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3 第三章

古海在出任大盛魁掌櫃分管駝道事務以後,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毛爾古沁大峽谷的東口又修蓋瞭一座規模宏偉的關帝廟。這件事得到瞭總號大掌櫃盛禎的允諾,盛大掌櫃從總號一次撥出四萬兩白銀給古海,支持他在毛爾古沁峽谷修建關帝廟。盛掌櫃說:“駝運競爭顯示出越來越激烈的跡象,而掌握瞭毛爾古沁峽谷就是掌握瞭駝道的鑰匙。我們必須把這篇文章做足瞭!不能給外人插足的餘地……”

整個一個夏天,古海駐紮在毛爾古沁大峽谷東口,親自監督廟宇的施工。而召河的住持銀海達喇嘛攜三十二名徒弟和一個龐大的佛教樂隊,為未建成的關帝廟念經奏樂、求佛祈福。將近三個多月的時間裡,毛爾古沁峽谷谷口香煙繚繞,佛樂轟鳴,神秘莊穆的氣氛讓人肅然起敬!

搬運磚瓦沙石的駝隊、馬車絡繹不絕。古海借鑒從前王鍋頭羊搬磚的辦法,靈機一動召來三十名羊倌,全都是有經驗的羊把式!安排他們每人驅趕五千羊往工地運磚瓦!用的全都是強壯的二歲口的羯羊。從二百裡外的磚瓦燒制場搬運磚瓦!給每隻羊身上背六塊磚或瓦!羊群浩浩蕩蕩地在草原上移動,沒有出半個月時間工地所需要的磚和瓦就全部運到位瞭。羊搬磚的奇聞很快就傳開來,市面上都傳說古海不是一般人物,他的事確是有神佛相佑,是凡人不能比擬的。

草原上特殊的氣候留給古海施工的時間隻有三個半月左右,一過立秋西伯利亞的寒流就會隨時襲擊草原,到那時氣溫驟降一切工程全都不能進行。

不僅是時間緊張,資金也不充足,總號撥給的四萬兩白銀其實隻夠工程的一半還不到,其餘缺口都要靠古海自己想方設法去籌措。整個歸化商界處於滑坡的逆勢,全歸化的中國商號大都在賠累中勉力支撐。大盛魁也逃不脫厄運。盛掌櫃在和古海商量毛爾古沁建廟工程的時候,也把王福林請來。盛掌櫃對古海說:“王大先生也在這兒,我給你交底吧,已經是連著三年瞭,咱大盛魁二十六個分莊差不多都沒有什麼贏利!我們維持表面的繁榮靠的是從過去的公存裡提取現銀!你知道坐吃山空啊!……”

“是啊!大掌櫃決定拿出四萬兩銀子給你建廟,這實是不容易啊!”

“吐血啦!”

“實在是因為毛爾古沁意義重大!”

……

所以古海是一邊籌備組織施工,一邊派人四處放出輿論:古海之所以能夠闖通毛爾古沁大峽谷是有神佛保佑!除瞭古海,除瞭大盛魁任誰也休想走通毛爾古沁大峽谷!

外人隻知道古海在修建廟宇,不知道他指揮的駝隊正在一列接一列地穿越毛爾古沁峽谷。駝幫生意的紅火,無疑也成就瞭古海。手裡掌握瞭毛爾古沁秘密,大盛魁的駝隊在古海的帶領下在駝運行占盡瞭先機!在一片頹勢中,大盛魁的駝運業以及毛爾古沁峽谷給大盛魁帶來新的財源。商場上的原則賺瞭錢就是本事!

由此古海在大盛魁商號也就越來越被人們所看重。古海少說話不張揚,可是影響卻是一日日地擴大,地位卻是一日日地提高。

但是古海回歸大盛魁以後的道路並不平坦,雖然說是他人已經住到瞭大盛魁城櫃的院子裡,身上也有掌櫃的名號,但是“白丁”的身份讓他在字號掌櫃中間顯得很是另類。因為大盛魁在職的主要掌櫃頭上大小都有一頂買來來的官帽,或八品或四品大小不等。他明白這是字號有意對他進行的限制。限制的另一個標志就在萬金賬簿上古海的名字下也還沒有標上一個“己”字。

財東會議召開前後,在財東中間、在掌櫃子中間,關於古海的負面傳聞就不脛而走。不利的傳聞大致有三個方面:其一是說古海欺世盜名。說古海在自己的身份未曾確定前就以大盛魁掌櫃名義出現,到處活動。其二,招搖鄉裡。指古海傢大興土木。其三是,買名馬,玩走馬。不惜重金購買名馬,極盡奢華。

這些負面的傳聞給古海回歸大盛魁以後的道路蒙上瞭陰影,古海成為一個頗有爭議的人物。有一種輿論在大盛魁內部尤其是財東中間悄悄傳播:古海其人目無法度,會給大盛魁帶來麻煩和災難!

大廟建成之後盛禎大掌櫃親自前往毛爾古沁,視察瞭山口和周邊的環境,對新建成的廟宇十分滿意。舉行瞭盛大的開光儀式。開光儀式由普會寺的達喇嘛銀海主持。

古海向大掌櫃盛禎匯報駝道上的情形。聽瞭古海的匯報,盛掌櫃很感寬慰。這些日子壞消息一件接一件讓他這個大盛魁新的當傢人備感壓力!今天聽到古海說駝道上倒還算穩定,盛掌櫃臉上難得地現出瞭笑容:“好,你好好把駝道上的事務管好!都說是天底下沒有大盛魁不做的買賣,可是說到底我們大盛魁就是一傢駝商,就是一傢茶商。隻要駝道上的優勢能夠保得住,隻要這茶葉之路能夠暢通,咱就心裡有底氣。”

自此以後,凡是經過毛爾古沁的駝隊,在走進山口之前都要到新建成的大廟裡燒香禱告!要由銀海達喇嘛派出的專門管理大廟的喇嘛帶領。要由喇嘛念經做法。這一套神秘的程序都是由古海和他的把兄弟銀海達喇嘛商定的。帶領駝隊穿越峽谷的是一名古海指定的專職的領房人負責,任何人不得染指!

毛爾古沁的關帝廟舉行開光儀式之後,古海隨銀海達喇嘛回到瞭普會寺。將近半個月的時間裡,古海和銀海達喇嘛日夜廝守,除瞭晚上睡覺都在一起!喝茶、吃飯、散步……不停地說著什麼。有時候連貼身的夥計靖安也不在跟前。古海在做什麼?他在打召河牧場的主意!古海在召河牧場上發現瞭新的商機。

召河牧場位置在歸化城北一百六十裡地的地方。是一片東西八十裡,南北六十裡的優質牧場,一條水量充沛的河流由西而東橫穿而過,滋養著牧場。召河牧場在這個八方通衢之地,一年四季都存有數量龐大的牛、馬、駱駝、羊,人們把它稱為取之不盡的“聚寶盆”。同時召河還被歸化商人視為歸化的後院。

召河牧場還是駝道的樞紐,它既是橋梁也是門戶,駝道從這裡向北分別通往庫倫、恰克圖;向西北通往烏裡雅蘇臺、科佈多。召河不暢則駝路受阻,駝道受阻,則囤積在歸化城堆積如山的貨物,擱置在貨棧裡不能運輸出去,同時新疆、喀爾喀草原以及來自俄羅斯等地的皮毛、糧食和牲畜就回不到內地。

要論這片草原的歸屬,它是普會寺的廟產。所以古海打召河牧場的主意必須得和普會寺的主持銀海達喇嘛商量。往常召廟不拿草場太當回事,隻要給少許的銀兩,誰傢的牲畜都可以在它的草場上放牧,這是許多年自然形成的規矩。召廟自己的廟產當中還有數以萬計的羊群和馬群,也都在這片草原上放牧。各傢商號從喀爾喀趕運回來的羊和馬在這裡聚集,等待買主。或者養起膘以後繼續往北京和南方趕運。毋庸諱言,歸化城無論如何是養不下數十萬隻羊和馬。就是說召河是歸化商號的商品畜基地,或者說是歸化城的後院。一般來自北京、華北的羊販子和馬販子,歸化人稱羊馬客人,他們都是住在歸化到召河草原來看貨。

古海清楚召河牧場的重要。召河是駝道的咽喉要地,召河的繁榮也出自這個原因。他想重新振興大盛魁,必然要從召河開始。

為召河牧場的事古海是晝思夜想!感覺告訴他誰掌控瞭召河牧場誰就能掌控整個駝道。經過一番慎重的思考,古海把自己的設想向大掌櫃盛禎做瞭匯報。

他說:“盛大掌櫃!我有一個建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有話你就說,不必顧慮。”

“我想,我們是否該在召河建立一個新的莊口?”

“什麼意思,你把話說明白。”

“我的意思我們是否把召河牧場買下……”

“召河牧場當然重要,據為己有當然好!”盛禎聽瞭猶豫不決,他說,“可是時機不大對啊!眼下正是頹勢之下,各傢商號都是紛紛撤莊撤資,在這種時候我們花銀子買下召河牧場,這不是逆潮流而動嗎?”

“頹勢不假,但是頹勢非定勢,它是可以變化的。”

“風險太大啊!”

“可是大掌櫃您要知道,召河乃駝道之咽喉!是歸化的北大門,隻要是駝道不廢,召河就最重要!再者說現在駝運競爭越來越激烈,將來誰占據召河誰占據主動。”

盛掌櫃沉吟好久說:“事關重大,我看把靖仁和福林找來一起商量吧。”

當下派夥計請來王福林和史靖仁,盛掌櫃把古海的建議說與二位。王福林表示持謹慎態度。他問古海:“在召河新建一個莊口再買下牧場恐怕沒有十幾萬兩銀子辦不成吧?”

“我算過瞭,總投資得十八萬兩銀子。”

“……我以為此事不可行!”王福林立刻就明確表態瞭,“依眼下的商場情勢,整個歸化商界,包括整個喀爾喀草原大傢全都是收縮!撤號的撤號,撤莊的撤莊,頹勢如朝。不能想象這種時候還有誰會擴大經營,增加莊口顯然是不識時務!……”

“是啊!”盛掌櫃插言道,“是違反常理的。再說瞭我們已經在毛爾古沁大廟身上花掉瞭整整四萬兩白銀。”

讓古海感到欣慰的是史靖仁沒有反對他的設想。史靖仁說:“我看古掌櫃的想法還是有道理……我們可以再議。”

結果四個人一個人主張,兩人反對,一個不置可否。四個人各自喝茶、抽煙,場面上形成瞭僵局。

古海知道自己的位置和身份,再沒為自己的建議多說什麼話,隻把目光投向盛掌櫃。他知道自己剛剛復號。最好是兢兢業業做事,少說話多做事。

盛掌櫃說:“此事以後再議吧。”

古海的建議被擱置起來。在總號隻待瞭三天就又到草原上去瞭,沿著駝道整頓沿途梢林,視察水草情勢,他需要做的事情很多。

盡管頹勢如山,在歸化還是有一個行業沒有受到影響,這就是歸化的駝運行。說起來歸化駝運行不但沒有受什麼影響,反而愈加顯得活躍瞭。主要原因是俄羅斯商人長驅直入進入中國內地采買茶貨,設場建棧。同時他們也介入瞭駝運領域,自己雇請駝隊運輸茶貨。這樣一來,俄商即與華商在駝運領域形成激烈的競爭。競爭愈是激烈,駝運行的生意就愈是紅火。眼看著水漲船高,運費節節攀升,經營茶葉的商號在成本上又有增加!壓力越來越大。不管是中國商人的貨,還是俄羅斯商人的貨,總之需要駝幫運送的茶葉是越來越多瞭,其總量是在增加,而且是大幅度地增加!就是說駝幫的業務充足。一些駝幫受雇於洋商,中國商人歇業,俄羅斯商人的買賣卻是越來越紅火。

好在大盛魁擁有自己的駝隊,所以在運費方面暫時還沒有遭到什麼損失。再加上獨自享有毛爾古沁峽谷帶來的便捷,可謂是占盡好處。

大盛魁獨自占有毛爾古沁峽谷的便捷,當然受人註意,也受人嫉妒。古海回歸大盛魁使爭搶這個秘密的喧囂沉寂下來。但是並沒有讓同業的人們就此死心。歸化的許多商號仍然在千方百計探詢毛爾古沁峽谷的秘密,有的也是試圖找到別的途徑。誰都明白時間就是金錢!毛爾古沁峽谷能夠使前往西伯利亞的駝運縮短半個月甚至二十天的時間,就是在不用費力地給大盛魁掙錢。

自打古海復歸大盛魁以後,貼蔑兒拜興的弟兄們就很難看見他瞭。人雖難以見得著,但是關於他的消息聽到卻是不少。差不多每天都有關於古海的消息傳進貼蔑兒拜興人的耳朵裡,一會兒說古海回歸大盛魁受到阻礙,大盛魁部分財東和掌櫃不同意他的復號。一會兒又有消息流傳開,說是古海要求做大盛魁的大掌櫃,不一而足!傳播最廣的是,古海以毛爾古沁峽谷之秘密作為獻禮,換取瞭他回歸大盛魁。最是在市面上傳得沸沸揚揚的,是古海在毛爾古沁峽谷修建大廟的事。居然有自稱是參與建廟工程的工匠說,古海請銀海達喇嘛念經,為大廟開光的時候有神靈現身瞭!是他親眼目睹的,是一個長髯白眉的高僧!說的人信誓旦旦……這些傳聞也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每天黃昏在村西的牧場上,在村子北面的關帝廟前,那些牧駝的人、那些無所事事的長者,大傢議論的中心就是海九年回歸大盛魁的事。

海九年離開貼蔑兒拜興以後,刁三萬的傢差不多成瞭信息來源的中心。人們驚奇地發現,在貼蔑兒拜興古海的追隨者中間,除瞭死去的王鍋頭之外就數刁三萬在古海的身上學到瞭真東西。刁三萬學習古海最大的成果就是把自己由一個小型的駝戶掌櫃變成瞭商人。

古海雖然離開瞭貼蔑兒拜興村當上瞭大盛魁的掌櫃,但是這裡的人仍舊習慣叫他海九年。

“也不知道海九年現在做什麼呢。”

“能做什麼?人傢如今是大盛魁的掌櫃,整天吃香的喝辣的。”

“恐怕沒你說的沒那麼輕松吧?我前些日子看見海九年瞭,是在召河以北的駝道上看見他的。人瘦瞭許多,衣服穿得也和過去沒什麼兩樣。騎著一峰駱駝在駝道上跋涉呢,身邊隻有那個名叫靖安的小夥計,看樣子日子過得並不隨心。”

“他資格不行,在大盛魁隻是一個受人調遣的角色。”

“據說連個‘己’字也沒爭到呢。”

“當時我就問他瞭:‘你在駝道上溜達什麼勁兒呢?難道說你拉駱駝還沒有拉夠嗎?’海九年回答說:‘我是在視察駝道呢。打算建立一個新的駝場。’我問他是為大盛魁建嗎?他說:‘當然是瞭!’……”

“古海是分管駝道事務的掌櫃。”

“原來是幹這個呀!比夥計強不瞭多少。我以為他是整天坐在暖暖和和的賬房裡打算盤呢!風吹不著,日曬不著的。”

“人傢排擠他。”

“空有一個掌櫃的身份,窩囊死瞭!”

“大盛魁也不是鐵板一塊,排擠海九年的隻是那些財東戶掌櫃,比如史靖仁。大部分掌櫃們還是同情海九年的遭遇,都知道他是受瞭冤枉。”

“不說他不說他瞭,他和咱貼蔑兒拜興沒啥關系瞭……”

但是海九年像鉆進貼蔑兒拜興人的腦袋裡瞭,想摳也摳不出去。歷經九年的共同生活,海九年把一種商業的基因播撒在瞭貼蔑兒拜興的駝戶中間,它已經在許多人的頭腦裡生瞭根。於是貼蔑兒拜興人的思想出現瞭混亂,他們的思維方式在悄然間發生著變化。過去當他們看到一隻羊的時候想的是如何吃掉它然後把羊皮和羊骨頭賣掉,現在則是想如何把這一隻羊養起來讓它變成兩隻、三隻甚至更多,從中賺取利潤。刁三萬就不再甘心安安分分地養駱駝,也想著做生意輕松地掙錢瞭,他對村人說:“要想掙大錢還是得做買賣!”

有人說:“你也想學海九年?”

“有什麼不可以?”

“還是老老實實養你的駱駝吧,多生幾個駱駝兒子,就發財瞭。”

“那也隻能發小財。”

“你想要掙多少銀子算是夠?”

“出傢人不愛財——多多益善!”

“你還得有那個福分才行。”

刁三萬不聽別人勸阻,開始做生意瞭。他帶領自己的眾多兒子搞起瞭羸羊收購的買賣。從早春開始,刁傢父子就守在京羊道上,在路邊搭起一個帳篷收購羸羊。後來忙不過來,連麻三嬸也到臨時的帳篷裡睡覺瞭,收購瞭二百多隻掉隊的瘦弱的羊。二百多隻羸羊當中大部分還不是花錢買的,而是用舊羊皮換下來的,成本極低。刁傢人開始飼養羊群瞭,忙得昏天黑地。刁三萬的生活發生瞭很大的變化,他過起瞭牧羊人的生活。就連駝隊走外路的時候,他也不出門瞭,把自己傢的駱駝委托給瞭別人。待到秋天這些贏羊大部分就被出賣瞭,真的發瞭一筆財。刁三萬把過去海九年曾經上演的故事成功地重新演繹瞭一遍。贏羊長大瞭,瘦羊育肥瞭,可是人卻累瘦瞭,但是人再瘦刁三萬也是高興的。他說:“人算啥,隻要是我的趴羊能夠養肥瞭,心裡也是暢快的!”

賺瞭銀子還不過癮,刁三萬幹脆扯起旗號成立瞭一傢商號,叫“三萬昌”,專門經營贏羊。“三萬昌”的招牌就掛在刁傢院子大門的門楣上,看上去有些不倫不類,但是日子長瞭也管用,逐漸有買賣羊的人尋到刁三萬傢的院子裡來做生意瞭。他的兒子們也長大瞭,大虎十五、二虎都十二歲瞭,個頭很高,就是像他們的爹一樣瘦,但是都很有力氣,都能獨自捉一隻成熟的羯羊。其餘三個兒子還小,但是不肯示弱,也常常跟在父親的身邊幹些力所能及的活計。刁三萬覺得自個兒人強馬壯,傢業興旺瞭。

刁三萬帶領他的兒子們專心收購和經營贏羊,後來還搞起瞭羊的繁殖。不到兩年居然發展到一千七百多隻!擁有一千七百隻羊和擁有百十來峰駱駝感覺完全不一樣,刁三萬第一次體會到瞭做財主的感覺。美!做瞭財主的刁三萬洋洋自得,常常和人回憶過去的故事。講述他和海九年之間的情誼,說是海九年如何做他傢的長工,他又如何善待海九年。每次和人聊天他都有兩句最重要的話:“我做生意可是學著海九年的樣子來的,是照葫蘆畫瓢!”

刁三萬說這些事的時候,如果二鬥子在場就會堅決阻止他:“你少說這些事吧!”

“為什麼不能說?”

“不好。”

“怪事瞭,”刁三萬叫起來,“我自己的事有什麼不可以說的?”

“事情不是像你說的,”二鬥子說,“想當初你對海九年並沒有這樣好!”

但是俗話說得好:不走的路還走三遭呢。不久在陰山以北的召河草原上刁三萬意外地和古海相遇瞭。

刁三萬要把自己的買賣發展到陰山以北的召河牧場。他知道在從喀爾喀草原來的大股羊群,也不管是哪傢商號的,全都要在召河一帶的牧場停留。召河是京羊道上的一大站!從外路回來的各路羊群、馬群幾乎無一例外地都要在召河停留休整,等待養好膘情以後再長途跋涉運往北京和其他地方的市場。在那裡收買贏羊是很容易的事。刁三萬帶領著三個兒子上路瞭,他們趕著一輛大車拉著帳篷翻越大青山,進入到召河牧場。

普會寺建築在牧場上一座小山的前面,在山與寺之間橫貫著一條河流,因為召廟而稱為召河,這就是著名的召河牧場瞭。

上午,刁三萬帶領三個兒子來到普會寺西邊一裡地的地方,在召河邊兒上他們紮起瞭帳篷。刁三萬親手把木制的“三萬昌”的招牌掛在帳篷的門楣上。這就是“三萬昌”商號收購贏羊的點瞭!在帳篷門前壘起一個臨時的鍋灶,把帶來的七口大鍋安置在大灶上。牛糞火燒起來,大鐵鍋裡的水很快就噝叫起來。父子四人都知道用不瞭多久,大鐵鍋裡就會有香噴噴的羊肉燉著瞭。刁三萬安頓兩個小兒子照看著帳篷,他自己和大兒子騎瞭馬順著河沿兒往召河的上遊去瞭。

也就過瞭半天的工夫,刁三萬父子返回來瞭,他們的身後跟瞭十好幾隻瘦弱的羊,搖搖擺擺地走著。刁三萬把搭在馬背上的一隻死羊丟下去:“二虎——趕快給羊放血,把羊皮剝掉。”

二虎應著父親的吩咐用尖刀把羊皮挑開,然後用牙齒把尖刀叼著,一邊動手剝羊皮,一邊說:“爹,這羊還熱著呢!”

“當然熱著呢,”刁三萬說著跨下馬,“我剛收來的時候它還能走路呢,走著走著就跌倒瞭。說話的工夫就咽氣瞭……不然我還舍不得吃它呢。”

刁三萬盤腿坐在帳篷的門前,點著煙袋抽著,看著兒子們把收來的贏羊趕進瞭用紅柳紮起的羊柵內。

好日子過瞭三天。這天下午,刁三萬盤腿坐在帳篷門前的草地上抽煙,看著三個兒子忙碌。

“爹爹!到底是召河牧場啊……”三虎隨著兩個哥哥一邊把放牧出去的羊往臨時紮起的羊圈裡趕,一邊說,“才三天的工夫我們就收瞭七十多隻羊瞭!”

“那是,”刁三萬高興地應著,“要不人們咋能把召河叫做金銀河,把召河牧場叫金銀灘呢!”

二虎感慨說:“咱真是來對瞭!”

“不錯……”

這時候,刁三萬一扭臉看見有兩個騎馬的人朝著自己這邊過來瞭。逆著陽光刁三萬沒看清楚兩個騎馬的人,待他們走近瞭才發現是兩個喇嘛。都穿著醬色的長袍,為瞭騎馬方便都把袍襟掖到腰帶上去瞭。

“掌櫃的發財!”兩個喇嘛一邊下馬一邊和刁三萬打招呼。

“小師傅辛苦!”刁三萬應著也沒有從草地起身,繼續抽著煙,斜著眼睛望著來人,心裡不明白這倆喇嘛是為什麼到這裡來。

倆喇嘛雙手合十對刁三萬施禮,其中年長一點的喇嘛說:“敢問掌櫃的尊姓大名?”

刁三萬拿煙袋朝身後的帳篷上的招牌指指,頭也不回地答道:“三萬昌商號。”

“我們是請教掌櫃的尊姓大名。”

“免貴姓刁,刁三萬。”

“刁掌櫃的,”年長的喇嘛正言正色道,“您不能在這裡收購贏羊。”

另一個喇嘛朝著刁三萬的三個兒子說:“麻煩三位夥計,你們也不能在這裡放牧你們的羊群。”

“為什麼?”刁三萬翻起白眼珠看著喇嘛說,“他們不是夥計!他們都是三萬昌商號的掌櫃!那是大掌櫃、二掌櫃、三掌櫃……”

“不為什麼,整個召河牧場都已經被‘鴻記’商號買下瞭。”

“我知道,可是這關你們喇嘛什麼事?”

