!在貼村他問誰誰都回答不知道。所以伊萬懷疑找不到海九年是宇文社長故意拿他一手,是在和他玩捉迷藏。
倒也是的,不但是伊萬納悶,此事連貼蔑兒拜興的村人也都納悶。沒人問的時候倒也罷瞭,這些駝戶掌櫃也罷,駝夫也罷,都是一些散漫慣瞭的人,在駝道上行走那是沒有辦法,行動不得自由,再大的苦再難的事也得擔當著,誰也躲不過;可是一旦從駝道上回來,一個個那可就像是虎歸山林,魚入大海!喜歡馬的、喜歡賭的、嗜酒的、愛逛窯子的,五花八門!十天半月見不著人影也是經常的事。
伊萬親手沏瞭一壺好茶,端上桌子,為宇文社長斟瞭,把茶杯推推,說:“這可是上好的信陽毛尖!您品品……”
“用不著品,”宇文社長笑道,“我已經聞到香味瞭!”
茶過三巡,伊萬開口道:“你給我說說,海九年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可是不得瞭。”
“是怎樣的不得瞭?”
“此人非同尋常!”
“為什麼?”伊萬對宇文社長的話不得要領,一雙灰藍色的眼睛瞇縫著,瞄住自己的談話對手,“他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是他長得特別嗎?”
“說到長相,海掌櫃倒也沒什麼特別之處。”
“那他是什麼特別呢?”
“有本事,有膽量,尤其是懂得商業謀略。”
“他怎麼會懂商業呢?海掌櫃隻不過是一個駝戶掌櫃,是一個靠拉駱駝發達起來的人。”
“但是他也懂得做買賣的事。
“你是說海掌櫃是一個天才嗎?”
“差不多,”宇文社長說,“海掌櫃就是那種天生有本事的人。”
“那麼他怎麼會把毛爾古沁的秘密弄到自己手裡呢?”
“是他獨自闖通瞭大峽谷!據說是有仙人指點……”
“仙人是什麼人?”
“神仙。”
“海掌櫃他信仰佛教嗎?”
“信……吧。這個我不太清楚。”
“但是據我所知仙人不是佛教裡面的神,他是信仰道教的人所崇拜的偶像。”
“是的,我也說不清楚。海掌櫃他在毛爾古沁峽谷的東口修建瞭一座關帝廟,”宇文社長說,“至於是什麼仙人我也說不大清楚,大概就像你們基督教中的上帝吧?”
伊萬笑瞭,搖著頭:“我不明白,這裡邊真的是太神秘瞭。你們這個海掌櫃確實是一個神秘的人物。”
“是個神秘人物。”宇文社長認真地答著伊萬,並對他的話表示同意。
“那麼你告訴我怎樣能夠得到海掌櫃的信任?”
“什麼意思?”
“我迫切想和海掌櫃交朋友!”
“沒辦法,我們已經三次到貼蔑兒拜興村裡去瞭,每次都見不到海掌櫃本人。海掌櫃現在是個忙人。”
“我想海掌櫃不僅僅是忙吧?”
“伊萬先生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懷疑他是故意在躲。”
“故意躲?”
“對。他要借此抬高自己的身價。”
“倒也是。”
“他知道現在很多人都在找他,都想要從他的手裡弄出毛爾古沁大峽谷的秘密。我們得想法讓他知道,隻有我伊萬肯出最高的價錢。不但是海掌櫃,就是你也一樣,你幫我的忙我也不會讓你白幫忙,我會有表示的。”
說著伊萬起身走到墻角的卷櫃跟前,他小心地用一把銅制的鑰匙把櫃門打開。精明的宇文社長看到伊萬從櫃子裡取出一個小包拿在手上,註意到那是一個銀灰色的綢佈包,小包的口上用絲帶束著口。伊萬把絲帶解開,從綢佈包裡邊取出一個很小的東西,然後把綢佈包重新束好放回瞭櫃子裡。
“這是一顆藍寶石,”伊萬把手掌攤開給宇文看,“送給你的。”
宇文社長完全被閃閃發光的寶石吸引,他忘記瞭抽煙,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伊萬毛茸茸的手掌。他把目光移到伊萬的臉上,問道:“是給我的嗎?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宇文社長匆忙地把煙袋插進腰帶裡去,伸手把寶石接瞭。宇文社長心安理得,他不但知道海九年的價值,同時他也知道此刻自己在伊萬眼裡的價值。信息就是金錢!這道理一百年前的歸化商人都懂得。表面平靜的歸化商界實際上正是風起雲湧,詭異難測。商情瞬息萬變。不要看表面和和氣氣,實際商人們的神經都很緊張。在洋行總會,在外國商人經常出入的幾傢飯店,像“聚錦堂”、“大觀園”、“嘉樂園”各大商號都悄悄派上自己的眼線,隨時打探洋商的消息。就連“平康裡”、“吉星裡”、“美人橋”這些妓院也都佈置著眼線。雙方,實際也不隻是兩方,往往是多方的商業眼線都在活動。商業間諜,各方的都有,真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五花八門!信息戰打得異常激烈,令業內人士眼花繚亂,圈外的人更是如墜十裡雲霧中。往往看上去在茶館喝茶、吃燒賣、聊天,實則是商傢的眼線在打探消息。一些耄耋老人也被利用。這些老人是茶館常客,不大被人註意,但是他們的子女卻正是商場上的中堅,正叱吒風雲。他們就巧妙地通過老年人無意間獲得重要的商業信息。
“替我找到海掌櫃!我要高薪聘請他,我需要他手裡的秘密。”
“我知道,伊萬先生是要海掌櫃掌握著的毛爾古沁峽谷的秘密,”宇文社長說,“現在的歸化商界,誰能把毛爾古沁峽谷的秘密握在自己的手上,誰就是爺!”
“你說得很對,你很聰明,”伊萬說,“我就是要做你們中國人眼裡的爺。哈哈哈哈……”
讓伊萬高興的還有一個緣由,就是他剛剛接到他的中國掌櫃鄺振海從漢口發來的報告。鄺振海在報告裡說托博爾斯克公司在漢口籌建茶葉加工廠的事情進展很是順利,工廠的土建工程已經完成。
有鄺振海在漢口開拓生意,商經理坐鎮歸化的肉食品加工廠,伊萬的公司可謂是人才濟濟瞭。商經理為伊萬公司坐鎮歸化肉食品加工廠,也兼管著歸化城一般商務。就是說伊萬不在的時候,商經理代替他處理公司的一般事務。
商經理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教徒,與聖母聖心教堂的神父方濟眾關系非常近。為平息傳教團在歸化城引起的混亂,商經理也出面協助教堂做瞭不少事情。因方濟眾神父替英國商人希爾曼做皮毛收購的生意,掌握瞭許多皮毛行情和知識,商經理也跟著方濟眾合作做皮毛收購。兩傢公司占瞭歸化皮毛收購的三分之一還要多。商經理為托博爾斯克公司開拓業務立下瞭很大的功勞。
為此伊萬給商經理加薪到每月三百銀盧佈!消息傳開,在歸化引起不小的震動。要知道月薪三百銀盧佈意味著年收入比綏遠將軍還要掙得多。
商經理借風揚沙,為炫耀自己專門跑到馬市上買瞭上等走馬,出門便騎著招搖過市,著實讓人嫉妒。
現在對於伊萬來說,他的目標就是要把海九年弄到自己的麾下。掌握著毛爾古沁秘密的海九年,在他的眼裡比鄺振海和商經理不知要重要多少倍!用伊萬的話說:海掌櫃就是半個駝道!
收下藍寶石以後宇文社長下決心要為伊萬服務,千方百計尋找著海九年,說服他把毛爾古沁的秘密交出來。
正如伊萬所言,其時在歸化關心海九年的人多瞭去瞭,俄商巴達瑪耶夫公司對於這個駝道上的頭號秘密就懷有特別的熱情,英國人希爾曼的怡和公司也想插手歸化駝道上的生意,自然也想知道毛爾古沁的秘密,他們都在到處打聽海掌櫃。就連聖母聖心教堂的神父方濟眾也在多方打聽海九年,方濟眾是為希爾曼效勞,他平日就跟著希爾曼的怡和公司做些皮毛收購的生意。
伊萬尋找海九年的行動早就傳到瞭大盛魁的總號大院。當賈晉陽把消息匯報給大掌櫃王廷相的時候,大掌櫃微微一笑贊許道:“伊萬確實是個能幹的商人!”
“是的,可惜他還嫩瞭點兒,”賈晉陽得意地說道,“伊萬做夢也不會想到此刻海九年正帶著他的人馬為我們大盛魁做事哪。”
五
這天上午大盛魁總號的院子裡來瞭一位特別的客人,他就是大召的住持——八十二歲的席尼尼瑪達喇嘛!看門的夥計一路小跑著來到賈晉陽的房間,向主管交際的賈晉陽報告。賈晉陽一聽說是大召的席尼尼瑪達喇嘛親自來訪,立刻緊張起來。腦筋活絡的賈掌櫃腦子急速地轉著,在迎接客人的時候已經意識到達喇嘛是為什麼而來的瞭。算起來賈晉陽在歸化城住瞭也已經有二十多年瞭,召廟在歸化城的地位他當然是知道的,規矩自然也知道。尤其是他進入大盛魁的總號做事,對召廟的事更是倍加小心。
關於歸化城的喇嘛,民間早有順口溜:“數上數的六千六,數不上的無其數”;所謂“數上數的”是指上瞭理藩院註冊名單並且領取補貼的正式喇嘛。數不上數的是指那些沒有固定寺院的遊僧。彼時在歸化地方,喇嘛教也就是藏傳佛教的影響十分廣泛和深遠。一個人不管你長大以後做什麼,在你從娘肚子裡生出來的時候,一般的人傢都要請召廟上的喇嘛來給孩子取名字。那麼在你成長的過程中誰都難免有個災災病病,得瞭病怎麼辦?找喇嘛大夫給看;再等你長大成人,你要在社會謀職業做事情瞭,你打算幹什麼,你往哪裡發展,還是要請喇嘛指點迷津;動土建築、遠足經商、婚喪嫁娶……都離不開召廟。喇嘛教滲透到瞭生活的方方面面,簡直可以說是無孔不入!所以歸化城的“七大召、八小召、七十二個免名召”座座香火旺盛,其道理就在這裡。虔誠的信徒往往會把傢裡的財產大量往召廟裡送。商人送錢財,農民送糧食,牧民則是把成群的牛羊往召廟裡趕。土默特的牧主甚至把自己的土地贈送給召廟。因而歸化各個召廟都擁有大量的土地和牲畜,許多喇嘛就常年侍弄土地和放牧牲畜。廟倉總是滿滿的。
大召是康熙爺的傢廟,不要說是歸化城的各傢商號,就算是北京城裡的雍和宮又怎麼樣?大召的席尼尼瑪達喇嘛到雍和宮不用通報,就可以直通通地走進去。而雍和宮的住持到歸化來,就得事先通報,得到允許之後他才能進去。
在大盛魁前任大掌櫃手上曾經給席尼尼瑪達喇嘛捐過一塊座毯。那不是隨便出錢可以買到的,而是皇上賜予的,當然銀子還是要出的。座毯就是最具地位象征的物件,不同規格的座毯象征不同的地位。召廟的達喇嘛活佛是講究地位的,這種地位來自於皇權。就是說得到皇帝認可才合法,皇帝不僅管召廟活佛喇嘛的封號,還時不時地賜給喇嘛活佛各種物品。
賈晉陽接任大盛魁交際部以後,曾經專門拜訪過大召的席尼尼瑪達喇嘛。雖然說席尼尼瑪達喇嘛對賈晉陽不大看得上眼,也算得上認識瞭,對他還算客氣。不僅是大召,包括席力圖召、小召、巧爾齊召,以及歸化城北門外的清真大寺,他都一一拜訪瞭。與道臺府、二府、土默特衙署、塞北關稅關……與各個衙門、各座召廟建立經常的聯系,是交際部的基本任務。要想在歸化城站住腳施展得開,所有這些關系都得維持。諸如修路賑災、捐資助學、興修水利,官府一放話,商傢就得行動。多年形成的習慣已經成為一種定性,約定俗成,大傢都認可。
賈掌櫃恭恭敬敬地把席尼尼瑪達喇嘛讓到內院的小客廳。大概是賈晉陽覺得自己的分量不足,就對席尼尼瑪達喇嘛說:“達喇嘛您稍候,我這就去請大掌櫃過來與您說話。”
大掌櫃到瞭,三個人坐在一起,賈晉陽才覺得安神一些。大掌櫃問瞭召廟上的一些事後說道:“有什麼吩咐您盡管說就是,我們雖然不是出傢弟子,可也是您的俗傢弟子。總之大傢不是外人。”
“今年的年節就要到瞭,鄙召有些想法……”
“請講!”
“我是說除夕夜的佛教大遊行,要弄得比往年大一些。”
“我明白……”賈晉陽說,“大師是不是說關於遊行用品?”
