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陽西下時,大召寺的兩名小喇嘛抬著一個柳條籮筐走出瞭大廟的西倉側門。西倉是大召專門存放什物的地方,由於大召香火旺盛,善男信女供奉頗豐,這種積累經年累世,西倉堆放的茶葉、糧食、佈匹真的是堆山結塄,尤其多的是磚茶,整整一溜西廂房塞得滿滿的,後來又在院子裡搭起瞭氈佈的帳篷存放茶葉。在土默特的草原上有數以萬計的牛馬駱駝羊,全都是大召的廟倉存物。還有大召在歸化有臨街的房屋八百八十餘間,全都租給商人做店鋪之用。包括大召前面的廣場,也是大召租給小商販商用瞭,場地的租金充盈瞭廟倉。
兩個小喇嘛是奉主事的達喇嘛之命,向大召前廣場上的商販征收當天的地盤錢。廣場上熙熙攘攘,攤鋪一個接一個,一直排到瞭廣場的盡頭。唱二人臺的、賣雜貨的、賣小吃的、說書的,賣藥的、賭博的,叫賣聲、演唱聲、喊叫聲此起彼伏。兩個小喇嘛抬著籮筐在人群的縫隙間穿梭,每到一個貨攤兩個小喇嘛就把擔子放在肩膀上,一起雙手合十問候說:“掌櫃的發財!”
“托佛爺的福!”
商販說著隨手將預備好的碎銀子或是銅制錢投進籮筐裡。
小喇嘛看也不看抬著籮筐走瞭。攤主繼續做自己的生意,晚晌時分客流湧動正是生意好做的時候。
不管是商販還是喇嘛,他們彼此都不用說要多少或者給多少,投進多少算多少,隻要是出一份就算完事。長此以往竟成慣例,從未為此發生爭執。這種地盤錢也是大召香燈養繕費的一筆收入。
不僅這大召前的廣場是廟產,說起來在歸化城內絕大部分的房產和地產,原本都是召廟的產業。商人跟召廟租房子租地,交房錢和地租錢。以後有的商傢幹脆和召廟把地皮買下蓋房做鋪面,或是買下召廟臨街的房屋改裝後用做鋪面。
那時候,大召前是歸化城最繁華的地方。它類似小說裡宋朝東京汴梁城大相國寺那種情況。從大召山門到玉泉井這一片廣場上,佈滿瞭各式各樣的小商攤販,出售的東西從稀奇古玩到粗笨日用雜物,樣樣俱全。小手工藝制造和小雜耍攤,也是應有盡有。遊人中有衣冠楚楚的有閑階級,也有普通市民、鄉下來的農民和草原上來的牧民。
收地盤錢的兩個小喇嘛抬著籮筐由東往西走,不經意與一個漢子撞在一起。
“他媽的咋走路呢?沒長眼睛啊?”那漢子一身短打扮,矮小個子竟然力氣大得出奇,出手朝前邊的小喇嘛胸脯一推,那小喇嘛趔趔超起連退幾步差點跌倒。搭在肩頭的杠子滑落,籮筐傾覆,碎銀子和銅板撒瞭一地。
“施主!”小喇嘛惱怒瞭,怒目叫道,“不得無禮……”
“你想怎樣?”那漢子擼著袖子往前靠,眼看一場沖突就要爆發。
後面的喇嘛沖上來,用自己的身體把那漢子和自己的同伴隔開瞭。
“施主息怒,”喇嘛笑呵呵地說著把一個手掌舉在胸前,“……啊!原來是二掌櫃!”
“哼!我就是二鬥子,你想怎麼樣?”
“二掌櫃您喝多瞭……我看咱們還是各行其便吧。”
兩個喇嘛俯身將散落的碎銀子和銅子錢收拾起來,笑著走開瞭。
西斜的太陽暖暖地照著,二鬥子漫無目的地在廣場上閑逛。他今日心情不怎麼好,他在大召廣場西邊的賭攤賭瞭六把骰子,結果輸瞭五把。哪想到沒走出幾步就又闖出禍端來瞭。
在一個旋木攤兒前,攤主與一個外國人沖突起來。這事恰恰讓二鬥子遇上瞭。這個外國人紅頭發高鼻梁,身高有六尺以上,正與攤主爭得面紅耳赤。二鬥子走過來的時候,遠遠看見攤前圍瞭許多人。二鬥子從人縫中擠進去,聽瞭一會兒,才知道攤主與那外國人沖突,起因是一隻牛角的拐杖手柄。那個外國人拿一隻牛角讓攤主給他旋一隻拐杖手柄,現在拐杖手柄已經旋好瞭,卻說牛角的顏色不對,懷疑攤主用次料把他的好料偷換瞭。不但不付工錢,反而要攤主賠他的牛角。攤主滿臉委屈不肯認賬,說話間外國人就要動手,拐棍舉到瞭攤主的頭頂上。
“你賠還是不賠?”
“我沒有調換你的牛角如何賠你?”攤主態度也很強硬。
那紅發洋人手裡的拐杖就要落下,卻突然覺得自己的手腕一緊就動彈不得瞭,側目一看,是一個矮人將自己的手臂攥住瞭。
“你是什麼人?”洋人問道,“立刻把你的臟手挪開。”
“老子名叫二鬥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怎麼樣?”那外國人一雙藍眼睛瞪得溜圓,“難道說你要拿刀子殺人嗎?”
“殺人不會的,俺隻不過是站出來說句公道話。”
“他調換瞭我的牛角。”
“我沒有……”
外國人和旋牛角的手工藝人各講自己的道理。
外國人扭著身子想要甩開二鬥子,卻覺得自己的手像被老虎鉗子掐住似的,牢牢被二鬥子抓住,他十分惱火,抬腳就踢。這一腳蹬去未見二鬥子怎樣,自己卻先噢噢叫起來。眼疾手快的二鬥子早有防備,一抬腳正踏在那洋人支撐腳的腳面上。這洋人哪裡知道他遇上瞭一個會中國武術的駝夫。結果是可想而知,洋人被小個子的中國駝夫噼裡啪啦一頓臭揍。打得眼也青瞭,腿也瘸瞭,鼻子也流血瞭。
打完架,二鬥子出瞭氣揚長而去。
事後二鬥子才知道,被他毆打的這位洋人正是英國人在歸化城開設的怡和洋行的經理希爾曼。說起這個希爾曼可以稱得上是中國通,在到歸化來之前,他曾經在上海待瞭十幾年,漢話說得溜溜的。
二鬥子更不會想到自己為一時痛快而對希爾曼出手,釀成瞭一個重要事件。這件事不但驚動瞭道臺衙署,還牽動瞭歸化通司行。
二鬥子毆打怡和洋行經理希爾曼這件事,很快又引出一個特殊的人物,這就是被剛剛成立的歸化城洋行總會聘為總經理的馬爾金·澤克夫,也就是鄺振海。事發的第二天上午,馬爾金·澤克夫就尋到瞭道臺衙署的門上,把一紙訴狀遞上瞭公堂。
公堂之上林道臺把狀紙上的馬爾金·澤克夫這個外國名字看瞭好幾遍,又把站在堂前的鄺夥計打量瞭一番,心裡便升起許多怒火。林道臺把驚堂木一拍,指著鄺振海喝問道:“大膽賤民,你是何人?竟敢到我道臺衙門來擊鼓鬧公堂。”
“請道臺大人說話放尊重些。我現在是俄羅斯公民,”鄺振海答道,“我的名字叫馬爾金·澤克夫。我的身份是歸化城洋行總會總經理。”
林道臺新近上任還不到半年,對鄺振海的背景並不知曉,鼻孔裡哼瞭一聲,說道:“大膽刁民!我明明看你長著一副中國人的面孔,如何謊稱自己是俄國人。難道你想誑騙本官不成,你以為本官是三歲小孩?”
旁邊的衙役一起舉著棍杖喊起來:“嚯——”
文案項懷義也喝道:“大膽刁民,還不趕快跪下!”
奇怪的是這位告狀的中國人毫無懼怕之色,全然不顧衙役威嚇和文案的斷喝,臉上竟然浮出瞭嘲弄的笑意。
這時候文案項懷義才猛然註意到,這位告狀的人脖子後面並沒有拖著一根辮子。而且是一身的西裝革履。項懷義附在道臺的耳邊提醒道:“大人,我想起來瞭,這位告狀者恐怕就是俄羅斯商行聘請的中國經理。日前歸化總洋行剛剛聘瞭一位俄國總經理,想必就是這位馬爾金?”
林道臺心裡一驚,說:“哦……”
項懷義低聲說道:“大人,不可大意。我意此案大人還得小心受理。”
林道臺擰著眉毛瞇著眼睛歪著腦袋,把堂下的告狀人上上下下打量瞭好一陣,臉上的線條慢慢變得柔和瞭。
林道臺轉瞭轉眼珠,對鄺振海說:“這位馬……姓馬的這位洋人,你這樁案子本官接瞭。”
“謝道臺大人!”鄺夥計說,“請大人為在歸化城合法經商的外國商民做主。”
“道臺衙門明鏡高懸,這你放心,我會為你做主的,”林道臺說,“但是我問你,這狀子上所訴之事是控告一個中國人二鬥子毆打怡和洋行經理希爾曼,這件事與你這個俄羅斯人有何幹系?”
“我是原告代理人,”鄺振海說,“原告一切事均由我全權代理,此案為外國人在華被無理毆打,涉及國際關系的大事,望道臺大人秉公執法,從速斷案。”
林道臺一聽鄺振海說到國際關系,立刻就覺得氣脈短促瞭三分。道臺大人已經知道這位假洋人和他背後的真洋人都是不好惹的瞭。
林道臺之乎者也地招架一番,稱道臺衙署要對此案進行調查,把狀子留下,將馬爾金·澤克夫打發走瞭。
這些年外國商人紛紛在歸化城設行立棧,插足歸化的市場,不但做收購和批發生意,而且更熱衷於零售業,在歸化城大南街洋行的門市一傢挨一傢已經連成瞭一片。按說英國人進入歸化的時間要晚於俄國人,但是在短短幾年的時間裡,英商的恰和洋行便在歸化城開設瞭多個分支機構,單是專門收購絨毛的分支機構就有:聚立、平和、隆昌、安利、仁記、新泰興、興泰等七傢!
歸化城市面銷行的日用商品約有八百五十餘種,而外國貨則占六百二十一種,其中俄國貨又占三百八十一種。歸化市場洋貨已經越來越多,走到大街上滿目皆是什麼洋毯、洋氈、洋佈、洋緞、洋燭、洋針、洋茶、花露水、洋顏料、洋絨手套,洋縐帶子、洋瓷花盆、洋漆煙袋桿之類。許多外國商品,已經逐漸把中國的土貨排斥出瞭市場。在棉紡織品中,產自中國河北、山西、山東的商品隻剩下大佈一種。就是一些婦女化妝品和兒童玩具等也多是歐洲制造的。
信息靈通的英國商人早就垂涎歸化市場,他們從很早開始就不斷地派人攜重金到這裡收購駝絨、羊毛等畜產品。後來逐步紮下根來,發展到設莊坐收,成交方便,獲利也豐厚。再後來他們的商業勢力以歸化為據點,向蒙古草原北部、西部腹地迅速擴張。
他們除瞭大量推銷自己的商品外,更把歸化地區當做獲取原料及土特產的重要基地和轉運站。一方面大量地收購當地牲畜、羊毛、豬鬃、皮張、獸骨、菜籽、胡麻等,一方面把來自西伯利亞、蒙古、新疆、甘肅、寧夏、青海的皮張、絨毛、牲畜以及藥材運銷北京、天津。其中僅皮張一項就有:猞猁皮、狼皮、沙狐皮、灰鼠皮、貍子皮、狗皮、兔猻皮、黃羊皮、山老羊皮、狐皮、狐腿皮、獺皮、掃雪皮、雕皮、夜猴皮、羔腿皮、羔子皮、猾子皮、馬皮、駝皮、牛皮、盤羊皮等。
歸化城成為西北通往天津和上海口岸的中轉站,這裡的絨毛、皮張等貨物的販運數量、價格控制權正處在本地商號與外國商人的爭奪之中。這些貨物隻要在歸化填寫瞭運照單,再往天津或上海發貨便是一路通行無阻,概不納稅。
林道臺恨鄺振海這樣的假洋鬼子,但是他也無奈。朝廷都懼洋人,但凡中國人與洋人之間生瞭事就是外交事端,堂堂一個道臺也隻能是委蛇周旋,采取拖延辦法,和稀泥。
最後沒辦法,隻好下令把二鬥子抓起來瞭。
二鬥子也很快就知道瞭這洋人的厲害,事發之後僅僅過瞭一個星期,兩位腰挎佩刀身穿公衣的衙役尋到瞭貼蔑兒拜興村。兩位公人在村口下馬,一路打聽著來到瞭海九年的院子。自打海九年復歸大盛魁之後,他的院子以及所有的駱駝和傢產就都歸二鬥子代管瞭。二鬥子像照看自己的傢一樣照看著海九年的院子。
二鬥子還在睡夢中就被兩個公人帶走瞭。頭天夜裡他耍瞭一個通宵的骰子。在往歸化城押解的路上,二鬥子不斷地跳著叫罵著:“你兩個公人真是太大膽,你們知道老子是誰嗎?”
一個公人說:“我隻知道你是個拉駱駝的人。”
另一個公人嘲笑道:“老子們隻知道你是一個罪犯。”
“你要是個王爺貴族可早點說話,公堂之上可以免去杖打呢。”
二鬥子氣得渾身發抖,哇哇亂叫。無奈木枷套在脖子上動彈不得。
兩位公人騎在馬上一前一後把二鬥子夾在中間。後面的公人手裡牽著一根繩索,繩索的另一頭拴在二鬥子的手腕上。
二鬥子把銬著手腕的鐵鏈晃得嘩啦嘩啦直響,聲明說:“我哥哥就是大名鼎鼎的古海,他是江湖英雄,他是大盛魁的掌櫃……”
一個公人揚起馬鞭在二鬥子的身上抽瞭一下,就算是給二鬥子的答復瞭。一路上不管二鬥子如何叫罵,那兩位公人就隻管用馬鞭來回答他。
在被解往歸化城的路上,二鬥子遇見瞭刁三萬。刁三萬進城給老婆抓藥,看見二鬥子被兩個公人解押著,手腕上拖著的鐵鏈嘩嘩響,刁三萬驚慌得臉都變色瞭,他跳下馬來給兩個公人又是作揖又是哈腰,總算是問明瞭情由。刁三萬翻身上馬撥轉馬頭往城裡的方向疾馳而去。看見幹爹的馬扭動著屁股呼呼哧哧從自己身邊跑過去,二鬥子臉上浮出瞭笑。他撇撇嘴對兩個公人說:“用不瞭兒日你們怎麼抓的俺,還得怎麼把俺送回來。”
“沒那麼便當,”一位公人嘲笑道,“若是道臺衙門的大牢是你爹開設的倒也差不多。”
“少跟他廢話!”另一位公人年紀輕一些,說著話便揚起馬鞭照著二鬥子的腰眼來瞭一下。
二鬥子跳瞭一下,轉過身想要與打他的公人理論一番,話到嘴邊他又咽回去瞭。心下想:甚時古海不出現他就是磨破嘴皮也說不清楚。豈但是說不清楚道理,就怕是他剛一張口那公人的馬鞭就會再次落到他的身上,索性作罷。二鬥子不再與兩個公人爭論,他閉著嘴巴走起路來。二鬥子心裡有數,隻要是他的拜把子兄弟古海一出現,事情立刻就能擺平。
但是事情並不像二鬥子想的那麼簡單,在道臺衙署的大牢裡二鬥子一連熬過瞭六天六夜,他的把兄弟古海也沒有出現。每天兩個小窩頭加起來也超不過二兩,外加一塊咸菜疙瘩,這就是他全部的夥食。餓得他一天到晚肚子咕咕嚕嚕直叫。這還不算,最難忍受的是一隻木制的大尿桶就在他睡的地鋪頭上擺著,臊氣沖天。不到兩間大的牢房竟然住瞭二十四個犯人,這些人全都是偷雞摸狗、毆鬥尋釁、越貨搶劫的不法之徒,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以獄中的規矩來論,二鬥子新入牢房資歷最淺,他不但得守著尿桶睡覺,還得為獄頭打飯捶背,受盡凌辱。
直到第十天頭上大牢外才有瞭動靜,隨著獄卒的吆喝,二鬥子看見身材瘦長的刁三萬出現在大牢的木柵外面。刁三萬告訴二鬥子,早在他出事前,古海就帶瞭駝隊往庫倫去瞭。
二鬥子問:“幹爹,你沒打聽九年哥甚時能返回歸化?”
“我咋能不打聽,”刁三萬哭喪著臉說,“大盛魁看門房的夥計告訴我,古掌櫃返回歸化的日子怕是得在半年以後。”
“聽說海九年是偷偷地走毛爾古沁峽谷呢!……”刁三萬壓低聲音說,“也不知是真是假。”
“又是毛爾古沁峽谷……買賣人沒有真話。”
“古海他把毛爾古沁的秘密獻給瞭大盛魁,可是把大盛魁美死瞭!聽說大盛魁走外路的駝隊現在全都由古海領著走毛爾古沁呢!”
二鬥子沒有心思和刁三萬討論什麼毛爾古沁的事,他隻是為自己深陷大牢而叫苦不迭。
叫苦也沒用,這牢獄之苦就得他受著。用刁三萬的話說:“誰讓你沒事惹事來著!都是自找的。”
受就受,二鬥子很快也就想開瞭。好在他從小孤兒一個,什麼罪沒受過?牢獄中這點罪他就全然不在乎。
二鬥子想開瞭也就不再煩惱,想不到的是在大牢裡二鬥子遇上一個讓他開心的人。誰?就是歸化商號三義泰的掌櫃張友和,因為犯瞭“走私罪”被關進瞭大牢。倆人熟悉瞭就聊起來。二鬥子納悶地問:“你一個買賣人如何也坐瞭大獄?”
“我犯瞭案子。”
“什麼案子?”
“暗房子。”
“啊哈!暗房子我可是知道,原來你犯的是走私罪啊。”
“唉!……”
“張掌櫃不是本地人吧?”
“是山西人。”
“走西口來的?”
“是走西口來的。”
“……既然你是買賣人,那麼你一定知道歸化城的大盛魁吧?”
“當然知道!”
“大盛魁有個掌櫃,姓古名海,他的大名你聽說過嗎?”
“古海掌櫃大名鼎鼎,他獨自闖通瞭毛爾古沁大峽谷,是駝道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
“知道就好。”二鬥子說,“那麼你知道古海和我是什麼關系嗎?”
“這個……我還真的不知道。”
“告訴你——古海正是我的拜把子兄弟!”
“啊!能有這事?”
“你瞧不起我?”
“哪裡敢哪裡敢……我隻是不知道怎麼個來歷。”
於是二鬥子把十八年前古海如何遭人陷害被大盛魁開銷,是他把落魄的古海引進瞭駝村貼蔑兒拜興做瞭一名駝夫。後來在患難之中古海又如何與自己焚香叩頭結為異姓兄弟的事說與瞭張友和。二鬥子的故事讓張友和感慨唏噓。
說到古海話題就熱鬧瞭起來。原來張友和正是古海的一個崇拜者和追隨者。二人越說越熱乎,話題也就越來越深入。
“自從我大清皇朝與俄國人簽訂瞭《中俄陸路通商章程》,咱們歸化的買賣人算是倒大黴瞭!俄國商人就直接到中原內地產茶區采購茶貨瞭,這樣就用不著再與我們中國的茶商來做交易瞭。”
“這個我也知道,俄國商人把咱的利源占瞭。”
“是啊!”張友和嘆道,“自那以後恰克圖和買賣城閉關,歸化商人的買賣是每況日下。”
“我還聽說,俄國人最早是從漢口到天津再到黑龍江逆流而上運輸茶葉。後來因為在水面運茶使茶葉受潮就放棄瞭。沒辦法重新返回歸化來走駝道。”
“對。無論是走水路還是走駝道,我們都要比俄國人吃虧得多。二掌櫃你是領房人你應該最清楚,自打太平天國作亂以來,有個名叫錢江的人發明瞭一個厘金稅!”
“好像是聽說過……”
“二掌櫃,你知道嗎?”
“什麼?”
“你知道我們中國商人運茶一路上需要交納多少厘金稅嗎?”
“多少?值百抽五嗎?”
“我告訴你!我們運的茶是從漢口運至歸化,這一路就要經過六十四道厘金稅卡。”
“媽媽的!這還叫買賣人如何活呀?”
“這還不算,還有落地稅、銷售稅、過境稅、印花稅……”
“如此下去,你們買賣人還如何動作?”
“不知道……”張友和搖搖頭,“我連自己的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
“我知道瞭。所以你才走暗房子啊?”
“是啊,不走暗房子是死,走暗房子也是死。反正是死路一條瞭。”
有一天二鬥子聽張友和哼哼山曲兒,就問:“你會唱二人臺?”
“自然會!”
“我愛聽。”
獄友們也都說愛聽。
二鬥子對張友和說:“別自個兒一個人哼哼瞭,放開嗓門唱一個吧!讓我們大傢都聽聽。”
張友和索性放開嗓門唱起瞭《商人命運歌》:
遠離傢鄉忻代州,學習蒙商草地走。
草原茫茫無人煙,上步一換踢石頭。
為避風沙烈日毒,為識星鬥來指路。
白天住、夜間行,山頭盤盤當標記,胡柳依稀尋宿處。
頂風霜、踏荒灘,臥洋蓋雪戰嚴寒,迷失路徑心惶恐。
肚腸轆轆啃口糧,風雪飄零無處躲。
任憑雨淋風沙打,不分貴來不分賤,徒工掌櫃一樣慘。
為瞭度光陰,咽下萬千苦,
攆牛放馬拉駱駝,拾柴弄火架鍋鍋。
學會蒙語串人傢,做買賣要送到蒙老鄉傢。
態度要好腿要勤,幫助蒙老鄉做營生。
捉羊羔、拴牛犢,為做買賣獻殷勤。
走到哪裡哪裡住,蒙老鄉傢就是安宿處。
一進門先問好,寒暄禮讓把茶喝。
黃油酪丹奶子茶,炒米盤子面前擱。
喝茶吃飯不用錢,你來我往講互換。
講信用拉各相與,欺騙哄人不久長。
二鬥子、張友和給獄友帶來愉快,獄友們都喜歡他們。時間長瞭獄友們對二鬥子的態度也發生瞭變化。請他離開尿桶睡覺,親友來探監,帶的好吃食全都先盡著給二鬥子吃,這樣一來二鬥子在獄中的日子就好過多瞭。
張友和給二鬥子講述瞭做生意的難處,重稅與風險還有商人商號之間你死我活的競爭。朝廷對俄國商人的特別優惠……許多事二鬥子還是頭一次聽說。他憤憤不平地罵道:“既然朝廷不為自己的百姓做主,反倒是替俄國商人說話,那我們不如打到龍廷去!反瞭它!”
“哪能反啊,那可是咱們自己的朝廷!”張友和說,“我們還全指著朝廷給商民做主呢!”
“為什麼呢?”
“朝廷不是不想給自己的商民做主,是害怕洋人。”
張友和接著給二鬥子講瞭許多商業事情,舉瞭很多例子,什麼運貨小票、免稅區、厘金稅等。
“原來商人們也不易啊,我原來隻知道走駝道艱難,想不到做生意也這麼難!”
二鬥子想到自己還埋怨古海風光瞭不來看他瞭,現在這麼一聽,九哥也是多有不易啊。
在大牢裡又熬瞭五個多月,二鬥子終於被人保釋出來瞭。還沒跨出監獄的門,他就知道準是古海走外路回來瞭。
果然是古海來救他瞭,古海帶著胡德全、刁三萬、宇文秀英一起來接他,出瞭獄門就直接進瞭一傢飯館。在西河沿兒的大牢裡蹲瞭一個多月,二鬥子人就瘦瞭一圈,臉被捂得慘白,看上去就像個病人似的。古海心疼地說:“我再晚回來幾天怕你得餓死在大牢裡。”
酒菜上齊之後,古海站起來掂著酒盅,說:“各位兄弟,大盛魁號事繁忙,我不能久陪。你們慢慢喝著,二鬥子兄弟性情執拗又是自幼散漫慣瞭的人,往後還望大傢替我多多關照我這個把兄弟。”
大傢一起站起來,“九年”、“海掌櫃”、“古掌櫃”地亂叫著,紛紛說:“你放心,二鬥子就交給我們瞭。”
二鬥子說:“九哥,快忙你的去吧,我聽人說瞭,你們生意人不好做,全是狗娘養的洋人鬧的。”
“對,九年如今是大盛魁的掌櫃,身上擔的事情多瞭,讓他忙去吧,我們坐下來接著喝酒說話。”胡德全說。
古海剛走到門口,二鬥子又叫起來:“九哥,我還有個要緊事忘瞭跟你說!”
