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還沒有走近大盛魁城櫃的院子,古海就已經感覺到濃鬱的喪事氣氛瞭。馬拉的轎車或是人抬的轎子,還有騎乘者的空鞍子馬,從巷子口一直排到瞭大盛魁城櫃的大門口。遠遠能看見大盛魁總號大門外兩側挑簷上掛著的燈籠蒙上瞭白紙,白紙上寫著隸書大字:奠。古海一下子蒙瞭。自己在二鬥子的攙扶下拄著兩支拐杖,一步一步地走向大盛魁城櫃的大門。此時的古海大腦是一片空白。古海滿載著壓茶機勝利歸來,他想立刻將這些壓茶機放到大掌櫃面前,自己也就能復號瞭,這種喜悅的沖動消除瞭這幾個月的疲憊和傷痛。而大掌櫃的去世絕對是古海不曾預想的。進瞭門裡,院外院內全都是挽幛和挽聯。出出進進的掌櫃、夥計們全都帶著重孝。哀痛的氣氛像彤雲重霧壓迫著總號的院子,也壓迫著所有的人。
一個小夥計在大門口迎住瞭古海,古海對他說:“我叫古海,煩請小掌櫃去通報一聲。”
小夥計轉身小跑著去瞭。
不一會兒小夥計很快跑回來,客氣地說:“掌櫃們都忙,許多小事都顧不上親自過問。您不是來吊唁嗎?請換孝衣吧。”說著就在門房裡給古海把孝衣穿在瞭身上。孝衣其實非常簡單,就是一件臨時用幾塊白佈連綴而成的肥大的袍子。孝衣孝帽穿戴好之後,古海就跟在小夥計身後來到大掌櫃的靈堂前,大掌櫃的靈堂就設在總號外院的大客廳裡。古海擠到靈堂的門前,卻不能立刻走進去。看門的夥計告訴他要去吊唁的隊伍後面排隊。
古海心裡急,可也沒辦法。此時身份不明,隻好耐著性子等。好在貼蔑兒拜興的弟兄除瞭二鬥子已經都回村子裡去瞭,回到他們自己傢人的身邊,六臺壓茶機也都安頓妥帖,不用他們操心瞭。
歸化通司商會所有的商號掌櫃、耆老商會,以及土默特衙署、都統,社會各界的名流,都在靈堂門前候著。古海向外院環顧一遭,單是綠呢大轎就停著好幾頂,知道吊唁者確實不同一般。隱隱約約有哭泣聲從靈堂裡傳出來,渲染著悲痛的氣氛。院子裡還不斷地有轎車進來,一排北房一排南房,房簷下密密麻麻地掛滿瞭挽聯。沿著房簷從南至北從中間橫著拉起瞭十幾道線索,為不斷增加的挽聯開辟地方。
前來吊唁大掌櫃的還有許多在歸化城經商的外國商人,都是商場上的風雲人物。德國人開辦的德華洋行、隆昌洋行的經理;美國人開辦的慎昌、美豐、花旗的經理;英國的怡和、和記的經理;俄羅斯西伯利亞茶葉公司、托博爾斯克公司、巴達瑪耶夫公司的經理;瑞士的亨得利鐘表店的經理;日本吉田商行、華美、富士洋行的經理;比利時的堡華樓金店、鈍德大藥房的經理……金發、碧眼、高鼻的洋人錯落地夾雜在長袍馬褂的人們中間,人群中時不時地會聽到壓得低低的英語交談聲音或是日語交談聲音,這使哀痛的氣氛中又增加瞭些許肅穆神秘的成分。
時勢驟變,現在在歸化城紮下瞭根開設店鋪的洋行越來越多瞭。洋行不但在歸化地方站住瞭腳,許多洋人還介入到瞭歸化城的社會生活,甚至進入到主流社會中來瞭,現在歸化城內幾乎所有重大社會活動都能看到洋人的身影。當地人對與洋人打交道也已經完全習慣瞭,大傢和洋人做生意,為洋人的字號作職員、打工已經很普遍,有不少人才成為洋人字號的經理、管事,受到重用。像鄺振海、商經理,就是典型的代表。
院子裡吊唁的人群人頭攢動,挽聯挽幛鋪天蓋地,喇嘛念經的聲音和哀傷的佛教音樂彌漫在空氣中,渲染著悲情的氣氛。
等待吊唁的隊伍中,古海在二鬥子的攙扶下一點一點向前挪動。
“你回貼蔑兒拜興歇息去吧。”古海悄聲對二鬥子說,“這裡要等很長時間的。”
“我離開你一個人咋辦?也不看看你的腿……”
古海不說話瞭。
二鬥子跟在古海身邊,在吊唁的隊伍裡慢慢向前挪著。從未見過的場面讓他感到十分驚訝,也有點手足無措。那些挽聯挽幛,那些身穿孝服的大大小小的官員模樣的人及其表情都讓他感到奇怪。長長的隊伍,蜿蜒扭擺在院子裡。他粗略地數數總共有好幾百人!向前移動的速度很慢。有幾個人從他們身邊擠過去,徑直走進瞭吊唁大廳。他認出瞭其中一個正是三義泰商號的大掌櫃許太春。二鬥子拿手捅同瞭捅古海的身體,說:“你看……他們都進去瞭。”
“你說誰?”
“沒看見嗎?三義泰的大掌櫃許太春,那個也是個掌櫃吧,不知哪傢的。他們怎麼就可以不排隊?”
古海壓低聲音對二鬥子說:“別說話,咱聽櫃上的安排!”
小夥計聽到瞭二鬥子的牢騷話,趕緊走過來,解釋說:“掌櫃的別急,剛才是三義泰的許掌櫃,因為身上有緊急事情,安排他先進去的。”
“日他祖宗!許掌櫃他有急事,我們就沒有啊?”
“許掌櫃是傢裡有危重的病人……”
“隻他傢裡有病人呀?!你來看看我們的古掌櫃有沒有病!他可是身負重傷哩!”二鬥子不耐煩瞭,嘴裡嘟嚷著,“大盛魁對自己人都不認瞭!給他們立那麼大功,腿都折瞭,還在這裡分三六九等!……哼!”
“算瞭……”
“忍耐一下吧,都是為瞭吊唁王大掌櫃。”
“少說兩句吧……”
在眾人的勸解下二鬥子閉上瞭嘴。
但是二鬥子這一番話卻是深深地刺痛瞭古海,使古海明白瞭自己的尷尬境遇。二鬥子不懂大盛魁的規矩,他不知道一個沒有復號的人在字號來看就不能算自己人,不管古海為字號做出多大貢獻現在就不能算大盛魁的人。不但不能算大盛魁的人,大掌櫃死得這麼突然,他復號的事不知大掌櫃早做瞭安排沒有。那麼……古海不敢深想瞭,不知道前面等待著他的是什麼,心情沉重起來。加上一路奔波到瞭歸化還沒休息,過度的憂傷與長時間等待,他的體力消耗殆盡瞭,他突然覺得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瞭。
眼看著古海昏倒在地,二鬥子急瞭,喊道:“有沒有出氣兒的?快來人幫我!”
喊聲打破瞭現場的安靜,引起一陣騷動。首先是看大門的小夥計跑過來,不一會兒又有一個掌櫃模樣的人走過來問:“出瞭什麼事兒?”
“賈掌櫃,有個客人昏倒瞭。”小夥計說。
突發事件把賈晉陽給引來瞭。賈晉陽蹲下去看著古海的臉,問:“這位掌櫃……你怎麼瞭?”
“還用問嗎?”二鬥子不滿地說,“昏倒瞭!勞累過度!”
“敢問……您是哪傢寶號的掌櫃?”
“真是有眼不識泰山!這是海掌櫃……”
“哦!是我忙糊塗瞭。既然是這樣就別說什麼廢話瞭,趕快把病人扶到內院小客房去!”賈晉陽趕忙吩咐看大門的小夥計,“靖安——你,快去請聶先生!”
等小夥計氣喘籲籲地跑回客房,看到白發蒼蒼的聶先生就坐在古海的身邊。
“怎麼?”靖安詫異地說,“聶先生您已經來瞭?”
“不是來瞭,”聶先生說,“我一早就已經在大院瞭!”
“是這樣,我也是忙糊塗瞭,跑到您的傢裡去接您。”小夥計關切地問,“這位海掌櫃不要緊吧?”
“危險倒是沒有,”聶先生說,“隻是脈象暗弱。我這裡已經開好瞭一副藥,靖安,你趕快去藥房抓藥!”
聶先生打開隨身的藥包,一邊取出銀針為古海針灸,一邊對二鬥子說,“你去找點水來!”
二鬥子答應著腳步咚咚地走出屋子。
不一會兒靖安就跑回來瞭,氣喘籲籲的。他看到脖子上、臉頰上插滿銀針的古海安靜地躺著,聽到有很重的喘息聲,問:“古掌櫃他醒瞭?”
“讓他睡會兒……”
也顧不得什麼,靖安一路小跑著找來藥壺動手給古海煎藥。聶先生守在病人的身邊,看著靖安蹲在灶爐跟前用一根長筷子在熱氣蒸升的藥壺裡攪動,問道:“你知道他是誰嗎?”
“不就是前來吊唁的一個掌櫃麼?”
“你知道他是哪個字號的掌櫃?”
“不清楚……”靖安說,“剛才聽有人喊他海掌櫃,是駝幫裡的一個掌櫃。”
“我告訴你!——他不姓海。”
“那他姓什麼?”
“他姓古!”
“是的,我聽見有人喊他古掌櫃。”靖安說,“莫非聶先生認識這位古掌櫃?”
“當然認識,古掌櫃他原本是大盛魁的人!”
靖安笑瞭:“聶先生您開玩笑……”
“我開什麼玩笑!”聶先生說,“十八年前他就是大盛魁的人!”
“啊!這怎麼會呢?十八年前就是大盛魁的人……”
“你當然不會知道,你進大盛魁才幾年?說起來古掌櫃的故事可是長瞭,也傳奇。”聶先生說,“靖安你聽說過前任掌櫃祁傢駒的事吧?”
“知道。”
“祁掌櫃當年把自己攪進瞭財夥爭鬥,這位古掌櫃當年正是大掌櫃王廷相的貼身夥計,受人陷害被字號開除瞭出去。”
“哦!……”靖安若有所悟地說,“我想起來瞭,是聽人說起過這麼一回事。我的師傅曾經多次告誡,教我在大盛魁做事要勤勉,不該看的不要看,不該問的不要問,不該說的不要說。”
“是啊,不該看的不要看……”聶先生說,“他就是因為在大掌櫃身邊做事知道的太多瞭,才遭致別人陷害的!古掌櫃卷進的是一場走私大案!有人企圖利用這場案子把王廷相一班掌櫃全都送進大牢!真的是人命關天啊!……結果是人算不如天算,算計人的人反倒落瞭個一命歸天的下場!……”
“我知道聶先生說的是誰瞭,”靖安朝屋門出看看,壓低聲音問,“聶先生的話裡指的就是死去的祁掌櫃吧?”
聶先生點點頭:“商場多鬼魅。王大掌櫃中瞭祁掌櫃的圈套,認定古海吃裡扒外,泄露瞭字號的機密,一怒之下把古海開除瞭……”
正說著就見二鬥子氣喘籲籲地跑進屋子,手裡捧著一個碩大的海碗。聶先生斥道:“你這個人好不明事!舀一碗水也要這麼大工夫!”
“我找來的是井拔涼!”
“什麼井拔涼?”
“就是剛從井裡提上來的清涼水!”二鬥子解釋道,“我知道九哥隻愛喝這種水。”
“哦,是這樣。”聶先生不再說什麼,從二鬥子手裡接過海碗。
說著話就聽見古海一聲呻吟,隨著慢慢睜開瞭眼睛。
聶先生忙問候道:“古掌櫃!……古海,你覺得身體怎樣?”
古海說:“還好,我隻是覺著身上沒有力氣……”
聶先生和靖安扶著古海斜靠著被子垛躺好,古海兩隻無神的眼睛看著面前的聶先生,脫口叫道:“是聶先生!……”
“你還認得我?”
“我……怎麼會忘記您呢!”
聶先生感慨道:“古海,你到底是挺過來瞭,不容易啊!”
聶先生問:“古掌櫃,你的傷是怎麼來的?”
古海把受大掌櫃之命,帶領自己的弟兄前往俄羅斯押運壓茶機的來龍去脈說與瞭聶先生。
聶先生驚嘆道:“我的天爺啊!你真是鐵打的身子啊!”
聽聶先生提起九年前的事情,古海的臉上泛起瞭紅暈,說:“是大掌櫃差我去俄羅斯做事的。”
“腿傷都到這份兒上瞭你還能趕幾百裡路程,你的命真是大啊!”聶先生不斷地感慨著、唏噓著。
二鬥子按照聶先生的囑咐給古海喂水呢。他的一隻短胳膊環抱著古海的肩膀,另一隻手端著一隻花瓷碗小心翼翼地往古海嘴裡倒水,像伺候一個嬰兒似的。
黃昏後,古海在二鬥子和靖安的攙扶下走進大廳祭奠。在場的人大都不認識他,對他們來說古海是一個沉默的身材高大的漢子,一個臉上有道傷疤的陌生人。即便是身上穿瞭孝服,也還是可以看得出古海衣冠不整,靠近他的人聞得到他身上濃烈的汗酸味兒。腋下拄著兩支骯臟的拐杖,一看就知道是臨時用楊樹枝做成的簡陋的拐杖。
這靈堂是專門請歸化城席力圖召的達喇嘛按照佛傢的規矩設立的,靈堂正中安放著大掌櫃的棺柩,靈棺前呈八字擺放著兩張巨大的條桌。桌子上各有八盞佛燈,油燈搖曳、燈光熒熒。中間是一隻三條腿的香爐。大盛魁掌櫃們輪留守靈。正在當班的是盛禎掌櫃。盛禎滿面淒然,眼睛紅腫,他牽著古海的手走到大掌櫃的靈柩前,未等盛掌櫃發話,古海把拐杖一丟便咚的一聲跪倒在地上。說是跪下已經不準確瞭,其實古海是跌倒在瞭地上。眼淚立刻就下來瞭,全身抖動不能自制,不停地磕著頭。
“大掌櫃啊!怪我晚回來一步,沒能見您一面……您睜開眼睛看看啊,我是古海啊!……”
無人回應古海的話,大掌櫃的棺柩沉默著。
古海點著一摞冥紙冥錢。陪在旁邊的盛禎手拿一根小木棍兒挑著燃燒的冥紙冥錢,讓它們燃燒得更快一點,更旺一點。
古海泣不成聲:“……大掌櫃!我已經按照您的吩咐把壓茶機運回來瞭。你放心吧。有瞭新式壓茶機……咱大盛魁出產的磚茶就和俄國人的一樣瞭,就可以和他們有一爭瞭。”
盛掌櫃扭頭把詫異的眼神投向身邊的古海,直到這時盛掌櫃才把秘密押運壓茶機的事和眼前這個名叫古海的人聯系在一起。關於秘密押運壓茶機的事大掌櫃在世的時候曾經跟他說起過。卻原來古海他早已經在大掌櫃的指使下為大盛魁做事瞭。而且做的還不是一般的事,是冒著性命危險從俄羅斯把被扣押的壓茶機接應回瞭歸化城的大事!
在一旁等候的年輕掌櫃們大都還不知道古海是什麼人呢。互相之間交換著詫異和不解的眼神,低聲地詢問著:“這是誰啊?”
“好像是大掌櫃的老相與吧?”
“不!這是一個駝戶掌櫃。過去我見過他……”
“那怎麼會說是咱大盛魁自己的人呢?”
……
古海一面磕頭,一面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額頭磕得鮮血淋淋,客廳地面的青磚也被鮮血給染紅瞭,鮮血順著兩道眉毛中間流到他的臉上瞭。
盛禎掌櫃將古海攙扶起來。
盛掌櫃和王福林、賈晉陽一起把古海送到大盛魁大院門外,等候在那裡的靖安幫著二鬥子把古海扶上馬車。馬車是賈掌櫃預先安排好的。盛掌櫃對古海說,“古掌櫃你先安生養傷!……”
古海說:“壓茶機怎麼辦?”
“你放心,”盛掌櫃說,“壓茶機的事王大先生早就安排妥帖瞭,已經在前往漢口的路上瞭。”
王福林笑道:“此刻車隊恐怕已經過瞭殺虎口瞭。”
古海說:“拉車的馬都累壞瞭……”
“古掌櫃放心,”王福林說,“所有的馬全都更換瞭,連馬車也都換成瞭中式的兩輪馬車。馬匹挑的都是膘肥體壯的,車倌也都是一流的把式匠!”
“是的,”賈晉陽說,“不隻是壓茶機,關於古掌櫃養傷的事情王大先生也安排瞭,本來是給你在大盛魁城櫃內院騰出一間房子……”
“哦!我心領瞭,”古海說,“我暫時還是先回貼蔑兒拜興,村子裡有許多事情要處置呢。”
“好,那我們就依你。”盛掌櫃說,“你也知道的大掌櫃大喪在即諸事繁多!等忙過這一陣子,關於古掌櫃復號的事宜我們再從長計議。”
賈晉陽又安頓靖安:“你要一直把古掌櫃送到貼蔑兒拜興村子裡,再行返回。”
黃昏時分,古海回到瞭貼蔑兒拜興村。靖安不但按照賈晉陽的吩咐把古海送到村子裡,還和二鬥子一起把古海一直送回傢,扶到炕上。看到很久沒有人居住的房子到處都是塵土,靖安又挽起袖子把炕上地下打掃瞭個遍,把炕火點著。直到天黑透瞭方才離去。
二鬥子簡單地做瞭飯食,倆人吃著飯,二鬥子見古海始終沉默不語,就問:“九哥,你在想什麼?”
古海唉嘆一聲回答:“我在想,大掌櫃在送咱去俄羅斯時對我說過的話:‘……記住,無論面對什麼情況,無論面臨何得何失,都千萬要遇事不驚,臨危不亂,沉住氣。’……誰能想到大掌櫃的這番話竟然成瞭臨終的絕言!”
“世事難料啊!”
古海慢慢咀嚼著大掌櫃的這些話,心裡是格外地酸楚。
按照規矩,大掌櫃的靈柩在靈棚裡停瞭整整二十一天,接受各界人士的吊唁。大召、席力圖召、五塔寺召、巧爾齊召總共出動瞭九十八名喇嘛,由大掌櫃的生前好友大召的住持達喇嘛帶領,為大掌櫃做瞭一個場面宏大的道場,為王大掌櫃超度亡魂。
二十一天大限到期,按照大掌櫃生前的願望,要將大掌櫃的棺木移至董傢花園,暫厝起來。厝房早在半個月以前就已經修建好瞭。是董國璽夫婦親自監工完成的。出殯那天,董國璽攜妻子傢人出董園東門八裡迎接。
大掌櫃的靈柩起動的時候,整個歸化城都轟動瞭。為大掌櫃送靈的人上至將軍、道臺、都統、活佛、達喇嘛、清真寺的阿訇、天主教堂的長老,下至普通商民百姓,送靈的車隊長達數裡,前面的已經進入瞭龍王廟的董園,後面的還在歸化城裡大南街的大盛魁城櫃門前沒有起動呢。
歸化城市民及附近村莊的百姓爭相前來觀看。從靈堂到董傢花園八華裡的大路兩旁,觀看的人群擠得水泄不通,陣容龐大的送葬隊伍前後拉瞭有數裡長。大掌櫃的厝房超前地龐大,厝房前立高大的漢白碑一塊,石獅石桌各一對。厝房原本是臨時暫厝棺木的地方,這已經和正式的墓地沒有什麼兩樣瞭。碑文洋洋千餘言,字體俊秀,刻工精湛,概括瞭大掌櫃的一生。出殯的當天,歸化城中幾乎所有上等飯館都被大盛魁給包瞭,吃請者至少也有三千多人,就連聞訊趕來燒紙的乞丐也設有酒席招待。喪葬空前奢靡,光孝佈就用白佈十數摞,耗資數萬兩白銀。
二
參加完大掌櫃的葬禮,古海又回到貼蔑兒拜興村。養傷的生活寂寥而無聊,這是一種他從未有過的難受感覺:心老是懸著,睡覺也不安穩。為瞭給古海解悶,弟兄們差不多每天都聚到他的屋子裡玩耍、喝酒。但是不管是打牌也好,玩骰子也好,古海都顯得心不在焉。所以每次賭博古海都是輸。輸也沒什麼感覺,輸多少都沒有感覺。既不懊悔,也不生氣。古海輸掉的那些活蹦亂跳的駱駝,好像是跟他毫無關系。
古海在焦躁不安中苦挨著時日,時時為自己的命運憂慮。大掌櫃的猝然去世給本來安排得好好的命運軌跡籠罩上瞭一層陰影,未來的前景變得模糊瞭。忐忑之中一個月過去瞭。
“看你那煎熬樣子。”賭博的時候胡德全直接問古海,“你還在想著大盛魁的事情吧。”
古海不說話。
“別不說話呀!和弟兄們說說話也好解心煩嘛。”
“就是。”
“大盛魁也是的,太不仗義,用過人就忘瞭,就丟一邊瞭。”
“九哥你怕什麼?你有一千多峰駱駝呢,少說也值幾萬兩銀子!這輩子也吃不完的。”
“哼!你說什麼駱駝?駱駝不算什麼,”胡德全說,“二鬥子你還算個領房人,你難道不知道海掌櫃手裡最值錢的不是駱駝……”
“是攥在海掌櫃手裡的毛爾古沁的秘密!”刁三萬搶著說:“我最清楚哩,有人張口出數萬兩銀子要買海掌櫃手裡的秘密。”
二鬥子:“哼!……恐怕他們連九哥的人影也摸不著。”
……
“都閉嘴吧!”古海一伸手把紙牌全都劃拉亂瞭。
這些整天跟古海在一起的駝幫弟兄這才驚駭地發現,古海的臉色鐵青,目光兇狠,整個人讓人覺得既可怕又陌生。
“這是不讓人說話啊……”刁三萬嘟嚷著率先下炕,趿拉著鞋子離開瞭古海的屋子。其餘的人也不敢再言聲,一個跟一個走出瞭古海傢。
時間在難耐的等待中一天天過去。一晃三個月過去瞭,大盛魁的人沒有盼來,古海卻是等來瞭許多意想不到的來訪者,他們大都是駝運行的老朋友。察罕拜興的馱頭宋萬萬是最早的來訪者,一踏進古海的屋子,宋萬萬開門見山地說:“海掌櫃,我今天是來投奔你來瞭,收下我們察罕拜興的駝隊吧……往後我們都聽你的!你讓往東走我絕不敢往西去。”
古海說:“我不明白宋馱頭是什麼意思?”