“我們是商寺一傢。”

“這麼說召河牧場既是普會寺的,也是‘鴻記’商號的瞭?”

年輕喇嘛回答說:“刁掌櫃說對瞭!現在召河牧場是我們寺廟和‘鴻記’商號共同擁有的私傢牧場。”

“既然是‘鴻記’的買賣,那就好說瞭。我們是一傢人瞭!”刁三萬說,“我問你們,‘鴻記’的掌櫃是誰?”

“‘鴻記’的大掌櫃是古海。”

“是古海不錯吧?”

“是古海掌櫃。”一個喇嘛問,“刁掌櫃您認識我們古掌櫃?”

“豈止是認識,”刁三萬說,“過去古掌櫃曾經是我刁傢門下的長工!”

刁三萬的話把兩個喇嘛驚得都睜大瞭眼睛,年長的喇嘛說:“刁掌櫃您不能和我們開這種玩笑……我們是在說正經事情呢!”

“開什麼玩笑?”刁大虎插言道,“你們古掌櫃在我傢做工的時候,管我爹爹叫幹爹呢!我叫他哥哥。不信你們去問他本人。”

年長的喇嘛說:“既然是這樣,那事情就更好辦瞭。”

“這就對瞭,就是見瞭你們古掌櫃他也會賣個面子給我刁三萬的……”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年紀大一點的喇嘛說,“刁掌櫃您誤會瞭我的意思瞭!我是說既然您和我們古掌櫃相熟,您就應該懂得商界的規矩。自動離開吧,不要讓我們為難。”

由此一場沖突不可避免就爆發瞭。

“放屁!”刁三萬像彈簧似的從地上跳瞭起來,“你們兩個小禿驢竟敢來攆我刁三萬?!”

刁三萬動瞭怒,三個兒子呼啦啦都圍上瞭,場面立刻緊張起來。

倆喇嘛一起向後退瞭兩步,雙手合十,一個警告道:“休得無理!”另一個念叨道:“阿彌陀佛!……”

刁三萬張開胳膊攔住兒子們,把語氣放和緩瞭對倆喇嘛說:“去!把你們古掌櫃叫來。”

“你以為你是誰?就這麼一點小事也要見我們古掌櫃?!”年輕喇嘛說,“你也太不拿我們古掌櫃當回事瞭吧?”

“見不到古掌櫃我就是不走!”刁三萬好似牛頂墻——毫不讓步。

兩個喇嘛互相咬著耳朵嘀咕瞭幾句,年輕小的留下,年紀大一點的那個翻上馬背走瞭。沒過半個時辰,古掌櫃真的就來瞭!遠遠地刁三萬看見兩騎兩乘朝這裡過來,他立刻從草地上站起來。古海來瞭,身著灰色的府綢長袍,頭戴黑色瓜殼帽,那帽子的額頭還鑲瞭一顆綠色寶石,閃閃發光。座下騎的還是一匹毛皮油光鋥亮的青驄馬。還未等古海下馬,刁三萬即迎上去問候道:“啊!原來真的是古大掌櫃親自到瞭!”

“真的是刁掌櫃嗎?”還離得老遠呢,古海在馬上喊道,“久違瞭!”

“怎麼不是我呢……”刁三萬激動地跑起來,迎向古海。

古海翻身下馬,一邊向刁三萬抱拳施禮。古海隨手要把馬韁繩交給身邊年輕的喇嘛,半道裡卻被刁三萬把韁繩接過去瞭。刁三萬說:“這拉馬拽鐙的事就讓我來吧。”

“啊哈!真的是刁掌櫃,一晃有好久不見瞭。你是從貼蔑兒拜興村子裡來的嗎?”

“是從村子裡來的。”

“先到我的帳篷裡喝碗茶!”刁三萬引導著把手裡的馬韁繩交給自己的大兒子刁大虎瞭。古海也不推卻,跟著刁三萬走進瞭帳篷。

兩個喇嘛站在帳篷外面交流著各自的感想:“想不到這個刁掌櫃還真的認識古掌櫃呢!”

“是沒撒謊。”年紀大的喇嘛說,“不過我看刁掌櫃他也不要高興得太早瞭,他要在這裡收購羸羊還得等古掌櫃一句話。”

帳篷內,刁三萬殷勤地把一碗奶茶端給古海:“古掌櫃啊,你一走可是省心瞭,可是你知道嗎?貼蔑兒拜興的掌櫃子們想你哩!傢傢戶戶黑裡白天都在念叨你哩!怎麼也該回去看看啊!”

“忙啊,身不由己。”古海喝著奶茶說,“哎!你怎麼跑到召河來瞭?還帶著三個‘老虎’。”

“如今我在收購羸羊呢。我是在學你的樣子,也想做生意,在駝道旁輕松賺幾個錢。”

“古掌櫃,你可是做大發瞭!買賣做到召河來瞭?”

刁三萬的三個兒子都笑呵呵地圍過來,爭著搶著給古海裝煙袋、點煙。

“刁掌櫃!咱們長話短說就不要再囉嗦瞭。這兒的事情我都知道瞭。”古海說,“我給你三天時間,時候一到你就帶著你的兒子們和你收來的羊群離開吧。”

“這就是你古掌櫃給我的面子?”刁三萬沉下瞭臉。

“是的,三天。”古海一本正經地說,“我們已經趕走二十多戶收購贏羊的商人瞭。”

“真是這麼回事啊……”

“真是這麼回事。”

“真的不給我面子啊?”

“買賣爭分毫,送人送匹馬!”古海說,“生意歸生意,情誼歸情誼。這是兩碼子事!既然‘鴻記’出大價錢把召河牧場買下瞭,就要行使自己的權利。”

“你的話可是當真?”

古海站起身,準備往帳篷外面走瞭。

“我古海吐口唾沫是個釘,我的話句句當真!”

“當真不給我面子?”

“我說過瞭——情誼歸情誼,生意歸生意!”古海堅決地走出瞭帳篷。

“好!算你姓古的有種!”刁三萬咬牙切齒地說著就爆出粗口瞭,“日他媽媽的!這世道小人就不能得志。你忘記瞭你落難的時候投奔到貼蔑兒拜興,那時候想拉駱駝都沒有人要你!是我刁三萬收留瞭你!”

“我沒忘……”已經走出帳篷的古海頭也不回地說,“但是一碼歸一碼!”

“如今翻臉不認人,你斷我的財路……”

“親兄弟明算賬,現在我們說的是生意。我告訴你,像你這樣的收購羸羊的商戶我已經趕走幾十傢瞭!慈不掌兵,義不掌財。這話你該早就聽說過的。我是在商言商!我要替東傢負責,一二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投進來,我要讓東傢吃到利!”

“我早就聽說過……”刁三萬憤憤地說,“我還聽說過,忘恩負義的人是要遭報應的。你等著……忘恩負義的東西!有一天有我和你算賬的時候。”

古海臉色變得鐵青,牙齒咬得咯吧吧響,但是他還是忍住瞭。古海冷峻的目光註視著刁三萬,後來他把臉扭到一邊去瞭。

古海聽到刁三萬粗暴的喊聲:“你們還愣著幹什麼?!動手把帳篷拆卸掉……”

“我給你三天時間。”古海頭也不回地說,“我說話算話。”

“我不領你的情,我一天也不在瞭!”

古海眼睜睜地看著,刁三萬和他的三個兒子動手把帳篷拆卸,折疊起來。兩個兒子抬著帳篷放到駱駝車的車廂上瞭。刁三萬此番進軍召河總共帶瞭三個兒子、兩輛駱駝車、四匹馬。回去的時候多瞭七十幾隻贏羊,一支小小的隊伍緩緩地移動著,漸漸消失在瞭草原的盡頭。

“鴻記”商號在召河的陡然崛起,一時間成為歸化商界最為關註的事件。盡人皆知,整個北方華商處在一片不可逆轉的頹勢之下,到處是潰退的景象。絕望的情緒彌漫在人們的心頭。但是“鴻記”卻逆勢而動,創立瞭,並且成功瞭!這個商界奇跡為歸化商界提供瞭新的談資,成為人們議論的焦點。

首先是關於“鴻記”的資本形成和大盛魁的關系在市面上更是流傳著許多不同的版本,閃爍著許多神秘和傳奇的色彩。“鴻記”與大盛魁總號的關系給人的感覺撲朔迷離,若明若暗,若即若離。業內許多人都在下功夫研究它,探詢它的秘密。市面上傳說它的股東並不是大盛魁,因為大盛魁總號並沒有出資。有好奇的人向大盛魁的掌櫃們打聽過關於召河的事,得到的答復是:召河牧場與大盛魁無賬面上的往來。

古海的舉動為刁三萬所不能理解,還有更為玄妙的事不僅刁三萬不瞭解不理解,就連歸化商界許多真正的商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呢!原來大盛魁總號並不支持古海開辟召河牧場,原因很簡單,頹勢之中大盛魁的掌櫃們都不主張再有任何投資舉動。

是古海自己另辟途徑一手操縱瞭此事。之所以能夠做成,其中最為關鍵的兩個人物就是古海和大盛魁小號北京京羊莊協盛昌的大掌櫃秦越。古海的策劃在盛掌櫃、王福林那裡遭遇阻攔,情緒很是沮喪。回到召河,恰遇秦越在召河牧場挑選羊群。秦越是京羊莊協盛昌的大掌櫃,他是與古海同期進入大盛魁總號的學徒。主持協盛昌有近十年的歷史,一個掌櫃能夠在一個分莊待上十年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瞭,他屬於少壯派中的佼佼者。所以在大盛魁的小號掌櫃中秦越名聲赫赫。秦越的名聲和影響大到什麼程度?大到瞭大掌櫃王廷相猝然去世,大盛魁召開的財東會議上曾經被提名為總號大掌櫃的候選人!論說秦越他完全不必親自到召河來,隻需要派有經驗的掌櫃甚至羊把式頭都可以,可是作風紮實的秦越事必躬親,從羊群的挑選到京羊道的勘察,他都要親自過問。到召河親自挑選羊群也就成為秦越的慣例。

每年各地到召河來選羊的客人多得很,而像秦越這樣特殊的卻不多,古海以東道主的身份招待和陪同秦越。古海和秦越的相遇是一場必然,自打復號,古海的眼睛就盯在瞭召河牧場,這是因為他分管駝道事務,並且認定召河牧場是駝道之樞紐,控制瞭召河就控制瞭駝道,因而古海大部分時間就駐紮在召河。召河已經成為古海的一個據點。晚飯的時候,秦越見古海神情懨懨,便問:“古掌櫃眉頭緊蹙莫非是有什麼心事?”

因為有同期之誼,古海對秦越很是信任,也就不見外。古海把自己對召河的認識和自己的計劃一五一十說與秦越。不曾想兩人一拍即合。秦越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年年要到召河來嗎?就因為這裡是駝道的咽喉要地!也是貫通東西茶葉之路的咽喉要地!召河被你如此看重,說明古掌櫃你有眼光!……”

一頓酒喝下來大事得以鑄成,秦越答應以協盛昌的名義為未來的新字號投入資本。

古海很是擔心,說:“作為大盛魁的小號秦掌櫃投資召河是否該和總號大掌櫃報告?”

“這古掌櫃你不必擔心。”秦越說,“我答應投資召河決非是酒後莽撞之舉。大盛魁的規矩你該是知道的,小號雖說是有總號的財股但是所占比例很小,也就一分半而已!你該知道的,協盛昌自己在市面從來不以大盛魁出名。圈子以外的人都不知道協盛昌和大盛魁的關系。協盛昌是獨立核算……此事我所以要先斬後奏,也是因為目前形勢萎靡,而我們總號幾位掌櫃膽小怕事不敢承擔責任。我做主日後有什麼閃失也不至於連累總號掌櫃。是不得已而為之。”

話到此處古海不再往下探討,隻管喝酒聊一些輕松的話題。

第二天上午,古海把秦越請到自己的住處,以茶相待。兩人詳細研究瞭投資召河牧場的具體事宜,決定新的字號就叫“鴻記”。事情敲定,古海征詢秦越的意見:“我想把普會寺的主持銀海達喇嘛也請來,銀海達喇嘛他對在召河籌建新的字號也很感興趣。咱三人一起商量怎樣?”

“自然是好,”秦越說,“我知道銀海達喇嘛與你交往甚密!”

“關鍵是銀海達喇嘛有商業頭腦!”

“是嗎?”

“當然是啦,銀海達喇嘛每當與我聊天,總喜歡問起駝道上的事。”

隨即,古海立刻派夥計去把銀海達喇嘛請瞭來。談及籌建“鴻記”商號,三人也是一拍即合!銀海說:“我認定古海掌櫃是商界的奇才,他看中的事是不會有錯的,我普會寺可以草場做股投資‘鴻記’。”

如此這般,三個人把“鴻記”商號的股份和組織形式商定。決定古海出任大掌櫃,主持日常號事。在非常形勢下,古海三人以非常形式組建的新商號誕生瞭。由於“鴻記”的特殊,由此引發出市面許多議論也就不足為奇瞭。在駝運行,在商界在佛界,“鴻記”成為人們議論的熱門話題。

據傳,銀海達喇嘛以普會寺草場入股占有著“鴻記”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因為普會寺是席力圖召的屬召,這份股份有一半屬於席力圖召。這件事充分昭示瞭在歸化地方商號、寺廟,商人、喇嘛之間盤根錯節的復雜關系。

“鴻記”發展之快可以用神速來描繪,兩年工夫它的資產就已經達到瞭八十萬兩白銀!要知道它是在歸化商界一片凋零的狀況下成立起來的。到瞭第三年,“鴻記”的資產就超過瞭它的母公司“協盛昌”,在坊間被當作奇跡而廣為流傳!在京羊道上,在北京、天津、河北甚至直到西伯利亞的商城伊爾庫茨克甚至莫斯科,提起“鴻記”商號沒有人不知道。後來人們把“鴻記”這樣的模式叫做“小母雞下鵝蛋”,不僅是成功案例也是商業典范。

成為“鴻記”商號產業的召河牧場陡然崛起日漸繁榮,廣闊的牧場上一年到頭都有數十萬甚至上百萬的羊群和馬群停留著。一個毛爾古沁大峽谷秘密,一個召河大牧場,成為古海手中的兩件法寶。而這兩件法寶幫助他把歸化通往北京的京羊道和歸化通往恰克圖、莫斯科的駝道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這兩樣法寶讓分管駝道事務的古海在大盛魁中牢牢地站穩瞭腳跟,成為一個不可替代的人物。

水漲船高,隨著“鴻記”商號的異軍突起,古海的名聲也日漸壯大。古海成功地繞過瞭守舊的大盛魁總號一班人馬,奇跡般地崛起瞭!

故事並沒結束。召河牧場上這些牲畜除瞭大部分是大盛魁和歸化各傢商號的商品牲畜外,其中也有不少是屬於普會寺的廟產,都是草原上歷來崇信喇嘛教的信徒贈送給召廟的奉獻。古海和銀海達喇嘛結拜之後,就把普會寺的幾萬隻羊和一萬多匹馬接過手,無償地替召廟經營。他像變魔術似的把這些普通的牲畜賦予瞭商品的屬性,讓它們在自己的手裡迅速升值。廟倉因此而日益豐盈。

八萬隻羊分成育肥羊和繁殖羊。兩年的工夫就劇變為二十萬隻!這可是喜壞瞭銀海達喇嘛,也給整個召廟帶來驚喜。草場作為股份也給召廟帶來瞭不菲的利潤,單是這幾項相加普會寺的經濟實力就在短短幾年內得到大大增強!適逢這一年席力圖召的主殿在一場大雨中受損,大殿的東南角根基下沉,眼看著搶修大殿需要銀兩。就在這時銀海達喇嘛為其奉上白銀十萬兩!銀海達喇嘛給活佛一個驚喜!

這當然受到瞭席力圖召活佛的嘉獎。嘗到瞭甜頭的銀海達喇嘛興奮起來。普會寺在銀海達喇嘛的手裡達到瞭鼎盛,銀海達喇嘛因此不僅在席力圖召威信提高,就是在整個歸化佛界也是名聲大震。

“鴻記”在為大盛魁總號服務的同時,也使自己的實力得到瞭大發展,很快擁有大量的牲畜,在駝道沿途設瞭好幾處畜牧業基地。要緊的是召河牧場也好,百靈廟駝場也好,全都不是大盛魁直接投資的產業。自從恰克圖和買賣城閉市,大盛魁就做出瞭商業投資大收縮的戰略決定。不管多麼看好的生意,大盛魁一概不做投資!就是說大盛魁在這些產業中並不享有股權。這使大盛魁總號的主事掌櫃包括盛掌櫃、王福林、史靖仁和賈晉陽全都後悔莫及!不過可以聊以自慰的是,不管怎麼說“鴻記”是“協盛昌”的小號,而“協盛昌”又是大盛魁的小號,那麼大盛魁臉上也是光彩的。而這份光彩是古海給大盛魁贏來的。大盛魁總號的掌櫃們不得不對古海刮目相看瞭。其實古海給大盛魁帶來的不隻是臉面上的光彩,更加重要的是召河牧場在大盛魁和整個歸化商界全都陷入困境的時期,給總號以鼎力的支持,於頹敗中給瞭大盛魁上下數千掌櫃、夥計和工人以新的信心,也給整個歸化商界帶來信心。

直到這時盛禎掌櫃和王福林、史靖仁一班人馬才看懂瞭古海的手段。在一次會議時盛大掌櫃說出瞭自己的感想:“高哇!……古掌櫃。”

古海的身份復雜化瞭,他既是大盛魁的一個在任掌櫃,同時又是“鴻記”的財東。他的身份在有意無意之間發生改變瞭!古海既是“鴻記”的掌櫃占有應得的身股,同時他還兼有“鴻記”財東的身份,古海本人在“鴻記”占有百分之八的財股。為支墊“鴻記”開張,古海回村把自己所有的駱駝全都出賣瞭!至此作為駝戶掌櫃的海九年徹底消失瞭!

現在全歸化商界的人們都知道古海的厲害瞭。

在召河牧場的繁榮和毛爾古沁峽谷的開通的促使下,烏蘭木圖山口如今可是越來越熱鬧瞭!這個昔日裡的走私通道漸漸地掀開瞭自己神秘的面紗。俄羅斯駐北京的公使與總理衙門的最新談判許多時候都是圍繞著烏蘭木圖展開的。為瞭使這條道路合法化,俄羅斯公使正竭盡全力做著說服恭親王的工作。壓服、恐嚇、利誘、收買,無所不用其極。

實際上烏蘭木圖這條便捷的通道早已經按捺不住自己的沖動,近年來穿越這個通道的俄羅斯商隊與日俱增,不時響起的駝鈴聲使山谷裡的虎狼狗熊等野獸受到驚擾,它們驚恐地奔逃著,紛紛躲避到更加寂靜的山林深處去瞭。

大盛魁的駝隊在古海的安排下正悄悄地利用毛爾古沁大峽谷,這已經成為歸化商界公開的秘密!古海巧妙地安排大盛魁的人員混雜在俄羅斯商隊中越過瞭邊界進入到俄羅斯境內。這其實是古海設計的又一個戰略計劃——提前進軍俄羅斯。這位大盛魁新上任的掌櫃利用一切自己認為合適的手段實現預定的目標,明的、暗的、合法的、違規的,甚至違法的。江湖義氣也在幫他的忙,短時間內古海在歸化各界結識瞭好幾位具有實力的把兄弟,其中包括普會寺的達喇嘛銀海。他的觸角伸到瞭軍界,綏遠軍界府裡有他的摯友。古海在一般人看不見的地方為自己編織瞭一張大網,這張大網高懸於歸化商界的頭頂上。

不久從恰克圖來瞭好消息!古海派出的人聯絡上瞭他過去在俄羅斯的中國朋友維克多,也就是王夥計。像維克多這樣的人在俄羅斯其實還很多,經維克多聯絡很快就找到十多個,都表示願意幫古海的忙為大盛魁在俄羅斯開辟新的局面效力。

短短的時間,“鴻記”就像是吹氣球似的迅速膨脹起來。南來北往,幾乎所有在駝道上運行的駝隊都要在召河進行休整,北去的在這裡馱載糧食和食油,南下的羊群和馬群都在這裡肥美的草原上休整養膘。“鴻記”糧食和食油加工場一擴再擴。員工發展到瞭五百多人!一些新的工業作坊,什麼地毯、毛氈、木碗、鞋靴、銅匠鋪等等,它們之中有的是“鴻記”的買賣,大部分則是歸化城裡其他頭腦靈活的商人的投資,他們都是古海的崇拜者和追隨者。惹人註意的是其中還有不少是洋人的產業。繁榮的召河吸引瞭更多的小商小販,沿著歸化城到大青山以北的草原一帶,他們開設的店鋪也紛紛在駝道兩邊落腳。於是圍繞召河出現瞭一些新的聚居點。單從表面看,這些聚居點和周圍的村莊沒什麼兩樣,聚居點的周圍也種植莊稼和蔬菜。但是居民卻是不同,他們都是氈匠、毯匠、銀匠、鐵匠、木匠、油匠等手工藝人和他們的老板。與此同時更多的農民也在召河紮下瞭根,大批的草場開墾成瞭農田,奷陌相望,每到夏秋到處都是綠油油的小麥田和莜麥田。南來北往的駝隊日夜不息,駝鈴聲在草原在村莊的上空回蕩,不絕於耳。

如同雨後的蘑菇一圈一圈地跟著在召河出現的還有大大小小的旅店,商人以及為數更多的駝夫、馬倌和羊把式聚集在大大小小的旅店裡喝酒、打牌,他們的喧囂聲和歌唱的聲音日夜不息地飄蕩在小鎮的上空。妓院也在悄然間擠進瞭旅店中間。小鎮在不知不覺間迅速擴張。

對於商人們來說,他們更看重的是古海通過“鴻記”創造瞭一種新的商業投資模式:“鴻記”既是大盛魁的孫子輩分莊,同時它還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商業企業。就連大盛魁精明的掌櫃全都處在懵懂之中。突然有一天大盛魁的總號掌櫃們發現自己隻有看著“鴻記”紅火的分兒,“鴻記”的事務全部都控制在古海、秦越和銀海達喇嘛的手上。欣喜的同時,也有些許的尷尬與醋意。現在人們才領教瞭古海手段的厲害瞭。

把召河的事情搞定之後,古海又把精力投入到瞭駝道設施的建設上瞭。不久古海又在召河北面三十裡的一個名叫阿日文的小鎮開設瞭一個工廠,阿日文以加工糧食為主,這也是為瞭加強駝道運輸的舉措。駝隊在這裡馱載糧食、食油要比在歸化城來得方便不說,自己辦加工廠還大大地降低瞭糧食和食油的價格。阿日文的工廠還兼營缸坊、油坊。“鴻記”有兩盤大石磨、兩盤石碾子,日加工數萬斤白面、八千餘斤莜面,年加工糧食達五百餘萬斤,除瞭供應大盛魁自己的駝隊需求,餘下的還能為別的商傢提供幫助。結果,“鴻記”的買賣就像滾雪球似的越做越大,生意越來越興隆。

創立“鴻記”不僅是古海的一個創舉,同時也是整個歸化商界頂住俄商攻勢的第一個成功戰役。是頹勢中響起的嘹亮號角!振奮著人們的精神。

大盛魁的掌櫃們從“鴻記”身上看到商號新的動力和新的希望,都來瞭精神,不久總號也積極采取行動,同時提前派出年輕得力的掌櫃帶領精幹夥計秘密進入俄羅斯,在西伯利亞伊爾庫茨克、托博爾斯克、上烏金斯克、下烏金斯克、比斯克等城市開展工作。這些人全都是曾經在恰克圖的分莊有過多年經驗的掌櫃、夥計,或者是曾經走過暗房子的人。他們每個人在俄羅斯都有自己的朋友,他們進人俄羅斯就像是走親戚一樣方便。

提到恰克圖和買賣城,在一片凋敝之中仍然有一些實力強大的商號把他們的留守人員放在那裡,像歸化城的元盛德、晉中常傢的錦泰輿商號還在恰克圖和買賣城堅持著。他們之所以能夠生存下來,自有他們特別的生存之道。但是恰克圖並沒有死掉,它隻是凋零而已。就像是寒冬裡的柿子樹,北風凜冽也還是有那麼幾個通紅的柿子掛在光禿禿的枝頭上搖曳,盡管瑟瑟發抖。他們堅持著等待復蘇的時機。還有一傢特別的商號名字叫“壁光發”,在恰克圖一直沒有停止營業。仔細打問原來這是一傢中國和俄羅斯財東共同投資的商號,用商界的話說就是長著兩個腦袋、兩個肺。原來不以為然,現在一旦出現變故就看出他的高明來瞭!以俄羅斯財東的身份,壁光發可以享受大清朝給予的免稅優惠。以中國財東的身份,壁光發又可以得到茶葉貨源之利。左右逢源!這些人在大部分中國商號遭受重創的時刻卻是大獲其利。以上三傢商號捷足先登,沒等大清皇上的詔書下達,就已經在俄羅斯開辟瞭自己的分號,他們在茶葉大戰開始後占據瞭先機。

大盛魁一班掌櫃在討論進軍俄羅斯的時候對這些商號的先見之明甚是感慨。

“歸化城這潭子水深著哩!”盛掌櫃說,“聰明人什麼時候也有啊。”

進軍俄羅斯已然是勢在必行的事情,事情決定後眾掌櫃便分頭行動。畢竟大盛魁有著兩百年的根基,再加上有古海創立的“鴻記”商號的策應和毛爾古沁峽谷的便利,大盛魁還是有著別傢商號不具備的優勢。

“鴻記”不僅斷瞭刁三萬的財路,同時也把別的許多傢商號的財路全都斷掉瞭。東西八十裡,南北五十裡,擁有一條清澈河流的召河牧場經古海之手,搖身一變成瞭“鴻記”的畜牧基地。而“鴻記”是大盛魁小號的小號,是爺爺和孫子的關系,當然召河牧場也就成瞭大盛魁的一個基地,“鴻記”的私傢牧場,別的商號就再也不能隨意使用瞭。別的商傢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大盛魁從喀爾喀草原運回來的馬匹和羊群悠閑地吃草養膘,而自己傢的馬和羊隻能在沒有水的高地上過夜,草場不好不說,牲畜的飲水也很困難。

古海無償地把毛爾古沁的秘密奉獻給大盛魁,讓許多人想不通。首先是貼蔑兒拜興的駝戶們就想不通,一個個扼腕痛惜,為瞭這個消息幾乎全村的人都在議論。那些憑靠自己的辛勤勞作、在漫漫駝道上跋涉掙錢的駝戶掌櫃們,都聚在刁三萬的傢裡,從早到晚地議論,一直到深夜也不肯離開。要知道十萬兩白銀能把像貼蔑兒拜興整個村子那樣的十個村子全都買下,可以成就歸化商界的一個巨富。這消息在貼蔑兒拜興炸瞭窩,最想不通的是二鬥子——古海在落難時的結拜兄弟。

刁三萬避開眾人把二鬥子拽到一個角落,說:“海九年的事你打算咋辦?”