“什麼事?快點說,一起說。”
“我在大獄裡頭有一個獄友,無論如何你得幫他一下,也是個買賣人。”
“誰?”
“是三義泰的大掌櫃……”
“哦,你是說張友和吧?”
“你知道?”
“我咋能不知道!”古海說,“你是不是想讓我保他?”
“對!請九哥……”
“你別叫我九哥,沒用!我告訴你張友和的案子誰都保不瞭!他的身上擔著的是朝廷掛瞭號的大案子!”
“九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你不用再說瞭。張友和犯下的是走私大案,他的案子都驚動瞭北京理藩院。不要說是我瞭,就算是綏遠將軍童玉出面也保不瞭他!”
“那……張友和死定瞭?”
“死定瞭。”
為張友和的事二鬥子難過瞭好長時間。
二鬥子像一隻自由遊蕩的狼一樣,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眼下隻要他還活著並且手裡有幾兩銀子,那麼他就會毫不猶豫地用那些銀子喝酒、賭博,至於明天的日子怎麼過,到時候再說,身上穿的永遠是破破爛爛。他總是用一種模模糊糊的眼光看待周圍的一切,似乎是永遠也不願把他生活的這個世界看得真切一些。奇怪的是不管怎樣狂灌濫飲和通宵達旦地賭博,二鬥子那就像沙漠狼一樣短小堅實的身體仍然沒有受到傷害。不管做什麼,他的動作總是非常敏捷而準確。在他的身上那些隆起的肌肉散發著永不消散的酸苦的氣味,那是受苦男人身上的汗臭味和駱駝身上散發著的腥臊氣混合在一起的氣味。他的思想和情感也和他這個人一樣的簡單和淳樸,沒有錢的時候就去幹活,有瞭錢就賭博喝酒,如果困瞭也不管在哪裡倒頭就睡。經常會有這樣情況出現,當二鬥子的朋友們打牌或喝酒的時候,說著話就聽不見他的動靜瞭,當別人仔細觀察他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打起瞭呼嚕。
自從海九年復歸瞭大盛魁,二鬥子在人前腰桿兒也挺直瞭,說話氣脈也沖瞭。在街上或是酒館與人聊天,說不瞭三句話他就會把話題扯到大盛魁和海九年的身上。與二鬥子在一起的人常常會被他這樣問道:“這陣子大盛魁在湖北咸寧一帶調茶貨呢,你聽說瞭嗎?”
對方會被二鬥子的突然提問弄得一頭霧水:“大盛魁調茶貨的事情我們這些賣苦力的人怎麼會知道?”
這時候二鬥子就會說:“你當然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我哥哥如今可是大盛魁的掌櫃。”
“沒聽說過你有個什麼哥哥。”
“隻知道二鬥子你從小就是個孤兒。”
“難道你哥哥是叫大鬥子嗎?哈哈哈……”
“我這個哥哥不是同胞兄弟,”二鬥子耐心地解釋著,“我這個哥哥是磕頭弟兄。是那種不能同日生但願同日死的弟兄。”
當人們相信瞭二鬥子的話以後,都以羨慕的眼光看他瞭。於是二鬥子的虛榮心就得到瞭滿足,即使是玩骰子把銀子輸個精光也不會發脾氣瞭。
但是每當二鬥子為海九年的事大肆炫耀的時候,如果胡德全在場的話,他總不會隨聲附和。當那些做馬工、羊工或拉駱駝的窮朋友們為二鬥子能有做大盛魁掌櫃的把兄弟而嘖嘖稱贊的時候,如果胡德全在場的話,他也跟著靜靜地聽,從羊腿骨煙袋鍋裡擰上一撮煙絲,用火鐮點燃瞭慢慢地巴咂著,品味著,臉上的表情是十分地甜蜜。如今貼蔑兒拜興這個老馱頭也上瞭些年紀,喜歡安靜的時候比喜歡熱鬧的時候多瞭。他把貼蔑兒拜興馱頭的職位讓給瞭宇文秀英之後,村子裡的人們就很難聽得到胡德全那咋咋呼呼的嚴厲聲調瞭。
不管名譽上的事情發生瞭多大的變化,實際上二鬥子的生活習慣並未發生根本的改變。
古海忙於商務沒有時間到駝村來,但是關於貼蔑兒拜興村發生的事情他還是非常地關心。貼蔑兒拜興發生的變化他都知道,關於二鬥子的故事古海都是聽別人說的。其中變化最大也是最讓他糾結的是戚二嫂,古海離開之後,她恢復瞭娘傢的姓氏和名字,宇文秀英從胡德全手裡接過馱頭的職務正在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呢。還有那個刁三萬,把幾百峰駱駝委托給瞭蹇傢老二照管,帶著自己的眾多兒子做起瞭生意,專門倒騰羸羊。
胡德全則是力挺宇文秀英,不但把馱頭讓與瞭宇文秀英,還積極鼓動她去競爭歸化城萬駝社社長的職位。
歸化城的生活就像是紮達海河裡的流水嘩啦嘩啦地向前流淌著。不久林道臺又審理瞭一個和洋人有關聯特別的案子,涉案的洋人還是那個馬爾金·澤克夫,也就是鄺振海。不過在這個案子裡馬爾金·澤克夫由原告變成瞭被告。那是一件俄商公司違法事件,即歸化通司商會狀告俄羅斯商人在百靈廟一帶草原上倒灌磚茶案,歸化通司商會會長李泰一紙訴狀把俄商告上瞭歸化道臺衙門。
作為原告李泰以歸化通司商會會長的身份出庭,理由是俄羅斯商人違反瞭中俄政府雙邊貿易協定,把從中國產茶區運來的茶葉銷售在瞭中國本土,行話叫做茶葉倒灌,嚴重侵犯和損害瞭中國商人的利益。
在道臺衙門口原告和被告相遇瞭。鄺振海抱拳施禮笑道:“我還沒來得及恭喜您呢。”
“恭喜我什麼?”
“恭喜李大掌櫃當上瞭歸化通司商會會長啊!”
“啊——謝瞭!”
說著話兩人走進衙門的大堂。
看到打官司的原告與被告說說笑笑地走進道臺衙署,林道臺很感奇怪,問道:“你們倆是在說什麼呢?”
“說些私房話。”
“看樣子你們關系很是親密啊?那麼為什麼又要打官司呢?”
“官司是官司,私人關系是私人關系。”
“此話我越聽越糊塗,”林道臺說,“既然是密切關系何必又對簿公堂,私下瞭結不就得瞭?”
“我不是為瞭個人的恩怨。”李泰說,“我到公堂上來是在為歸化商民申明大義。”
“我也不是為瞭自己,”鄺振海說,“我現在是俄羅斯托博爾斯克公司歸化分公司的總經理。我在為本公司的利益說話。”
“這麼說你們是各為其主瞭?”
“對,”李泰說,“還有不同,我不隻是為歸化商號打官司,同時也是在為大清國說話,為大清國的利益打官司。”
“那麼,好吧。那麼現在就升堂!鄺振海,問你……”
“道臺大人!”鄺振海打斷道臺的話,“需要我再說明一下嗎?我現在是俄羅斯公民,我現在的正式身份是俄羅斯托博爾斯克茶葉公司歸化分公司經理,我的俄文名字是——馬爾金·澤克夫。”
“好吧,”林道臺嘆口氣,說道,“馬爾金先生……”
審判開始瞭。
審判結果,林道臺罰瞭洋行一千二百兩白銀。算是一個特例,洋人在歸化道臺衙門打官司這是頭一次敗訴。為此一案,林道臺在歸化市民中留下瞭許多贊美。
二
與丈夫見面之後沒幾天杏兒遭遇瞭一次強烈的刺激!這件事情促使她迅速離開瞭歸化城。
是一個下午,杏兒在史路氏的陪伴下去大北街閑逛。突然聽到大街上一陣喧嘩旋起,就見許多人在街道上奔跑起來。有驚慌好奇的喊聲互相傳遞著:“道臺衙署要行刑瞭!……”
“看看去。”
“也不知道是哪個倒黴的人。”
雜踏聲越來越響,奔跑的人群越聚越多。杏兒不明就裡問史路氏:“姐姐,牛橋那邊出瞭什麼事?”
“我也不清楚……大半是官府要殺人瞭。”史路氏茫然地看著從身旁跑過的人,她把一個婦女拉住瞭,問道:“是要砍什麼人的腦袋嗎?”
“是走私犯!”那婦人說,“不隻一個呢,聽說又要拉到孤魂灘執行呢。”
“是強盜嗎?”
“聽說是買賣人……你去看看就知道瞭。”
杏兒扭著小腳和史路氏一起也跟著人群奔跑起來。她們隨著人流出瞭北城門,來到紮達海河的河沿兒上。就見河沿兒邊的道路上已經滿是人瞭,擠不動瞭。史路氏拉著杏兒擠到瞭牛橋上,隔著河可以看見道臺衙署的青灰色的屋頂。衙署門前的道路上黑壓壓地擠滿瞭人。
“來啦!……來啦!”
人群一下安靜瞭!
大人孩子全都自動地往兩邊退著,讓開道路的中央。一陣金屬撞擊發出瞭嘩啦嘩啦的響動,震動著杏兒的耳鼓向她傳達著不祥的預感。聲音越來越近!
有人認出瞭受刑者:“是張友和!”
史路氏壓低聲音告訴杏兒:“他是三義泰商號的掌櫃……”
“哇!原來真的是個買賣人啊!”
“也是晉籍人士嗎?”
“聽說是。”
“唉!真可憐!”杏兒喃喃自語道,“俗話說人不親土還親哩!也不知道犯的是什麼罪過?”
“唉,犯的是走私罪……”史路氏告訴杏兒,“你知道嗎?三義泰的張掌櫃最崇拜的人是誰?”
“是誰?”
“就是咱大盛魁的古掌櫃——你的夫婿!”
“啊!……那麼張掌櫃他和咱大盛魁有什麼瓜葛嗎?”
“也沒有內裡的瓜葛。”史路氏說,“說起來簡單,也就是兩個字‘佩服’!張友和他就是想學古掌櫃的樣子,做一個硬骨頭的人。”
“是啊,買賣人賺錢不容易啊!千裡販貨,駝道奔波,官府卡壓,盜匪搶奪……骨頭不硬也不行啊,挺不過來啊。”
“你不知道吧?張友和學古掌櫃,也曾經自己拿凳子把自己的腿軋斷過讓接骨匠重新接!……”
“軋斷自己的腿……這是怎麼回事?”
“你做妻子的不知道嗎?”史路氏說,“古掌櫃的一隻腿在從俄羅斯往歸化押運壓茶機的時候摔斷過。”
“他的腿摔斷過?……是哪條腿啊?好瞭沒有?”
“嗨!聽你這話音,古掌櫃把腿摔斷的事你還不知道呢?”
“我不知道……”
“好多年以前的事情瞭,古掌櫃摔斷腿的時候是在喀爾喀草原上,離歸化好幾百裡路呢,沒有接骨的大夫,他就隨便讓隨行的駝夫給把斷腿接上瞭。後來發現駝夫把他的腿給接歪瞭,他成瞭瘸子瞭!”
“我看到他沒有瘸呀!”
“是呀,你是沒看到,歸化大多數人都沒看到瘸子的古海。是他自己拿凳子把腿軋斷讓接骨大夫重新接好的!是德國的洋大夫給接的,這事在歸化城傳遍瞭!盡人皆知瞭!”
“哦……還有這事。我頭一次聽說。”杏兒搖搖頭兀自感慨說,“他什麼都不跟我說。”
“不巧有一次張友和也把腿摔斷瞭,也讓二把刀接骨匠給接歪瞭。他就學古掌櫃的樣子,自己把自己的腿軋斷瞭請大夫給重新接好瞭。”
“嗨……這些男人們哪!”
後來這事傳到古掌櫃耳朵裡,古掌櫃挺受感動,他專門去三義泰看望過張友和。兩人就是這麼熟悉起來,後來就成瞭信得過的好朋友。為瞭搭救張友和,古掌櫃運動瞭不少人,也搭進去不少銀子。就是沒能如願。全都是為的一個“義”字!三義泰的另外兩個掌櫃到大盛魁來,跪在地上不肯起來,求古掌櫃搭救張友和!他們說:“大盛魁是歸化通司商人的頭兒啊,大盛魁若是不肯出面伸出援救之手,那就更沒指望瞭……”
說話的工夫張友和就走近瞭。圍觀的人們默默地望著張友和,露出驚訝的同情目光。
腳鐐嘩啦嘩啦地響著,臉色煞白的受刑者走過來瞭。看上去張友和不像是去赴死,和押送自己的衙役說說笑笑的倒像是去串親戚。杏兒看見幾個男人和女人跟在張友和的身後,哭聲喊聲連成瞭一片!她再也控制不住跟著哭出聲來。史路氏俏聲告訴她:“他們都是三義泰商號的人,前邊兩個是大掌櫃許太春、二掌櫃雲黃羊……張友和的兒子張綏生……”
張友和在一傢糕點鋪前停住瞭腳。
衙役問道:“張掌櫃是想吃點心嗎?想吃什麼盡管說,今日全歸化城的買賣都免費伺候你!”
另一衙役說:“張掌櫃,過瞭此村就沒此店瞭,你聽好瞭,想吃什麼別客氣。”
張友和朗聲道:“好,揀上好的點心給我稱二斤,吃不瞭我帶著路上吃!”
杏兒和史路氏就擠在人群中向前移動著,張友和的形象變得模糊起來。
大盛魁門前,擺著一張寬大的桌子,上面擺滿著十幾樣酒菜,十分豐盛。古海領著一幫掌櫃夥計候在門前,為臨刑的人送行。
看熱鬧的人群簇擁著罪犯張友和來到大盛魁門前,杏兒老遠就看見瞭自己的丈夫,一時心裡很不是滋味,她弄不明白古海是剛回來呢還是一直就在歸化。
史路氏也看見瞭古海,捅捅杏兒道:“嗨,你看——你傢古掌櫃!”
“我看見瞭……”
“奇怪,古掌櫃他是什麼時候回到歸化來的。”
“哼!鬼知道他!”杏兒憤憤地說著,把目光投向瞭張友和。
“我想……古掌櫃他肯定是剛剛返回歸化城。要不我傢掌櫃怎麼沒有跟我提起呢?……”史路氏唏噓感嘆,倒也沒多在意杏兒臉上的不自在。
杏兒沒再說什麼,他的註意力被張友和吸引瞭,此刻她站的地方離張友和很近,能夠清楚地聽見古海對張友和說:“張掌櫃,我沒能救下你,對不住瞭!……請喝下這碗送行酒!”
張友和一雙淚眼望著古海,什麼話都沒有說。他從古海手裡接過酒碗揚脖一飲而盡!
古海淚眼婆娑:“你有什麼要求盡管說!”
張友和想瞭一下簡單地回答:“我想聽戲!”
“好……好,”古海趕忙應道,“我這就打發人給你去請!不知道張掌櫃想聽誰的戲?”
張友和的臉上浮現出瞭笑,他對古海說:“麻煩古大掌櫃,去給我請個唱二人臺的戲班子來,我想聽二人臺!”
今天這情景讓古海又想起瞭當年大盛魁走暗房子付出的慘痛代價。古海想不明白,朝廷為什麼不學著俄國人的朝廷讓中國商人光明正大地到外國做生意,非逼得他們鋌而走險?他真不甘心看著眼前這個活生生的生命過一會兒就消失瞭,古海拉住張友和被銬住的雙手,激動地說:“張掌櫃,是你時運不濟,再晚上幾個月事情可能就改變瞭!隻要皇帝的詔書一到,烏蘭木圖就是通途大道瞭。到那時咱再走就是合法的瞭!”
然而,皇帝的詔書什麼時候到,古海其實心裡沒底,隻知道歸化通司商會一直在為此努力。
張友和什麼都沒說,對古海笑笑,接過古海捧到他面前的一大碗酒,連喝帶灑地一口氣喝下去,放下碗時已經滿臉淚光。
淚光中杏兒看見張友和身體晃動著越走越遠瞭。腳下的鐵鏈子嘩嘩啦啦地響!
刑場上,劊子手懷抱的鬼頭大刀閃著寒光,刑場四周圍觀的人裡三層外三層。
戲班子請來瞭,行刑官過去問張友和說:“張掌櫃,你想聽哪出戲?”
張友和脫口說道:“就唱《走西口》!”
胡琴絲弦板鼓響起來瞭,悠揚淒婉得仿佛仙樂。歸化城多少年瞭,人們還沒見過如此悲壯而浪漫的死法。
張友和盤腿坐在草地上,一邊吃肉喝酒,一邊與許太春、雲黃羊拉著傢常。張友和說:“那年,整個北方大旱,咱們山西更是顆粒無收。我隨逃荒的人來到口外,那一年我才十三歲……”
許太春淚眼模糊:“哥,我知道……”
張友和又說:“三十六年來我隻回過一回老傢,不孝啊……”
許太春說:“哥哥你有你的苦衷。今後你的爹娘就是我的爹娘!”
張友和說:“水流歸大海,葉落要歸根,今天我終於要回傢瞭,兄弟,一會兒完瞭事,記著給我點三炷歸魂香……”
許太春說:“哥,我記下瞭。”
杏兒聽見身旁的人議論說:“什麼走私犯……都是商人,命不好的被抓住瞭就是走私犯!”
一男一女兩個藝人來到張友和面前,恭恭敬敬地給張友和鞠瞭一個躬。張友和神情淡然微笑抱拳施禮,隻見那個男藝人朝身後的樂隊擺瞭一下手,伴奏的音樂隨之響起來。三弦、揚琴和嗩吶的淒苦音調在刑場的上空飄蕩開來,就像針刺似的紮著在場人的心。這不同尋常的演出,讓全場靜默得即使掉一根針都聽得見。杏兒覺得樂曲聲狠毒地在自己的心頭揉搓著,痛得她難以忍受。
藝人念白:“妹妹,不要哭……你哭得哥哥我心煩意亂,唉!心裡好不難活。”
激越的音樂敲擊著杏兒的胸膛,藝人暗啞的嗓音沖出瞭器樂的羈絆,沖上瞭天空。
男聲唱道:
咸豐十三年,
山西省遭年限。
有錢的那個糧滿倉,
受苦人一個一個真可憐!
……
全場的人包括道臺林文欽和行刑官、劊子手們都在側耳聽著那悲戚幽怨的歌聲,張友和專註地聽著微微地閉上瞭眼睛,他的眉毛在隨著歌唱抖動。杏兒看到,後來張友和嘴唇開始輕輕翕動起來,再後來他就跟著輕聲地唱瞭起來,聲音越來越大:
二姑舅捎回一封信,
西口外好收成。
我有心那個走西口,
又怕妹妹不應允。
……
張友和肆意地唱著,聲音越來越響,高亢嘹亮,響徹天宇!最後竟然壓倒瞭兩位藝人的聲音,和著樂隊的伴奏,全場隻聽得到他一個人的聲音瞭。杏兒心裡驚嘆道:張友和果然是個硬骨頭!
那唱詞在杏兒的心頭繚繞著: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實難留;
手拉著哥哥的手,
送你送到大門口。
……
劊子手來到張友和面前,恭敬道:“張掌櫃,該上路瞭!”
張友和唱著戲詞兒,向刑場中央走去。沉重的腳鐐嘩啦嘩啦地響著,很有節奏。
在《走西口》的音樂聲中,劊子手手起刀落,昆侖坍塌,血光飛濺……
杏兒覺得張友和那鮮血四濺的頭顱就是從自己的脖頸上掉下去的,感到涼颼颼的身子禁不住一個勁兒地打顫。
藝人們還在唱著:
哥哥你走大路,
千萬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的那個人兒多,
能給哥哥解憂愁。
……
這驚心動魄的時刻,杏兒看到自己的丈夫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杏兒淚流滿面!整個身子就像發病的癲癇病人,劇烈地顫抖著。
耳邊是周圍人的議論:
“張友和是條好漢!”
“可惜,把自己的性命丟瞭。”
“這哪裡是在經商坐賈?!分明是在打仗,血肉橫飛啊……”
歌聲戛然而止!杏兒被突然出現的寂靜驚醒,他註意到在寂靜過去的瞬間,現場突然爆出不同尋常的響動,杏兒一驚,耳邊響起的是驚天動地的哭聲!
在一片哭聲的掩蓋中,杏兒放開瞭嗓子號啕起來。幾天後,杏兒就踏上瞭返回傢鄉的道路。臨行前她也沒有和古海打招呼。
三
盡管倒黴的商人走暗房子被砍頭造成的恐怖久久不肯散去,歸化城的牲畜市場照樣是人聲鼎沸,買賣紅火,大街上照樣熙熙攘攘人頭攢動,茶館飯店照樣是管弦交奏,杯觥交錯,通宵達旦。
對於歸化的有閑有錢的人來說有兩個地方是絕對快樂的好去處:一個是嘉樂會館,一個是大觀園。嘉樂會館是一傢老茶館瞭,如果單從表面看嘉樂會館隻是一傢餐館,而實際上因為它特殊的服務對象,早已成瞭歸化城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它的東傢是土默特前大總管紮佈。從建園開始,嘉樂會館服務對象就很明確,它主要接待的客人是歸化和綏遠兩城的六大衙門官員和八旗駐防軍的協領和土默特的參領以上的軍官,當然也包括商界的名流。簡單說就是上流社會的人集會餐飲看戲娛樂的場所,是個官僚與商界名流的俱樂部。甚至連歸化城的四大鄉耆嘉樂會館都不接待,更不要說是普通百姓商民。
初進歸化城,沙格德爾王爺就曾經被嘉樂會館拒絕過,這位昔日烏裡雅蘇臺的王爺因為是外鄉人,堂倌不認識他便把他拒之門外,這便讓沙王在心裡對嘉樂會館結下怨懟。後來嘉樂會館的掌櫃親自登門向沙王賠禮道歉,以後沙格德爾王爺就成瞭嘉樂會館的常客。沙王可不是單單為品嘗美食、欣賞戲劇來的,他細細觀察嘉樂會館的設施、服務、菜肴,下決心要照著嘉樂會館的樣子自己開一傢茶館。不同的是,沙王要開一個讓窮人富人三教九流全都有資格來喝茶吃飯的茶館。這就是沙王開設大觀園的起始動機。說起來也簡單,沙王開設大觀園就是為瞭爭一口氣。
當年沙王用自己的積蓄在歸化城內小東街購置瞭一片地皮,原本想蓋個和自己的王爺府一般氣派的大宅子,有瞭建大觀園的念頭後就把宅基地縮小瞭,臨街由東向西修瞭一座大戲館子和一座燒賣館子。大戲館取名叫“大觀園”,燒賣館也叫“大觀園”。區別是聽戲吃大餐的大觀園是每天下午開張,而專營燒賣的茶館則是每天早晨經營,就像是廣東的早茶館。
六年的駐京值班改變瞭沙格德爾王爺的生活習慣,他已經適瞭城市裡的喧囂和熱鬧。在生活上他也接受瞭京城滿清貴族的習慣,每天早上洗漱完畢後,就提個鳥籠子來到自己的茶館,把鳥籠子往店門前的挑簷上一掛,一邊聆聽百靈的鳴叫,一邊喝著茶細細地品味燒賣。如果哪一天他感到燒賣的味道或者火候有不對的地方,他立刻就會把筷子放下,把燒賣師父喚來訓斥一頓。在大觀園開張之前,沙王幾乎吃遍瞭歸化城所有經營燒賣的茶館。因而他開設的大觀園燒賣館在燒賣的選料、制作方面做到瞭博采眾長,色香味和外形都到瞭十分講究的地步。
沙王對飲食有著特殊的興趣,他心甘情願地做一些具體繁雜的事情。從進料到制作他都事必躬親。比如說肉餡用料,大觀園的燒賣隻用蘇尼特右旗的羊肉。每日凌晨現宰羊,選取出裡脊腰窩後座,派小工把精肉中的筋、皮、贅肉和多餘的油脂剔去,手工剁成肉泥。而大蔥也是獨選歸化城西六十裡的畢克齊鎮出產的大蔥。在面粉的選擇上也是十分講究的。沙王說瞭,大觀園的燒賣要達到這樣一個標準:放在碟子裡團團如薄餅、拿筷子提起來則垂垂如細馕。對燒賣皮的要求除瞭筋道潔白之外,還要有透明感,就是說客人能夠透過燒賣皮隱隱約約看到裡面的餡兒。大觀園的燒賣因此而名聲遠播,不隻是歸化城轄管口外七廳,就算是在千裡之外的太原、張傢口、北京、銀川、蘭州等地,歸化城大觀園燒賣也十分有名。沙王居然還把燒賣吃食編成歌謠唱出來:
一壺燒酒兩碟碟菜,
熱騰騰的燒賣端上來。
狐皮領子脖子裡圍,
身上又穿織貢呢。
青根貂帽子鵝翎帶,
手上卡的水煙袋。
呼嚕呼嚕抽兩袋,
二腳板兒高擱真不賴。
沙王的大觀園的燒賣被歸化人稱做“蒙古燒賣”,皮薄餡兒大,聞起來則是香氣四溢。很快成為喜好美食的歸化人的得意之口,認為是天下最好吃的食物。
在歸化城或綏遠城的城街頭,如果兩個人相遇他們常常會這樣對話:
“喝瞭嗎?”