“快別再裝瞭!”宋萬萬說,“大傢都是在駝道上討生活的人,別嫌棄我們!”
“你什麼意思?”
“嗨!我什麼意思,我的意思就是有銀子大傢賺麼!不要你一個人獨吃。”
“我獨吃什麼?賺什麼銀子?你給我說說。”
“嗨!就是毛爾古沁峽谷的秘密麼!誰還不知道!……”
“沒有的事!”不等宋萬萬把話說完古海就果斷地把他的話打斷瞭。
“我們不白占你便宜,我們給你提成!”宋萬萬說,“既然是生意就得講價錢,隻要你收瞭我們察罕拜興的駝隊,跟著你一起走,一起發財致富。我們察罕拜興駝隊的運費你坐提兩成!”
海九年還是斷然謝絕瞭。
宋萬萬離開沒幾天,一個下午,歸化城萬駝社的社長宇文清來瞭。抽瞭兩袋煙之後宇文社長提出瞭與宋萬萬同樣的要求。
對於宇文社長的請求古海答復說:“這件事情咱不提好不好?……”
“為什麼?你傻啊,有銀子不賺?”
二鬥子插言道:“你還不明白?九哥他手裡攥著毛爾古沁的秘密,是打算要去投奔大盛魁呢!是做見面禮的。”
“海掌櫃不是投奔大盛魁,”刁三萬糾正說,“是復號!”
宇文社長前腳走,後腳古鹿拜興的馱頭就到瞭,都是來找海九年的,都是沖著海九年手裡握著的關於毛爾古沁的秘密來的。刁三萬感慨說:“咱貼蔑兒拜興如今可是熱鬧瞭,來訪的客人簡直就是一個接一個瞭。”
“都是奔著海掌櫃手裡的秘密來的!”
“說得不錯,”胡德全評論說,“俗話說得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來訪者還有外國人哪,英國商號怡和洋行的總經理希爾曼,俄羅斯洋行的總經理巴達瑪耶夫……更不用說還有伊萬。他們全都被拒絕瞭。
不過伊萬也有收獲,他知道瞭海九年海掌櫃就是當年被大盛魁開銷的夥計古海。伊萬緊急把鄺振海從漢口調回瞭歸化城。他知道十年前還是在烏裡雅蘇臺的時候,鄺振海就和古海有交往,算得上是老朋友瞭。他要派鄺振海去說服海九年。
但是不管是誰,關於毛爾古沁峽谷的秘密古海是一概不談。眼下古海他關心的僅僅是自己受傷的腿。
等到扔掉拐杖,古海發現自己走路還是一瘸一瘸的。二鬥子第一個喊出來:“九哥,你這不成瞭瘸子瞭嗎!”
“咋回事啊?”
“還能是咋回事,是接骨匠把腿接歪瞭唄!”
“什麼接骨匠,就是胡德全胡亂給接的!”
古海接受不瞭瞭,越看自己越別扭。他騎著馬在歸化城裡城外跑遍瞭,找瞭所有能夠找到的接骨大夫,希望把接歪瞭的腿矯正過來。結果得到的答復一模一樣:“你的骨頭已經長成瞭,木已成舟!”
“你認瞭吧。”
“生米做成熟飯瞭……”
“你說得輕巧!難道說我,從此以後就是一個瘸子瞭?”
“這話還用說嗎?”
……
這天上午,一輛漂亮的四輪馬拉轎車開進瞭貼蔑兒拜興村。轎車搖搖晃晃在古海傢的院子門前停下。先從車廂內下來的是人們熟悉的鄺振海。他跳下車,轉身把手伸向車廂,一隻白皙的手抓住鄺振海的手,小心翼翼地踩著車倌支好的踏腳凳子下來瞭。是一個身穿黑色長衫的高個子男子,高鼻梁藍眼睛;臉和手一樣的白皙,文質彬彬,手裡提著一個精致的小藥箱。鄺振海跟那個男子一起走進瞭古海的院子。
見面之後鄺振海把客人介紹給古海:“這位是教會的醫生維特先生。”
鄺振海為古海請來的維特是個來自德國的外科醫生,他在歸化居住已經有十年的歷史。民間有許多關於維特醫生的傳說,都說他是一位神醫。請維特醫生來為古海看腿病是鄺振海主動而為。當鄺振海一出現在古海的面前,古海立刻就明白,鄺振海此行除瞭幫他的忙更是為瞭毛爾古沁峽谷的秘密。讓古海失望的是等到德國醫生為他診完瞭病,連連搖頭說:“沒辦法瞭。”
鄺振海說:“維特先生,您一定要想辦法幫我的朋友把腿治好!”
“晚瞭!”醫生說,“骨頭已經完全長好瞭,已經愈合瞭。”
“還能有什麼特別的辦法嗎?”
“沒有。”
“不要把話說那麼死,再想想……”
“除非把已經長好的腿再砸斷……”
在場的人全都啞然瞭。
在一片沉默中維特醫生收拾著自己的藥箱,也不看古海,自言自語說:“弄一根合適的拐杖,生活還是不會太受影響的……願上帝保佑你,再見!”
維特已經走到屋子門口瞭,他被古海喊住瞭:“維特先生!……請留步。”
醫生站住瞭,扭回身子問:“還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倒是沒有,”古海說,“先生剛才不是說可以把傷腿砸斷的話嗎?”
“是啊,是我說的,我隻是隨便那麼一說,實際是不可能的。從來沒有過!”
古海說:“我想好瞭,砸斷就砸斷!”
醫生驚得幾乎跳瞭起來,像看怪物似的看著古海,藍色的眼睛裡迸射出驚駭的光。
鄺振海一本正經地說:“古掌櫃!這種玩笑是不能隨便開的。德國人做事認真,他會誤解的。”
“不會誤解,我就是要請他把我的腿砸斷瞭重新接。”
在場的人全都愣住瞭,站著的、坐著的全都一動不動,都拿奇怪的眼神看著古海。
古海說:“你們看什麼?看怪物呢?”
二鬥子說:“差不多就是怪物!”
胡德全勸導說:“海掌櫃,有些事情麼,說是可以說的,但是萬萬不能做的。”
“我就是既要說又要做!”古海拿手撐著下瞭炕,“二鬥子,你去到院子裡把那兩把骨牌凳子拿屋裡來。”
二鬥子遲疑著走出屋子瞭,轉回來把兩把骨牌凳子放在地上。二鬥子看著古海,意思是:你要凳子做什麼?”
古海把傷腿抬起來架在凳子上,對二鬥子說:“你來動手,幫我把腿砸斷!”
二鬥子向後退著:“我不幹!……”
“二鬥子沒膽量,”古海問大傢,“你們誰來幫我?”
無人應答。
“你們都不肯幫忙,是不是?好吧……”說時遲那時快,就見古海彎腰把另一把凳子操起來,舉過頭頂,手起凳落,隻聽咔嚓一聲響伴著古海一聲瘆人的嚎叫:“啊!……”支撐古海傷腿的凳子翻瞭,古海手裡的凳子飛出去瞭,古海本人倒在瞭地上。
維特醫生、二鬥子、鄺振海全都撲上去,大傢七手八腳地把古海扶起來。一股強烈的新鮮的血腥味彌漫在瞭屋子裡,鮮血浸透瞭古海的褲腳,滴落到瞭地上。維特飛快地從藥箱裡取出急救包,先給古海止血。
二鬥子緊張地抱著古海的一隻臂膀,看到汗水從古海濃密的頭發裡滲出來,在古海的額頭上淌過,然後在他的臉上形成黃豆大的汗珠,向下滑落著。二鬥子自己禁不住顫抖起來。
“簡直就是魔鬼,簡直就是魔鬼!……”醫生嘟嚷著手腳麻利地把古海的褲腳卷起來,三下兩下就把古海的傷腿重新接上瞭。走到一邊去,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說:“簡直就是……魔鬼!”
等聽到消息的戚二嫂趕到古海傢的時候,事情已經結束瞭。德國醫生也已經返回城裡瞭。戚二嫂看到自己心愛的人臉色蒼白,背靠著被子垛躺著。她說不出一句話,默默地爬上炕把古海後背的被子整瞭整,讓他躺著舒服一點兒。細心的刁三萬註意到戚二嫂臉上掛著淚,他給在場的人使個眼色,大傢就都悄無聲息地離開瞭屋子。
戚二嫂在古海身邊伺候瞭三天三夜,為他喂飯喂水,端屎倒尿。
兩個月後,古海已經能夠拄著拐杖在歸化的大街上走瞭。砸斷自己的腿重新接骨,這傳奇的故事在市面上迅速傳播開來,古海名聲大震。這個陌生的高大漢子還有他身邊寸步不離的兩隻獒,在馬橋上吸引瞭無數人的目光,誰見瞭都感到心驚膽戰。傳奇的經歷使古海成為歸化商界、駝運界人們經久不息議論的話題。
“這個人不大像個商人啊。”
“是有點怪。”
“他一定殺過人。”
“不!他是歸化駝幫的首領。”
“一看就是一個江湖人士。”
“哪裡呀,他原本是大盛魁的人,是個好買賣人!”
三天後的早晨,鄺振海再次登門拜訪,這次他是一個人來的。下車之後,鄺振海就把送他來的馬拉轎車打發回去瞭。他對車倌說:“我要和古掌櫃好好聊聊。”
古海拿出好煙好酒招待客人,一邊抽煙喝酒同時就把話匣子打開瞭。鄺振海跟隨伊萬已經十年有餘,現在是俄羅斯托博爾斯克公司歸化分公司的總經理,還兼著漢口茶葉加工廠的經理,不僅在托博爾斯克公司,就算是在整個歸化商界也數得上是舉足重輕的人物。從鄺振海嘴裡透露出來的消息既高端又及時,他告訴古海最為關心的事情:“你知道為什麼大盛魁這樣久沒有派人來招呼你嗎?”
“為什麼?”
“你不知道吧?”
古海搖搖頭。
“好,現在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鄺振海打開隨身帶來的褡褳。從裡邊取出一樣東西,交給古海。古海接過那個藍花佈包著的東西,還沒有打開,隔著佈他就知道那是一塊磚茶。他聽見鄺振海對自己說:“你打開看看。”
古海依著鄺振海的話做瞭,他打開包皮兒,看見是一塊壓有“川”字標記的磚茶。規格是橫七豎九,是市場流行的普通磚茶。他問鄺振海:“這茶有什麼特別嗎?”
“當然特別!不然我也不會費勁兒專門從湖北給你帶回來。”
“你是說這茶你從湖北專門給我帶回來的?”
“是。”
古海把狐疑的目光從手中的磚茶上移到鄺振海的臉上,他把磚茶丟在炕上瞭,問:“怎麼回事?”
“你幫他們把壓茶機從俄羅斯運回來瞭,經歷瞭千辛萬苦!解決瞭大盛魁的燃眉之急。現在在湖北的羊婁洞大盛魁的茶葉加工廠,新的蒸汽壓茶機早就安裝運行瞭。蒸汽壓茶機壓出來的新貨都上市瞭……”
“這個我也……聽說瞭。”
“我告訴你,現在你手裡拿的磚茶就是你帶回來的機器壓制出來的!”
古海一下愣住瞭!他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什麼尖銳的東西猛然地給刺瞭一下,身體隨著疼痛的心臟抖動起來。他下意識地把磚茶重新從炕上拿起來,仔細打量起來,久久地撫摩著,似乎是怕被別人搶去似的。而一個更加讓他難受的聲音在耳邊回響:“那麼你的事呢?”
“我的事……”
“是啊!你著急的平反復號的事還有人提起嗎?”鄺振海說,“大盛魁城櫃那幫人他們還會著急嗎?”
古海沉默著不言語瞭。
“我告訴你——大盛魁沒人關心你復號不復號的事情!他們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呢。”
“啊,是什麼事情?”
“什麼事情?王大掌櫃去世,大盛魁都亂瞭。不管是財東還是掌櫃他們都在忙著權力的再分配哪!……”
鄺振海的話古海信瞭。他知道作為進入歸化多年的俄羅斯商號,托博爾斯克公司的信息系統是最敏感也最準確的。鄺振海告訴古海:“大掌櫃王廷相死後,大盛魁的許多老規矩都變瞭,你沒聽說嗎?”
“沒……聽說。”古海說。
“首先是財東戶子弟能夠進入字號學徒做事瞭,還有,財東戶史靖仁進入瞭掌櫃班子!”
“詐傳吧?”古海說,“大盛魁二百年鐵的規矩,財東不介入掌櫃事務。”
“可是你別忘瞭,再鐵的規矩也是人訂的!”鄺振海說,“史靖仁進入掌櫃班子位列第四把交椅,專門負責交際。這是昨天才傳出來的最新消息,為這件事大盛魁財夥雙方爭論瞭兩個多月,開瞭好幾次專門會議!”
古海不語瞭,心裡說:怪不得我的事情就像石沉大海。
古海聯想到自己復號的事情擱置三個多月杳無音信,原來是原因在這裡。
鄺振海說:“我聽說後來大盛魁的掌櫃們一起議事的時候,也曾有人提出花銀子收買毛爾古沁的秘密。包括你為大盛魁運送壓茶機的事,一筆賬瞭結!……”
古海沉默著,註意地聽著。這是幾個月來也是十年來古海頭一次聽到有人跟他說起自己回歸大盛魁的事情,這是他魂縈夢繞的事情。無論貼蔑兒拜興的駝戶掌櫃,還是萬駝社的人都無法知曉無法理解。
他聽鄺振海繼續說道:“……是王福林堅持召你回歸,在會上他把故去的大掌櫃王廷相端出來瞭!他說大掌櫃臨終前一再對他說,要把古海召回大盛魁!要為古海昭雪平反……古海是難得的人才!”
古海眼淚花花瞭。
古海突然問:“大盛魁這樣機密的事情你怎麼會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鄺振海笑瞭,“這話你古掌櫃問得外行瞭吧?如今的歸化城我托博爾斯克公司是什麼樣的字號?市場行情,各方動態,我們不掌握能行嗎?就說你古掌櫃手裡握著的毛爾古沁峽谷的秘密,我們托博爾斯克公司差不多在第一時間就知道瞭。我在漢口的時候伊萬總經理曾經親自到貼蔑兒拜興來找過你三次!……”
古海點瞭點頭:“你鄺掌櫃此番登門恐怕不再是為瞭我的腿吧?”
“當然不是!”鄺振海坦率承認道,“俗話說得好: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此番專門來就是為瞭毛爾古沁峽谷的秘密!”
“是伊萬派你來的?”
“是。”鄺振海一字一板地說,“你古海古掌櫃在歸化商界、駝運行都快二十年瞭,之中幾番生死,可以說你把什麼都能看透!聽我一句話,把那峽谷的秘密賣瞭吧!我知道你心裡是惦記著復歸大盛魁,可是我問你,復歸大盛魁為瞭什麼?還不是為瞭發財致富?如今是現成的生意,你同樣能夠發財致富,何必要走彎路呢?何必要聽任擺佈受人調遣呢?……我們決不讓你吃虧,你說個價!我就可以替伊萬做主。一口價。”
古海回絕瞭鄺振海。
這天晌午,歸化萬駝社社長宇文清來找海九年,還是為毛爾古沁峽谷而來的,但不是為伊萬做說客而是為歸化萬駝社的利益而來。他的身後跟著七八個相貌雄偉的漢子,都是歸化駝運行散落在各個拜興的馱頭。現在是雲開霧散水落石出,一切都已經明朗,海掌櫃就是古海,古海就是大盛魁十年前開銷的夥計。海掌櫃也就是古海的手裡掌握著價值連城的秘密!作為歸化駝運行的首領宇文社長他不能不為數萬駝夫和駝戶掌櫃的利益考慮,具體說就是把毛爾古沁的秘密拿到自己手裡!他對古海說:“海掌櫃你自己就是從一個普通駝夫發達起來的,駝道屬於駝運行同仁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
古海坐在炕上抽煙,把煙笸籮往邊上推推,示意宇文社長:“坐!……沒聽說過嗎?——站客難待。”
宇文社長扭轉身子在炕沿兒坐瞭,一邊把手伸向煙笸籮,一邊示意跟隨他的眾馱頭:“上炕吧。”
七八條漢子有的脫鞋上炕,有的就地蹲下,都沉默地把期盼的目光投向古海。就聽古海說:“宇文社長的話有道理,但也不全對。”
一位性急的馱頭搶先發表自己的看法:“咱歸化是講究規矩的地方,商行和駝運是兩個行當,買賣人靠生意靠利潤掙錢,駝運行靠的是辛苦,吃的是駝道!毛爾古沁峽谷是駝道上的隘口,其利益自然該歸駝運行的人來吃!”
古海說:“大盛魁也有自己的駝隊,他們也是屬於駝運行的。”
“這倒是的……”一位馱頭說,“這我們全知道,我們還聽說海掌櫃打算把秘密賣給大盛魁瞭?”
古海未置可否。
“大盛魁給你銀子,我們也給!你要多少?開個價!”
古海隻顧抽煙,一雙深棕色的眼睛在煙霧後面閃爍著,讓人摸不著頭腦。結果宇文社長看到古海在搖頭。
“你要什麼條件,說!”宇文社長說,“隻要是我能辦到的。”
古海還是隻顧搖頭沉默不語。
“我把萬駝社社長的位置讓給你!”
“你以為萬駝社社長是任誰都能幹得瞭的嗎?……”
“幹得瞭!”
……
爭論不瞭瞭之,關於毛爾古沁峽谷的秘密也隻能不瞭瞭之。
三
處理完瞭大掌櫃後事以後,盛禎掌櫃召集城櫃主要掌櫃在小客廳議事。盛掌櫃的身份隻是臨時召集人,依照規矩,大盛魁大掌櫃一職是要由財東會議正式下聘書才能獲得資格。財東會議又叫做結賬會、分賬會,正常程序是三年一屆。就是說大盛魁三年一結賬一分紅,有關字號人事和經商方略方面的大事都得在財東會議上才能議決。
大掌櫃死得突然,身後事都沒有來得及安排。於是大盛魁城櫃的事就沒有瞭頭緒,所謂群龍無首。盛禎掌櫃召集大夥會議,議題就是提前召開財東會議的事情。會議什麼時候開,都由哪些人參加是非常重要的。這次財東會議最重要的決定是大掌櫃一職由誰來接替。
這期間,歸化這邊城櫃的業務暫時就由盛禎掌櫃、王福林掌櫃和賈晉陽掌櫃共同支撐。史靖仁作為財東代表一直參與其中,誰也奈何不得他,說到底,在這敏感時期誰也不想得罪人。
大盛魁內部的權力之爭正在一片哀痛和平靜的氣氛下醞釀著。表面上大傢都不說什麼,然而每個人的心裡都在計算著自己的分量,度量著自己的位置。盛禎、史靖仁、賈晉陽、王福林,就連遠在千裡之外的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的坐莊掌櫃王錦棠都在動腦筋。無論如何大盛魁大掌櫃一職實在是太重要,也太顯赫瞭。他都引人註目到瞭這樣的程度,就連綏遠將軍都羨慕他的豐厚經濟收入。每年,綏遠將軍從大清朝廷兵部領取的俸銀是九千九百七十六兩八錢,要知道,綏遠將軍可是正一品的朝廷大員。而大盛魁大掌櫃一職在商號內所占的身股是九厘九分九,三年一分紅,不管字號是贏利還是虧損,都能拿到紅利二十餘萬兩白銀!這數字大得讓綏遠將軍眼睛紅得往外冒血。再說大盛魁大掌櫃同時身兼四品候補道臺的官銜,還兼著歸化城通司商會的重要職務。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呼風喚雨無所不能。這樣一個職務對人的誘惑力之大也就可想而知瞭。
大盛魁商號就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旋轉起來瞭,不同的勢力在分化著、重組著。總號內部的氣氛顯得沉悶而又緊張。由誰來接任大掌櫃一職是每位掌櫃和夥計心裡想著的事情。但是不論是誰,大傢在公開的場合或是休息的時候,對這個敏感的話題都隻字不提。但是誰都能看出來,大盛魁商號上上下下不管是掌櫃還是夥計,大傢的神經全都緊繃著!包括遠在千裡之外的晉中大盛魁的那些財東們也都在為此事而焦慮。
盛禎掌櫃暫時代理大掌櫃的職務行事,自然是有相當的競爭力。但盛禎掌櫃年逾六旬,自感體力精力不濟,並不那麼熱心這個權力,而大盛魁駐買賣城分莊的撤莊對盛禎掌櫃又非常不利,這使坐莊掌櫃盛禎臉上沒有瞭光彩,就像是據守一方的將軍丟掉瞭守地。再者說,以大盛魁的慣例,大盛魁大掌櫃一職一般都是由烏裡雅蘇臺分莊坐莊掌櫃來接替。這是因為烏裡雅蘇臺特殊的歷史地位和地理位置決定的,大盛魁兩百年前就是在烏裡雅蘇臺起傢的。烏裡雅蘇臺是大盛魁的發祥地也是它的最重要的據點和根據地,而且烏裡雅蘇臺作為大盛魁總號的所在地曾經經歷瞭一百多年的歷史。“鴻開烏科萬事基,倘若豹變應時宜。”大盛魁歸化城櫃內院的這副對聯就是真實的寫照。
此時烏裡雅蘇臺分莊掌櫃是王錦棠。想當初,祁傢駒離開烏裡雅蘇臺分莊以後,大盛魁總號將王錦棠派去接替祁傢駒的職位,也是有著長遠考慮的。這考慮說穿瞭就是將來要由王錦棠來接替王廷相,準備出任大盛魁大掌櫃一職。王錦棠為人機敏經驗豐富,曾經做過大盛魁杭州分莊和大盛魁北京錢莊的坐莊掌櫃。問題是烏裡雅蘇臺草原市場已經丟得所剩無幾,也就是說王錦棠也是個“失地將軍”。
具有競爭力的人還有王福林。王福林的地位在大盛魁十分特殊,他是接替酈先生負責小賬房的。誰都知道大盛魁鋪夥近萬人,大小的掌櫃幾十號,但是實際上字號的許多事情,尤其是重大的決策都是由大掌櫃和大先生兩個人研究後才能決定拍板的。字號的許多經營和人事上的秘密也隻有他兩人知道。那本鎖在小賬房墻洞裡的萬金賬,在王福林接替酈先生之前,除瞭大掌櫃和酈先生沒有第三個人看到過。酈先生告老還鄉後推舉瞭王福林接班,王福林為人忠厚做事踏實,深得大掌櫃信任。大掌櫃臨終前感覺自己不行瞭,首先想到的就是把王福林叫來交代後事。
王福林不如酈先生那樣足智多謀,資歷也淺,他對大掌櫃一職沒有什麼野心,但誰來接替大掌櫃一職卻是他十分關心的。王福林不善言辭,場面上的事大都由賈晉陽來維持。不用說多年來一直負責交際的賈掌櫃,無論是在城櫃內部,還是通司商會以至官場上、市面上都是最為熟絡的。因此沒有瞭王廷相的大盛魁,賈晉陽就顯得異常活躍,地位舉足輕重。
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人物,就是史靖仁。如今的史靖仁與以往的財東不同,以往大盛魁的財東是隻拿紅利不參與商業經營——當然規矩也不允許他們插手號事,兩百年來一概如此。不僅是史傢,連張傢和王傢的財東戶算起來有百十來戶,沒有一個做生意的人。但是慣例在史靖仁這裡被徹底打破瞭,他不但做瞭生意而且就在歸化城裡做,開瞭傢悅來順商號。他的身份就不但是大盛魁的財東,也是歸化通司商號悅來順的掌櫃。他還做瞭另一件不同凡響的事,在他父親去世之後幹脆把自己的傢眷接到歸化城。在歸化的山西商人不得帶傢眷的古老規矩也讓他給破瞭。
歸化城的人都知道小南街的玉石巷住著一戶大盛魁的財東,開著自己的買賣,姓史。時日漸久,史靖仁住的那條巷子就被人稱做史傢巷瞭。
大掌櫃王廷相的去世,給瞭史靖仁一個絕佳的契機,他以財東代表參加治喪為由,順利進入字號執行班子。雖說他打破瞭大盛魁的財東不做生意人的慣例,可是悅來順那樣一個小字號的掌櫃遠不能讓他滿足。當年他和古海一起報考大盛魁學徒,因為是財東戶子弟的身份被拒之門外,這口氣一直憋在心裡,他想早晚有一天這個臭規矩得給破瞭。現在他是既有身份又懂業務,而且年富力強,看看大盛魁現有的掌櫃們,他覺得自己比哪個都不差。
特別的臨時財東會議定於九月初一召開。賈晉陽立刻打發人通知遠在晉中的一百多傢三姓財東戶。
大盛魁的情勢立刻緊張起來。
未等賈晉陽派出去的人達到晉中,史靖仁自己不辭辛苦乘坐馬拉轎車返回祁縣老傢。一直感到壓抑的大盛魁財東戶們一個個都激動起來,慷慨激昂地向史靖仁述說瞭被壓制的憤怒。史靖仁乘機煽動說,大盛魁櫃內沒有財東戶代表做掌櫃,財東的利益就得不到保障。這個提議自然得到財東們的呼應。大傢反過來都鼓動史靖進字號當掌櫃。財東們也借機提出要求城櫃允許自己子弟入號營幹,史靖仁表示這個提案也很重要,他一定要破這個規矩。在史靖仁的策動下,財東戶三十餘人出發瞭,他們要在臨時會議前就進駐歸化城,以便策應財東代表在城櫃內的議事。這些全都是在秘密狀態下完成的。
大盛魁歸化城櫃方面卻是按部就班為財東會議做著準備,沒有一點緊張氣氛。年近六十的盛掌櫃勤勤懇懇做事,一天到晚為應付號內和市面應酬疲憊不堪。
賈晉陽提醒盛禎說:“盛掌櫃,財東會議的事是不是提前做些準備?”