“需要我們做什麼請吩咐就是,”大掌櫃說,“大傢都知道的,前任大掌櫃在任的時候您和大掌櫃是親如手足。現在雖然大掌櫃不在瞭,我們後輩做事仍然不能走瞭原來的樣子!一切都照舊例行事。我等不才,今後仰望達喇嘛多加關照!”
“互相扶助吧,過去貴號對鄙寺甚多關照。今年之所以要大搞佛教遊行,我們就是要給教堂看看我們召廟的力量!”
“關於召廟打算在除夕舉行宗教遊行的事您放心!一切照辦就是。”大掌櫃立刻表態,“所需花費我大盛魁和通司商會不遺餘力地支持。”
舊歷新年到來的時候,召廟開始行動,他們以空前的熱情舉辦瞭盛大的宗教遊行和狂歡。從舊歷年的臘月三十,大召門前點燃起瞭九九八十一盞銀燈,黃昏時分燈盞亮起一片銀光閃閃!這瑰麗的場景吸引瞭無數的信徒和市民。大召前的廣場上人山人海,召廟內的佛教樂隊以從未有過的龐大陣容演奏瞭《百樂曲》!數百名年輕喇嘛身穿五彩衣服,頭戴動物或鬼怪的面具,跳起瞭“查瑪”。樂聲在除夕夜空傳出去很遠,就連五裡外的綏遠城都聽得到!
一個時辰之後跳查瑪的喇嘛在數千名身穿絳紅色袍子的大小喇嘛的簇擁下走到大街上來,他們抬著一丈多高的巨大模型開始遊行。那些模型有大獅子、大象和佛像。樂隊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後面簇擁著看熱鬧的市民,整個隊伍有數萬人。遊行的隊伍從大召門前出發,沿著大西街出瞭歸化城的西門,跨過西河沿兒的大橋往西龍王廟去瞭。在西龍王廟燃放煙火之後,遊行的隊伍折回來沿著西順城街走動。經過北門,最後到達慈燈寺也就是五塔寺。正式的跳“查瑪”開始。樂聲喧囂,人聲鼎沸。
駐守綏遠城的帶甲騎兵都騎著馬跑到歸化城來看熱鬧。整個城市沸騰瞭。寒冷的夜晚,仿佛被激動的人群融化瞭。到凌晨的時候,遊行的隊伍裡又加入瞭新的成員,這就是由羊馬社的馬工、羊把式們組成的馬隊。馬匹的嘴邊都掛著白霜,眼睛都被冰霜遮住瞭。馬隊由數百人組成,興奮地呼喊著從北門外的道路上迎著喇嘛的隊伍沖過來。然後合在一起朝城東的慈燈寺去瞭。星星的微光照耀著奇怪的隊伍。嗩吶、鑼鼓和銅镲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把冰冷的夜空刺啦啦地劃破瞭。
老百姓是光知道看熱鬧,而召廟的喇嘛活佛極為重視這次遊行。與往年不同,今年是暗含著本地的喇嘛教與外來的天主教和基督教之間激烈的宗教鬥法。是本地喇嘛教的一次聲勢浩大的示威,顯示著歸化城這個藏傳佛教中心的特別地位。就是說多國傳教團對歸化帶來的沖擊,使本地歷來占統治地位的喇嘛教感受到瞭威脅。以後的事實很快就證明瞭這種威脅並非是致命的,事實上無論是商界還是軍界乃至於政界、民間,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影響都遠遠趕不上喇嘛教。佛教的社會基礎遠遠比外來教牢固得多,這個活動一呼百應地得到歸化商傢的全力支持,通司商會、耆老商會全都自動出錢出物,制作模型的紙張、皮革也是由歸化的各傢商會無償捐助的。
喇嘛遊行掀起的激情熱潮一直延續著,整個大年人們到處都在議論除夕夜的喇嘛大遊行,談論著那些頭戴面具跳“查瑪”的喇嘛,談論著喇嘛們頭上戴著的各種面具……熱潮一浪推一浪,歸化城被春節的喜氣包圍著。
激動的情緒由寺廟傳到瞭民間,不久歸化城的人們就又在為新的熱鬧浪潮進行準備瞭。遍佈城市各個角落的七十二行社、數以千計的商戶裡那些熱心鬧紅火的人們開始忙碌,把存放在庫房裡的龍燈模具、秧歌和旱船的服裝面具翻騰出來,修補舊的制作新的,緊忙碌著,正月十五就來到瞭人們的面前。於是,民間的狂歡節到來瞭!秧歌隊的鑼鼓音樂和著此起彼伏的爆竹聲從下午開始一直延續到午夜,秧歌隊在歸化城鬧翻瞭天!夜幕降臨,禮花開始在天空炸響,暗藍色的天空把五彩繽紛的禮花襯托得分外好看!久負盛名的四路秧歌隊伍從各個方向開進瞭城市,他們或是來自商號商會,或來自歸化城周邊村社,真的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秧歌的風格也各有不同。
各傢大的商號預先都在自己的門前騰開瞭場地,準備迎接秧歌隊的到來。按照規矩,秧歌隊在大的商號商會門前都要停留表演以示慶賀。而不管是商傢也好、是商會也罷,一般也都歡迎秧歌隊到自己的門前來熱鬧,為的是圖個吉慶。就連官府也持認同態度,在正月十五隻要是秧歌隊來,也不管是哪傢的,也不管是什麼流派,一概歡迎!道臺衙門、二府衙門、土默特衙署全都是這個態度,預先都把紅包準備好瞭,有的還給秧歌隊提供食物和糖果。甚至有的時候,官府的衙役們也會參與到鬧紅火的隊伍中來。因為這些衙役大部分也都是農牧民傢的子弟,他們在傢鄉的時候都會參與十五的鬧紅火。衙役們也不容易,一年辛辛苦苦好容易得到一個放松心情的機會,當然不肯輕易放過。每年的這個時候也是官府對百姓最客氣、最寬容的時候,普通百姓可以隨便和官員開玩笑,表演的人也可以面對面直接伸手向官員要賞銀。
四大流派的秧歌隊,扭的、晃的、浪的、唱的,各顯其能!其中以羊馬社的馬倌和羊把式們玩得最是癲狂。至於商號裡出馬的則多是年輕的夥計。歸化城的鞋靴社最出色,最引人註意的是搖旱船的那個小夥子,手裡握著一張船槳做著誇張的滑水動作。那動作完全舞蹈化瞭,十分好看也十分煽情!但那舞者臉上的表情卻是不同尋常,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正是義和鞋店的張傑。張傑就是和古海同在小南順長大,後來又一起到歸化來的夥伴傑娃。
人群中不時地有人發出叫好:“好!……噢!”
“哇!”
“你的屁股扭得再大一點兒!”
秧歌隊來到大盛魁城櫃的大門前,大掌櫃正率領著字號的數十名掌櫃夥計站在門前看熱鬧。每個人都是長袍馬褂鞋帽簇新。
商號的掌櫃們最為矜持,多是站在路邊上看。大盛魁的小夥計靖安認出瞭一個熟人!那人臉上的傷疤被笑容揪扯著,使他的笑容變得與眾不同,是一種奇怪的滑稽模樣。
靖安興奮地叫道:“張傑!……張傑!”
傑娃頭上冒著汗,扭到靖安的面前,也不停下,舞動著手中的槳笑著:“靖安……你不下來?”
“我……有事呢,伺候大掌櫃呢。”
“你扭得真好!可惜我不會……”大掌櫃笑著拿禿手戳戳身邊靖安的肩膀,“靖安!你下去紅火去吧。聽說你從小就喜歡鬧紅火。”
靖安答應著跳瞭下去,他從一個上年紀人的手上接過一把船槳,配合著傑娃,手裡劃動著,腳下跳躍著。耳邊聽得人群歡呼起來!
如果說喇嘛的遊行和跳“查瑪”隻是召廟喇嘛在表演,那麼秧歌則是民眾能夠深度參與的狂歡形式。不管你是什麼身份,都可以盡情地表現,盡情地宣泄!
整個歸化城男男女女挨肩擦背,喜氣洋洋。在大東街和大北街的十字街頭,十幾個大漢正在汗流滿面地揮舞著鼓槌,鑼鼓震天地響著;後面是一群吹鼓手,正鼓著腮幫子在吹嗩吶,臉上和眉眼間透出一股股的愜意和自得。看熱鬧的人們循著鑼鼓聲從四面八方趕來,聚集在這裡的空地上,不大工夫十字街頭便裡三層外三層地圍成瞭一道厚厚的人墻……圈子裡,鬧紅火的正在表演他們的拿手好戲,扭秧歌、挑花籃、踩高蹺。尤其那抬擱、腦擱才叫好看——隻見十幾個漢子的肩頭上,一群穿紅戴綠的娃娃們站在高高的架子上。這些娃娃隻有四五歲模樣,嫩粉的臉蛋兒上抹著紅紅的胭脂,發髻上紮著紅的、綠的綢子,身上穿著鮮艷的綢衫,那胳膊隨著鏗鏘的鼓點扭呀扭的,憨態可人,煞是好看!還有那車子燈、船燈。車子燈走起來講究的是搖頭擺尾,前後又有“醜漢”和“媒婆”簇擁著,車上車下不時虛張聲勢地大呼小叫,那故作扭捏的姿態惹得圍觀的人們爆發出一陣陣的笑聲;而那船燈則顯得溫雅瞭許多,款款地在場子裡飄來飄去,宛若真格行駛在水面上一般……
突然,場子中央燃起一捧火焰,五彩繽紛的火花在夜空中噴湧著、爆裂著,將整個街口映照得通明。就在這時,從噴湧的焰火後面突然有一個什麼東西跳瞭出來!隻見一個人頭戴著一副猙獰的面具,胡須奓撒著,身穿大紅長袍,闊肩翹臀,憨態可掬!人群愣怔瞭片刻,忽然大聲叫起來:“鐘馗!……好身手……鐘馗!”
“鐘馗”在空中一連翻瞭四五個跟頭,款款落在地上,隨著鏗鏘的鑼鼓點兒在場子裡扭來扭去。表演詼諧而誇張,還不斷地做出各種驚險的動作。惹得圍觀的人們一驚一乍,為他的精彩表演爆發出一陣陣熱烈的喝彩聲:“好!……哇!好!”
“好身手!”王福林禁不住喊出聲來。
應瞭王福林的叫好,“鐘馗”一個跟鬥翻到王福林的跟前,猛地掀起面具——原來是一個相貌英俊的漢子!
王福林叫道:“這不是三義泰的許太春許大掌櫃嘛!”
“正是許某!”許太春向王福林抱拳施禮,“讓王大先生見笑瞭。三義泰初入歸化通司商會,還請王大先生多多關照!”
“好說好說!”王福林說,“真是想不到你這個做掌櫃的居然還會這一手!”
“鬧著玩吧,還是年輕時候在傢鄉學下的手藝,”許太春說著拿手背擦著臉上的汗,“王大先生不下場子玩玩?”
“我就免瞭吧。”王福林示意,身邊的夥計伸手到隨身帶著的褡褳裡,掏出一個紅紙小包遞給許太春:“師傅辛苦!……”
王福林糾正道:“是許大掌櫃……”
“對,是許大掌櫃辛苦!”夥計雙手捧著把紅包交給許太春,“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
“真不好意思,”許太春說,“我要是不接就算是壞瞭咱歸化城的規矩。”
“你接著,”王福林說,“到甚時候規矩都不能壞!”
“好,那我就接瞭?”
“休要囉唆!”
“好!我聽王大先生的吩咐。這紅包我真的接瞭!”
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出現瞭不少黃頭發藍眼睛的面孔,洋人也被中國人的激情感染瞭。寒冷把他們高聳的鼻子凍得通紅,也全然不顧瞭。
這時鑼鼓敲得、嗩吶吹得更響瞭!
許太春把鐘馗的頭蓋重新套在頭上舞起來,鐘馗的表演更加狂放和詭異!他身上鮮紅顏色的袍子像紅色的閃電劃動著,漂移著。
遊行的隊伍出瞭小東街的街口,匯進瞭大北街。那裡鬧紅火的人更多瞭,幾支隊伍匯集在瞭一起,沿著大街向城南流去。許多店鋪的大門都敞開著,掌櫃和夥計們全都站在店鋪的門前等待著。掌櫃們手裡拿著預備好的紅包。
太春舞動得早已是滿身大汗瞭,引領著隊伍經過大召、小召、席力圖召、奶奶廟、關帝廟……在每一處都要稍作停留做一番表演,最後從大西街走出瞭城。
隊伍在紮達海河邊停下,太春氣喘籲籲摘下套戴,脫去袍子。人累得很,可是紅包得的也不少,就地給大夥兒分瞭。
六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一個小夥計疾步走進姚禎義的義和鞋店,說:“師傅,我找姚掌櫃!”