“海九年什麼事?”

“就是毛爾古沁峽谷的事啊!你裝傻啊?”

“我能咋辦,毛爾古沁的秘密是九哥拿自己的性命換來的,那是他的事情。”二鬥子說,“哼!依我看九哥他準是瘋瞭!”

“先別說是瘋瞭還是愣瞭,你去問問,這事到底是真是假。”

“這事假不瞭瞭。”

“十萬兩白銀,可以自己成立一傢大的商號!自己當財東,自己當大掌櫃!”

打聽到古海回到瞭歸化城的大盛魁總號,二鬥子就去找自己的把兄弟。他把自己和村人的想法告訴瞭古海。結果二鬥子得到的答復是:“這事木已成舟!無法更改瞭,再說我也不想改……”

所有的議論全都影響不瞭古海,作為大盛魁掌櫃的古海正在專心致志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情。

這天黃昏的時候,古海的貼身夥計靖安報告說:“古掌櫃,歸化洋行總會來人要見您。請您的示,見還是不見?”

“不見!”古海很果斷地回絕瞭。他討厭洋人,尤其是在這個特殊的時候。一場生死攸關的茶葉大戰即將打響,是決一死戰的架勢。而對手就是歸化洋行總會的人。

但是過瞭不大一會兒,靖安又一次來請示:“洋行總會的客人說瞭,他一定要見您!”

“你沒告訴他嗎?就說我很忙!”

“我說瞭,但是客人說他是您的朋友,要和您說件私人的事情。”

古海不響瞭,他猜出來客人是誰瞭:“客人是馬爾金·澤克夫吧?”

“是他。”

“好吧,”古海想瞭想答復說,“請他到外院的大客廳等候。”

黃昏臨近的時候,古海走進大客廳。鄺振海一個人在喝茶呢,樣子很是無聊。看見古海進來鄺振海把手裡的茶杯放下,從椅子上站起身,按照中國禮節抱拳施禮。

“請坐!”古海還禮問道,“馬爾金經理有何見教?”

“我想幫你。”

“幫我?”

“是的,”鄺振海說,“古掌櫃不是正在籌劃拓展俄羅斯市場嗎?”

“這個,我們也是剛剛開始想,還沒有……”

“你不用瞞我。”鄺振海滿臉不屑地說,“我剛才已經說過瞭,我到你這兒來是想幫你。”

“可是你是為托博爾斯克公司做事的,而托博爾斯克公司是我們商場上的競爭對手。”

“我是真誠地想幫你。”

“難道你是要出賣托博爾斯克公司的利益?”

“那絕不會!”鄺振海果決地說,“我是托博爾斯克公司的經理,肯定是要為公司負責的。我是不會背叛公司的。”

“那你怎麼幫我?”

“我聽說古掌櫃在米契訶的策應下已經秘密展開工作,在多個俄羅斯城市進行市場摸底,尋找合作夥伴,洽談租用店鋪事項。我可以幫你。”

“你把貴公司自己的商業底盤讓出來嗎?”

“不!……”鄺振海笑道,“那樣還不是出賣公司利益嗎?我的意思是說,我們托博爾斯克公司在俄羅斯本土也並非是做所有城市的生意。俄羅斯國土面積太大瞭,無論是誰也不可能全都吃掉。”

“那莫斯科公司呢?他們不會怨恨你嗎?”

“在俄羅斯市場,莫斯科公司是我們的競爭對手。我是看在我們患難之交的情分上才決定這樣做的。”

古海說:“我知道在俄羅斯專門從事對華貿易的有六大商幫,都是以各個城市為名的。”

“對啦,你在俄羅斯待瞭好幾年,你應該知道的,哪裡都不是鐵板一塊,大清國也一樣,歸化城的商界也一樣。”

“我願意把聖彼得堡的客戶介紹給你。”

古海相信瞭,他朝外喊道:“靖安!……”

靖安進來瞭。

古海支派道:“你去小廚房安頓一下,一會兒我和鄺掌櫃敘敘舊,喝頓酒!”

倆人一頓酒喝到夜上二更。

連傻子都看出來瞭,古海在大盛魁越來越顯重要。在大盛魁歸化城櫃的會議上古海的事再一次被提起。盛掌櫃說:“轉眼這都三年過去瞭,古掌櫃分管駝道有聲有色,‘鴻記’也做得越來越大瞭。”

史靖仁說:“眼下咱大盛魁正在佈置進入俄羅斯的事情,古掌櫃作用就更顯重要。”

賈晉陽說:“是啊,無論駝道事務還是俄羅斯事務,我們在坐的都不如古掌櫃熟悉。”

“話是這麼說,”盛掌櫃說,“古掌櫃在我們身邊日夜不息地為字號忙碌。我見瞭古掌櫃都不好意思瞭。古掌櫃身上的事還有許多沒有辦好。”

王福林說:“是的,‘己’字問題剛剛解決……”

“僅僅給他‘己’遠不夠啊。”

“是否問問古掌櫃,他還要什麼?……”

“該給古掌櫃買個官銜瞭。”盛掌櫃說,“現在當緊的是控制好駝道控制毛爾古沁峽谷,拓展俄羅斯業務。一旦皇帝的聖旨到瞭,赴俄經商的事就要實施,這事的執行還是非古海莫屬。”

“好吧。”賈掌櫃說,“除瞭‘己’字,他還有什麼要求?”

“我聽古掌櫃說過,他最惦記的是王鍋頭的事。”

盛大掌櫃說:“這件事古海早就提出來瞭,字號一直沒有答復。”

史靖仁說:“我以為現在到瞭答應他的時候瞭。”

“也得問問那個王鍋頭確實是為運壓茶機死的嗎?確實是被俄羅斯土匪打死的嗎?”

“早就調查過瞭,古掌櫃說的話全都屬實,”王福林說,“當時有烏裡雅蘇臺分莊前去接應的夥計可以作證。”

“好,也答應他。撫恤金多少銀兩?”

“就按照字號的鋪夥辦理吧,”盛掌櫃說,“給王鍋頭遺屬六千兩紋銀!”

“事不宜遲!立馬就辦。”

兩個條件全都落實。

未等古海親自過問,總號史靖仁安排兩名精幹夥計,把王鍋頭的屍骨從草原運回歸化,暫厝在董傢花園。

屍骨安厝那天史靖仁為王鍋頭送行安魂儀式。出席安魂儀式的還有歸化城看老商會的人、祁縣老鄉,總共二百多人。請瞭大召的喇嘛念經為王鍋頭超度亡靈,也特意邀請瞭貼蔑兒拜興的駝戶掌櫃。

終於盼到瞭古海回鄉省親的日子瞭,為此而激動的不隻是古傢,也不知道怎麼的消息就傳開來瞭。很短的時間內從歸化到晉中,沿途州縣退休的商人、知府衙門裡的官人、富甲紳士,但凡是和大盛魁多少有些瓜葛的人全都行動起來,為迎接大盛魁的這位傳奇掌櫃而積極準備。預備客房的、訂酒席的、張羅禮品的……還隔著好些時日呢,那些性急的財主們就打發傢人到前站的鄰縣打探消息,一站一站地上傳,結果消息傳回來,古掌櫃才剛出歸化城。準確的信息是古海一行人,坐一輛單轅的馬拉轎車。兩名隨從各騎一匹馬,加上趕車的車倌總共四個人。

本來字號派瞭靖安預先騎馬趕在古海的前面為其安排歇腳休息的地方,但是一路之上古海幾乎都不能按照預先安排好的地方下榻停歇。每到一地總有退休或在傢休假的商人、州縣班子的官人將他請到傢裡或官府下榻。即使到瞭下榻之地也不能休息,前來拜見古海的人絡繹不絕,飯局一個接一個。往往每到一個縣城,總要比預計的時間要多住兩天甚至更長時間才能離開。如此這般,返鄉的日程就一日日拖宕下來。古海心裡著急也沒有辦法,隻因為古海的名聲太大,隻因為大盛魁的名聲太大。

每日啟程送行的人排成隊一直要把他送出很遠才肯返回,而後一站迎接的人則已經等候在路旁瞭。迎接的人和送行的人接上瞭頭,如此這般一站一站向前走,行程無論如何也快不起來。這樣一路迎送,一直拖到臘月二十三,古海才回到傢裡。古海進村的時候,身後跟著的轎車和騎馬的人已然形成瞭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在道路上拉瞭有二裡長。在古海轎車的前面,祁縣的縣太爺還派瞭四名衙役走馬開道……總之,場面是風光極瞭。

傢鄉這邊,古傢提前半個月就接到瞭古海返鄉的消息。小南順的村民陪著古海娘和杏兒,每日早晨都站到村口瞭望。一連迎接瞭四五天不見古海的影子。後來才聽說古海一路上是被熱情的鄉人迎送耽誤瞭日程。古傢婆媳被盼望折磨得已經疲憊不堪,她們幾乎是夜夜都得不到休息。自己興奮不說,到古傢來賀喜聊天的鄉親一天到晚也是絡繹不絕。喜事臨門,杏兒和婆婆得做上好飯食招待大傢。但是杏兒對這些都沒感覺,她意識中古海的衣錦歸鄉於她並非完全是件好事。

正值傑娃在傢休假,作為從小在一起長大的夥伴,傑娃為迎接古海省親表現得特別熱情,幫助村長準備儀式、炮仗、到縣裡雇請鑼鼓班子。

熱熱鬧鬧地過瞭六七天。這天中午終於盼來瞭古海回村的確切消息。昏昏沉沉的杏兒跟在婆婆的身邊被村人簇擁著來到村口,嗩吶吹得震天響,鑼鼓敲得震得腳底下直顫。

當一頂藍呢子轎車遠遠地向小南順駛來的時候,杏兒的心在隨著馬蹄的嘚聲一點一點向上提升,簡直就要到嗓子眼,堵得她喘不上氣來。周圍是擁動的人群,嘁嘁喳喳的說話聲、孩子們的打鬧聲、喊叫聲,像浪潮似的向兩邊散開。在散開來的空蕩蕩的道路上,藍呢篷轎車在距離村口還有半裡地的地方停下瞭。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下轎車,一步步朝著村口走過來。他身後的人群自動和他拉開距離。那個人頭上戴著一頂銀灰色的瓜殼帽,帽簷滾著綠色的絲邊,帽子的正中鑲著一塊雲灰色的寶石,褐灰色的長袍……走得越近那人的形象越模糊,當那個高大體面的男人在婆婆的面前跪倒的時候,杏兒已經是眼前一片模糊瞭,耳邊聽得一聲長長的呼喚:“娘!……”

杏兒覺得那呼喚既陌生又熟悉,她的身體就不知不覺地搖晃起來,頭腦裡好像有無數蜜蜂在嗡嗡叫。她的嘴唇翕動著,想叫自己的丈夫,但是卻發不出聲音。她聽到婆婆響亮的聲音:“海子……”

“娘!”

“好!海子,你是娘的好兒子,”杏兒聽見婆婆在說,“你如今真的成瞭大盛魁的掌櫃,你爹他知道你的消息在天之靈也得到安慰瞭。”

“孩兒不孝……”

“快起來吧。”

古海起身站在母親身邊。

這時候杏兒又聽見婆婆說話瞭,她問古海:“你身後的人都是給你送行的吧?”

“是。”

“那好,來的都是客,那就請大傢一起到傢來吧!”

團聚的日子終於降臨古傢。傭人以及看傢護院的崔拳師裡裡外外忙亂著,在張嬸的指揮下接待客人。當送行的人返回,村裡的鄉親們也都散去之後,古傢的院子安靜下來瞭。貼身小夥計靖安和跟隨古海的拳師、車倌都被安頓瞭休息。院子裡、屋子裡突然安靜下來的時候,那個無形的壓力又落在瞭杏兒的身上。她不停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忙著把客人用過的茶碗茶具收拾起來,把客人送來的禮物收拾起來,重新在茶壺裡沏瞭茶。她給古海斟茶,像招待尊貴的客人似的。

晚飯拖到瞭很晚才收攤兒。一傢三口邊吃邊聊,說的話多吃的飯少。古海喝瞭很多酒,或許正是因為酒喝多瞭的緣故,杏兒覺著自己擔憂和尷尬的表情沒有被丈夫發覺。不覺間天黑透很久瞭,杏兒聽見婆婆說:“時候不早瞭,海子趕瞭幾百裡的路累瞭,早點兒歇息吧。”

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是她和丈夫二十年前的婚房。房間裡的陳設一切都沒有變。杏兒緊張得頭腦嗡嗡直響。丈夫身上散發出來的男人特別的氣味沖擊著她的鼻子,那麼的陌生又那麼的親切。她像一個影子似的飄來飄去,擦拭衣櫃,鋪展被褥……動作機械得就像是一個機器人。杏兒燒瞭熱水親自給丈夫洗腳。傷痕累累的腳在杏兒柔軟的手中撫摩著揉搓著,也不知道過瞭多久,她聽見丈夫說:“行瞭……”

杏兒拿幹凈的毛巾給丈夫擦腳,又一次聽到丈夫說:“行瞭……”

夜靜得出奇!仿佛從來都沒有過這種靜,院子裡小蟲的鳴叫聲大得都震耳朵!後來她又聽到丈夫說:“上炕歇息吧……”

寬衣解帶,杏兒把自己的身子放進被窩裡感覺就像是擺上瞭祭壇!整個身子都在不停地哆嗦。

“你是……冷嗎?”

“不……”

“那你為什麼直抖啊?”

“我不知道。”

“又不是新婚……”丈夫強有力的胳膊把她攬住,摟在瞭他的懷裡。

在丈夫的懷裡杏兒火炭似的身子顫抖得更加厲害瞭。這一夜猶如霧裡夢裡,杏兒被動地接受著丈夫的親熱,感覺麻木的心在一點點融化。天快亮的時候他們相擁著睡著瞭。

古海到傢的第二天上午,傑娃媳婦和靖娃媳婦就都來看望古海瞭。按照鄉裡的規矩算是正式的拜訪,這次與古海上次回傢時大不一樣,她們都帶瞭禮物帶著自己的孩子。一進門靖娃媳婦把一個小姑娘往古海跟前推推說:“菊兒,快給你古伯伯磕頭!”

那小姑娘五六歲模樣,白凈的臉梳著兩個小抓鬏,忸忸怩怩不肯跪。旁邊傑娃媳婦說:“菊兒一個姑娘傢傢的,膽子小。讓俊娃跟她一起拜他們古伯伯吧。”

傑娃媳婦讓開身子,把她身後一個小夥子拽向前來:“俊娃還不趕快給你古伯伯磕頭。”

俊娃已經長成一個大小夥子瞭,臉紅紅地說瞭聲:“古伯伯好!我給古伯伯磕頭瞭……”

俊娃拽著菊兒的手,兩個人一起跪下給古海磕頭。古海從杏兒的手裡接過兩個預先準備好的紅包分別交在兩個孩子手裡。

傑娃媳婦喜不自禁,拿手掩住嘴笑著。

靖娃媳婦說:“你們兩個不能白白拿瞭古伯伯的賞錢,往後要好好地向古伯伯討教瞭。”

兩個孩子低聲應著退到後面去瞭。

客人多瞭屋子就顯得小瞭,新來的客人都被堵在瞭屋門口,有的隻能站在院子裡瞭,許多等待與古海見面的村人和他們的孩子著急地在院子裡埋怨起來。張嬸看在眼裡,主動出面維持秩序瞭。張嬸撥拉著人們的身體擠進瞭屋子裡:“我說鄉親們,拜見過古掌櫃的人也該退退身瞭。院子裡還有很多人等著哩……”

每天都是如此,客人不斷,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什麼人都有。尊敬,奉承,巴結的語言受用不盡。對此古海娘是興致勃勃樂此不疲,可是古海本人就有點煩瞭。到瞭第三天,他就對母親說:“客人再來娘就替我招待好瞭。”

“為甚?”

“我嫌累。”

“累也得見客人,這是禮數。”

“我嫌煩。”

“怎麼?你嫌煩?”古海娘覺得兒子很奇怪,她問,“這有什麼可煩的?要知道別人想煩還招不來呢!”

熱鬧瞭好幾天才算消停下來,古海娘說:“明日去給你爹上墳吧。”

第二天一早,古海醒來的時候杏兒已經不在身邊瞭,枕頭邊放著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那是一件青灰色的棉佈袍子。古海穿好衣服走到院子裡來,看見院子中間的石凳上擺著燒紙、冥錢和一個紙糊的三進宅院。母親和杏兒早已經把上墳用的物品全都給他預備好瞭。早飯一過,古海便跟著母親和妻子往古傢的墳塋去瞭。

一切恍如夢境,父親的墳塋早已荒草萋萋。一個閃電將古海的記憶照亮,二十年前的那一幕清清楚楚地重現瞭。古海爹長袍馬褂穿戴齊整,一隻手裡端著銅制的水煙袋,另一隻手裡捻著一根草黃色的火紙棒,“福——得”一聲吹,火紙燃著,嗤的一聲吸跟著噗的一聲吹,一顆紅色的小火球冒著煙在空中劃一個漂亮的弧,落在古海腳下。古海看看那火球迅速熄滅變成瞭灰燼,被一陣清風帶走瞭。古海的爹娘請回鄉探親的姚禎義把古海帶到歸化去學生意。古海記得那時候姚禎義人還年輕,身體也還消瘦,細長的手指捋一捋下巴上的稀疏胡須,眉眼和嘴巴拼出一副幹練狡黠的笑。當著古海的面,姚禎義問瞭古海爹娘許多問題。姚禎義精明練達的模樣給古海留下瞭很深的印象。

“放心吧,他三舅、他三妗妗,我早就看出來瞭。將門出虎子,海子這娃錯不瞭!你們就請等著好兒吧。”

“那是,那是,”因為是親戚,古海爹並不掩飾,“不過,海子年紀尚小,遠在千裡之外,諸般事項還請他姑父做主就是。我乃是有心無力,鞭長莫及啦。”

“這話無需多講。”姚禎義說,“該怎樣做我都知道。”

“就怕是海子年紀小不懂事。”

“學生能夠儀駐地方的規矩我知道。”

“那你給姑父說說看!”

“城櫃三年,給掌櫃提茶壺倒夜壺;草地三年,拉駱駝走包串戶,學習蒙古語,苦著哩!”

……

想到爹的死跟自己的失敗有關,想到爹瘋癲之前經歷的精神痛苦,那情景讓他無法想象,古海跪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接下來古海要做的事就是給父親重新裝殮。他要讓失去生命的父親風風光光,讓鄉鄰們都看到。古海親自帶著靖安到祁縣城裡走瞭一趟,花六百兩紋銀購置瞭一口三寸厚的柏木棺材。一切準備停當之後,古海又出大價錢請瞭當地一位有名的風水先生,再看古傢墳塋地的風水。選定一個吉利的日子,將父親的墳墓打開來。

隆冬時節,打墓的工作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未曾掘土先行燒土,拉瞭許多高粱秸在墳地燃燒。煙霧騰騰,飄散開來的煙霧隨風刮出去很遠。

十年過去,父親的屍體大部分已經腐化變質成為潮濕的泥土,隻有骨殖還在支撐著一些衣物的碎片。在母親和杏兒的哭泣聲中,幾位雇來的打墓人嘴裡含著酒下到棺木裡去,隻有一寸厚的柳木棺材經人一碰紛紛脫落下來。古海不顧別人的勸阻跳下瞭墓坑,親手把父親的頭骨抱起來。他把父親那已經變成瞭骷髏的腦袋抱在懷裡,撫摸瞭許久,輕輕放在一塊鋪展的紅佈上。接著是肩胛骨,胳膊腿骨……直到手指和腳趾上的碎骨一一都撿起來,點過數後用紅佈包好瞭。

古海給父親重新做的墓穴深一丈,墓底和四壁全部用灰磚砌成,地表也用灰磚砌成,底座為長方形,寬六尺長一丈二,頂部是橢圓形。古海把爹的屍骨裝入新的棺材裡,重新殮葬的那一日,有祁縣城最有名的兩個鼓班子為安葬儀式演奏瞭音樂。

在父親的墳塋前,古海長跪不起,磕頭磕得腦門鮮血淋漓……

當天古海在村中的關帝廟前的空地擺開瞭幾十張桌子宴請村中的男女老幼。殺瞭兩口大肥豬,宴會一直進行到半夜方才散去。

一件大事瞭卻,古海心境變得寬松,這才得以騰出時間去看望村裡的長輩和親戚。從歸化回來時他帶瞭少量皮張和一些俄羅斯毛毯,都分送給瞭鄉鄰。靖娃傢、傑娃傢以及隔壁張嬸傢各得到古海的一塊毛毯。這些日子都是杏兒陪著丈夫走動的,遍訪村子裡的老人和與古傢來往多的村鄰,久別重逢的夫妻倆形影相隨,甜甜蜜蜜的短暫日子幾乎要把久鬱在杏兒心頭的陰雲驅散瞭,杏兒差不多整天都是笑吟吟的瞭。

有一件事壓迫著古海,這就是關於張有叔的消息,古海到傢後一直不忍向張嬸提起。

看著張嬸,古海幾次話都到嘴邊瞭又咽回去。大盛魁安葬張有時他就沒敢讓人通知傢屬,想著自己親口告訴張嬸會好一些。終於有一天他讓杏兒專門請張嬸到自己的屋裡,講瞭和他朝夕相處好多年的王鍋頭,講瞭在為大盛魁運送壓茶機的時候他死在他的懷裡,臨死前王鍋頭告訴古海他就是張有。

古海講這些話時都沒有勇氣與張嬸的目光對視。

許久,張嬸還站在那裡發呆,面無表情。

古海娘輕聲提醒道:“他嬸兒……”

“為什麼?……老天爺!”突然,張嬸仰面長嘯,渾身顫抖。她從凳子上站起來朝屋外走去。嘴裡說著,“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難道說是我前世造瞭什麼孽,你要這樣懲罰我?!”