“做什麼準備?”
“以往的財東會議王大掌櫃都是有精心準備的。”賈晉陽說,“為瞭防止財東戶鬧事,事前都要和財東戶中有名望的人取得聯系,溝通消息。”
“哦……”盛掌櫃思忖著說,“如今不是有史掌櫃做財東代表參與準備嗎?請他多關照些這方面的事情就行瞭。”
“不可大意。我們自己人也要事先聯絡一下財東戶啊!”
“好,你讓我想想吧。”
待到晚飯後,賈晉陽往盛掌櫃房間走的時候,卻發現盛掌櫃屋裡的燈光已經熄滅瞭。賈晉陽嘆息著想,也難怪盛掌櫃如此這般,到底是六十出頭的人瞭,精力不濟瞭。在生意場上跌打滾爬瞭四十多年,早已經是精力耗盡瞭。如今盛掌櫃心裡就盼著告老還鄉的那一天,把安安穩穩地與傢人團聚當作是自己最大的滿足。
第二天賈掌櫃又問起這檔事,盛掌櫃回答說:“你說關於財東戶的事啊?要我說,算瞭。一切隨其自然吧。”
“可是王大掌櫃在世的時候……”
盛禎想也沒想就說:“我又不是王大掌櫃,他能做的事我不見得就能做的。反正我也是一個臨時的局面。”
“那……到時候要是出現意外的事件,局面控制不好怎麼辦?”
“隨其自然吧,”盛禎說,“一切都有天意管著。”
“責任重大啊!盛掌櫃……”賈晉陽憂心忡忡地提醒說,“咱大盛魁又一次處在瞭風口浪尖上。可是亂不得啊。”
“這次我估摸著財東們不會有什麼大事,眼睛都盯著大掌櫃人選呢。倒是我們各位掌櫃們,別在推選大掌櫃的事上鬧得不和。我隻能做自己該做的事情,我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您說得有理,可大掌櫃不在您就是領頭羊,我們都看您的眼色。”
“還是那句話,我隻能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一句順其自然給後面的事造成極大麻煩。賈晉陽和盛掌櫃對話過去沒幾天,打從晉中來瞭幾個人,自稱是大盛魁的財東戶。要求城櫃為他們提供食宿。賈晉陽拿不瞭主意請示盛掌櫃。
盛掌櫃問:“來瞭幾個人?”
“三個人。”
“弄清楚確實是財東戶子弟嗎?”
“我問清楚瞭,這三個人確實是財東戶子弟。”
“他們到歸化來做什麼?”
“說是來遊玩的。”
“既然是這樣,那就讓他們住下吧。不要得罪他們,好生安頓。”盛禎說,“不過提醒他們不要逗留時日太久。馬上要開財東會議啦。”
哪承想這些人住下還沒過三天,又有幾個人找上門來,一問身份也說是大盛魁的財東戶子弟。賈晉陽一聽到消息心裡犯毛瞭,知道要壞事。趕忙去接待。前有轍,後有車。已經接待瞭三個財東戶子弟瞭,後面的怎麼好拒絕?隻好安排吧。
於是歷史的一幕又一次重演瞭!這些來遊玩的財東們前前後後總共來瞭有五六批,加在一起有三十多號人!都安排住在瞭城櫃外院的客房。賈晉陽感到事態嚴重瞭。這些人就那麼一直住著,直到財東會議召開他們一個都不肯走。賈晉陽懷疑他們別有用心。果然,待到財東會議召開的時候他們就裡外呼應興風作浪瞭。
特別的臨時會議在一片吵鬧聲中召開。會上史靖仁提出來一個方案:大盛魁的結賬會議由每三年舉行一次改為一年一次,就是說由三年一次分紅變為一年一次分紅。還有財東會議的代表要由原來的三姓各出一個代表增加到每姓出三個,也就是說三姓共出九名代表出席結賬會議。理由是如今財東戶已經由一百二十戶變成瞭一百六十三戶。
住在城櫃外院的那批人候在會場外,做出隨時沖擊內院會議的姿態。他們先後三次擁人大盛魁城櫃內院鬧事,每次都是在會議進行的關鍵時刻。他們圍在小客廳外面高呼:“整頓號規!……嚴肅綱紀!”
有的人跑到大賬房門口高聲喊叫,敲打著窗戶。
大賬房內的十幾名先生都把票據賬本鎖起來,人跑到屋子外邊去瞭。一個個驚慌失措地看著那些憤怒的財東。他們弄不懂那些財東戶錢夠花、覺夠睡的,到底是哪裡不舒坦,致使他們如此憤怒。一個個直眉怒目,想和誰打架似的。一個年輕的賬房先生對財東們的蠻橫態度表示不滿,嘟嚷著說:“幹什麼,這樣鬧哇?害得人連賬本也做不成瞭!”
“哼!也有你說話的地方?”一個財東張口罵道,“你算個什麼東西?”
“我是大盛魁的賬房!”
“你要想清楚,不管是賬房還是掌櫃都是我們財東養活的下人!都得聽我們財東戶的話!不聽話的就滾蛋!”
“哼!不講理。”
“講理?!老子還要揍你呢……”
財東在賬房先生腦門上揮動著拳頭。
有外援的支持,參加會議的財東代表們就個個理直氣壯,呼應著史靖仁的種種提議,有人適時地就提出瞭大盛魁城櫃不能沒有財東戶做掌櫃,否則財東們的利益不能受到監督和保障。另外大盛魁今後收學徒也不能拒絕財東戶子弟。針對這兩條始無前例的要求,大盛魁的各位掌櫃們搬出各種規矩來說服,五六天的時間各種意見爭執不下,吵得天昏地暗,哭的笑的打的鬧的。甚至有人提出撤股,有人提出讓官府來決斷。盛禎和王福林、賈晉陽根本無法控制局面。
幾十號財東大鬧城櫃,使得大盛魁城櫃一連數日無法展開營業。許多前來接洽業務的相與都被迫地在外院大院子裡等著。駱駝和馬車進出的路徑全都被鬧事的人群堵塞瞭,到後來就連巷子裡也都聚滿瞭看熱鬧的人。
事態越鬧越大。
大盛魁的拳師們有十好幾個人,雖說是個個有武藝在身,眼看著鬧哄哄的人群卻是沒有一個敢輕易出手。
無奈之下,盛禎掌櫃連夜召集掌櫃們開小會,沒有讓史靖仁參加。賈晉陽懷疑這些事和史靖仁有關。盛禎掌櫃擺擺手說:“沒有證據亂猜測隻會添亂。事情鬧大對大盛魁沒有什麼好處。”盛禎掌櫃的原則是息事寧人,不想在他負責期間出亂子。他首先作出瞭讓步,各位掌櫃們也無心堅持什麼。於是會議通過瞭大盛魁號規的改革:第一,大盛魁的結賬會議由每三年舉行一次改為一年一次,就是說由三年一次分紅變為一年一次分紅;第二,出席財東會議的財東代表由原來的三姓各出一個增加到每姓各出三名代表;第三,允許財東子弟人號營幹;第四,大盛魁歸化總號包括各地分莊店鋪不得拒絕過往財東戶留宿;第五,凡是在萬金賬上標有“己”字的掌櫃,都可以在歸化安置傢眷或娶妻納妾……
最後一項,也是馬上就兌現的一項,財東會議最終把史靖仁進入大盛魁城櫃做掌櫃合法化瞭。
財東會議還通過一項決定,為沒有官銜的主要在任掌櫃購買官銜。預算為十二萬兩白銀。其中有一頂帽子是為史靖仁購買的,正式名堂為從四品候補道臺。這倒是依大盛魁的老規矩而為,沒有什麼好說的。
當然還有最為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確定大掌櫃人選。這個選項最後是毫無懸念地落到瞭盛禎的頭上。所有目的都達到瞭的財東代表都鼓起瞭掌,城櫃外面的財東們也表示擁護。按說大掌櫃人選對大盛魁來說是天字第一號的大事,但是無論是財東、掌櫃們還是市面上,它的受關註程度遠不及史靖仁進入大盛魁做瞭掌櫃。
唯有一個原定議題被漏下瞭,就是古海復號的事。
會議結束後盛禎掌櫃松下一口氣,突然才想起來,他拍著腦袋說,“怎麼就把古海復號的事情給忘記瞭?……”
經盛掌櫃提醒,其他掌櫃們也個個才想起來還有這麼一件大事。不是正式掌櫃的古海在會議期間不能坐在掌櫃席上,自然就遠離瞭人們的視線。而會議一開始,史靖仁提出的問題盛禎掌櫃全沒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忙於應付把自己的程序打亂瞭。習慣瞭王大掌櫃掌舵的各位掌櫃們,一時無法適應盛禎的主持風格,又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盤。像史靖仁攪局的那些提議,如果在以前定不能讓步,可是這節骨眼上都怕得罪財東於己不利,稀裡糊塗就附和瞭盛禎的讓步。這樣的情勢下誰還會主動去想古海的事呢?他們唯一關心的是大掌櫃的人選問題,可是到瞭場合的時候卻是爭又爭不得,讓又讓得不情願,於是又是稀裡糊塗地,很簡單就把盛禎掌櫃“臨時主事”的臨時二字去掉,轉為正式大掌櫃做瞭收場。
財東會議結束。關於古海復號的事情在掌櫃們班子內重提時就引起瞭爭論。史靖仁提出:“古海必須把毛爾古沁的秘密交出來!”
王福林很是為難,吞吞吐吐地說:“那是人傢古掌櫃私人的秘密。”
“是古掌櫃私人的秘密不錯,”史靖仁說,“可是毛爾古沁的秘密是歸化駝運界也是歸化商界的秘密!他必須交出來以表明心志,要不然怎樣才能顯示他對大盛魁的忠心?”
“有人給出瞭六萬兩銀子的大價碼哪,我們是否也給出一個價碼?”
“做什麼?”史靖仁問,“難道你要收買他的秘密嗎?”
“不收買,難道白白送給咱?”
“自然是白送,否則復號的事情免談。”
這樣的爭論大約經過瞭三次。史靖仁堅持自己的意見,盛掌櫃和王福林勉強同意瞭史靖仁的意見,盛掌櫃說:“好吧,那就試試。”
盛掌櫃打發靖安把古海接到瞭大盛魁城櫃。
盛掌櫃接見古海的地點安排在瞭大盛魁內院的小客廳,和盛掌櫃一起接見的還有王福林、賈晉陽掌櫃和史靖仁!這些掌櫃們都坐著太師椅,唯古海屁股底下是一把四條腿的凳子。靖安恭恭敬敬地給掌櫃們斟茶,最後也給古海斟茶。
盛掌櫃說話也直奔主題,首先盛掌櫃代表大盛魁對古海表示感謝,說:“古掌櫃為瞭壓茶機的事費盡心機,吃盡苦頭。我們大盛魁是不會忘記你的。”
古海說:“是我應該做的!”
“古掌櫃說得對啊!”史靖仁意味深長地笑著說。
“為大盛魁做事是我的本分,”古海說,“我姓古的不惜肝腦塗地!”
“大盛魁對不住古掌櫃瞭!”盛掌櫃說,“這些日子櫃上忙著安葬王大掌櫃接著又是召開財東大會,一時竟把你的事情給耽擱瞭。你從俄羅斯押運回來的壓茶機早已經送到湖北羊婁洞咱們字號自己的大盛川茶廠瞭,新機器也開始生產瞭。”
“哦,我已經聽說瞭……”古海淡然地說,“蒸汽機壓制的新貨我已經看到瞭。十分整齊漂亮!”
賈晉陽說:“當初派你去的時候,大盛魁城櫃除瞭王大掌櫃,其他人大都不知道內情,不過你放心,這個事我們都認你的賬!大盛魁歷來獎懲分明,字號會給你獎勵。”
“我不要獎勵,隻希望能恢復我的身份。”
盛掌櫃說:“至於古掌櫃復號的事,還要等財東會議正式通過,商議過後才能答復。”
“這是破例的事是需要修改字號規矩的事,”王福林補充道,“古掌櫃還需等等。”
史靖仁意味深長地笑著:“命裡註定你古海走這條路,還是得為大盛魁做事。”
“我明白,我聽各位掌櫃的吩咐!”
“大掌櫃生前多次跟我說過毛爾古沁大峽谷的事情,”賈掌櫃說,“從歸化城到恰克圖,到處傳說有個名叫海九年的英雄獨自一人闖通瞭毛爾古沁大峽谷。現在我才知道海九年原來就是你古掌櫃!鬧瞭半天原來是自己人!”
“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聽說伊萬喊出六萬兩白銀買毛爾古沁的秘密,你不肯賣?”
“有這事。”
“那你打算把這秘密保守到何時……”
“我的秘密就是大盛魁的秘密!”古海說,“我要獻給大盛魁!”
在場的人一聽古海自己說出這樣的話,相互交換著目光全都哈哈哈哈大笑瞭!想不到糾結瞭許久爭論瞭許久的難題讓古海一句話全都解決瞭。古海這話一出,談話就變得簡單瞭。
也就是一刻鐘的樣子,古海回歸之事就談妥瞭。談話的結果明確瞭這樣幾點:一是古海即刻回歸大盛魁,身份為字號掌櫃。不過從手續上還要再等一等,要等待下屆財東會議通過一下。大傢都知道那隻不過是一個過場而已。
末瞭盛掌櫃說:“古掌櫃如今是字號的掌櫃瞭,身邊得有一個夥計幫你。你喜歡哪個夥計自己挑吧。”
“我聽從櫃上的安排,”古海說,“櫃上指派誰就是誰。”
“你自己選一個吧,說起來你也是字號的老人瞭,規矩你是知道的。你可以找一個隨你心的。”
“那就靖安吧。”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古海回貼蔑兒拜興瞭。古海還是騎著馬,他的身後跟著一輛二套馬拉著的轎車。馬車上除瞭車倌還坐著一位面目清秀的後生,瓜殼帽、皂色長袍,一看就知道是個買賣人。有人認出他就是多次來過貼蔑兒拜興村的大盛魁夥計靖安,從此往後不僅是貼蔑兒拜興的人就是全歸化城的人都會習慣,但凡是古海出現的地方,身邊總缺不瞭靖安的身影。靖安是古海的貼身夥計。
正是這樣一種局面,也讓經歷瞭那麼些年磨難的古海有一種躍躍欲試的沖動,他下決心要好好幹一場,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幹好!畢竟他重新走進瞭大盛魁,畢竟有瞭掌櫃身份,英雄有瞭用武之地。他要為大盛魁好好幹,他要為自己好好幹!此時的古海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野心有多大,更不會想到他會成為王廷相之後大盛魁歷史上最有影響的大掌櫃之一。此時古海能想的就是忍耐,少說話多做事。
青驄馬扭動著屁股走著,它的韁繩牽在主人的大手掌中。馬兒為自己熟悉的環境激動,它響亮地打著鼻息!主人神清氣爽,不用問,貼蔑兒拜興村的人隻要看那馬拉轎車,就知道古海這次回來是要收拾東西瞭,大盛魁要把他接走瞭。
“古掌櫃!”
“九哥!”
“海掌櫃。”
駝村的人們用各種各樣的稱呼呼喚著古海。
許多雙驚訝的眼睛從各傢各戶的矮墻後面從那些東倒西歪的柵欄的空隙中間追隨著他的身影。
熬過瞭多年的磨難,現在好事情總算是落到古海的頭上瞭!古海他咸魚翻身瞭!
兩隻藏獒也顯得十分興奮,忽兒前忽兒後地奔跑著,威嚴而沉悶的咆哮從它們的喉嚨裡向外傳遞著。
古海的那幫弟兄們都跟著古海走進瞭他的院子。古海把一個藍花佈的包袱丟在自傢的炕頭上。對二鬥子命令道:“你把這包袱解開!”
二鬥子解開包袱一看,全是銀子!
古海伸出大手在銀元寶上撥拉著,說:“這是大盛魁給貼蔑兒拜興的弟兄的獎賞。為大夥兒運送壓茶機的事兒!”
漢子們一個個喜出望外,都把賞銀拿瞭揣進瞭懷裡。
二鬥子說:“我也要跟九哥去!是生是死我們弟兄要在一起!”
靖安笑道:“二掌櫃,古掌櫃是去做大盛魁的掌櫃,何來生死之事?”
“我們是磕過頭的把兄弟!”
靖安笑著提醒道:“如今不同瞭,古掌櫃他是大盛魁的掌櫃,大盛魁是講規矩的!不允許外人隨便進出的。”
“大盛魁有這規矩?”二鬥子說,“那我想見九哥怎麼辦?”
“我一下說不好,”靖安笑瞭,“不過辦法總還是有的。”
“你說!”
“二掌櫃您可以在大盛魁做外工。”
“什麼是外工?”
古海替靖安回答說:“是這樣,大盛魁的工人有內工、外工之分。長期的叫內工,臨時的叫外工。”
“我為大盛魁出生入死,鬧瞭半天才隻能做個外工啊?”
靖安笑而不答。在場的人也都笑瞭。
東西都裝上瞭車,馬車開始移動瞭。古海對靖安說:“你隨車前頭走,我去去就來。”
古海牽著馬往村東邊去瞭。戚二嫂傢的院子靜靜地矗立著,這院子熟悉得讓古海感到心痛!古海有多少人生的悲喜歷程在這座大院發生!起死回生,奮發致富,還有生死相戀的女人……但是院門緊閉著,不見戚二嫂的人影。古海蹲在戚二嫂傢的大院門外,他一連抽瞭三袋煙,也沒有見到戚二嫂的身影出現。
黃昏時分,戚二嫂才從外面趕回瞭村子,聽到古海離村的消息,她急急忙忙趕往古海的院子,院子裡早沒瞭古海的人影。隻看見二鬥子獨自坐在屋門前的臺階上抽煙。
戚二嫂撲到二鬥子跟前:“海九年呢?”
二鬥子頭也沒抬地說:“走啦!——”
“海……他幹什麼去瞭?”