傑娃正坐在一個馬紮上做活,脖子上掛著一個長長的圍裙,雙臂都帶著帆佈套袖,膝蓋上鋪著帆佈墊兒,他在費力地縫制一個長筒的皮靴,皮線繩在手裡拉得很長,發出“哧啦哧啦”的聲音。他停下手問來人:“你有什麼事兒?”
“我隻跟姚掌櫃說話!”
“嘿嘿,架子還挺大,”傑娃把目光收回到皮靴上,拿閃閃發亮的錐子在皮靴底上紮眼兒,同時問,“你也不報報自己是誰。
“我是天義德的夥計,是我們段掌櫃差我來的。”
“是段靖娃嗎?”
“是。”
“我和你們段掌櫃是從小光著屁股一塊玩大的,”傑娃說著丟下手裡的皮靴站起身,“好吧,我給你通報!”
傑娃朝後面的房間喊道:“懷禮。”
一個小徒弟應聲跑出來:“張師傅,什麼吩咐?”
“你去小南街,通報一聲,就說是天義德的段掌櫃招呼咱姚掌櫃呢!大約是有什麼緊要的事情。”
名叫懷禮的徒弟把圍裙摘瞭,跑著去瞭。
傑娃對天義德的夥計說:“你坐吧。”
“怎麼回事?你們姚掌櫃不在櫃上住啊?”
“你沒聽說過嗎?今非昔比,如今我們姚掌櫃也是有三房妻妾的人瞭,現在是在老三傢歇著呢。你等等吧,一會兒他就來。”
傑娃不會想到天義德小夥計的到來竟然是和失蹤好多年的古海有關系!無論是他還是姚禎義已經很久沒有和段靖娃聯系瞭,如今段靖娃是有著一厘半身股的天義德的掌櫃瞭。古海在大盛魁的時候,義和鞋店背靠祁掌櫃是大盛魁的老相與,後來古海被字號開銷,祁掌櫃死在瞭鷹嘴嶺,失去瞭內線和靠山,義和鞋店也就丟掉瞭大盛魁相與的優越位置。從那時起,不但大盛魁在業務上不與義和鞋店來往,三大號中的天義德和元盛德也都不與義和鞋店來往。這是不成文的規矩,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潛規則。
懷禮出門沒幾步,天義德那小夥計便坐不住瞭,從椅子上跳起來說:“還是我跟懷禮一起去找姚掌櫃吧!”
說著,也沒等傑娃放話就跑著去追趕懷禮去瞭。
兩個人一前一後來到小南街,三拐兩拐走進一條小胡同,在一座幽靜的四合院的門前站住瞭。懷禮伸手要敲門又把胳膊在半空中停住,回頭對天義德的夥計安頓道:“待會兒門開我一個人先進去,等通報瞭姚掌櫃你再進去。”
如今,姚禎義有瞭許多變化,首先是在歸化城他又多瞭一個傢。是在他和盼兒之後又娶瞭一房姨太太。姚禎義在歸化城內的小南街為新的姨太太購置瞭一處房產,是一座幽靜的四合院。實際上,晉中的結發老婆才是老大,盼兒算老二,小南街這位隻能算作是老三。
不一會院門打開瞭,一個面容清秀的年輕女孩出現在他們面前。懷禮問候道:“小姨!……”義和鞋店的夥計們都這麼稱呼姚禎義的這個小妾。
隻見那小妾柔聲問道:“是懷禮呀,有什麼要緊事嗎?”
“是天義德商號的段掌櫃要見姚掌櫃。”
“哦,是櫃上的事啊,那你進來自己和姚掌櫃說吧。”
懷禮踏進門檻,天義德的夥計卻站著不動。小妾問道:“你怎麼不進來啊?你站著幹什麼啊?”
“我……還是在這兒等著吧。”
“嘿嘿!”小妾笑瞭,“幹什麼這樣生分呀,都是一起來的,都進屋裡來吧。”
小妾一笑不要緊,把天義德的小夥計弄瞭個大紅臉!說來也不奇怪,不論是大盛魁還是天義德,凡是通司商號尤其是山西人開的商號一概不準攜帶傢眷,鋪規森嚴,所以掌櫃夥計平日裡很少與女性接觸。再看那小妾也不過是十五六歲的樣子,桃紅色的臉上還稚氣未脫呢。小夥計忸著說:“我……就不進去瞭。小姨!”
小妾也不回屋去,就站在門邊與天義德的夥計說話:“你們天義德總號的院子真是好!就像一座花園似的。”
“你去過?”
“當然去過,就在紮達海河岸邊嘛,和道臺衙署隔河相望,種瞭許多的花,還有蛤蟆噴泉。我到義和鞋店的老店差不多三天兩頭路過呢。隻是沒有進去過。哪天你帶我進去看看。”
“行啊……”
“你叫什麼名字?”
“……三多。”
“呵呵……三多,這是什麼名字?”
“是我爹給起的。”三多說,“你想看我們天義德的院子最好是讓姚掌櫃帶你去。”
“為什麼?”
“這還用問嗎?我們字號有規矩,不準隨便帶人進院子裡來,小夥計更不允許。誰違犯規矩是要挨處罰的……”
說話的工夫就見姚禎義匆匆忙忙走出來,一邊扭著腰結著大褂上的紐子。小妾搶上幾步替姚掌櫃把腋下的紐子結好,安頓道:“晌午吃什麼?”
“隨便你做!”
姚禎義沒有耐心等小妾給自己把袍子上的紐子全結上就走開瞭,他心裡有事。剛才天義德的夥計悄悄透露給他,段靖娃那裡有瞭古海的消息!出走幾近十年,如今突然有瞭消息,姚禎義不激動不高興才怪呢!
一路走時姚禎義的腦海裡不由自主地就浮現出九年前古海出走的情形。
當時姚禎義暴怒之下將古海趕出傢門,之後很快就後悔瞭。第二天他就發動鞋店所有的人一起出動,大傢分頭到處找海子。可是紮達海河的沿兒上、駝橋、馬橋、牛橋、草橋、人市上都找遍瞭也不見海子的蹤影。隻有福生打聽到海子的一點線索,說是河沿兒上的一傢大煙館的掌櫃告訴他有一個年輕人曾經到他那裡買瞭一兩大煙膏子。根據煙館掌櫃的描述那個年輕人像是海子。當時福生一聽頭皮就一炸!他知道一兩大煙膏子吞進肚子裡用不瞭一袋煙的工夫人就玩完瞭。他認定海子尋瞭短見,也沒和別人商量就直奔城南的公義地去瞭。福生知道,若是海子真的走瞭絕路,不管他是死在什麼地方,隻要看見的人報瞭官,不論是道臺衙門還是土默特衙署,都會差人將屍體收殮送到公義地的。可是在公義地福生並沒有找到海子的屍首,真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一連又尋找瞭兩日,都沒結果。這中間段靖娃到義和鞋店來瞭兩趟,大傢在一起把海子的事情作瞭一番分析,認為海子既然沒有死,那麼他很可能是向北翻過陰山走瞭大草地,走瞭喀爾喀。在歸化大多數買賣做塌瞭的商人大都選擇瞭這條路。事情明擺著,回鄉的路對他們來說是斷絕瞭,被開銷的人別的字號是絕不會要的,那麼剩下的除瞭死之外便隻有遠走喀爾喀這一條路好走瞭。喀爾喀草原東西數千裡,南北也有千多裡,猶如茫茫大海,如此一來尋找海子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義和鞋店的工作又恢復瞭正常。依照姚禎義的安頓,大傢每個人的耳朵都伸得長一點兒,嘴巴子勤一點兒,隨時註意打聽海子的消息。姚禎義自己到歸化的萬駝社和羊馬社跑瞭兩趟,和主事的領房人、羊馬把式頭都打瞭招呼,拜請留心海子的蹤跡。姚禎義許瞭諾,但能探得海子的消息必有重謝!
古海出走的當年臘月,姚禎義托回鄉探親的段靖娃給海子的傢裡捎回去一封信。姚禎義知道海子在字號上做滿瞭九年,眼看著是出師回鄉省親的時候瞭,傢裡正眼巴巴地盼著他呢,靖娃回鄉必然要遭到盤問,所以此事是想瞞也是瞞不住的,隻好在信上把海子出事的經過據實都寫瞭。信上百般安慰說,事情既然已出,就是一碗水潑瞭出去再無收回來的希望,要海子的爹娘多往開瞭想,天無絕人之路;海子是個有能耐、有志氣的孩子,隻要他還活著一傢人就還有盼頭,就有團聚的那一日!還說他已經托瞭人,正在四處打聽海子的消息,一有音訊他會立刻寫信告訴傢裡。
話是這麼說,可一晃時光就過去瞭大半年,關於海子的消息就連一星半點也不曾得到。這中間海子爹的信接二連三地從晉中的傢鄉那邊捎過來,半年的工夫古靜軒的信在姚禎義的書案上就積瞭有八封之多。在第八封信裡古靜軒說,倘若再得不到海子的消息,他就將於八月十五啟程親赴歸化來尋找兒子。
眼看著日子一天天地逼近,姚禎義心裡一日日地沉重起來。當初他把古海、靖娃、傑娃三個孩子從老傢帶出來,靖娃在天義德出瞭徒,傑娃在他的鞋店也能撐事瞭,看著最有出息的古海卻弄得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而且古海是從他的義和鞋店出走的,而且是在他的辱罵之後離開的。他這個做姑夫的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怎麼面對古海爹呢?
正當姚禎義被古海爹要來的事愁得日夜不寧的時候,事情發生瞭變故。八月十五還沒到,就從傢鄉傳來瞭古靜軒已經瘋癲的壞消息。是古海娘托本村的一位老先生寫信把這不幸的消息告訴姚禎義的。古海娘說,海子爹業已瘋癲,但是她自己是不會再瘋瞭的,她相信自己的兒子絕不會輕易地死去的,她一定要等到與兒子團聚的那一天。
古海出走這件事過去不久,一個意外的事件發生瞭——大盛魁的祁掌櫃祁傢駒突然摔死在瞭陰山的鷹嘴嶺!接著在歸化市面就流傳是大盛魁大掌櫃和聶先生設計把祁掌櫃害死的。流言在大街小巷被人們傳得沸沸揚揚。姚禎義相信這個說法。為暗房子的事,大盛魁財夥之間的爭鬥弄得你死我活,早已是歸化城盡人皆知的事情。較之一般人,姚禎義當然要知道得更多一些。
姚禎義心裡清楚得很,海子被開銷是做瞭大盛魁財夥爭鬥的犧牲品。他一直懷疑是祁掌櫃和史財東勾結向官府出賣瞭大盛魁走暗房子的消息,事發後誣陷到古海頭上。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關照和重用海子的是祁掌櫃,把海子送上絕路的人仍然是祁掌櫃!
姚禎義與祁掌櫃要好,在歸化市面上幾乎是盡人皆知的事情。祁掌櫃一出事義和鞋店就受到牽連,大盛魁便與義和鞋店斷絕瞭業務往來。
姚禎義趕到天義德城櫃時,段靖娃正在和客商談事,看到姚禎義走進店鋪,他抱拳施禮道:“姚掌櫃怠慢瞭,略略等我一下!……您先坐。”
把客商打發走,段靖娃就急切地告訴姚禎義:“我有海子的消息瞭!”
姚禎義急切地問:“是嗎?是確切有海子的消息嗎?”
段靖娃點點頭:“海子此刻在俄羅斯呢。”
“怎麼回事?”
“是大盛魁的王大掌櫃親自派他去的。”
“都是什麼呀,一會兒大盛魁一會兒俄羅斯的。”姚禎義說,“你都把我弄糊塗瞭,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呀?”
“千真萬確,是大盛魁王大掌櫃在貼蔑兒拜興找到海子的。大傢都在找毛爾古沁峽谷的秘密!都知道這個秘密在一個叫海九年的駝夫手裡,可是誰也不知道誰也想不到這個海九年就是古海啊。”
“哇呀!”姚禎義把兩隻手搓著,又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你不用問。我隻告訴你消息是確切的。海子是受王大掌櫃之命為大盛魁弄新式壓茶機去瞭!”
“這麼說海子是在為大盛魁做事瞭?”
“當然是!”
“這麼說海子他是回歸大盛魁瞭?”
“差不多。”
“真是太好瞭……”姚禎義禁不住嗚嗚咽咽哭起來。
“等著吧,”段靖娃眼睛也濕潤瞭,“多則三個月少則一個月海子就會回到歸化來!我們大傢就能團聚瞭。”
“是啊!團聚瞭,就能團聚瞭……”姚禎義喃喃地說著已然是老淚縱橫!段靖娃害怕地抓著姚禎義的一隻手問:“姑父,你是怎麼瞭?我看你身體直抖!”
“我沒事,我沒事,”姚禎義哆哆嗦嗦地說出瞭自己的心裡話,“我這是高興啊!段掌櫃,不——靖娃!你是知道的,想當初是我把你、傑娃和海子從小南順帶出來的!”