古海覺得張嬸隨時都會摔倒,急忙上來攙扶。

“不!”隻見張嬸慢慢定瞭定神站穩瞭,後來她轉身一步一步走出瞭古傢的院子。古海生怕張嬸出什麼意外,跟在她的身後走進瞭張傢的院子。他陪著失魂落魄的老婦人說瞭許多話。回到傢他還擔心張嬸經不起這個巨大打擊,叮囑杏兒當晚去陪張嬸睡覺。

也就是在那天傍晚,古海自己也遭到瞭一個意想不到的巨大打擊。

吃罷飯,暮色剛剛降臨的時候,杏兒依著丈夫的吩咐早早就去張嬸傢瞭。

不一會兒,古海在屋裡聽母親在院子裡叫他。推門出去,看見母親正在院子當中站著。一縷夕照從側面照著母親的身體,古海沒有看清楚母親臉上的表情,但是母親雙手拄著一張鐵鍬的姿勢非常鮮明。古海走過去問母親:“娘,您站在院子裡做甚?”

“娘有話跟你說。”

“有話就說,我聽著呢。”古海上前扶住母親的手臂,“屋裡去吧,娘,有什麼話咱娘倆慢慢說,杏兒不在。”

“你給我站住!”母親把兒子的手甩開瞭。老婦人的手勁兒大得讓兒子感到意外。古海的目光再次投向母親的時候已經露出瞭幾分驚訝。他聽到母親對他說:“你跟我來。”

母親將兒子帶到院子裡大槐樹下,把手裡的鐵鍬交給瞭兒子。

古海娘用手指著樹下的一個地方說:“挖!”

“做什麼?好端端的挖它做甚?”

古海抬頭看看槐樹的樹冠,他的思緒又到瞭許多年以前,自己第一次離開傢鄉。臨行前與父母妻子告別的情形。那是一個雨水充裕的初秋,小南順不但地裡的莊稼長得好,就連路旁的茅草和樹木枝葉都長得非常茂盛。長在古傢院子裡的槐樹樹冠一半伸出院墻,覆蓋墻外的村巷。當年古海娘就是站在這槐樹掩映的村巷上送兒子去歸化住地方的。那時候古海娘神清氣爽,抹著杏油的頭發油光亮,望著兒子身材高挑尚未成人的兩眼流光溢彩,古海娘把戴翠綠玉鐲的手腕橫在大襟襖的衣襟上,兩根手指捻著腋下一顆黑絲綢盤結成的梅花形紐襻。古海的目光淒婉,一隻手在斑駁的院門框上搓抹。杏兒也為丈夫送行,丈夫就要出遠門,她摘去瞭耳環,除掉瞭手鐲,腳穿一雙黑底灰面佈鞋,一副清素打扮。古海想:二十年在眨眼的工夫裡就都過去瞭。

“我叫你挖你就挖,等一會兒你自然就會明白的。”

“好,好……我挖。”

古海不解地看著母親的表情,把一隻腳踏在瞭鐵鍬的棱上。鐵鍬的利刃插入土地,“噌——嚓”聲在暮色降臨時刻顯得分外響亮。古海娘沉著臉,牙關緊咬著把目光緊盯著鐵鍬的利刃。古海望望母親,他看到母親臉上的咬肌在上下翻滾。一種不祥的預感像一股突然襲來的寒氣在古海的心底升騰起來,他不由得打瞭個寒戰,把衣襟掖瞭掖。

一鍬一鍬的土挖出來,利刃斷樹根的喳喳聲響亮地回蕩著。不大一會兒,一個小土坑就出現在瞭古海的鐵鍬下。古海停下手,問母親:“還挖嗎?這裡什麼也沒有啊。”

“叫你挖你就挖,東西自然會有的。”

母親簡單說道,口氣依然是十分地堅定。

古海往手心裡唾瞭兩口,接著往下挖。過瞭一會兒古海聽見母親說:“等等,再往下挖的時候要輕一點兒,別把那個東西碰壞瞭。”

不久古海就聽到瞭鐵鍬的鍬刃與一個硬物碰撞發出的聲音。古海愣瞭一下神,朝母親看看。他知道母親不是在與他開玩笑,心裡猜測著:難道是父親死以前有財寶埋在地下?

這一幕恰巧被趕回來拿取衣物的杏兒看在瞭眼裡,霎時間她就呆在瞭那裡,眼前的世界頓時就黑暗瞭!心就像猛然間掉進瞭冰窖,開始哆嗦起來。

古海再向下挖的時候動作就變得十分謹慎瞭,當他又挖瞭一會兒的時候就知道瞭,地底埋著一個陶罐。為瞭避免把陶罐碰壞,古海用手把擠壓在陶罐四周的土捧出去。他把陶罐從土坑裡抱瞭出來。現在可以看到那隻陶罐的完全面貌,這是一個以杏黃顏色為底色上面塗瞭一層醬紫的釉子的陶罐,罐高兩尺,直徑大約在一尺二寸,罐身上潮乎乎地沾著些許泥土。陶罐的口上扣著一個蓋子,蓋簷兒與罐體用油佈封死瞭。古海一邊拍拍手上的土,一邊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那隻陶罐。他問母親:“娘,這陶罐裡裝的是甚好東西?”

古海娘沒有立刻回答兒子的問話,她依舊是沉著臉,緊緊繃著的嘴角開始哆嗦起來。杏兒神情緊張地註視著婆婆,那種不祥的預感已經得到瞭驗證,她把一隻手放到瞭胸脯上,似乎是想平復自己那跳得越來越快的心臟。

母親終於發話瞭:“海子,你把陶罐蓋兒打開!”

古海照著母親的話做瞭,他找來一把刀子把陶口的封條挑斷,將封條扯開來。三個人誰也不說話,“喳——喳”的響聲在一片寂靜中顯得非常響亮和刺激。隨著那響聲就見血色從杏兒的臉上迅速地褪下去,她的一雙眼睛像黑洞似的向外閃出恐懼的光。

就在古海將陶罐的蓋兒揭開時,一股強烈的異味兒直沖而出,熏得他五臟翻攪倒退三步。那怪異兇惡之味,甜膩膩、咸腥腥、酸溜溜、臭烘烘。驟然間古海臉色大變,面色灰白顯得衰頹瞭,他沒有聲音地翕動著兩片哆嗦的發瞭青的嘴唇。

“這是什麼?”古海驚詫地問。

古海娘咬牙切齒地回答道:“這就是你不在傢的時候杏兒偷漢養下的野種!娘為你留著作證……”

沒等古海做出反應,古海娘又進一步解釋說:“上回你回來娘看兒落魄沒忍說,現如今,兒是有頭有臉的人瞭,這事不能再瞞著你瞭,你看咋辦就咋辦吧。”

站在婆婆身後的杏兒像突然間中瞭某種魔法一下子僵在瞭那裡,之後她就像面條似的癱倒下去。

古海就像一個突然失聰的人,耳朵裡嗡嗡叫著什麼也聽不到瞭,隻覺得自己眼前是一片漆黑。

第二天古海就決定立即返回歸化城。

應該是三個月的休假,古海連在路上的耽擱算上總共在傢裡待瞭還不到一個月。他這樣對母親解釋說:“我這個大盛魁的掌櫃不是正兒八經升上來的,我腰桿子不硬,我得靠自己的努力才能站住腳。”

古海娘自然明白兒子要走的真正原因。她沒想到挖出那個天大的秘密竟是引出這麼個結果。古海娘有點失望,順著兒子的話說:“怎麼努力?”

“別人幹八分,我得幹出十二分來才成;別人休息三個月,我隻能休一個月。不然大傢不服我。”

“娘知道,”古海娘說,“你爹還有你的姥爺都是買賣人,這裡邊的道理娘從小就懂。你去吧,光宗耀祖的日子在後頭呢。”

“難為娘瞭。”

“不難為!你給娘一句話,”古海娘想瞭一會兒,問道,“傢裡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傢裡的事全靠您和杏兒打理瞭。”

“你是想跟娘打馬虎眼嗎?”古海娘語氣堅定地說,“你是做大事的人,我是在問你,你媳婦你打算如何處置,你留一個痛快話!”

“我不知道……我還沒有想。”

古海猛抬頭盯住瞭母親的臉,他覺得那張沒有表情的臉是那麼的陌生和可怕!過瞭好一會兒他說:“娘……杏兒的事由母親處置就是。”

“傢裡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字號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該走你就走,娘絕不拖你的後腿。二十年娘都等瞭,還在乎你再走嗎?”

古海點點頭。

杏兒一聲不響地給丈夫收拾行裝。

古海要起程回歸化的消息馬上傳開瞭。傑娃的爹帶著兒媳婦和孫子俊娃頭一撥來到古海傢。一進門老人便亟亟地說:“為甚這樣突然就要走?”

“字號有緊急事情召我回去。”古海悶悶地勉強給老人讓瞭座,問道:“張老伯,您對晚生有什麼吩咐嗎?”

傑娃爹說:“本來是不著急的事情,原本說是你要在傢住三個月呢。我尋思等你把傢裡的事情安頓好瞭再講與你聽。”

“什麼事您就盡管吩咐好瞭。”

院子裡響起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傳來夥計靖安與車夫的說話聲。轎車已經停在院子門外瞭,預感到瞭即將要起程的馬匹興奮地打起瞭鼻息。馬嘶聲把一種緊張的氣氛散佈開來。聞到氣息的人們都自動朝古傢的院子這邊來瞭。

傑娃爹朝外看瞭看,抓著孫子的胳膊把俊娃朝古海跟前推推。俊娃也不作聲,“咚”的一聲跪下去,不容分說就給古海磕頭。

古海毫無思想準備,詫異道:“這是做什麼?”

傑娃爹解釋說:“賞我個老臉,古掌櫃,也看在你和傑娃打小在一起長大的分上,你把俊娃帶走吧。”

“做什麼?”

“讓俊娃也和你當年一樣,進大盛魁,學生意。”傑娃爹興致勃勃地說,“俊娃這孩子比他爹強,腦子也活絡,眼裡能看出東西來,我看他是個經商坐賈的好材料哩。他不會給你臉上抹黑的。”

古海傻在那裡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此刻古海滿腦子都被那醃嬰的事占據著,睜眼閉眼之間都覺得那醃制的嬰兒似乎是活瞭。古海搖搖頭推開傑娃爹走到院子裡來瞭。

院子裡的情形更是讓他吃驚,一群半大小子有十好幾個,在傢長的帶領下都聚攏來瞭,他們都是要求古海把他們帶到歸化去學生意的。聽著不知誰說瞭一聲:“還不趕快給古伯伯磕頭!”一群孩子嘩啦啦在他的腳下跪瞭一片。於是腦袋碰撞土地發出的砰砰聲就響起來瞭。

毫無思想準備的古海一下子愣怔在瞭那裡,隨之一股莫名其妙的邪氣在他胸中升騰而起,就見他跺著腳揮著胳膊,面目兇惡得就像魔鬼般沖著孩子們吼道:“起來。立馬都給我起來。你們都活得不耐煩瞭嗎?想找死嗎?你們誰不想活我幫你們,現在就讓你們死個痛快。誰不起來我就掐他的脖子!讓他死在我的眼前。”

孩子們都嚇傻瞭,站在他們身後的傢長們也都一個個睜大瞭驚恐的眼睛望著古海不明就裡。

一個婦女悄聲地對身邊的人說:“他二嬸,這位古大掌櫃莫不是跟他爹一樣瘋瞭吧?”

古海見孩子們不動,就更是生氣,他睜著血紅色的眼睛撲向一個孩子,張開的兩手做著要掐人的動作。那孩子被嚇得哇的一聲哭出來瞭,再也顧不得什麼禮節連滾帶爬地跑出瞭院子。其餘的孩子也都跟著哇哇亂叫著往院子外面跑。那些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情的傢長懵裡懵懂地追自己的孩子去瞭。

古海娘被突然出現的情形驚呆瞭,老太婆把兒子的幾近瘋狂的舉動與自己的行為聯系在一起瞭,她害怕瞭,她想起瞭自己瘋癲的丈夫古海爹。頓時有些後悔自己的莽撞,她後悔在命令兒子挖醃嬰的時候,沒考慮兒子的感受,更沒考慮兒子的承受力。兒子在外邊吃瞭那麼多的苦好不容易熬出頭,傢裡卻給他準備下這麼大的刺激,他要真是瘋瞭就該怨當娘的做事不周全瞭,古海爹就是受不瞭刺激才瘋的,這麼一想古海娘心裡怕瞭,上前拉住古海:“海子海子!……”

古海慢慢冷靜瞭下來,搖搖頭對娘說:“娘,我光想著著急趕路瞭,心煩哩。”

一切安靜下來以後,古海吩咐靖安給那些磕過頭的孩子每傢送去個紅包。

“靖安對村子不摸門,人也不認識,”古海娘說,“先放下吧,你走瞭過後我……和杏兒去送。”

古海說:“不行,就得在走前送過去。”

這時一直躲在屋裡的杏兒走出來,說:“我陪靖安去。”

古海看瞭杏兒一眼就把臉扭到一邊去。

古海娘打著圓場:“去吧去吧,多說幾句好話,說咱古海有大事催著心煩哩,多擔待著吧。”

杏兒和靖安挨傢挨戶地去給那些磕過頭的孩子們送瞭紅包,每個孩子一份,內中是十兩紋銀。古海走的時候一個孩子也沒帶。

夜,一輛馬拉轎車疾馳在鄉間大道上。馬蹄的嗒嗒聲、車輪滾動的轟隆聲震動著大道兩邊的田野。這輛疾馳而過的轎車一路飛奔就像一個滾地的悶雷漸漸地遠去瞭。被馬車的轟隆驚起的狗叫聲遠遠近近地彼此呼應著,馬車已經跑出去很遠瞭,夜的寧靜還沒能夠恢復。

還是那輛送古海回鄉的轎車,還是藍呢子轎篷,隻是拉車的馬換成一匹健壯的紅棗騮。紅棗騮馬光滑的皮毛在月色的映照下閃著光亮,盡管它跑得已經很快瞭,車倌還是不斷地把顫悠悠的皮鞭在它的腦袋頂上抽響。轎子的簾子搭在瞭篷頂上,古海盤腿坐在轎子裡,路邊的樹影像有意戲弄他似的,把一陣陣陰影照在他的臉上隨後又挪開瞭,使古海的臉看上去十分怪異。若不是腮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抖動,猛看上去古海活像一尊泥胎。

一路上對於迎送他的鄉紳、官員和退休的商人們,古海一個都不見。除瞭夜裡歇息,路上方便,古海他連車都不下,甚至連轎車的簾子也不往起揭。藍篷馬車轟隆隆跑著從一座座的城門穿過去,很快就把那些等候在路邊的鄉紳、官員和退休的商人們拋在後面瞭。

隨後趕上來的靖安匆匆忙忙跨下馬來,雙手抱拳向人們簡單地做著解釋:“各位官人、鄉紳老先生們、老掌櫃們,古掌櫃對不住大傢瞭,古掌櫃因有急事返回歸化不能夠停下來與各位說話……請大傢諒解!”

靖安的馬因為激動地搗動著蹄子,昂著腦袋一刻也不肯安靜,這馬急著要趕路呢,靖安說罷也不等別人的反應,立刻翻身上馬,追趕古掌櫃的轎車去瞭。

但是在離開傢鄉大概是第四天的晚上,在經討一個不大的村莊的時候,古海決定在這裡住一夜。靖安去叫開瞭一戶人傢,一聽是大盛魁的掌櫃,這傢人熱情得不得瞭,忙收拾出一間幹凈房間來。原來這傢的男主人也是從歸化回來的商人。姓嶽,在歸化開過一傢飯館,叫嶽明樓。前幾年把飯館兌出去告老還鄉瞭。

還沒等把車輛安頓好,古海就對靖安說:“去,給我弄點酒來!”

靖安手裡抱著一個箱子正要往房子裡搬,聽到掌櫃的吩咐,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瞭。古海不耐煩地呵斥道:“愣著幹什麼?叫你去弄酒怎麼不動彈?”

“我是說,這些行李得先給古掌櫃安排好。”

“這些破箱子破行李的,就扔在院子裡得瞭。”

靖安驚恐地看瞭看古掌櫃,把箱子放下跑瞭出去。他不明白一向溫和的古掌櫃這兩天是怎麼瞭,脾氣變得忒暴。他還註意到古掌櫃走前和媳婦的關系好像也不大對勁。

古海就在這間臨時住的房子裡擺開瞭酒席,讓房東請瞭村子裡的幾位長者還有幾位在傢探親的歸化城的商人一起喝起來。屋子裡的人越聚越多,人們都像看什麼稀罕物似的來看古海。由於倉促,下酒菜非常簡單,幾碟醃制的咸菜一端上來,古海就迫不及待地喝起來。所有的人都以為能和大盛魁的掌櫃一起喝酒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大傢都殷勤地給古海敬酒。隻要是有敬酒的古海絕不拒絕,還沒有一個時辰古海便覺得腦袋暈乎起來,於是很多痛苦的事情便離開他漸漸遠去瞭。除瞭剛才吼靖安,自打離開傢古海的嘴裡幾乎沒有吐出來過幾個字。現在酒精把他的神經燒熱瞭,嘴的閘門徹底打開。他與那些在傢休假的商人、村子裡的長者扯天談地地聊起來。他們熱情高漲地說起瞭歸化城。

房東嶽先生眼睛放著光說:“說到歸化城,那可是個好地方。我從年輕的時候到那裡住瞭整整三十年。歸化城是一個讓人去瞭就不想回來的地方,那裡城市周圍的土地,隻要你開墾出來撒下種子,秋天就總能有好的收成。蘿卜長得這樣大!……”

房東嶽先生張開胳膊比畫著,手裡抓著酒盅,酒全灑在瞭炕上、身上也不知道。

其他幾個從歸化回來的老者全都應和著,回憶歸化的美好時光。

“……歸化城裡是好地方,一年四季有唱不完的野臺子戲,愛紅火的人可勁紅火。官府都給字號有規定呢,讓掌櫃們每年必須給夥計放半個月的假,專門看戲。”

“工錢照發!”

“所以,我們那個時候人一到歸化就把傢裡的事忘到九霄雲外去瞭。後來日子長瞭,傢裡的女人們就到縣衙門把自己的男人告下瞭,縣太爺從來還沒有經見過這種案子,他把狀子遞給瞭山西巡撫。山西巡撫就給歸綏道臺下命令——歸綏道臺在雍正年以後劃歸瞭山西巡撫管轄——命令他們制定一個章程。章程規定,凡是到歸化做生意的山西籍的商人必須定期回傢探親,時限為三年。”

“我也聽說瞭,那時候到期還不願意回傢的商人就由官府派人押送著他們回傢。不願意回傢的商人可多瞭,每到臘月的時候在通往口外的路上被官差解押回鄉的商人都裝在馬車上,互相之間用繩子把手鏈在一起。一輛馬車上能坐十幾個人,誰要是想小便就得向解押的官兵報告‘我要解手!’於是官兵就把他的手解開瞭。以後‘解手’這個詞就傳開瞭,就成瞭小便的意思瞭。”

“哈哈哈哈!……”

“哈哈哈!歸化城可真是個好地方,花街柳巷燈火輝煌,通宵達旦。千奇百怪什麼樣的妓女都有,有南國女子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吳儂軟語說起話來比唱歌還好聽呢。最奇的是那裡有從俄羅斯來的白種女人,還有混血兒……”

酒精刺激著古海的神經,把他帶到瞭一個脫離現實的虛幻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沒有紛繁的人事糾葛,沒有痛苦的傢庭醜聞。古海覺得心胸開朗精神愉快起來瞭,自打他從傢裡出來,一直到他在喝醉酒之前,他都覺得心上好像被人插上瞭一根巨大的刺,最初的感覺是劇痛難忍,後來轉成麻木,隱隱作痛。

夜裡古海醒來瞭,他是被噩夢驚醒的。他驚悸的叫喊聲把睡在他旁邊的嶽先生吵醒瞭,老人親自給他端來瞭茶水,拿來瞭毛巾。

“古掌櫃,你是做噩夢瞭吧?”老人關切地問道。

古海自己也不清楚他是怎麼就和房東睡在一起瞭。他下意識地問道:“靖安呢?”

“哦,你是問你的跟班夥計呀,我把他安排到下東房歇息瞭。你就放心好瞭!”

“你是誰?”

“古大掌櫃忘記瞭嗎?我姓嶽呀。”

“什麼月?哪個月?”

嶽先生笑瞭:“古掌櫃喝醉瞭嗎?我就是房東啊,那個在歸化城做瞭三十年生意的老嶽呀!昨晚上咱們喝酒哩……”

“哦,我想起來瞭。”古海說,“你是歸化嶽明樓飯館的嶽掌櫃!”

“是我!”

“你那飯館多火!怎麼就兌出去啦?”

“想傢啦,”長者說,“我在歸化待的時間太長瞭。昨晚大夥都說不想回傢,那是說說的,外面再好也不如傢好啊!”

“哦,說起來我在歸化也二十多年瞭。”古海感嘆道。

“真是人生苦短啊!”

也不知為什麼,古海突然覺得很想和眼前這位老人說說心裡話,他覺得這位老先生就像父親一樣慈祥。於是古海就與這位素昧平生的老人談起瞭積淤在心裡的話。

說著說著古海就睡著瞭。

第二天古海又匆匆趕路瞭。古海差不多是在昏昏沉沉的狀態下被靖安叫醒,迷迷糊糊上瞭轎車。很快,古海就在搖晃的轎車內重新睡著瞭。古海醒來的時候,也不知道轎車走出瞭多遠的路程,他撩起轎車的簾子望望天空,天空灰蒙蒙的,一路斜陽照射在他的臉上,晃得他睜不開眼睛。他問靖安:“現在是什麼時候?”

“太陽快落山瞭。”

“哦,我還以為是早晨呢。”

靖安笑瞭:“古掌櫃,我們已經走出四十裡地瞭。”

“哦,我睡著瞭。”

“古掌櫃覺得餓嗎?要不要停下車吃點東西?”

“算瞭,幹脆到下一站再說吧。”

“也好,前邊是古堡莊,迎接的人在等著呢。”

“你說前面是什麼地兒?”

“古堡莊。”

“咱們昨夜住的這個村子叫什麼名兒來著?”

“是嶽望莊。”

“我住的那傢人傢姓什麼來著?”

“姓嶽,是從歸化回來的商人。”

“好像老嶽在歸化開瞭一傢飯館來著?”