“九哥他被人接走瞭,”二鬥子說,“是回瞭大盛魁……”
戚二嫂發瘋似的在村道上奔跑著趕到瞭村口。貼蔑兒拜興通往城裡的大道上連個人影兒也沒有!搖搖擺擺的蜃氣在地平線上晃動,恍惚間戚二嫂似乎看見一頂藍呢大轎在大道上移動,轎子的旁邊緊緊地跟著一個騎馬的人,她想那一定就是海九年瞭。戚二嫂似乎已經看到九年身下雪花蹄光亮的皮毛反射出的一束束瓦灰色亮光。雪花蹄扭動著屁股走路的姿勢戚二嫂實在是再熟悉不過瞭。她撒開丫子奔跑起來!朝著那虛無縹緲的影像。但是她沒能夠追上心愛的人,那隻不過是一個永遠也追趕不上的幻影而已。
望著大道上的幻影,戚二嫂覺得腳下的土地正在一點點地沉陷下去,她的身體和她的希望也隨著沉陷的土地滑落下去。披在肩上的衣服什麼時候掉在瞭地上她都沒有感覺,一陣東南風吹來,戚二嫂像看著別人的東西似的看著自己那件藍底粉花的上衣開始在土道上滾動。
海九年復歸瞭大盛魁,貼蔑兒拜興人的反應是不一樣的。
對於大多數貼蔑兒拜興人來說,他們都從古海復號的這件事情上獲得一份自豪感。從一個拉駱駝的苦力到大盛魁的掌櫃,海九年可謂是一步登天。當晚二鬥子、呼德爾楚魯以及愛湊熱鬧的七哥還有刁三萬、胡德全都聚在瞭戚二嫂傢的東廂房,喝酒慶賀。歡聲笑語一直持續到夜深人靜。
熱鬧過去當屋子裡隻剩下戚二嫂一個人的時候,她卻是另一番心境瞭。一個人點著蠟燭揭開躺櫃的蓋兒,將一件件嶄新的衣服和佈料拿出來,攤在炕上。那些衣料還有嶄新的俄國毯子都是海九年從俄羅斯帶給她的,望著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料,戚二嫂禁不住淚流滿面。是的,現在這一件件的衣服佈料還有首飾全都用不著瞭。因為戚二嫂清楚,海九年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瞭。
戚二嫂一直盼著和海九年結婚,自從海九年變成古海,一切就都變瞭。那個夜晚,戚二嫂伏在炕上痛快淋漓地大哭瞭一場。淚水把心裡的希望和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憧憬全都帶走瞭。美好婚姻的向往成為泡影,就像雨後天上出現的彩虹,等到太陽出來的時候那美麗的光環便消失瞭。一堵高墻擋在瞭戚二嫂的面前,其實她早就預感到古海是要回歸大盛魁的,她也早就知道大盛魁鐵的規矩:無論掌櫃還是夥計都不允許在歸化地方安傢、納妾!她和海九年的命運是逃不脫這個鐵律的。戚二嫂把所有這些用一個字來解釋,就是——命!她對自己說:“甚人甚命,你認瞭吧!……”
不久貼蔑兒拜興的駝隊攬瞭一批短途運輸的貨物,從歸化往天津運羊毛。貨主是德國商人開辦的德華洋行,經理則是貼蔑兒拜興人熟悉的維特醫生。前面我們已經說到過,維特的身份很特別,他既是教堂的牧師,也是教會醫院的醫生,同時他還兼做生意。
黎明時分,駝隊出發瞭,出城二十裡瞭,馱頭胡德全發現戚二嫂騎著馬跟在駝隊的後面走。胡德全心生疑惑,但並沒有制止她。前些年在古海失蹤之後,心如死灰的戚二嫂以女兒之身做起瞭在駝道上跋涉的駝夫。自從古海死而復生,重新出現在貼蔑兒拜興,在駝道上奔走瞭許多年的戚二嫂就退出瞭駝隊。這個創下有史以來第一個女人走駝道的女中豪傑,為瞭心愛的男人,她把興趣又收回到做女人上來瞭。
現在海九年回歸瞭大盛魁,戚二嫂與海九年之間的美好婚姻又一次成為泡影之後,她又要走上駝道瞭。胡德全猜中瞭戚二嫂的心事。
看見戚二嫂重又走駝道,貼蔑兒拜興的漢子們都明白她心中的苦,大傢什麼話都沒說,隻怕說不好傷瞭她的心。一路上紮房子、拾柴火、放駱駝以及每天都要做一次的為駱駝上馱卸馱,戚二嫂都做得得心應手,隻是她不像平時那麼愛說話瞭。二鬥子對大傢悄悄說:“讓她散散心,憋在傢裡還怕憋壞瞭。走外路她就不會再去想瞭。”
眾人都以為戚二嫂不會長久地走駝道。畢竟這不是女人幹的營生。
從天津回來後,戚二嫂又跟著駝隊走瞭一趟百靈廟。百靈廟是坐落在陰山以北的草原上的城市,距歸化城不到四百裡。用駝夫們的話來說,百靈廟就像是歸化城的一道門檻,跨過這個門檻才算是拉大程走外路。沒走過外路的駝夫在歸化人的眼裡算不上一個真正的駝夫。尤其是在駝運行是被人瞧不起的。
轉過年來貼蔑兒拜興的駝隊要走真正的大外路瞭,要到新疆的奇臺去送貨瞭。胡德全對戚二嫂說:“就此打住吧,作為一個駝戶女掌櫃你早已經是英名在外瞭,我們都服瞭你瞭,以後還是在傢老老實實過日子做女人吧。以往,你跟著駝隊到天津去百靈廟,全當是鬧著耍吧。這次要走真正的大外路瞭,你可說甚也不能再跟瞭!”
當時戚二嫂什麼也沒說,隻是笑瞭笑,但是當駝隊出發的時候,胡德全發現戚二嫂又跟上瞭。馱頭生氣瞭:“俺咋跟你說的?一個女人拉一輩子駱駝這叫咋回子事呢?”
但是沒人能阻止戚二嫂跟著駝隊走外路。從歸化往奇臺三個月的路程,走的是大弓背,也就是從歸化城向北越過陰山在草原上向西北方向走,最後從阿爾泰的北麓進人新疆。三千裡的路程三千裡的風雪。一路上戚二嫂真的像一個男人似的做著一個駝夫應該做的所有事情。胡德全服瞭,從奇臺返回的路上他對戚二嫂說:“內掌櫃,這回我信瞭你真能做得瞭馱頭。”
戚二嫂又有瞭新的想法瞭,她對胡德全說:“胡掌櫃,往後你不要再叫我戚二嫂瞭。”
“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是我聽著別扭。不喜歡!”
“那以後我們該叫你什麼?”
“你就叫我二掌櫃!”
說這話之後,又過瞭些日子戚二嫂進瞭一趟歸化城。從城裡回來以後她對胡德全說:“我到歸化城萬駝社把我傢的名號改瞭。”
“改什麼名號?”胡德全不解地問,“莫非是你要改嫁?”
“改什麼嫁!在我的心裡除瞭海九年再不會有別的男人瞭。我是要做一個真正的駝戶掌櫃,我八百多峰健駝的當傢人得有自己的名號。”戚二嫂說,“我改回娘傢的姓名瞭。”
“你娘傢姓名叫什麼?”
“你記好瞭,我的娘傢姓名——宇文秀英。”
“哦……宇文秀英。”胡德全說,“真是的這麼多年人們喊你戚二嫂喊習慣瞭,你要不說還真的把你娘傢的姓給忘記瞭!”
“還有呢,你別忙著走。”宇文秀英說,“往後你們得以我娘傢的名字叫我的大號。”
“那就是說得喊你宇文掌櫃啦?”
“正是!”
“好,宇文掌櫃!”胡德全略帶嘲諷地說道,“但願有那麼一天宇文掌櫃能夠執掌貼蔑兒拜興的馱頭。”
話就這麼一說,戚二嫂——宇文秀英不久真就成瞭執掌貼蔑兒拜興的馱頭。
就在貼蔑兒拜興的駝隊從新疆返回歸化不久,胡德全在自己身上發現一樣不好的東西,他的肚子無緣無故地鼓脹起來。初時以為是氣脹也沒太當回事,後來發現肚子越脹越大,簡直就像是懷瞭幾個月孩子的孕婦。這形象的改變使胡德全很難堪,也很尷尬。看瞭很多醫生,鄉村裡的遊醫、歸化城的名醫看遍瞭,最後還求到瞭教會的德國醫生維特。中藥西藥吃瞭個遍就是不見肚子扁下去。
大肚子把胡德全拖瞭半年的工夫,這位江湖上著名的駝隊馱頭終於撐不住勁兒瞭,精神垮瞭下來。這天上午胡德全約瞭二鬥子走進瞭宇文秀英的院子。駝戶女掌櫃正坐在院子裡搓駝毛大繩呢,簡單問候過之後,胡德全直截瞭當地說明瞭來意:“宇文掌櫃!眼看著駝隊又該起程瞭……我想把馱頭的位置讓給你。”
“這是什麼話?”宇文秀英說,“難道你胡馱頭不打算做馱頭瞭嗎?”
“我是打算做下去呢,可是你看啊……”胡德全撩起衣襟指著自己鼓脹的肚子說,“是我這倒黴的肚子不讓我做瞭。”
“能看好的。”
“看不好瞭,我找瞭十幾個大夫瞭,本地的、外地的,還有洋醫生,全都找過瞭。真的是天算不如人算,這駝道上的把戲我胡德全算是玩到頭瞭。”
宇文秀英停下手裡的活兒,把胡德全上下打量瞭一遍,認定馱頭不是在開玩笑,嘆口氣說:“你可以去找別人,我宇文秀英做掌櫃才幾天工夫。你找蹇傢兄弟,去找段傢掌櫃,對啦還有眼前這個二鬥子。”
“我想過瞭,他們都不如你!”
“我是個女流。”
“你是個女英雄。”
二鬥子插嘴道:“我們大傢都佩服你!”
胡德全認真地點頭說:“你不要說女流什麼的話,花木蘭是個女人,她能替父從軍呢!武則天是個女流還能做皇帝呢!”
宇文秀英笑瞭:“事情能不能做另說,你倆的話倒是聽著很受用!”
“不是的,”胡德全認真說,“你還有別人沒有的本事。”
“我有什麼本事?”
“你的過人之處是你有個本傢叔叔,就是歸化萬駝社的宇文社長!宇文社長權力大得很,他能不照應你們宇文傢的人?有他照應咱貼蔑兒拜興駝隊生意總錯不瞭!”
不久,在村裡駝戶掌櫃召開的會議上,胡德全推舉戚二嫂,大傢都沒意見。宇文秀英絲毫沒有推辭,當場就爽快地答應瞭。
宇文秀英接替瞭胡德全的職務,真就坐上瞭貼蔑兒拜興的馱頭的交椅,成為貼蔑兒拜興歷史上唯一一個女性的馱頭,也是整個歸化駝運界唯一的女性馱頭。新的生活在宇文秀英的面前展開瞭。
四
除瞭戚二嫂,還有一個人也是古海特別惦念的,那就是姑夫姚禎義。古海從沒有記恨過九年前被姚禎義罵出傢門的事,他之所以在歸化這麼些年不去見姑夫,是覺得沒臉見。如果這輩子他都隻是貼蔑兒拜興駝村的一個駝戶掌櫃,即便是腰纏萬貫瞭也不會去見的。前些年他忍不住回瞭趟祁縣老傢,這個消息不可能不傳到姑夫那兒,可是姑夫想在歸化找到他卻是比登天都難。歸化城隻有駝戶掌櫃海九年,沒有古海這個人。
現在他和他的名字重見天日瞭。古海想:該是去見姑夫的時候瞭。
這天下午古海抽個空當來到姑父的義和鞋店。
義和鞋店的發傢經歷是一個在歸化商界流傳很廣的故事。想當初姚禎義隻帶著一名徒弟在歸化城小召半道街開小小的鞋店,慘淡經營,寅吃卯糧。一次他打聽到俄商米德爾昂夫下榻大盛魁,專來洽談購買佈鞋事宜。姚禎義托人給大盛魁掌櫃祁傢駒過瞭禮,腋下夾一雙自制的新鞋來見米德爾昂夫。
在大盛魁的大客廳。姚禎義沖小夥計說:“請拿把刀來。”
當著俄羅斯商客的面兒,他手起刀落將一雙佈鞋橫著斷成兩截。姚禎義拿起斷鞋給俄商和王掌櫃看:“看著吧,真人不做暗事——實打實的千層新!”
米德爾昂夫仔細察看鞋底,果然全是新佈粘成,伸出大拇指說一聲:“好!”
當下,米德爾昂夫拍板定下他的兩千雙佈鞋。姚禎義從此成瞭大盛魁的相與,所有產品都由大盛魁統購包銷。幾年後終於發展成大小夥計四五十人,一溜迎街鋪面五大間,資銀十萬兩的大鞋店。傍著大盛魁樹大陰涼大,買賣真是日益興隆。
哪承想,好端端地古海在大盛魁就出瞭事情,古海被字號開銷出號瞭。義和鞋店因此受到牽連,大盛魁與義和鞋店斷絕瞭業務往來。最大的生意訂單沒瞭,義和鞋店幾乎因此而倒塌。蕭條冷落瞭幾年之後,姚禎義到底還是靠著自己的努力把鞋店支撐下來。
姚禎義頭腦活絡,他看見洋人的大人娃娃男人女人大都喜歡穿皮鞋,中國人的佈鞋他們不怎麼認。他就開始做皮鞋,還有俄國人穿的皮套靴,也讓他發揮得十分講究。無論皮鞋還是皮套靴,義和鞋店出產的又結實又柔軟,美觀大方,打著“義和”記號的皮鞋皮靴在俄羅斯市場上十分吸人眼球。後來歸化三大號之一的元盛德商號找上門來提出與他合作。適逢那幾年歸化市面繁榮,義和鞋店乘機又一次把自己的業務發展壯大起來。
正是中午的時候,古海走進瞭姑父傢的院子。
一進門古海就被三個小子抱住瞭,抱腿的抱腿,抱胳膊的抱胳膊。一個個“哥哥!哥哥”地叫成瞭一片。這三個小子大的約摸七八歲,小的三四歲,一個個深眼窩高鼻梁面皮很是白凈,長得都非常漂亮。三個孩子拖住古海讓他一步也動彈不得。古海從衣袋裡掏出三個小紅包每個人給瞭一個,孩子們歡叫著跑開瞭。古海知道這是盼兒生下的三個兒子,看到他們自然是非常高興瞭。在歸化商界姚禎義三個漂亮的兒子很是出名呢。
聽到動靜盼兒從屋子裡奔瞭出來,激動地大叫:“海子呀!你可是回來啦!……”
許多年過去古海並沒有在盼兒身上發現什麼大的變化,隻是臉上多瞭些許皺紋。
“是盼……姑媽啊!”倉促間古海顯得有些局促。
盼兒驚喜的目光打量著古海,把身子往旁邊讓讓:“快進屋吧!……”
古海走進屋子,上上下下打量著屋子裡的陳設,這是一開兩間的格局,堂屋正中擺瞭一張八仙桌,上面放瞭一尊木雕的關公像,一個棕色的茶盤,茶盤裡是潔白透明的茶壺茶碗,一看就是考究的物什。盼兒手忙腳亂地往茶壺裡倒水。
古海問:“這屋子比過去那間房大多瞭……”
“是啊,大多瞭。”盼兒說,“三年前就改瞭!鞋店由過去的連傢店變成瞭住傢與鞋店分開的局面瞭……快坐!坐!”
“姑父呢?”
盼兒嘩嘩啦啦地往杯子裡倒水。古海沒有等到盼兒的回答,又問瞭一句:“姑父呢?”
“哼!”盼兒從鼻子裡哼出一股氣,說道,“準是在小南街的傢裡呢!”
“小南街的傢?怎麼回事?”
“買賣做大瞭,”盼兒說,“你姑父如今這個傢已經裝不下他瞭!”
“裝不下?……怎麼回事?”
“去年你姑父又找瞭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在小南街給自己又置瞭一處院子。”
“姑父他……納妾瞭?……”
“你猜對瞭!”
古海無言以對。盼兒覺出瞭古海的尷尬,不再說姚禎義的事,打發夥計去找姚禎義。
不一刻姚禎義就到瞭。他圍著古海打起轉轉,“海子,海子”地叫瞭好幾聲。快十年不見,姚禎義老瞭,兩鬢斑白,腦袋頂不剩幾根頭發瞭。隻有後腦勺還有些頭發供他編成一綹辮子。姑父摸著自己細溜溜的小辮子,對古海說:“海子啊,如今在富裕理發店姑父成瞭最受歡迎的人瞭。收拾一次頭發比你們年輕人要省事得多瞭,瞧瞧我的小辮子隻剩下指頭粗瞭,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是削瞭發,是反叛朝廷呢……”
一傢人親親熱熱說著話,盼兒說道:“海子,你們姑侄倆一別就是九年多……你知道,你離開義和鞋店以後,你姑父和我的日子是咋過的。後悔啊,你姑父後悔得直扇自己的耳光,四處托人打聽你的下落。”
姚禎義沉默不語。
“我知道……都怪我自己不好。”
“自打聽到你復號的消息,你姑父別提是多麼高興瞭,酒都喝醉好幾回瞭!”
姚禎義大笑,說:“今天又得喝醉。還不快去準備倆菜去。”
盼兒不理他,接著說,“不管是遇著誰,隻要是一張口總要說我侄兒回大盛魁瞭。好啦,今日裡好容易見著你的面,你和你姑父先聊著,我去去就來。”
盼兒換瞭件衣服匆匆忙忙出去瞭。
盼兒回來的時候看見爺兒倆低頭誰也不說話,姚禎義在抹眼淚呢。
“這是怎麼啦?”盼兒放下手裡的籃子,滿臉的詫異,“高高興興的事情怎麼就掉起眼淚瞭。”
古海說:“姑父又提起以前的事。”
“我上瞭史靖仁的當,”姚禎義憤憤地說,“史靖仁和祁傢駒裡勾外連要翻大掌櫃的盤呢,當時我是看出來瞭,可是不敢說。”
“說起史靖仁,我剛才還看見他瞭。”盼兒說,“在大北街,我買肉,看見史掌櫃坐在轎車上往北門外去瞭。好瞭,不說那些不高興的事瞭!我先把醬牛肉切瞭,你們爺倆先喝著。”
說話的工夫盼兒就把幾個下酒的涼菜擺上瞭桌子。吃著喝著,三杯酒下肚,姚禎義高興起來瞭,他拍拍古海的肩膀說:“有個事姑父得求你瞭。”
古海問:“什麼事?”
“不是姑父的事,”姚禎義說,“是青龍木碗社的徐掌櫃,我的一個老朋友,他的貨想搭上大盛魁的車走貨呢。”
“什麼意思?”古海還不明白姑父的意思呢。
“嘿!你姑父是替木碗店老板走你的門子呢。”盼兒替姚禎義回答,“他是不好意思說,自打你回來,你姑父他高興得暈瞭頭,到處吹噓。”
“這事兒……一時半會兒我還辦不瞭。”古海說,“姑父的事我放在心上就是,一但遇有機會我會辦的。”
“我不著急。”
古海復歸大盛魁,最興奮的人不是古海本人而是姚禎義,還沒與古海見上面就為古海的回歸到處吹噓開瞭。連燒賣館的掌櫃全都知道姚禎義是大盛魁掌櫃古海的親姑父,結果弄得好多人都來托他辦事。
這種宣傳果然見效,短時間內姚禎義就覺出自己的身價在一路飚升!到他的鞋店來訪問的客人與日俱增,不少人想通過姚禎義的關系和大盛魁套近乎,想成為大盛魁的相與或是把自己的子弟送進大盛魁學生意。這些人多是些作坊和小商號的掌櫃,也有托他推薦夥計的。哪個求上門來的人都要表表心意,姚禎義是一天到晚飯局不斷瞭。
“義和現在的買賣怎麼樣?”古海問。
“還行!還行!現在我是和元盛德打交道。已經有六七年瞭。”姚禎義說,“咱義和是老店瞭,市面上人頭熟,大傢都給面子。再說我還當著鞋靴社的社長。”
說到生意,姚禎義的話匣子就打開瞭,變得滔滔不絕:“……咱義和鞋店每年的過往‘流水’,大致是元盛德一傢占三分之一,其他‘外路’商號占三分之一,歸化城的門市占三分之一。要想做大就得重視‘外路’買賣!……咱對店裡的師傅夥計也不薄。義和鞋店現在共有夥友三十二人,除掌櫃和主事掌櫃吃小鍋飯,普通小頂生意的師傅和學徒,每天三餐都是肉和白面,頓頓變換,不吃重樣的飯菜,蔬菜按季節嘗鮮,晚上還要炒菜、喝酒。端陽節和中秋節是海菜席,月餅每人能分五斤多。過春節更是早飯的餃子一直吃到二月初二……”
“是哩!……”盼兒插言道,“義和鞋店經常有頂生意掌櫃的親友住月,每天吃飯的不下四十人,煙、酒、菜三項全由櫃上供給。飯食開支和水火房租,一年沒有幾百兩銀子便無法維持。”
“各項糜費也很大的!”姚禎義說,“學徒工錢每年二十兩,頂一厘生意的每季標期支十兩。此外還有各種贈送。過春節的時候,櫃上發給每人一頂帽子、一件衣料和一雙鞋作為年禮;過去夥友學徒是三年一回傢,現在是兩年一回傢。回傢的時候除給一趟富足有餘的路費,還給五包生煙,一塊磚茶,一斤冰糖和一包解暑防寒的藥丸……”
失散多年的姑侄得以相見,姚禎義是格外地興奮,說起話來就滔滔不絕。倒是古海一頓飯總共也沒說幾句話,全聽姑父和盼兒說瞭。他從姑父的話裡邊聽出瞭許多得意和自豪。自己也覺得開心。
一頓飯完瞭,姑父把古海送到瞭大街上,一再叮囑:“今天這頓不算數!過幾天就是中秋節,你一定回傢來和姑父姑姑一塊兒過。我已經和靖娃、傑娃都打瞭招呼,說好瞭到時候一起來我傢。你和靖娃還沒見過吧?大傢在一起高高興興喝頓酒,過個團圓節。”
但是八月十五的時候,姚禎義沒有能夠等到古海回來,他為大盛魁的生意晝夜在駝道上忙碌,不要說是到姚禎義傢團聚瞭,就是回歸化城裡的時間都沒有。
閑暇時,老兩口談起古海,姚禎義常常感嘆道:“過去同在歸化地方,海子是不願意見我,如今好容易團聚瞭,我倆竟然也是幾個月難得見上一面。”
“身不由己,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盼兒解釋說,“前些年呢,是你找他他躲你,是因為他覺得沒臉見你。這會兒呢,還是你找他卻見不上人,因為他太忙瞭。”
“我不怪他,做事業的人麼總是要忙的,要是整天閑坐著反倒是壞事情瞭。”
“你們男人啊,都是這樣,”盼兒說,“年輕的時候忙,忙到多會兒不忙瞭也就老得動彈不瞭瞭,一輩子都難得消消停停地聚在一起吃頓安生飯。”
按照字號的安排,古海分管駝運方面的事務。他開始奔波於歸化城與草原之間。
史靖仁從賈晉陽手裡接管瞭大盛魁交際部的事情,分管大盛魁總號交際部業務。關於這一任職也經過幾番反復才決定下來。交際部在總號位置十分重要,雖然說是不管貨物進出、賬目往來這些最直接的生意,但是交際部因為所管業務特殊,眼路十分開闊,迎來送往、聯絡同行、結交官府都由交際部負責。一般情況下大掌櫃是不會輕易出面的,實際上交際部的負責掌櫃在社會上代表大盛魁出面的機會最多。交際部的掌櫃一年四季幾乎天天有飯局,飲酒作樂對於喜歡遊玩的史靖仁來說是非常樂意的,尤其是陪同外府的客人遊玩更是史靖仁樂此不疲的一件事。大盛魁盡管實行瞭號規的改革,許多方面較過去是松弛瞭不少,但是出入花街柳巷仍然是被嚴格禁止的。隻有交際部的掌櫃可以借工作之便陪同客人進入這些場所玩耍。過去史靖仁便是寶局房、妓院的常客,現在有瞭大盛魁交際部掌櫃的身份,便更是公開此道而不怕別人在背後說三道四瞭。還有不論寶局房還是煙花柳巷,但凡由史靖仁經手一應消費全部由櫃上報銷。
這一次史靖仁終於出瞭胸中鬱悶之氣,他算是滿意瞭。史靖仁心裡高興瞭,對古海的態度也就開始好轉瞭。史靖仁腦子不壞,作為大盛魁的財東和掌櫃他當然是希望大盛魁興旺發達。他知道作為一傢商號用人是第一位的,而古海絕對是一個不可替代的人才,精通俄蒙兩種語言。他的商業頭腦在過去無論是學徒期間還是被字號開銷以後,都曾經被許多事實證明過。更重要的是古海已經把毛爾古沁大峽谷的秘密奉獻給瞭大盛魁!不論是誰當大盛魁的傢,這樣的人才總是需要的。
時間一晃就過去一年瞭,大盛魁總號的人包括掌櫃夥計,大部分人都難得看見古海的身影,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草原上度過的。考察駝道,建設沿路梢林,檢查自己字號內的駱駝,替退傷病的老弱的,買進新的健駝,調整駝工……忙得不亦樂乎。
大年三十,姚禎義在店堂內院擺開瞭桌子,早就請瞭宴美園的大廚子為他備一桌年夜飯。今年的年夜飯不同尋常,他是專門為古海張羅的。因此為瞭這頓年夜飯,姚禎義特意請瞭宴美園大廚子臘月二十八就來到瞭自己的店裡備菜,這頓飯全都是山珍海味。
為瞭能與古海聚首,傑娃特意留瞭下來,他本來是計劃回晉中老傢過年的。姚禎義提前半個月就和段靖娃打瞭招呼,他對靖娃說瞭:“過年是一喜,海子能夠與大傢重新團聚是喜上加喜,所以這個面子你一定要賣給我。”
段靖娃爽快地答應瞭。如今段靖娃在天義德裡做到瞭第六把交椅,也不是尋常人物瞭,在歸化城的場面上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瞭。姚禎義還特意請瞭他的大徒弟福生。福生如今已經自立瞭門戶,在綏遠城開瞭一間專做佈鞋的店鋪,一間門臉兒後面帶一個小院,娶妻生子,還招瞭一個徒弟。雖說是買賣不算大,總也算是自成格局。
不久前福生在聖母聖心教堂接受瞭洗禮,成瞭正式的教友。福生人教的一個直接的動因是,他的孩子生病,多方求醫結果總不見好。後來有人給他引薦瞭一位巫師裝神鬧鬼,折騰瞭孩子一天一夜,不但沒能把病治好,還差點把孩子的命要去瞭。正當福生絕望的時候,一個信教的鄰居帶著一個傳教的牧師來到他傢。牧師用洋藥給孩子治病,當場給孩子註射瞭針劑。孩子當真被教會的牧師大夫給看好瞭。從此福生成瞭虔誠的教徒,一天到晚有空就往教堂跑,也為教堂無償地做事,主動宣傳教義,逢人就指著他的孩子現身說法:“我這孩子是萬能的主救的,是主給瞭他生命。”
福生向師父宣講教義,勸說姚禎義也加入教會。姚禎義沒有加入教會,但是在福生的勸說下,盼兒和三個兒子全都在教堂接受瞭洗禮。
福生自打離開義和鞋店也是好長時間沒有見姚禎義瞭,見師傅請他過去吃年夜飯,自然是非常高興,聽說剛剛復號的古海也要和大傢聚一聚,更是興奮非常。三十下午,福生就帶著給師傅的年節禮物,雇瞭一輛轎子早早來到瞭師傅傢。自以為自己是第一個,沒曾想一進門卻看見段靖娃、傑娃早已在那裡瞭。寒暄之後幾個弟兄就聊起來,大傢都十分感慨,紛紛說自己老瞭。不覺間都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瞭,段靖娃和傑娃都感慨說,想想當年他們兩個隨著姚禎義一路步行從山西老傢走到歸化城的情形,覺著仿佛就是昨天發生的事情。
姚禎義陪著晚輩們一起說話,別提興致有多高。
大傢一邊聊天,一邊等著古海。
傑娃問福生:“師兄,聽說夏天的時候你又得瞭一個兒子?”
