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批外國人的到來也在很大程度上改變著歸化城的飲食習慣和城市形象。最嚴重的要數英國商人,他們帶來的鴉片很快在歸化不少階層中找到瞭許多接受者。下至市井小民、走卒販夫,上至豪商士紳,就連城郊的農牧民也有染上毒品的;甚至左右土默特衙署、歸化道臺、都統衙門乃至將軍衙署的官員中間也有不少染指者。
北方這座著名的商城,可以說從形象到肌體都在遭受著戕害,創痍斑斑。
有人歡喜有人愁,在歸化城北的小校場卻是另外一番景象,許多愛好走馬的人聚集在這裡。有洋人也有一些中國富商和官員在興致勃勃地玩走馬。說起來歸化城有兩處操練軍隊的校場,其一是綏遠城西北的大校場,是綏遠八旗軍隊練兵的場所,而這處小校場則是歸化督統帶兵操練的場所。隻因多年沒有戰事,軍紀松弛,這小校場也就在不知不覺中演變成籠罩著一派輕松氣氛的遊樂場,成瞭愛馬人玩馬人聚集的場所。一年四季,都有玩馬人在這裡調訓自己的馬匹,或表演、或比賽、或交易,吸引著眾多觀客。那時節在歸化這座塞上名城,玩走馬蔚然成風,釀成一種特殊的時尚。好的走馬主人騎上去如同坐轎一樣的舒適,速度還快!這種玩馬的風尚,到瞭很深入的程度,比如一副馬鐙都要講究是純銅鑄就的還是鑲銀包金的。一座馬鞍也要講究造型、鑲嵌。馬鞍可以分出老爺鞍、公主鞍、將軍鞍……往往一副上等馬鞍其價值就高達數錢兩甚至上萬兩白銀!
小校場雖說是玩馬的場所,也有遇到合適的買主與自己看中的馬匹主人就地成交的事情發生。這種俱樂部式的活動對於馬牙紀來說是不可落下的機會,其實也是他們做生意的時候。往往有好的走馬出現,當場就會有人出錢買下。那氣氛又像是拍賣,馬牙紀喊數願意買的人就地接應,談妥瞭價碼就當場成交。一般都要比在馬橋上多賣些銀子,因為加入瞭情緒的因素,也就是一時興致所致。所以馬牙紀們是最看重玩馬俱樂部的活動。歸化人有時候也把它稱做是小馬會。
小校場馬牙紀以馬五爺為首,他帶著自己的一幫徒弟前呼後擁,每個人都騎著一匹好馬,其中就數馬五爺自己騎的馬特別。他自己也懂行,從中能看出門道,他們掌握著歸化馬橋的行市。校場上的生意每天都是以馬牙紀走馬的表演開始,一般有玩馬的人得意自己的愛駒就自動地在場上表演。能夠騎著自己的愛駒表演在玩馬人的圈子裡絕對是一份榮耀,是巴不得的事情。倘若遭遇冷場那也不要緊,馬牙紀們就會沖上來。
一連三天小校場上都輪不上馬牙紀表演,為什麼?是一個特別的人物吸引瞭在場人們的目光。這個特殊的人物還是一個女人,這女人正是天義德商號大股東郭玉的夫人娜仁花。比娜仁花更吸引人們眼球的是她座下的那匹名叫雪花蹄的駿馬!這雪花蹄渾身炭黑,唯四隻蹄子猶如白雪一般,煞是出眾!
雪花蹄牽動瞭一個特殊人物的心,誰?退役的綏遠將軍裕瑞!裕瑞將軍一身便服混跡在玩馬者的圈子裡,他是慕名而來。光聽說雪花蹄走起來步式灑脫猶如行雲流水,今日他要一睹雪花蹄的風采。因瞭裕瑞將軍的到來,馬五爺要讓雪花蹄表演絕技。隻見馬五爺把預先準備好的一碗水端出來,放置在馬背上。娜仁花騎著馬一圈跑下來,再看,水還在碗裡竟然沒有灑出來!眾人一片慨然,感嘆、唏噓不止,都以為雪花蹄真是一匹百年難遇的奇駿異馬。驚嘆之餘裕瑞將軍差人把馬五爺叫到跟前,詢問道:“你可知曉這雪花蹄的主人是誰傢閨秀?”
“嗨!哪裡還有什麼閨秀哇,她是天義德大股東郭玉的夫人。”馬五爺說,“她的名字叫娜仁花,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媽媽瞭!”
“啊……原來是這樣。我見她身手矯健,以為一定是身懷絕技的青年女子。”裕瑞將軍問,“你可知曉這雪花蹄娜仁花多少銀子肯出手?”