靖安笑瞭:“您看您的記性,就是嶽明樓嘛!”

“哦……”

“萬駝社最喜歡請您到那裡去吃飯的。”

“想起來瞭。”古海說,“就是大召前靠東邊兒那傢,拿手的好戲就是八大碗!”

“對!就是八大碗。”

“是哩,八大碗的扒肉條做得好!”

事實上古海沒走出十裡地就又把嶽望莊忘得一幹二凈瞭。陪他喝酒睡覺的那位嶽掌櫃的形象也越來越模糊。他極力地回憶著試圖把那個長者留在自己的記憶中:中等個頭,蓄著一副山羊胡子,長者也是姓嶽,那年已經是八十多歲,是一個龐大的嶽氏傢族的族長。老嶽是頭一個聽古海說心裡私密話的人,自那以後古海再也沒有向任何人說起過自己傢裡的事情。

在大盛魁忙忙亂亂的日子過得特別快,古海和伺候自己的夥計靖安已經熟悉瞭。有一天閑暇古海和靖安聊天。

“你跟著我習慣嗎?”

“習慣!”

“不習慣時你就跟我直說,我是在江湖上走過來的,身上毛病多!”

“沒事!”靖安輕松地說。

“我睡覺打呼嚕!你能說沒事?咱倆裡外屋住著,你沒聽到過?”

“有時候晚上打呼嚕……”靖安含蓄地問道,“古掌櫃,昨天夜裡您沒睡好?”

“睡得挺好。”古海含混地回答著。

靖安笑瞭,說:“您一定是做夢瞭。”

“是嗎?”古海說,“我自己記不得瞭,好像是做夢瞭。是不是我又打呼嚕瞭?”

“呼嚕倒是沒怎麼打,您的夢可是厲害呢!”靖安說,“夢中好幾次嘶叫吶喊呢,聽得人心裡瘆得慌。”

“是嗎?我喊什麼瞭?”

我聽見您在睡夢中喊:“二鬥子……白守義,你們快來救我。”

“哦。”古海不說話瞭。

靖安又問:“二鬥子這人我也見過的,白守義是誰呀?”

“也是我的一個把兄弟,”古海簡單地回答著,“他是個蒙古族牧人,是我在駝道上認識的一個窮苦牧民的兒子,現在是我的結拜兄弟……”

其實古海睡覺做夢吶喊是經常的並且很嚴重。夜裡睡在外屋的靖安經常被古海的喊叫聲驚醒。每次都以為古掌櫃是出瞭什麼大事,等到他披瞭衣服跑到古海的炕前,卻見他依然在酣睡之中。睡夢中的古海嘴角和臉上的肌肉還在不停地抽搐。

“古掌櫃,您夢裡見到什麼人瞭?”有一次靖安忍不住瞭,他問古海,“能讓您這樣害怕?”

“是……我的母親。”

“啊!”靖安驚得目瞪口呆,“怎麼會呢?難道您害怕自己的母親嗎?”

“我怕……”

“怎麼會呢!您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生生死死什麼沒有見識過?!竟然會害怕自己的生身母親?”

“不管多麼英雄,不管是什麼人,都會有自己害怕的人和事。”

靖安思忖著不敢再往下問瞭。

為古海提前起程古海娘懊惱瞭好幾天,不過最後她還是想通瞭,日子還像從前一樣過。她對杏兒的態度也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一如既往。可是杏兒卻是不能當什麼事也沒發生,古海走前沒跟她講過一句話,眼裡就像沒有這個媳婦似的。那一晚杏兒等著他問,可古海把鋪蓋挪到炕頭,背朝著她蒙頭大睡。

古海娘把自己所有的精力和熱情都用在瞭繼續蓋房子上瞭!整天沉著臉少言寡語。沒事的時候一個人倒背著手,在還沒蓋房的宅基處走來走去。婆婆的樣子讓杏兒想起瞭死去的公公。婆婆的一舉一動連那眼神都和死去的公公一模一樣。每天天還不亮婆婆就早早起床瞭,摸著黑到院子裡去。杏兒也摸不準婆婆是在做什麼,但是她知道婆婆把許多時光都消磨在瞭東邊的空地上,婆婆把所有的心思都撲在瞭修建院子上。她親自去鎮子上買磚買瓦,雇請工人,像個男人似的和那些木料商人們討價還價。有時候婆婆也會帶杏兒一同去,杏兒在一旁看著婆婆直著脖子像吵架似的和磚瓦商人為瞭幾厘錢的磚價爭得面紅耳赤。

有一天,婆婆和她說:“你去張嬸傢,探探她的口風,看看她是打算繼續守著呢,還是要再朝前走一步。”

杏兒一下子沒有弄明白婆婆什麼意思,她問:“娘,你問張嬸走還是留什麼意思?”

“你張有叔已經不在瞭,該走該守她也該有個考慮瞭。”

“張嬸走又怎樣,留又怎樣?”話說瞭半句杏兒突然醒悟瞭,驚訝地問道,“娘,你是不是又像死去的爹一樣是在惦記著張嬸傢的院子瞭?”

“瞧你這話說得多難聽,我隻不過是讓你去打聽打聽,你眼睛睜這麼大看我幹甚?我又不是叫你去幹什麼壞事。咱把話問清楚瞭,張嬸她若是真的想走,咱就把她的宅基地買下來,別人給她多少銀子咱也給她多少銀子。”

杏兒不言語瞭,她心裡害怕地想道:死去的公公怕是把魂附在婆婆身上瞭。

杏兒對找張嬸打探消息的事情沒有興趣,她的心裡一直在想著另一件事情,就是自己將來的出路。古海匆匆離開傢的時候,對於她的事情並沒有明確地說出什麼來。但是杏兒自己心裡有數,她的事情是到瞭一個坎兒上瞭,是走是留該有一個明確的結斷。她後悔沒有在海子離開傢以前逼著他把話說個明白,但是她想至少現在應該跟做婆婆的把事情說清瞭。有一天晚飯的時候,杏兒終於張開瞭口:“娘,有句話我老早就想和您說。”

“有什麼話痛痛快快說就是瞭。”

“我在想,您讓我問張嬸是想走還是想留,其實這事情我自己的心裡正琢磨著呢。”

“你是什麼意思?”

“海子在的時候我沒有來得及問他,我做瞭對不起他的事,他是不是打算把我休瞭還是怎麼的?”

“走以前我問他瞭,海子什麼也沒有說。”

“也許他是一下氣蒙瞭,也許他是不好意思說出口。現在我就是想知道他心裡的想法,還有娘心裡的想法。你們娘倆要是不願意,我立馬就走瞭。”

“男人在,我聽男人的;男人沒瞭,我聽兒子的。海子說讓你留你就留,海子說讓你走你就走,可是海子什麼話也沒說。”

“那我怎麼辦?”

“海子沒發話你就老老實實候著,多會兒等海子放瞭話讓你走你再走也不遲。”古海娘不耐煩與杏兒討論這件事,撂下這話就忙著料理自己的院子去瞭。院子裡正有三個瓦匠師傅在掌著燈給院門裝新做的門楣呢。

古傢現在可是今非昔比,院子擴展瞭,東院又蓋起瞭五間大正房,全磚全瓦。院墻打通,成為一處大院,顯得寬敞、富足。院墻也加高瞭,高到一丈二尺。墻頭上佈滿瞭玻璃刺。買下三畝新的土地,新的土地挨著張嬸傢的麥田,是和青苗一起買下的。那土地原來的主人是一個官宦,官場上失意,據說被對手陷害下瞭大獄,急著用錢。甚至連院子裡那棵槐樹也顯得精神瞭,枝繁葉茂!用古海娘的話說就是:“祖上保佑著咱古傢呢!”

杏兒聽瞭婆婆的話心更涼瞭。婆婆讓她老老實實候著,她候到哪天?那一天到來會是一個好結果嗎?杏兒想不清楚也不敢往下想。

古海娘一天到晚打裡照外地指揮著監督著院裡的工程,兩隻小腳急速地倒動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忙歸忙,古海娘是忙並快樂著。

但是杏兒並不快樂,也不肯安分。她一想到自己的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裡心口就發慌。她並不知道自己該怎樣給自己的命運作主,但本能地不想老老實實候著丈夫歸來後處置自己。杏兒開始悄悄地打聽月荃的下落,她想隻要月荃願意,她就跟著月荃離開這個傢。跟瞭月荃,這件醜事就一瞭百瞭瞭!不久以後,有人告訴杏兒,月荃在縣城西邊的山裡給人傢扛活兒呢。杏兒和婆婆打瞭個招呼,說是去走親戚,給自己帶瞭點幹糧,就上路瞭。婆婆看出來媳婦在心裡打著什麼主意,也不攔著,婆婆想杏兒要是真自己走瞭也不算是壞事,兒子也不用這麼為難瞭。現如今,古傢想要什麼樣的媳婦還不是隨便挑。

月荃扛活兒的那個村子距離小南順二百多裡地,杏兒用瞭整整三天的時間終於走進瞭那座名叫凹兒溝的山村。但是她沒能見到月荃,村人告訴她,月荃走西口瞭,已經離開凹兒溝一個多月瞭。

失望和沮喪把杏兒徹底拿住瞭,她就像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在村道上移動,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村子的。在凹兒溝村口外面的一棵老槐樹下,杏兒讓自己放聲大哭一場!杏兒放肆地把身子伏倒在土地上,雙手忽兒揪扯自己的頭發,忽兒伸向天空,嘴裡也不知道是在罵誰:“你個遭天殺的。你害死我瞭……老天爺你把那個沒良心的和我一起收瞭去吧。”

她像狼一樣的嚎哭聲驚動瞭在地裡勞動的人們,當她嚎哭累瞭把身子直起來的時候,發現許多面孔陌生的人圍在自己的身邊。一個老者問:“姑娘,古月荃是你什麼人?”

“還用問嗎?”一個中年婦女自以為是地替杏兒回答,“這是古月荃的媳婦來瞭!”

“是嗎?”

“肯定是瞭。”

“很俊的一個媳婦嘛,怎麼就不要瞭?”

“男人走瞭西口也不跟媳婦說一聲!”

“男人都沒良心!”

“真的是古月荃的媳婦到瞭嗎?我看看……”

“既然男人跑瞭就另嫁人吧,別傻等瞭。”

“就留在我們凹兒溝吧,有吃有喝。”

在人們的議論中杏兒止住哭從地上爬起來。她臉上的表情已經平靜,伸出兩隻胳膊撥開人群朝外走。

一個男人站在路上擋住瞭杏兒的去路:“你別走……”

“幹什麼?”

“留下來吧,我傢有房子有地,就缺個女人!”

“走開!——”杏兒厲聲喝道。

“別,我可是個老實的莊稼人,”那個男人竟然動手拉杏兒的手,“我看上你瞭!你走不瞭瞭……”

“啪。”連杏兒自己都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和力量,她的手巴掌狠狠地摑在瞭那男人的臉上!接著杏兒罵道:“去你媽的!——滾遠去!!”

“你敢打人?……”

“姑奶奶就打你瞭,怎麼樣?”杏兒怒目罵道,“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誰——姑奶奶……”

那個挨瞭巴掌的男人怔怔地看著杏兒,聽到杏兒痛痛快快地大吼道:“姑奶奶的男人是大盛魁的掌櫃!是大名鼎鼎的古海!”

杏兒這話一出口,人群唰的一下愣住瞭,一點聲響也沒有瞭。人們靜靜地看著杏兒走遠瞭。

在以後的日子裡杏兒沉默寡言,不論是做飯還是在地裡幹活兒人們都很少見她說話。過瞭大約一個月,有一天姚禎義突然到小南順來瞭。

姚禎義這次回來是要舉傢遷往歸化城瞭。現如今歸化的社會風氣大變,商人們帶傢眷或就地娶親已經不是新鮮事瞭,很多人都打算在歸化落地生根瞭。姚禎義在那兒娶瞭兩房,也算安瞭傢。慢慢地,將來告老還鄉的打算也日漸淡薄瞭,於是他做出瞭自己一生中最為重大的舉措,把原配老婆和娃娃一塊都接到歸化去,徹底告別老傢。他回鄉變賣瞭房產和土地,值錢的傢具裝瞭兩輛大車,自己和老婆娃娃另雇瞭一輛轎子車就上路瞭。他老婆說走之前想看看古海娘,姚禎義也是這麼想的,一行三輛馬車便駛向瞭小南順村。

三輛三套馬車浩浩蕩蕩地開進瞭小南順,把整個村子都震動瞭!許多聞訊趕來的村人都跑到古海傢來看熱鬧。客人被讓進屋子裡去瞭,三個車倌在照料車輛和自己的馬匹。

“好氣派啊,這是誰傢的財主到瞭?”

“還用問嗎,是古海傢的姑舅來瞭。”

“是在歸化做生意的姚掌櫃嗎?”

“是瞭!”

“是剛從歸化歸來嗎?”

“在西口外掙瞭大錢瞭吧,落葉歸根瞭吧?”

“您老猜錯瞭,”年輕的車倌說,“我們姚掌櫃這是要遷居歸化呢!你猜得正好相反!”

“怎麼歸化那邊比咱這地方還好嗎?”

“還用問嗎?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姚禎義的一個兒子跑出來瞭,吩咐車倌說:“別光顧說閑話瞭,卸東西。往院子裡搬。”

一個車倌問:“不走瞭?”

“我爹說要在這兒住三天!”

姚禎義臨時決定住下的原因,是因為杏兒鬧著要跟著他一起到歸化去。這讓姚禎義的老婆十分高興,她舍不得離開傢鄉,正愁去那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活會別扭,一聽杏兒想去高興極瞭,於是百般攛弄,說服古海娘同意放杏兒走。開始古海娘是堅決反對的,她尋思古海沒有發話她不能放杏兒去,萬一不對兒子的心思可怎麼辦?古海娘對媳婦說:“上回你自己去歸化差點沒把命丟在路上,幸虧姑夫搭救,要不現在早變成鬼瞭。這回還敢去?”

姚禎義笑著開導說:“這回人多,再說跟她姑姑也是個伴兒。”

古海娘還是不松口,說:“大盛魁有規矩不能帶傢眷。”

“這規矩啊!早就破啦。”姚禎義說,“大盛魁的財東史靖仁早就把傢安在歸化城瞭,說這話都有八九年瞭!現在他也是大盛魁的掌櫃瞭,海子也是掌櫃,史靖仁他能帶傢眷咱傢海子咋就不能?”

古海娘不言聲瞭。在這一點上她是贊同杏兒去歸化的。她是怕那件事影響古海回鄉探親,上次回來兒子再沒說什麼時候回來。古海不願見杏兒不要緊,連傢都不想回瞭可是要命的事。杏兒去瞭,這事好好歹歹就必須有個瞭結,她想這也未必不是杏兒的盤算。於是決定不再攔著杏兒瞭,掉頭跟姚禎義的老婆聊起來:“姐姐啊,歸化那邊你能住得慣?沒有土地的日子我可是不知道該怎麼過。”

姚禎義的老婆說:“過日子哪都一樣,就是叫我成天吃羊肉喝牛奶,我不習慣!”

古海娘又說:“在傢雖說是一年四季不少往地裡跑,春種夏收,各種莊稼蔬菜想吃什麼就在地裡摘地裡挖。到歸化那邊成天吃羊肉喝牛奶是不習慣!”

“是哩!——”

姚禎義笑道:“誰跟你們說天天吃肉喝奶瞭?”

“都那麼說。”

“那是傳說!”

三說兩說姚禎義的老婆就抹起眼淚來瞭。她不高興還因為在歸化有姚禎義的兩個小妾,她心裡是一百個不願意但是沒有辦法。她知道自己已經老瞭,兩個妾的事早已既成事實。自己生的三個娃,加上盼兒生的三個娃,姚禎義就是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六個娃。

“你哭甚哩?”姚禎義心知肚明,幹脆當著古海娘挑明瞭態度,“我們不是已經說好瞭,你不願意和二姨太、三姨太一起住,我專門在歸化城內另外為你買下一處院子,是四合頭磚房。論院子絕對比她們倆的闊!娃兒們都不用你管不說,還專門雇瞭一個傭人伺候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銀,你還不快活?……”

“可是,我們姚傢就此算是在山西老傢拔瞭根。”

“呀呀。”古海娘說,“那往後你們就是歸化城的人瞭?”

“那還用說!”姚禎義說,“歸化城好哇!吃的玩的要什麼有什麼,住長瞭你就知道瞭!”

“歸化城再好我也不去!”古海娘堅定地說。

“可是去的人多瞭,現在在歸化已經有定襄巷、寧武巷,山西人一大片瞭!”

古海娘沒話好說瞭,由著杏兒收拾行裝準備上路。

杏兒這次走西口可不同前兩次。在人們眼裡,丈夫古海回歸瞭大盛魁,她就是有身份的人啦!十裡八鄉都知道小南順出瞭個大盛魁的掌櫃,古傢已經是名聲遠播。當然作為古傢的媳婦杏兒她也身價倍增。如今杏兒要到歸化去,跟著動瞭心思的人呼啦啦地引出瞭一大片!全都是祁縣境內走西口買賣人的傢屬。一時間到古傢打聽消息的人簡直是絡繹不絕。大部分是媳婦,老老少少地呼啦來瞭幾十個。都想要跟著杏兒到歸化城去看望丈夫。這些人都是十幾年間杏兒在丈夫被字號開銷之後到處打聽丈夫消息的時候認識的,大部分是年輕媳婦,也有年過半百的老女人。不過她們中間大部分人也就是動動心思而已,下不瞭真走的決心。

張嬸卻是真的要走。張嬸說:“我要親自去口外接我的男人!”

關於張有的死,古海在回傢省親的時候就已經告訴過張嬸。張嬸知道自己的男人是死在駝道上的,屍骨已經由大盛魁安置在瞭歸化,暫厝在董傢花園瞭,而且古海也答應方便的時候把張有的骨殖運回小南順。但是張嬸等不及瞭,她要親自去歸化把丈夫的屍體火化後帶回傢鄉來。

還有,歸化畢竟是丈夫生活瞭幾十年的地方,是她夢中去過無數遍的地方,她要親眼看看那個地方。

誰也拗不過。再說也沒什麼人來管束張嬸瞭,她想怎樣就怎樣,就算是出去散散心吧。幾十年瞭,一個女人守著空巢,心裡想著自個兒千裡之外的男人。久而久之那個千裡之外的地方,那片夢中的草原就在她的記憶中刻下瞭深刻的印記,可以說是刻骨銘心!所以張嬸堅持要到歸化去,杏兒是理解的。

還有一個人就是黃村鄺傢的媳婦。她男人就是那個加入瞭俄羅斯國籍的鄺夥計鄺振海。她也是鐵瞭心地要跟杏兒一起到歸化去。說起這個媳婦那個慘!怎麼個慘法?還是八年前杏兒和張嬸為打聽自個兒的丈夫到黃村那次,杏兒和張嬸親眼目睹瞭鄺振海媳婦最後一次與丈夫見面的情形。算起來已經又過瞭十幾個年頭瞭。和杏兒一樣,鄺振海媳婦也是十六歲過的門,在鄺振海走歸化之前夫妻間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原因很簡單,年輕的鄺振海不懂男女之事。事隔八年也就是鄺振海剪瞭辮子加入瞭俄羅斯國籍以後,回傢鄉省親給父母帶回來許多銀子。父親不認剪瞭辮子的兒子,做媳婦的隻能是隔著大門遠遠地向丈夫張望。夫婦倆甚至連句完整的話都沒有說成,丈夫就離開瞭。後來鄺振海媳婦多次到小南順來找杏兒,兩個小媳婦見面是流的淚要比說的話多!

鄺振海媳婦在杏兒自殺未成那次曾經到小南順來陪過杏兒半個月!日日夜夜,為杏兒做飯洗衣服,拿話開導她:“我不和你一樣?命不值一文錢,還說什麼臉面?空擔個媳婦的名譽,夫妻間的那點事一次沒有過,說起來我還羨慕你哩!好歹你還知道做女人的滋味,我恐怕這輩子也不知道做女人是怎麼一回事瞭!”

初聽這話不中聽,過後杏兒細想想鄺振海媳婦的話真說得有些道理,為此她偷偷地樂得睡夢中笑醒過。她忘不瞭自己和月荃有過的甜蜜經歷。以後經常主動回想那些細節,像吃什麼香東西似的越是品咂越是有味道!

這回鄺媳婦來的時候,兩個小媳婦一見面就哭瞭起來,張嬸見景生情就也跟著哭。於是三個人的嚎哭就連成一大片!

這時候古海娘不樂意瞭,走過來訓斥說:“哭什麼?又沒死下人……還有你張嬸,也不看看自己多大歲數瞭,媳婦們不懂事,你也跟著起哄。”

“可我也是媳婦啊!”張嬸哭得更厲害瞭,“我不但是媳婦我還是黃花大閨女呢!嗚嗚……我好冤哪!我好苦啊。”

“跟我歲數差不瞭幾歲,你算什麼媳婦,”古海娘說,“你該是做婆婆的人瞭。自己持重著點兒!”

“哼!說什麼我該做婆婆,我還得有那個命才行啊!”

“你就認瞭吧。”古海娘說,“甚人甚命!”

“我是不甘心啊!”張嬸撕扯著自己的衣服說,“你來看!我這樣好的身子就空耗著嗎?我冤不冤?”

古海娘望著張嬸白凌凌的乳房自己的心忍不住也跟著顫抖起來,她覺得那乳房很是可怕,於是罵道:“快穿上!像什麼樣子?!”

“我不怕!一輩子瞭,我冤不冤啊!”說著張嬸哭得更加兇猛瞭。

“好,你去吧你去吧。我不攔你。”

“我就是要親眼看看那個地方!”張嬸咬牙切齒地說。

“我就不明白,張有已經沒瞭,你還去歸化看什麼啊?”

“就是要看!”

“看什麼嗎?”

“就看那地方,看我的男人住過的房子,看我男人走過的路,看我男人幹活兒用過的工具……我要親手摸摸張有他睡過覺的炕,親手端端張有吃飯用過的碗。”

張嬸把話說到這分上,古海娘就無話可說瞭。

杏兒和鄺振海媳婦可以說是同病相憐。杏兒生下私生子以後過的是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鄺媳婦呢也好不到哪裡去,公婆將丈夫的錯遷怒於她,整天吆來喝去不說,動不動就罵她妨祖!說兒子的不忠不孝全是她這個做媳婦的責任。

實在忍受不下去的時候,鄺振海的媳婦就向公婆提出:“幹脆休瞭我吧。”

公婆給出的答復卻是:“休不休你是我兒子的事,等他回來再說。”

“振海現在就在歸化城,”媳婦強硬地說,“我到歸化去找他,要他一句話。”

“嚇死你!”婆婆說,“你若是膽敢離開黃村一步立馬就休瞭你。”

但是公婆根本就嚇不住兒媳婦,鄺振海的媳婦還是要跟著杏兒起程到歸化去瞭。

經過一番挑選,最後確定能夠跟杏兒一起走歸化的媳婦總共是十一個。這些買賣人的媳婦都不缺錢,她們決定雇請三輛馬車。但是到瞭臨出發的時候事情又起瞭變化,十一個媳婦中竟有五個走不成瞭!原因各種各樣,總的說是傢裡主事人不放話。這些媳婦隻落瞭個為杏兒她們送行。結果送行的、起程的,在小南順的村口幾十個女人哭哭啼啼地鬧成瞭一片,不明就裡的人還以為是死瞭人瞭。

杏兒她們花五十兩銀子雇得三輛馬車,加上姚禎義的三輛馬車總共是六輛馬車組成一個車隊。馬車隊一路顛簸朝著北方的方向而去。除瞭車倌和姚禎義,馬車上拉的全都是婦女。一路上早動身早歇息,小心翼翼專挑大道走。半個月的路程繞行瞭二十天。單調寂寞的日子裡姚禎義就給大夥兒講故事,借以打發旅途上寂寥的時光。

“說起歸化城話可就長瞭,”姚禎義說,“話還得從三娘子開始說起。”

“聽說歸化城是三娘子修建的,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三娘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三娘子是蒙古人,是阿勒坦汗的哈敦。”

“哈敦是什麼意思?”