“是哩,”福生高興地說,“老婆又給我生瞭一個大胖小子,就缺一個閨女瞭。再生個閨女就全活兒瞭,這就收兵瞭。”
“幹嗎收兵?”傑娃說,“我都四個兒子瞭,老婆又有瞭,我媽說瞭這樣的媳婦才是好媳婦。”
段靖娃說:“多子多福嘛。”
“多生兒子好是好,就是不好養活,我那點兒小買賣掙不瞭多少錢。師傅,”說著話福生就把話題引到瞭生意上,“這幾年在咱歸化城開張放炮的洋行越來越多,我也想和洋人做生意,你和他們能說上話,能不能給我也引薦一下?”
“好吧,”姚禎義說,“隻要是上進的人,總要求個發展。俗話說得好: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行啊,你有想法就好,以後有機會我給你和洋人搭個橋。”
“可惜我不會說洋人的話。”
“是啊!”姚禎義說,“現在你翻過這個理兒瞭,老話早就說瞭‘一條舌頭的商人吃穿剛夠,兩條舌頭的商人掙錢足夠,三條舌頭的商人掙錢無數……”
“那沒關系,”段靖娃說,“現在歸化各國的洋行裡都聘瞭不少中國人,俄國商行托博爾斯克公司就聘有一個名叫馬爾金·澤克夫的中國人……”
姚禎義接過話頭:“還是個總經理呢!這個人我認識,漢名鄺振海,他就是咱們山西人,你要是和他打交道就跟他用山西話說好瞭。”
“是個假洋鬼子,剪瞭辮子……”
說到假洋人,場面熱鬧起來,就連姚禎義的小兒子也跑過來插嘴瞭:“他是假洋鬼子,他沒長辮子。許多孩子都跟著他身後喊假洋鬼子,還拿石頭子扔他呢。”
姚禎義說:“不管什麼鬼子不鬼子的,小娃娃從小要學好,不能打人罵人。”
“說起來這個鄺振海也夠可憐的,”段靖娃說,“前幾年他回過一趟傢鄉,他爹媽連屋都不讓進,就因為他把腦袋後邊的辮子丟掉瞭。”
“哼!我就不相信他姓鄺的能變成外國人,”姚禎義說,“他就是死瞭,就是他的骨頭變成灰,他也還是個中國人,他也還是個山西人。我見他瞭,在館子裡吃撥魚子,吃得可香著哩。”
“鄺振海回傢在大門口跪瞭三天三夜,他爹媽也沒有松口,”段靖娃說,“這個假洋鬼子的事在咱們祁縣東北那一帶傳遍瞭,大人娃娃就沒有不知道的。對瞭,古海媳婦杏兒還給過他半拉饅頭呢。”
福生問:“海子媳婦咋會遇上假洋鬼子?”
“嘿,別提瞭。那幾年海子從大盛魁出來,一時間沒瞭消息,杏兒到處找他,一聽說有人從歸化這邊回傢鄉,她就去找人傢打聽海子的消息。這樣就打聽到鄺振海頭上瞭。”
說著話不知怎麼的,姚禎義就把祁掌櫃祁傢駒的事情勾起來瞭,說:“今天這場面多好,多少年沒有這麼聚瞭。那些年是因為海子他沒有音訊,哪有心情讓大傢聚。要是祁掌櫃能與咱們一起吃這頓年飯該多好,我總忘不瞭想當初祁掌櫃引薦海子人大盛魁的事。”
福生說:“早些年祁掌櫃對咱義和的關照也不少,能做大盛魁的相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段靖娃說:“姑夫心眼真好。”
“說起這人世間的事,都是一個‘命’字管著哩,”姚禎義說,“其實若論才幹,祁傢駒那可真是人尖子,不要說是在咱歸化城,就是在喀爾喀草原和俄羅斯的商界,提起祁傢駒的名字就沒有不佩服的。眼看著就要做到大盛魁第一把交椅瞭,卻翻瞭跟頭,到頭來連性命也丟掉瞭。”
“祁掌櫃是被大盛魁的大掌櫃設計害死的。”傑娃說,“不然他怎麼會那樣輕意丟掉性命。滿歸化的人都知道,在鷹嘴嶺驚瞭祁掌櫃坐騎的那些狗都是大掌櫃事先派過去埋伏的。”
“說起來,這事也不能全怪王大掌櫃,”福生說,“王大掌櫃自己的性命就差點壞在祁傢駒的手上,是祁傢駒先對王大掌櫃下的毒手。市面上傳的,向官府泄露大盛魁走暗房子的事就是祁掌櫃幹的。海子還不是因為這事受瞭牽連被字號開銷的……”
這些事福生大都是聽姚禎義講的,大盛魁斷瞭與義和的業務關系,姚禎義心裡不爽,也沒有瞭顧忌,就把他知道的這些事跟福生念叨。
說著話古海就到瞭。
在場的除瞭姚禎義,都還沒和古海見過面呢。一別快十年瞭,傑娃、靖娃這兩個和古海一塊長大的小夥伴真想撲上去打鬧一番,可是現如今都是有身份的人,已經不習慣放肆瞭。獨自在駝道上闖蕩瞭許多年,古海高大的身材比過去結實多瞭,整個人看上去很是偉岸。如今換瞭一件簇新的棉袍更顯得精神和富態瞭,那棉袍做工十分講究,藏青色的錦緞袍面鑲著綠色的滾邊,緞面上繡著說不上名來的奇花異草。一進門古海就撲倒在地上磕頭:“給姑父、姑媽拜年瞭!”
姚禎義趕忙把古海扶起來,說:“不可造次,不可造次!……海子你如今好歹也是大盛魁的掌櫃瞭,老禮兒就不能再用瞭。”
古海說:“不管什麼掌櫃不掌櫃的,姑父永遠都是姑父。”
福生說:“古掌櫃這話在理!”
古海又抱拳給大夥拜年:“各位弟兄新年好,恭喜發財!”
就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大傢常常見面一樣。姚禎義招呼大傢入座。
“我先得和大夥兒道個歉!”古海剛坐下又站瞭起來,“我還得走……”
“為什麼?大過年的……”
姚禎義急瞭,雙手放在古海的肩膀往下按著。
“姑父忘記瞭?我如今是大盛魁的一個掌櫃,大盛魁有規矩的,年三十要相聚喝粥。是雷打不動的!”
“真是的,我倒把這茬給忘記瞭。”姚禎義掂起一隻酒盅,福生往酒盅裡倒滿瞭酒,“海子,姑父知道大盛魁的事比什麼都要緊!姑父不強留你,你跟大夥兒喝杯酒再走。”
“好。”古海接過酒盅和姑父、段靖娃、福生、傑娃一一照照。然後將酒一飲而盡。
大夥兒把古海送到門口,看著他走遠瞭才返身回屋。
五
小南順。
古海傢還是十多年前的老樣子,隻是院子裡的大槐樹長得更加高大瞭,樹冠越過墻頭把半幅子村道都遮住瞭。古海第一次離傢的時候那樹幹一個人就能抱得過來,如今已長到瞭兩個人都抱不攏瞭。一到夏天,樹冠更是鬱鬱蔥蔥茂盛非常,留在院子裡的一半樹冠差不多就把整座院子罩在瞭它的樹影下,另一半伸出瞭院墻罩住瞭大半拉村道。與老槐樹的旺盛模樣相比,古傢的房子顯得似乎是矮小、破舊瞭。房簷下探出頭來的一溜椽子原本是雕著小蛤蟆的,上面塗著綠色的油漆,小蛤蟆個個顯得生動活潑。如今那些小蛤蟆都褪盡瞭色彩,暴露出木頭本來的顏色,椽頭在風雨的剝蝕下都裂開瞭縫。椽檁間的縫隙成瞭鳥雀築巢的好地方。在古傢的屋簷下居住著好幾窩麻雀和燕子,它們鳴叫著飛來飛去,倒使古傢的院子還顯出幾分生氣。院子旁邊,古靜軒活著的時候購置下來的一片宅基地長滿瞭艾蒿、灰菜、紫葉菜,是一片荒蕪凋零的景象。隻有這宅院的主人自己知道他們經歷瞭怎樣的磨難。
一個年輕人騎著一匹小個子的花斑馬跑進瞭小南順,小夥子身穿一件藏青色長袍,頭戴黑色瓜殼帽,帽頂上鑲著一顆紅色的珠子。一進村口小夥子便下瞭馬,牽著馬向遇到的第一個人打聽著什麼,然後一邊致謝一邊拉馬向古海傢的院子走去。
小夥子敲響瞭古傢的院門。
過瞭好一會兒院門才打開,是古海娘。從容貌上看,古海娘老得已經讓人難以辨認瞭。皺紋像亂蛛絲般的佈滿瞭她的臉,隻有一雙黑色的眼睛依舊是那麼的固執和堅定。
“老人傢,請問這是古掌櫃的傢嗎?”
“是啊,”古海娘聲音顫抖著問,“掌櫃子是從歸化城來的嗎?”
“不,老人傢。我是祁縣大盛源票號的夥計。您兒子從歸化那邊捎銀子回來瞭!”
“可是把您盼來瞭,我們已經得到信兒瞭!……我兒子復歸瞭大盛魁。”
正是午時時分,古海娘被太陽一照,眼睛瞇縫著也沒看清楚客人的樣子,隻感到一匹高大的馬站在客人的身後,一面搖晃著腦袋一面打著鼻息。馬把一股牲畜嘴裡的腥臊氣味噴到老婦人的臉上來。
杏兒正在推碾子磨面呢,還在愣怔之間,那客人已經牽著馬走進瞭院子。客人自動走向槐樹,把馬韁繩拴瞭,返身走到古海娘跟前。
小夥子給古海娘深深地作瞭一個揖,拉著調子唱喝道:“恭喜老人傢!賀喜老人傢!您的兒子古海掌櫃有銀票和現銀捎回來瞭!”
“這可是太好瞭……謝謝小掌櫃!”古海娘說,“……小掌櫃您趕快請屋裡坐!”
古海娘連連說著客氣話,把小夥計讓進屋子裡。杏兒一邊拍打著自己的衣服,一邊顛兒顛兒地跑著給帶來喜訊的客人沏茶拿點心。
繡有精制菊花的藍佈包皮兒在小炕桌兒上攤開著,銀票三千兩,現銀五百兩。靜靜地擺在上面。
婆媳倆也不知是怎樣將客人讓至屋裡的,慌忙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招待客人瞭。直到客人走瞭很久,婆媳倆都不能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是真的。婆媳倆面對面坐著好半天一句話沒有說,仿佛同時陷入一個夢境之中。後來是古海娘先反應過來,老婦人兩手哆嗦著揭開躺櫃蓋兒,摸索瞭半天找到一炷香。
“海子他真的復號啦!……回歸大盛魁啦!!”古海娘喃喃地念叨著。
其實早在兩個月前就有古海的姑父姚禎義從歸化城捎信給古海娘,報上瞭古海復歸大盛魁的喜訊。但是在殘酷的生活打擊下,古海娘和杏兒竟然都不敢相信消息的真實性。婆媳倆每每到深夜才把姚禎義的信拿出來,借著油燈的光亮把那信細細地研讀,卻是不敢伸張!現在古海的親筆信和銀票、銀元寶都送到手上瞭!古傢婆媳終於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瞭!婆媳倆不約而同地長長噓出一口氣。
在堂屋古海娘帶著兒媳給祖宗的牌位上瞭香,作瞭揖。杏兒還在愣著呢,古海娘扯瞭一把兒媳婦,斥道:“還不趕快跪下,你個賤貨!咱古傢先祖保佑著古傢呢,我的兒子海子出人頭地瞭。他捎銀票捎銀子回來瞭。”
古海娘婆媳倆在祖宗的牌位前雙雙跪下,一邊磕著頭,一邊不停地念叨著感謝祖宗的話。杏兒像打擺子似的渾身哆嗦,古海出人頭地是大好事,可也招來婆婆更惡毒的眼光。她從側面斜著看看婆婆,婆婆嘴唇哆嗦著不停地說著什麼,眼淚在她佈滿皺紋的臉上恣意奔流。杏兒在心裡一個勁地問自己:“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媳婦和婆婆兩個人一路小跑著來到村子北面的關帝廟。她們把點心水果放在供桌上,把點起的香插進香爐中,跪在地上磕起頭來。面對一千年前紅臉長髯的關公,婆媳倆跪拜瞭很久。
吃晚飯的時候,杏兒問婆婆:“娘,海子的事要告訴鄉親嗎?”
“當然要告訴。我古傢喜事臨門為什麼要藏著掖著呢,趕明兒你到集上多買些炮仗回來,咱要弄出些響動來,把晦氣徹底從咱古傢趕走!”
杏兒笑瞭,這是多少年婆婆頭一次和她說出自己的心裡話。但是她註意到在整個晚飯過程中婆媳倆說話,笑意就從來沒有在婆婆臉上浮現過。好像這個傢迎來的不是喜事,而是一場嚴峻的搏鬥。不管是聽她說話,還是婆婆自己說話,婆婆的嘴角總是繃著,牙齒總是咬著,說出來的話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似的。
晚飯以後,杏兒對婆婆說:“娘,我去隔壁張嬸傢,把海子的喜訊告訴她。”
杏兒已經跑到院子當中,又被婆婆叫瞭回來:“……等等,你先別去張嬸傢。”
杏兒納悶兒,問道:“娘,您是說不要把海子的事告訴張嬸嗎?”
“不是,有好消息當然要告訴張嬸,我是說你得先去段傢。”
“張嬸就在咱傢墻那邊,是離咱傢最近的。順便就告訴瞭。再說瞭,這些年和咱傢走得最近的就數張嬸瞭。咱傢有瞭好消息也應該先告訴張嬸讓她也高興高興。”
“你說得不對,”婆婆說,“杏兒,咱古傢是知書達理的人傢,不管事大事小,凡事都要講瞭禮數才行。得有個先後順序。”
“那我該先去誰傢報信?”
“你得先去段傢,段靖娃如今是天義德的在任掌櫃,咱小南順如今就數段傢有聲望瞭。”
“我明白瞭,娘,”杏兒快快不樂地說,“那我就先去段傢,去完段傢再去誰傢呢?”
“段傢告訴完瞭,去告訴行傢,行傢掌櫃如今是在歸化城那邊獨傢撐著一傢字號,買賣也做得紅火著呢。行傢之後是李傢,李傢之後是喬傢,你註意著呢,喬傢要先去喬老三傢。別看喬老三排行最後,可喬傢三兄弟中間還就數喬老三買賣做得大……”
杏兒去瞭。
消息傳開來,第二天一早,村裡的人們就都來古傢登門賀喜瞭。第一個敲響古傢院門的是隔壁張嬸。張嬸的臉上笑成瞭一朵花,腳步聲咚咚地響著,一溜煙來到古傢的上房,把冒著蒸蒸熱氣的黃米糕往炕桌上一放說道:“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呀,真是老天有眼啊!海子這孩子到底還是回到瞭大盛魁,終於成瞭掌櫃瞭。這下子海子他爹就是躺在地底下也得高興得笑出聲來。”
杏兒伸手摸摸油糕,被燙瞭一下,她把指頭放在嘴裡嘬著:“呀!這黃米糕還這麼燙呀。”
“你以為怎麼的呀,”張嬸朗朗說道,“聽瞭海子的好消息,我高興得一夜都睡不著覺。昨晚就把黃米泡上瞭,五更天的時候我就起來磨黃米瞭。”
杏兒說:“真的難為張嬸瞭。”
“看杏兒你說什麼呢?你古傢的事還不就是和我張嬸的事一樣的。何必說這種見外的話。我不知道和你們娘兒倆說過多少次瞭,做人要有點精神,凡事不能自己先絕瞭念想。你看我的話應驗瞭吧,先是失蹤的古海回來瞭,現在又找回瞭好前程,這都是等來的命啊。我傢張有也一樣,隻要我在這兒等著他盼著他,終有一天會等來好消息。”
古海娘沒有順著張嬸的興致說,隻是客氣道:“看把張嬸累的,我剛剛安頓瞭杏兒去泡黃米,你就已經把黃米糕都蒸好瞭,真不知道叫我說什麼好。”
“不知道說什麼好就什麼都別說,你們娘倆盼瞭整整十八年,終於盼來瞭海子的好消息,今兒這日子就是古傢的大節慶!咱就該好好高興高興。來,咱們娘兒仨一起動手——炸油糕!”
說話的工夫,來賀喜的人們陸陸續續地到瞭,各色禮物擺滿瞭堂屋的桌上,裡屋的炕上。屋子裡院子裡到處都是人,客人高聲賀禮的說話聲、院子裡人們嘰嘰喳喳的議論聲、孩子們的吵鬧聲響成瞭一片。每個新到的客人都會引起一個新的高潮。很久沒有踏進古傢院子的靖娃媳婦和傑娃媳婦一路叫嚷著從人縫中擠進瞭屋子裡。也不用杏兒招呼,這兩個女人就挽起袖子幫著幹起活兒來。
隔瞭三天,杏兒看見婆婆在院子東邊的空地上走來走去。那已經是黃昏時分,杏兒做好瞭晚飯卻不見婆婆回來,在屋子東邊的空地上把婆婆找到瞭。婆婆一個人正在長滿荒草的空地上走。那時候,她還沒有想到婆婆的精神僅僅在三天的時間裡就完全大變樣瞭,變得堅定而又雄心勃勃,而且杏兒在婆婆的身上發現似乎有公公的影子在晃動。婆婆那種低著頭、背著手、歪著腦袋的姿勢,擰著眉毛死盯著一個地方沒完沒瞭地看,都讓她想起瞭死去的公公。整個晚飯的時候杏兒都在悄悄觀察著婆婆的神情,心裡害怕地想到,難道說公公把他的魂魄附在瞭婆婆的身上瞭嗎?
接到兒子捎回來的銀票和銀元寶的第二天,一早古海娘就帶著杏兒到古海爹的墳前大哭瞭一場。以後幾乎是每隔半個月,婆婆就要到墳上拜祭一次。有時候帶杏兒同去,有時候就她自己一個人去。杏兒懷著恐怖的心情註意到,自從接到古海捎回的銀票和銀元寶之後,婆婆看她的眼神就發生瞭變化。那目光中明顯地摻和瞭憎恨與鄙視。
杏兒知道她的那一段不光彩的事就要揭開瞭,她在古海被大盛魁開銷後生死不明渺無音信的時候與本傢叔爺月荃相好瞭,並生下一個兒子。這段經歷像大山一樣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無形的壓力迫使著杏兒不得不張口說話瞭:“我知道自己的罪過,娘!……現在海子已經重新回到瞭大盛魁,他當上瞭大盛魁的掌櫃,到底給古傢光宗耀祖瞭!眼看著他回鄉探親的日子一天天近瞭……我害怕。”
古海娘冷冷地問:“你怕什麼?”