“您問多少銀子啊?就是說您看上這馬瞭?”
“我看上瞭!”將軍說,“隻要是有價……”
“我告訴您,沒價!”
“什麼意思?”
“這馬娜仁花不賣。”
“給多少銀子也不賣嗎?”
“您忘瞭,這娜仁花是什麼人?”馬五爺笑道,“她可是天義德商號大股東郭玉傢的夫人,她還稀罕銀子嗎?”
裕瑞將軍悻悻然,蹙著眉頭不說話瞭。
這天下午,馬五爺正在傢裡喝茶,有人找上門來瞭。客人是從綏遠城來的一位軍官,從服裝上看是一位全副馬甲軍校,騎著馬直接走到馬五爺的院子門口。
“軍爺!”馬五爺說,他知道綏遠城的軍人從來都不輕易到歸化城民間來,“您是走錯門瞭吧?”
軍校並不下馬:“我找馬五爺。”
“回軍爺的話,我就是馬五。”馬五爺把“爺”字刪掉瞭。
“好,我找的就是你。”
“軍爺請到寒舍一坐!”
“免瞭,”軍校說,“你跟我走吧。”
“到哪兒?”
“綏遠城裕瑞將軍的宅第!”
馬五爺心下忐忑起來,又不敢多問,就跟著軍校去瞭。到瞭綏遠將軍府才聽軍校告訴他,原來將軍找他要說的還是關於雪花蹄的事。
馬五爺立即停下瞭腳步:“我不是已經跟將軍說清楚瞭麼,雪花蹄是不賣的!”
“我知道,”軍校說,“可是馬五爺您也別把事情看死瞭,世界上就沒有一成不變的事情。昨天娜仁花不肯賣雪花蹄,不代表她明天就不肯賣。”
“到後天也還是不肯賣!”馬五爺堅決地說,“這事我知道的。”
“行瞭,下面的話你見瞭將軍的面再說吧。我告訴你說,這事你能辦也得辦,不能辦也得辦!”
“為什麼啊?”
“將軍為這馬茶飯不思,夜不成寐,人都瘦瞭!”
“啊,如此嚴重啊……”
“是嚴重啊!”軍校說,“將軍的心病隻有你馬五爺來醫治瞭。”
“我哪裡有這本事!”
“馬五爺有!”軍校說,“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歸化城的馬橋那可是龍潭虎穴!我早就聽說民間有歌謠這樣唱道:獅子把住兩扇門,馬橋設在歸化城;橋西有個馬稅廳,每天能收一鬥銀;十大股,太日雄,陳暴子每天抖威風;金大林、李石名,抗前擋後帶鐵繩,豹子老虎吃海龍;三教九流走江湖,馬五爺威鎮歸化城……”
“快別唱瞭!……”馬五爺制止瞭軍校,他跟在軍校身後乖乖地走進瞭裕瑞將軍的府邸。馬五爺是個人物,四路八方但凡是與馬橋有幹系的人都是給馬五爺幾分面子的,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以綏遠將軍的身份這樣高看自己,對馬五爺來說還是頭一次,他有點受寵若驚。
進得將軍府的客廳,仆人為馬五爺捧上茶。裕瑞將軍劈頭就問:“馬五爺你是相馬高手,以你的眼光你以為雪花蹄的品相怎樣?”
“那還用說嗎?雪花蹄可是千裡挑一的名馬!”
裕瑞將軍搖頭。
馬五爺詫異道:“怎麼,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裕瑞將軍說:“我說雪花蹄是萬裡挑一的良馬!”
“將軍說得對。”
“我戎馬一生,騎乘過的馬匹少說也有上百匹,還從未見過如此靈性的駿馬!”
“是……一匹好馬!”
裕瑞說:“也不知我與這馬有緣還是沒緣。馬和人是一樣的,也講究一個緣分。我想請馬五爺費心替老夫操持操持。至於傭金方面好說,隻要你能把事情辦好就是。”
話說到這分上,馬五爺不再推脫,隻好答應下來。答應瞭的事馬五爺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就候在瞭小校場。娜仁花牽著雪花蹄剛一露面,他立即就迎瞭上去,雙手抱拳唱喝道:“恭喜夫人!賀喜夫人!……”
娜仁花很是納悶,問:“我是何喜之有啊?”
馬五爺說:“有貴人看上您的雪花蹄瞭!”
娜仁花一口回絕瞭馬五爺:“馬五爺若是有別的事咱可以再聊,沒有的話就請閉上你的嘴!”