“喝瞭。”
“我是說大觀園的燒賣。”
“知道,這陣子可是成瞭歸化一景呢!誰不去嘗嘗那可是冤枉。”
“誰說不是,那才叫正宗!”
“嘖嘖嘖……”
大觀園戲院也稱作是大戲園。大戲園的主事掌櫃姓王名泰棋,山西忻縣人,原來隻是晉劇班子吉升班的班主,沙王聘請他來當戲園掌櫃,他的吉升班就固定在大觀園唱戲。那時的歸化城飲食行一般六盤六碗的酒席隻需白銀六錢多,酒水還包括在內。大觀園每日平均能賣二百餘桌酒席。生意興隆在歸化城盛極一時,用財源滾滾來形容一點不過分。原本是為瞭爭一口氣,想不到卻是無意間開辟瞭一條生財大道!沙王好不得意。
吉升戲班子在大觀園唱戲分中午和晚上兩場。歸化城的商人習慣於把每天上午的時光消磨在茶館,生意人在茶館一邊喝茶,一邊談生意。普通市民則是放開心情聊談天下趣事,所謂縱論天下,神遊八極,優哉遊哉!
不管商場發生多大變化,從表面看,歸化城仍然淡然安定,體現著一座百年商城的不凡氣度。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二鬥子和胡德全騎著馬來到歸化城。他們是慕名而來,兩人牽著馬走到大觀園的門前,各自把馬拴在馬樁上,然後氣宇軒昂地走進大觀園的茶館。如今的二鬥子也知道講究體面瞭,到瞭社交場合也是長袍馬褂。衣著一改,做派都變瞭,雖然個頭小氣度卻是很不平凡,舉首投足都十分有氣度。無論走到哪裡都沒有人敢小看。但是今兒個二鬥子卻是遇上瞭尷尬,這尷尬起因是在大觀園意外地遭遇瞭天義德商號的馬班頭那米吉勒。
說到那米吉勒,還得重提沙王。沙王非常喜歡熱鬧,又重情義,他在歸化定居後身邊的許多人都跟著他到歸化城來瞭,他的領地烏裡雅蘇臺草原上的牧民也跟來差不多有一百多人。沙王花自己的銀子給追隨者們買地蓋房子,把他們都安置妥當。在歸化城西北角形成瞭一個特別的居住區,歸化人習慣稱作“沙王巷”。沙王巷在一定程度上改變瞭歸化城的佈局。
歸化的市民把沙王的宅院稱作“沙王府”。沙王府雖然遠遠比不上城內大召小召那樣雄偉壯麗,但是在歸化城卻也是非常有名的。
後來隨著草原形勢的變化,絡繹到歸化來投奔沙王的人就更多瞭,統計起來幾年間大概有將近兩千人,都是對色棱王爺的統治和俄商的壓迫不滿的牧民。對這些人,沙王全都盡自己的能力給予幫助和安置。事實上,沙王的許多積蓄都花在瞭安置追隨自己的牧民身上瞭。
這些追隨沙王的牧民到歸化以後,有的被安置在土默特草原上放牧,也有的改行種起瞭莊稼,做瞭京羊道上的羊工、茶馬大道上的馬工和駝道上的駝工,也就是拉駱駝的人也不少。更有一些幹脆直接做瞭買進賣出的商人。其中有不少人就通過沙王的妹妹娜仁花介紹到瞭天義德商號。娜仁花的夫婿是天義德商號的大股東。
投奔瞭天義德商號的牧民中有一個名叫那米吉勒的人,幾年努力下來竟也當上瞭天義德的掌櫃,專門負責商品馬的運輸,在歸化通往漢口的茶馬大道_上叱吒風雲。他手下統領的馬工總共有一百二十多名,全都是精通馬性、馬術的蒙古漢子,號稱蒙古軍。從牧民到趕馬師傅這個過渡並不怎麼困難,那米吉勒手下的人都有調馴馬的本事,再生烈的馬子隻要到瞭他們手裡很快就都老老實實。而那米吉勒本人更是力大無窮,他不用別人幫忙一個人就能把生烈馬子摔倒。
那米吉勒的成功主要不是因為他力氣大,而是得益於他的組織才能。成百上千甚至多至上萬的馬匹到瞭他的手裡,不管走多遠的路,絕對不會出任何差錯。相比之下,過去天義德的馬班頭就差遠瞭,不是路上丟失馬匹,就是管束馬群不力踐踏瞭沿路老鄉的莊稼引起糾紛,總之是不省心。每年那米吉勒受商號的指派帶領手下的馬工從喀爾喀草原往北京、天津、山西、河北、河南、湖北等地運送活馬匹達十幾萬匹,從未出過差錯。於是順理成章,那米吉勒就成瞭天義德商號器重的馬班頭,再後來就在字號有瞭自己的身股,成為又一個蒙古牧人在晉幫商號擁有股份的典型。天義德商號是在佈龍事件發生後就改革瞭號規,允許外籍人士在字號擁有身股和財股。兩個標志性的例子是庫倫活佛雅克圪森擁有瞭財股,佈龍擁有瞭身股。說這話差不多已經超過十年瞭。活佛股份不股份下層人不怎麼關心,可是佈龍一個羊把式能擁有天義德這樣大字號的身股,這常常給那些在別的字號幹瞭多年的駝隊領房、馬班頭、羊把式頭、橋牙子頭帶來隱痛。幾乎每個人都夢想著自己能有一天像佈龍一樣,在自己服務的商號擁有一份身股,這份身股哪怕是隻有幾厘幾毫也好。這個理想那米吉勒輕易地實現瞭。
現在是那米吉勒給別人帶來刺痛瞭,駝隊領房人二鬥子就是其中一個。
四
在駝橋、馬橋或是在沙王的大觀園,二鬥子經常與那米吉勒碰在一起。說實話二鬥子不願撞上那米吉勒,可是這一次屬於狹路相逢,在大觀園的門口遇上瞭。那米吉勒首先打招呼:“啊,二掌櫃!你們也來喝燒賣啊?”
歸化人吃燒賣不說“吃”要說成“喝”,這是一個習慣,外鄉人乍聽瞭很是別扭,但是歸化人卻感覺這樣說很有派兒,那米吉勒到歸化幾年已經習慣瞭。
“是啊,那掌櫃您也是喝燒賣!”
“彼此彼此……”
歸化地方的習慣,對人尊敬就稱掌櫃,也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掌櫃。說著話他們同時走進茶館。
堂倌早在那裡撩起瞭門簾:“啊,那掌櫃!裡邊請——二掌櫃。”
前後腳踏進門,跑堂的接待就見瞭區別,沖那米吉勒點頭哈腰:“那掌櫃您雅間裡邊請!”
二鬥子眼看著那米吉勒從自己的眼皮底下走過去,堂倌顛兒顛兒地跑著把雅間的門簾撩起來。那米吉勒走進瞭一間雅間。五味瓶子立刻就在二鬥子的心裡打翻瞭,他氣沖沖地喝道:“跑堂的!”
“哎!來啦……”堂倌一路小跑著來到二鬥子跟前,“二掌櫃您有什麼吩咐?”
“我往哪裡坐?”
“您這邊坐啊……”堂倌擺擺手指著大堂裡的一張桌子說。
“你回答我,”二鬥子目光一甩問道,“他憑什麼就能有雅間坐?”
“二掌櫃您是說那掌櫃嗎?”
“還能有誰!”
“人傢那掌櫃……如今那掌櫃可是有瞭掌櫃的身份,您應該知道吧?他可是天義德的掌櫃。”
“你是說我二鬥子堂堂領房人,就不如那米吉勒一個趕馬的嗎?”
“您當然……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憑什麼就比我高一等?”
“您別為難我,”堂倌說,“二掌櫃,您隻是駝隊的一個領房人。”
“領房人就比不上趕馬的人嗎?”
“不是趕馬人,是馬班頭,是掌櫃。”
胡德全勸二鬥子說:“算瞭,喝個燒賣嘛,一點小事不必認真瞭。”
二鬥子卻是公牛頂墻——不肯罷休:“今日我非得要個說法,不然咱往後如何在歸化城市面上混!”
“人和人不能比。你沒聽說嗎?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
“我怎麼瞭?怎麼就比他那米吉勒低下一等的?”二鬥子說,“論資格,我走駝道少說也二十大幾年瞭,他那米吉勒進歸化城才幾天?再說領房人是什麼身份?是他一個趕馬的馬工能比的嗎?”
“人傢是馬班頭!”
“我是駝工的頭!”二鬥子來瞭勁兒,“你非得給爺找一間雅間!”
“有本事二掌櫃您在大盛魁也弄個掌櫃不就沒話瞭,您多會兒來我都得給您預備雅間。”
二鬥子被堂倌的話噎得泛不上話來瞭。一氣之下,二鬥子連燒賣也不喝瞭,出瞭大觀園直通通就奔得勝街大盛魁總號去瞭。
看大門的夥計截住瞭二鬥子,兩人就站在一進大門的地方說話:“二鬥子,不在傢歇著到總號來有事啊?”
“有事!”
“大夏天的也不走駝道,你有什麼事?”
“就是有事!”二鬥子左右看看,問道,“古海呢?”
“你找古掌櫃有事啊?”
“當然有!”
“是私人的事嗎?”
“是……也不是。”
“啊哈,真不湊巧,古掌櫃他到草原上去瞭,前兩天剛剛走,”小夥計說,“要是公事呢,你就跟我說,一樣的。誰不知道你二鬥子是古掌櫃的把兄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什麼事都好說……”
“哼!”二鬥子氣哼哼地說,“還說什麼有頭有臉呢,那你就讓我站在院子裡說話呢?我沒資格到小客廳坐下啊?”
“有規矩管著呢,我不能請您進小客廳。”
“狗屁規矩!”二鬥子一伸胳膊就把那夥計撥在一邊,自己直通通地往內院的月門那兒走過去。剛進月門,迎頭看見史靖仁史掌櫃走出來。史掌櫃詫異地問:“二掌櫃……你來做甚?”
“咱們到你的小客廳說話!”
“啊……這個,”史靖仁說,“你要進小客廳做甚?”
“平時你們接待商客不都是在小客廳說話嗎?怎麼我二鬥子就不配嗎?”
“你不知道大盛魁的規矩嗎?外工有事要先和內工說,內工再和夥計說,夥計才能和掌櫃說話呢!出去!”
“我是領房人!”
“你是領房人這不錯,可是你是外工!有話你先和內工說。”
“這是什麼規矩?!”
“這是大盛魁百年的鐵規矩!”
“今兒個我就要破破你的規矩……”二鬥子也不再多說話,隻管自己通通地走到小客廳跟前,一把拉開門走瞭進去。自己在太師椅上坐下,從腰帶上抽出煙袋裝上煙絲點著抽起來。跟在二鬥子身後的史靖仁站在客廳門前看著煙霧後面的二鬥子模糊的身影,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辦瞭。
“好……你是無法無天瞭!你等著,看我叫護院的拳師來攆你走!”史靖仁氣哼哼地轉身走瞭,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過瞭不大一會兒他又返回來瞭。他並沒有招來護院的拳師,而是把大掌櫃盛禎給請來瞭。
史靖仁還算是客氣地說:“二鬥子,我顧念你是古海古掌櫃的把弟兄,姑且留些面子給你。”
“知道就好,還算你識相。”
盛掌櫃仍舊是站在小客廳的門口,說:“好,我就破例一回,有什麼事你說吧!”
“我要求字號按照天義德對待那米吉勒的樣子,也給我們記身股!股份的多少我不計較。”
“你要求什麼?”盛掌櫃以為自己是聽錯瞭呢,問道,“你要什麼股份?”
“我要求字號給我在萬金賬上記一份身股子!”
“哈哈哈……”史靖仁一聽二鬥子的話笑瞭,“你說什麼?你跟大盛魁要身股?”
“是,我就是要身股!”
“你是大白天做夢瞭吧?就憑你,一個駝隊的領房人?為大盛魁做事才不過幾年。你就敢張嘴要身股?”
“不是做夢,”二鬥子說,“領房人怎麼瞭?人傢天義德就給瞭那米吉勒身股!那米吉勒到歸化才幾年?再說他才是一個馬班頭。”
“天義德是天義德,大盛魁是大盛魁!兩碼事。”史靖仁說著說著便帶出瞭個人的情緒,嘴也沒瞭把門,“我知道你的底氣從哪兒來的,就是古海古掌櫃嗎?大盛魁有大盛魁的規矩,任誰都破不得!”
“去你媽的規矩吧!”
“你?……敢罵人?”
“我罵的就不是人!你們大盛魁就不是人!”
“你你……”史靖仁氣得說不上話來瞭。
二鬥子從太師椅上站起來瞭,把煙袋揮動著往外走,一邊說:“你不給股子,爺就不伺候你瞭!”
就這樣,二鬥子和大盛魁發生瞭激烈的沖突!受瞭氣的二鬥子回到貼蔑兒拜興向村人述說瞭自己在大觀園遭到的冷遇以及在大盛魁受到的不平等對待。刁三萬當場表示憤怒!刁三萬雄心勃勃地帶著兒子進軍召河,不曾想被古海的“鴻記”斷瞭財路。生意受挫後,刁三萬就收縮回村子裡來瞭,他又幹起瞭經營駝運的老本行。刁三萬記起瞭在召河牧場自己被古海驅逐的事。他說:“大盛魁做事就是霸道,這一回不能輕饒瞭他們!”
當時在場的胡德全決定立刻采取行動,他說:“二鬥子的事不是他個人的事,這是瞧不起咱貼蔑兒拜興人,咱得給二鬥子撐腰!”
“對!這事不能就這樣悄沒聲地過去。”
“對,咱到大盛魁去,替二鬥子討個公道!”
“對,不然往後誰想欺負咱就欺負。”
“叫他們看看咱貼蔑兒拜興的厲害,給他們點顏色。”
“大觀園也不能放過!”
於是大盛魁與工人的矛盾再起波瀾!與當年小眼王鬧事時相同的情形又一次重演瞭。
貼蔑兒拜興的七傢駝戶刁三萬、胡德全、二鬥子、宇文秀英、呼德爾楚魯,還有死去的王鍋頭的代表正式向大盛魁提出:依他們在接應壓茶機上所做出的貢獻和他們在駝運方面的業績,大盛魁應該給予特別的對待,應該按照“己”字人看待。具體說就是參與身股!
於是胡德全一聲令下,當即就集合瞭四五十號人,都是各傢各戶的精壯漢子。有的人手裡還操著草叉、鐵鍁,他們正在自己傢的院子裡或是草場上幹活兒。大傢群情激憤地呼嘯著,有的騎馬,有的騎駱駝,有的趕著大車互相招呼著湧出瞭村子。群狗都狂叫著跟著人群奔跑起來,一路叫著把本村的駝戶駝夫漢子們送出瞭村子。從貼蔑兒拜興村通往歸化城的道路上塵土飛揚,哩哩啦啦的隊伍前後拉開瞭有一裡多長。就在隊伍出村不久,又有一些人趕瞭上來。他們是一些女人和孩子,這些人中有的甚至把一些棍棒、刀具和梭鏢都拿出來瞭。大概是有人把事情傳歪瞭,這些人以為是要去械鬥。隊伍直接開到瞭坐落在歸化城得勝街的大盛魁總號的院子門口。整個歸化城都被貼蔑兒拜興人的舉動震驚瞭,沿街的店鋪的掌櫃、夥計都停下瞭生意,行人也都站住瞭,全都用驚恐和詫異的目光追隨著從大街上走過的雜亂的隊伍。一些看熱鬧和起哄的人夾雜在貼蔑兒拜興的隊伍裡,乍看上去已經分不清誰是誰瞭。他們使貼蔑兒拜興的隊伍成倍地壯大。人們互相打聽著:“出瞭什麼事?”
“這是哪裡的隊伍?”
“聽說是貼蔑兒拜興的養駝人……”
“是要找誰尋仇嗎?是誰招惹瞭他們?”
“養駝人,哼!這些人可是野得很!”
“怕是要出大事瞭。”
但還是有些眼力毒辣的人一下就看出事情的本質瞭:“這是大盛魁內部在鬧矛盾呢,我猜到瞭一定是為股份的事。”
“是哩,大盛魁內部因為股份的分派鬧出事端已經不止一次瞭。都怪山西的財東太摳門。他們做事太絕,非山西籍的人不管是掌櫃還是夥計、工人,對字號做出再大的功勞也得不到股份。過去為這事就有不少人鬧過事,羊把式的頭兒小眼王……”
“山西財東和山西財東也不一樣,天義德商號就給羊把式佈龍記瞭身股。”
“大盛魁太守舊!”
“那是呀!我也聽說是貼蔑兒拜興的人是要找大盛魁討要股份呢。”
“有好戲瞭,看看去吧。”
……
於是許多好事人的腳步不由自主地都跟在貼蔑兒拜興人的後面,這樣一來隊伍就更大瞭。等到他們到達大盛魁總號門外的時候,隊伍的人數大概超過瞭一千人!不要說是大盛魁的院門,就算是得勝街整條巷子都被封堵得嚴嚴實實!院子裡的人出不來,外面的人進不去。正在卸貨裝貨的駝隊和馬車、驢車全都動彈不得。到處都是有人在說話,打聽事由的,胡亂解釋的,鬧哄哄的嘈雜成一片。混亂首先把大盛魁院子裡的狗惹毛瞭,一隻跟著一隻地叫起來。後來狗的叫聲也連成瞭一片,它們把人的嘈雜聲壓制下去瞭。
終於史靖仁出面瞭。這個中年男人的面孔是許多歸化人所熟悉的,經過瞭許多坎坷與挫折的史傢大少爺早已發生瞭許多的改變,性格沉穩多瞭,看問題做事情不再極端。也知道瞭經商坐賈的艱難,對許多事情也能看得開瞭。至於個人品質方面,史靖仁在歸化商界的名聲倒也不壞,雖說是經常出入飯店、酒肆,甚至美人橋和煙館他也偶有光顧,那也都是出於商務方面的需要,他本人並沒有沾染上不良的嗜好,還能潔身自好。光陰荏苒,如今史靖仁膝下已經有瞭三男兩女。年前他已經給十四歲的大兒子娶過瞭親。媳婦就是本地人,是個土默特的蒙古族姑娘。史靖仁是個容易接受新事物的人,他到歸化以後,尤其是娶瞭兒媳婦做瞭老公公的史靖仁說話做事更有板有眼。就算是在傢裡,衣著鞋襪的穿戴也十分講究,總是整整齊齊。當然他的服裝在質地上也考究得很。史靖仁的變化還體現在說話的口音,變得山西不山西,北京不北京,蒙古不蒙古的四不像,老婆都說他說話南腔北調。圈子裡的人都說單從外表看,史掌櫃很有些北京人的做派瞭。
歸化城乃八方雜居之所,生活習慣難免相互感染,史靖仁身上體現出北京商人的氣派也屬正常。在歸化還有比史靖仁改變更大的人呢,比如鄺振海,他的做派完全是俄羅斯式的,在很多場合都不講漢話,腦袋後面連辮子都沒有瞭。西裝革履的鄺振海已經引不起人們的好奇瞭。
史靖仁從人群中擠出來,也不知道是因為擁擠還是緊張的關系,史靖仁的臉在流汗。他從袖筒裡掏出手帕在臉上胡亂地抹瞭兩把,登上瞭大門旁邊一塊青色的大石頭朝人群揮揮手:“各位掌櫃!老少爺們!……聽我說兩句。”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瞭。盛掌櫃、王福林……一班掌櫃夥計都站在大門洞裡,從人群的肩膀縫朝外觀察著,一個個神情都非常緊張。映入他們眼簾的是許多高出人腦袋的刀槍、棍棒和鐵鍁的頭。金屬的玩意兒在陽光的照耀下閃射出一束一束的光亮。
史靖仁幹澀的聲音在人群的頭頂回響:“……貼蔑兒拜興的駝戶掌櫃!你們為大盛魁做出過很多的貢獻,這些我們都是心裡有數的,大夥兒放心,我們一定不會讓你們吃虧!”
“少廢話,立馬就給銀子。算賬吧,運壓茶機的運費得加倍!沒有海掌櫃的人情,就是給十倍的運價我們也不給你運壓茶機。”
“好,我答應我們商量。盡快……”
“二鬥子——不要相信他們!”
人群鬧哄哄地騷動起來。
……
總號的十八名拳師緊急集合,全都集中在瞭大院大門內邊的地方。每個人的手裡都操著傢夥。雙方的對峙一直延續到午後。下午歸化道臺衙門派出的巡捕趕來瞭,公人費瞭好大勁兒才把鬧事的駝戶掌櫃們驅散。
等到大盛魁門前人群散盡的時候,已然是黃昏時分。臨走的時候覺得還沒有解氣的二鬥子留下一句話:“爺爺們還會再來的!”
史靖仁吩咐拳師把大門緊緊關閉,安頓說:“誰也不要出去!一個外人也不準放進來!”
一整夜大盛魁總號內院小客廳的燈都亮著,那是掌櫃們在連夜商討應對貼蔑兒拜興駝戶鬧事的辦法。在場的人又提起當年羊把式頭小眼王的事。
當年小眼王鬧事率徒弟罷工選擇的時機正巧是大批商品羊群準備運往北京的節骨眼上,事情卡在瞭節根上,大盛魁不得不妥協,答應瞭給小眼王身股。要緊的是事後,大掌櫃王廷相使出一個毒計。在給小眼王身股的同時不再派他工作,不但好吃好喝地養著他,還供他抽大煙、逛妓院。結果很快小眼王就深陷大煙的毒癮不能自拔。火候一到,大掌櫃王廷相就掐斷瞭小眼王的財源。已經變成大煙鬼的小眼王先是出賣傢產換大煙,直到後來把自己住的房子也賣掉瞭,成瞭無傢可歸的乞丐。老婆也離開瞭他,最後落瞭個臥死街頭的下場。
王福林主張把當年王廷相使給小眼王的手段再給二鬥子來一遍。結果被盛禎給否掉瞭。盛禎說:“眼下不比當年,我盛禎也不是王廷相,這毒招使不得。”
結果一班人商量來商量去也沒商量出個結果。
貼蔑兒拜興的人們卻很快就有瞭自己的主意,他們決定與大盛魁分道揚鑣。這天晚上,吃罷晚飯後情緒激動的駝戶漢子們又有許多人自動聚集在瞭胡德全的傢裡。刁三萬第一個宣泄瞭自己對大盛魁商號不滿,說:“現在的世道真是的,誰怕誰呀,他大盛魁不用咱自有用咱的人,鄭萬萬找我多次瞭,他說人傢俄國商號的伊萬掌櫃張口就答應給加倍的酬金呢!誰跟銀子有仇呢是不是?……”
胡德全說:“這事簡單,咱不給他大盛魁運貨就是瞭。”
“有協定管著呢。”有人提醒說。
“不管它!咱給俄羅斯人運貨去,能多得一倍的酬金呢。”
“不等瞭!”二鬥子首先表示。
“我都後悔呢!”胡德全說,“原本咱冒著性命危險為大盛魁從俄羅斯往回倒騰壓茶機,也是看著海掌櫃的面子。真是日他媽的!”
刁三萬不是說空話,那個叫鄭萬萬的人專門替俄國商人伊萬拉攏駝戶。
已經幾年瞭,為瞭爭奪歸化的駝運資源,伊萬派人四處活動,他們繞過歸化駝運業的組織萬駝社,直接深入到歸化四周的各個養駱駝村子,聯系拉攏養駝戶與托博爾斯克公司合作,許以高薪。這給歸化駝運行造成混亂。這項工作主要是由鄺振海帶領托博爾斯克公司的中國籍員工來實施的,冒出一個人物就是本地察罕拜興村的駝戶掌櫃鄭萬萬。鄭萬萬出身養駝世傢,自傢擁有一千餘峰駱駝,是察罕拜興村的首戶!鄭萬萬地面熟人頭也熟,在駝運界朋友多,他出馬為托博爾斯克公司工作很見成效,短短的時間裡單是和伊萬的公司簽約的駝戶就有好幾十傢瞭!算起來能有大幾百駝夫投到瞭他的門下。伊萬公司麾下的駝夫衣著都與別人不一樣瞭,清一色穿上瞭北極狐的皮坎肩,坎肩的面子都是用俄羅斯粗標佈縫制的,腋口和下擺全都用黑色的緞子滾邊。這些駝夫招搖過市十分搶眼,打老遠就能認出來。一時間很是讓一些窮困的駝夫眼饞。人們給投奔伊萬的駝夫起瞭個名字——“坎肩幫”。為瞭大張旗鼓地宣傳自己,伊萬要求他們不管冬天還是夏天,狐皮坎肩都要穿在身上。以至於不管是歸化城的街頭還是在城市的四郊,也不管是在飯店還是商場,到處都能看到身穿狐皮坎肩的人,十分搶眼!給人的印象似乎伊萬麾下的駝夫有很多很多!