“我……怕海子知道我的醜事。”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婆婆咬牙切齒地說,“我就不明白,為人媳婦你竟然就打熬不住?”
“是我的罪過!……”杏兒說,“我知道自己配不上海子,娘!要麼這樣,趁著海子還沒回來的時候,你放我走吧。”
“說得輕巧!”
“那您要我怎樣?”
“給我跪下!你個不要臉的賤貨!……”
杏兒知道婆婆又要對自己施行傢法瞭,她低著頭沉默著跪下去,慢慢把自己的褲子褪下去,閉著眼睛等待著。
婆婆把發笄笄上的銀發簪拔下來在燈火上燒著。一股細小的焦煳味兒鉆進杏兒的鼻子,她聽到婆婆問:“你給我說——為什麼要做辱沒傢風的下作事情?”
“是我不好……我水性揚花秉性下作。”
“知道就好……”婆婆的話音未落,隻聽哧啦一聲,杏兒隨著慘叫起來。接著是人肉的焦煳味道彌漫開來。
“你還有臉叫?!”
杏兒渾身哆嗦著不響瞭。
“你說說為什麼?”
“隻怪我自己,我聽到海子去歸化學徒一去九年,我苦熬著,哪知道他竟然在即將出徒的時候被字號開銷!一十三年渺無音訊……”
“這是理由?”
“我兩次前往歸化尋找海子,無奈頭一次是娘打發月荃把我從黃河渡口追回來的……”
婆婆打斷瞭媳婦的話:“我不要你提‘古月荃’這個名字!辱沒傢門的東西,海子漂泊天涯,我把他請到傢裡來是幫咱婆媳渡過難關的。他倒好,論輩分他是你的叔爺!你倆居然能做出這等下作的事情!亂倫的孽種啊!我恨不得殺瞭他!”
“我不甘心呀!第二次我前往歸化城……結果九死一生,染上瞭傳染病成瞭大路邊的倒臥,我是被殺虎口的巡警當作死人抬進瞭‘大炕’!……命不該絕,是回鄉探親的姑父路過殺虎口把我從‘大炕’救出來的。十三年,我絕望瞭。月荃幫咱傢料理莊稼,照應我……我沒有把持住自己,全都是我的錯!要殺要剮要打要罰我全都認瞭!”
“也算你敢作敢為……”
“哧”的一聲,婆婆又一次把燒紅的發簪戳在杏兒的大腿根上!
疼痛逼著杏兒渾身顫抖!
“一切等著海子回來再作計較。”古海娘不再與杏兒討論這個問題。
杏兒被巨大的疼痛和對未來生活的恐懼壓迫著,用拼命的勞作來打發時光。她從早幹到晚,隻要婆婆不說話她就不停歇,隻要婆婆不喊她吃飯,她就永遠做下去。把院子東邊空地上的磚瓦擺摞整齊,把公公做瞭半拉的屋宅基礎清理出來。她像一個機器似的不知疲倦,短短的時間內消瘦瞭許多。人的樣子都發生改變瞭,一對亮晶晶的杏核眼變得沒有光澤並且常常蒙著一層蒙蒙的淚光。
時光在熬盼中一天天過去,這種等待的時光對於杏兒來說,遠要比在她生下私生子以後屈辱的日子更加難熬。
自打杏兒生下月荃的孩子,月荃再沒有音訊,一晃幾年就像是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似的。當古海娘想到為海子再納一個妾的時候,杏兒的思想又活動瞭。她想去找古月荃,幹脆兩人一走瞭之,於是杏兒暗地裡多方打聽古月荃的下落。
剛剛吃完晚飯,婆婆就按捺不住瞭,跳下炕對杏兒命令道:“杏兒,你去把院門關上。”
杏兒註意到婆婆安頓自己的口氣已經是非常堅定果決瞭。
杏兒跟在婆婆的身後,走回上房。又聽婆婆說道:“把屋門關嚴。”
婆媳倆吭吭哧哧地喘著氣,把炕上的衣櫃挪開瞭。這時候杏兒已經猜到婆婆要做什麼瞭。
古海娘從墻上的暗洞裡取出一個匣子。杏兒覺得自己的眼睛被那散發著潮氣的木頭匣子狠狠地刺激瞭一下,過去的情形又在她眼前重現瞭。九年前也是在一個黃昏,還在世的公公把這個木頭匣子從墻洞裡拿出來,從裡面取出一沓紙讓她和婆婆看。那些紙因為隔得年代久都已泛瞭黃。杏兒知道那是公公的爹爹留下來的建設一套三進磚瓦院落的圖紙。杏兒清楚地記得公公把圖紙展開在桌子上讓她和婆婆看,那時候杏兒手舉著油燈給公公照著亮。由於激動,公公的手一直在不停地抖,掛在嘴角上的疣子也在不停地哆嗦。那時候杏兒對公公的這份激動感到莫名其妙。
現在這情景又重現瞭。也沒等婆婆再吩咐,杏兒自己就把油燈點著瞭,她把油燈移至婆婆臉前,一隻手舉著,一隻手張開來聚著光。在橘黃色燈光的照耀下,婆婆把圖紙打開,抖動的雙手在上面摸索著。
“杏兒,”古海娘低聲地喚著,“你看,咱古傢露臉的日子到底還是被咱盼來瞭。”
“是的,”杏兒說,“娘說得對,隻要咱咬著牙挺住,事情就總有盼頭。眼看著海子就要回來瞭。”
“咱也不能幹等著。”
“我明白娘的意思,”杏兒討好地說,“現如今海子的身份不一樣瞭,海子也把銀子捎回來瞭,該是咱古傢揚眉吐氣的時候瞭,咱娘兒倆得接著把爹沒做完的事做下去。”
“對!杏兒,咱娘倆明日就動手,接著把蓋房子的事做完瞭,也叫海子回來高興。”
第二天婆媳倆吃過早飯之後就動作起來。院子東邊的空地荒蕪瞭許多年,長滿瞭荒草,婆媳倆用鐵鍁、鐮刀把荒草割倒,把雜草都堆在一起。古海娘親自點起一把火把草堆燃著瞭。雜草噼噼啪啪地燃燒著,許多燒紅的草莖像蛇似的弓起身子又突然爆裂。翻滾的黑煙升騰著在村子的上空彌漫開來,把半個村子都罩在瞭它的陰影中。村子裡很多人都被這滾滾的濃煙引吸著跑到瞭村巷中來瞭,老人和婦女們互相詢問著:
“咋回事?是誰傢著火瞭嗎?”
“哪裡呀,好端端的咋會就著火呢?”
“你仔細看看吧,是古傢在院子裡燒雜草呢。”
“煙火一起來我就猜到瞭,一準是海子傢弄出來的。”
“兒子當瞭大盛魁的掌櫃,當娘的高興呢。”
用瞭三天的時間,婆媳倆把院子東邊的空地徹底清理出來瞭。地面打掃得幹幹凈凈的,看起來很是堅硬。這是九年前古海爹還在世的時候整治出來的基礎。這是古傢準備擴展自己的院子而做瞭一半的宅基地,院子的圍墻已經把石頭的根基打好瞭。墻基上隻壘瞭半人高的土坯墻,現在土坯墻上的毛草拔掉以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瞭。其實這個未完成的院子,在古海爹的圖紙上隻占瞭三分之二的地方,按照古海爹的計劃,古傢的院子最後完成是要把東鄰張嬸的院子也擴進來。是五開間的、三進院子,房屋和院墻一律用全磚全瓦砌蓋,就連院子也不露一點塵土,全都要用灰磚滿鋪。
自古海復號當瞭大盛魁掌櫃的消息傳開之後,每天都有客人前來拜訪。不知不覺間古傢的院子又變得賓客盈門瞭。
古傢的院子成瞭整個小南順註意的中心。在各傢各戶的院子裡,在圍著村莊散落開來的場面上,在村口的井沿兒邊,到處都有人在談論著古傢的事情。古海的傳奇經歷吸引著小南順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們的情緒都陷入瞭興奮的狀態,如果說古海僅僅是按部就班地由一個小夥計熬到瞭掌櫃也不會使大傢如此興奮。關鍵是他被字號開銷,先是失蹤瞭許多年,突然間從地平線下邊冒瞭出來,簡直就可以說是起死回生。現在又重歸字號當上掌櫃,這簡直就是神話瞭!這種時候小南順那些從未出過門的婦女老人兒童的心裡就會對遙遠的歸化城充滿瞭憧憬。那座從未到過的商城,在人們的感覺中是那麼的親切,談到它名字的時候人們的感覺就好像是在說一個與小南順僅隔十幾裡地的村莊。往往會有老年人成為談論者的中心,他們回憶曾經在歸化城的生活,在大傢的眼裡他們的形象也漸漸高大起來瞭。這時候不管是杏兒還是古海娘,都會有許多羨慕的目光落在她們的身上。
古海的事對隔壁張嬸來說更有著特殊的意義:古海是一個榜樣,既然這種傳奇故事能夠在古傢上演,那麼同樣的故事與古傢僅一墻之隔的張傢為什麼不能夠重演?在到古傢的客人中,張嬸是去得最勤的一個,幾乎每天傍晚張嬸都會到古傢,或是在堂屋裡,或是在院子裡,張嬸與古傢婆媳談論著關於古海、關於遙遠的歸化城的時候,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把話題引導到自己身上。張嬸一手納著鞋底,一手用錐子把自己的頭發抿抿:“也不知道我傢那個死鬼這會兒在做什麼呢?”
與古海娘聊天結束的時候,張嬸已經是信心十足的樣子瞭。總的來說這些日子張嬸就像吃瞭興奮劑似的,一天到晚都精神頭十足。晚上睡眠的時間也很短暫,許多時光她一個人躺在被窩裡眼睛望著黑黢黢的頂棚,腦子裡閃過許多互不關聯的生活畫面,有她年輕時候和丈夫一起短暫生活的情形,也有她想象中的歸化城、塞外草原。盡管夜裡睡眠很短暫,但是張嬸的精神仍然顯得非常旺盛。
古海娘的興奮則表現得更為突出,生活的磨難不但沒有把這個不幸的女人打倒,反而使她得到瞭鍛煉,表現得更堅強瞭。村裡人明顯感覺到,古海娘的性格中似乎是摻雜瞭許多男人的成分。她說話、辦事甚至走起路來的那種果斷迅速的氣勢,都讓人感到她與過去相比截然不同瞭。古海娘帶著兒媳婦投入瞭為蓋房子做準備的緊張勞動中。古海娘似乎一下子給自己找到瞭一個準確的生活定位。她親自跑到距離小南順十來裡地的一個磚場,從那裡用平板車往回運磚和瓦。這個婦女搗動著兩隻小腳,吃力地拖著花軲轆車在鄉間大道上移動,杏兒在後面推車。多年的勞動已經使她們適應瞭這種生活,這婆媳倆身上的力氣就像山中的泉眼不停地汩汩向外冒著,似乎永遠也不會枯竭。一個冬天,古傢婆媳從磚場運回來的磚就把院子邊上的空地堆滿瞭。古海娘像男人似的叉著腿站著,兩隻小腳穩穩當當的就像釘子釘在瞭地上。她一邊用毛巾擦著汗,一邊欣賞著在院子裡像山一樣堆積起來的磚瓦。這時候杏兒在一旁偷偷地觀察著自己的婆婆,覺著死去的公公又重新復活瞭,公公的魂魄依附在瞭婆婆的身上。這種情形讓杏兒感到非常可怕。
時光在熬盼中一天天過去,這種等待的時光對於杏兒來說,遠要比在她生下私生子以後那段屈辱的日子更加難熬。在杏兒的心裡丈夫的樣子總是模糊得飄忽不定,上次回來的古海是個臉上帶著疤痕的駝戶掌櫃,再回來會是什麼樣呢?一定像段靖娃那樣長袍馬褂面皮白凈的瞭。不知怎麼,衣錦還鄉的古海讓她害怕。上次古海回來,杏兒是在意外驚喜和忐忐中度過的,每時每刻都在提心吊膽,等待著古海審問她和小叔月荃生下私孩子的事。村裡的人,尤其是那些與杏兒年齡相仿的媳婦們和頭腦守舊的婦女們都懷著一種惡意盼望著等待著,人們不知道死而復生的古海回到傢來以後,古傢會發生什麼樣的故事。人們猜測著古海是要把不守婦道的媳婦休掉呢,還是把她痛打一頓瞭事。也不知道古海會怎樣對待給他戴瞭綠帽子的本傢叔叔古月荃。有人猜測在塞外闖蕩多年帶著一臉疤痕的古海很可能會親手把自己的本傢叔叔殺死。
可是自打古海復號的消息傳來,婆婆的態度就發生瞭微妙的變化。還記得剛收到姑夫姚禎義捎回來的信,得知古海已經復號,婆婆興奮得不知怎麼才好,直對著遠方叩謝起姚禎義來:“他姑夫,你是告訴瞭俺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啊,俺在這裡謝你啦!”
“這些年姑夫一直在幫咱找海子。”杏兒說,“姑夫還救過我的命呢!”
杏兒是說幾年前她去歸化找古海,路上染病被送到瞭殺虎口的“大炕”,姚禎義回傢探親路過殺虎口,他把氣息奄奄的杏兒帶回瞭傢。
“還有臉說!”婆婆一個狠狠的白眼甩過來,“做下那種敗壞的事還有臉去找我傢海子?你姑父也是多事,你就該死在那兒讓閻王爺收瞭你。”
惡毒的話險些讓杏兒哭瞭出來。
杏兒明白瞭婆婆不會輕易饒過她,隻是時候不到。可古海呢?古海會饒瞭她嗎?杏兒的心情復雜起來,被濃重的陰霾罩住瞭似的,隨時等待著五雷轟頂的事情發生。這時候杏兒就會萌生逃瞭去找古月荃的念頭,自打她生下孩子月荃就離開瞭小南順,之後她再沒有看見月荃。說起來時間已經過去瞭五年瞭,月荃留給她的感受也是非常復雜的。她恨他,可他也是她唯一能投奔依靠的人。那些難挨的長夜裡杏兒一遍遍地在心裡呼喚著古月荃的名字。
古傢的新房子落成,兩進的院子全磚全瓦。古海娘把她和張嬸的關系改變瞭一下,她對前來串門的張嬸說:“往後你就住在我傢得瞭,省得你出來進去一個人怪孤單得慌。”
古海娘在頭進院子的廂房給張嬸找瞭一個住處。安排張嬸在廚房做飯打掃院子。名義上古海娘說:“幫我幹些傢務事。”實際上古海娘已經把鄰裡姐妹的關系調整成瞭主人和仆人的關系。
最初張嬸對這種關系的微妙變化似乎沒有充分理解。有一次古海娘的娘傢人來走親戚,張嬸把飯菜上齊之後,也跟著在桌子邊坐下來。古海娘皺著眉頭說話瞭:“他嬸,咱們不是一般的人傢,說話做事總要講個禮節不是?”
張嬸愣瞭愣,沒明白古海娘的意思。
古海娘又說:“有客人在,下人哪能上桌子!”
這一下張嬸終於明白瞭她與古海娘這一對老鄰居之間身份已經發生瞭變化,漲紅瞭臉的張嬸起身離開瞭桌子。
每當有客人來,杏兒看著張嬸忙不過來的時候,就挽起袖子幫張嬸做事。古海娘便不允許。客人走後杏兒就會遭到婆婆的訓斥:“說話做事一點都不知道依著自傢的身份,早晚讓海子休瞭你!”
“我做錯什麼瞭嗎?”杏兒惶惶地問。
“當然是有錯瞭!”古海娘說,“大戶人傢的媳婦哪能幹那些粗活笨活,人要是天生的賤命真是沒辦法。記住我的話,有客人在的時候你不要伸手幹活兒,給我古傢一點體面好不好?”古海娘的話句句都帶著話外音。
“我做慣瞭,閑著難受。”
“等客人走瞭,有你幹的,就是做死瞭我也不攔著!”
傢門大瞭來往的客人越來越多,這些客人多為過去的親戚,所謂七大姑八大姨,外加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一到冬閑季節古傢的客人就不斷瞭。而且這些客人來時往往是老人娃娃的一大傢子,連吃帶住的張嬸一個人就招架不住瞭。古海娘見張嬸忙不過來就又請瞭兩個手腳利落的姑娘過來幫忙。這下杏兒明白瞭,做大戶人傢的媳婦不管院子上下忙翻瞭天,她也不能隨意插手。一天到晚必須保持衣著整潔神態高雅,維護大戶人傢的體面。可杏兒擔心,這麼多人來又吃又喝又住的,眼看銀子像流水一樣,古海捎回那三千兩銀子哪兒經得起這麼花?這大戶人傢的體面也太靡費瞭。古海娘的架子也是越端越大,出門不再靠兩條腿行走,專門在祁縣車房購置瞭一輛漂亮的轎車。隻聽車輪滾滾駿馬嘶鳴,古海娘坐在轎車裡好不威風,體會著揚眉吐氣的感覺,古傢這些年實在是太憋屈瞭。
樹大招風,古傢發財的消息在鄉間流傳開來,引得賊寇上門。幸得被夜裡喂馬的車夫發覺,鳴鑼吆喝將賊寇嚇走。古海娘警惕起來,又花錢聘來一名拳師看傢護院。古傢婆媳始得安然入睡。
拳師姓郝,竟然是古月荃的師弟!這事是後來在閑談中杏兒才知曉的。杏兒通過姓郝的拳師打聽到瞭月荃的下落,杏兒的思想又活動瞭。
新房子蓋好瞭,老媽子——就是張嬸瞭、使喚丫頭、趕車的車夫、巡更下夜的拳師都有瞭,古海娘並沒有滿足,她還想辦兩件更大的事情。第一是為死去的丈夫購買一個功名,第二是給兒子再納一個妾。兩件事想好瞭,古海娘分別托人打聽辦理的渠道,物色合適的姑娘。先後有人提說瞭四五個姑娘,古海娘都沒有相中。倒是為丈夫買官的事先有瞭進展。
這一天古海娘在自傢的堂屋裡接見瞭一位客人,這客人正是當年史大財東傢的門客龔秀才,人稱“小諸葛”。
沒等落座小諸葛便急匆匆地問道:“不知老夫人召我來有何吩咐?”
“既然叫你來便是有事相求,”古海娘趾高氣揚地說,“龔先生,先請坐。不知道嗎?俗話說:站客難待。”
龔秀才坐瞭,隻把半拉屁股放在太師椅上,斜著身子看著古海娘。
“聽說‘小諸葛’你在官路方面很有些門道?”
“不敢不敢,我隻是在衙門口當過幾年差罷瞭,對官場上的事略知一二而已。”
“聽說武傢堡靳掌櫃買官的事是你給操辦的?”
“是敝人辦的。”
“靳掌櫃買的是什麼官哪?”
“回老夫人的話,靳掌櫃買的是‘大夫第’。”
“花費瞭多少銀兩啊?”
“回老夫人話,靳掌櫃所買‘大夫第’牌匾花費瞭四千八百兩銀子。不知老夫人的意思是給古海古掌櫃買名分呢,還是給老夫人您自己和少夫人買名分?”
“我兒的名分自有大盛魁出面辦理,不需要我這個老婆子操心。至於我和杏兒暫且無有買官的念頭。”
龔秀才覺得奇怪瞭:“那老夫人您是打算為誰買官呢?”
“實話跟龔秀才說,我是要為我那死去的丈夫買一個名分。海子他爹辛苦瞭一輩子,盼望瞭一輩子也沒能看到兒子出人頭地的這一天。我得讓他在天之靈得到安慰。”
“哦,老夫人的意思我明白瞭。像這等為死人買官位的事以往也並不鮮見。遠的不說,就大盛魁財東王、史、張三傢都有為死人買官的先例。不知老夫人要為死去的老太爺買一個什麼樣的官職?”
“剛才龔先生你說瞭,武傢堡的靳掌櫃買的匾額是‘大夫第’,我兒古海現如今是大盛魁總號掌櫃,其地位遠在靳掌櫃之上……”
“老夫人的意思我明白,”龔秀才說,“老太爺要買的官位肯定應該是在‘大夫第’之上瞭。”
“那麼你說應該買一個什麼樣的官位呢?”
“官位的事好辦,隻是銀兩方面怕是要多靡費些瞭。”
“銀兩方面不必考慮,請龔先生說個數。”
“這要看買什麼牌位,以‘武德第’而論,單單是北京吏部方面大概所需八千兩銀子,山西巡撫以至州縣班子一路也都得有所打點,大概也得四千兩銀子的數。兩項相加得要一萬二千兩銀子才好辦事。”
“好吧,就一萬二千兩的數,”古海娘說,“你就著手去辦吧。”
把“小諸葛”送走,婆媳倆返回到院子裡。杏兒急切地問:“娘!海子托人捎回來的銀票幾次相加也還不足八千兩啊,蓋房子就用去瞭一半,您一下答應“小諸葛”一萬二千兩銀子給爹爹買名分。銀兩可是差多瞭去瞭!”
“嘿嘿,”古海娘輕松笑道,“這個不用你愁!有我兒在大盛魁做掌櫃我就是有瞭一座銀庫,過幾天我給海子打一封信,讓他再捎些銀兩回來就是瞭。”
老太爺的事情處理好瞭,現在古海娘和杏兒之間的關系卻是處在一種冷淡之中,就是這種冷淡的關系也沒能把它處理好。這種冷淡關系在古海娘張羅著要給古海納妾的時候迅速惡化瞭。
這天晚飯的時候古海娘對兒媳婦說:“照說這事我也用不著和你商量,不過和你說說也無妨,反正古傢偌大一個院子再找不出第二個能說話的人,那些趕車喂馬的,那些做飯打雜的、還有巡更護院的,他們都是下人。”
“張嬸不是下人。”
“你不要和我爭,你做下那麼大一樁醜事,還有什麼臉面張口說話?”
“我知道。”
“知道就好,早些年你和海子初婚的時候,你也沒有懷上就把他放走瞭。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道理我不說你也應該懂得。咱古傢這麼大的傢產,總要有幾個續接香火的人才行。所以,我打算給海子再物色一個人。”
“物色什麼人?”