“哈敦就是夫人,”姚禎義說,“阿勒坦汗的哈敦三娘子可是有名啦!貌若天仙,是他晚年所娶的一位年輕貌美的夫人。三娘子文武雙全,在阿勒坦汗在世的時候就已統兵馬一萬,獨當一面。”

“哦……”

“她被封為忠順夫人,所以老百姓一般都把歸化城稱作是三娘子城。”

“康熙皇帝曾經三次巡幸歸化城。後來歸化城又重修過一次。這時不但於乾隆六十年重修瞭歸化城,還增建瞭新城也就是綏遠城。為什麼又重修呢?目的都在於鞏固邊防和保衛商道。商道你們知道嗎?”

“不清楚……”

“大概就是駝道吧?”

“你說對瞭,”姚禎義壓低聲音的語調中透出神秘地說,“說到駝道你該知道的,咱海子就是在駝道上闖蕩出來的!十年闖蕩幾經生死,把駝道的秘密掌握在自己的手裡,這是他的看傢本領。你知道為什麼大盛魁召他回號嗎?明面上說是為海子平反昭雪,實則是大盛魁想要海子手裡的駝道秘密。不管大盛魁還是天義德還是俄羅斯的商人,誰都離不開駝道!駝商駝商靠的就是駱駝和駝道!海子有一幫弟兄,就是落難江湖的時候在貼蔑兒拜興結識的駝夫和駝戶掌櫃。現在這些人把持著歸化城的萬駝社!知道萬駝社是咋回事嗎?……”

與姚禎義同坐一輛馬車的有杏兒和張嬸,被姚禎義的故事吸引,後面那兩輛車上的媳婦也紛紛離開自己的馬車往頭一輛馬車上擠。車廂裡坐不下就跨在車轅上,車尾巴上。後來趕來的實在在車上擠不下幹脆隨車走。

“何必呢,怪累的!”有人說。

“我情願!”鄺振海的媳婦說,“我年輕,再說聽姚掌櫃講故事,走路一點不覺得累。姚掌櫃!您給說說毛爾古沁大峽谷是怎麼一回事,那裡真的是有魔鬼把守著嗎?”

“天機不可泄露……”

“什麼天機?”

“那可是駝道上最大的秘密!”姚掌櫃說,“簡單說就是通往俄羅斯的一把鑰匙。”

“您就說說嘛!”

“打住吧,”張嬸滿臉嚴肅地插話道,“沒聽姚掌櫃說麼——那是天機不可泄露!”

姚禎義不再說駝道上的事,他忽然扯開嗓門唱起瞭歌來:

一出龍仙水閣外,
哈拉板申來得快;
走五申過善蓋,
祝樂慶公佈到大岱。
……

傑娃媳婦問:“姑父唱的是什麼歌?”

姚禎義的老婆把話接瞭過去替他回答說:“他唱的是《行路歌》。”

姚禎義停下唱反問道:“我唱得好聽嗎?”

大傢一起說:“好聽!”

“《行路歌》是什麼歌啊?”

“是走西口的人編的歌。”

“走西口的人淒搶得還有心思唱歌啊?”

“你錯瞭!”姚禎義說,“這首歌既不是淒惶的歌也不是喜慶的歌,是識別路徑的歌!歌裡唱的都是一個個地名,唱著《行路歌》走西口走不錯路。連問人都不用……”

“想不到走西口的事還挺美的呢!”

“什麼事都是這樣,世界上沒有苦盡瞭的事情!苦中有甜,甜中有苦。”

“咱也學學吧?”

“學吧……”

姚禎義又唱起來:

……
常合賴,麻合賴,
肯肯板申挨杭蓋;
溝子板,兵州亥,
北苑的水地真不賴!
打魚劃劃渡口船,
魚米之鄉大樹灣;
吉格斯泰到烏蘭,
海海漫漫米糧川!
……

大車的軲轆吱扭吱扭的好像是在給姚禎義伴奏,許多女聲跟著姚禎義的歌聲唱起來。合唱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

杏兒心裡想:還是出來好,就算是吃再大的苦,就算是沒吃沒喝心裡也是樂的!杏兒心裡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暢快。她跳下車,跟著馬車跑起來。道路兩邊是莊稼,綠油油的麥田。白雲悠悠在她的頭頂飄過,天是那麼的藍,她不由得也扯開嗓門唱起來!

一路上不怎麼高興的姑母也舒展瞭眉頭,小聲地跟著哼哼。

悠悠蕩蕩地一行人走瞭二十天,馬車隊終於開進瞭歸化城。媳婦們各自投親靠友,杏兒住在瞭姑父傢,張嬸無處投靠,也住在姚傢。

當天下午姚禎義就派傑娃去大盛魁打聽古海,不出所料,古海還在草原上呢。沒過幾天,杏兒就提出來要到大盛魁總號去看看!這正合張嬸的心意,張嬸在等古海回來帶她去看張有的墓地,等得心焦,如果到大盛魁能有人帶她去就好瞭,於是跟著杏兒說:“我也去吧。”

開始姚禎義不同意,後來經不住杏兒的磨嘰也就答應瞭。說:“傑娃,你跟著她去,也好照應著點兒。剛來歸化,人生地不熟的,別走丟瞭。”

姚禎義的大老婆姚李氏也坐不住瞭,也要求:“我也想去!”

“你去幹什麼?”

“我怎麼瞭?”姚李氏說,“我也想開開眼嘛!”

“多大歲數瞭,湊這個熱鬧做甚?”

“大盛魁在咱傢鄉那是婦孺皆知,是咱山西人的光彩,我一定要看看。人都說瞭到歸化來不看大盛魁的院子就算是白來瞭。”

“去吧去吧。”姚禎義不耐煩地打發瞭她們。杏兒她們跟著傑娃走瞭,唧唧喳喳的說話聲一直到巷子口還能聽得見。姚掌櫃算是松瞭口氣。

杏兒她們在傑娃帶領下來到大盛魁城櫃的大門前。

二十多年過去,丈夫供職的這座大院與杏兒和古傢命運緊密相連,曾經無數次出現在她夢中的這座大院寄托著她多少希望和夢想,也給她帶來多麼沉重和致命的打擊!

終於有這麼一天,杏兒站在瞭大盛魁歸化總號的大門前。這座讓她魂牽夢繞的大院,這個日夜牽動著她情思的商號,這個寄托著她和古傢人全部希望的商號,現在就矗立在她的眼前!紅漆的大門,高大的門洞,威嚴的院墻,門楣上的灰磚上刻著“大盛魁”三個大字,字體遒勁有力!紅漆的兩扇大門每扇上邊鉚著二十四顆純銅的大釘。出出進進的駝列和忙忙碌碌的夥計身影在她的眼前晃動,一切就如夢境似的。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伸手撫摩那灰磚的門垛。杏兒渾身的血液都為之沸騰瞭,激動得眼淚都湧出來瞭。這已經是杏兒第三次闖蕩歸化城,前兩次都以失敗告終,這一次情形不同瞭,她是以大盛魁掌櫃古海的媳婦身份走進歸化城的。

“請讓讓路……”一個聲音把杏兒從遐想中喚醒,她才模模糊糊看到面前站著一個身著灰色長褂的年輕人。

“勞駕您瞭,您往這邊一點兒……”

夥計碰瞭一下她的胳膊,讓杏兒靠邊一點站。杏兒剛挪過身子,就有一列駱駝從她的身邊走過去瞭,駝列走進瞭大門。駱駝身上散發出的強烈的腥臊味直熏她的鼻子。

“大嫂,別在這兒站著瞭,不小心駱駝出來進去的會碰著你。”

“哎……掌櫃的。”杏兒答應著。

“可不敢亂說,”那夥計趕忙說,“大嫂,我隻是一個夥計!”

“哦……夥計!”

杏兒還是站著不動,東看西看,隻覺得自己的兩隻眼睛不夠用。看什麼都新鮮,看什麼都覺著親切!

“大嫂,您是從晉中祁縣來的吧?”

杏兒驚訝地問:“是啊,你怎麼知道?”

“嗨!這還用說麼,一聽您的口音就能聽出來,我也是祁縣人。”

“她男人也是你們大盛魁的人!”姚李氏插言道,“小夥計你還不知道吧?”

“敢問您是哪位掌櫃的寶眷?”

“是古海古掌櫃!”未等杏兒張嘴姚李氏就替杏兒回答瞭。

“啊,原來是古掌櫃的寶眷到瞭啊……”夥計扭身往院子裡跑去瞭,他那一手提著袍襟的拙笨樣子引出身後的一片笑聲。杏兒埋怨道:“姑!都怪你嘴快!咱看看就走,現在惹出事來瞭吧!”

“能有什麼事?”姚李氏說,“隻怕是總號主事掌櫃會好好招待你的。”

果然被姚李氏言中,不一會兒就見那小夥計一手提著袍襟重又從院子裡出來,仍然是一路小跑著來到杏兒面前。小夥計說話都有點氣喘瞭:“古……古夫人……我們史掌櫃吩咐瞭,請您小客廳坐!”

杏兒猶猶豫豫地回頭看看姚李氏、張嬸和傑娃,她問那小夥計:“他們怎麼辦?”

小夥計笑笑做瞭個無奈的表情,說:“他們就自便吧!”

杏兒對小夥計的話沒有理解,仍然睜著一雙疑惑的大眼望著小夥計。是姚李氏反應過來瞭,她大度地說:“杏兒,你別管我們,隻管跟隨小夥計去吧。大盛魁是講究規矩的地方,哪能隨便什麼人都進去的?”

傑娃他們一直望著杏兒走進大盛魁內院的月門,才扭身離去。

史靖仁親自接見瞭杏兒:“古夫人現在在哪兒落腳?”

“我在姑父傢住。”

“你姑父是……”

“姑父是義和鞋店的掌櫃……”

“哦,就是姚禎義吧?……你不用住姚掌櫃傢!”史靖仁打斷杏兒的話說,“你是大盛魁掌櫃的傢眷,不管怎麼的也得由大盛魁來安排。”

“我……不敢討擾!”

“說什麼話呢?”史靖仁認真地說,“這是大盛魁的新規矩!自己的買賣就是要對自己人好一些!”

“這是您的福分!”小夥計見杏兒還在愣怔,勸說道,“都是史大掌櫃力主修改瞭大盛魁的老規矩。要擱過去大盛魁是不準傢屬隨便住在城櫃的,更不要說是女眷。”

“女眷住大盛魁城櫃你是第一個!”

小夥計提醒說:“還不快快謝史大掌櫃!”

杏兒趕忙起身做個萬福道:“多謝史大掌櫃!”

依著史靖仁的安排,杏兒就留在瞭大盛魁城櫃。

在史靖仁的安排下,杏兒在大盛魁內院的小客房住下來。可幾天下來,也不敢隨便走動,更不敢到街上去。每天吃飯的時候由小夥計來請。飯食當然是最好的,大多是在傢的時候不曾吃過的。屋子裡很是整潔,杏兒一雙閑不住的手更是早晚把屋子打掃得幹幹凈凈,炕上地下一塵不染。什麼都好,隻是悶,她真想回姑夫傢去和張嬸、姚李氏在一塊兒。之所以還留著不走,是心存著盼念,某一天自己的丈夫古海會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

可一連半個月,杏兒未見到丈夫的身影,心中積下的鬱悶就愈是強烈。小食堂裡都是男人。她看出來瞭,由於她的出現,這些掌櫃和廚師一個個也都不自在,或者說是比她還不自在。瞅個機會杏兒問小夥計:“我傢男人什麼時候能回來?”

“你是說古掌櫃吧,我可是說不好。古掌櫃最忙,一年四季差不多都在草原行走。我也說不上個準地兒。”

“我到這兒來的事捎話給他瞭嗎?”

“話是早就捎瞭!”

“捎話的人能找到他嗎?”杏兒說出瞭自己的擔心,“話能捎到嗎?”

“這您放心!”小夥計說,“我們字號每天都有駝隊往草原上去呢!……哦,對瞭,是咱們的字號。”

杏兒問:“前些日子我聽說他是在一個叫召……什麼的地方呢?”

小夥計說:“是召河牧場。”

“召河牧場在哪兒?”

“在大青山北邊,草原上呢。可是今天我又聽說古掌櫃從召河直接往百靈廟方向去瞭!”

“百靈廟在哪兒?”

“還往北,草原上,離歸化三百多裡地小四百裡呢。”

“唉!”杏兒一聽丈夫連影子也摸不著,不免心裡就著慌,不知古海是不願意見她還是商號的事確實忙。她不想等下去瞭,在姑夫傢,心裡的苦悶還能跟張嬸說說,初來的喜悅全部黯淡瞭,她迅速收拾瞭東西,叫來小夥計說,“小夥計,我得回姑父那裡去。”

小夥計很是詫異,問杏兒:“您是吃不好呢,還是睡不好?哪兒不舒服跟我說,史掌櫃說瞭,他把您就交給我瞭,伺候不好您史掌櫃要拿我是問!”

“不是!吃的也好,住的也好……我隻是不習慣。”

“這個,我就做不瞭主,我得報告史掌櫃。”

讓杏兒想不到的是她不但沒能離開大盛魁城櫃,三天後她被移到史靖仁的傢裡。這天上午小夥計來到杏兒住的小客房,對她說:“史掌櫃吩咐下來,要我給您挪個地方。”

杏兒也沒聽清楚,就被小夥計帶著上瞭預備好的馬車,是一輛幹凈的藍篷子馬拉轎車,轎簾垂著。杏兒上瞭車,小夥計跟著轎車跑。

杏兒撩起小窗戶的簾子看到轎車是在大街上走,旁邊是一溜店鋪。店鋪門臉裝潢都非常漂亮,非常講究!後來轎車就駛進瞭一條僻靜的巷子。轎車停住,隨著小夥計把轎簾撩起,杏兒看到一個衣著打扮十分講究的女人站在轎車跟前,她就是史靖仁的夫人史路氏。隻見史夫人笑吟吟地說:“是古夫人到瞭吧,我這裡候你多時瞭——快來快來!”

小夥計介紹說:“這是史夫人!”

史夫人伸出一隻手攙著杏兒的胳膊,牽著杏兒踏著踏腳凳從車上下來。杏兒頭腦暈暈地隨史夫人走進院門,穿過一道甬道走到一座房間的跟前。候在門前的丫頭拉開屋門:“夫人請!”

杏兒隨史夫人踏進屋門。

“這是專門給你佈置的房間。”

就像是做瞭一場夢似的,杏兒就從大盛魁總號的小客房移到瞭史靖仁傢。這是大盛魁財東兼掌櫃史靖仁的傢。她成瞭史傢的座上客!於是一種莫名其妙的生活在杏兒的面前鋪展開來。

到史傢的第二天,史夫人就開始陪杏兒逛歸化城。什麼大召、小召、席力圖召……全都逛遍瞭。杏兒是真正地開瞭眼,一時也忘瞭回姑夫傢的事,甚至也不去琢磨古海瞭。

“這地場召廟可是真多啊!”

“歸化城本來就是座召城嘛!七大召八小召,七十二座免名召,城裡城外八十七座召廟呢!”

杏兒感嘆道:“想不到歸化城可是大地方呢!”

史夫人說:“你說對瞭,歸化城不是一般的地方!這是康熙爺中意的地方,大召就是康熙爺的傢廟呢。”

頭一天晌午就在錦福居吃的飯。錦福居是歸化有名的小班子飯館,是上流社會人士的去所。店內佈置雅致,客流稀少。

跑堂的師傅殷勤周到,問:“二位夫人用點什麼?”

史夫人問杏兒:“你喜歡吃什麼,盡管點!”

跑堂師傅立刻給報上瞭一大溜菜名兒,杏兒一個沒記住不說,大都沒有聽懂,紅著臉說:“……吃什麼史夫人說瞭算!”

菜肴端上來,都是杏兒見也沒見過的。

“這都是京津菜系的菜肴!”史夫人說,“我剛來歸化那些年還沒有呢,是近幾年才時興起來的,全都是因為道臺衙署一連兩任的道臺全都是北京人,好這口!”

“今兒個我算是見過世面瞭!”

“就連綏遠城的將軍也貪戀錦福居的飯食,隔三差五也來這兒解饞!綏遠城你知道嗎?”

“知道,也叫新城,是將軍駐紮的地方。我聽姑父說起過。”

“對啦,最初是座軍營!是滿族人聚居的地方。”

移到史靖仁傢以後小夥計就消失瞭,杏兒早晚起臥都有一名伶俐的丫頭伺候,張口吃飯,伸手穿衣。三天兩頭吃宴席。史靖仁的夫人史路氏特意又請瞭幾位太太輪流來陪杏兒,她們的丈夫都是歸化城內有名的大商號的掌櫃。這些富貴人傢的女人隔三差五就會差人給杏兒送來一些衣物用品,衣服都是綾羅綢緞,其他用品也都十分講究,什麼發簪啊、手鐲啊、香帕啊的。在她的梳妝臺上堆瞭許多。

半個月之內杏兒在錦福居、宴美園、大觀園、麥香村……歸化城有名的飯店吃遍瞭!

有一天逛街,眼前的情景讓杏兒吃瞭一驚:“這條街上怎麼全都是飯館啊!”

“奇怪嗎?”

“真是奇怪!”

“還有讓你奇怪的呢!——我帶你去看,”史路氏用手指指,“那條街上經營的全都是山西面食!”

“是嗎?”杏兒高興地說,“我最愛吃面食。”

史路氏把杏兒帶到通順街一傢飯館,落座後對杏兒說:“你不是愛吃山西面食嘛,那你就放開肚子吃吧。”

把跑堂的師傅喊來,就見那師傅介紹說:“我們的面食有百餘種呢,我給您念叨念叨:剔尖、擦面、撥面、貓耳朵、河撈、拉面、刀削面、撥魚、揪片、熗鍋面、醮面片、轉面、翡翠面、蛋黃面、澆肉面、打鹵面、三和面、鴛鴦面……”

“行瞭,”杏兒笑著打斷瞭堂倌的話,“我哪裡吃得瞭這樣多!真的比咱祁縣飯館的面食還全呢!”

“歸化城是大地方!”

堂倌說:“你以為呢?……我們飯館經營的面食之所以種類齊全,與山西商人的推動分不開。歸化城晉籍的買賣人多!”

點好瞭飯菜,堂倌離開瞭。一邊喝茶一邊聊,史路氏也是很來情緒,說:“歸化這地方不一般!生活奢華太甚,南來北往的客商談買賣大都選擇在飯館,名曰便飯,其實一點就是山珍海味,巨鱉鮮魚,為的是體現買賣的真誠!積習日久,就形成現在的繁榮局面。說起來,咱山西商號的飲食最有意思,比如咱大盛魁,商號內部吃飯不付夥食費,有大、中、小灶之分。掌櫃吃小灶,夥計、學徒吃中灶、大灶。就大灶夥食標準而言,咱大盛魁也高於當時當地中等人傢水平。所以說山西走西口來的人大都不願意返回去瞭,就是這個原因。這裡生活好,吃的用的都比山西好!……改日我陪你到一個稀罕處吃飯。”

“什麼稀罕處?”

史夫人笑道:“京履居!”

“京履居是什麼吃處?”

“有講究!歸化城有一種飯館叫小班館子。”

“什麼意思?”

“小班館子是一種高級飯店,裡邊有歌女唱曲,這種館子多設在比較僻靜的街巷,全城有三傢:即大召東夾道的‘京履居’、棋盤街的‘榮升元’、三官廟街的‘旺春園’。京履居財東是北京鹿茸商賈氏,榮升元的財東是天津人駱駝牙紀梁誠信。小班館子每天中午後才開門營業,門面外邊用黑佈白心書寫‘包辦酒席’、‘南北大菜’幌子。凡來的客商均有自備大騾子轎車。每到吃飯時間轎車能停滿一條街。三更天以後才由各商號小夥計打上燈籠,把老板接回去。”

“好氣魄!”

“還有呢,歸化城鹿茸客和票號業務獲利很多,所以他們不惜花錢搞交際應酬。而一些商號為瞭向票號貸款,也不惜花重金在小班館子招待客人。歸化城還有一種大戲館子,是僅次於小班館子的飯店。這種飯店一面賣飯,一面唱戲,所以又稱戲酒館子。”

“真是美食啊,咱去看看!”杏兒笑起來說,“不是為瞭吃,而是為瞭開眼。”

史夫人滔滔不絕地說:“大戲館子的營業有季節性,通常冬天開張,因為這時旅外蒙的客商返回歸化城,各商號都要請客。像咱們自己的大盛魁商號及元盛德、天義德商號。請一次客分好幾天吃,每天有五六百人,小班館子自然擺不下那麼多桌子,必須在大一點的場面舉行。同時戲班到瞭冬天,不便遠行,便在館子演出,於是大戲館子在歸化城盛行起來。大戲館子中設在小東街的宴美園,樓上樓下能擺七十二張方桌,大西街的同和園,樓上樓下能擺一百二十張方桌。每張方桌,正中坐二人,左邊二人,為瞭不妨礙看戲和端盤上菜方便,右邊隻坐一人,共五人一桌。所吃飯菜分為‘四六席’、‘改菜席’兩種。‘四六席’就是四幹果、四冷菜、四大碗、六中碗,中碗內有一碗海參,除大米飯、花卷、黃酒外,還有馬蹄酥一類的‘腰飯’。光緒三十年後,每桌‘四六席’約值銀一兩多。‘改菜席’也是四大碗、六中碗,隻把九碗肉菜改為海鮮,添瞭幹貝、魷魚等每桌約值銀三兩……”

史路氏說得是滔滔不絕,杏兒聽得是目瞪口呆,感慨道:“哇呀!你咋知道這麼多啊?”

“都是吃出來的。在歸化待的日子久瞭就都知道瞭。”

“原來你們這樣吃啊?”

“是啊!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就都知道瞭。”史路氏平靜地說,“歸化城是講究規矩的地方,做生意講究規矩,吃飯也講究規矩,你比如主傢在大戲館子請客,一般都屬於商界普通應酬,大戲館子赴宴的多為小頂生意掌櫃、夥計和學徒。大戲館子除被大商號‘包堂’外,平時按桌訂座,由飯館安排好時間,發散請帖。客人來到,由堂倌領到預訂桌前入座。有時傢眷被邀,但青年婦女不去,多是老太婆帶孫兒孫女。女客的酒席在樓上,兩邊垂幔和男座是隔開的。商人赴宴都得穿戴整齊多穿長袍馬褂。當主人到客人面前斟酒時,往往先由山西忻州籍堂倌高喊:‘東傢給滿酒哩,不另啦!’商號青年學徒去大戲館子吃飯,是商號掌櫃讓學徒去學習‘人恭禮法’,所以他們不敢高聲喧嘩,更不敢隨便鼓掌叫好,戲場秩序井然有序。在宴美園唱戲的是吉升戲班,藝人有十三紅、飛來鳳、二慶旦、杏娃黑、杏兒生。在同和園唱戲的是長勝戲班,藝人有千二紅、一桿旗、二奴旦、八百黑、二娃娃。這些都是山西北路梆子的名角啊……”

大盛魁院內史掌櫃也正在和大掌櫃商議請客的事宜。年根到瞭,按照多年形成的規矩,每到年根,大盛魁都要大規模宴請自己生意上的相與。市場不景氣按說該是壓縮些開支,可史靖仁的主意是逆勢張揚,不但老規矩不破,還要比往年更排揚,這一回請的客人足有三千多人。

史掌櫃就請客的事請示大掌櫃。

大掌櫃盛禎問:“多少數目?”