話題轉移到瞭“坎肩幫”上,胡德全說:“伊萬的‘坎肩幫’裡有好多是渾水摸魚的,根本不是真正拉駱駝的人。這些人鉆瞭伊萬的空子,拿他的薪水穿他的衣服卻是做不瞭拉駱駝的營生。”
“混吃混喝唄,這號人真到瞭用的時候就瞎瞭,俗話說就是騍馬上不瞭陣。”
“我聽說伊萬的駝隊第一次往恰克圖運貨,翻過大青山走瞭沒有十天,駝夫就逃掉瞭三分之一,急得他就地招募駝夫,結果駝隊延遲瞭二十多天才到達恰克圖。”
“咱要是投瞭伊萬還不把他高興得暈瞭!咱貼蔑兒拜興的養駝戶可是個頂個的貨真價實!”
“貼蔑兒拜興的駝隊響當當!”
在刁三萬的鼓動下,二鬥子、胡德全、呼德爾楚魯、蹇傢兄弟等駝戶全都響應,立刻就做出瞭脫離大盛魁另尋合作夥伴的決定!結果貼蔑兒拜興六十五傢駝戶中有大大小小四十八傢駝戶表示願意,隻有少數人持觀望態度,其中就有宇文秀英。宇文秀英說:“這麼大的事,怎麼也得等九哥回來再做決定才好。”
“不等瞭!”二鬥子首先表示。
“我都後悔呢!”胡德全說:“原本咱冒著性命危險為大盛魁從俄羅斯往回倒騰壓茶機,也是看著海掌櫃的面子。”
“真是熱臉蛋貼在瞭冷屁股上!”
“我們自己也能賺大錢。”刁三萬氣憤地說著。
第二天傍晚,察罕拜興村的鄭萬萬就來到瞭貼蔑兒拜興村。鄭萬萬一走進村子裡連小孩都猜到瞭他是伊萬公司的人,隻因為八月天他的身上還穿著一件簇新的北極狐皮坎肩。
刁三萬很高興地接待瞭朋友:“啊哈——是鄭萬萬來瞭!總算是把你請來瞭,咱們好好喝一頓酒……”
鄭萬萬就說:“我一聽到你給我捎話立刻就趕來瞭,我猜想貼蔑兒拜興準有好消息!”
“是有消息。”刁三萬低沉地說,“我們決定跟你幹瞭。”
“太好瞭!”鄭萬萬糾正說,“不是跟我幹,是跟伊萬掌櫃幹,是跟伊萬掌櫃掙大錢!你說說吧,你們村是咋回事?我咋幫你?”鄭萬萬把脫下來的狐貍皮坎肩丟在炕上,刁三萬順手扯到自己身邊拿手撫摩著。
“我聽說瞭,你們一直在和大盛魁鬧身股子的事。字號沒答應吧?”
“沒有。”
“我就知道,”鄭萬萬說,“這一點連我們的伊萬掌櫃都算計到瞭!”
“伊萬咋能知道?”
“我們的伊萬經理那可是個有本事的人,上識天文下知地理。為人出手又大方,我看大盛魁最終還是鬥不過人傢伊萬。”
“大盛魁待人不厚道。”
鄭萬萬說:“我就是來勸說你的。俄國掌櫃給咱多一倍的身價,你幹還是不幹呢?”
這回刁三萬連想都沒想就說:“既然人傢伊萬給的銀子多,我們為什麼不去呢?給誰幹也是幹,難道說我們誰見瞭銀子發愁嗎?”
“我是怕你們擺脫不瞭大盛魁,市面上都知道呢,你們貼蔑兒拜興村的人是跟著古海掌櫃投的大盛魁。”
“這不假,可是大盛魁也沒有把我們全都買下,我們隻不過是被大盛魁出錢雇用而已。”
“就是,不給身股那就看誰出錢多就給誰幹。”鄭萬萬慫恿說。
刁三萬就把大傢的情緒告訴瞭鄭萬萬,讓他等著消息。
回頭刁三萬就把伊萬公司派人來的消息說給瞭同村的人,為瞭俄國掌櫃多給一倍的身價不少人都等不急瞭。一個簡單的真理管束著他們的思想:給誰幹不是幹,都是為瞭掙幾個賣苦力的錢。
五
三天以後,是刁三萬到察罕拜興去拜訪鄭萬萬瞭,他告訴自己的朋友:“我們村的駝戶同意和伊萬合作瞭!”
“不跟大盛魁打個招呼?”鄭萬萬心下竊喜,可還是要多問兩句。
“管他的。我們跟他又沒書面合同。”
按照歸化商界的習慣,商號和駝戶或是萬駝社之間是不簽訂什麼書面合同的,百年來養成的習慣就是口頭協定。用歸化商界的流行語就是:千兩銀子一句話!都是口頭協定。現在口頭的協定要被伊萬的書面合同代替瞭。
鄭萬萬說:“那倒是,不過你說瞭不算啊,得貼蔑兒拜興的馱頭出面才行。”
“那就重來一遍吧,”刁三萬說,“我回村去請宇文秀英。”
“辛苦你瞭。”
“走駝道的人還怕走路嗎?隻要有銀子賺,就是走多長的路我也心甘情願。”
但是問題來瞭,宇文秀英不同意立刻就與伊萬簽合同。要知道宇文秀英可是當今貼蔑兒拜興的馱頭!當二鬥子和刁三萬來到宇文秀英傢商量與伊萬簽約的事,得到的答復是:“這事莽撞不得!”
刁三萬問:“宇文馱頭!你說這事不莽撞該怎麼辦?”
“我想聽聽海九年的話。”
“海九年他不在歸化城。”
“咱等等他……”
“可是節令不饒人!”
“再說我們也不是賣給海九年瞭,”二鬥子憤憤不平,“就算是我們把自己賣給瞭海九年,也不是賣給瞭大盛魁!”
宇文秀英沉吟一會兒說:“我知道大夥兒的意思,我也對大盛魁不滿……你們再給我幾天時間。”
“幹什麼?”
“我去找找九年,我怕是這事弄不好會讓九哥在大盛魁為難。”
“你還戀著他吧?”二鬥子說。
“去去!這是說正事呢……”宇文秀英瞪瞭二鬥子一眼。
“海九年是個負心的漢子,你還是別理他瞭。”刁三萬說,他生怕古海壞瞭大傢的好事。
宇文秀英堅持要再等半個月。
刁三萬隻好說:“就依宇文馱頭,我們再等半個月。”
宇文秀英說:“半個月一到,如果我和海九年說不成個道理,不用你們大傢說話,我親自去和伊萬簽約!”
貼蔑兒拜興的人都等待著,他們隱隱約約體會到宇文秀英的心境,知道這個女人和海九年的情分未瞭,她是擔心這事給海九年帶來不利。但是,半個月後的黃昏她從歸化城回來瞭,騎著馬,神情沮喪地走進瞭自己傢的院子。結果很簡單,她根本找不到海九年,以下的話無從談起。
第二天,宇文秀英、胡德全、二鬥子、蹇二掌櫃和刁三萬在鄭萬萬的陪同下,來到坐落在歸化城大南街的托博爾斯克公司的辦公室。
伊萬西裝革履莊重地接待瞭客人。伊萬情緒顯得很激動,他剛剛從漢口趕回歸化。伊萬很有禮貌地和客人握手,請他們喝自己剛剛從漢口帶回來的高級新茶。準備工作做得非常細致也非常認真,用打字機打印好的合同文本一式四份,端端正正地擺在桌面上。宇文秀英不認字,但她知道那合同文本一種是漢文的,另一種是俄羅斯文的。
伊萬說:“請鄭萬萬代為宣讀。”
與和歸化商號合作方式不一樣,俄國人所擬好的合同條款非常仔細,合同書上有合作雙方意願的表述、有運輸貨物的數量、運輸時間的規定還有賠償等;細致到每峰駝馱載的數量、損失和意外的責任等等。
鄭萬萬宣讀合同的時候,伊萬的目光在宇文秀英的身上瞟來瞟去。他很曖昧地把眼睛眨瞭三次,宇文秀英很敏感地註意到瞭伊萬的神態,她裝作什麼也沒看見。不一會兒,宇文秀英故意把一口濃痰唾到瞭伊萬幹凈的地板上瞭,她看到伊萬很不舒服地皺瞭皺眉頭,她笑瞭。伊萬什麼也沒說,把目光移到瞭桌面上的合同上瞭。
簽字的時候到瞭。伊萬用僵硬的漢語問:“請你們的代表簽字吧。”
鄭萬萬趕緊說:“宇文秀英馱頭,你就是代表!”
伊萬從自己上衣衣袋抽出一支鋼筆遞給宇文秀英:“請吧。”
宇文秀英接過鋼筆,就像是握馬鞭子似的緊緊攥著,說:“我不會寫字。”
二鬥子說:“我們中國人的規矩是按手印!”
“好,那就按手印。”伊萬同意瞭,他伸手把宇文秀英手裡的鋼筆收回去重新插回衣袋。他多餘地抓住宇文秀英的手要幫她摁手印,但是宇文秀英很堅決地把伊萬的手甩開瞭。
按手印比簽字還要簡單,很快事情就辦完瞭。按照合同規定,接下來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乙方付甲方定金。付定金這個環節,在宇文秀英、二鬥子這些養駝戶當傢人的眼裡,隻有這個是最隆重的時刻。伊萬提出三種選擇:大清國的白銀、俄羅斯金幣、漢堡銀。貼蔑兒拜興的漢子們毫不猶豫地選擇瞭大清國的白銀。銀子也是由宇文秀英代取,全都裝進預先準備好的羊皮口袋裡,紮好口子然後別在瞭褲腰帶上。
定金拿取之後就是現場發放狐皮坎肩。鄭萬萬早都已經給預備好瞭,在辦公室後面的院子裡堆著。由於招募合作駝戶有功,鄭萬萬如今已經有瞭新的身份——托博爾斯克公司駝運部經理。他是拿年薪的,一年所得要超過五個駝夫拉大程的報酬!
所有手續都辦妥後,伊萬就在他辦公室後面的餐廳請客人吃西餐。
這是一個熱鬧的酒會。陸續來瞭許多客人,有希爾曼,還有德國人、日本人……喝俄羅斯的伏特加。在酒會上二鬥子與過去的仇人希爾曼和解瞭,在伊萬的撮合下這一對昔日的仇人把手裡的酒杯碰在瞭一起。
希爾曼用僵硬的漢語說:“今後我們就是朋友瞭,諸事還請多多關照!”
二鬥子回答:“好說!好說!”
二鬥子對伊萬提供的酒很感興趣,但是與很多外國人待在一起他不是很舒服。他用結結巴巴的俄語和主人談話。伊萬還讓鄺振海打開留聲機放起瞭俄羅斯的音樂。有人隨著音樂跳起瞭舞。
貼蔑兒拜興的駝戶掌櫃們喝酒喝得直到微醉才離開。眼看著這些貼蔑兒拜興的駝戶掌櫃全都身穿托博爾斯克公司的狐皮坎肩,伊萬心裡別提有多舒服!
從伊萬的公司出來天已經黑透瞭,五個人騎著馬一路上往回走,全都興致勃勃,隻有宇文秀英沉默著。但是漢子們全都沒有理會她的感受。
從招募駝隊開始到與貼蔑兒拜興的駝戶簽約為止,與伊萬的公司合作的駝隊,居然也有三千餘峰駱駝。
工作很見成效。伊萬對手下的人包括鄺振海的表現很滿意。客人離開以後,他又陪自己的屬下接著喝酒,借以表示慶賀。
一高興,伊萬又決定做一件善事,是有益於托博爾斯克公司贏得聲譽的事情,就是給聖母聖心大教堂捐款,用於收留流落歸化街頭的少年流浪者。還建起一個育嬰堂,專門收留被拋棄的嬰兒。他本人親自在街上找到瞭七八個流浪少年,把他們送進育嬰堂,給他們換上新衣服,讓他們在教會的食堂吃飽飯。還培養這些孩子學習英文和俄文,念聖經、唱詩。
伊萬與貼蔑兒拜興的駝戶簽約的事,大盛魁總號在第一時間就得到瞭消息。這件事讓大盛魁總號的掌櫃們都感到十分震驚。
這件事情引出的直接嚴重後果很快就顯現出來瞭。正是秋初歸化駝隊出行的時候,大盛魁的十餘萬茶貨囤積在庫房不能流動。這些全都是喀爾喀草原上的牧民和西伯利亞的獵民喜歡的“二四”、“三九”磚茶!而這時候大盛魁自己的駝隊早已經上路運送別的貨物瞭,再重新雇請別的駝隊顯然已經來不及瞭,情勢陡然緊迫起來。
眼看著秋風送爽,涼意逼近歸化,也就是說駝道運輸的黃金時節就要到瞭。嚴峻的形勢使大盛魁的掌櫃們坐不住瞭,派瞭三個掌櫃來到貼蔑兒拜興,為首的正是史靖仁。客人走進村子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瞭,貼蔑兒拜興的群狗用狂放的吠叫迎接瞭客人。客人走進瞭宇文秀英傢的院子。
不久村巷中就響起許許多多急匆匆的腳步聲,同村幾個養駝大戶的當傢人從不同方向向宇文秀英傢院子去瞭。
宇文秀英給大傢介紹:“這位是大盛魁的史掌櫃,連夜來是有緊急的事情要和大傢商量。”
“不用介紹——早就領教過瞭。”
“我們認識。”
“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談判開始瞭。
貼蔑兒拜興方面出面的是二鬥子、宇文秀英、刁三萬和胡德全。
還沒等史靖仁說話,胡德全就開口瞭:“我們已經和伊萬的公司簽約瞭!”
“我們能不能再商量商量,好歹咱們也是老相與。”史靖仁客氣地說,又加上一句,“本來是打算請古海古掌櫃到村裡來和大傢商量,不巧他到草原上去瞭……”
二鬥子手一揮做瞭個擋住的手勢:“趁早別叫古掌櫃來!”
“為什麼?”史靖仁問,“難道說你不是古大掌櫃的把兄弟嗎?”
“正因為他是我的把兄弟,我才不讓他來呢!”二鬥子說,“公私得分開!現在我們是在和大盛魁說話!”
胡德全說:“少廢話,就說你們大盛魁給不給我們身股吧?就這話,其餘沒得商量。”
二鬥子說:“若是給我們身股就立馬起馱!我們寧可毀瞭和俄國人的合同,經官就經官認賠就認賠,損失認瞭。大盛魁不給股子那就什麼也甭說瞭。”
“身股的事得慢慢商量,要召開財東大會才能……”
“那就少廢話!”
“哼!”刁三萬說,“爺們有的是生意,大盛魁不用爺,自有用爺的人!”
身股的事是談判的關鍵。對這些中國駝戶掌櫃們來說,顯然這個身股要比伊萬的高薪更具吸引力,而大盛魁這個百年老字號到此時還僵守著老規矩不能破,自然,這個談判談到這兒就談不下去瞭。史靖仁一行隻好無功而返。
貼蔑兒拜興的局面難以挽回。
貼蔑兒拜興的駝戶鬧翻瞭天,臨近養駝的村子也都受到瞭極大的影響。誰都知道駝運、駝道正在成為歸化各傢商號尤其是俄羅斯商號爭奪的焦點!已經上升為歸化商界最為敏感的事情,每天都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駝運、駝道行當的動靜。隻要是有些微的變化,立刻就會引起軒然大波。所以貼蔑兒拜興村的動蕩很快就傳染瞭周圍的村落,很多人到貼蔑兒拜興村來串聯,打探消息。從早到晚在貼蔑兒拜興通往四鄉八鎮的道路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有騎馬的,有騎駝的,有步行的,都是養駝戶人傢的當傢人。大傢都在為自己切身的利益而奔波。要知道單是運費的上漲,就能給養駝戶帶來成倍的收益!金錢的誘惑使人們激動起來。這裡面也有不少是和大盛魁有合作關系的,他們也都跟著沖動起來,使大盛魁這樣的巨型商號有點招架不住瞭,被打蒙瞭!
駝運界更多人在觀望,眼看著伊萬麾下的駝夫招搖過市,他們身穿狐皮坎肩,腰袋裡裝著伊萬公司發放的銀兩,動搖的人越來越多瞭。
在這種形勢下必須制止貼蔑兒拜興駝戶的倒戈。
這一天,正在草原上奔波的古海被總號緊急召回瞭歸化城。
古海還在路上,大盛魁總號內院的小客廳裡商號的掌櫃連夜開起瞭會議,商討著應對貼蔑兒拜興駝戶嘩變帶來的影響。掌櫃們為難纏的事情爭吵起來:
王福林首先埋怨史靖仁:“史掌櫃也是說話太莽撞,當初對領房人二鬥子說話的時候要是客氣一些,也不至於把事情弄到這步田地。”
“我是按照字號的老規矩辦的。”
“唉!史掌櫃啊,”王福林嘆息道,“今非昔比,大盛魁早已不是過去的大盛魁瞭!”
“倒也是……但是,他們的目的是要身股子,早晚也是個鬧。”
“駝工也好馬工也好,身股子的事還是不能答應。”
“天義德可是給瞭那米吉勒身股子瞭啊!誰都知道那米吉勒隻是一個馬把式頭。”
“十幾年前他們早就給瞭羊把式頭佈龍身股子,不是第一次瞭。”
“說的是啊,天義德的做法可是給咱大盛魁帶來麻煩瞭。”
你一嘴我一嘴,這些大盛魁的掌櫃們在身股問題上保持著高度的共識,但是面對危機卻拿不出任何辦法來。盛掌櫃說:“身股肯定是不能給的,這個口子不能松。不要說是領房人、駝工,就算是再大點的人物大盛魁也不能隨便給他股份的。”緩瞭緩口氣盛掌櫃征詢大夥兒的意見,“說到讓步也隻能是在工錢上再多讓讓步,不行咱給貼蔑兒拜興的駝戶再漲兩成工錢?”
“兩成哪能成,”史靖仁說,“咱得超過俄國人給駝工的工錢,不然不起作用。”
王福林馬上說出自己的擔憂:“那別傢的駝戶找來咱怎麼答復?眼下駝運行的人都在看風向,一旦有什麼動靜大傢就會都跟著風跑。”
“保密!”盛掌櫃說,“和貼蔑兒拜興的駝戶說好瞭,一概保密。”
“恐怕不行,”史靖仁說,“靠加工錢行不通,他們隻要身股。他們與伊萬的公司解除合同是要引起官司賠錢的,在咱們這兒加的工錢賠瞭那邊的也多賺不瞭多少,隻有給身股子他們才在所不惜。這辦法肯定行不通!”
憋瞭老半晌,王福林又一次提出瞭當年王大掌櫃對待羊把頭小眼王的辦法。史靖仁說:“就算是我們能毀瞭二鬥子,也扭轉不瞭整個局面。小眼王是大盛魁的內工,可貼蔑兒拜興的駝戶隻是外工。外工說離開就離開瞭,咱控制不瞭。何況二鬥子也不是小眼王。”
盛禎掌櫃搖瞭搖頭無奈道:“唉,誰說不是呢!過去是駝戶來求咱雇用他們,現在是咱們主動找到駝戶頭上說事。不一樣瞭——唉,還是等古掌櫃吧。”
“也隻有這一招瞭!”
大盛魁把扭轉局面的最後希望寄托在古海身上,要他出面對貼蔑兒拜興駝戶做說服工作。
說著話古海匆匆趕到瞭。
一進小客廳眾人全都不由自主站起來,迎上前去熱情寒暄。
“啊,古掌櫃回來瞭。”
“古掌櫃一路辛苦瞭!”
盛禎掌櫃一籌莫展的臉上也立即回瞭暖,忙吩咐上茶,請古海坐。
這可是過去從來沒有過的超級禮遇!古海還不明白總號緊急召他回來是什麼事。
“古掌櫃,你的住處我重新給安排瞭一下。”古海坐下後史靖仁對他說。
“哦?”古海更惶惑瞭。史靖仁把杏兒接到他傢裡住,他還沒想明白其中的用意呢,他帶著幾分詫異望著史靖仁,隻見史靖仁一臉很誠懇的微笑。
“讓你委屈多時瞭,你搬進內院住吧。”史靖仁又轉身對其他幾位掌櫃們說,“古掌櫃的住房是該安排妥善一些瞭,前些日子他傢眷來都沒有一個方便的住所,不得已我把她接到我府上住瞭些日子。”
“我住得很好。”古海忙說,“再說我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駝道上走動,哪兒住都一樣。”
“不用客氣瞭,古掌櫃是為字號奔忙,我這也算是為字號效力吧。”
古海不由得眼睛濕潤瞭。一旁看在眼裡的盛禎掌櫃則滿意地點點頭。他沒想到史靖仁是越來越會做人瞭,全沒瞭當初的驕橫,尤其是對待古海。他發現,好幾次商討事清時他都支持古海的意見。這不僅是少瞭個人恩怨的事,也是為瞭字號上下掌櫃、夥計的團結。盛掌櫃在心裡感嘆道:這是商人該有的氣度。
“對著呢。”王福林說,“目前的難關要先過去才是。古掌櫃這回全看你啦。”
“咱大盛魁遇上什麼難事瞭嗎?”古海問。此時他熱血湧動起來,“有什麼事要我做,盡管吩咐吧。”
盛掌櫃這才把二鬥子討要身股率領貼蔑兒拜興人眾到大盛魁城櫃鬧事,又如何投靠瞭俄商伊萬的事一一說與瞭古海。末瞭說:“我們緊急請你回來就是想讓你想個好的處置辦法。”話到此處盛掌櫃把話打住瞭。史靖仁、王福林都沉默著,拿眼睛看著古海。房間裡一下安靜下來。
還用再說什麼嗎?單從在場幾位掌櫃的眼神看,古海就明白大盛魁是遇上難過的坎兒瞭!他明白現如今大盛魁的坎兒就是他古海的坎兒,而眼前的事情隻能是他古海來承擔。
古海微閉雙眼想瞭一會兒,說:“好吧,我去貼蔑兒拜興走一遭。”
六
上午,古海騎著他的青驄馬走在歸化城通往貼蔑兒拜興的大道上。陰霾遮擋瞭陽光,在歸化通往貼蔑兒拜興的道路上有風在猛烈地刮著,顯得寂寥的道路上稀稀拉拉地看不到行走的車馬和行人。對於古海來說,這是一條最熟悉的道路,以他的坐騎隻要一馬鞭,也就是一兩袋煙的工夫,青驄馬就能帶著他走進自己的村莊。青驄馬歡快地蹈動四蹄似乎感受到瞭回傢的意味,但是它被主人無情地勒住瞭。主人不希望它走得太快。現在古海心境復雜,大盛魁總號緊急召他回來是要他去處理貼蔑兒拜興駝戶倒戈的事件,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推到瞭風口浪尖!
他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貼蔑兒拜興的弟兄們。想想自己那幫弟兄,冒著風險跟他去俄羅斯為大盛魁偷運壓茶機,想想為大盛魁死去的王鍋頭,他們成全瞭他,幫助瞭大盛魁,可是現在他不但不能幫他們實現自己的願望,反倒要去勸說他們放棄自己的利益。古海心裡很是難受。可這是為瞭大盛魁啊,這是一種旁人很難瞭解的情緒。他是大盛魁的人,他幾乎是在為大盛魁而活著。在他落魄的許多年裡就是這個信念在支撐著他。
懷著復雜的心情,古海走進貼蔑兒拜興村,古海差不多是垂頭喪氣的樣子。他與見到的第一個村人打招呼:“麻三嬸啊!……”古海勒住瞭自己青驄馬的韁繩。
“哇哈!原來是海……古掌櫃啊!”麻三嬸用手巴掌拍打著自己的大腿,“你可是回來瞭,村子裡可是鬧翻天瞭。”
“是嗎?是出瞭什麼事情瞭嗎?”古海騙腿下瞭馬,他知道自己是明知故問,也覺得很不自然。
“大夥兒都和俄國人的公司簽瞭合同,一裡一外能多掙出許多銀子呢。”
“哦……二鬥子他人在哪?”
“在呢!很多人都在呢,都在你的大院裡呢……”
古海牽著馬踏進瞭自己傢的大院,把馬韁繩拴在馬樁上。手忍不住顫抖,馬韁繩居然拴瞭兩三遍才算拴牢靠。古海拉開屋門的剎那,幾乎被從屋子裡沖出來的煙霧撞倒,屋子裡好像是著瞭火似的!一屋子人,很多人嘴裡和煙袋都在冒著煙。煙霧朦朧中,他看到瞭在炕上地上或坐或站或蹲聚集的那些熟悉面孔,不用問他就感覺到這些人裡邊有胡德全、刁三萬、二鬥子、七哥、蹇傢兄弟。更感覺到瞭宇文秀英的存在!忽然,腦袋“嗡”的一聲,他被什麼東西震住瞭:他看見在場的每個人的身上都穿著一件紅狐皮的坎肩!雖然事情經過他大體知曉瞭,但是眼前這情形還是古海沒有料到的,他覺著自己的心臟被什麼尖銳的東西猛烈地刺瞭一下。
迎接古海的是一陣奇怪的沉默!許多雙眼睛流露出復雜的眼神看著他。他站在一進門的地方,馬鞭在他的手裡被一圈一圈地旋轉著。過瞭好一會兒,地上的人、炕上的人全都站起來瞭。
是二鬥子首先打破尷尬:“九哥,你回來啦?”