“是啊!一晃我們出來十八年瞭!海子離開我們也有九年瞭……”
“你想想,不管怎樣,你和傑娃好賴都有瞭結果,尤其是你如今做瞭天義德的掌櫃!成瞭歸化商界有名的人物。可是海子卻……”
“現在好瞭,海子就要回大盛魁瞭,他不會再躲我們瞭。我也沒想到他在駝運行跌打滾爬十來年成瞭業內的大人物啦!”
“傳瞭許多年的毛爾古沁大峽谷的秘密竟然就掌握在咱們海子的手裡!真是老天照應啊!這一來海子可要大發展瞭。”
“今後大盛魁得給海子留一份!”
“靖娃,你告訴我,海子復歸大盛魁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段靖娃壓低聲音說:“我看已成定局。”
“可是大盛魁過去可是有規矩的呀——不論掌櫃夥計一旦被字號開銷那是永遠不得復號!”
“規矩是人定的。鐵打的江山還有改朝換代的時候,何況是一傢商號!現如今的大盛魁早不是過去的大盛魁瞭,酈先生告老還鄉瞭,大掌櫃老瞭。新一代還沒有頂起來,大盛魁缺人才啊!像海子這樣的人才更是求之不得!”
“那就好!那就好。”
“再說瞭,海子被開銷本身就是一個冤案!大掌櫃他心裡是明明白白的。”
“那就好!那就好!”
離開天義德姚禎義沒有回小南街的住處,而是直接來到義和鞋店的老店,老頭子哼哼著山西梆子走進瞭後院。
盼兒覺得奇怪問:“沒良心的,是什麼風把你吹回來的?”
“是香風!美風!吉祥之風。”
“什麼香風,我看是小三拿屁把你這個老東西崩出來瞭!”
“你別老拿小三說事兒,今兒個我是真的有好消息!”
“怎麼回事?”
“告訴你吧——咱傢海子回來瞭!——海子他就要回大盛魁啦!”
姚禎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隻管操持起茶壺咕咕嘟嘟往茶杯裡倒水。
“海子?什麼海子?你說明白點兒。”
“你才是個沒良心的!”姚禎義說,“這還沒幾天你就把自己人給忘光瞭,連自己的親人也忘瞭。”
“莫非你是說海子——古海他回來瞭?”
姚禎義打著戲腔道:“正——是!”
“哇呀!這可真是天上降下的好消息!海子他人在哪兒?”盼兒向連接門臉的過道那兒張望。
“你別看瞭,看不見的。現在海子他人還在俄羅斯呢!”
“到底是咋回事嘛!你把我弄糊塗瞭。”盼兒問,“你這消息是從哪兒聽來的?”
“段靖娃親口告訴我的!”
“段靖娃他怎麼會知道?”
“這還用得著問嗎?”姚禎義不屑地說道,“段靖娃如今是什麼人物?是歸化三大號天義德的掌櫃!什麼事能逃得過天義德的眼睛!什麼事能逃過天義德的耳朵!”
“話是這麼說的,可是……”盼兒說,“大盛魁的消息,靖娃怎麼會知曉的?”
“還是婦道人傢,這你就不懂瞭吧。在歸化城,無論茶館酒肆、馬橋駝橋、街頭巷尾,哪裡沒有天義德佈下的眼線!”姚禎義說,“商場上的事玄妙得很!商業上的成敗,消息最為重要。各大商號包括洋人的字號都在市面上安插瞭自己的眼線!那邊一有動靜這邊立刻就知曉。這裡邊的奧妙你不懂。我每年從這裡邊就能拿上千兩銀子!哈哈哈……”
“上千兩銀子?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不該你知道的事你別問。”
“事情我不問,可是那些銀子呢?你都弄到哪裡去瞭?”
“你別問!”
“我不問也知道,準是送到小三那裡去瞭!”
“你又來瞭……”
“我管著這店裡師傅徒弟三十多口人的飯呢!我不問銀子的事行嗎?一年到頭這三十多張嘴得靠我喂飽呢!還有你那三個兒子……”
“這攤子事等我把大老婆從老傢接來再說,我給你們分分工,各管各的事!”姚禎義把話題又轉到古海身上,“現在咱們說海子的事,說海子的事。”
“說海子的事,好。我隻問海子回大盛魁的消息是真是假?”
“當然是真的瞭!”姚禎義吩咐說,“你別磨蹭瞭,快去把筆墨紙硯給我拿來!我要寫信把好消息告訴海子他娘!”
很快一封報喜的信就在姚禎義的筆下完成。快則半個月慢則二十天姚禎義的信就能送達古海娘的手裡。
當晚,姚禎義大擺宴席以示慶賀!宴席在大觀園擺開,整整開瞭六桌!未等別人怎麼樣,姚禎義自己就喝瞭個酩酊大醉。
七
兩個月之後,彼爾按照計劃把古海一行送過瞭國境線。分手的時候,彼爾對古海說:“好吧,現在你們可以自己走瞭。但願上帝保佑,下面的路途你們能夠一帆風順。”
他們又上路瞭,一切都如事先安排好的一樣,彼爾把他們順利地送過瞭烏蘭木圖山口。奇怪的是偌大一個山口居然沒有看到一個把守的士兵,這件事讓古海他們慶幸瞭好久,也納悶瞭好久。
但是古海此行並不像彼爾祝福的那樣順利。出發時是馬隊,返回來時是載重的車隊。盡管載運壓茶機的馬車全都是三套的俄羅斯四輪馬車,但是比較起馬隊來車隊還是顯得笨重多瞭,加上草原上的道路坎坷而又泥濘,費盡力氣每天也隻能走出幾十裡路,行動非常遲緩。有時候載重的馬車會陷到泥潭裡,造成的後果是整整一天寸步難行!焦躁的古海督促弟兄們拼命地驅趕拉車的馬匹,馬匹們全都筋疲力盡瞭。趕車的人一個個弄得渾身都是泥和水,汗水和泥水混合在一起。因沒有水洗臉而累積的泥漿把人全都糊起來瞭,都分不出誰是誰來瞭,常常是古海要和胡德全說話找到的人卻是刁三萬。
但是到底還是出意外瞭,事情發生在一個完全出乎他們意料的時間和地方。進入中國邊境哨卡之後,古海一行簇擁著六輛馬車沿著草原上的小道走瞭將近二百裡地,他們停下瞭。古海答應過大傢,在隊伍回到大清國境內後讓大傢好好歇息一下。
剛剛把帳篷紮起來,王鍋頭正趴在地上吹火——他點的牛糞火由於潮濕怎麼也燒不起來——結果王鍋頭貼著草地就聽見瞭遠處傳來的一陣馬蹄聲。一向沉默的王鍋頭高興得跳瞭起來,喊道:“古掌櫃,大盛魁接應咱們的人來瞭!”
古海他們都跑到瞭一個土坡上,大傢把衣服脫下來搖著晃著、喊著。是二鬥子第一個發現事情不正常,他對古海說:“九哥,不對呀。我看……”
與二鬥子說話的同時,古海也意識到最嚴重的事情發生瞭:他們遇上的不是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前來接應的人馬,而是真正的土匪。那支馬隊雜亂無序,喊叫著朝他們沖過來。呼嘯聲夾雜著俄語的短句,伴著急驟的馬蹄聲和越來越近的身影告訴古海,他們遇到的是哥薩克土匪!是以殘忍和兇狠聞名的騎馬匪徒。
也就是在二鬥子認出哥薩克土匪的同時,土匪的進攻已經全面展開瞭。騎匪人數在三四十個以上,全都揮舞著單刃的哥薩克馬刀,可以清楚地看見馬刀在太陽的照射下發出的一束束刺眼的反光。
大傢一起撲向瞭馬車,還沒有等古海把伯勒根槍從草墊的下邊抽出來,一聲清脆的槍聲已經劃過瞭草原的上空。受驚的馬身體哆嗦著豎起瞭耳朵,青驄馬嘶叫著跑向古海。所有的馬都沒有上絆。第一聲槍響的回聲還在空氣中震蕩呢,緊接著槍聲就接二連三地響起來,這一次子彈沒有打向空中而是貼著草尖在人們頭頂炸響。馬匹四散奔跑起來,二鬥子、刁三萬、胡德全一個個彎著腰跑到瞭馬車的後面。子彈帶著嗖嗖的風聲從他們的頭頂上飛過去,啪啪地在他們的身邊炸響。
“不許反抗!”土匪的喊聲清晰地傳過來。
“誰反抗就打死誰!”
二鬥子指著那些向他們包圍過來的騎匪說:“九哥。你看,土匪從兩邊散開來瞭,他們要從兩邊包圍我們。”
胡德全問:“怎麼辦?古掌櫃……是反抗還是……”
古海喊道:“不要和土匪交火,弟兄們趕快抄傢夥!散開!”
眨眼的工夫大傢就都翻上瞭馬背。
已經跑出幾十步瞭,古海回頭看看,見隻有王鍋頭還在費力地扯著大苫佈往馬車上蓋呢。古海大叫:“王鍋頭!快撤!”
王鍋頭一隻手抓著馬韁繩:“……我知道。”
“向東邊的山岡後面跑!”
古海摟著馬韁繩使青驄馬兜回瞭圈子,靠近王鍋頭。
“機器會被土匪搶走的。”
“別管機器,”古海喊道,“……土匪拿不走機器。”
事情就發生在那一瞬間,正當王鍋頭撒開苫佈剛剛躍上馬背的當兒,一粒子彈追上瞭他——還沒有來得及在馬背上坐穩的王鍋頭身子一歪撲倒在馬背上。懂事的馬站住瞭。
危急的當口是古海沖過去牽起王鍋頭坐騎的韁繩,他喊道:“抓緊韁繩!千萬別放開……”
古海把受傷的王鍋頭帶到瞭山岡的後面。
王鍋頭傷勢很重,子彈穿透瞭他的肚子。鮮血浸透瞭他的衣服,血都順著褲腳滲到草地上瞭。古海覺著手濕漉漉的,他感覺到血流得很兇,他心裡“嗵”地沉瞭一下,知道王鍋頭兇多吉少。
好在土匪不是沖人來的,他們圍著馬車喊叫著,隻顧瞭揀獲戰利品,把古海他們丟在一邊。古海他們獲得寶貴的時間,為王鍋頭包紮傷口。
其實這股土匪運氣並不怎麼好,他們搶到的六輛馬車上裝載的全都是很難運走的笨重機器。還沒等他們想出一個好辦法,他們自己的災難出現瞭,人數至少在一百以上的馬隊已經將他們團團包圍:!是大盛魁和烏裡雅蘇臺軍方接應的隊伍趕到瞭!
哥薩克土匪呼嘯著四下奔逃,密集的槍聲追趕著逃命的土匪。眨眼間土匪就和子彈發出的嘯叫聲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看看土匪全都跑沒影兒瞭,前來接應的大盛魁駐烏裡雅蘇臺分莊的掌櫃對古海說:“你們先回分莊歇息吧。”
“不行,”古海說,“漢口的工廠眼巴巴地等著這批機器呢!我們一刻也不能停留。”
古海來到王鍋頭跟前俯下身子問道:“王鍋頭,你留在分莊治傷吧。”
“不!我要跟著你走。”王鍋頭堅定地說,“是死是活我都跟著你!”
古海吩咐大傢騰出一輛馬車,把受傷的王鍋頭小心地放置在車廂內。
分莊掌櫃給古海馬隊派足瞭糧草,把他們送出瞭好幾十裡才停下。
車輪吱吱扭扭地響著,單調的歌聲在空曠的草原上空飄蕩。車隊在茫茫的草原行進。沉悶的空氣壓迫著車隊的每一個人。
這天傍晚王鍋頭掙紮著要和古海說話,聲音已經十分微弱:“古掌櫃,我有話說……”
“你說,我聽著呢。”
“過去你一直沒有和我說實話,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是小南順村的人。”
“對。”
咱倆是同鄉還是同村人。我……也是小南順村的人。”
“難道你是……”
“你猜對瞭,我就是你的張有叔……不爭氣的張有。”
“有叔,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我知道……”
“你要堅持住,張嬸在傢等著你呢……咱倆一起回傢鄉。”
王鍋頭偎在古海的懷裡沒有瞭聲響。
王鍋頭死在瞭古海的懷裡。
古海悲痛地喊道:“有叔!我找瞭你整十八年啊。好容易把你找到瞭,你咋就這麼沒有福氣呢?”