“三千三百八十九人,您最好過一下目。”

盛掌櫃伸手接過瞭折子,目光在名單上瀏覽著翻瞭幾頁,皺著眉頭說:“怎麼這樣多?”

史靖仁解釋說:“都是以往的老相與,什麼鞋靴社,木碗社啊,各行業會社的頭頭,多瞭些主要的夥計……洋行也多瞭十幾個人,又增加瞭土默特的大地主、大牧主、官府衙門的掌事,還有各寺廟的紮薩克達喇嘛……”

“時局艱難,不同以往瞭。”盛掌櫃說,“依我看減去一半吧。如今的日子是能省則省。”

“好把,您說減哪些人?”

盛掌櫃的目光在貼蔑兒拜興村幾個人名字處停下瞭,說:“拉駱駝的有萬駝社就可以瞭,大盛魁歷來隻和行社在業務上交道,宇文社長已在名單上,怎麼這份名單把駝戶掌櫃都弄成瞭座上賓,一個駱駝村就來這麼多人?”

“有特別道理,”史靖仁說,“貼蔑兒拜興和俄商伊萬簽瞭合同,我們得把他們拉攏回來,這次是借著古掌櫃帶領他們到俄羅斯運壓茶機,為字號立下瞭大功名義請的。再說他們也算是咱們的老相與瞭。”

“哦,那就給他們發帖子吧。”

“再說人傢還為這事死瞭人。”

“我知道。”盛掌櫃說,“其餘的你自己酌量地辦吧,人數減去一半即可。”

“對瞭,我聽古掌櫃的媳婦說,那個死瞭的王鍋頭,他媳婦也來歸化瞭。”

“是,我也聽說瞭。唔,這事你妥善處置吧,其他沒什麼特別的吧?”

“沒有瞭。”

這天上午一個騎馬的人來到貼蔑兒拜興,從穿著打扮看是個買賣人,進村就問馱頭宇文秀英的傢。見到宇文秀英夥計自我介紹道:“我是大盛魁的夥計,是來下帖子的。”

“大盛魁有什麼喜事?”宇文秀英立刻想到古海,大盛魁從來沒有請駝戶的先例。

“年根到瞭,按照慣例大盛魁要大事請客,招待自己的相與。”

“是古掌櫃讓發的帖子嗎?”宇文秀英問著,高興地接瞭帖子,沒忘給夥計手裡塞上一些碎銀子,夥計幹脆地說,“不是,是史掌櫃讓送的。”

宇文秀英有些失望,把夥計打發走瞭。畢竟這是個喜訊,把消息傳達給村子裡的養駝戶,大傢自是高興瞭一番。

臨到頭二鬥子退縮瞭,他主動把請帖送到宇文秀英傢,說:“宇文馱頭,大盛魁的宴席我不去瞭。”

宇文秀英納悶:“怎麼回事?原來你不是說不吃白不吃嗎?”

“我沒法去白吃。”

“為什麼?”

“我沒有赴宴時穿的衣裳。”

“原來你是為衣著打扮發愁啊。”

“還能為什麼……咱破衣爛衫的上不瞭臺面!”二鬥子說,“趕赴大盛魁的宴席那是要穿長袍馬褂才行呀。”

宇文秀英一聽才明白,說:“二鬥子你先別打退堂鼓,再想想辦法。”

還是前面說到的,趕赴大盛魁的宴席那可是場面上的排場,客人赴宴得穿長袍馬褂才行。可是二鬥子哪裡來的長袍馬褂?不隻是二鬥子沒有,全村人都算進來也隻有刁三萬有一件長袍,還是一件半新舊的灰色袍子。刁三萬穿出來很讓大夥羨慕。眼看著赴宴的日子一天天臨近瞭,一幫人湊在一起想主意。臨時趕做衣服顯然來不及瞭,胡德全想出個主意:“來不及做那咱就借吧。”

“到哪去借?”

“我看算瞭,誰不知道咱貼蔑兒拜興的養駝戶祖祖輩輩也沒有人穿什麼長袍馬褂!沒有就沒有瞭,就穿短衣衫去。看他能把咱轟出來?!”

“這話可是不對,人傢大盛魁請咱們是給咱面子!咱可不能不識抬舉,”刁三萬說,“再者說這也是個學習人恭禮法的機會!”

大傢都點頭,同意瞭刁三萬的話。

“是哩,如今咱都算是財主瞭,也算是場面上的人瞭,今後這種應酬多瞭。是要懂點規矩才行。”

不管怎麼說東挪西借的,到吃請的日子,貼蔑兒拜興的駝戶掌櫃們都齊刷刷地穿上長袍馬褂出現在瞭大觀園。隻有宇文秀英特別,身上還是穿瞭一件短上衣,隻是衣服是新的。像平日裡走親戚的打扮,一件滾瞭金邊的俄羅斯呢絨做成的大襟襖,橘紅的顏色,十分搶眼。

“咦!你怎麼不穿長袍啊?”已經到瞭大觀園的門口,刁三萬才發現宇文秀英的衣著特別。

“我是個女流,和你們不一樣。”

“女流不錯,可你也是個駝戶掌櫃啊!”

大夥兒在當街站住瞭。

“要不回去換一件?”胡德全上下打量著宇文秀英,皺著眉頭說,“怕東傢不高興吧?”

“管他呢,我自己高興就行!”

胡德全猶猶豫豫地看見宇文秀英已經獨自朝大觀園的大門走進去瞭!隻好緊跑幾步跟上去。

大觀園門裡門外熙熙攘攘熱熱鬧鬧。貼蔑兒拜興村一行人按照堂倌的指引,在一張桌子前坐下。再看周圍,差不多所有的桌子已經坐滿瞭。

對於大部分貼蔑兒拜興的人們來說是頭一次進大戲館子吃請,按照刁三萬的說法是去學習“人恭禮法”的,所以他們不敢高聲喧嘩,更不敢鼓掌叫好,隻是老老實實地坐著。舞臺上一出大戲正在演出,一個紅臉長髯的大漢手持一把大刀在舞臺中央表演。臺下觀眾的喧嘩聲把演員的唱壓倒瞭。但是二鬥子一眼就認出瞭那個角色:“是關雲長。”

“今兒個唱關公戲……”

“是過五關斬六將!”

“聽不清關公說什麼。”

“猜也猜出來瞭,還用聽嗎?”刁三萬說,“關公在對蔡陽說呢——我不回去!我要去找劉備哥哥……”

“義氣之人啊!”

“是過五關!”

“唱得真好。”

其實誰也沒聽清楚演員的唱詞兒。

……

嘰嘰喳喳的議論聲、互相打招呼的說話聲,堂倌引領客人的招呼聲,充斥於耳。一個突出的聲音壓倒瞭嘈雜聲:“哎!各位爺——看油看油——菜來瞭!”

是堂倌開始上菜瞭。在胡德全的提醒下,貼蔑兒拜興的駝戶掌櫃們全都閉上瞭嘴巴,把註意力都集中到瞭堂倌手裡的托盤上。隻見堂倌把托盤高高托在肩膀以上,一個個盛滿菜肴的盤子碟子一層層地疊摞著都高出堂倌的頭頂!

“哇呀!真是好手藝……”刁三萬感嘆道,“菜盤子摞瞭五層!”

“小心菜湯灑到身上……”

“哪裡會呢。”

也許是出於緊張,堂倌臉漲得通紅,可以看到他托著菜盤子的胳膊上彎曲的青筋奔突!

“有本事!”眾人都贊嘆說。

“多謝客官誇獎。”

看著堂倌把菜肴一道一道地端上來。最先上來的是酒碟,堂倌一邊佈菜嘴裡唱喝道:“四素四葷,一鹿角、二洋粉、三發菜、四黃菜、五頭肉、六牛肉、七雞塊、八蒜泥肉……”速度之快就像是相聲中的滾嘴。堂倌一下就擺開八張桌子,刁三萬註意到這堂倌的一個托盤內竟然放瞭八八六十四盤菜!

第一輪菜擺好瞭,刁三萬目光還在跟著堂倌的托盤看稀罕呢,就聽胡德全說瞭一聲:“咱們吃吧……”

刁三萬把目光從堂倌的托盤上收回來,感嘆著:“真有本事……這跑堂的就像是變戲法呢!”

眾人跟著胡德全的眼色,有規有矩地夾菜,慢條斯理地喝酒。誰也不說話,耳邊是一片咯嘰咯嘰的咀嚼聲和吱兒吱兒的喝酒聲。

大戲仍然在繼續著。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東傢開始給客人敬酒瞭。

當端著酒杯的史靖仁出現在大戲臺上的時候,陪伴他的堂倌高喊:“東傢給客人滿酒哩……不另啦!”

隻見史靖仁雙手捧著酒杯,作瞭一個羅圈揖,然後仰脖一飲而盡!臺下所有客人都把自己杯中的酒喝幹瞭。有興致的還相互把空瞭的酒杯向對方照照。

接著堂倌端上來是號稱“八小”的八樣菜,同樣唱喝著報瞭菜名:魷魚、江陽珠、葛仙米、蟹肉、薏米蓮子、三鮮湯、木須肉、捶雞丸子……

胡德全悄聲提醒道:“拿勺子吃喝……”

以後是八大碗:鯽魚刺、大魷魚、海參、魚肚、芙蓉肉、燒羊肉、酥全雞、丸子。

待到丸子上來的時候,刁三萬悄悄提醒大傢道:“這八小八大的最後一道菜都是丸子,取其丸(完)音。就是在告訴你這宴席該結束瞭。”

一餐飯從中午吃到下午,從大觀園走出來,二鬥子摸著自己的肚子說:“我算是解饞瞭!”

呼德爾楚魯說:“我從來也沒吃過這樣好的東西!”

“好吃是好吃,”胡德全說,“就是太累人,規矩太多,不隨便。”

“太累人!”

“比拉駱駝還累嗎?”

“不輕松!”

“這衣服也累人,衣領上的紐子直勒脖子,”胡德全說,“哪裡如咱們的短衣穿在身上利索!”

“脫瞭它。”

二鬥子一邊走一邊扭著身子率先把長袍從身子上脫下來,擰巴擰巴搭在瞭肩膀上。眾人一見二鬥子脫瞭長袍,也都紛紛效法,一時間都把袍子脫掉。有的像二鬥子一樣把袍子搭在瞭肩膀上,有的就攥在手上搖晃著。一行人有說有笑地回村瞭。

杏兒一個習慣瞭鄉下生活的小媳婦突然置身於繁華的商城,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是如夢如幻的感覺。她一時半會兒醒不過味兒來呢。大戶人傢的排場和規矩也讓她的神經不能不高度緊張,一天到晚起臥吃喝都有人伺候著。吃有吃的規矩,坐有坐的規矩,走有走的規矩,躺有躺的規矩,凡事都有規矩,她生怕一不小心弄出什麼笑話給丈夫丟臉。孤寂的時候常常想念同來的張嬸和其他同鄉姊妹,自己偷偷掉眼淚。

正在煩悶間,突然一個早上史夫人走進她的房間,說:“義和鞋店姚掌櫃差人來接你……”

杏兒出來一看正是傑娃找上門來。

原來是張嬸要回老傢瞭,姚禎義才打發傑娃到史傢告知消息,說是張嬸希望自己能和杏兒道別。

史路氏當然同意瞭。但是臨送杏兒出門時又反復安頓:“和張嬸說瞭話你就回來,不要在姚掌櫃傢耽擱,也不要在姚掌櫃傢過夜,我知道姚掌櫃傢房間窄憋,委屈你!”

杏兒在姑夫傢與張嬸見瞭面,可以說是百感交集,話沒說幾句兩個人禁不住抱頭哭瞭一場。

這些日子,張嬸差不多把歸化城轉遍瞭,打聽著,把張有生活過的地方都去瞭,她對杏兒說,“我傢張有早些年做買賣的店鋪我也去看瞭,如今是一傢錢莊,就在大南街的街面上,很是氣派。原來是我傢張有和他的兩個朋友合夥開的買賣,叫‘永盛源’,做綢緞生意的,可惜後來做塌瞭……”

張嬸說,她老住在姚傢也不是個事,打算近日起程返回晉中。

“你大老遠來一趟不把張有叔帶回去?”杏兒睜大眼睛問。

“張有安息的地方我也去看瞭,去瞭兩次!也挺好,這次我一個人也弄不回去他,待將來海子返回小南順的時候把張有的屍骨帶回去就是瞭。”

聽張嬸這麼一說杏兒也明白瞭,她想,這還不是怪古海,他不回歸化來,張有的事張嬸找誰做主呢,心裡就有瞭歉意,說:“再等等吧,海子也該回瞭,到時候他一定會安排人把張有叔拉回傢去。你不再等等?”

“不瞭,我惦記自個傢裡的地呢。”張嬸停停又說,“指不定我回去還再來呢,到時就學你姑夫,把房子和地賣瞭,到歸化來不走瞭。”

杏兒有些吃驚:“真的?歸化有這麼好?”

張嬸說:“好不好的,我傢張有在這兒一輩子瞭,死也死在這兒瞭,我等瞭他一輩子,在這兒也算我投靠我男人來瞭,在老傢我就是個一輩子等丈夫的寡居女人。”

杏兒點點頭,似乎有些明白張嬸的意思。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就說:“對瞭,我婆婆老惦記你傢的宅基地,她一準兒贊同你賣房走人。”

“那就賣給她。”張嬸痛快地說。

倆人哈哈大笑起來。杏兒發現,來歸化後張嬸從悲痛中徹底走瞭出來,又恢復瞭以前那樣的樂觀性情,說真的,她心裡真佩服這個女人,想到自己陷在這不上不下、不尷不尬的境地中,真是恨不得馬上把古海叫到眼前,要個痛快話拉倒!她已經不太相信古海真有那麼忙,照理說,她來歸化古海怎麼也該知道瞭。就算他人回不來怎麼也該捎個話來,可是一句沒有。連史路氏都看出不對勁來,弄得杏兒很是不自在。

張嬸問杏兒:“你還得住些時日吧?”

“我也不知道得住多少時日,”杏兒說,“好歹我得等海子回來,聽他一句話……”

“一句話?什麼話?”

“我是去是留,聽他一句話。”

張嬸很快明白過來,半天沒說話。

“今兒個說是在召河,明兒個又說是在大庫倫。整天滿世界地跑,也沒個準信。我真是煩透瞭。”說著杏兒又落淚瞭。

張嬸猶豫一會兒,說:“杏兒,有件事我不知當說不當說,忍不住還是跟你透露些吧。古海做駝戶掌櫃時有個相好,也是個養駱駝人傢的媳婦,夫傢好像是姓戚……我也是這些天東走西串聽人傳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告訴你你留點意就行瞭,有機會從旁邊也打聽打聽。依我的想法,這事要是真的有,我想這也不算壞事,把這事跟你和月荃的事擺在一起,也算是扯平瞭吧?”

杏兒聽瞭竟然隻是輕輕“哦”瞭一聲,說:“不知戚傢的媳婦住在哪裡?”

張嬸說:“想替你細打聽來著,知情人不多,也不好大張旗鼓打問,你就別管那麼多瞭,反正是個女人,也不知道丈夫是死是活。”

杏兒沉吟著不說話瞭。

臨瞭張嬸安頓杏兒:“你要是悶瞭就去找鄺傢媳婦說說話,她傢就住在洋行總會的後院。鄺傢媳婦說瞭她就在歸化不走瞭!鄺振海邀我們去過他傢,屋裡擺設全都是洋式的,墻上掛著金子做的掛鐘。這鄺振海對媳婦還不錯。”

送走瞭張嬸的當天,杏兒又返回瞭史傢。她老想找個借口搬回到姑夫傢住,可史路氏待她的熱情讓她總也張不開口。沒想到幾天後,她就遇上瞭張嬸說的那個姓戚的養駝人傢的女人。

清明節上午,陽光旺盛春風和煦,兩輛漂亮的馬拉轎車駛出史傢巷。兩輛轎車全都是用上等的俄羅斯呢絨搭制的轎篷。區別隻是顏色不同,前邊一輛是海藍色的,而後面一輛則是鮮艷的桃紅色,上面繡瞭橘黃色和紫紅色的牡丹花,十分搶眼,一看就知道是女眷乘坐的轎車。馬蹄嗒嗒敲擊著礫石的路面,聲音很有節奏,也很悅耳。轎車駛出巷口不久,緊跟著一輛二套馬車追趕上來,是史傢拉貨的馬車,車廂上面裝著折疊的帳篷、小塊的栽絨地毯以及一個金光閃閃的銅火鍋!些許的蔬菜和半成品的肉食分別放在幾個大盆內,上面有遮擋塵土的網罩。車搖著鞭桿去追趕前面的轎車去瞭。

熟悉歸化風情的人一看這架勢就知道,史財主傢的人要去郊外踏青去瞭。史靖仁帶著老婆孩子和杏兒到郊外踏青,一路往貼蔑兒拜興村而去!早打聽到瞭消息,貼蔑兒拜興村要連唱三天大戲。

三輛馬車丁丁零零朝著貼蔑兒拜興村去瞭。

路上杏兒問史路氏:“我聽人說起過貼……什麼拜興村的名字,這是個什麼村子?”

“是貼蔑兒拜興村!”史路氏笑道,“是一個專養駱駝的村子。”

“名字挺古怪的。”

“是個蒙古名字。”

“我知道的,意思就是駱駝村。”

“對,貼蔑兒拜興是個養駱駝的村子,全村都是養駝戶。”

“那就不種莊稼啊?”

“種什麼莊稼啊!我不是說瞭嗎?全村人傢盡都是養駝戶,他們都是靠駝運吃飯的。院子裡全都是駱駝。這裡的人傢就是看誰傢的駱駝多,誰傢就最有錢!”

“啊,是這樣!”

“養駝人傢就是靠駱駝吃飯呢。”史路氏說,“不隻是吃飯啊,駝運讓他們發瞭大財呢!”

“我在傢鄉時也聽說過,隻是見瞭還是稀罕!”

“嗨!在歸化城周邊像這樣的村子多瞭去瞭!……什麼察罕拜興、悠悠拜興、麻花拜興、孤子拜興……”

三拐兩拐轎車來到村子西邊的一片草灘上。轎車停下,車倌過去為杏兒撩起轎簾,同時另一隻手麻利地在轎車旁擺好一個踏腳凳。隨行的大廚在幾個車倌的幫助下很快就把帳篷搭建起來瞭。

杏兒伸展手臂在草地上走著,禁不住長長地噓出一口氣,說:“好爽利的風啊!”

“自然是……”史路氏說,“在城裡憋瞭一冬天瞭,開春瞭,到郊外透透氣最好!”

“還不是,我是說塞外的風比我們那裡的風爽利得很!”

兩個女人手牽著手在草地上走起來,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欣賞著郊野的風景。杏兒猛然站住瞭,她被奇特的景象驚瞭一跳:“快看……那麼多駱駝!”

不遠處有五六峰駱駝正在草灘上徜徉。

“你覺著稀罕嗎?”

“在咱傢鄉出瞭村地裡全都是麥子,真是想不到,這裡的情形竟是這樣的。”

想不到的事還在後邊等待著杏兒呢。這個從晉中鄉下來的小媳婦,等一會兒她就會和情敵宇文秀英面對面地遭遇瞭。

那時候杏兒正隨史路氏在剛剛搭起來的帳篷裡坐下,帳篷的前面大敞著,正對著臨時搭起的戲臺。搭建帳篷的時候就選瞭一塊高一點的地方。居高臨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戲臺,即使是戲臺前坐滿瞭人也不影響視線。大廚子手忙腳亂地支起臨時的灶臺,拿出做菜的原料——都是些預先經過加工的半成品的食品,上好的木炭,一一擺好。杏兒很有興致地觀察著周圍。

史靖仁說:“既踏青,又看戲,今兒個咱的運氣不錯。”

說話的工夫,陸陸續續又有幾輛帶篷的轎車來到,轟轟隆隆打從車上下來一些人,有男有女說說笑笑。一眼就能看出都是一些大戶人傢的男主人和他們的女眷。

說起來還得囉唆兩句,清明前後陽氣上升,草木復蘇,空氣清新,經過一個冬天的蟄伏人們都願意到郊外走走。彼時在歸化城這已經成為一種時尚。不僅是大商傢,也有官宦人傢、綏遠軍營的高級軍官,都要攜傢帶口到郊外去踏青。呼吸新鮮空氣,欣賞村野風光。

“史大財東!”史靖仁聽到有人在叫自己。回頭看見一個胖身材的男人:“啊哈!原來是孟掌櫃……好哇!你也有空來踏青?”

“彼此彼此!哎,你史大掌櫃不是比我更忙嗎?”

“無奈之舉,”史靖仁說,“字號忙得很,無奈老婆孩子鬧得厲害,拗不過,隻好陪著他們來玩。聽說今兒個駝村有戲好看。”

“我也是……”孟掌櫃話音未落,一陣馬蹄聲響起,又有兩輛馬車來到。接下來又是一陣必不可少的寒暄。全都是歸化城有名有姓的人物。

商人們湊在一起免不瞭嘆息:“時世艱難呀!買賣越來越不好做。”

“再難日子也還得過。”

“老婆娃娃才不管你什麼艱難不艱難呢,他們在傢裡憋瞭一冬天瞭都快憋瘋瞭!不讓他們出來透透氣不行。”

“是啊是啊……”

一匹精幹的黃驃馬載著一個人朝臨時搭起的帳篷群走過來。待那騎馬的人走近瞭,杏兒才看出騎者是個女子!藍花的半長大襟襖,紮著腰帶,一對扁桃形的棕色眼睛閃爍著光亮。

“我是本村的駝幫馱頭。”來人騙腿下馬招呼道,“各位掌櫃能到貼蔑兒拜興來是我們的榮幸,是瞧得起我駝村的人。在這裡各位需要什麼盡管吩咐,需要殺羊就殺羊,需要殺牛就殺牛。決不敢慢待各位掌櫃!”

“哪裡,哪裡!”史靖仁抱拳施禮,說,“我若是沒有猜錯的話,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宇文秀英瞭?”

“小女子不才!”宇文秀英像男人一樣雙拳空握向史靖仁施禮,“我正是宇文秀英。”

“大名鼎鼎的宇文秀英乃駝道上的巾幗英雄,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

宇文秀英浪聲道:“不敢不敢!”

“我們到貼蔑兒拜興來多有討擾瞭!宇文馱頭。”

“哪裡哪裡,是各位掌櫃看得起我們貼蔑兒拜興!擱平常日子我們請還請不來呢。”

“這就是那個宇文秀英嗎?”

“女流能做上馱頭不簡單啊。”

“是啊,讓掌櫃們見笑瞭!”

“啊哈,一個女英雄,走過駝道呢!”

“不簡單……”

就見宇文秀英大腳板穩穩當當地站著,手裡提一根馬鞭,拿馬鞭不停地抽打著自己的小腿,啪啪地響!杏兒好奇的目光在宇文秀英的身上掃來掃去,覺得眼前這個女的駝幫馱頭很讓自己羨慕!也不知怎麼的她就把目光落在瞭宇文秀英的一雙大腳上瞭。

這時她聽到身邊兩個商人在悄悄議論,她聽到瞭宇文秀英四個字,立刻警覺起來,隻聽一個對另一個說,“這宇文秀英是個駝戶掌櫃的媳婦,男人死瞭,她就當傢當起駝戶掌櫃,跟著駝隊跑外路,也算是自古第一號吧。”

杏兒有點發蒙,一種直覺讓她不安起來。在聽張嬸說過丈夫在歸化這邊有個相好之後,她就處處留心瞭。沒事的時候總是在心裡描摹那個沒見過面的女人的形象。現在這個宇文秀英讓她感興趣瞭。她上上下下打量著活靈活現的宇文秀英,心裡想丈夫的相好就該是這樣的吧?她早該想到,古海那些年不也是在跑駝道嗎?她問自己,駝道上的女人都是這樣的嗎?爽爽朗朗,敢作敢為。

恍惚中杏兒覺著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袖,是史路氏對她說:“你看,她朝咱倆走過來瞭!”