“古掌櫃!”
“海掌櫃……”
……
“回來瞭,”古海的回答就像是回聲似的,“我回來看看弟兄們。”
大傢自動給古海在炕上讓出一塊地方,古海鞋也沒脫就盤腿在炕上坐下瞭。接下來是沉默,沉重的沉默壓迫著在場所有的人。也不知是誰開的頭,忽然間所有的人都爭著搶著說開話瞭。許多粗聲大嗓門同時發出聲音,簡直把屋頂都要掀翻瞭!
但是,大傢都有意回避著那個敏感問題,隻是說些閑話廢話,主要是問古海在草原上的事。宇文秀英置身於這個場面上,她一直沒有說話,自始至終在琢磨古海這趟回來的目的。她當然猜得出,這屋裡的人八成都猜到瞭是大盛魁派他來的。
宇文秀英默默地看著昔日的情人,心情分外復雜。
古海很久沒有感受和駝幫弟兄們在一起的氣氛瞭,他真是打心眼裡感覺舒暢,可一想到此行的使命心又陰鬱起來,他在心裡猶猶豫豫地問自己:我能說服他們脫下身上的狐皮坎肩嗎?能讓他們重新跟大盛魁走嗎?
古海心裡一點底都沒有。他意識到自己和貼蔑兒拜興的駝幫弟兄們已經離得遠瞭。熱鬧瞭一陣後,屋裡突然就靜瞭下來。古海沉默地抽瞭幾口旱煙,在自己吐出來的煙霧後面張開瞭口。
“各位掌櫃……弟兄們!我這次是被字號緊急從草原上召回來的。大傢都是明白人,我為瞭什麼而來,我也就不用廢話瞭,就是駝運那些事兒。字號要求你們回去,盛大掌櫃說瞭,有什麼話大傢好商量。現在正是字號用人的時候……”
“你說的字號是誰?大概是大盛魁吧?”首先發話的是胡德全。
胡德全的明知故問帶動起瞭一片笑聲,發泄著對大盛魁的不屑情緒。
“當然是!”
“還用問嗎?”
“海掌櫃就是替大盛魁來招降的。”
“海掌櫃如今是大盛魁的掌櫃當然得替大盛魁說話瞭!”
二鬥子止住瞭大傢,對古海說:“九哥,你就甭費這個力瞭,我們是不會答應的,看吧,我們都穿上瞭狐皮坎肩,讓大盛魁後悔去吧!”
“對,大盛魁不把我們當人看,我們再也不伺候它瞭。”
“讓大盛魁另請高明吧。”
“我們和大盛魁沒什麼話好說!”
“俄國人給的價比大盛魁高多瞭!”
古海耐心地等這些人發泄得差不多瞭,說:“弟兄們,我知道大盛魁對不住大傢,但是這到底是咱中國人的買賣啊,我還要告訴大傢,總號決定給咱工錢長到比伊萬公司給的也差不瞭多少……”
“我們不管,我們隻問大盛魁到底給不給我們身股,別的事情跟我們沒有關系。”
“九哥,幹脆你來做我們的領頭人!離開大盛魁!”
二鬥子說:“九哥,今後你領上我們這幫弟兄幹吧,你怕什麼?毛爾古沁的秘密掌握在我們手上!咱貼村幾千峰好駱駝,歸化駝運行今後就是咱說瞭算!我知道的,很多村子都想著推舉你做萬駝社的社長哩!大夥都想跟著你發財呢!”
“就是!沒有大盛魁我們也能去俄羅斯做生意,也能發財!”
“海掌櫃,咱們自己幹吧!”
“我們都聽你的!”
古海搖搖頭。
此時作為貼蔑兒拜興駝幫的馱頭宇文秀英應該站出來說話,而由於她與古海的特殊關系,她說話的分量就顯得特別重。特殊的身份又使她感到特別的為難。
“你為什麼不說話?”一直沉默著的宇文秀英終於發出瞭自己的聲音。她站出來,“貼蔑兒拜興的駝戶掌櫃都是你的生死相依的弟兄,忘記瞭你在駝道病重奄奄一息,是誰照顧瞭你?是誰用牛刀撬開你的牙齒把油茶面糊糊灌進你的嘴裡?……”
“是二鬥子……是王鍋頭、刁三萬。”
“當年你第一次走進貼蔑兒拜興的時候,是誰給你帶的路,後來你掙瞭錢,是誰幫你蓋起房子?”
“是貼蔑兒拜興村的老少爺們!”
“那麼你說說,為什麼這麼多生死相依的弟兄就抵不上一傢商號?”
古海沉默著把頭扭向一邊,誰也不看。
“你為什麼不說話?”
古海說:“我的話已經說盡瞭。”
“難道說你死心塌地為大盛魁賣命瞭?”
“宇文秀英的情誼你一點也不想嗎?”
“我不能!”古海突然抬起頭,眼睛望著指責自己的二鬥子,“這輩子……我古海就是大盛魁的人!死也是大盛魁的鬼。我不管他們怎樣對待我!我都是……就這樣幹下去,直到死。”
啞場瞭。
結果貼蔑兒拜興的駝戶和駝夫居然沒有一個人肯跟著他走!分道揚鑣已經是不可避免瞭。黃昏的時候,古海離開瞭貼蔑兒拜興。駝戶掌櫃都到村子口去送他,就像是送一個偶然來訪的貴客似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古海並沒有立刻騎上馬背,而是牽著馬韁繩一步一步向村子外面走去。
一直到古海和他的馬在暮靄中消失,人群還沒有散。
古海的身影在宇文秀英的目光中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她覺得古海永遠消失瞭,不再存在瞭。她自言自語道:“完瞭……這就完瞭。”
人群自動散瞭。宇文秀英眼淚汪汪地看著海九年的身影消失在道路拐彎的地方,她無法抑制自己的悲傷,努力地把沖到嗓子眼兒的哭聲壓制下去,一邊拿手掌捂著嘴,一邊迅速奔跑起來。她回自己傢去瞭。
古海牽著馬走在村子通往歸化城的大道上,斜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猛然聽到身後一陣馬蹄聲響,他回過身來看到正是自己的把兄弟二鬥子騎馬趕瞭上來。
“二鬥子!……兄弟,你一定是翻悔瞭吧?”
“九哥!……”二鬥子並不下馬,把馬韁繩緊緊地往自己的懷裡摟著,受瞭制約的馬很不舒服地仰起瞭腦袋,在古海的面前兜瞭一個圈子。馬蹄濺起的泥點子飛到古海的臉上去瞭,“我還有話跟你說!”
“你說吧……”古海大叉著兩條腿站著,身子一動不動,眼睛也不看二鬥子。
“九哥,你帶領我們大夥兒一起幹吧。我們離開伊萬,你離開大盛魁。咱們單獨挑起旗號來。我們都聽你的!……”
古海聽完瞭二鬥子的話沉默瞭一會兒,把手裡的韁繩抖瞭抖使坐騎靠近自己的身體一點,他紉鐙攀鞍翻上瞭馬背。
青驄馬扭動著屁股走起來。
“九哥!……”
馬蹄嗒嗒並沒有停下來,古海的答復從馬背上飄過來:“我不能夠……我們還是各奔東西吧。”
“九哥,你聽我說,”二鬥子的聲音從身後趕上來,“我們也會行動的!……我們也要走毛爾古沁!”
古海猛地勒住瞭韁繩!他的坐騎原地打著旋子轉過身來,隔著有幾十步遠古海大聲問:“你在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說……”二鬥子費力地往外吐著字,“我們也會穿越毛爾古沁峽谷的。毛爾古沁峽谷的秘密我也知道!”
“你……什麼意思?”
“我也會帶領駝隊走毛爾古沁的!”
“你是要背叛我……是嗎?”
“是你逼的……”二鬥子說,“我們是各為其主。”
“你的主子是誰?”
“我的主子就是貼蔑兒拜興村的眾多駝戶弟兄。”
二鬥子看到古海的身子在馬背上搖晃著,後來那馬就馱著他跑起來,並且越跑越快,很快就消失在瞭暮藹中。
掌燈好久瞭古海才回到大盛魁城櫃,心急火燎的史掌櫃和靖安在大院門口迎住瞭古海。靖安從古海手裡把馬韁繩接過去,牽著馬往馬廄去瞭。
從古海失魂落魄的神態,史靖仁立刻就猜出瞭他的貼蔑兒拜興之行是受挫瞭,他陪著古海直接走進瞭大掌櫃盛禎的房間。
古海剛踏進屋門盛掌櫃就急切地問:“貼蔑兒拜興的情況怎麼樣?”
古海搖瞭搖頭,簡單地把自己此行的遭遇講瞭一遍。
“事情竟會是這樣糟……真是想不到!”
“沒什麼想不到的,貼蔑兒拜興這些養駝戶是隻認銀子的。”史靖仁說,“我看古掌櫃臉色蒼白一定是累壞瞭,先讓他歇息歇息,我們再作計較。”
“史掌櫃說的對,”盛掌櫃註意地觀察著古海的臉,“我也看出來你的臉色不好,先歇息吧。有關駝幫的事情我們另擇時間商議,看來得要從長計議瞭。”
史靖仁說:“我已經吩咐小廚房給古掌櫃燉瞭些參湯,一會兒叫靖安端給你。”
古海連說:“用不著!用不著……”
“哎!……你就不要推辭瞭。”盛掌櫃說,“你按照史掌櫃的話去做吧,先休息休息。”
一連兩天古海把自己關在寢室裡不曾在城櫃大院裡露面,一天三頓飯都是貼身夥計靖安為他送到屋子裡。在掌櫃們用飯的小食堂,盛掌櫃看見靖安在為古海打飯,便問:“莫非是古掌櫃生病瞭嗎?要不要請大夫來給看看?”
靖安回答:“沒有。”
盛掌櫃問:“那古掌櫃一個人躲在屋子裡在做什麼?”
“隻是抽煙冥思。”
“抽煙冥思?”
“是,抽煙冥思。”靖安說,“已經連著兩夜沒有睡覺瞭。”
晚上盛掌櫃約瞭王福林、史靖仁一同走進古海的房間。一進門盛掌櫃便被驚瞭一跳!他發現古海的頭發竟有一半變白瞭,脫口問道:“古掌櫃……你的頭發是怎麼回事?”
古海懵懂地問:“我怎麼?”
“你看你的頭發!”
古海伸手抓抓自己的頭發:“我的頭發怎麼瞭?”
“白瞭……”史靖仁喊瞭出來,“古掌櫃,你差不多變成白頭翁瞭!”
“是嗎?”
“怎麼不是!”王福林驚訝地說,“過去我隻是聽說伍子胥過韶關一夜愁白瞭頭!想不到這事在我眼前發生瞭。”
古海朝靖安要來鏡子照照自己的臉,苦笑瞭:“我真是比伍子胥還要難啊!”
“再難的事也得擔著,”盛掌櫃長嘆一聲說,“誰讓咱是大盛魁的當傢人呢。俗話說:創業難守業更難。我們真的是難上加難啊!”
王福林問:“不知道古掌櫃想出什麼解扣的好辦法沒有?”
古海搖搖頭:“沒有。”
古海始終沒敢把貼蔑兒拜興的駝隊也打算穿越毛爾古沁的事情說出來,就自己一個人憋在肚子裡,默默禱告,但願二鬥子說的話隻是一時的氣話。
總號的掌櫃手忙腳亂地張羅應對辦法,撒出人馬四處尋找新的駝運資源。
七
深夜,史靖仁被人叫醒瞭。隔著窗戶紙,史靖仁認出瞭看門老人史大的熟悉身影。史靖仁很不耐煩地嘟嚷著問:“什麼事嘛?……深更半夜的。”
史大說:“掌櫃的!是總號盛掌櫃打發他的貼身夥計善元來請您。”
“什麼事麼?”
“什麼事善元沒有說。隻是說是字號有萬分緊急的事情……不然我是不敢叫醒您的。”
“你說是誰?”史靖仁又問瞭一遍。
史大提高瞭聲音回答:“是善元!盛大掌櫃派他的貼身夥計善元來請您!說是總號有特別要緊事商量。”
史靖仁起身瞭。他來到客廳的時候看見是盛掌櫃的貼身夥計善元正候著,他一邊結著衣服紐扣,一邊問:“深更半夜的,盛掌櫃叫我什麼事?”
“小的不知曉……”善元答道,“盛掌櫃隻是說有重要號事,務必請史掌櫃立馬趕到總號!”
史靖仁覺著耳邊噝噝地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響著,他走出院門的時候,大盛魁總號的轎車已經在院門前候著瞭。拉車的轅馬大概也是因為半夜裡突然接受任務,很不舒服地打著鼻息,拿前蹄刨著地面。史靖仁也就不再問什麼瞭,隻管爬上瞭轎車,耳邊聽著馬蹄疾驟,一路沉默著向城櫃去瞭。
清冷的月光照在礫石鋪就的街道上,涼颼颼的,史靖仁不由打瞭個寒戰。
大盛魁城櫃大院靜悄悄的,史靖仁和善元穿過院子的時候腳步聲顯得異常地響亮。大掌櫃盛禎的房間裡隻有盛禎掌櫃和王福林兩個人。盛禎掌櫃的貼身小夥計善元把史靖仁送到盛禎的房間後就退出去瞭,把屋門從外邊關好。
“盛大掌櫃喚我?”
“有件急事需要商議,”盛禎說,“是信犬從喀爾喀帶回來的消息……”
“史掌櫃,我們坐下說!”
史靖仁答應著在椅子上坐下。
王福林則完全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油燈的光柱被開關屋門帶來的風攪動著,盛掌櫃和王福林凝重的臉色也跟著在史靖仁眼前晃動起來。史靖仁猜到是發生瞭不同尋常的事情。這是繼貼蔑兒拜興駝戶倒戈事件後又一次遭遇緊急事件,他註意地看著盛禎把一個折疊的紙條展開來遞給自己:“史掌櫃,你親眼過目吧。王錦棠掌櫃派信犬剛剛送到的密信。”
史靖仁從盛禎手裡接過密信,隻看瞭兩行字臉色就變瞭,血色迅速從他的臉頰上退去,臉變得煞白,嘴唇也開始哆嗦瞭。密信上寫道:“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與俄商發生沖突,八十三名鋪夥被打死,傷者過百!……坐莊掌櫃王錦棠身負重傷。”
他把驚詫的目光投向盛禎和王福林,顯然史靖仁是被突發事件嚇傻瞭。他喃喃反復地說:“怎麼,會出這種事呢?……怎麼,會出這種事呢?”也不知道是在問別人呢,還是在發表自己的感慨。
“驚天大案啊!”盛掌櫃沉痛地說。
“我們該怎麼辦?”史靖仁問。
“恐怕得暫時保密……”王福林憂心忡忡地說,“不然消息傳開去會造成人心浮動的。”
“是涉及俄國人的事,需要國際交涉呢。”
盛禎對史靖仁和王福林說:“趕快把這事報告李泰吧?”
“與李泰有什麼相幹?”史靖仁糊裡糊塗地反問盛掌櫃。
“你嚇糊塗瞭還是怎麼的?李泰如今是咱們歸化通司商會會長!通司商會的商號發生什麼事都應該讓他知道。”
史靖仁同意瞭盛禎的意見。
“恐怕還不隻是李泰,”王福林補充說,“這可是天大的事,恐怕還得報告道臺衙門,綏遠將軍府,還有土默特衙署……”
“福林說得對,”盛禎說,“是得報告道臺府林大人和綏遠將軍童玉。弄不好非得官方出面解決不瞭,請商會去報告吧。”
史靖仁忙道:“好好,馬上行動吧。”
決定由王福林先行前往天義德向李泰報告。但是天還黑著呢,三個人踞守在屋子裡沉默著,唏噓著,等待著天亮。
天剛一放亮,王福林起身往天義德商號去瞭。
屋子裡隻剩下史靖仁和盛禎,沉默的空氣壓迫著,兩個人一時都找不到什麼話說。
再說天義德商號。天麻麻亮,李泰剛剛起身,就聽貼身小夥計報告說大盛魁大先生王福林求見。心想大清早的王福林來做甚呢?正納悶呢,就看見王福林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一看王福林灰白的臉色,李泰心裡就暗暗吃瞭一驚。
是王福林拽著李泰的衣袖把主人拉回到他自己的房間。王福林親自把屋門關上,對李泰說:“我大盛魁可是出大事瞭!”
李泰見王福林嘴唇哆嗦,出語也結巴,很是驚訝。
“慢慢說,請坐下。貴號出瞭什麼大事,王大先生盡管說出來。看看我能幫上什麼。”
“是烏裡雅蘇臺分莊……”王福林如此這般把事情向李泰說瞭一遍。
“竟然會出這種事?消息準確嗎?”李泰也驚愕不已。
“這是鄙號烏裡雅蘇臺分莊專門派信狗送回來的信。”王福林說,“不會有錯的。”
李泰的話音未落地,就見貼身小夥計在門外敲門。李泰走過去把門拉開一條縫,從小夥計的手裡接過一個折疊的紙片。李泰再次把門關好,展開紙片溜瞭一眼,對王福林說:“果然,王大先生,鄙號烏裡雅蘇臺分莊的信狗也送來消息瞭。”
“真正的驚天大案啊!李大掌櫃,你說該怎麼辦?”王福林眼巴巴地盯著李泰的臉問道。
“召集商會會議,大傢想辦法吧。”
在這一刻李泰突然想到:那個強大的大盛魁已經不復存在瞭,如今天義德成瞭歸化通司商會的領頭羊瞭!
要說這正是李泰夢寐以求的事情,多少年來不僅是他,天義德商號上上下下掌櫃夥計包括天義德商號的財東戶,他們全都把大盛魁當作自己的楷模,舉凡大事小情都自覺不自覺地以大盛魁為榜樣,總盼著自己的字號有一天也能像大盛魁那樣居高臨下一呼百應!多少年來,歸化商界許多其他通司商號也都是唯大盛魁的眼色是命,看著大盛魁的樣子做事。如今這榜樣突然暗淡瞭光澤,失卻瞭威信,李泰反倒是不知所措瞭。而眼前的現實是昔日的老大要看著天義德的眼色行事瞭,要和他李泰討要主意瞭。受寵若驚的李泰心裡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可他能有什麼主意呢?正猶豫著,王福林又說話瞭:“盛掌櫃的意思是道臺衙門、綏遠將軍府,還有土默特衙署還是要報告,這是否是商會出面去報告比較好?”
李泰猶豫瞭一下爽快應道:“好吧,我立即就安排。”
李泰一邊答應著匆匆忙忙往院子外面走,一邊叫著:“進財!你立刻備車。”
名叫進財的小夥計顛顛地一路小跑著去瞭。
天義德商號的院子裡馬燈照著,可以看見車夫正在把轎車從一輛緊挨一輛的轎車長蛇陣中挪出來。駕車的轅馬高昂著腦袋嘶叫起來,他的胸脯幾乎要撞到前面一輛轎車的篷子上瞭。還沒等車夫把轎車停穩,腳下的凳子也還沒有放好,李泰就匆匆忙忙地往車上爬,結果他的腳踏空差點摔在瞭地上。幸好眼疾手快的貼身小夥計及時伸手把李泰扶住瞭:“李大掌櫃,您別著急。”
“能不著急嗎?”李泰把腳重新踏在小凳子上,他俯身鉆進車篷子裡去瞭,“快!先到道臺衙門。”
紮達海河的水在清冷的月光照下泛出藍色的光,河水嘩嘩啦啦地響著。轎車駛出總號大院沿著河沿兒邊的馬路走著,掛在車轅上的馬燈搖晃得十分厲害。燈光在河面上晃著,看上去平靜的水面就像是有許多波浪在翻騰。而實際上正值初冬的節令,紮達海河的河水溫度已經很低,沿岸的河水都結成瞭藍色的冰碴。馬蹄嘚嘚響,車廂猛烈地搖晃著,轎車很快就消失在昏暗中。
黃昏時分,大盛魁歸化城櫃,院子裡被驚慌緊張的氣氛籠罩著。匆匆忙忙走過的掌櫃夥計一個個眉宇緊鎖,往日的嘈雜熱鬧的景象不見瞭。古海走進大門,前來迎接的小夥計善元隻說瞭聲:“古掌櫃,您可回來瞭。”說罷扭身便帶著古海急匆匆往內院裡走。
“是盛掌櫃叫我嗎?”
“不隻是盛掌櫃,此刻好多掌櫃在盛掌櫃房裡候著你呢。”
一踏進盛掌櫃的屋門,古海便吃瞭一驚。不是為瞭別的事,而是被盛禎的形象嚇瞭一跳!幾天不見盛掌櫃就像是被霜打瞭一樣:雪白的長眉毛在眉骨上顫動著,白眉下一雙空洞的眼睛望著古海。再看房間裡的王福林、史靖仁幾位掌櫃,一個個形容緊張面色嚴峻,古海進門的動靜也沒能沖散這陰鬱的氣氛,寒暄都顧不上隻是朝他點點頭。古海惶惶地環視一圈,抱拳施禮,問道:“總號把我從張傢口緊急喚回來是要問張傢口的事由嗎?”
“什麼張傢口事由……古掌櫃,咱大盛魁出大事瞭!”盛掌櫃也忘瞭問候古海一路勞頓的情況,直接便說道。
“出什麼大事瞭?”古海問道。
盛掌櫃將烏裡雅蘇臺分莊發生的事變講瞭一遍,聽得古海臉色驟變,霎時間就感到渾身燥熱,手心手背便冒出汗來,他問盛掌櫃:“這……怎麼會呢?”
“說的是啊,”盛掌櫃扼腕頓足道,“簡直是難以置信!”
“不會吧?……八十三條人命!是俄國商人幹的嗎?”
“還用問嗎?是俄羅斯人。”
“我是說動手的是些什麼人?”
“現在搞不清楚,當然是俄羅斯人瞭。”
“所為何事?”
“王錦棠掌櫃在密信上隻簡要講瞭點,起因是為瞭一筆俄羅斯標佈的買賣,”盛掌櫃說,“其實事情的真正起因就是為爭奪三音諾顏的市場。”
“三音諾顏歷來是我大盛魁的地盤,這是誰都知道的啊。”
“我們大盛魁經營三音諾顏少說也有兩百年的歷史瞭,”史靖仁義憤填膺,“俄國商人說占就占,豈不是強盜嗎?”
“說的是,應該去找俄羅斯駐烏裡雅蘇臺領事館!”
“找領事館又有何用?”
“說理!”
“現如今還有什麼理好講?”
“那你說怎麼辦?”
……
“好啦好啦,別吵吵瞭。”盛掌櫃咳嗽瞭幾聲制止瞭大傢的議論。一夜之間,他身體也明顯衰老許多。盛掌櫃繼續說,“李泰代表商會已向道臺衙門、綏遠將軍府,還有土默特衙署報告瞭此事,反應全都是很震驚,馬上準備會商。我們也別光等著,現在刻不容緩的事情是,總號必須即刻派出得力的掌櫃前往烏裡雅蘇臺。王錦棠掌櫃受瞭傷,死的人怎麼處置的,都還一概不知呢。唉,已經陷入混亂啦。”
深夜瞭,大盛魁城櫃內院盛掌櫃房間裡的燈一直亮著。
在派誰去烏裡雅蘇臺的事上爭論瞭好半天,原因是盛掌櫃堅持要親自去。
“盛大掌櫃年近六旬怎麼好長途跋涉?”古海說,“歸化到烏裡雅蘇臺三千裡地呢,節令也近冬季瞭,草原上天寒地凍……”
“我身為總號大掌櫃,此時我是責無旁貸!刀山也得上,火海也得……”
史靖仁和王福林也都不贊同盛掌櫃去。王福林首先表態他願意替盛掌櫃去,可是他明顯地對自己處理事故沒有信心,畢竟這不光是辛苦的事。史靖仁態度也很明確,他說:“在字號裡我是負責交際的,理應我去烏裡雅蘇臺!”