馬五爺碰壁之後沒幾天,大盛魁商號的史靖仁史掌櫃找到小校場上來瞭。史掌櫃直接找到馬五爺,把來意說瞭。馬五爺笑瞭:“原來史掌櫃您也是沖雪花蹄來的!”
“怎麼,難道說已經有人看中瞭雪花蹄?”
“一點不錯!是有人走在您的前面瞭。”
“什麼人物?”
聽馬五爺把裕瑞將軍托他購買雪花蹄的事講瞭一遍,史靖仁說:“好哇!原來是裕瑞將軍已經中意瞭雪花蹄?”
“相中是相中瞭,可惜主傢不肯出手。”
“你說這馬的主人是天義德大股東郭玉的夫人?”
“正是娜仁花大小姐。”
當下史靖仁就來到紮達海河岸邊的天義德商號,想與郭玉約談。不料未能見到郭玉本人。夥計說:“郭大財東在傢養病哪。”
事不宜遲,心急火燎的史靖仁旋即置辦瞭禮品又去郭大財東府上登門拜訪。傢人答復:“郭財主染病在身,不便見客……”
“我是大盛魁掌櫃史靖仁,”史靖仁客氣地說,“是老朋友前來探視!”
少頃,仆人出來說道:“郭財主請您屈身直進寢室……”
一邊走仆人又悄聲安頓道:“一會兒史掌櫃見瞭郭財主請務必不要提說商務之事。”
“隻敘友情隻敘友情。”
“請吧。”
隨仆人走進內室。史靖仁大驚,果如仆人所言,隻見郭玉臉色蠟黃,正由仆人伺候著在炕上坐起。
“不要動……”
“怎麼會這樣呢?”
“唉!一言難盡……”
問候瞭一番郭玉的病情,史靖仁就直奔主題:“敢問夫人娜仁花可在府上……”
“在傢裡,”郭玉說,“史掌櫃有什麼吩咐嗎?”
“有一事相求。”
“請講!”
“聽說夫人有一匹好馬?”
“您怎麼知道?”郭玉道,“是去年冬天內人回烏裡雅斯臺草原省親,巧遇一匹好馬,也是緣分。”
“聽說此馬渾身炭黑,唯四蹄雪白!甚是矯健俊美。”
“確實是好!”郭玉說,“我身體好的時候也曾騎過。此馬不但模樣漂亮性子還溫順呢。”
“雪花蹄——名字也響亮。”
“是內人給取的名字。你知道的內人自幼在草原上長大,愛馬如命。”
“早有耳聞!”
“隻要是好馬她是不惜代價……”郭玉道,“莫非史大掌櫃也想見識一下雪花蹄不成?我沒聽說史大掌櫃對良馬也有嗜好?”
“郭大財東猜對瞭一半。”史靖仁說,“我並沒有此項愛好……”
說話間就見一婦人從屏風後面款款地走出,正是娜仁花。娜仁花雙手空握放在左胯旁,彎曲雙膝做個萬福,向客人施禮。嘴裡說道:“史大掌櫃光臨寒舍,有失遠迎,萬請恕罪!”
史靖仁趕忙起身向女主人還禮:“叨擾瞭!……”
賓主重新坐定。娜仁花說:“史大掌櫃的來意我已經猜到瞭,不就是看中瞭我的雪花蹄嗎?”
史靖仁說:“得罪瞭史夫人瞭……”
“也沒什麼,”娜仁花說,“既然史大掌櫃直訴來意,我也不瞞著掖著,我就把自己的意思明白地告訴你——別的事咱們都好商量,要說圖謀我的雪花蹄,趁早你就死瞭心!”
史靖仁被噎得泛不上話瞭。
“前幾天就有馬五爺說這事,說是給退役的綏遠裕瑞將軍代勞。”郭玉解釋說,“我們已經回絕瞭馬五爺!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無論是多大的人物無論是什麼背景。”
話已至此,史靖仁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瞭,旋即告辭。
沒想到的事情發生瞭,黃昏的時候娜仁花親自到大盛魁城櫃來造訪瞭。其時恰巧史靖仁在小客廳與一客商談事,聽說娜仁花來訪,史靖仁一陣激動,說瞭許多好話把客人送出去。接著就把娜仁花請進瞭小客廳。史掌櫃一面親自沏茶倒水,一面差小夥計去請古海掌櫃。須臾間古海就到瞭。
心直口快的娜仁花直截瞭當地說:“我的意思是,隻要史大掌櫃古大掌櫃能夠答應我一個條件,雪花蹄我可以讓出來!”
“敢問夫人,是什麼條件?”史靖仁喜出望外,“隻要是我姓史的能辦到的事,我一定不遺餘力!”