張有沉默不語,已經沒瞭呼吸。
“你是為大盛魁而死的!”古海喃喃地說道,“可是你卻不是大盛魁的人。你死得冤枉哪!我古海對不住你……”
沒有稱手的工具,眾人就地用刀子挖瞭一個坑。潮乎乎的土地挖起來並不怎麼費勁兒。不大工夫墓坑就挖好瞭。給王鍋頭簡單地裝殮瞭一下,把王鍋頭埋瞭。
二鬥子在墳頭上做瞭一個記號。大傢沉默著在王鍋頭的墳頭站瞭一會兒,然後就上馬出發瞭。
悲傷的氣氛感染瞭拉車的馬,馬匹全都安靜地走著,好長一段路馬匹們連打鼻息都沒有。馬車和騎手都沉默著繼續前進,馬蹄踏在草地上發出吧嗒吧嗒的沉悶的響聲。
真是禍不單行,就在埋葬瞭王鍋頭的第二天,古海竟然在行走中從馬背上滑落下來。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這一滑落給古海造成瞭嚴重的後果!把他的右腿的小腿骨給摔折瞭。當時古海是因為睡著瞭而從馬背上跌落在地上,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怎樣落的地,唯一的感覺是小腿一陣劇烈的疼痛。當他習慣地用手支撐著打算爬起來,結果鉆心的疼痛讓他幾乎暈過去。當然也就沒能站起來。二鬥子趕過來幫助古海的時候,發現古海神情不大對頭,額上有豆大的汗珠在滾動,眉頭緊皺表情十分痛苦。二鬥子問:“九哥,你是怎麼瞭?”
胡德全也擔心地問:“是不是剛才受瞭傷?”
“沒有吧……”
但是二鬥子發現古海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沒等別人再問,古海自己指著腿說:“我的腿出瞭問題……”
“我看看。”胡德全把手裡的蟒皮鞭丟在地上,擼瞭擼袖子,用自己粗壯的大手把古海受傷的腿抓住瞭。他拿手指頭小心翼翼地捏著在腳腕上面一點的地方,盯著古海的臉問道:“是這裡嗎?”
古海齜牙咧嘴沒作出明確的表示。
“八成是骨頭折瞭。”胡德全說,“我得把準地方弄清楚。海掌櫃你忍著點兒……”
盡管事先胡德全發出瞭警告,但是當胡德全用手捏他的傷腿的時候古海還是疼得喊瞭出來!
“好,我知道是在哪裡瞭!”胡德全也不和任何人商量,就用命令的口氣說,“二鬥子!你快去找兩塊木板來!”
“幹什麼?”
“給海掌櫃接骨頭!”
二鬥子原地打著轉,慌裡慌張地問:“……荒野地界的到哪裡去找木板?”
“我知道咋辦瞭!”是刁三萬想到瞭主意,他說著跑向馬車。不一會兒他返回來瞭,把兩根紅柳的鞭桿在胡德全眼前晃瞭晃,問:“怎麼樣?”
“行!就用它瞭。”按照胡德全的吩咐,刁三萬和二鬥子把紅柳的鞭桿折斷弄成六根一尺半長的木棍,然後他們又找來一根駝毛繩。
看著胡德全在一本正經地為古海接骨做著準備,二鬥子產生疑問瞭,他說:“胡馱頭,你行嗎?”
“什麼話?”
“我是說從來沒聽說你有接骨的本事。”
“我沒有親手幹過。”胡德全說,“可是我親眼看到過接骨匠為人接骨頭。來,你幫我。”
“作甚?”
“把海掌櫃的身體抱著點兒。刁掌櫃你抓住海掌櫃的腳,聽我一發話你就拽,要使勁兒。”
刁三萬沒有聽從胡德全的指揮,他把胡德全安排給自己的活兒交給呼德爾楚魯瞭。刁三萬就蹲在胡德全的對面,手裡抓著繩子和紅柳棍兒。胡德全問:“你做什麼?”
“我幫你綁護板啊!”
“倒是的……”
呼德爾楚魯伏下身體幾乎是半趴在地上,雙手把古海的一隻腳抓住瞭,他的黑眼睛緊盯著胡德全等候著命令。
不知道為什麼胡德全遲遲不下命令,卻是古海說話瞭:“趕快動手吧,胡馱頭!”
就聽胡德全一聲發喊:“呼德爾楚魯用力拉!”
胡德全兩隻大手在古海的傷腿上移動著,耳邊清清楚楚地聽見一陣咔咔嚓嚓的響聲。還沒等胡德全發話,就聽古海在喊:“刁掌櫃——綁吧!”
動作麻利的刁三萬三下五除二就把紅柳棍兒緊緊地綁在瞭古海受傷的腿上。
……
“真熱,”二鬥子說著便在馬背上扭動著身體把羊皮大氅脫下來,丟在瞭拉機器的馬車上,“這是什麼天氣啊?”
“該著熱的時候瞭,”胡德全說,“現在已經是四月天瞭,能不熱嗎?”
“是啊,要怪隻能怪你自己不知秋夏,你不能怪天氣。你想想,我們出來多長時間瞭?”
“可不是,都有半年瞭!”
眾人都學著二鬥子的樣子在馬背上把皮衣脫掉,輕松地感慨著:“越走越暖和瞭!”
“眼看就要到傢瞭。”
“我都聞到貼蔑兒拜興的味道瞭!”
“貼蔑兒拜興是什麼味道?”
“能有什麼好味道?不是駱駝的腥臊味,就是草灘上艾草的苦澀味兒。”
“還有女人身上的酸味兒。”
“哈哈哈哈!那是麻三嬸奶子的味道吧?”
“哈哈哈……”
“嘿嘿嘿……”
刁三萬一本正經地回答道:“不是奶子味!是醃酸菜的味道和蒸莜面的味道。”
行程中出現瞭從來沒有過的輕松氣氛。馬車都很規矩地走動著,騎手們都驅動著坐騎湊到一起,無人看管的馬車自動排成一排就像是草原上的勒勒車。
古海是被綁在馬背上走完瞭最後一段路程。
八
盛夏的季節準時來到歸化城。
這天上午,董傢花園年輕的東傢董國璽到大盛魁總號來瞭。董國璽是來送請柬的,大掌櫃把董國璽讓進瞭小客廳,還未坐定董國璽就從懷裡掏出請柬來:“王大掌櫃,這是給您的請柬。”
“坐坐坐,”大掌櫃示意董國璽坐下談,問道,“府上有什麼喜事啊?”
“我哪裡有什麼喜事,”董國璽說,“我是特意來請王大掌櫃七月初七到我董園賞月和品嘗水果的。”
"啊,這都快七月初七瞭?”
小趙夥計說:“今日已是初二日,再過五天就是七月初七。”
“看我忙得什麼都不知道瞭。”
董國璽說:“通司商會會館方才我已經去過瞭,其他商號的請柬一並放在瞭會館,總共是六十八張請柬,許多商號的堂名我也不是十分清楚,怕弄錯瞭貽笑大方,就麻煩會館值班掌櫃代為填寫瞭。”
“哪裡還用得著這麼多的請柬。”大掌櫃苦笑著說,“如今買賣城恰克圖撤莊,通司商號倒閉者甚多。許多商號都在商會撤銷瞭名號,原來在冊的那六十八傢如今就怕是連一半之數都不足瞭。就算是這些商號名字都還在冊,大部分也都不交會費瞭。”
“哦,原來是這樣……”
大掌櫃問詢瞭一些董園的事情,董國璽成功栽培瞭深縣的大桃引起瞭大掌櫃的興趣。大掌櫃說:“都說是深縣蜜桃離開河北深縣那地場就栽不活,看來這話不能當真呢?”
“世上的事不能光是聽人說,凡事都要自己親手做做以後才好下結論。”董國璽說,“我若是信瞭那話就不會試種瞭。”
“就是說你真的把深縣蜜桃種成功瞭。”
“七月七那天主要是想讓大傢看看深縣蜜桃。”
“我一定去看看!”
“不隻是拿眼睛看,還要讓大掌櫃親嘴嘗嘗呢!”
大掌櫃說:“都說這深縣桃是隻有皇上才能吃的貢品,現在我們也能品嘗瞭,真是有口福呀。我一定去。”
結果請柬隻發出去三十三份,實際上僅僅有十六傢出席瞭董國璽的遊園會。
七月初正是歸化地方瓜果桃梨成熟的季節,可謂是秋風送爽百果飄香,正是為商務事日夜操勞的掌櫃們放松一下緊張心情的好時機。接到帖子的賈晉陽原本不打算去,但是大掌櫃說:“磨刀不誤砍柴工,該歇息就歇息。”
“如今櫃上的事情亂馬營糟的不說,整個歸化城都是一派頹唐,哪有這份心情。”
“一碼歸一碼,日子歸日子,商務歸商務,不管買賣多麼艱難日子總得過不是?”大掌櫃說,“去!咱都去!”
賈晉陽有點不理解,詫異地看著大掌櫃。
“去吧!去看看吧……”大掌櫃勸賈晉陽說,“聽說董園這幾年變化很大,董國璽從一個河南來的人手裡買到不少洛陽的花秧子。而果木樹苗是董國璽自己親自和長工由山西忻州老傢擔來的。他還試種瞭許多果樹,有桃、李、海棠、櫻桃等,均取得成功,果實累累。煞是好看!”
“是哩。都成瞭歸化一景瞭!而圍墻裡外種植楊、柳、松、柏,以後蔚然成林,古木參天,二三十裡以外都可望見,使青山下的歸化城更加青翠蒼綠。”
董國璽建起花園不多年,便吃上瞭自己親手栽種的桃、李、石榴、葡萄等水果。每當水果成熟,他挑選最好的鮮果,裝入錦盒,用轎車拉著,親自向將軍、都統、道臺等各個衙門的大小官吏獻禮,表示地方士紳對長官的“孝敬”。除瞭往各個官府衙門裡送,還給像大盛魁這樣的大商號送。而大盛魁的掌櫃們對董國璽很是客氣,除瞭留飯給他體面,並賜給車倌和“捧拜匣”的伴當以及賞錢。兩傢有來有往關系甚是和諧。
馬蹄嗒嗒,賈晉陽陪著大掌櫃一路有說有笑,來到瞭董傢花園。轎車的簾子撩著,遠遠地大掌櫃就看見董傢花園的大門外面各色的轎車已經停下瞭一大溜。
賈掌櫃感慨道:“雖說是時局不好,可是這七月七來董傢花園遊玩的人還是不見少。”
“時局好不好隻是對歸化的通司商號而言,對於老百姓來說,他們對時局沒有什麼感覺,”大掌櫃說,“日子照樣過。”
“時局對歸化的耆老商會影響也不大。”
“偌大個歸化城,一時半會兒還傷不著它的筋骨呢!”
董傢花園果然如預料之中一樣美,還離著老遠那誘人的果香就順風飄過來瞭。熙熙攘攘的人群,歡聲笑語,小販們的吆喝聲匯成一片,好像印證著大掌櫃的話。
大掌櫃享受著這份難得的輕松和愜意,他知道在風雨飄搖之中這份輕松與愜意更是難能可貴。
園內錯錯落落地擺開二十幾張桌子,都在桃樹梨樹的枝丫中掩映著,忽隱忽現並不能看到全貌,卻聽得弦竹聲聲,夾雜著陣陣歡聲笑語傳來。董國璽為瞭使宴會有輕松愉快的情調,特意請瞭一個戲班子來,一聽那絲竹的響動,掌櫃們明白瞭請來的是一個唱山西中路梆子的班子。於是未等馬車駛進果園,大掌櫃就興奮起來。
按照董國璽的安排,客人們先是逛園,欣賞他的瓜果,桃、梨、石榴樹……樹下綠蔭遮蓋,正是數伏天,園子裡陰涼爽快,十分宜人。客人們一路說笑一路走,掛滿枝頭的果子,按捺不住的人伸手就摘。
忽然之間傳來一陣女人的嬉笑聲。大掌櫃問道:“今日董財主還請瞭女客?”
“請瞭,時代不同瞭嘛,”董國璽笑道,“如今是男女都一樣。你不見京履泰那些京幫商號站櫃臺都用女夥計瞭。”
“想不到董國璽竟是如此時尚!”大掌櫃笑道。
“哪裡哪裡。”未等董國璽的話音落地,從一棵桃樹的後面旋風般出來一名女子。紅紗綠羅裙,飄飄然迎住瞭客人。
“幸會,幸會!能在董園見到王大掌櫃真是三生有幸!”
董國璽趕忙介紹:“這位是天義德……”
“知道知道!郭玉大財東的寶眷!我豈能不認識?!”大掌櫃將一雙禿手抱在胸前施禮,又問道,“怎麼不見你傢大財東?”
“我在這裡……”隻見一個衣著整潔的中年男子從人群後面走上來,大掌櫃一看正是郭玉本人。就問:“郭大財東怎麼躲在人群的後面呢?”
“今日玩耍我是隨從,賤內才是主角。”
“哈哈哈哈……”大夥兒都笑瞭。
“我還是稱呼郭夫人更習慣,”大掌櫃說,“說起來我還是在烏裡雅蘇臺草原的時候與娜仁花大小姐謀過面,大小姐嫁到歸化來以後倒是很少見過呢!”
“大小姐大婚的時候宴請逾千人,難道大掌櫃沒有赴宴請慶賀?”
“是我沒福氣,郭大財東和娜仁花小姐大婚之時我正遠在漢口。”
“哦,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呢!”
大掌櫃一路走,一路問道:“聽郭大財東的話音,娜仁花小姐常來遊園?”
“豈止是來遊園,”董國璽說,“大小姐差不多成瞭我董園的半個主人呢!”