古海看著想著。預感告訴他這件事非他莫屬瞭!是啊,自己離號整整九年剛復號不久,正是最需要建功立業的時候。上次被緊急叫回來處理貼蔑兒拜興的事,可惜他沒能處理好,心下很是愧疚。這次大不一樣,不但是大盛魁的利益,還是中國商人的利益,他渴望臨危受命,為大盛魁為中國商人爭口氣。他迅速地理瞭一下思路,說:“各位掌櫃,大傢都不要爭瞭,要是各位掌櫃信得過我的話,就把這件事交給我吧!烏裡雅蘇臺地面我很熟,這些年我與俄國人打交道甚多,俄商裡邊有我不少朋友。”
沒想到盛禎掌櫃不同意他去。也沒多說什麼理由,盛掌櫃說:“大盛魁堂堂大掌櫃平日裡享受先人創造的基業和榮譽,可謂是順風順水,今日遇到有風險的事就派別人前去,我還能算是什麼大掌櫃?!你們誰都不要再說瞭!我意已決,史掌櫃,你負責交際你與我一同前去,這就去做準備,越快越好。”
最後盛禎掌櫃吩咐古海:“這兩天道臺衙門與綏遠將軍府都要為此事會商,你隨我去吧。”
古海十分鬱悶。
道臺衙門與綏遠將軍府會商的結果是,先由歸化通司商會代表和大盛魁總號派員前往出事地點調查,通司商會和俄羅斯六大商幫都有業務聯系,可通過友好俄商協助處置事件,隨時把情況傳達回來,必要時再由官方出面。
即將出發前,通司商會派人通報大盛魁,商會將派天義德商號掌櫃段靖娃陪同盛大掌櫃前去烏裡雅蘇臺。
對此大盛魁眾掌櫃深為不滿,都說:“以往王大掌櫃王廷相做會長的時候,通司商會隻要是哪傢字號有事,從來都是親自出面鼎力相助,不遺餘力。現在我大盛魁出瞭這麼大的事,他李泰就派個小掌櫃應付?”
“不行!”古海說,“此事非同小可,乃屬驚天大案,必須得通司商會會長親自出面方能顯示力量!”
“再說李泰本人做天義德烏裡雅蘇臺分莊坐莊掌櫃的時候,在烏裡雅蘇臺待過許多年,那裡地面他熟悉得很。”
史靖仁直接來到天義德商號的城櫃會見瞭李泰,向其通報瞭大盛魁眾掌櫃的意見。結果李泰勉強同意隨盛掌櫃前往烏裡雅蘇臺。
趕赴烏裡雅蘇臺的準備工作緊鑼密鼓地進行著。這天上午,盛掌櫃送一位客商,他剛剛走出小客房,被一個哭哭啼啼的女人攔住瞭。隻見那婦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說:“……請求盛大掌櫃,您高抬貴手。靖仁上有老下有小,您就免瞭他這一遭的差事吧。”
“什麼差事?”盛掌櫃還沒弄清楚站在他面前的女人是誰呢。
女人哭著說:“前往烏裡雅蘇臺的差事您就別派他去瞭。”
“你是誰?”
善元在旁邊代為回答:“這是史掌櫃的女眷!”
“哦……”盛掌櫃上下打量著史路氏,臉色變得鐵青,“原來是史掌櫃的寶眷。”
史路氏嗚嗚咽咽地哭著:“正是……”
盛大掌櫃苦笑著搖搖頭,他轉身對身邊的客人道歉說:“對不住您瞭,鄙號管束眷屬不力,讓您見笑瞭!……請吧!”盛掌櫃繞開史路氏送客去瞭。
史路氏還在後面跟著。
把客人送出大門,盛掌櫃回過頭來說:“字號的事務不要你們婦道人傢過問!真是豈有此理!……”
史路氏還不肯罷休跟在盛掌櫃身後朝內院走。善元將她攔住勸導說:“正是用人之際,史掌櫃他是分管交際的掌櫃,他不去不好吧?”
一個小夥計的話史路氏哪裡肯聽,她推開善元去追趕盛掌櫃。
“真是咄咄怪事!”盛掌櫃發怒瞭,“你個女流,有何面目到總號來說事?大盛魁自立號以來就沒有聽說過有女流過問號事的!你回去吧。”
史路氏的哭泣升級為號啕大哭,引來過往人詫異的目光。正是字號業務繁忙的時候,自己字號的掌櫃夥計和一些前來辦事的客人都被史路氏給吸引。本來就緊張的氣氛被史路氏的嚎哭渲染得更是緊張瞭。
正鬧著呢,忽見一個人影旋風般地闖進瞭大院,那人沖到史路氏的跟前抬手就是一個巴掌!打得史路氏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立刻就啞巴瞭。
“叫你出來丟人現眼!滾回去……”那人又是一腳狠狠踢在史路氏的屁股上。暴怒中那人被一隻強有力的手拉開瞭。暴打史路氏的是史靖仁史掌櫃,拉開他的是古海古掌櫃。
古海安頓在場的夥計把史路氏弄走,自己拉著暴怒的史靖仁走進瞭盛掌櫃的房間。
“盛掌櫃……”史靖仁羞愧難當,說道,“您也別怪我平時對賤人管教不嚴!實在是賤內她……犯瞭神經病……”
眾人一聽面面相覷,都不知說什麼好瞭。
很奇怪的是在這個商務緊張的當兒,古海的腦海裡浮現出來的竟然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是少年的史靖仁在報考大盛魁學徒的時候被拒絕,眼淚汪汪地從大賬房走出來。就因為他是財東戶的兒子大盛魁拒絕瞭他,這是大盛魁的規矩。一縷憐憫之心升上來。
“靖仁!”古海第一次如此稱呼史靖仁,但沒有覺得絲毫別扭,十分誠懇地說,“嫂子擔心是屬人之常情,你沒有去過那麼遠的地方,對那兒又不熟悉,還是讓我去吧,說來說去咱們不是為瞭處置事件嘛,怎麼有利怎麼辦才是。”
史靖仁半晌不語。自從知道他要去烏裡雅蘇臺,史路氏就開始哭哭啼啼,夜裡也哭,弄得史靖仁沒睡成一個安穩覺,去前的準備什麼也沒做,搞得史靖心煩意亂。今天老婆又沖到櫃上來鬧,讓他臉面丟盡。史路氏早放出話來,說你真要走瞭,我天天到櫃上去要人。看來她是真能做得出來。
史靖仁有些動搖瞭,垂頭喪氣地朝古海擺擺手:“盛掌櫃……”史靖仁羞愧難當,說道,“都怪我平時對賤人管教不嚴!今日冒犯瞭冒犯瞭……”
“婦道人傢,不必認真。”
盛禎掌櫃其實氣還未消,出師未捷先被婦人哭上一場,怎麼就沒有點順心的事?他看瞭一眼站在史靖仁旁邊的古海,問道:“剛才的事你都看見啦?”
古海點瞭點頭說:“盛掌櫃,我看史掌櫃去烏裡雅蘇臺的事就算瞭吧。”
盛掌櫃板著面孔問:“怎麼就算瞭?”
古海說:“您看我在烏裡雅蘇臺前後待過四年,俄商中間也有很多朋友,我又通俄語,還是我去方便一些。”
“這個……”盛掌櫃猶豫瞭。
古海言辭懇切,又說:“再說瞭,我復號不久,這也算是給我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
“真是不好意思!古掌櫃……”盛禎抱歉地說,“大盛魁總號上上下下掌櫃數十號人,實在是找不出哪個人能擔當起此任,不然怎麼也不忍心讓你去。你復號不久已故的大掌櫃就派你去俄羅斯接應壓茶機。一路上吃盡瞭辛苦,擔夠瞭風險還受瞭傷……”
“盛掌櫃不用再說瞭,大盛魁能給我平反昭雪就是對我古海最大的恩典!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古海說著眼淚就下來瞭,“現在不是辛苦,是事情,現在我們面對的是大盛魁兩百年的基業還能不能保得住!我們走到瞭一個生死存亡的關頭!”
盛掌櫃被古海的真誠感動瞭,他熱淚盈盈地沖著古海點瞭點頭。
該著史靖仁說點什麼瞭。他嘴唇翕動著說不出話,“古掌櫃——我對不住你!……”
“不必客氣!我們都是為瞭大盛魁。”
“我們史傢對不住你!”史靖仁說,“我是說十年前你被字號開銷的事情……是我的父親和祁掌櫃合謀。”
古海擺瞭擺手堅決地把史靖仁的話打斷瞭。
盛禎掌櫃不語,來回踱著步子。他停在瞭古海的面前:“這話倒是對的。”盛掌櫃點點頭。古海的一席話說得他眼窩子濕瞭,此刻他已經拿定主意,轉向史靖仁說,“那就讓古掌櫃去吧,我原想你是負責交際的,場面的事應付得來,以後斷不瞭還要和外國人打官司,也加強歷練歷練。說起來嘛,這趟差事原本就是非古掌櫃莫屬。”
古海激動得熱淚盈眶。
史靖仁還要爭,古海沖他笑笑,開起瞭玩笑:“回去告訴嫂子,她百般關照瞭我傢杏兒,這回我好不容易替她把丈夫拉回來,是還她的一份心意呢。”
盛掌櫃帶頭笑起來。
史靖仁咧咧嘴也笑瞭。
王福林進來看到一屋子人都面帶笑容,莫名其妙,也跟著笑起來。連日來的陰霾在這一刻被一絲陽光沖散瞭。
即日起程。這一行由大盛魁大掌櫃盛禎、歸化通司商會會長李泰帶隊,古海等大小掌櫃夥計共七八個人,外加一支十幾峰駱駝組成的駝隊。人、駝、狗、馬,隆重地出發瞭。此一去烏裡雅蘇臺可是不同以往,陪伴行程的是一望無際的茫茫大雪!為瞭盡量縮短時日,他們時而坐車,時而騎馬,時而乘駝,可謂日夜兼程。對於古海來說,數千裡長途跋涉更是不同以往,讓他更多地感到的是榮耀與責任。一種神聖的情感統領著他的精神,讓他熱血沸騰。
在搖晃的馬車上盛掌櫃和李泰回憶著自傢字號先人創業的事,當故事給同行的人講,以此來消磨時間。
“我大盛魁就是由烏裡雅蘇臺起傢的……”盛掌櫃講起瞭大盛魁起傢的歷史,“康熙年間,皇帝禦駕親征噶爾丹,在烏裡雅蘇臺和科佈多設駐有重兵駐守。從那時候開始咱大盛魁就追隨皇帝,為軍隊運送給養。那時候咱們大盛魁的三位先人王相卿、史大學、張傑還隻是隨軍貿易的‘丹門慶’,也就是貨郎。那時候烏裡雅蘇臺駐有數十萬軍隊和大批行政人員,一些腦瓜靈活的商人開始圍著軍隊和衙門轉,為他們提供各種物資服務。我們的三位先人就是緊緊抓住瞭這個天賜良機,從隨軍貨郎迅速發展成為草原上首屈一指的大商號!……”
“是的,正如盛掌櫃所言,最初大盛魁總號就設在烏裡雅蘇臺。在科佈多和歸化城設的隻是分莊,到現在,咱歸化商界還習慣把烏裡雅蘇臺稱為‘後營’,把科佈多稱為‘前營’。實際上那時的烏裡雅蘇臺就是喀爾喀草原的一個軍事中心和政治中心瞭,大盛魁就以烏裡雅蘇臺為基地,為清朝的軍政人員服務。接下來買賣就擴大到整個喀爾喀草原,除前營、後營的清朝駐軍和大小部門的軍需供應外,蒙古王公向北京納貢、值班和引見,也都由大盛魁協辦聯系。給官方和軍方包括蒙古王公辦事辦貨,經常是大盛魁先墊資的。
“道光年間,大盛魁一方面擴大銷售地區、增加經營貨物品種的數量,一方面加大放印票賬的數量。這時清朝把征收驛站的費用也包給大盛魁,這樣,大盛魁的營業量更加發展瞭。咸豐以後,大盛魁趁勢發展,又在一些城市廣為增設分支機構和小號,不僅獲得瞭大量利潤,也形成瞭自成體系的龐大商業網。
“乾隆末年,大清朝廷把喀爾喀的稅收也交給瞭大盛魁管理,更是加強瞭大盛魁的地位。”
……
所有這些都是古海十分熟悉的,在王廷相大掌櫃身邊做貼身夥計的時候他聽過不隻一次。今天想起來古海心情格外復雜,如今這草原市場,已經處在風雨飄搖之中。但不管怎麼說,古海的雄心豪氣絲毫未減,他不相信歷經兩百餘年的大盛魁會衰落下去!其時他想到一個問題,就是歸化通司商會上書朝廷要求開放對俄羅斯的貿易。
漫長的回憶也伴隨著古海,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大掌櫃身邊時,當小夥計的生活。每日早上天麻麻亮,他揉著酸脹的眼睛起來,為大掌櫃燒洗臉水,悄沒聲地像一隻小貓一樣。大掌櫃起身後他早已把出恭用的草紙放在手邊。大掌櫃解手,他疊被子。幫著大掌櫃洗臉,把一碗用白開水沖好的錫林郭勒大青鹽水端上去。古海要他每日早晨一邊抽水煙一邊吞下一碗青鹽水,以此養生。白天大掌櫃出去辦事,他就到店鋪裡站欄櫃。殷勤接待每一個上門的顧客,一天下來頭昏腦漲。晚間他到賬房學習業務,大先生酈掌櫃訓練他們新夥計打算盤,記賬本,學蒙、俄語。大掌櫃常來賬房看,曾經拍著他的肩膀說他將來會有出息。
他騎瞭他的青驄馬走在盛大掌櫃的馬車旁邊。一夜之間古海眼睛裡的那種鬱悒兇光和不顧一切隨時準備赴湯蹈火的蠻勁兒消失瞭。現在他眼睛裡透出的是沉穩,是深謀遠慮,是被事業激動起來的信心和勇氣。巨大的商旗在皚皚雪原上紅得鮮艷黃得炫目。它始終在緊緊地追著雪原盡頭那一紅灰色的地平線。此刻古海似乎才真正意識到:他不再是數百峰駱駝的當傢人,而是威震整個北中國、歷經兩百餘年的大盛魁的一名掌櫃!
為瞭趕時間,在距離烏裡雅蘇還有不到三百裡的地方,古海和李泰先行騎瞭馬趕往。
一進入烏裡雅蘇臺城,古海和李泰都驚呆瞭。
烏裡雅蘇臺對李泰和古海都不是陌生的地方。李泰做過天義德烏裡雅蘇臺分莊掌櫃,古海被大盛魁開銷後為生存多次來過這裡尋找生意。可是,如今的烏裡雅蘇臺城卻是以陌生的新面貌迎接著他們,寬闊的街道,林立的店鋪和高聳著尖頂的教堂……市面已經完全變樣瞭。遍地都是俄國人,沿街兩側的店鋪十有七八是俄國商人開設。大街上行走的人無論男女老幼,大傢全都穿著俄國標佈做成的袍子,古海是做生意的人,他一眼就看出來瞭。每一樣景物都在刺激著古海的眼睛。
兩人牽著馬在街上走,觸景生情感慨萬千!
“想不到烏城已經變成這樣。”
“是啊,”李泰說,“真的就同做夢一般!”
“時過境遷啊……”古海說。
“想當初我在烏裡雅蘇臺分莊的時候,這裡是中國商人的一統天下,沿街一百多傢商鋪清一色的中國店鋪。”李泰回憶著當年的情形。
“我在這裡的時候就有俄商來瞭。托博爾斯克公司、伊爾庫茨克公司、巴達瑪耶夫公司……”古海數說著,“現在恐怕多得數不過來瞭。”
“簡直就成瞭俄國人的天下瞭。”
“可不!”古海憤憤地說,“咱中國商人就不能像他們一樣光明正大去他們國傢做生意!”
一個上瞭年歲的俄羅斯男人迎面朝他們走過來,他用俄語問道:“你們是新來的商人嗎?”
李泰用蒙語答:“我們是這裡的老住戶瞭!”
“您說什麼?”俄國人竟然聽不懂,反問道,“難道你們不懂俄語嗎?”
古海回答:“我是中國人,我隻習慣用漢語和蒙語說話!”
“可是這裡的人差不多全都在用俄語講話呢。”
李泰笑道:“我說你是新到這裡來的商人吧?”
俄國人說:“已經三年瞭,我是老住戶。”
“我來兩百年瞭,”古海用俄語說,“我才是真正的老住戶。”
俄羅斯老人驚愕地睜大瞭眼睛,看著古海他們從自己的身邊走過去,他手指在自己的胸前畫著十字,嘴裡嘟嚷著。
兩人先直奔大盛魁分莊。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的小夥計見總號來瞭人,激動得站在院子裡大喊起來,片刻所有掌櫃夥計都擁到院子裡,頓時哭聲一片。王錦棠掌櫃也被攙扶著走出來,一見古海和李泰,隻說瞭一句:“八十三條人命啊!……”接著就泣不成聲瞭。
“那些人呢?”古海問。他故意沒說屍體,誰都明白他指的是死人。王掌櫃伸手指瞭指大院西邊的墻根,隻見那兒用草席蓋著一片,古海和李泰走過去,小夥計拉開瞭草席,隻見一個挨一個碼放的屍體暴露出來。盡管有準備,這場面還是讓古海驚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李泰倒退瞭幾步,狠狠地捶瞭自己大腿一拳,說話都帶著哭腔瞭:“慘啊!……太慘啦!”
李泰先回瞭一趟天義德分莊,晚上過來和古海一起連夜召集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的掌櫃開會。從天義德分莊回來後李泰憂心忡忡,這件事出在大盛魁,可也給天義德商號打擊不小,夥計們個個都惶恐不安,人心浮動。李泰說:“這叫什麼事嘛?這是中國的地盤啊,中國人都不敢待啦?!”李泰憤怒地說出自己的感想。
在烏裡雅蘇臺幾日下來李泰的感覺發生瞭很大變化。來之前,可以說對這樁驚天大案震驚歸震驚,但畢竟不是發生在自己字號身上,他也盡瞭商會會長職責,積極與各方面商會,可要他千裡迢迢到烏裡雅蘇臺去他就很勉強瞭。若不是大盛魁方面強硬要求,他原打算派段靖娃代表自己就行瞭。可一路看下來,俄國商人的飛揚跋扈和中國商人被擠兌的窘狀,尤其是親眼所見八十三條人命橫屍在地,他似乎一下子感覺到這些事和自身的利益有著直接關系,也頭一次感覺到與歸化通司商會有直接關系。在商會會長這個位置上,他以前總覺得自己和王廷相大掌櫃沒法兒比,也不想比,還埋怨現在的會長不好當,這會兒他明白瞭他缺的正是現在意識到的這些東西。身為商會會長,凡在涉及通司各傢商號重大利益的關鍵事情上有所作為,這在王大掌櫃都是當己任來做的,正是這樣的胸懷贏得瞭巨大威望。他缺的就是這個胸懷,難怪如今的商會凝聚力不強。李泰有瞭這般的覺悟,說話做事就很進入角色瞭,歇都沒歇就趕過來催古海連夜開會。
古海也察覺到李泰思想的微妙變化,瞅個機會他趁機又提起上書朝廷出俄做生意的事:“李掌櫃,如果皇上再不給咱們中國商人撐腰,今兒遇上麻煩的是大盛魁,明兒可能就落到天義德的頭上瞭,中國商人誰都不能幸免。”
李泰說:“對,先把眼面前這樁事瞭弄個結果,回去咱們再好好合計合計,不行再次向朝廷呈交請願書。”
掌櫃們坐在一起,詳細地說起血案發生的經過:“起因是為瞭一筆俄羅斯標佈的買賣……”
古海問:“動手殺人的到底都是些什麼人,不會隻是商人吧?”
“隻有少數是真正的商人,”王掌櫃說,“多數是哥薩克土匪,也搞不清是真正的軍人,還是散兵遊勇流氓地痞。”
“當時報官沒有?”
“怎麼沒報?事發當天我們立即就報與瞭參贊府。”說到此王錦棠掌櫃無限委屈,“烏裡雅蘇臺的參贊大臣是和靖八理,我們要求他向俄羅斯駐烏裡雅蘇臺領事館交涉,懲治肇事者,法辦兇手。可是出瞭這麼大的事,我們這位參贊大臣居然說這是生意上的糾紛他不好辦,說還是讓你們總號來人處理吧。”
“什麼?死瞭這麼多人還是生意上的糾紛?”古海氣得臉色鐵青,“作為清廷派駐烏裡雅蘇臺的參贊大臣,和靖八理對地方的安全和穩定是負有完全的責任的。沒讓他來看看停在這院子裡的屍體嗎?”
“請他來看,他不來。我們就不收殮,八十三條人命是活證。好在是隆冬季節,還能容些時日。”
“做得對。”古海說。
李泰氣憤地說:“大清朝的衙門都如此軟弱無能,商人哪有不吃虧的道理!我先奏這個和靖八理一折‘不作為’!來之前歸化道臺衙門和綏遠將軍府交代過,調查清楚隨時傳達消息。”
古海說:“李掌櫃,明天我們先去拜訪一下這位參贊大臣。”
第二天一早古海和李泰到瞭烏裡雅蘇臺參贊府。結果是,參贊大臣和靖八理的表現讓他倆哭笑不得。
見大盛魁總號來瞭人,來者還有歸化通司商會會長、也是大字號的天義德大掌櫃李泰,參贊大臣和靖八理表現出很熱情好客的樣子,讓座倒茶,問寒噓暖。古海納悶瞭,這個人不像是很冷血啊,一個大清朝廷的二品高官對商人如此謙恭還是不常見的,是分莊王掌櫃沒有溝通好吧?
開門見山,古海提起案情,說:“我商民全都仰賴參贊大人做主呢。”
“今非昔比!眼下的喀爾喀草原可不是康熙爺征討噶爾丹時候的草原瞭!”和靖八理說,“你我是同病相憐,同舟共濟,就不要再說什麼仰賴不仰賴的話瞭!要說仰賴,我還得仰仗您大盛魁呢!”
今非昔比古海當然知道,但是和靖八理作為大清朝廷派駐喀爾喀草原的欽命朝官,能說出如此沒有骨氣的話,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他對和靖八理說:“參贊大人!不法俄商在烏裡雅蘇臺欺行霸市,肆意妄為,尋釁鬧事,如今更發展到殺害我大清商民!這不隻是對我商民的戕害,更是對我大清朝的欺辱!您不能坐視不管啊。”
“我怎麼管?軍隊隻保留不到一個帶甲騎兵營,負責著千裡草原的防務。大量軍隊早調往長江一線與叛亂的捻軍作戰,軍費短缺……正是我是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應的時候你們來瞭!古掌櫃、李掌櫃你們可不能坐視不管,可得幫幫我啊!……”
“這話怎麼說的?”古海一下子沒有弄明白參贊的意思,懵裡懵懂地問:“您要我們怎樣幫你?”
參贊哭喪著臉說:“怎麼幫?我需要軍餉!我需要銀子……實在話告訴你們,我軍營裡已經一年半沒發軍響瞭。兩位掌櫃想辦法挪借挪借?”
“我們是來找參贊要主意的!你反倒……”
“好瞭,參贊大人,我們回頭想想,看是否有辦法。”
古海和李泰告辭出來瞭。
這場約見讓他們大失所望。李泰說:“滿指望參贊給我們撐腰,沒想到他倒要我們給他撐腰,這還叫朝廷嗎?”
“隻有靠我們自己想辦法瞭。”
朝廷軟弱,就連朝廷欽命大員也舉步維艱!更何況商人。古海和李泰連夜召集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的掌櫃召開會議,商量應對之策。他們一面派人把最新消息連夜報與歸化道臺衙門、綏遠將軍府和土默特衙署。督促和靖八理參贊把烏裡雅蘇臺新的情況差人快馬上報庫倫辦事大臣和北京理藩院。
三天後盛掌櫃到達烏裡雅蘇臺。古海把近日的情況做瞭匯報,讓他安心歇養,在傢裡給他們拿主意,必要時出面就可以瞭。盛掌櫃對古海的表現甚是滿意,亦很放心。
這是一百多年來蒙古草原上發生的最為嚴重的一次流血事件,事件引起瞭北京理藩院的重視,理藩院直令清廷駐庫倫辦事大臣貴斌過問烏裡雅蘇臺事件。和靖八理的行政級別是從二品,貴斌是正一品。以正一品官員出面過問此事就算是朝廷對此事件最大的重視瞭。其實這該是後話瞭。
這件事出在大盛魁,可是也給天義德商號沉重的打擊。天義德分莊大院內也是一片人心惶惶,緊張和恐懼的空氣彌漫著。
最艱難的是與俄羅斯駐烏裡雅蘇臺領事館的交涉。與俄領事的交涉,耗費瞭古海大部分精力。領事名叫謝爾蓋——一個商人出身的政府官員,早在十八年前古海頭一次走進歸化就曾見過謝爾蓋。後來古海被調往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那時候謝爾蓋已經搖身變成瞭外交官,古海多次見到謝爾蓋。這回他們又一次見面,用謝爾蓋的話說他們應該是老朋友瞭。
初始古海使用漢語,通過翻譯與俄領事交涉。後來覺得漢語翻成俄語太過耽誤時間,就改用蒙語與謝爾蓋對話,再後來古海發現謝爾蓋的蒙語不很流利,不少遣詞也不準確,於是他幹脆直接用俄語和謝爾蓋對話。
於是談話變成一會兒蒙語一會兒俄語,一會兒又是漢語。場面讓旁邊的人不知如何應付。但是就連啞巴都能看出來談話的雙方情緒都非常激烈。
最後古海提出四條:
一、嚴懲兇手;
二、重金賠償;
三、保證以後不再發生類似事件;
四、保證中國商人的安全。
這樣的交涉前後進行瞭整整十二次!