“我的條件很簡單,”娜仁花一字一板地說,“隻要大盛魁把歸化通司商會會長一職重新接回去,我就可以把雪花蹄送與你。”
“通司商會會長?”古海甚是納悶,問道,“這和雪花蹄有什麼關系?”
“有關系有關系!……”娜仁花說,“不但有關系,這關系還大瞭去瞭!”
“哦,我倒是想聽聽。”
娜仁花臉色大變,悲戚滿臉說道:“昔日這通司商會會長是一份榮耀,大傢爭來搶去的都想擔當。可是現如今國勢衰敗,洋人大侵,做生意實在是越來越難瞭!自從恰克圖和買賣城閉市,華商紛紛撤莊,歸化的通司商號倒閉者歇業者十之六七!恰逢大雪成災,啼饑號寒者遍佈全城!賑災、施粥、解救倒臥者……凡此種種官府都壓在瞭商會的頭上。承受不起啊!我傢掌櫃一天到晚不得安生不說現在已經被折磨得病倒瞭,已經是小半年光景天天喝的藥比吃的飯都多!……真的是如煎如炙!”說著就見娜仁花落瞭淚。
史靖仁趕忙拿話撫慰:“其實我大盛魁何嘗不是如此呢!我們是同病相憐……”
“再壓下去我傢掌櫃就要被壓垮瞭!你不看看他面黃肌瘦,成天就隻是喝藥瞭。你想想,人都沒瞭我還要名馬有什麼用?”
“原來是這樣……”
“史大掌櫃答應瞭?”
“不敢答應。”
“是嫌條件太高?還是……”
“要說條件也不高,”史靖仁躊躇著,“隻是恐怕難以辦到。”
“既然如此雪花蹄的事就不要再提瞭。”
史靖仁和古海悻悻然送走瞭客人。
……
把客人送到城櫃大門口,看著客人的轎車離開,史靖仁與古海四目相對。史靖仁問:“古掌櫃,你說這通司商會會長一職咱能接嗎?”
古海毫不猶豫地回答:“沒法接!”
“怎麼個沒法接?”
“這還用問嗎?以盛大掌櫃的想法,眼下大盛魁是全面收縮,現有的能夠守得住就算是謝天謝地瞭。”
“哼!”史靖仁說,“讓我問盛掌櫃那肯定是沒有什麼指望!肯定是不接瞭,就怕是躲還躲不及呢!我現在是說你,你的想法怎樣?”
“我?……能有什麼想法!”
古海不再說什麼,他知道談話進入到敏感區域,再往下進行就不方便瞭。他扭身朝內院月門走去。也不知怎麼的,兩人一前一後重新又回到瞭內院小客廳。
看見兩位掌櫃走進小客廳,正在收拾殘茶杯碗的靖安問:“史掌櫃、古掌櫃,您二位要喝茶嗎?”
古海隻顧自己想心事,對靖安的問話未置可否,史靖仁胡亂點點頭。靖安提著茶壺顛兒顛兒地小跑著去廚房弄新的開水。房間裡安靜下來。古海“福得”吹著火絨,給自己的水煙袋點著瞭煙,吧嗒吧嗒地抽著。
史靖仁一動不動地坐在太師椅上,蹙著眉頭盯著古海看,好一會兒目不轉睛。突然間他開口瞭:“古掌櫃,我問你個事由,你據實回答我。”
“你說……史掌櫃。”
“假若現在大盛魁的掌門人是你,這通司商會會長的職務你接還是不接?”
史靖仁的問話讓古海吃瞭一驚:“這話從何說起?……現在咱大盛魁的大掌櫃分明是盛掌櫃麼!”
“你別緊張,”史靖仁解釋道,“我隻是說假若……假若。”
“這事沒法假若!”古海想把話題轉移到別處,“咱們還是說點別的事情吧……”
這時候靖安提著水壺走進屋子來瞭,史靖仁把到嘴邊的話又咽瞭回去。古海和史靖仁悶頭喝茶。靖安忙活著一會兒給兩位掌櫃斟茶,一會兒又忙著給兩位掌櫃點煙,屋子裡的氣氛讓靖安很是奇怪,他偷偷地觀察,從兩位掌櫃臉上看不出什麼。時間就那麼一點一點滑過去。後來靖安聽見掌櫃吩咐自己:“靖安,你再去天義德走一遭……”
“史掌櫃什麼吩咐?”