杏兒一時沒聽明白婆婆的話。
婆婆頭也沒抬地回答:“就算是二房吧。”
六
六月的驕陽照耀著繁華的漢口,賈晉陽幾乎是赤著膀子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行走。他的頭上頂著一個細竹編成的涼帽,手裡一把芭蕉葉扇子不停扇著。大盛魁財東會議改變瞭賈晉陽命運的軌跡,史靖仁從他的手裡接管瞭總號交際部的事務,他被派到漢口成為大盛魁漢口莊口的坐莊掌櫃。在漢口大盛魁總共有五個分支機構,一個馬莊、一個羊莊、一座茶葉加工廠、一個錢莊和一傢票號,這五個機構同屬大盛魁卻各不相屬。賬面上隻和歸化總號聯系。這是大盛魁許多年來形成的特殊管理辦法,國內幾個大的莊口像北京光是京羊莊大盛魁就有三傢,另有票號、錢莊、馬莊、茶莊加起來有八傢。都是各不相屬。張傢口也有五傢分支機構。現在賈晉陽來到漢口首先依照總號的新思路,把大盛魁在漢口的五個分支機構全都統一到一起由他管理。這也算是大盛魁歷史上的一項重大改革吧。這個屬於賈掌櫃管理的部門是真正意義上的分莊,賬目往來都統一到瞭大盛魁票號。除瞭茶廠聘請的工人和馬莊工人,掌櫃夥計總共百十來號人馬。“己”字號掌櫃夥計十一個。
冒著酷暑,賈晉陽是到漢口市面做調查的。
剛到漢口就讓賈晉陽吃瞭一驚,漢口早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商業的情勢發生瞭極大的變化!首先讓賈晉陽感到意外的是,沿著長江岸邊呼啦啦開起瞭六傢俄國人的茶葉加工廠,年生產能力達到二十萬擔。再加上英國人開辦的茶葉加工廠,單是他們兩傢所占份額超過瞭鄂茶總產量的一半以上!全都是仿照中國茶商的產品生產,有二四規格的,有三九規格的。邊角齊整,外形十分漂亮。而每一個茶葉加工廠後面都連帶著大片的茶園。鄂西南的產茶區十有四五已經被洋商占領!六傢俄羅斯茶葉公司和當地的茶農簽訂瞭收購合同。並且使用的是先付款後取貨的辦法。貨價比中國商號給的要高出十到十五個百分點。
難怪來接他的閔掌櫃一見面就高興地說:“賈掌櫃,您來瞭可是好瞭!我可是有瞭依靠瞭……”
閔掌櫃閔丹心是大盛魁漢口大盛川茶廠的大掌櫃,他親自坐船到襄陽迎接賈掌櫃到漢口。
“此話怎講?”賈掌櫃對漢口當時的形勢不甚瞭瞭。
“此話說來話就長瞭,”閔掌櫃說,“您先上船吧,騎瞭一千多裡的駱駝肯定是累壞瞭,船上為您預備瞭藤椅,咱坐著一路順流而下,用不瞭一天就到漢口!”
倆人坐在甲板的藤椅上,一邊品茗聊天,一邊觀賞著兩岸的風景,涼爽的江風吹拂著賈晉陽的衣衫,使他感到分外的愜意,於是感慨道:“我許多年沒有坐船瞭,感覺真的不錯。”
閔丹心問:“這茶賈掌櫃喝著感覺怎樣?”
“有股異香……是很新鮮的味道,是哪裡的茶葉?”
“是剛剛從渭南船運過來的。”
“有名堂嗎?”
“還沒有名堂,”閔丹心說,“是茶農特意運來請我們品味的。他們想和我們合作。”
“哦,是這樣,那我更得仔細品品!”
一路走一路聊,賈晉陽就問到瞭漢口茶廠大盛川的經營情況,問到瞭蒲圻、崇陽和羊樓山幾個產茶區的情況,問到那六臺蒸汽壓茶機的運行情況,問到漢口茶葉市場的整體情況……
漢口的商情賈晉陽過去並非不知道,作為大盛魁歸化總號負責交際的掌櫃,他對這裡的情勢不僅知曉而且清楚得很,隻不過是他沒有親臨現場而且也不是分管茶葉加工和運輸的事,沒有感性認識。現在聽瞭閔丹心的匯報,到瞭漢口親眼目睹瞭這裡的情況,他感到實實在在的壓力瞭。漢口情況越來越復雜,不利因素越來越多,洋行進入得越來越多,洋行的勢力越來越大。現在這一攤子事都由他來分管瞭,他就不能不深入調研認真分析瞭。
到達漢口的第三天,按照閔掌櫃的意見,賈掌櫃裝扮成普通客商,在當地人的引領下走訪瞭托博爾斯克公司等幾傢俄國人的茶葉加工廠。據閔掌櫃介紹,托博爾斯克公司的茶葉加工廠是所有在漢口的俄羅斯茶葉加工廠中,歷史最長,規模最大的一個。進廠一看,果然托博爾斯克公司的茶葉加工廠搞得好,管理到位,車間裡井井有條。新式蒸汽壓茶機,整整齊齊排列著,原料堆放也極講究衛生,都拿苫佈蓋著。在生產線上,賈掌櫃拿起一塊四六規格磚茶仔細觀察,發現茶葉的壓制質量非常好!外形美觀,邊角十分整齊。關鍵是速度快。手工壓茶機由一名工人操作一天隻能出一百塊,而蒸汽機也是由一名工人操作,一天就能出一百五十塊!手工操作廢品率是六個百分點,蒸汽機廢品率連兩個百分點都不到。在茶貨的包裝方面,大盛魁茶葉加工廠做得也不如托博爾斯克公司好。包裝紙的質量就不如人傢。大盛川磚茶已經有超過一百年的時間,可在包裝用紙上沒有任何改變,商標圖案更是一成不變。總的來說兩相比較,大盛川磚茶顯得老舊,不夠精美。
賈晉陽正在生產線上專心致志地參觀呢,沒註意就從車間甬道走過來幾個人,兩個洋人、兩個中國人,全都是西裝革履打著領結。賈晉陽用眼睛的餘光掃瞭一眼,覺得其中為首的一個有點面熟,賈晉陽沒有在意,卻聽到那人在喊他:“是賈晉陽賈掌櫃嗎?”
這時候賈掌櫃已經與那人面對面站著瞭!定睛一看,那人卻是鄺振海!也就是以假洋鬼子出名的馬爾金·澤克夫。
“啊!是鄺掌櫃啊……”
“真是想不到,我們在這裡見面瞭!真是有緣分哪。”
“有緣分有緣分……”
“真是貴客到瞭!”鄺振海說,“賈掌櫃怎麼會到漢口來?”
“真的是冤傢路窄……”賈掌櫃心裡這樣想著,尷尬地應酬著,“是總號派我到漢口分莊瞭。”
鄺振海熱情地接待瞭賈晉陽,把他請到他的辦公室裡去坐。
原來托博爾斯克公司的這座茶葉加工廠正是鄺振海一手創建的。作為伊萬的左膀右臂,鄺振海到福建武夷山、到湖南安化等產茶區為托博爾斯克公司采買茶貨已經有十好幾年的歷史瞭。鄺振海把自己創建的工廠管理得井井有條,這座茶葉加工廠為伊萬源源不斷地輸送磚茶進入蒙古草原、進入新疆、進入西伯利亞。打著雙頭鷹的磚茶已經成為消費者熟悉的產品瞭。
從鄺振海的工廠出來,賈晉陽站在長江岸邊很久。眼看著波濤滾滾的長江一瀉而下,江面上是千船競發,百舸爭流。碼頭上車來人往,熙熙攘攘。
閔掌櫃坐著馬車來接他,陪他在江邊看景。閔丹心問:“漢口比歸化城熱鬧吧?……”
“熱鬧!”賈晉陽感慨道,“又是連天接地的大水,又是南來北往的船舶,還有各種馬車、驢車、騾子車、獨輪車,也有駱駝隊……不愧是八方通衢的大都驛啊!”
“歸化城也很熱鬧,那裡是駱駝多馬多!”
“各有千秋。”
“我有七八年沒去歸化城瞭。”
“熱鬧倒也還是熱鬧,”賈晉陽說,“可是內裡的變化也已經很大瞭。洋行的勢力越來越大。”
“漢口的情勢與歸化相比有過之無不及。熱鬧是熱鬧,也是洋行的勢力越來越大。不過漢口與歸化不同的是,這裡長江對岸有瞭李鴻章中堂大人的江南造船局。煙囪高聳,船來船往,很是熱鬧。”
“這是洋務運動,”賈晉陽說,“據我所知商務中有著朝廷的影子。”
“整個漢口都很熱鬧,”閔掌櫃感嘆道,“可惜這份熱鬧有一半不屬於我們。想當初湖北境內的茶園是我們大盛魁人開辟的!如今為大傢共享瞭。”
“為大傢公用倒也罷瞭。”賈晉陽感嘆道,“現在有許多是在為洋人所用啊!”
閔掌櫃說:“從長江邊一直往西南走二百裡就進入羊樓洞產茶區瞭。”
賈晉陽說:“沒有王廷相王大掌櫃,就沒有這裡的茶園和茶廠。”
“是啊!”閔掌櫃附和著,“王大掌櫃真是對咱大盛魁最有功的人……”
倆人上瞭車,賈掌櫃和閔掌櫃並排坐在遮陽的馬車裡,繼續興奮地聊著王大掌櫃。
王廷相開辟茶園的故事在大盛魁沒有人不知道。早年間,當王廷相還是大盛魁一個小夥計時,櫃上派他到南方做買客好多年,他常年住在福建的武夷山專為字號采買茶貨。那時候不但是大盛魁,整個歸化通司商號的茶貨大都來源於福建和湖南。這兩個地方距離歸化都是數千裡之遙,數量龐大的茶貨運輸起來要車轉船,船倒駝,往往要輾轉數月才能運回歸化和張傢口。其費時費力又費錢是可想而知的。
王廷相常年奔波是倍知其中的艱辛。於是他總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時時刻刻都在琢磨減少運茶路途靡費的良方。後來他在經常過往的湖北蒲圻縣、崇陽縣、羊樓洞、羊樓山一帶找到瞭解決問題的鑰匙。那裡山巒重疊,樹木蒼鬱,雨水充沛,氣候濕潤甚宜植茶,完全有條件開辟為一個新的產茶區。可是那一帶的農民從來就沒有種植過茶樹,對王廷相的計劃沒有認識,也不感興趣。為此王廷相在羊樓山紮下去,費瞭許多工夫說服瞭幾十戶農民進行試種。報請瞭總號同意,免費為這些新的茶農提供茶樹苗,答應一旦試種失敗賠償其全部損失,結果三年頭上大掌櫃的試驗就大獲成功瞭!
自那以後,湖北的蒲圻、崇陽和羊樓山開始有瞭茶樹,並且逐年增多。王廷相大掌櫃坐地組織茶樹的種植,指導茶農采摘、加工。成品茶貨盡數全由大盛魁收購,價格給得相當優惠。如此這般,羊樓山一帶的種植茶業就迅猛地發展起來,解決瞭大盛魁大部分的茶貨來源。隨後,歸化其他通司商號和其他地方的茶商也紛紛來羊樓山一帶采買茶葉。王廷相坐鎮羊樓山指導農民種茶采茶加工茶葉,日子久瞭就發現有一些不能得心應手的地方,於是請示總號得到準允後,就在距羊樓山不到兩百裡的漢口建瞭一座茶葉加工廠。廠名大盛川,王廷相大掌櫃也從一名普通夥計被任命為坐廠掌櫃。大盛川隻生產一種規格的磚茶,王廷相設計一個“川”字的模具,待磚茶成型時用那模具壓一下,出來的成品磚茶上便出現一個凹進去的“川”字。凡是有“川”字的磚茶便是大盛魁的貨色,成瞭活的廣告,每日每時都在做著無聲的宣傳。大盛魁派人在茶廠親自督工,選料精,加工細,“川”字磚茶外形也很美觀,名聲漸漸傳開。自那以後,大盛魁再未因茶葉貨源和加工的原因受過限制。毫無疑問,這種一條龍的經營方式對市場上的反應來得更敏感和迅捷,同時歸化城的茶商當然還有大盛魁的茶貨供應,就要比別的字號來得既充足又及時,自然所得利潤倍增。為瞭表彰大掌櫃的功勞,字號在萬金賬上給他記瞭一大功!那一年王廷相年僅三十一歲,當年即被破例提升為大盛魁總號的二掌櫃。三年之後大掌櫃因病告退,王廷相被公推為總號大掌櫃,成為大盛魁歷史上最年輕的一位大掌櫃。
“王大掌櫃瞭不起啊,咱們得把他創的業守好啊!”
“慚愧呀!怕是守不住瞭……”
不由得唏噓一番。
再看今日蒲圻、崇陽和羊樓山的茶園有一半以上被俄國商人和英國商人搶去瞭。其情勢就和歸化駝運行的生意被分割差不多,但是這裡的危機顯然要更加深刻,更加嚴重。茶園是利益的源頭,利源被奪的現實,也是造成恰克圖買賣城迅速衰落的根本原因!其實關於這裡的情況閔掌櫃和錢莊、馬莊的掌櫃都曾經向總號做過匯報。但是恰克圖買賣城的閉市,大掌櫃的猝然仙逝,大盛魁內部權力再分配,財夥沖突……所有這些事把總號掌櫃們的註意力全都吸引去瞭,無暇顧及漢口的情況。
好在大掌櫃生前安排古海從俄羅斯運回六臺壓茶機,使大盛魁在茶葉加工技術上不至於落入太後。
六臺壓茶機現在運轉正常!漢口的中國茶廠,別的商傢仍然在使用傳統的手工壓茶機生產,效率差瞭許多。個人操作特別費力不說,生產出來的產品次品多,外形也不夠美觀,市場競爭力越來越差。
身臨其境,賈晉陽再一次體會到大掌櫃是一個智慧超群的人。同時也深切地感受到今不如昔的悲哀。
馬蹄得得,馬拉轎車在大道樹蔭下行進著。賈晉陽突然脫口說出瞭這樣的話:“大盛魁的希望可能在古掌櫃身上瞭……人才難得啊!”
閔掌櫃不解地問:“古掌櫃……是怎樣一個人?”
“是咱大盛魁剛剛回歸不久的一個掌櫃。”
“回歸?什麼意思?”
“原本是大盛魁的學徒,被開銷瞭。”
“被開銷的人怎麼能夠回歸呢?按照號規那是永遠不得再用的啊!”
“這次是個破例。”
“哦,是破例啊……這人他能夠破例,一定有不同尋常之處。”
“你猜對瞭,王大掌櫃其實是很看重他的。我看他也不是一般的材料。”
“他叫什麼名字?”
“古海。”
“古海……好像聽說過。”
“古掌櫃離開字號將近十年,王廷相做大掌櫃的時候古海是大掌櫃的貼身夥計。”
說話的工夫,轎車已經在大盛川茶葉加工廠門口停下,閔掌櫃突然想起什麼,他拉著正要下車的賈掌櫃衣袖說:“等等!……我想起來瞭。這個古掌櫃我確實有印象。”
“怎麼個印象呢,”賈掌櫃說,“你常年守著漢口的茶葉加工廠,古掌櫃他一直是在蒙古草原的駝道上闖蕩。”
“我在很早很早以前到歸化城總號的時候看到過古海,”閔掌櫃極力在記憶中搜索著,“大概有十二三年瞭吧,那時候古海在大掌櫃王廷相身邊做貼身夥計,還是個孩子。個子很高,很瘦。”
“十多年也真是太久瞭!”
“是太久瞭,後來我雖然沒見再過古掌櫃本人,可我聽人說起過他!”
“難道說漢口也會有熟悉古掌櫃的人?”
“您說對瞭!這個熟悉古海的人還是個俄國人呢。”
“俄國人?”賈晉陽更加奇怪瞭,“這是怎麼回事呢?”
“古海一個俄羅斯好朋友,名叫米契訶·康達科夫,是莫斯科茶葉加工廠的經理。”
“哦,莫斯科公司,我倒是知道,那是我們大盛魁的老相與。”賈晉陽壓低聲音說,“那六臺蒸汽壓茶機就是莫斯科公司幫助我們搞的。壓茶機在俄羅斯是禁運物資!”
“我知道,在漢口許多中國商號見我們大盛川安裝蒸汽壓茶機都很羨慕,許多人想盡辦法打聽呢!”
“這就對上號瞭,”賈晉陽說,“壓茶機的事最初隻有去世的王大掌櫃和大先生王福林知道,是大掌櫃直接安排的。你知道嗎?把壓茶機從俄羅斯運回國的人正是古海!”
“哦,這就對瞭!怪不得米契訶經理打聽古海呢。他說古海流落西伯利亞的時候曾經在他的公司做過事。”
“他倆是在喀爾喀草原上認識的,那時候古海在烏裡雅蘇臺分莊做事。”
“真是一個傳奇的故事……請下車吧,賈掌櫃!”
閔掌櫃跳下車隨手把墊腳凳擺好,同時伸出一隻手扶著賈掌櫃。賈晉陽和閔掌櫃一起走回工廠的辦公室,一路走著關於古海的話題並沒有中斷。閔掌櫃說:“古海這個俄羅斯朋友真的是太仗義瞭!六臺蒸汽壓茶機運到,沒有一個人懂得蒸汽機,我們手裡隻一張手繪的草圖,給誰看都看不懂……”
“這倒也是的。”
“不僅是看不懂圖紙,咱大盛川幾個老工人還想不通,他們眷戀手工機器,反對安裝蒸汽機。單是打通幾個老工人的思想就耗費瞭我半個月的寶貴時光……最後我才想到莫斯科公司。”
“你找米契訶幫忙瞭?”
“哪裡呀!”閔掌櫃說,“當我到莫斯科公司的茶葉加工廠一問,米契訶人還在西伯利亞呢!”
“是嗎?”
“好在我們是老相與,平素彼此來往就很多,除瞭米契訶在莫斯科公司我還認識不少人。我和副經理說瞭自己的請求,他當即就答應瞭,派瞭兩個俄國技師過來。結果事情很快就搞定!其實蒸汽機操作起來比手工機器更簡單……”
“現在那些老工人怎麼看?”
“還能怎麼看?都說好瞭唄。”閔掌櫃說,“蒸汽機是兩個人操作一臺,每天出三十箱!比手工機器超出兩倍還多。關鍵是工人省勁兒,手工機器幹一天下來人累得要死。”
七
這天上午賈晉陽和閔掌櫃正在辦公室說事,夥計進來報告:“賈掌櫃,有位俄國客人來訪,您見還是不見?”
賈晉陽猶豫著看看閔掌櫃,閔掌櫃扭頭看看坐在旁邊藤椅上、木凳上的人們,他們是大盛魁漢口馬莊、票號、錢莊的掌櫃,都是等待賈掌櫃接見的。賈掌櫃到達漢口就一頭紮在瞭茶葉加工廠,為的是節省時間,有關其他莊口的事務也都在茶廠處理。閔掌櫃見大傢的目光都顯出不耐煩的神情,於是替賈掌櫃答復說:“你請他等等吧。”
夥計扭身離去,一邊走嘴裡嘟嘟囔囔道:“真是沒禮貌,到別人的地界進瞭大門連馬都不下……耍什麼派兒。”
“等等!……”閔掌櫃又把那夥計喚回來瞭。問道,“你剛才說什麼瞭?”
夥計以為閔掌櫃要責備自己辯解道:“我沒說什麼呀……”
“我好像聽你自言自語,說什麼客人沒禮貌……騎著馬進院子?”
“是啊!這個洋人就是想耍派兒,進院子也不肯下馬。”
閔掌櫃又追瞭一句:“你說客人是騎著馬來的?”
“是啊!”
“是米契訶來瞭!”閔掌櫃眼睛放出亮光,看著賈掌櫃說,“我一定不會猜錯的。”
賈掌櫃和閔掌櫃一起跳起來,奔出瞭屋子。
客人牽著馬韁繩站在大門口,是一位中年的俄羅斯人,中等個子,金黃色的頭發,灰藍色的眼睛。皮膚很白,在鼻梁子周圍散佈著若隱若現的雀斑,孩子般的笑容。自我介紹說:“我是莫斯科公司的……”
閔掌櫃沖上去親熱地和客人握手,用俄語說:“貴客到瞭!歡迎歡迎!……我來介紹,這是新來的坐莊掌櫃賈掌櫃……”
“我叫賈晉陽,是剛剛從歸化城來的。很早以前就聽說過您大名瞭!今日相見真是三生有幸。”
“我還沒有自我介紹,我的名字叫……”
“您不用自我介紹我也知道您是誰,您的名字是米契訶·康達科夫!”
“謝謝!”米契訶詫異道,“您居然還能叫出我的名字。”
“我不但知道您本人的名字,我還能說出您的父親的名字,您父親的全名是阿列克塞耶維奇·康達科夫!”
“真是太奇妙瞭!……”
“不奇怪,在我們大盛魁鋪夥都知道莫斯科公司的老前輩,都知道米契訶的父親康達科夫是我們的老相與。”
“是的,從我父親年輕時起莫斯科公司就和大盛魁公司有合作,說起來有一百年瞭。”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我們的蒸汽壓茶機就是您的父親幫助在俄羅斯購買的。”
米契訶問:“蒸汽壓茶機工作怎麼樣?”
賈晉陽說:“很好很好!”
把客人讓至會客室,兩位掌櫃陪客人聊著。一位身著旗袍的漂亮姑娘在夥計引領下走進來。向客人做個萬福,開始茶藝表演。
“我要報告你一個好消息,”賈掌櫃說,“您很久沒有和古海古掌櫃見面瞭吧?他已經回歸大盛魁瞭!”
米契訶笑著說:“是的,好消息我已經聽說瞭!”
賈掌櫃很奇怪:“噫!這消息您怎麼會知道的?難道說您到歸化城去瞭嗎,還是在哪兒聽說的嗎?”
“哦,不是不是!都不是。這消息是古海親口告訴我的。我和古海經理是在西伯利亞見面的,是上個月剛剛見面的。”
“西伯利亞?”閔掌櫃驚訝地睜大眼睛,“難道說古掌櫃他進入俄羅斯瞭?”
“您猜對瞭……”米契訶把自己的藍眼睛眨巴瞭好幾下,用神秘的口氣說,“……古海經理他是秘密進入的!”
“鬧瞭半天你比我們都清楚啊!”閔掌櫃感嘆地說著,和賈掌櫃交換瞭一下目光。顯然賈掌櫃對古海進入俄羅斯也是感到十分意外。
暖茶、洗茶,茶藝程序一一完成,茶藝姑娘將第一杯香茶捧給客人。米契訶禮貌地接過茶樽,小酌半口在嘴裡含著,半瞇著眼睛專註地品味著。半晌,說道:“這是開春的六安瓜片!”