古海與謝爾蓋交鋒多次,最後不得不以威脅的口吻說道:“這件事倘若得不到妥善解決,我不會讓你在喀爾喀得到安寧!”
“你想怎樣?”
“我會做出任何事情,你想到的和你想不到的!”
艱難的談判終於結束,歷時二十天,非常事件終於得以處理。上報到庫倫辦事大臣,直到北京的理藩院。
最後的結果是:迫使俄羅斯駐烏裡雅蘇臺領事館做出妥協,謝爾蓋公開賠禮道歉,賠償死者白銀十二萬兩。事情處理到這個程度,超出瞭大盛魁掌櫃們的想象,雖然不能說很滿意瞭,也總算是可以得到一些寬慰瞭。但是大傢都知道商場上的頹勢已然是無可挽回。
接下來是善後處置,大傢決定八十三具屍體全部運回歸化城。好在適逢隆冬,屍體由駝隊運載不會發生腐敗。
一切決定下來,李泰感慨道:“總算是能夠長噓一口氣啦!”
“也就是半口氣吧,”古海說,“我們隻是在慘重的損失中挽回瞭一點點補償,微不足道。”
“古掌櫃說的是,”李泰說,“若不是古掌櫃的到來,你們分莊掌櫃王錦棠就怕是性命難保!我聽說他好幾次要自殺呢!你救瞭王錦棠一命。”
“已經死瞭八十三個啦!”
離開烏裡雅蘇臺前古海最後一次拜訪瞭和靖八理,向參贊致謝和道別。當他和李泰從參贊衙門出來的時候,忽聽到有人在身後高呼:“古大掌櫃救我!……”
古海聞聲駐足,這才註意到在參贊府的大門前擺著一溜木籠,全都是正在示眾的囚犯。呼救聲正是發自其中一個囚籠,囚籠內的人蓬頭垢面,難辨面目。
古海走過去,仔細觀察瞭一會兒問道:“你是誰?”
囚籠中的人哭著說:“古大掌櫃!您不認識我瞭嗎?”
古海說:“……一時想不起來。”
“我是張國筌啊!”
“哪個張國筌?”
李泰倒是反應快,說:“你莫非就是歸化城的前任道臺嗎?”
“正是鄙人!”張國筌長嘆道,“唉!一言難盡……”
古海納悶道:“道臺……張國筌怎麼會在這裡呢?”
李泰問:“張道臺何罪之有?”
張國筌回答:“走私罪。”
“張道臺也犯瞭走私罪?”
“我早就不是什麼道臺瞭,”張國筌說,“我現在是個商人,屬大盛魁統領下的通司商人!”
“哦!原來張道臺也做瞭生意,真是想不到……”
“我做商人已有些時日瞭,”張國筌喘瞭一口氣,“時運不濟啊。看看眼下的烏裡雅蘇臺城不成樣子瞭,據說原先……”
“好吧,我答應你。”古海說,“我會為你的事情再次拜見參贊和大人,一定替你求情!”
張國筌哭道:“我這裡先謝謝您瞭!如今連大盛魁都快頂不住瞭,更何談我們這些小號……”
路上古海對李泰說:“今後歸化商界事情,可得仰仗天義德商號啦!”
“豈敢豈敢!”李泰謙讓著,“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怎麼說大盛魁也還是龍頭老大。”
“不必謙讓瞭,這是什麼時候?”古海說,“李泰李大掌櫃可不是一般人物,你能想出請活佛來做天義德的東傢實在是高明。不然的話這次的慘案說不定就不是落在我大盛魁的身上,而是你天義德的頭上瞭。”
“這話倒是真的,說到底俄國人並不是和某一個商號過不去,他們要的是烏裡雅蘇臺的草原市場。誰礙他們的事,他們就會使出手段對付誰。”
“不瞞你說,我們天義德也不穩啊!……”李泰滿懷憂慮地說,“說不定哪一天也會招來大麻煩……”
古海知道再說下去就不大方便瞭,於是打住瞭話頭。
八
古海言而有信,他答應幫張國筌的忙,不但在烏裡雅蘇臺找和靖八理為他求情,回到歸化還真又為張國筌的事奔走呼號。幫忙的結果是把張國筌押回歸化處置,隨他一起被解押回歸化的總共有九名走私犯。按古海的心思,張國筌隻要到瞭歸化,道臺衙門方面就好運動。但是令人哀傷的是,張國筌這批人犯還是在解押的路上,歸化道臺衙門就接到瞭聖旨:朝廷有令:罪不赦,斬立決!在被押回歸化之後,第二天就全都被處決瞭!這批冤魂總共是十一個人,全都是在喀爾喀邊境地區做小生意的商人。
但是,事情過後半年朝廷降旨允許中國商人赴俄羅斯經商,就是說從今以後再走這條商道就是合法的瞭。
歸化人都這樣評論張國筌:“真是冤死瞭!”
這張國筌雖說當道臺是個貪官,做商人也不入流,但在歸化社會的影響卻很是不小。
張國筌在道臺任上的時候,就不斷插手商界吃空股,等做瞭擁有三千峰駱駝的商人,更成瞭商界的名人。他除瞭通州的傢室之外又在歸化一連娶瞭兩房姨太太,各置瞭院子安置,竟然相安無事。這兩處宅院偏僻,不是為瞭遮人耳目,而是另有顧忌,為的是私下接受訟事方便,也因此被稱為暗府,專門接待不便在公堂上審的案子。最初這住所隻有文案項師爺知曉,後來知道的人越來越多,打官司的人就先到西河沿兒的住所來訪。這都成瞭慣例,竟連洋人也都知道瞭。暗府經常是賓客盈門,尤其是晚上。張道臺傢的牌局一天到晚總擺著,其實這也是張國筌收禮的一種方式。張國筌牌技不怎麼的,可總是能贏錢。最初解釋為手氣好,後來日子長瞭連他自己也懷疑起來,以為自己真是麻將高手。換瞭一身衣服到寶局房,想證實一下到底是自己的牌技高超還是輸傢故意。張國筌一賭才知道自己的牌技其實臭得很,原來到他傢賭牌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在想方設法地給他送禮。
此人精力旺盛,到處求醫問藥為的不是別的事情,就是為無休無止的房事享受。一房正妻和兩房姨太太還不能滿足張國筌的色欲,他還經常出入花街柳巷,尋花問柳,但凡有姿色的他都要去會會,並無顧忌。甚至在沙格德爾的大觀園裡也敢公開調戲女戲子,把戲子摟在懷裡上下撫摸。
張國筌的行為連項懷義都看不下眼瞭,在一旁提醒他:“張大人,不可造次瞭。”
張道臺寡廉鮮恥,還反問項懷義:“為什麼?”
項懷義小聲說:“這裡不是美人橋,是大觀園!”
張道臺這才環顧四周,猛然與一雙犀利的眼睛相撞,那是大觀園的財東沙格德爾王爺正盯著他!再著周圍很多雙目光怪異的眼神都在朝他這邊看,張國筌把手松開瞭。
那時候朝廷有專門考核外官的制度,稱為大計。大計每三年舉行一次,先由藩、皋、道、府逐級考察屬員,申報督撫,再由督撫審核,最後送呈吏部。“才、守”俱優者稱為“卓異”,經引薦後可回任候升;劣者分別受革職、降調、休致的處分;不入舉劾者稱為平等,平等者不升不調。
奇怪的是,這種肆意妄為的行為並沒有影響張國筌的官聲,張國筌不但未受處罰,反倒在三年一屆的考核中得瞭上等佳評。
張國筌在考核中得的是“卓異”,是才守俱優!以大計結果他是完全應該得到升遷的,但是令局外人不解的是張國筌就是不願意升官也不願意調遣,他就是願意留在歸化城保持現狀,繼續做他的四品道臺。為瞭不要升遷,張國筌還特意托門子給山西巡撫過瞭禮,假稱歸化貧瘠需要清官治理,就是說在朝廷的眼裡張國筌是一個忠心耿耿的好幹部。張道臺把這好名聲當作資本,做起事來更是肆無忌憚。這一切與師爺項懷義分不開,錢是商號給拿的,可主意全都是這位師爺出的。於是項懷義在張道臺眼裡就不一般,處處高看一眼。不論張道臺到哪裡,項師爺都如影相隨,就連逛美人街都不例外。
想當年胡道臺稀裡糊塗地落瞭個降級調任。千裡做官為的是吃穿,那時候張國筌就說:“我不怕丟官,丟瞭官正好甩開膀子做生意。如今我是腳踩兩隻船。”他甚至用非常鄙視的口氣談到大清皇上,說,“我比大清皇上不同,大清皇上是獨木橋,一條道走到黑。我呢,是左右逢源。”
張國筌不怕丟官,別人倒害怕他瞭,反而給自己弄瞭個“卓異”。張國筌好不得意!日子長瞭,張國筌與俄國人打交道多瞭,竟然也學會一些俄國話。張國筌不但是腦子活絡,他還有個特點,就是記憶力特別好,過目不忘還能算得過賬。
張國筌在歸化地方名氣越來越大,影響也越來越大,簡直可以說是呼風喚雨。他遊走於政界和商界,玩樂於市井與花街柳巷。生性好賭於是便豪賭。有一次在賭桌贏到一個女人,此人名叫小鳳凰。後來張國筌每逢賭博都喜歡帶上小鳳凰,也很優待地給瞭小鳳凰一個妾的名分。
有一次打牌,張國筌要上廁所,牌局又不便停下,就讓小鳳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接手打下去。張國筌回來的時候看見滿桌子的人都在歡呼。他不明就裡,一問才知道,一局牌已然打完,小鳳凰竟然替他打出一個大滿貫!一下子給他贏瞭九百兩銀子。眾人都說:“張掌櫃不隻是金屋藏嬌,還藏著一個牌局高手哪!”
張國筌說:“哪裡哪裡,隻不過偶爾玩玩,和個大滿貫也是瞎貓碰瞭個死耗子。”
希爾曼不同意他的說法:“我看並非是偶然。”
“不是偶然還能是什麼?”
“我看小鳳凰是個牌局高手。”
張國筌冷笑:“你認定她是牌局高手?”
“對。”希爾曼說,“不信再試。”
希爾曼建議這一次押得多一點,就押瞭三千兩銀子。張國筌完忘記瞭自己的身份,他嫌小鳳凰站在自己身後出牌怪麻煩的,就說:“你來!你坐下……”
“幹什麼?”小鳳凰受寵若驚。
“我嫌你站在我的身後別扭。”
“小女不敢。”
“叫你坐你就坐,別不識抬舉!”
張國筌把位子讓給小鳳凰,自己站在一旁看。
小鳳凰把自己的手鐲子摘下來放在瞭賭桌上。那鐲子是張國筌送給小鳳凰的,是印度純金打制,時值一千八百兩銀子。她說:“我再把這個鐲子也押上!”
張國筌就同意瞭。令他想不到居然又是一個大滿貫,這一次小鳳凰又贏瞭。於是,張國筌索性坐在一邊抽煙,不再插手。從此小鳳凰名聲大震。
有一天希爾曼和張國筌在賭桌上又撞在一起,是在西河沿兒的寶局房遇上的。打瞭幾圈之後希爾曼問張國筌:“我們是不是不要總是賭銀子?”
張國筌不明白希爾曼的意思,問:“你說賭什麼有意思?賭駱駝嗎?”
希爾曼搖頭。
“那你想賭什麼?”
希爾曼眼睛盯著站在張國筌身後的小鳳凰,努努嘴。
張國筌順著希爾曼的眼光轉身看見自己的小鳳凰正被看得不好意思,忸怩著。張國筌不高興瞭,說:“難道說你是想賭我的女人?”
希爾曼並不回避,用僵硬的漢語說:“是的,小鳳凰,我也喜歡。”
張國筌問:“你拿什麼賭?”
“我賭駱駝。”
“胡說!難道我的小鳳凰就隻值幾峰駱駝嗎?”
“你想要銀子嗎?”
張國筌搖頭。
“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你大南街上的鋪子!”
張國筌的意思是將希爾曼一軍,他知道那鋪子是大南街上最好的店鋪,差不多是希爾曼在歸化城的半壁江山。希爾曼是不會舍得的。
“你要我的店鋪?”
“對!”
“那是我全部的生意,”希爾曼說,“我來歸化三年,店鋪是我三年的成績。”
“那就不用再提什麼拿小鳳凰來賭的話瞭!”
希爾曼不甘心,眼睛望著張國筌身後的小鳳凰。小鳳凰向他眨眼,這個女人正想要這個風頭呢。張國筌很生小鳳凰的氣,把剛剛碼好的牌一推,說:“希爾曼先生,你要是個男人,就把你的店鋪押上!不然那就別在我眼前擠眉弄眼!”
希爾曼被激將起來性子,說:“賭就賭!”
於是眾人讓開,看希爾曼和張國筌的豪賭。
結果隻一註張國筌便輸瞭!張國筌乖乖地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跟在希爾曼的身後離開瞭寶局房。張國筌氣得臉色煞白,一連三天沒怎麼吃飯。
說起小鳳凰,據見過的人講這個女人姿色確實格外出眾。小鳳凰是一種很特別的長相,眼睛灰藍色、呈扁桃形狀。皮膚白皙粉嫩,細膩非常,據說有西域的血統。最拿人的是小鳳凰做人十分聰明,說話做事特知道分寸。從來不問自己不該問的問題,不做自己不該做的事情。不前不後總是恰到好處,用張國筌的話就是當你渴瞭的時候還沒等你放話茶水便端到瞭你的手邊,當你困瞭的時候枕頭就已經給你準備好瞭……就像是你肚子裡的蛔蟲。而且學什麼都快,一看就會,比如打牌,小鳳凰跟著張國筌也不過十幾次,居然一上手就把把都能贏。
有一次說起小鳳凰,張國筌誇口說:“我敢說,在歸化再也找不到像小鳳凰這樣的聰明人瞭!”
一位賭友說:“我知道還有一個人能和小鳳凰一比。”
眾人都說:“是誰?”
“在歸化還有一個這樣的聰明人,就是三義泰的掌櫃許太春。”
“是有個許太春,不錯,”希爾曼說,“我聽說早些年許太春給卜泰做跟班的時候就經常替卜泰打牌,也是回回贏!”
“那也是一個奇人!”
“許掌櫃也算個場面人!可惜這個人現在不上牌局瞭。”
“聽說許太春走西口剛來歸化的時候,投在土默川大地主卜泰的名下……”
“我知道,那時候許掌櫃在卜泰名下隻不過是一個做打手的角色。說到底還是人聰明,開始許太春也像小鳳凰一樣站在卜泰身後伺候,後來偶然的機會就替卜泰打一兩把牌,奇怪的是許太春也是一上手就回回贏!尤如神助。”
“可惜身份低微,不然……”
“低微什麼?許太春如今是三義泰的大掌櫃,也算得是人上人瞭!”
“我說的是小鳳凰,可惜流落風塵,不然出息可是大瞭去瞭!”
“也不一定。說不定將來某一天小鳳凰也像許太春似的……”
“她還想怎樣?一個女流也做不瞭掌櫃。”
“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樣!”
議論到此也就不瞭瞭之。
歸化人都知道張國筌有個胞弟名叫張國泰,十幾年前隨張國筌來到歸化。初始隻是在大南街租瞭一個小門臉,專做京貨生意。開張時節那門臉隻有丈把寬,第二年買賣就擴大一倍。三年後門臉就變為一溜三間,而且裝潢也非常講究,居然成瞭歸化城內門臉最講究的商號。也就是自那以後,京路幫的商人便開始在歸化城以及喀爾喀草原上活躍起來。不管在哪裡開買賣,京幫商人的店鋪全都是在該地鋪面最講究的字號。在那以前,不管是在歸化城還是在庫倫、烏裡雅蘇臺、科佈多,根本就找不見幾個京幫的商人。自打張國筌來歸化上任,不多年間講京話的京幫商人就到處可以見到瞭。那種清爽油滑的北京腔就在塞外的草原上傳播開瞭。十幾年之後,京幫的商人在整個塞外商場上,不論是坐商還是行商,都占著很大的比重。而在這之前歸化城不要說是商界,就是整個歸化城,在街上一張口便是濃重的山西口音,幾乎無有例外。每個人一張口就開出瞭自己的風格。
北京人做生意不但是鋪面排場,裝潢時尚,店鋪內的貨架陳列、貨物的擺設,售貨夥計的衣著打扮都很講究,衛生也講究,特別幹凈。張國泰的買賣字號叫京履泰,歸化城最大的澡堂“馨月裡”的夥計最清楚,京履泰的掌櫃夥計洗澡洗得最勤。每半月洗一次澡,一月理一次發,那是準定的。這一點很是招歸化人喜見,尤其是婦女。同樣是買東西,就願意往京履泰去,哪怕是多走幾步路也在所不惜。名聲漸漸傳開,就連綏遠城的女人們都結伴兒三五成群地坐瞭馬車趕到歸化城京履泰來購物,一買一大堆。這些女人多是綏遠軍界的太太格格,她們有的是銀子。京履泰的購物環境極好,能夠使她們的消費欲得到滿足。
駐綏遠城的部隊屬於滿八旗之一承德正紅旗的一支,1727年移防綏遠城,算起來也有百十年的歷史瞭。他們的到來把比北京話還要標準的普通話帶到塞外。鼻音很重,這口音由那些嬌生慣養的格格嘴裡說出來,更是透著一股子清雅和高貴。早些年綏遠城的格格們是很少進歸化城玩耍的,隻有耍鳥駕鷹的公子哥才涉足歸化市井。自打京履泰開張以後,格格們就隔三差五地往歸化城來瞭。於是歸化城至綏遠城之間五裡長的石子路上就迅速熱鬧起來,馬車、驢車絡繹不絕瞭。
京履泰的成功鼓舞瞭北京的商人,做百貨的、做雜貨的以及手工業的匠人紛紛西進。這支京幫商人的隊伍都是張國泰的傢族和他的旁系,一個拉引一個,最後成瞭氣候。歸化城南頭沿著五十傢街集中瞭數十戶京幫商人的住宅,全都是清一色的四合小院。灰磚灰瓦門樓前蹲兩尊石頭獅子雕。門前的街道上甚時候都是打掃得幹幹凈凈。
在對待俄國人的問題上,但凡是中國商人,不論是晉幫或者京幫、陜幫、西幫,大傢的態度大都是一致的。商人們的這種立場得到瞭萬駝社、羊馬社、橋牙行等各種行社的支持。至於發生分化那是後來的事情。
京幫商人的到來也給歸化城帶來一股奢靡之風,不隻是店鋪裝滿講究漂亮,而且使用女售貨員站櫃臺來接待顧客,與此同時煙花柳巷也跟著紅火起來。
這種影響在飲食行也出現瞭明顯的反應,為瞭迎合張國筌的手下人和“西莊”中的津幫及洋行小買辦的口味,在東五十傢街的街口出現瞭一個名叫“聚京堂”的飯館,成為以後歸化城“東路館子”的濫觴。另外,在張國荃及其從北京帶來的眾多幕僚所居住的慶凱橋附近的二公館巷裡,先後出現瞭京醬園和鮮果鋪的“果局”。與此同時在本地“餑餑鋪”之外,歸化城增加瞭“東路人”開設經營的“京點心鋪”,專供京幫津幫商人和他們的傢屬消費。這種消費逐漸影響瞭當地人,當地人也有不少人對東路口味產生青睞的,東路飲食的買賣是越做越紅火。
那時歸化城的飲食業有著自己的許多行社,其中最有影響的要數“紅紙幌子”。“紅紙幌子”是歸化上等飯館的行社組織,“紅紙幌子”操縱著“仙翁社”;“白紙幌子”操縱著“群仙社”。“紅紙幌子”、“東路館子”和“白紙幌子”,形成鼎足而立的局面。這個“鼎”的一個足就是“東路館子”,是由京幫商人控制的。商城歸化的飲食行各路門派風格互相展開瞭激烈的競爭,京幫口味影響越來越大,就連山西口味的“紅紙幌子”中新成立的鴻賓樓、聚錦樓、慶雲樓和鴻慶樓等,自覺不自覺地也都朝著聚京堂的經營方式發展。而聚京堂是京味的代表性飯館。在這些飯館的變遷過程中,聚錦樓和聚仙樓比鴻賓樓、慶雲樓和鴻慶樓維持長久。它們的火爆與聘用一位王姓廚子炒“東路菜”很有關系。與此同時,鴻慶樓也由北京聘請著名的廚師“大張”和“二張”前來掌勺。說來說去全都是為瞭爭取口味講究的東路顧客。
從張國筌出任道臺開始,京城追隨而來的有一批幕僚。這些人都是場面上的人物,這些人都長著一張吃出來的嘴。他們來到歸化幾乎天天出入於各傢酒肆飯莊。他們的出現也打破瞭歸化地方官吏不入民間飯館的慣例。在這之前,無論是歸化道臺衙門還是土默特衙署的公人吃飯問題都是在自己的食堂解決,不允許隨便私混市井到民間的飯館吃飯。官府公人下飯館就是從張國筌上任歸化道臺開始的,他和他的幕僚們經常在飯館裡大擺酒席飲宴尋歡。這些公人在飯莊飯館消費一般是不用他們自己買單的。初始張道臺吃不慣歸化地方的飯菜,有時候下飯館甚至要把他從北京帶來的專在道臺衙署做飯的廚子也帶到飯館裡給他掌勺炒菜。
……
張國筌走暗房子,去俄羅斯做生意並因此而丟掉瞭自己的腦袋,反倒讓人們增加瞭幾分懷念。許多年以後坊間還常有人提起張國筌的名字。
九
烏裡雅蘇臺事件不僅給大盛魁帶來瞭沉重打擊,同時也給整個歸化商界的頭上籠罩上瞭一層永不消散的陰影。關於烏裡雅蘇臺事件的議論在歸化城各個牲畜市場,在街頭巷尾被各種人議論著傳播著,從牲畜市場的牛橋、馬橋到人市,到處都是人心惶惶。惶惶之中又傳來一個令人驚怵的消息:大盛魁在烏裡雅蘇臺被打死的八十三名鋪夥的屍體運回瞭歸化城!
就是說烏裡雅蘇臺事件本身並沒有完全結束。在歸化城八十三名死亡鋪夥中的部分傢屬還在等待著,他們從晉中和其他地方趕到歸化來,是希望看死者最後一眼,爭取能給自己一個最後的安慰。也算是對死亡人善後的妥善處理。
八十三具屍體啊!那是怎樣一個淒慘的場面!巨大的震驚和哀痛籠罩在歸化城的上空,民眾都擁到北門外等待著死者的歸來,他們中有死者的傢屬和親友。已經是春意微醺的時候瞭,載著屍體的駝隊越來越近。
“這哪是在做買賣啊!能死幾十號人,簡直就是打仗瞭……”許多好奇的人都跑到北門外的大路口,等待著拖載八十三個屍體的駝隊歸來。駝橋上一位長胡子的長者顫顫巍巍地說著,他話沒說完已是淚眼婆娑。
圍觀的人是一片唏噓。
“淒慘啊!”
“真是想不到啊!”
“做買賣竟然也要死人。”
“商場就是戰場瞭!”
……
下午的時候,人們終於看到駝隊的身影。人群安靜下來,駝隊走近瞭。沉默的人群無聲地給駝隊讓開一條路。
沉重的蹄踏聲和著駱駝的喘息聲在人群的頭頂回響著,駱駝身上的腥臊味伴隨著一種奇怪的臭味沖擊著人們的嗅覺。大傢都知道那是屍體散發出的味道。沉默的人群簇擁著駝隊向城裡走去。紅柳的貨筐嘎吱嘎吱響著,人們知道那每一個貨筐裡都裝著一個死去的人。聞訊趕來的貼蔑兒拜興的駝戶掌櫃們,看見他們的弟兄海九年低垂著頭跟在駝隊的後面走著。他的手裡牽著一根駱駝韁繩,完全沒有瞭做掌櫃的氣度與風采。
二鬥子輕聲叫道:“九哥!……”
古海沒有答應,他緊貼著二鬥子的身體走過去瞭。
突然有一個聲音升起來,是一個女人的哭聲!越來越響亮,傳染著人們,不久就有更多的人跟著哭起來。女人的哭聲中夾雜著男人的哭聲,越來越響,最後哭聲連成瞭一片,就像烏雲似的籠罩著歸化城的上空,無邊沉重的哀痛壓迫著整座商城。城門似乎承受不起就要墜塌瞭!
大盛魁城櫃上百名掌櫃夥計在大院的門口用號啕大哭迎接死者的魂靈!