“誰?”

“宇文馱頭啊!”

宇文秀英拽著馬韁繩踏著男人的步子走到兩位女眷面前,一個抱拳,朗聲問道:“兩位姐姐好哇!”

宇文秀英抱拳給史路氏和杏兒施禮,隨著女主人手裡馬韁繩的抖動,黃驃馬擺動著長腦袋,杏兒在馬的透明的眼睛裡看到瞭自己的身影。

杏兒把手握在胯邊,兩腿彎曲施瞭個萬福,說:“宇文姐姐好!”

史路氏笑容滿面,施瞭禮笑著應答:“宇文馱頭好!”

杏兒也跟著又說瞭句“宇文馱頭好!”也不知道為什麼杏兒她覺得自己的心在一個勁兒地抖。

“兩位都是史財東的寶眷吧?”

“嘻嘻……你猜錯瞭。我是,”史路氏目光瞟瞭瞟杏兒,“她可不是!人傢是大盛魁古掌櫃傢的寶眷!”

隻見女馱頭笑容滿面的臉上頓時改變瞭,萬分詫異地問道:“你說……她、她是誰?”

史路氏笑道:“她是古掌櫃的寶眷呀!”

“敢問您說的是哪個古掌櫃呢?”

“就是剛剛復歸大盛魁的古海掌櫃!……”

笑容從宇文秀英的臉上退去,她愣愣地盯著杏兒看瞭好半天,沒再說什麼,她心裡卻在呼喊道:“天哪!這是老天的安排嗎?!”

宇文秀英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杏兒看,她的身體僵直著,後來就慢慢抖動起來,聲音哆嗦著問:“敢問古夫人是姓孟嗎?”

“是啊!”杏兒隨口答道,“咦!……你是怎麼知道我娘傢的姓?”

“天哪!……你真的是啊!”

這回輪著杏兒萬分詫異瞭:“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娘傢姓?”

“我也是聽人說的……”宇文秀英慌裡慌張地敷衍著。

“聽人說的?……怎麼會呢?我遠在山西老傢,你我相隔數千裡地呢。”

“這你不要奇怪,世上的事凡是出現總是有它的道理的。”宇文秀英又問,“敢問孟夫人的名字?”

“我……叫杏兒啊。從娘傢到夫傢所有的人都這麼稱呼我,一個女流沒有官名的。”

杏兒下意識地回答著宇文秀英的問話,直覺告訴她,這個女人不簡單。

尷尬的氣氛被史路氏打破瞭,這異樣的氣氛史路氏並沒察覺出來。她是個頭腦簡單的女人,在她看來無論如何剛剛從千裡之外的晉中來到歸化的杏兒和歸化土生土長的駝戶女掌櫃之間不會有任何故事產生。這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在她們之間產生瓜葛根本就不可能在她想象范圍之內。她主動湊上去說:“宇文馱頭,你隻問古掌櫃的夫人,為什麼不問我,莫非宇文馱頭眼裡瞧不上?”

“啊哈!從何談起從何談起!……那麼請問這位姐姐,您的尊姓大名?”

“我是大盛魁史財東的傢眷……”

“這我知道,我是說您娘傢的姓氏?”

“哦,我娘傢姓路,道路的路……”

這倒也尋常,史夫人知道古海在字號裡的工作是分管駝道的,而她的丈夫隻管交際,交際也是場面上的人多,社會名流多,因此說著醋醋的話,心裡邊卻是優越著呢。

“你們說什麼呢?”這時史靖仁走瞭過來。

“沒說什麼,宇文馱頭在和我們說閑話呢。”史夫人回道。

“告辭瞭!”宇文秀英似乎是被史靖仁的插入驚醒瞭,隻見她猛然間扭轉身體翻身躍上瞭馬背,一陣馬蹄嗒嗒,就跑遠瞭。

杏兒怔在那裡。

史靖仁問:“沒事吧?”

“沒事啊!”史路氏說,“這女人有點愣頭愣腦的。是吧,杏兒?”

史路氏的話音未落地,就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憑著感覺杏兒知道是那個宇文秀英又回來瞭!宇文秀英的坐騎噴著白沫子,在杏兒面前停住四蹄。馬蹄搓起的小石子蹦到杏兒的小腳上去瞭,杏兒下意識地朝後躲瞭一下。

宇文秀英騙腿下得馬來說:“史大掌櫃!我想……請這位孟夫人,就是古掌櫃的夫人到我傢坐坐。不知道……”

“這個……”史靖仁躊躇著把目光投向杏兒。

宇文秀英臉色已經十分平和,款款道:“史掌櫃您是知道的,古掌櫃跑駝道那些年就在我們村莊住,大傢都熟悉他,也算鄉裡鄉親瞭,古掌櫃夫人遠道而來怎麼能不到村裡去看看呢。”

“我有興趣!”杏兒說。

“既然是這樣,還有什麼好說的,那就去吧。”

“夫人,請上馬吧!”

“我,不敢騎馬!”

“不要緊!我為你牽著馬。”

說著話隻見宇文秀英兩腿前後叉開些,把右腿彎曲,拍拍放平的大腿說:“這就是上馬凳!你上馬吧。”

杏兒剛剛騎在馬背上,那馬就扭著屁股走起來,並且越走越快。

“哎喲喲……”杏兒害怕地叫起瞭。

“你不要怕。”宇文秀英說著,不但沒有控制黃驃馬的速度,反而呼嘯一聲跟著馬跑起來。杏兒也沒看清楚怎麼地一來,女馱頭縱身一躍就飛上瞭馬背!杏兒感到女馱頭兩隻有力的手緊緊把自己的腰摟住瞭!於是黃驃馬奔跑起來。呼呼的風聲在杏兒的耳邊響著,她感到馬雖然跑得快,可是座下卻是越來越穩當瞭。

黃驃馬載著兩個女人在一座大院門前停住瞭。女馱頭也不下馬,身子向前探著用馬鞭子把門閂給捅開瞭。杏兒差不多是被女馱頭抱著從馬背上下來的。杏兒羞慚地跟在女馱頭的身後走進瞭她的傢。

女馱頭客客氣氣地把杏兒讓上炕,倒瞭一碗水放在杏兒面前的小炕桌上。然後鄭重其事地自我介紹道:“我叫宇文秀英,夫傢姓戚。過去村裡人都叫戚二嫂。”

“我知道你是誰瞭……”杏兒不想躲閃。

“不!你不知道……”女馱頭自信地斷定,表情嚴肅地看著杏兒,杏兒不語,看著她很困難地把後面的話說瞭出來,“我就是九哥在歸化這邊的女人……”

“九哥?……他是誰?”

“九哥不是別的什麼人,他正是你的男人古海的另一個名字。”

正要端起碗喝水的杏兒把碗放下,她的一雙杏核眼放射出迷蒙的光。那年二鬥子陪古海回傢探親就喚古海九哥,這麼說他們都是這個村的,這的確是古海隱姓埋名的地方,在這兒他有瞭這樣一個女人。杏兒甚至想象到這陣子古海不在她面前露面,回歸化就到這兒來,不由四下望望,想發現古海留下的什麼痕跡。但什麼也沒發現,她感到一切都讓她很無奈,嘆口氣輕聲說道:“還不是一樣的,你是我男人的相好。”

女馱頭吃瞭一驚,正端起的大海碗從手裡滑落下來,先是撞在瞭炕桌上,後來又蹦到瞭炕沿兒上,最後跌落在瞭地上。碗碎瞭,水灑瞭。“你全知道瞭?你跟我來時就知道我是誰瞭?”她問。

杏兒點點頭。一句話說不出來,隻管聽宇文秀英繼續說:“古海被大盛魁開銷以後,隱姓埋名流落江湖。海九年就是他在江湖上的名字。”

杏兒聽著。

宇文秀英很激動,講瞭古海很多事,最後嘴唇哆嗦著很艱難地表達著見到杏兒的感覺:“……真是想不到,你會走進我們的村子。咱倆會見面。”

“我也沒想到。”杏兒說的倒也是真話。

“我不瞞你,妹子!九哥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我喜見他!就算是跟著他去死我也願意。”

“你跟我說這些什麼意思?”杏兒突然很怒。

宇文秀英愣住瞭,少頃,她清醒過來,低瞭頭,囁囁地說,“是啊,我跟你說這話有什麼意思?回歸大盛魁後他就不是我的九哥瞭,他是古掌櫃瞭,大盛魁的一個掌櫃。說到底我們還是沒有緣分。妹子,你命比我好。”

杏兒從炕上跳下來,她站在瞭宇文秀英的面前。“你們相好的事我不管!”杏兒幾乎是喊出來的,聲音很大,內心裡沖擊著一種復雜的怨恨,也交織著某種解脫。

“你不用怒,男人還是你的男人,我不會跟你搶的。還是你有福分!”宇文秀英說,“你是枯守寒窯十八年的王寶釧……”

杏兒苦笑著,隻是一個勁兒地搖頭,並不說話。

宇文秀英不解地問:“你笑什麼?”

“我在笑我自己!”

宇文秀英不解地問:“笑你自己?……你笑自己什麼?”

“我能笑什麼!”杏兒說,“我笑我比你更是沒有福氣。”

“為什麼?”

“你看啊……我和古海結親近二十年,真正的夫妻日子沒有過幾天!古海娶我那年他才十四歲,我過門三天他就走歸化瞭。那時候我也是懵懵懂懂什麼也不懂。為沒有給古傢懷上孩子沒少挨婆婆的指責……可你呢,卻是紮紮實實和古海生活瞭許多年。”

“往後他就完全歸你瞭!”

“哼!……”杏兒自嘲著說,“我是不守婦道的女人,男人要不要我還是說不定的事呢。這次到歸化來我就要討古海一句痛快話。”

“哦……原來是這樣。”

“我該走瞭。”杏兒小腳倒動著往屋子外面走去,宇文秀英跟著她也不挽留。

“你等等!……”在院子門外宇文秀英伸手拉住瞭杏兒,“我是說,咱們能不能在一起過呢?”

“你說什麼?”杏兒大惑不解。

宇文秀英很快地說道:“我是說,大盛魁掌櫃不準攜帶傢眷的規矩早已經被打破瞭!你在歸化留下來……我做小,你做大!”

杏兒一時泛不上話來。

“是好男人女人們都是喜見的,”宇文秀英話說得更快瞭,“難道你沒見過嗎?你沒聽說過嗎?哪個有本事的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

“我聽說過……”

“那還有什麼!你在歸化這邊留下來,海九年……哦,不,是古海,還有你、我,咱們三個在一起過日子。”

“我不知道……我這次到歸化來,還沒有見到我的男人。”杏兒鬱鬱地答復宇文秀英,“我自己的事情還不知道怎麼樣呢,能不能和我男人過下去……”

兩個女人的談話沒有任何結果就結束瞭。像來的時候一樣,宇文秀英還是用她的黃驃馬載著杏兒,把她送回到瞭村子西邊的草灘上。

在村子西頭的草灘上人越聚越多,鑼鼓嗩吶的吹奏聲一陣接一陣地響著,臨時搭起的大戲臺上有人在忙忙碌碌地走來走去。熱鬧的氣氛越來越濃,大戲就要開演瞭!可以看到在通往城裡的大道上往這邊來的馬拉轎車已經是一輛接一輛,絡繹不絕瞭。

杏兒茫然地在人群中穿行,兩隻眼睛就像瞎子似的看著從眼前晃過去的男男女女,那一張張興奮的陌生的臉。大戲開演瞭,黑頭的沙啞高亢的調門和震耳欲聾的鑼鼓點子在她的耳邊轟響著;身著花花綠綠戲服的男女演員在她的眼前晃著。杏兒覺得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屬於與她毫不相幹的另一個世界。

終於盼著古海回到歸化城。中午剛過,史路氏匆匆忙忙走進杏兒的房間,一進門就說:“有好消息瞭!……”

杏兒無精打采地應道:“史夫人又有什麼好事?”

“哪裡是我的好事啊,是你的喜事來瞭!”

“我能有什麼喜事?”

“告訴你,是古掌櫃從草原上返回歸化瞭!”

杏兒說:“哦……是他回來瞭?”

“是古掌櫃回來瞭!”史路氏興致勃勃地說,“方才總號的夥計來瞭,說是史掌櫃讓他來傢安頓,要你今天不要出門瞭,就在傢裡候著。說是待古掌櫃料理完字號的事情就來看你!這還不是天大的喜事嗎?……”

“是喜事……”

“我知道的,咱們買賣人的傢小也不容易,丈夫常年在外奔波,一年也難得有個相聚的日子!尤其是咱大盛魁更是號規森嚴,夥計學生意頭十年不得回傢探親!唉!……有人計算過大盛魁的掌櫃從入號到退休,與傢人團聚的日子加起來也沒有超過二十個月!許多時日都空耗瞭……”

“是,都空耗瞭……”也不知怎麼的,話沒說幾句杏兒便已經潸然淚下。

“你莫哭啊!……”史路氏安慰著杏兒。哪想不安慰還罷瞭,史路氏這一安慰倒引得杏兒號啕大哭起來。史路氏當然能夠理解杏兒此刻的心情,她想想買賣人的妻小確也是不易,於是索性不再勸,就在一旁陪著,後來忍不住也跟著啜泣起來。兩個女人哭瞭差不多有半個時辰,史路氏止住瞭哭,她一邊拿手帕擦著眼淚,一邊勸慰杏兒:“行瞭!哭也哭罷瞭,笑也笑罷瞭,你也該做正經事瞭。”

“我……還能有什麼正經事?”

“梳妝打扮啊!”史路氏說,“多久沒見夫君瞭,好不容易盼到瞭相聚的日子,難道說你就這樣淚眼漣漣膀眉腫眼迎接自己的夫君啊?還不要把自己仔細收拾收拾啊!?”

杏兒下意識地扭轉身子在鏡子裡照照,苦笑一聲無言地點點頭。

史路氏去瞭,杏兒開始仔細地打扮自己。她讓伺候自己的丫頭打來新的熱水,重新把臉洗瞭一遍。把早晨剛剛結好的頭發解開,重新梳頭盤發、畫眉描唇、輕敷香粉……杏兒惶惑,仿佛是新婚頭一天的感覺,禁不住臉紅心跳起來,有六神不定的感覺。該做的事情都做完瞭,杏兒就盤腿坐在炕上,就那麼等著。直到腰也酸瞭腿也麻瞭,還是不見丈夫的蹤影。眼看著晌午都要過瞭,杏兒聽到自己的肚子在呱呱叫。

應著杏兒肚子的呱呱聲,一個丫頭進來說:“夫人,史夫人請您用飯哪。”

午飯很快就結束,還未等把餐桌撤下去史路氏就開始安頓晚宴瞭。原來是史靖仁又放話回來:“晚上要設傢宴招待古海古掌櫃!”

一直到黃昏臨近的時分,古海才來到史傢。是史靖仁陪著古海走進史傢客廳的,落座後兩位掌櫃一邊喝茶就開始聊起瞭生意上的事情。談話的內容是關於召河“鴻記”商號的經營,雖然隻是兩個人在談話,氣氛卻是異常地熱鬧。看得出來談話是十分地投機。

按照史靖仁的吩咐,史路氏把杏兒也請到瞭客廳。當杏兒出現在客廳門口時,原來的熱鬧立刻就消失瞭,古海下意識地站起來,嘴唇翕動著很困難地說出幾個字:“杏兒……你來瞭!”

場面很尷尬。

史路氏搶話道:“是啊!是啊!杏兒早就到歸化來瞭,候瞭你已經三個多月瞭!把眼睛都要望穿瞭!……”

古海尷尬地應著:“多有叨擾瞭!……”

史靖仁說:“自傢人不說兩傢話,夫人初來時是住在義和鞋店姚掌櫃傢,後來是我自作主張安排在瞭城櫃的小客房。再後來又轉到我傢裡。傢裡隨便一些……”

說著話史靖仁發現大傢都還站著呢,就說:“幹什麼呀!快坐下,大傢坐下說話。”

古海是如夢如幻的感覺,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杏兒出現在瞭歸化城,更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媳婦居然是住在瞭大盛魁財東史靖仁的傢裡。他忍不住把自己的媳婦上上下下打量著,橢圓的臉盤、盤雲的發髻、一雙黑黑的眼睛雙眼皮,淚眼婆娑的,顯得楚楚動人。這形象讓他感到既陌生又熟悉。心裡對自己說:真是一個漂亮女人……

但是奇怪的感覺跟著就出現瞭:很快杏兒那楚楚動人的形象在古海的眼前恍惚起來,就像是水面上晃動的一個影子,在隨著波浪的湧動變幻著,破碎著、重新組合著……結果重組起來的杏兒變得面目猙獰,看得古海禁不住身體打起瞭寒戰!他在心裡問自己:這是我小媳婦嗎?……這就是杏兒嗎?

夢境似的對話就在這樣的感覺中進行著:“咱娘好嗎?”

“好著呢!……”

“聽說你是跟姑父坐馬車到歸化來的?”

“是坐馬車來的。”

“從傢鄉到歸化走瞭多長時間?”

“走瞭一個月,走的全都是大路。”

“哦,走大路安全……”

……

杏兒一句一句地回答著丈夫的問話,就像是私塾課堂上的學生在回答先生的問題。說話的工夫杏兒她始終以一個姿勢坐著,雙手放在膝蓋上邊一點的地方直到談話結束動也沒動一下。她身旁茶幾上的茶杯小心翼翼地侯著,茶水的熱氣裊裊地升蒸著。也不知過瞭多久杏兒在主人的相邀下從客廳步入瞭餐廳。

晚上史靖仁設傢宴招待瞭古海夫婦。宴席隻有古海夫婦和史靖仁夫婦四個人用餐。席面是非常地豪華,是晉系的海菜席,上瞭八個大碗八個小碗,外加一個銅火鍋。木炭噼噼啪啪地響著很快就把鍋裡的湯燒沸瞭。史路氏熱情地張羅著督促客人用餐:“來!快來吃火鍋,吃汆鴨舌……是下午剛剛宰殺的鴨子。大廚費瞭好大勁兒,光是宰鴨子就宰瞭好半天。宰瞭四十多隻鴨子才取瞭這麼一盤鴨舌!”

“這是咱傢鄉的名食。”史靖仁為老婆補充道,“古掌櫃你在草原上幾個月瞭,太辛苦!嘗嘗!嘗嘗……”

古海應著伸出筷子。

整個晚餐史靖仁沒吃幾口,他拿筷子比劃著指引古海夫婦吃這個吃那個,同時頻頻舉杯為古海勸酒。酒至三巡,史靖仁的老婆使個眼色給丈夫,於是史靖仁便宣佈晚宴結束。史靖仁夫婦把古海送到杏兒居住的客房就離開瞭。臨走時史路氏親自給古海和杏兒的茶杯裡斟滿瞭茶,把茶幾上的果盤和點心盤挪挪,說:“要是夜裡餓瞭就湊乎著吃點點心和水果。”

史傢夫婦客客氣氣地讓瞭一番便退出去瞭。屋子裡隻剩下古海和杏兒。四目相對之時兩人竟然誰也找不到話說瞭。古海內心是異常地糾結!為瞭多年的離別,也為瞭妻子的背叛。他用牙齒把銅質的煙袋嘴死死叼住,閑下來的一雙大手搓得沙沙直響。出語含混地問妻子:“你是什麼時候到的?”

“我到歸化已有三個月瞭,”杏兒兩眼直視著丈夫說,“我說過兩遍瞭。”

“哦,是嗎?”

“是的,在客廳的時候你就問過瞭。”

“想不到你會到歸化來!”

“我早就想來!”杏兒說著不由自主地就激動起來,“這已經是第三次瞭。你知道的……頭一次我走到黃河邊上被追回去瞭,第二次是在殺虎口,我病倒後被人送進瞭‘大炕’!要不是巧遇姑父把我搭救,也不會有今天瞭。”

“哼!也不告知我一聲就自己來瞭!”古海也不知道是為此高興呢還是生氣,糊裡糊塗地說著,把煙袋從嘴巴上拿下來,使勁兒地在鞋底子上磕掉煙袋鍋裡的煙灰。

杏兒把煙笸籮給丈夫遞過去瞭。也不知為什麼在夫妻獨處的時候,古海始終就沒有敢正眼看看自己的妻子。他把空瞭的煙袋鍋在煙笸籮裡戳著,拿大拇指在煙袋鍋上摁著,就見妻子已經“福得”一聲吹,把燃燒起來的火紙伸到瞭他的眼前。古海乖乖地把煙袋鍋湊過去。夫妻之間的談話斷斷續續。

“……我沒法告知你。”

“當然,”古海說,“……沒有規矩。”

夫妻第一次正面交鋒。

“要什麼規矩?”杏兒說,“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婦,現在我來歸化看望丈夫,我不丟人!”

“大盛魁過去就從來沒有過這種事。”

“史掌櫃難道不是大盛魁的人?人傢咋能把自己的媳婦接到這裡來?還在歸化城買瞭房買瞭院,養瞭一大幫孩子。”

“史傢是史傢,古傢是古傢,”古海說,“能一樣嗎?人傢史傢是大盛魁的財東!”

“這有什麼?”

“不成體統!”

“我不管什麼體統不體統的事,這次我來歸化就是想要你一句話……”

古海把妻子的話打斷瞭,他預感到杏兒會說什麼。他把還沒有燃燒完的煙袋在鞋底磕掉,任由紅紅的水煙絲在地上燃燒。古海站起身來把煙袋丟在炕上,一邊解著腰帶一邊說:“時候不早瞭……歇息吧。”

杏兒順從地去打瞭水,親自為丈夫脫掉鞋子,褪去襪子,為他洗腳。丈夫的腳變瞭形,兩隻大拇指都撮縮回去瞭,與第二趾緊緊疊摞在瞭一起,模樣很是醜陋很是可怕。杏兒的手在丈夫腳上摩挲著,也不知道是為丈夫的腳還是為瞭自己又動瞭感情,許多眼淚都掉進瞭腳盆裡。她問丈夫:“這腳是走駝道拉駱駝弄出來的吧?”

“還能是什麼……”

“你受罪瞭!”

“能把命保住就是我的福氣瞭!”古海說,“還說什麼受罪的話,不知道有多少拉駱駝的人死在瞭路上。”

一夜無話。夫妻之間的房事在無言的肉體沖動中進行瞭很長時間,但是給杏兒的感覺卻是隻能用“麻木”兩個字來形容。無論是在丈夫的身下還是在丈夫的懷裡,杏兒隻是顧自己流淚,她這些年積累下來的感受都變成瞭淚水!肆意地奔流著,似乎她的淚水能夠把一切都沖垮。淚水不但沖淡瞭她對房事的感覺,還發生瞭奇怪的效應,淚水喚醒瞭她對過去某些生活情景的回憶。讓杏兒感到難堪的是在他和丈夫行房事的時候,頭腦裡時不時地閃現出來的竟是古月荃的形象!

古海在史靖仁的傢住瞭三天就離開瞭。丈夫留給媳婦印象最深的就是這樣一句話:“號事要緊……”

就這樣,杏兒風風火火來瞭一趟歸化,僅僅見瞭丈夫一面,古海便沒瞭蹤跡,給她留下的是匆匆而別的身影。

也不知道為什麼,原本杏兒想朝丈夫要的那句話始終沒有得到。她甚至都想不起來是丈夫沒有回答,還是她自己壓根就沒有和丈夫提起。總之,丈夫就像一陣旋風似的,忽然間就在她面前出現瞭,忽然間又從她面前消失瞭。而留給她的卻是無盡的痛苦和糾結。

《大盛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