賈掌櫃和閔掌櫃同時會意地笑著點點頭。
“春天的六安瓜片有清神明目開闊心脾的功效。”米契訶說,“在我們俄羅斯隻有上流社會的人才有機會品嘗到的。”
閔掌櫃介紹說:“還是在米契訶經理手裡六安瓜片才進入俄羅斯市場。”
“現在不少歐洲國傢也開始接受瞭,包括西湖龍井、貴州白毫、武夷山的高山巖茶……我們都有進貨瞭。”
“米契訶經理在致力於開辟歐洲市場。據說好的茶葉隻要是符合他們的口味,他們在購買的時候是不惜金錢的!”
米契訶說:“是的,法國人對西湖龍井更有偏愛。”
賈掌櫃說:“由此可以看出米契訶經理不但對市場有特別的洞察力,同時也是具有開創精神的商人!”
“是的,”閔掌櫃也說,“米契訶經理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其實對於茶葉來說,歐洲是一個潛力很大的市場!”
“閔掌櫃說得對,”米契訶說,“還有好處,中國細茶的價值要比磚茶高得多。我計算過,一公斤頭等西湖龍井要比安化黑磚茶貴十五倍!在運費方面可以節省十五倍……”
“細茶潛力很大,在中國著名的細茶至少有一百種以上。”
說話的工夫就到瞭中午,賈掌櫃和閔掌櫃要留客人用飯。米契訶起身告辭,說:“喝瞭半天茶忘記瞭正事,今天我是來送請帖的。”
“好哇!不知道米契訶經理有什麼喜事?”
“我們莫斯科公司在漢口開設的第二傢茶葉加工廠就要啟動瞭!”米契訶從懷裡掏出請柬遞給閔掌櫃。
“真是可喜可賀!”閔掌櫃看瞭一眼請柬把它交給瞭賈掌櫃。
“我們特別邀請瞭沙皇的太子阿列克賽專程到漢口來剪彩。”
“啊!這可真是不容易啊!”閔掌櫃說,“不知道沙皇的太子是走水路還是旱路到中國來?”
“是走水路,”米契訶說,“兩個月以前就已經從敖德薩港口出發瞭。”
“我們一定前去祝賀!”賈掌櫃展開請柬看著,說,“哦,喜事定在瞭五月十五日。好日子呀!”
“是請瞭中國的風水先生掐算的,黃道吉日。”
“哈哈哈哈!……”賈掌櫃說,“想不到米契訶經理對中國文化如此瞭解!”
閔掌櫃道:“米契訶經理是中國通!”
“過去我隻知道米契訶經理喜愛騎馬,現在才知道你對中國文化也這樣喜愛!”賈掌櫃說,“對瞭,說到騎馬可是有好事來瞭!五月初五漢口傳統的騾馬大會如期舉行,米契訶經理可以在騾馬大會上一展身手!”
“是啊!”閔掌櫃說,“早聽說米契訶經理的騎術瞭!就是無緣目睹。這次可以一飽眼福瞭!”
“我也是遺憾,”米契訶說,“早聽說漢口的騾馬大會熱鬧非凡,總是因為商務繁忙身不由己沒有機緣參加。今年總算是趕上瞭。”
一個星期後,賈晉陽在漢口陪米契訶觀看騾馬大會。所謂騾馬大會其實就是歸化商人在漢口設立的專門出賣馬匹的交易大會。漢口是大盛魁等歸化商人在華中出售馬匹的中心點,同北京是賣羊的中心點一樣。隻是北京的羊莊是大盛魁的小號,漢口的馬莊是它的分莊。
從前,喀爾喀趕到歸化城的馬匹,都交由歸化城北邊一百五十裡地的召河牧場接收,然後將準備在本地上市的馬匹和運往中原內地的馬匹撥開。準備在歸化城出售的由總號的分管掌櫃主持批發;運往漢口的則由漢口分莊接收,編成馬群趕運。每群馬配有若幹馬倌,由一名馬班頭負責帶領,同時還有幾個護群的打手一路隨行。馬匹編群以後,即按照一定路線、日程和序列,登程出發。每到趕馬季節,從歸化城到漢口的路線上,連續二三十天每天都有馬群經過。
馬群到瞭漢口以後,即由設在當地的馬莊接管,然後安排在市上出售。零售的同時,有時也批發給當地的馬販子,邊推銷,邊收款,邊匯兌。俟馬匹售罄,這一次生意即告結束。約定俗成,歸化商號每年往漢口趕運兩次商品馬,騾馬大會也舉辦兩次。一次是五月初五,另一次是十月初五。講的都是中國人的陰歷。
為瞭表示熱情和感謝,賈晉陽在初五日的一早就特意騎瞭一匹馬去莫斯科茶葉加工廠接米契訶。
兩騎兩乘沿著長江堤岸邊的道路走著。面對滔滔的長江水,米契訶感慨道:“真是一條偉大的河!水量充沛。”
“跨過這條江就是我國的南方瞭。”
“是溫暖的地方吧?”
“是,那裡沒有冬季。”
“是適合茶葉生長的地方。”
“對!”
“漢口地處中原要地,是距離歸化城最遠的一個舉辦騾馬大會的城市瞭。漢口在歸化城以南三千裡,它是中原重鎮,交通要沖,所謂八方通衢之地。湖南、湖北、安徽、山東……周圍各個省份的買客都到這裡來買馬。有拉車的、有耕地的、有騎乘的,也有其他用途的。”
“騾馬大會上的馬術表演很有意思。熱鬧!”
“對,我就很喜歡看騾馬大會。”
“我到過你們好幾個舉辦騾馬大會的城市,就是沒有趕上過。”
“舉辦騾馬大會的地方在山西五臺山、潞州府,河北的保定府,河南的漯河,還有就是這湖北的漢口,辦得最大的該數漢口瞭。”
賈晉陽並不愛好騎馬,騾馬大會開始後,在米契訶的盛情邀請下,他也下瞭陣。他對自己的要求並不高:“隻要是不出醜就行。”
漢口騾馬大會,盛況空前。讓漢口人沒想到的是,在走馬比賽時奪得頭彩的竟然是俄羅斯人米契訶。米契訶馬技好得異乎尋常,能讓自己的坐騎按照音樂的拍子跳舞!賈晉陽這才知道米契訶從小就愛好騎馬,而且他的父親就是一個馬背上的高手。米契訶在騾馬大會上出盡瞭風頭,玩得好不開心。
漢口人也開瞭眼!騾馬大會的第三天到場的人超過瞭以往一倍,大盛魁運來的數萬馬匹一銷而空!
五月十五,賈晉陽和閔掌櫃應邀出席瞭莫斯科茶葉公司新的茶葉加工廠的剪彩儀式。他們親眼目睹瞭俄羅斯的皇太子為茶葉加工廠剪彩的情形。這已經是俄國人在漢口開設的第七座茶葉加工廠瞭。
剪彩儀式就在江邊上舉行,場面非常隆重,許多樂手或拿著或抱著許多金光閃閃的樂器。漢口道臺、兩廣總督都親自前來捧場。人們等待著皇太子,賈晉陽作為歸化商界的代表站在歡迎皇太子的人群中。
滾滾長江一瀉而下,寬闊的江面上行駛著各色船隻。有破舊的小帆船、大木船、機帆船,最紮眼的是機器驅動的輪船。船尾拖著濃密的黑煙,汽笛嘹亮。
一艘輪船徐徐靠岸。前呼後擁中,一個面容清瘦的年輕人走下舷梯,踏上踏板,這就是費盡千心萬苦,特意趕到漢口,為俄商茶葉加工廠剪彩的俄國皇太子,他有些稚氣的臉上表現出好奇的神情。向旁邊的人詢問著什麼,笑著。模模糊糊地,賈晉陽看到皇太子的臉上在高挺的鼻子兩邊散佈著一些褐色的雀斑。
顫悠悠的踏板,讓皇太子很是緊張。他白皙的手伸出去把跟隨自己侍衛的手緊緊抓住瞭。
賈晉陽觀察著年輕的皇太子,感到非常奇怪。眼前發生的事情讓他難以置信,以他的經驗,皇太子為一傢商人開設在遙遠異國的工廠來剪彩,簡直就是不可思議!猶如天方夜譚一般。他無法想象,俄國皇太子特意從敖德薩出發,在海上漂泊瞭整整兩個多月……但是,這樣的事情真的就發生在他眼前瞭!
或許是因為下雨的緣故,剪彩的儀式很簡單,前後沒有用一個時辰就結束瞭。所有在場的人全都熱烈鼓掌,賈晉陽也情不自禁地鼓瞭掌。俄國皇太子在許多俄國商人和特地從北京和上海趕到的公使和領事的陪同下到驛館休息。
大雨把人群驅散,整個街道立刻平靜下來。
“你要回馬莊休息嗎?”米契訶走到賈晉陽的跟前。
“不,”賈晉陽說,“我有雨傘。”
賈晉陽打著雨傘陪著米契訶在雨中散步,不知不覺就朝著馬莊的方向去瞭。
“這雨讓我稀罕!”賈晉陽說,“我們歸化那邊難得能遇上這樣好的雨,總是幹旱。”
“所以你特別喜歡雨?”
“對。缺少什麼稀罕什麼,人就是這樣。”
“你說得對,”米契訶說,“就像在我們俄羅斯,對茶葉格外的喜歡,尤其是上流社會,接待客人若是能有好的中國茶給客人端上來,那是很自豪的事呢。對瞭……”米契訶突然想起什麼,問道:“你對我們的皇太子印象怎麼樣?”
“你們的皇太子很年輕,看起來樣子很普通。”
“其實我們的皇帝就是一個普通的人,我們的老皇帝彼得還喜歡做鐵匠活兒呢。”
“我們大清皇帝高高在上,普通人是很難看到的。”
“這就是區別。”
“大清的皇帝在我們國民眼裡不是普通人。”
“是什麼?”
“上天的兒子,是龍的兒子。”
“對瞭,聽說你們的皇帝有七十二個妻子,真有這事嗎?”
“不是妻子,是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子,”賈晉陽說,“你不相信嗎?你們俄羅斯的皇帝有多少個妃子呢?”
“難以想象,我們的皇帝隻有一個妻子。”
兩個人沿著長江的堤壩走著。
賈晉陽說:“如果不是下雨的話,我們騎著馬沿著長江的河堤跑上一遭,豈不快活。”
“下雨又有何妨,”米契訶來瞭情緒,一甩手將手中的雨傘丟瞭出去,“其實,這點小雨正是一種情調呢。”
賈晉陽問道:“你的意思是我們去冒雨騎馬嗎?”
“那當然!”
“好!”
賈晉陽也將手中的雨傘丟瞭出去,兩人笑著,撲向馬群,也沒有來得及給馬備上鞍韉,各自抓瞭一匹光脊梁馬。米契訶一手牽著馬,另一隻手在馬的屁股上使勁拍瞭一下,馬跑起來瞭,米契訶也隨著馬奔跑,雙手在水淋淋的馬背上一按,飛身躍上瞭馬背。
泥水在馬蹄下四處飛濺,沉悶的馬蹄聲越響越遠瞭。
大堤之內,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大水。正值汛期,浩浩蕩蕩的江水從這一岸望不到另一岸。
八
當年臘月,在王福林、史靖仁的主持下執行新改的號規,大盛魁招收瞭十五名財東戶子弟入號學徒。當然,在新招收的學徒當中沒有背景的還是大多數。大盛魁表面看起來還是興興旺旺,但整個歸化商界的慘淡和市面的冷落對它產生的影響也還是不小的。
挨至臘月,適逢一場大雪降臨歸化。鵝毛大雪一連下瞭三日,許多人傢早晨起來連門都推不開,屋門被雪堵上瞭!大雪造成瞭交通阻斷,城外的車進不瞭城裡。沒有糧食,沒有蔬菜。市民、商戶、駝戶十之六七都揭不開鍋瞭。許多人傢沒有瞭生計,啼饑號寒的悲音從很多人傢的院子裡傳出來。
恰克圖和買賣城閉關的影響在歸化城突顯出來瞭!市面上人心惶惶,許多字號都忙於宣佈撤莊、歇業、辭退工人。歸化市面出現瞭前所未見的大蕭條,失業人員劇增。在小南街的人市上,每天都聚集著成千上萬尋找事做的人。面對此情此景,林道臺沒瞭主意,或者說是有主意也扭轉不瞭局勢。一天到晚找他的人不斷,很多都是因為恰克圖和買賣城撤莊沒瞭生計的商號掌櫃,當然大多數是通司商會的商戶。為解決這些人的生計,林道臺是費盡瞭心機,簡直是焦頭爛額。找綏遠將軍請示,奔走於各個商傢,為幫助困難戶渡過難關籌措善款。然而他的努力隻能是杯水車薪,廣大停業商戶的處境還是得不到根本的緩解。商業面臨的重重困難得不到解決,破產的商戶與日俱增。
歸化商界過起瞭群龍無首的日子。大掌櫃去世,不僅給大盛魁本身造成瞭巨大的影響,同時也牽動瞭歸化通司商會。就是說通司商會沒瞭領袖。
通司商會在歸化屬於商界中的中流砥柱,耆老商會還有市面上許許多多的商社行社都在看通司商會的眼色行事呢。林文欽坐不住瞭。市面得維持,社會得穩定,靠的是什麼?在歸化城包括歸化周圍七廳二縣,首先是大盛魁商號和通司商會的配合,要想得到大盛魁的支持首先它自己本身得穩定。現在由於大掌櫃的猝然去世,大盛魁內部因為各種矛盾而動蕩起來,通司商會又是群龍無首。沒瞭通司商會,沒瞭大盛魁,林文欽心裡就沒瞭底。
林文欽決定去找天義德商號!王廷相猝然去世,歸化通司商會會長一職應由天義德大掌櫃李泰代行。
李泰代行會長一職時,通知六十八傢通司商號會首商會。說是六十八傢,其實大蕭條剩下的商號也就是三十傢左右。大傢公推李泰接任歸化城通司商會會長。說起來李泰也捐有四品頂戴,天義德商號又是歸化三大號之一,大傢都沒什麼異議。推舉會長一職包含兩方面的考慮,第一是會長本人所在的商號必須是有影響力、有權威的商號,具體說比如三大號。第二,會長本人得有德行、有威望。這兩條李泰都符合。天義德乃三大號之一,在歸化商界的影響僅次於大盛魁,而且李泰本人的才華是歸化城商界公認的。
可是過瞭不久,人們還是發現,李泰和王廷相遠不是一回事。他可能是一個好買賣人,可是做社會事物需要有的領袖風范他就差王廷相不是一點兩點瞭,甚至可以說幹脆就不在一個檔次上。無論氣魄、智慧還是辦事能力以及號召力,李泰都差王廷相一籌。就說扶危濟困方面的事吧,如今歸化城內的“大炕”和“夢樓當”也不斷有走投無路的商人被抬進去。“大炕”是什麼?大炕是歸化地方特有的慈善設施,是專門收管那些因病因困,無依無靠而倒臥在街頭的人,巡撫按照道臺衙署的指示把這些人送進一座屋子裡。而“夢樓當”也是同類性質的設施,雖說是名堂聽上去頗具浪漫色彩,實則最是恐怖!“夢樓當”是專門存放死人的地方。它把那些倒臥街頭已經死去的人暫時存放在那裡,等待死者的傢屬前來認領。一個“當”字很能說明問題,一旦有死者的傢屬前來認領,得交出一筆不菲的“當”費,也就是說這裡是把人的屍體當作衣物器物加以保存,要收保存費用。
林道臺提醒李泰關註此事,說:“但凡是有通司商會的人走進這兩個地方,作為會長你必須發動商會去解救和認領!這是會長的義務,既是為瞭通司商會的臉面,也是我林道臺個人的臉面。歸化市面上的人都知道,通司商人那是歸化最有錢的人瞭,你們的人都被抬進瞭那些地方,你通司商會顏面何在?要知道這兩個地方是乞丐該去的地方。所以想盡辦法也要把他們從那裡弄出來,哪怕是貼些銀子。”
李泰的表現讓林道臺很是不滿意。李泰發動通司商會各商號參與這個救援活動,可是響應者一點不踴躍,都說自顧不暇。會首是有瞭,但是沒有足夠的感召力和凝聚力,同是會長,在人們的眼裡分量是大不一樣的。李泰自己也覺得沒有底氣。
“大炕”和“夢樓當”成瞭林道臺經常出入的地方。半年的工夫,林道臺從這兩個地方弄出來的通司商會的破落商戶將近二十人!沒傢的幫助安傢,有病的幫助治病。有的人被救助兩次,有的甚至被救助三次。但是俗話說:救急不救窮,你救助得瞭一時,不能救助他一世,說來說去最後總還得自己找謀生的出路。市場蕭條到瞭極點,商機則是渺茫得很,結果是救助來救助去,失業的人卻越來越多,掙紮在死亡線上的人越來越多,落進“大炕”和“夢樓當”的越來越多。
還有那些非通司商會的商人,那些沒瞭營幹的駝夫、馬倌、牙紀,也都抱著一線希望來找林道臺求助。道臺衙署和商會的大門前總是聚集著許多衣衫襤褸的人。倒臥者隨處可見。林道臺害怕瞭,束手無策,找通司商會也沒辦法,對李泰失望之極,便去找大召的達喇嘛想辦法。達喇嘛也隻有一個主意,讓歸化商會動員商號放粥。
李泰帶頭在天義德門前搭起瞭賑災的粥棚,不少商號也跟著在門前搭起瞭粥棚。每天一大早前,來喝粥的人就把商鋪前的道路擁堵瞭。冒著騰騰熱氣的大鍋被饑餓的人群包圍,常常是還沒等小米大麥熬熟就被一搶而空!饑餓的人們就像是瘋瞭似的。粥少人多,打架鬥毆時有發生,直到有一天出瞭人命。說起來也頗為不可思議,就是為瞭爭奪一碗粥,一個婦人竟然把一個老頭打死瞭。是用喝粥的碗砸在瞭頭上,巧的是隻一下就把一個老頭子給砸死瞭。
搶粥出人命後,天義德首先停瞭粥棚。
這一停更要命,饑餓的人們都轉向瞭道臺衙門、二府衙門、土默特衙署,那裡日日被災民包圍。饑餓的災民層層疊疊圍在官府門前,簡直就是人山人海。白天吵鬧聲、喧囂聲、叫罵聲不絕於耳,夜晚他們就睡在官府的門前不肯離開,弄得官府日夜不得安寧。數以萬計的災民圍著道臺衙署吃喝拉撒,弄得道臺衙署周圍臭氣熏天!所有這些讓林道臺惡心、緊張,也讓他感到害怕,他不得不又去找李泰。
天義德總號正值段靖娃在,一看見道臺大人乘坐的藍呢大轎停在院子裡,段靖娃趕忙迎上去替林文欽把轎簾撩起來:“林大人!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不客氣。”林文欽板著臉走進天義德的客廳。
段靖娃又是親自沏茶又是親自上煙,圍著道臺大人團團轉。
“我問你,天義德怎麼就把粥棚隨便給停瞭?”
“大人知道的,”段靖娃解釋說,“因為放粥鬧出人命瞭。”
“你不想想,不放粥會死更多人,會鬧出更多人命!”
“那宗命案子還沒瞭結呢。”
“我還沒審清楚呢。”
“何時才能審得清啊?”
“先別說那宗案子,趕快放粥!”林文欽命令道,“不然我就判你天義德擾亂治安!”
賑災的粥棚重新開啟。但是不管是關閉還是開啟,災民一天到晚就是不肯走。坐落在紮達海河岸邊的天義德商號的大院整天都被災民包圍,攪得李泰連夜裡都不能睡覺。實在是受不瞭瞭,李泰就不想當這個通司商會會長瞭。他想還是把這頂自己戴不動的大帽子退回給大盛魁吧。
擇個日子李泰到大盛魁去瞭。在大盛魁城櫃還沒進小院,看見打裡院出來一個人,定睛一看正是王福林王掌櫃。
李泰隨王福林來到內院小客廳,分賓主落座。
“有什麼吩咐,李大掌櫃請講,不必客氣。”
“這個……”
“不必客氣。”
“我想,歸化通司商會會長的事還是你們大盛魁出人當吧……”
“您不是當得好好的嗎。”
“好?哼……”李泰苦笑道,“唉,真是一言難盡!”
其實就是李泰不說,關於通司商會所處的困境王福林也清楚得很。放到以前,這會長本來是要爭來爭去的,如今今非昔比。大盛魁現有的掌櫃們也未必有誰能強過李泰。王福林便勸慰道:“當今,歸化商界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沒有瞭大盛魁的王大掌櫃,論威望論能力能夠領軍的也隻有你李大掌櫃瞭!何必為難我們,大盛魁今非昔比,別的字號就更不要說瞭。沒有人敢擔起這副擔子。”
結果可想而知,通司商會會長的職務李泰是推脫不掉瞭。
有必要說說天義德商號瞭。天義德是歸化通司商號中實力最為強大的三大號之一,它的成立比大盛魁稍晚幾年,但是也有一百幾十年的歷史瞭。它的財東結構較比大盛魁要復雜得多,它除瞭三姓創始人郭姓、范姓和馬姓各有一股外,後來又吸引元盛德加人二股。以後在李泰的手裡又有庫倫的活佛雅克圪森加入二股,總共有七個財股。最初也是人力合夥,它的資金周轉,主要也是依靠多年積累的公存來活動。
李泰是個改革傢,他主持天義德有三大創新舉措,最重要的是他吸引瞭庫倫的活佛雅克圪森入股;第二是允許非晉籍的人士和工人入股;第三打破兩百年來歸化通司行的老規矩——不允許鋪夥攜帶傢眷,從他這兒開始,允許在字號萬金賬上頂瞭生意的掌櫃在歸化安傢。
會長一職推脫不掉,李泰勉為其難,挺起來去做會長該做的事情。他硬著頭皮通知歸化各通司商號開會議事。都快中午瞭陸陸續續才到瞭不到二十傢。一開始會議開得索然無味,研究賑災事宜,除瞭放粥也沒有別的辦法。說到那些破產的商戶,大夥說,要想救他們先得救蕭條的市場,商人商戶的出路就是市場與商機。於是話題就又提到重新上書朝廷,請求允許開放假道俄羅斯做生意的事。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向政府要對外貿易的政策。這個話題讓會議又熱烈起來。可這話重復瞭幾十年瞭,跟沒說一樣。眼看著俄羅斯商人和其他外商快把中國的市場都搶占完瞭,朝廷還不松動,還不允許中國商人光明正大地打到俄羅斯去,逼得中國商人還是靠做暗房子,出瞭事還要坐大牢甚至砍腦殼。
最後李泰說:“好,咱們重新上書朝廷!呼籲請願!放我們到俄羅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