“噢,半個主人?”大掌櫃很有興趣地問,“此話怎麼講?”
“大小姐親手在園子裡種植花卉樹木呢。”
“噢!想不到大小姐有這樣的雅興?”
“大掌櫃您一天到晚忙於商務,您有所不知,在我們歸化城很是有一些人士對花卉樹木感興趣呢!”
“噢!這樣的年頭,是誰居然還有這樣的雅興?”
“多瞭去瞭。”董國璽說,“像名醫聶先生、道士繆大師、禦寶齋的堂主寶全先生、耆老商會的明掌櫃……對瞭,還有綏遠城不少軍官,就連新上任的童玉將軍也是常客呢。”
“呵!真的是有趣,綏遠城的老將軍瑞裕喜好打獵,新來的童玉將軍愛好園林!”
“正所謂蘿卜白菜各有所愛。”董國璽說,“喜歡園林的人裡邊還有不少洋人哪。”
在一片桃樹下大掌櫃站住瞭。
“大掌櫃您來看,這可不是普通的桃樹。”
董國璽側側身自動靠後去瞭,把娜仁花讓到前面。
娜仁花走向前:“這就是董財主試種的深縣蜜桃。”
大掌櫃興致勃勃地問娜仁花:“我可以親手摘一個桃子嗎?”
“當然,大掌櫃想摘就摘吧,隨便摘。”娜仁花說,“隻怕大掌櫃的手不方便。”
“沒事的,我習慣瞭。不信你看——”
說著大掌櫃伸出兩隻肉錘夾住一個低垂的桃子,輕輕地一擰那桃子便從枝丫上脫落下來。
大掌櫃拿肉錘夾著桃子輕輕轉動,那熟透的桃子晶瑩剔透!大掌櫃玩弄著欣賞著。
董國璽急忙走過去,說道:“王大掌櫃,果品早已經預備好瞭,全都派人清洗過瞭,在桌子上擺著呢。”
“你那果子有我手中這個新鮮嗎?”大掌櫃兩肉錘夾著桃子問董國璽。
“全都一樣,都是我早上才派人剛剛摘下來的,”董國璽解釋道,“王大掌櫃來,俺怎能拿舊果子給你吃?”
“你那果子是早上摘的,我這手裡的果子可是剛摘的,”大掌櫃說道,“你說哪個更新鮮?”
“當然是王大掌櫃手裡的果子新鮮。”
“有句古詩是咋說的來,說唐明皇派人從南方往長安給楊貴妃運荔枝,那荔枝可是嬌貴得很,一日而去色,二日而去香,三日後色香味盡去矣。想必這珍貴的深縣貢品桃也與荔枝是一樣的珍貴囉!”
“這就對囉。”大掌櫃一邊說著,一邊拿肉錘隨便在那果子上抹瞭幾下,就放在嘴邊咬瞭一口。有人插嘴道:“就怕是從樹上摘下來,清洗之後移到桌子上味道就變瞭。”
“哈哈哈,說得是哩。”
“吃水果講究的就是一個‘鮮’字。”天義德大掌櫃李泰挽挽袖子走上前也去摘桃,於是眾人爭相效仿。一時間蹦的跳的甚至還有攀枝爬樹的,紛紛去摘樹上的桃子。這些掌櫃們全沒有瞭平日的斯文和矜持,一個個都像孩童似的放松,桃子摘到手裡隨便擦擦就大嚼起來。
眾人說著笑著,一路走一路摘一路吃。經過什麼樹下就吃什麼果子,梨、石榴、深縣桃都嘗遍瞭。等到一行人在園子裡走瞭一個圈子回到看園人住的房子前的時候,差不多都已經吃飽瞭。
桌子上擺滿瞭各式果品。眾人紛紛落座,然而這一回面對晶瑩剔透、香味四溢的果品,卻沒有人再動瞭。
喝果酒、吃點心,品水果、聽戲文,眨眼工夫一個時辰過去。
天義德的大掌櫃李泰心情毛躁,惦著字號的事情,他第一個站起身對身邊的王廷相說:“王大掌櫃,我得先走一步……”
“幹什麼?”
“櫃上有些難纏事。”
“世風不好,如今誰傢也一樣。”大掌櫃以肉錘抵住李泰的腰眼,“今日我們誰都不準離開!”
李泰聽從大掌櫃勸阻,重新坐下瞭。
其實心裡毛躁的何止李泰一個人。就心境而言,大掌櫃和在場的所有的通司商會的掌櫃們也都一樣,大傢的心理壓力都很大。由於俄商直接進入中國內地采買百貨、設棧建廠,恰克圖和買賣城商埠的生意一落千丈,許多通司商號紛紛從恰克圖、買賣城撤莊後退,有的甚至宣佈倒閉瞭。應邀到董園來遊園、品果、聽戲的通司商號的掌櫃們來的不足四成,就算是來的人心裡也都像揣著兔子一樣憂心忡忡。他們說也好,吃也好,鬧也罷,其實都是在強顏歡笑。
果品茶點之後緊接著就擺上瞭宴席,客人們都沒有挪窩。席面是八碟八碗,八個冷碟四葷四素先端上來,席面上立刻熱鬧起來瞭,猜拳行令、推杯換盞,說話間一陣疾驟的鼓鑼響過之後演員出場瞭。登場的演員金甲玉帶,頭戴雞翎,腳蹬高靴,手持一桿長戟——是英俊的武生呂佈出場瞭。戲種當然是山西梆子瞭,董國璽像陀螺似的旋轉著,挨著桌子陪客人。當他來到賈晉陽身邊的時候,賈晉陽把自己想起的一件事說給瞭他:“董掌櫃,你這果園摘果的數量能有多少?俺說的是那些此地沒有的新鮮品種。”
“這個……”賈晉陽問得突然,董國璽一時摸不準他在想什麼,所以回答就遲瞭些,“大概在二三萬斤之間吧。賈掌櫃什麼意思?”
“我是想把你這園子包瞭。”
“你把我的園子包瞭去,我做什麼?”
“董掌櫃誤會瞭,”賈晉陽笑著解釋,“我的意思是說我要包你園子裡摘下的果子。園子當然還是你自己料理瞭。我們大盛魁哪裡有懂園藝的?”
董國璽說:“既然這樣,那麼就借賈掌櫃一步,咱們到一個清靜的地方說話。”
賈晉陽隨著董國璽來到戲臺旁邊的一間房子裡。這裡是看園人和董國璽平日裡修整園子時候臨時休息的一個地方,房間不大,室內設備也很簡陋,隻有一盤順山炕,炕上鋪著蝙蝠圖案的栽絨毯子,炕上依墻放著帶洋鏡的炕櫃,一個整整齊齊的被垛。陳設很簡單但是很整潔,地上是水缸和一些修剪得很整齊的果樹枝。董國璽隨手拿起一個枝子,說:“賈掌櫃別看這些枝子不打眼,卻也是來之不易呢,是我托朋友剛剛從湖南郴州帶回來的荔枝樹。”
董國璽把賈晉陽讓上炕,朝外喊瞭一聲:“董四……沏一壺茶來,要今年新上市的黃山毛尖。”
“不要那麼多禮節瞭,”賈晉陽挪著身子把腿盤起來好使自己坐得舒服一點,說,“咱們說事吧。我的意思你這園子裡的果子既然都是稀罕的品種……”
“這沒問題,賈掌櫃你放心,不然我怎麼能當作禮物往二府衙門、大盛魁的城櫃裡送呢。”
“其實我大盛魁每到節令也要給官府將軍們和同行送些果品,都是專門派人從外地采買回來的,既勞時又費力。現在眼前就有你這個董園出產新奇的品種,我何必舍近求遠呢?也怪我孤陋寡聞。”
“哪裡哪裡,”董國璽說,“不是你賈掌櫃沒有聽說,實在是我這園子太小,也就是今年才敢張羅一下,請市面上的大人物來嘗嘗鮮。這園裡的石榴、草莓、梨、深縣蜜桃都是今年初次掛果的。”
“那就是說我來得正好瞭?”
“是哩,俗話說趕得早不如趕得巧。若是去年賈掌櫃來我這兒,石榴樹上的果都還是些杏大的酸果呢。”
“好吧,那我們就這樣說定瞭,不管石榴、深縣仙桃,隻要是咱這歸化市面上沒有的,我大盛魁全包瞭,你一個不要讓它上市。全都給我仔細挑選,分一二三等貼上‘魁’字標簽——到時候我會打發人把標簽給你送過來。按一二三等裝箱。”
“送到大盛魁城櫃嗎?”
“送城櫃幹什麼,這麼好的東西是要當作禮品送人的。”賈晉陽說,“我會打發人送一個單子給你,到時候你按單子把果品送到指定地方上就是瞭。”
“這沒問題,賈掌櫃說到哪我做到哪就是瞭。”董國璽說,“到時候我保證趕在節令上把最新鮮的深縣桃、石榴送到府上讓您的朋友們嘗鮮。”
“‘嘗鮮’這兩字最要緊,剛才我不是說瞭嘛,過去我們千裡迢迢從外地買回來的水果,等運回來的時候就沒幾個新鮮的瞭。盡管辦事的人一路上小心翼翼日夜兼程,也還是難以達到嘗鮮的目的。”
董國璽說:“賈掌櫃說得對,既然我這園子裡能結的果子,何必舍近求遠勞時費神。我董國璽在這裡隻聽您一句話,把事情辦妥就是瞭。能為大盛魁做事情我董國璽臉上連同我這個花園都跟著光彩呢。”
“關於果品的價碼數量到年終的時候我統一打給你。”
“價錢的事情都好辦,賈掌櫃你盡管放心,一切我都會按照您的吩咐辦好的。”
董國璽的話還沒有落地,就聽見一個聲音在喊:“賈掌櫃!賈掌櫃……”
那喊他的聲音無意中透出萬分的焦急。賈掌櫃走出房間,一眼認出來人正是大盛魁商號城櫃內的一個小夥計。小夥計把賈掌櫃往旁邊拉拉,將嘴巴湊到他的耳朵邊說道:“賈掌櫃……出大事瞭!”
“慌什麼?慢慢說。”
“三元成的掌櫃吞煙自殺瞭!”
賈晉陽立刻臉色大變,問:“三元成哪個掌櫃?”
“咳!還說哪個掌櫃呢,不是一個,是三個全都尋瞭短見!”
賈掌櫃盯瞭小夥計一句:“這消息可屬實?”
“千真萬確,是三元成的孟掌櫃讓我來報告的!”
賈晉陽定睛看著報信的小夥計,認定不是玩笑,轉身一路小跑向大掌櫃那裡去瞭。
九
半刻鐘之後,轎車已經載著大掌櫃疾馳在返回歸化城的大道上瞭。
通司商號三元成三個掌櫃集體自殺,這在歸化城無論如何也是一件驚天大事瞭!畢竟三元成是歸化城通司商會中一個很有影響的商號。關於三元成商號的起傢大掌櫃最是清楚:在歸化城商界三元成是一個很特殊的商號,是一傢人力合股的商號,它的三個合夥人既是東傢也是掌櫃。八年前合資支撐起這個字號,起初專營茶葉。那時候正趕上左宗棠左大帥率大軍收復伊犁,商路暢通,茶葉生意好做得很。那時候歸化市面是何等的熱鬧,駝運得到大發展,四面八方的駝戶雲集歸化城。單單是從新疆來的駝戶就超過瞭四十傢,他們在歸化城成立瞭自己的組織,就叫“新疆社”。新疆社擁有的駱駝數量就超過瞭兩萬八千多峰。三元成掌櫃因為左宗棠西征的時候助軍有功,受到朝廷的嘉獎。歸化城大南街三元成店鋪的門楣上掛著功臣的牌匾。三元成是有功名的商人,當年就加入通司商會。凡是加入瞭通司商會的商號都在業務、人事上和大盛魁保持瞭撕扯不清的關系。
三元成可以說是歸化商界的一匹黑馬,短短幾年的工夫名聲就傳播開瞭。北自恰克圖,南至太原府,東到天津衛,西至伊犁河,各路的商人都知道“西口三元成”這個殷實的字號。“西口三元成”的水印在上述各地幾乎是婦孺皆知。
在很短的幾年裡三元成就迅速地發展起來。三元成總號設在歸化城,在與恰克圖毗鄰的買賣城、庫倫、烏裡雅蘇臺設有三個分莊。
誰曾想到時世驟變,恰克圖和買賣城閉市,三元成三個分號、一個總號一夜之間就全部倒閉。說起來也僅僅是幾月以前的事情。
有人歡喜有人憂愁。就在三元成商號宣佈倒閉的當天,在歸化的另一傢俄羅斯商號巴達瑪耶夫公司就委派中人與三元成的掌櫃洽談收購三元成鋪底的事情瞭。
但是被三元成的掌櫃給斷然拒絕瞭。三元成大掌櫃羅必信說:“三元成是追隨左宗棠左大帥收復新疆起傢的商號,說起來好歹也算得是抗俄的功臣,如今買賣做塌是怪我們三個做掌櫃的人沒有本事。可是我三元成再沒有本事也不能把店鋪抵給俄國人!”