八十三具棺木排成七排,在大院的空地上等候著它們的主人。掌櫃夥計一起動手把死去的人安置進棺木中去。與此同時喇嘛的隊伍就開始念經瞭,喇嘛們醬紫色的袍子連成一大片。佛音鏗鏗,佛樂鏘鏘,香煙繚繞,渲染著悲哀的氣氛。
一切商務全都停止瞭!
感受到瞭哀痛的駱駝們也全都沉默著,跟隨著自己的主人一聲不響地離開瞭大院。白色的挽聯懸掛起來。這死魂靈盤旋的景象距離大掌櫃去世沒多久就又一次出現在大盛魁的大院,它的熱情讓所有的人都感到瞭恐懼!
很快,恐懼的情緒就被帶到瞭城市的各個角落,引出瞭各種各樣的反應。於是轉賣出讓甚至典當店鋪的事情接踵而來,慌亂絕望的情緒彌漫全城。
七天之後,大盛魁把死者埋葬瞭。大盛魁為八十三名死去的鋪夥每人發放三千兩白銀的死亡撫恤,並且當場兌現。白花花的銀子使死者傢屬傷痛的心得到些許安慰,他們都表示對字號的理解,同意盡快處理屍體。為埋葬不幸的死者,大盛魁專門購置瞭一塊墳地,地點就在歸化城南不到五裡的地方,是一塊長方形的荒地,把八十三個死者埋葬在瞭那裡。為示公益,大盛魁宣佈此塊墓地也為公義地。就是說今後誰傢的死人都可以在這裡埋葬。
至此震驚整個北方商界的悲慘事件才算落下瞭帷幕。但是傷痛卻沒能隨著死去的人埋進墓地而消失,白天夜裡甚至是睡夢中它仍然跟隨著人們,折磨著人們的神經。
頹敗情緒像濃霧似的罩住瞭大盛魁總號的院子,許多人開始動搖瞭。晚上就寢前靖安一邊幫著古海脫袍子,一邊說:“這幾日盛掌櫃的屋子裡總是擠滿瞭人。”
“都是些什麼人?”
“有掌櫃,但是更多的是大盛魁的財東戶。”
“財東戶?哪裡來的?”
“都是從山西老傢特意趕來的!”
“他們要做什麼?”
“要撤資,要股份……”
“史掌櫃知道嗎?”
“知道。”
“史掌櫃怎麼說?”
“史掌櫃痛斥那些要撤股的財東戶,罵他們是不孝子孫!……”
“哦……好哇。”古海欣慰地說道,“要緊時候史掌櫃到底還是挺起來瞭!”
在艱難的當口史靖仁確實挺起來瞭,他堅決與古海站在瞭一起!盛掌櫃和古海他們到烏裡雅蘇臺去料理非常事件,史靖仁守著大盛魁歸化城櫃也沒閑著,他打發得力的掌櫃跑北京的理藩院和吏部,積極張羅為古海買官的事情。古海從烏裡雅蘇臺返回歸化的當天晚上,史靖仁就把古海請到內院的小客室,拿出一個精致的木盒子交給古海:“古掌櫃,這是給你預備的,就盼著你回來穿瞭!”
古海納悶,問道:“這盒子裡裝的是什麼?”
“是衣服。”
“嗨!史掌櫃你客氣什麼?我有衣服穿。”
“不是普通的衣服。”
“是什麼衣服?”
“是朝服!”史靖仁意味深長地笑道,“古掌櫃,你來試試這官服。”
古海動手把盒子打開,見是一套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朝服,可以看出朝服上繡著的翠鳥的翎毛。未曾展開古海就認出那是件四品文官的朝服,說:“我何德何能!”
“展開來試試吧!”
在史靖仁的幫助下古海把嶄新的四品朝服穿在身上。他在客廳的地上來回走瞭兩圈。
史靖仁問:“感覺怎樣?”
“威風!”
“對瞭!咱要的就是這感覺!大盛魁二百年都給當任的大掌櫃捐有四品閑職,要的就是這份威風。誰都知道這份威風在生意場上多麼重要。”
他對史靖仁說:“史掌櫃,咱大盛魁是三姓財東創下的基業,我們掌櫃隻不過是執行而已……”
“快別這樣說!過去我也是對掌櫃們大不以為然。來瞭歸化,做瞭生意,我才知道做生意著實不容易,掌櫃們常常要冒著丟掉性命的危險。沒有一代又一代掌櫃夥計的努力,大盛魁的基業如何能維持二百多年?”
“史掌櫃講的在理!”
“所以古掌櫃你就不要再客氣瞭,”史靖仁說,“大廈將傾,唯古大掌櫃是中流砥柱。”
“好……”古海猶豫著,問道,“對瞭,此事盛大掌櫃知道瞭嗎?”
“還不知道。”
“這怎麼可以!”
“危難之時,我自作主張!”史靖仁說,“我史靖仁認準瞭你,我不僅為你買官,我還要在下一屆的財東會議上把你推上大盛魁大掌櫃的寶座!”
“這個可是不妥!萬萬使不得……”
“有何不妥?”
“還用問嗎?”古海說,“盛大掌櫃還在任上!……再者說瞭我古海何德何能,膽敢領受這份榮譽!”
“是啊……我也知道盛大掌櫃還在任上,”史靖仁長嘆一聲說道,“可是盛大掌櫃能做什麼呢?他有力挽狂瀾的能力嗎?他能把大盛魁帶出危機的泥潭嗎?”
“……”
“不能!”史靖仁替古海回答,接著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咱大盛魁是百年老字號,凡事都是講規矩的。但是不要忘瞭現在是非常時期,我們隻能用非常的辦法來對待。”
但是古海堅決不肯聽從史靖仁的安排,他說:“史掌櫃的美意我古某人心領瞭,但這四品朝服我是斷然不能領受!”
“沒關系,我知道現在你在想什麼……走!咱倆現在就去見盛大掌櫃!看他怎麼說。”
不由分說史靖仁拉起古海的手就走出屋子。兩人來到盛掌櫃的房門前,史靖仁敲敲屋門,也沒等裡面回應就推開門走瞭進去。
毫無思想準備的盛掌櫃正在善元的伺候下脫去長袍,他準備就寢瞭。看到史靖仁和古海走進屋,盛掌櫃問:“什麼事?這麼晚瞭……”
“有件事我得稟報大掌櫃……”
“要緊嗎?不能明天再說嗎?”
“要緊倒是不怎麼要緊,不過事情也簡單,就是請大掌櫃您過一下眼。”說罷史靖仁把古海往前推推。
渾身不自在的古海身體向後傾著出現在盛掌櫃面前,臉拘得通紅!語無倫次地打招呼:“盛大掌櫃……”
“你們讓我看什麼?”盛掌櫃顢頇問道。
“就看古掌櫃身上這身朝服。”
“朝服?……什麼意思?”盛掌櫃招呼道,“善元,你把蠟燭往這邊挪挪。”
蠟燭的光亮照耀著,盛掌櫃把臉湊近古海,這回他看清楚瞭,問古海:“這是大清朝的四品朝服哪!你哪兒弄來的?”
史靖仁替為回答:“是咱字號給古掌櫃買來的。”
“字號給買的?什麼時候……我咋不知道呢?”
“是您和古掌櫃前往烏裡雅蘇臺的時候,我一手給操辦的。”
“你……你也太大膽瞭吧?”盛掌櫃終於明白瞭怎麼回事,氣得哆嗦起來。
“事情是我擅自做主,責任我擔著,要懲罰您就沖我來吧。”
“我問你,你身上的朝服是幾品?”
“七品。”
“王福林的朝服是幾品?”
“五品。”
“我的朝服是幾品?”
“咱字號隻有大掌櫃您是四品。”
“那為什麼你獨獨給古掌櫃買四品頂戴?”
“古掌櫃他用得著,”史靖仁顯然是有所準備,他侃侃說道,“古掌櫃雖說是復號不久,但是他為咱大盛魁是屢建奇功!先是把毛爾古沁大峽谷的秘密無償地貢獻出來,使咱大盛魁駝隊走外路時能夠走捷徑。單此一項就為咱字號帶來數十萬的利潤!大掌櫃您說該不該表彰?”
“該……表彰。”
“還有,古掌櫃成功地創立‘鴻記’商號,使我大盛魁在逆境之中能夠挺立得住……這算不算是功勞?”
“當然算……”
“想當初古掌櫃創立‘鴻記’的時候,我們總號的掌櫃大都反對,總號沒有投一兩銀子。愧也不愧?”
“愧……”
“為瞭表彰,更是為瞭今後古掌櫃在商場上做事方便,我果斷為他買瞭四品頂戴……”史靖仁越說越來勁,簡直就是滔滔不絕。而盛掌櫃早已經累瞭困瞭頭腦麻木瞭,他揮揮手打斷瞭史靖仁的話:“好瞭,這件事就此打住吧。買就買瞭,下不為例!”
古海和史靖仁退出瞭盛掌櫃的房間,來到屋子外面,古海竟不住打瞭個寒戰,他這才發現自己的內衣全都被汗水濕透瞭!
其實史靖仁說的並不錯,已經六十高齡的盛掌櫃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事實上已經沒有瞭做事的能力,隻是虛擔著大掌櫃的名位。每聽到一個不好的消息,盛掌櫃就會一連幾天地失眠,吃不下飯。原本一百四十斤的體重在短短的兩年工夫就消瘦得不足九十斤瞭!也不知道是擔心自己的健康呢還是怎麼的,老頭子特別喜歡給自己的身體過秤。隻要略有閑暇,貼身夥計善元就會聽到盛掌櫃這樣喊他:“善元,把大秤拿來!……”
善元卻是越來越擔心瞭,他很害怕地想:這回體重又不知道會減少多少!善元害怕看到盛掌櫃看過自己的新體重後臉上的擔憂和失望。
盛掌櫃的危險不僅在於他的體重越來越輕,身體越來越虛弱,而且他的神經也變得十分虛弱和敏感,隻要有一點風吹草動,哪怕是從牲畜市場傳來的普通消息也會讓他忐忑不安,他也要仔細地詢問好多遍。總是懷疑他得到的消息不準確不真實,一件事他會反復地問好幾遍,常常派善元去核實消息的準確。對於好消息也懷疑,不敢相信。似乎是周圍的人都在有意地瞞他。
隻要是能保持平穩運營就算是謝天謝地瞭。每當新的壞消息一來,就等於是新的一輪磨難降臨到盛掌櫃的頭上。一輪一輪的磨難讓盛掌櫃吃不消瞭。他的肉體、他的精神全都吃不消瞭!眼看著盛掌櫃生命的火焰一天天暗弱,總號幾位掌櫃商量,決定把字號的大部事務轉由王福林、古海和史靖仁來擔當。大傢都知道眼看著形勢沒有好轉的希望,巨大的壓力隻能是更加損害他的健康。大盛魁業務涉及十分廣闊,舉凡茶葉、百貨、日雜、牲畜、藥材、皮毛等等,數額和種類都異常浩繁,賬目上每年萬萬兩白銀的進出,哪個在任的大掌櫃不是身負重任,身心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問題出在盛掌櫃他戀棧,他留戀大盛魁大掌櫃的位置。不是一般的留戀,而是特別的留戀。
十
歸化城的南大門似乎從來也沒有這樣繁忙過,從早上城門開啟就有一輛接一輛的馬車穿越城門洞踏上南去的道路。
丁零作響的聲音中透著淒涼和哀愁。趕車的人都低著頭走在馬車的旁邊。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是山西籍的商人在踏上歸傢的道路。
這股言敗的風都吹到瞭晉中,大盛魁的財東戶人心浮動,有人再次提出撤股。
針對今後的經營謀略,大盛魁高層發生嚴重分歧,多數人的意見認為應該審時度勢,收縮生意,從喀爾喀草原大幅度收縮,緊接著就是撤莊,同時就是大量裁員。主張收縮的代表人物是大掌櫃盛禎。事實上收縮的方針實行已經有好幾年瞭,是被迫而為的,首先是恰克圖分莊的撤消,接著是庫倫分莊的緊縮,隨庫倫分莊一起實行緊縮的還有烏裡雅蘇臺分莊和科佈多分莊。漢口、山東、杭州、北京等地的分莊也都不同程度地縮緊瞭業務。
史靖仁在艱難的當口挺起來瞭,但是八十三具屍首卻把史靖仁的老婆徹底擊垮瞭!半夜裡史靖仁被史路氏的驚叫聲給弄醒瞭,點著燈一看,就見老婆光著膀子坐在炕上,渾身抖得像篩糠似的,豆大的汗珠從她的額上直往下淌。
“你怎麼瞭?”史靖仁驚慌地問,“是做噩夢瞭嗎?”
女人點點頭。
“你夢見什麼瞭?”
“我夢見白毛鬼在追趕我……”
史路氏驚恐地直往史靖仁的身後躲。
“唉!……”史靖仁長嘆一聲下地弄毛巾,為老婆擦汗。當他打瞭水把濕毛巾弄好,扭過頭發現史路氏已經不在炕上瞭,史靖仁趕忙追出屋子去。在院子裡他看見一個白花花的身子站在院子門前,嘩嘩啦啦的聲音響著,史路氏正在弄門閂呢!夜風颼颼凍得人直打哆嗦,等史靖仁回身披瞭件衣服趕出來的時候,史路氏已經跑到巷子裡瞭。全裸著身體在寒冷的月光下奔跑!史靖仁邀約瞭女仆一起追趕瞭兩條巷子,才算把瘋癲的女人控制住。
天一放亮,史靖仁還是坐上來接自己的轎車到總號去瞭,正應瞭那句俗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別看史靖仁夜裡被瘋癲的老婆幹擾,可是一到白天就又來瞭精神,裡裡外外忙活大盛魁的事務。在許多號事上古、史二人的見解竟然都是不約而同,他們都主張堅持下去,都主張逆流而上,都反對盛掌櫃等人的妥協主張。史靖仁成瞭大盛魁內部強硬派的代表人物。這也出乎古海的預料,夜裡睡不著覺的時候常常感慨:真是世事無常,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啊!這個曾經坑害過自己的人,這個克星!現在居然成瞭自己最堅強的盟友。
字號的愁煩事很多,大盛魁小客廳的燈光通宵達旦亮著,細心的人們發現善元到庫房裡領取蠟燭的趟數越來越勤瞭,過去是幾根幾根地去拿。現在是整箱子地往小客廳裡搬瞭!各種不同人員參加的會議,商量各種生意,討論字號的發展戰略。議論來議論去得出的結論是:大盛魁必須進入俄境,以圖新路。就是說擺在大盛魁和歸化商人面前除此而外別無他途,一言以蔽之——不這樣做隻有死路一條。但是圖謀新路的努力卻是看不到一點希望,頹廢的情緒開始在字號內彌漫,許多人都認為字號已經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瞭。
關鍵時刻,史靖仁和古海走在瞭一起,兩人不約而同全都主張逆流而進!在古海的力主下,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在草原上大量收買駱駝,安排在沙爾沁駝場。
對於字號在別的領域,比如烏裡雅蘇臺的生意,比如在庫倫的生意進行大規模的緊縮,古海沒有強行進行調整,他知道整個北方發生的商業頹勢已經摧毀瞭很多人的信心。現在需要的是有人能夠挺起來,力挽狂瀾,重新給大盛魁人以勇氣。也給整個歸化商人以勇氣。他寄希望於歸化通司商會,寄希望於商會會長李泰,更寄希望於理藩院和大清朝廷!他知道,最終隻有理藩院,隻有大清朝廷能夠挽救歸化商人的命運,隻有大清朝廷能夠以國傢的名義扭轉頹勢。而一品大員的綏遠將軍童玉正是通向大清朝廷的合法和便捷通道,隻有將軍能夠和理藩院的恭親王說上話。但是,捷徑並非是那麼好走的。為商業上的事歸化商人找將軍已經許多次,已經把將軍找煩瞭。
所以當古海再次提出要去拜訪將軍衙署的時候,靖安就提醒道:“古掌櫃,使不得瞭。”
“怎麼使不得?”
“我是說您去將軍衙署現在不是時候瞭!您難道不知道嗎?”靖安說,“許多日子啦,歸化通司商會的李會長,元盛德的大掌櫃還有咱大盛魁的盛掌櫃、史掌櫃……歸化城一撥又一撥的掌櫃們去將軍衙署求見新上任的童玉將軍,快把衙署的門檻都踏平瞭!結果,不但沒能見到童玉卻是把將軍給惹惱瞭,最後一次是被將軍攆出瞭門!”
“那也得去找哇,此事是非將軍出面不成啊!”
“連大門都進不去的!將軍下瞭死命令,不準歸化商人踏進衙署大門半步!”
但是古海還是去瞭。他成功地動員瞭王福林、郭玉等十幾個掌櫃,一行全都是騎著馬趕到綏遠城的。事情果如靖安所說,還離將軍衙署老遠呢,古海一行人馬就被看守衙署大門的士兵喝住瞭。
奇怪的現象出現瞭,歸化商界的十幾名掌櫃當然都是最具權威、最有代表性的人物,身為歸化通司商會會長的李泰、天義德的大股東郭玉,這些領頭人物在關鍵時刻全都聽從瞭尉官的指令,停住瞭腳步。大傢乖乖地望著地位並不出眾的古海一人走上前去。
“我們是歸化城的商人,”古海伸手在懷裡掏出帖子,恭敬地遞給尉官,“我是大盛魁的掌櫃古海。”
“你們是要求拜見童玉將軍嗎?”未等古海說明來意守門的尉官就猜出瞭他們的來意。
古海說:“正是!”
“不見!”尉官斷然道,“將軍早就放話出來,難道你們沒聽說嗎?將軍不見歸化來的商人!”
“歸化商人如今遇到瞭跨不過不去的溝坎,務必懇請將軍扶助!”
“不用廢話瞭,趁早回去吧,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將軍說瞭,他是行伍之人管不瞭商界的事情。”
“國難當頭,商界軍界還能分得清楚嗎?!”
“我管不瞭那麼許多,你們走吧,無須囉嗦!”
“將軍不見我們就不走!”
“那你們願意等就等吧。”尉官不再理會。
出出進進的都是軍官和兵士,有帶刀的、有披甲的,也有牽馬的。從上午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古海也沒有等到將軍的回話。就那麼站著,兩條腿又是酸又是木又是痛,都說不上是什麼感覺瞭。
這些歸化來的商人,全都穿著五品、六品、四品的朝服……都是買來的官。遠遠看上去齊刷刷地站著一溜官員!路來過往的行人都側目而看,他們奇怪這是什麼景象,沒見過。
身著四品朝服的古海在人群中很是顯眼!古海高大的身材佝僂著走到看大門的尉官身邊,把袖筒裡的些許碎銀子塞到尉官手上,懇求道:“軍爺行行好,幫歸化商人一把!……”
收瞭銀子,尉官臉色緩和道:“那麼……我再試試。”
尉官轉身走進衙署的大門。
不一會兒尉官從大門裡出來,古海和史靖仁趕忙迎上去。未等古海他們詢問,尉官便說:“將軍說瞭——還是不見!我早說過瞭,將軍已經對歸化商人的事膩煩透瞭,將軍早就放出話瞭,他是不會接見您的!”
“日他!……”氣憤之下史靖仁竟然暴出粗口,“等瞭半天就等出這麼一句屁話!要知道我們也是朝廷命官,如今商事也是國事!將軍他不能不管……”
王福林緊張地制止道:“不可造次!”
“我不怕!”史靖仁來瞭少爺脾氣,就像是公牛頂墻似的,“想當初他童玉在美人橋落難的時候,若不是我挺身救他,他還會有今日的威風嗎?……”
古海還不知道呢,兩年前童玉初來塞外,有一日興之所至就獨自來到歸化城的美人橋遊玩。他光知道美人橋是一條著名的妓女街,卻對那裡的規矩不甚瞭瞭,貿然睡瞭美人橋的花魁甜聰兒,不曾想盡興之後卻因嫖資與鴇母爭執起來。因為童將軍是“微服私訪”,鴇母也識不出他的真實身份,於是對待將軍就很不客氣。正在難堪之處史靖仁出現瞭,二話沒說掏出銀兩替童玉付瞭賬。即時把將軍送出瞭美人橋。
童玉把史靖仁視為救命恩人,後來派人多方打聽找到史靖仁,才知道史靖仁是大盛魁的財東兼掌櫃,為報恩童將軍派手下給史靖仁送去二百兩銀子。算起來是史靖仁替將軍所付嫖資的四倍。史靖仁也不是傻子,他作為大盛魁專管交際的掌櫃經常出入娛樂場所,市面上的事也頗為知曉。那時候史靖仁一眼就認出瞭這位新到任的綏遠將軍,為童玉圓場也是有日後圖謀回報的考慮。哪承想事到臨頭竟然落空瞭。他高聲嚷嚷著對尉官說:“你去稟報將軍!就說是大盛魁史靖仁求見!”
“已經說過瞭,”尉官解釋道,“方才就把史掌櫃的大名報與瞭將軍。”
“那麼將軍他怎麼說?”
“不是告訴你瞭麼——不見!”
現在到瞭緊要關頭,史靖仁滿以為他出馬去求童玉,童玉是決不會駁他面子的。誰曾想倒是吃瞭個閉門羹,他哪裡會知道依童將軍的計算,史靖仁替自己付瞭五十兩銀子,他返還史靖仁二百兩,就算是兩清瞭!就算是有情有義瞭!而史靖仁大概是在想“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呢。這想法上的差距讓史靖仁很難接受,意外受挫一口氣咽不下,畢竟是大盛魁財東出身,何曾受過這樣的氣。於是史靖仁就站在將軍衙署的大門外吵吵著罵起瞭大街。
古海和王福林強行地把史靖仁拖走瞭。王福林被史靖仁的狂野嚇壞瞭!他一邊伸手去捂史靖仁的嘴,一邊拖著史靖仁離開將軍衙署的大門。段靖娃等人意識到瞭某種危險,一起出手幫著王福林把史靖仁弄上瞭轎車。
其他人看看無趣也都一個跟一個地離開瞭。期望得到童玉將軍幫助的努力落空瞭。
晚上,王福林、古海和史靖仁聚在小賬房議論白天的事情。看到史靖仁已經冷靜下來,王福林勸說道:“史掌櫃,我說你也是太單純!”
“我怎麼單純?”
“你也不想想,人傢童玉將軍是堂堂朝廷命官,是一品的大員。在美人橋犯下那點醜事惟恐避之不及,你往人傢臉面前站不等於是在揭人傢的短麼!他能搭理你嗎!?……”
“你說的道理也對,可是我們商人怎麼辦?”史靖仁說,“就算是沒有美人橋的事,我們商人遇有邁不過去的坎兒,難道就不能去找綏遠將軍做主嗎?你們沒見嗎?俄羅斯商人那和官人簡直就是親如弟兄!”
“大清朝和俄羅斯不能同日而語。”
古海說:“商人走商人的路線,童玉那裡行不通,我們可以另辟蹊徑。”
“此話怎講?”
“俗話說得好:山不轉水轉。退休的老將軍裕瑞不是還住在綏遠城裡嗎?”古海說,“我們可以去找老將軍。”
“對呀,”王福林說,“老將軍裕瑞還住在綏遠將軍府,而且他是童玉的舅父,隻要老將軍放話童玉不能不聽。”
“這個主意好是好,”王福林說出自己的擔憂,“還是王大掌櫃在世的時候咱大盛魁和裕瑞將軍交往甚好,可惜現在我們沒有人能和老將軍說得上話。”
“是啊,”史靖仁說,“現在的盛掌櫃差不多是足不出戶啦!他怎麼可能認識綏遠的將軍哪。”
“不要發牢騷……”
“不是牢騷,是現實問題擺在這兒!盛掌櫃對進軍俄羅斯都沒什麼興趣。如何帶領大傢化解危機?!”
“交際方面的事你史掌櫃就多操點兒心吧。”
“隻能如此瞭,”史靖仁思忖道,“誰能和老將軍說上話呢?”
“聽說老將軍有一特殊嗜好……”
“就是愛馬如癡!”
“什麼愛馬如癡?”
“就是喜歡玩走馬!”王福林說,“有人經常看到老將軍在馬橋上現身,遇有品相上好的馬匹就花銀子買下,不吝金錢。”
“是啊,老將軍不僅是愛馬,還喜歡打獵。”
“是嗎?……可是這老將軍愛馬與我們有什麼關系呢?”
“有哇!倘若我們能夠物色到稀世良馬,送與老將軍,豈不是能夠博得將軍歡心?”
“如此就可以與將軍搭上話拉上關系!”
“隻要將軍高興瞭,他就會自動出馬為咱歸化商傢說話。憑著將軍和恭親王的關系,沒有辦不到的事。”
“啊,要說別的事不好辦,”史靖仁說,“馬的事最簡單!我大盛魁每年單從喀爾喀運回的馬匹數量以幾十萬匹而論,從中不難找出良馬來。”
“非也!”王福林說,“老將軍玩的是走馬,是訓練好的熟馬!我們經營的是生格子馬,派不上用場。”
古海說:“我知道,好的走馬得在馬橋上去找尋。”
“這也難不倒我,”史靖仁說,“我明天就去馬橋上找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