第二天羅必信就來到大盛魁總號,他對大掌櫃說:“我這鋪底窮傢薄業,您要是看得上就拿去!”
大掌櫃當然不肯收購,勸解道:“這又何必!羅掌櫃,你在商場上做瞭半輩子還不知道嗎?勝敗乃兵傢常事,賠賺是商傢常事。這世上沒有過不瞭的檻兒,誰都難免遇上馬高鐙短的時候。有什麼難處你盡管說,一隻要是我能幫上的我一定不遺餘力……”
“王大掌櫃的心意我等心領瞭……”剛說幾句話,羅必信就流淚瞭,說,“如今的三元成是債務如山,幾萬兩銀子都隻是杯水車薪。”
“先別把話說死。”
“王大掌櫃不必再說瞭,我什麼都明白。現在是巴達瑪耶夫公司要出高價收購三元成的鋪底。我不給他!”
“怎麼?”
“我心氣不順!要給我也願意給中國人,就給大盛魁。”
大掌櫃聽明白瞭,羅掌櫃是要把三元成以比巴達瑪耶夫公司給的價錢低許多賣給大盛魁。但是大掌櫃沒有立刻答應,一是不能乘人之危,二是不忍心三元成就此倒閉。他說:“羅大掌櫃,你要是信得過我就容我想想,最晚後天我再給你答復。”
“隻要你肯收我的店鋪就是給我面子。”
“三元成欠巴達瑪耶夫公司多少債務?”
“三十萬兩紋銀。”
說著羅必信雙膝一軟就跪瞭下去,其他兩位也都跟著羅掌櫃跪在地上。
大掌櫃熱淚漣漣,說:“三元成的事就是我大盛魁的事。”
“謝大掌櫃!”
羅必信就此告辭。
第三天的下午,大掌櫃就派一位年輕掌櫃告訴羅必信:“三元成鋪底大盛魁決定收瞭。”
大盛魁收購三元成鋪底花的銀子比巴達瑪耶夫出的價多出一兩銀子。
羅必信說:“這一兩銀子把我們三元成人的氣也出瞭,我三元成祖祖輩輩都記得大盛魁的恩德。”
三元成實現瞭自己最後的願望,卻引起巴達瑪耶夫的強烈不滿。原來事情並不簡單,倒是引出一番訴訟。
原來三元成和巴達瑪耶夫公司之間貨抵貨,賬抵賬,賬轉賬,早已經抵得一塌糊塗瞭。
也不能完全怪巴達瑪耶夫,羅必信也是太性急,三元成除瞭有三個分莊、一個總號,另外還擁有一傢新開的印刷所。那個印刷所並不惹眼,就坐落在小召半道街路西。在還未和羅必信接上話之前,巴達瑪耶夫就和印刷所的坐莊小掌櫃達成協議,把印刷所過戶到巴達瑪耶夫公司的名下。而且巴達瑪耶夫正趕上一筆好生意,他攬下瞭烏裡雅蘇臺長老寺佛經的印刷業務,並且還收瞭召廟的定金。
巴達瑪耶夫匆匆忙忙接管瞭三元成的印刷所,當下就安排為烏裡雅蘇臺長老寺印刷佛經。哪承想三元成不買他的賬,把全部鋪底轉給瞭大盛魁。
於是巴達瑪耶夫找到大盛魁講瞭他的處境,使大掌櫃很是為難。巴達瑪耶夫拒絕接收大盛魁替三元成償還的債務。
於是巴達瑪耶夫與大掌櫃直接起瞭沖突。
那時歸化有條不成文的規矩,買賣開張要在飯館擺席,買賣倒塌還要在飯館擺席!為的是風度。如今三元成買賣做塌,為瞭風度羅必信在晏美園訂瞭酒席。單等大掌櫃到來就開席,可偏偏大掌櫃遲遲不到。三個掌櫃左等右等隻等來瞭賈晉陽。賈晉陽告訴三元成三個掌櫃說,大掌櫃被巴達瑪耶夫纏住,這席酒暫時是吃不成瞭。
巴達瑪耶夫纏住大掌櫃幹什麼?要求大盛魁和三元成共同為他的損失賠償,不然就要上公堂打官司。
這件事戳起瞭大掌櫃的火:“打官司便打官司,我大盛魁怕你不成。我在這裡候著你。”
巴達瑪耶夫真的派人到道臺衙門把大盛魁和三元成全都告下來瞭。林文欽畏懼俄國人,自打他上任起涉及洋人的案子就不斷。結果小心謹慎,審來審去也不敢輕易決斷。案子拖下來事情不算完,不久道臺衙門就接到瞭庫倫發來的函件,市面上都知道清廷派駐庫倫的辦事大臣早就與巴達瑪耶夫公司勾結,受其好處為其說話。辦事大臣限道臺衙署接到函件之後半個月內必須結案,迫於壓力林文欽隻好宣佈判決結果。宣判那日道臺衙署隻傳瞭巴達瑪耶夫和三元成掌櫃羅必信到堂,把大盛魁排除在案件以外瞭。
巴達瑪耶夫問:“為甚不傳大盛魁掌櫃到堂?”
林文欽解釋說:“本案隻涉及三元成店鋪債務、債權雙方,與大盛魁商號無涉。”
結果宣判三元成因毀約賠償巴達瑪耶夫公司損失金額三萬兩白銀。三元成付不起追加賠償三萬兩白銀,於是慘案就這樣釀成。鋪底抵給瞭大盛魁,住房被巴達瑪耶夫強占,三個掌櫃連晚上遮風避雨的地場也失去瞭,三個人在被巴達瑪耶夫趕出來之後就直接走進瞭煙館。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三元成三姓掌櫃選擇集體服毒自殺的短見。他們把身上所有的錢掏出來買瞭大煙膏子,走瞭二十裡地,在城南的昭君墓上吞大煙自殺瞭。
大掌櫃趕到三元成商號時,三位掌櫃的屍體已經橫陳在堂屋。他們的身體上全都蓋著藍色的佈幛,可以看出暴露在佈幛外面的腳上全都穿著嶄新的駱駝梁的棉佈鞋。屍體的周圍用冰塊圍著,裝在蒲草袋子裡的冰塊悄然間融化著,融水在堂屋灰磚鋪就的地面上淌出幾條細小的溪流。融化的冰水順著磚縫流到門檻處,在那兒積出瞭一個小小的水灘。
堂屋的正面是臨時擺起來的供桌,上面簡單擺著一些點心、果品。三元成的十幾個掌櫃夥計,一個個身穿白色的孝衣,用悲戚的表情迎接著客人。客人並不多,都是三個掌櫃生前的好友和一些生意上的相與。
大掌櫃一隻腳踏在小水灘裡,人走進瞭堂屋。一進門便失聲叫道:“羅掌櫃,你們咋就走瞭這麼一步不該走的路呢?!”
客人看見是大盛魁的大掌櫃進來,全都自動閃開身。
三元成眾多夥計全都迎上去,嗚嗚哇哇地哭起來。
大掌櫃俯下身伸手揭開一個屍體上的佈幛,正是三元成大掌櫃羅必信!死者像泥做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灰色的胡須上掛著幾根細小的草莖。大掌櫃說著話眼淚就流下來瞭,泣不成聲:“都怪我晚來一步……咋就想不開呢?世上就沒有絕人的路哇!”
羅必信眼睛還睜著,一雙黑眼睛直直地盯著屋頂。陪著大掌櫃的三元成小掌櫃哭訴道:“羅大掌櫃他是死不暝目啊!”
大掌櫃伸出肉錘小心翼翼地在羅掌櫃的臉上撫摩著,他哆哆嗦嗦地為死者把眼睛合上瞭。
大掌櫃把三元成死去的三位掌櫃淒慘的臉一個挨一個看瞭一遍,最後把佈幛重新給他們蓋好。大掌櫃用肉錘打擊著自己的大腿,頓足嘆道:“這可是三條活生生的性命啊。區區三萬兩銀子怎麼就能要瞭三個人的性命?”
但是覆水難收,大掌櫃蹉砣半晌無濟於事,隻好聽任孟掌櫃帶領鋪夥安排後事。
三元成鋪底盤賣,三個掌櫃死去之後無傢可歸。大掌櫃安頓人把羅掌櫃三個人的屍體直接運到瞭董園。說:“給董掌櫃說,就說是我說瞭,無論如何給三元成三個掌櫃找塊好地場暫厝起來!”
大掌櫃知道三元成這三位掌櫃一個是雁北殺虎口人,另兩個是河北蔚縣人。他們都是大掌櫃的追隨者。
……
三元成的事讓大掌櫃深受刺激。倒不是說大掌櫃沒見過死人,也不是說這事多麼淒慘。主要是心裡別扭,多多少少牽扯瞭大盛魁和大掌櫃的聲譽。後悔當初不該執一口氣,賠些銀兩給巴達瑪耶夫就什麼事也沒有瞭。
十
誰也沒有想到的是三元成三個掌櫃集體自殺,這件事隨即引發出瞭一個更加嚴重的後果!
這天晚上吃過飯之後,大掌櫃早早就睡下瞭,他覺得身體疲累得很。但是躺下不久他又醒來把小趙夥計叫到身邊說:“你去把王大先生叫來。”
王福林來瞭。
“大掌櫃,深夜喚我來一定是有要緊事?”
大掌櫃竟然喘著氣說不出話來,伸出一隻肉錘示意王福林坐。
王福林坐在大掌櫃床邊,兩眼緊盯著大掌櫃的臉,看著大掌櫃呼哧呼哧喘氣。好一會兒,才聽大掌櫃說:“……福林,我有個不好的預感。”
“大掌櫃是說字號的事嗎?”
“不……”大掌櫃困難地喘著氣,“我覺著自己的氣脈都快要斷瞭,喘不上氣來。”
“我打發人去請聶先生……”
“不……用瞭……”
大掌櫃伸出肉錘朝王福林擺擺,隨即閉上瞭眼睛。王福林害怕地盯著大掌櫃的臉觀察著,他發現那張熟悉的臉在迅速改變著顏色,紅暈漸漸褪下去,蒼白的顏色湧上來。他忍不住叫瞭一聲:“大掌櫃!……”
大掌櫃重新睜開眼睛:“福林……我就怕是不行瞭。”
“別這麼說。大掌櫃!”福林一聽大掌櫃和他說這話嚇壞瞭,趕忙說,“你身子骨不好我立馬派人去請大夫!立馬派車去接聶先生過來。”
大掌櫃擺擺肉錘。
又過瞭一會兒大掌櫃緩過來,和福林說話,話語已經是斷斷續續:“你……聽我說,我得交代你一件事。重要的事,你記著……”
結果王福林隻聽到大掌櫃的半句話:“我派古海去俄羅斯押運機器,還沒回來……咱要善待古海……”
“還沒回來……”
“我的心懸著哪……我們大盛魁在羊婁洞的茶葉加工廠用的全都是手工操作的舊機器,做出來的茶貨遠遠趕不上俄國人的蒸汽機。質量、數量都不行。扭轉頹勢就全指著古海啦……”
“我知道!”王福林寬慰說,“古海在江湖闖蕩這麼多年他有經驗,再說古海從小就辦事穩當,此行不會有問題的,您放心。”
大掌櫃又說:“還有古海復號的事你要……”一句話未說完大掌櫃就咽瞭氣。
毫無思想準備的王福林簡直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實。一時間他一動不動地愣在那裡,腦子裡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做什麼。後來他下意識地喊道:“小趙!……”
大盛魁城櫃院內陷入一片緊張與混亂之中!大賬房、小賬房、大客廳、小客廳……一應全都停止瞭業務。壓抑和恐慌的說話聲、雜沓的腳步聲在院子的上空響著,給人們傳遞著悲戚、慌亂的情緒。
那時候,賈晉陽正在大召前街的一傢茶館為雇請駝隊的事與幾個駝幫的馱頭為駝運的價格磋商。得到瞭報信,賈晉陽等不及駕車,自己騎瞭一匹光脊梁馬返回到瞭城櫃。
大掌櫃平靜地躺在他住的那個房間的炕上。一群人圍在大掌櫃的身邊驚嗟感嘆,扼腕頓足,王福林迎住瞭走進房間的賈晉陽。賈晉陽抓住王福林的手問道:“怎麼回事?早上我離開的時候大掌櫃還好好的呢。”
也沒等王福林回答,賈晉陽就撥開眾人沖向炕邊,隻見大掌櫃臉色蠟黃、兩眼微閉,像睡著瞭似的躺著。賈晉陽連喊幾聲不見反應,他把手指放在大掌櫃的鼻孔下,沒有感到一絲熱氣。賈晉陽著急瞭反身問道:“請先生瞭沒有?”
“聶先生在路上呢。”
“到底怎麼回事?”
“說得是啊,就在前幾天董園看戲的時候,我就坐在大掌櫃身邊,清楚地看見大掌櫃一邊聽戲,一邊用肉捶擊打著膝蓋跟著臺上的演員吟唱。”
賈晉陽以拳擊掌,說道:“誰去請的聶先生怎麼還不到?”
話音未落,就見屋門猛地被人推開,氣喘籲籲的聶先生在小趙夥計的引領下走進屋子。
聶先生把手指放在大掌櫃手腕上把瞭把脈,他的手指隻是在大掌櫃手腕上停留瞭一小會兒立刻就移開瞭。聶先生還沒說話呢,他的沉痛表情就把一切都泄露瞭。賈晉陽連問也沒有問就掩面痛哭起來。房間裡響起瞭一片抽泣聲、痛哭聲。
聶先生來到賈晉陽身邊,他伸手抓住賈晉陽的手腕子說道:“賈掌櫃,現在不是你哭的時候。許多事情還等著你去辦呢……”
賈晉陽擦著眼淚隨聶先生來到瞭屋子外面:“聶先生,您說怎麼辦,俺就怎麼辦。”
“眼下正是數伏天,炎熱的天氣屍體難以保存,你要趕快想辦法才是。當務之急是把大掌櫃的屍體保存好。”
“這方面的事俺沒有經驗,”賈晉陽說,“都這種時候瞭,聶先生您就不必再講客套,您是大掌櫃生前的摯交,大傢都信得過你。你說吧,我按你說的話辦。”
“好,那我就有話直說瞭。事不宜遲,你立馬打發幾個夥計趕一輛馬車,不……要兩輛……最好是三輛馬車,多派幾個夥計到大青山的黑牛溝。我知道黑牛溝有一道瀑佈,瀑佈下的陰涼地有一片冰終年不化。你讓夥計們去挖冰,把冰塊兒用草袋子裝起來,拿馬車運回來……越多越好。”
賈晉陽二話沒說照著聶先生的吩咐做瞭。夥計們氣喘籲籲地跑動著,尋找著鐵鎬、鐵鍬、繩索、鋼鏨。院子裡到處響著匆忙的腳步聲。賈晉陽扯著嗓門吆喝著。馬匹的嘶叫聲、雜亂的腳步聲、人的喊叫聲交織成瞭一片。隨著一陣馬蹄踐踏土地和車輪滾動的轟轟聲,三輛馬車駛出瞭大盛魁城櫃的大門,全都是三套車。
大掌櫃的去世適逢北方商界風雨飄搖之際,不但王福林等毫無思想準備,整個大盛魁上上下下都毫無思想準備,全都慌瞭神。
大掌櫃擔當會長的通司商會屬下幾十傢商號的掌櫃們得到消息的時候,一個個都被這突然降臨的壞消息驚呆瞭。
晚上在歸化城北城門甕城,一場大戲《文昭關》正唱得熱鬧。大掌櫃猝然而逝的消息傳來,大戲立刻就停瞭,管弦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就消失瞭。戲臺前面、園子外面馬路上空地上看熱鬧的人們都還沒有走,他們都為這忽然降臨的消息感到痛心。甕城內黑壓壓的人群靜立著,一片鴉雀無聲。這時大盛魁的三輛馬車轟隆隆跑來,人群立即為馬車讓出一條路,在一片驚駭的目光中,為首的馬車上車倌直立在瞭車轅上。他的兩條腿大敞著,上身略略前傾,一隻手不停地抖動著手裡的韁繩,一丈長的鞭桿在他的另一隻手裡搖晃著,牛皮的鞭梢在駕車的兩匹套馬頭頂上晃來晃去。鞭梢“啪——啪”脆響著把透明的空氣抽出瞭許多無形的裂紋。套馬和轅馬都睜著驚恐的眼睛奔跑起來,它們以牲畜的本能感覺到瞭主人傢裡發生瞭異常的事情。
三輛馬車轟轟隆隆地奔跑著,馬車蕩起的塵煙翻滾著追隨在馬車的後面,但是塵煙很快就被馬車遠遠地甩在後面瞭。當塵煙落地的時候,在人們的視野裡三輛馬車已經沒瞭蹤影兒。
賈晉陽決定請席力圖召的達喇嘛來商量。
大掌櫃去世的消息不脛而走,等到賈晉陽打發去的轎子車載著達喇嘛返回大盛魁城櫃的時候,歸化城裡耆老商會、京邦商會、萬駝社、羊馬社、牙紀行、氈靴社……幾十傢行社的頭面人物以及許許多多商號、工廠、作坊掌櫃們陸陸續續都趕來瞭。達喇嘛帶著十幾個身穿袈裟的徒弟走進停著大掌櫃屍體的房間,這位出傢人要先給去世的人念一段安魂的經文。但是未等經文開始誦讀,眼淚就從達喇嘛的眼睛裡流瞭下來。年逾八十的達喇嘛兩目微閉雙手合十,任憑淚水淌過他的面頰流入到雪白的胡須裡。十幾個小喇嘛排在達喇嘛的身後,抽泣聲隱隱約約從他們中間傳出來。誦經文聲音與哭泣聲攪和在瞭一起。
其餘的人都停在屋子外面等待著。屋子外面的人透過窗欞,看見屋子裡有神秘的黃顏色在反射著太陽的光,他們知道那是達喇嘛和他的徒弟們身上的袈裟反射出來的光澤。這種黃顏色的光亮給死亡的氣息蒙上瞭一層神秘的意味。人們都被這種神秘的氛圍壓迫著,沒有人敢高聲說話,更沒有人大聲喧嘩。
不覺間天光已經放亮。一陣轟轟隆隆的響聲傳過來,到黑牛溝取冰的馬車回來瞭。三輛馬車轟轟隆隆地跑進院子,馬匹都大喘著氣,身上的毛皮全都被汗浸透瞭,一團一團灰色的汗沫子從馬的肚子上、下巴上滴到瞭地上的塵土裡。車上的冰塊都用草袋子裝著,消融的冰水從馬車車廂的縫隙間向下滴滴答答地流著。屋子裡,幾個夥計在聶先生的指揮下匆匆忙忙把一塊木板放到炕上,小心翼翼地把大掌櫃的身體挪到木板上。木板的下面墊瞭好幾層草墊子,炕上地上到處都鋪著草墊子。把冰塊裝在預先準備好的草袋子裡,把草袋子一個一個地擺在大掌櫃周圍。剩餘的冰塊裝好草袋子之後都抬進花窖裡去瞭。
這些事情剛剛做完,就聽到聶先生嚴厲悲愴的說話聲又響起來,人們看到剛剛卸瞭馬車的車倌又重新把馬匹套在瞭車轅裡。不久那些取冰的人又原班人馬乘著三輛馬車出發瞭,聶先生說瞭,要他們足足拉夠瞭十趟才能休息。
許多人都知道大掌櫃和董園有著非同一般的深厚關系,十年前海掌櫃的屍體在北門城頭示眾之後,正是董國璽安排雲二爺把屍體收回來的。那時候雲二爺趁著夜色濃重,帶著三個抹鬼人趕瞭一輛馬車把海仲臣的屍體運回瞭董園。當然董國璽並沒有把海仲臣與大盛魁和大掌櫃的關系告訴雲二爺,但是後來當雲二爺看到大掌櫃一次次前來悼念海仲臣的時候,他就猜到瞭這背後會是怎樣的一種關系瞭。他猜到海仲臣在獄裡自殺是個苦肉計,也就是說海掌櫃選擇瞭舍棄自己的性命保全大盛魁的名聲,而這些都和大掌櫃有關系。
自從海仲臣埋葬在瞭董園,大掌櫃隻要得空就會到這裡來。他到董園來的時候從不帶任何人,連貼身的夥計都不讓跟。大掌櫃自己騎一匹馬,直接走進董園的義地。每年大掌櫃到董園來的次數差不多有五六次,他連董國璽也不驚動。大掌櫃在海仲臣的厝房周圍走來走去,有時候他會蹲下去用他的兩隻禿手艱難地撿起一塊石子或是其他什麼雜物丟到一邊。有時候他會在海仲臣的厝房前久久地駐足。
大掌櫃做這些事的時候,雲二爺就遠遠地註視著他,生活的閱歷使雲二爺能夠體察到大掌櫃深沉的哀痛。每次大掌櫃看完海仲臣的厝房,就由雲二爺陪著他在樹林裡轉一轉,兩個人說一些不著邊際的閑話。談論生死命運這樣一些遙遠空靈的話題。有一次大掌櫃就海仲臣的厝房與雲二爺聊起來,他非常欣賞雲二爺的設計,說是走南闖北,他這一生都不曾見過哪一座厝房比海仲臣的這個更好瞭。雲二爺設計的厝房六面通風,簡直可以稱做是一種創造瞭。
就是那次在與雲二爺的談話中,大掌櫃脫口說出瞭他死後要留在這裡的意思。大掌櫃還對雲二爺這樣說:“……你也給我做一個這樣的厝房。”
當時雲二爺表示說:“大掌櫃信得過我當然願意做,隻是你的厝房從規格上應該比海掌櫃的厝房至少大五倍才成。”
那一次談話中大掌櫃還說瞭這樣一層意思:“你叫厝房,我把它當做是永久的墳墓,涼涼爽爽六面通風,比埋在地底下又壓抑又沉悶強多瞭。”
那時候雲二爺還說瞭一句:“大掌櫃的厝房我要在下邊預先建一個九尺高臺,那樣你在裡面躺著就會有一種升天的感覺瞭。”
“哈哈哈!……”
倆人像是在談論一個非常輕松有趣的話題,大掌櫃用禿手捶瞭捶他的肩膀說:“咱倆是老朋友瞭,這事我就拜托你瞭。”
兩個人都笑起來。可是雲二爺笑瞭一半就把笑聲收住瞭,他在心裡害怕地想道:“我都跟大掌櫃說瞭些什麼呀,我真是老糊塗瞭,和活著的人說瞭半天給他做厝房的事,多不吉利。”
靈堂就設在瞭大盛魁內院的客廳。幾天的時間裡吊唁的人絡繹不絕,有官場上的人、有商界的人,也有寺廟裡的喇嘛和活佛,還有不少是普通的駝夫、領房人、羊把式、馬把式以及牲畜橋上的牙紀。還有來自綏遠城的將軍府的軍官。來大盛魁吊唁大掌櫃的那些人坐的轎車,從歸化城的北門外順著河沿排隊,車隊跨過牛橋蜿蜒延伸一直到很遠的地方。
在董園,雲二爺按照大掌櫃生前的囑托,加班加點地為大掌櫃建造厝房。這是一座巨大的厝房,厝房地基要高出地面九尺,這地基實際上是一個大揭蓋後用石頭壘砌起來的大地窖,窖頂開瞭九九八十一個氣孔;厝房由灰磚砌成,呈正方形,每邊長十八尺;厝房高六尺,頂上正中位置又建一座空心磚塔,塔身呈六棱,分九層,每一層六個窗戶,整個塔共計六九五十四個通氣孔。
大掌櫃的厝房工程浩大。單單是壘砌地下室就用瞭整整三十馬車的石頭。
就在為大掌櫃籌辦喪事時,大盛魁的財東史靖仁適時地出現瞭。史靖仁對接待自己的王福林說:“王大掌櫃的喪事是大盛魁全體財夥共同的大事,哪有財東們袖手旁觀的道理?”
王福林說:“是。”
他知道,大盛魁財東雖說有幾十戶,但是身在歸化城的卻隻有史傢一戶史靖仁一人!史靖仁早就在歸化做起生意,是歸化通司商號悅來順的掌櫃,也是大盛魁財東中唯一做生意並長年住在歸化的。
史靖仁要求代表財東戶參與治喪。
對於史靖仁的這個要求王福林沒有立即答復。財東參與治喪說起來一點不過分,可是大盛魁的號規明確規定,財東不得參與任何號內事務。王福林表示他要和其他掌櫃商量後再答復史靖仁。王福林知道十年前正是史傢帶頭發難鬧起的事端,引出大盛魁一場軒然大波!致使大掌櫃、酈先生大盛魁一班掌櫃差點全都坐瞭大牢。想想這些王福林都肝顫!……如今這史傢的大少爺又一次站出來,他就不能不倍加小心!
王福林擔心史靖仁有別的什麼企圖,在掌櫃們商量時表示瞭自己的擔憂:“依我看,財東代表到時接受邀請前來參加吊唁便是瞭。不一定非要進入治喪班子。”
負責交際的賈晉陽掌櫃也不大同意,他說:“大掌櫃的治喪事務怕是要避開財東才好的。史靖仁參加進來不好商量事瞭,就怕是節外生枝。”
臨時主事的盛禎為大掌櫃的喪事連日奔波已經疲憊不堪,他皺著眉頭想瞭一會兒說:“如今號內許多大事都應付不過來,相比起來這件事就算不上是什麼大事瞭,史靖仁要參與就讓他參與吧,大掌櫃的喪葬有財東一塊辦理也算咱大盛魁做事周全。”
其他人也就不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