“你去給郭玉大財東的夫人下個帖子,就說是我明日晌午在大觀園請她吃飯。”
“哎!……”
靖安答應著去瞭。
靖安前腳出門史靖仁便開口說道:“古掌櫃,眼下歸化商界已經到瞭一個非常的時期,也可以說是大盛魁生死存亡的坎兒上。有些事情我們就不得不想不得不做,多少個晚上睡不著覺想咱大盛魁的出路,我心裡盤算,與其這樣不死不活地維持下去,還不如痛下決心……”
“你想怎麼樣?”
“危難之時需要力挽狂瀾之人!”
“此話怎講?”
“我想讓你做大盛魁大掌櫃……”
一句話把古海驚得從太師椅子上蹦瞭起來!他說:“可是不敢信口胡言!”
“非是我姓史的信口雌黃,”史靖仁說,“難道你看不出來嗎?連瞎子都看出來瞭,盛掌櫃不求進取,得過且過,咱大盛魁在他手上恐怕維持不瞭多久就得倒臺。”
“不可胡言!”
“不是我烏鴉嘴,我是大盛魁財東,我的祖上是大盛魁的創始人。大盛魁這塊牌子在我的心目中比我的性命都要寶貴!我能用惡言穢語來咒她嗎?”
“古海說:“這話倒是真的。”
“要想改變現狀首先得改變人……”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史靖仁走到古海跟前,一隻手放在古海的肩膀上,“你先坐下,聽我說。”
古海坐下瞭,他死死地盯住史靖仁的眼睛深處,他聽到一段猶如從雲端飄下來的話語:“我必須當機立斷……我要讓你做大盛魁第三十二任大掌櫃!”
話到此處史靖仁便就此打住,他雙手摁住古海的肩膀說:“我不需要你和我商量,我也不需要跟別的人商量。你任何事情都不需要做,隻管按部就班即是。一切都由我來推動……”
言罷史靖仁把目瞪口呆的古海一個人丟在小客廳,他走瞭。
二
打擊一個接一個襲來,貼蔑兒拜興事件還沒有完全平息,又傳來瞭一個意外的消息:天義德商號大掌櫃、歸化通司商會會長李泰突然不辭而別!這消息讓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這個突然的消息在歸化商界傳播著,很多人都不肯相信。
聽到信兒,古海不顧一切地趕往西河沿兒上的天義德總號。還是那座漂亮的河濱大院,蛤蟆噴泉體現著幾分自信與悠閑。然而內裡的情形卻似一團亂麻。院子裡的夥計們是神色慌張,看到古海進來趕忙招呼:“古大掌櫃!”
“我要見李大掌櫃!”
“李大掌櫃?”
“就是你們天義德的李泰大掌櫃!我要和他說話。”
小夥計閃爍其詞:“這個,您直接問段掌櫃吧。”
段靖娃接待瞭古海。證實瞭李泰確實已經辭去天義德大掌櫃的職務,並且離開瞭歸化城。
“這麼說傳說是真的瞭?”
“是真的。”
“這麼重要的消息為什麼不告知商會各傢商號?”
“不是我不願意告知各位……是不得已,是不敢告知各位!”段靖娃苦著臉說,“再說瞭如今歸化通司商會會長是你們大盛魁的大掌櫃,要通知各傢商號也得是你們盛大掌櫃出面才對呀!”
“可是我們盛大掌櫃並沒有和李泰掌櫃交接呀,李大掌櫃不僅是你們天義德的大掌櫃,他同時還是歸化通司商會的會長!他做事不能不管不顧,他的一舉一動都牽涉著歸化城數十傢通司商號的利益……”
“正因為如此,李大掌櫃才不便和各位辭行。”
“他是害怕大夥兒挽留他?”
“他有他的苦衷啊。”
“告訴我,李大掌櫃走瞭幾時瞭?”
“離開歸化已經三天瞭。”
古海還沒有離開天義德的客廳,王福林、史靖仁就前後腳趕到瞭。緊隨其後趕來的還有元盛德、順義德、三義泰的當傢掌櫃。問明瞭李泰去職的原委,大傢是一片唏噓!議論瞭一番之後都也知曉覆水難收,隻好悻悻然離去。
黃昏,李泰乘坐的馬拉轎車不緊不慢地行走在歸化城通往殺虎口的道路上,轎車的後面跟著的是三套的強勁馬車,一支小小的車隊。這裡是距離殺虎口三十裡的辛店子村。突然一陣狗的吠叫聲響起。趕車的師傅脫口說:“怎麼回事……來瞭兩隻狗!”
李泰側耳聽瞭聽說:“我聽著不大像是狗……是藏獒吧?”
說時遲那時快,就見一黑一黃兩隻獒橫在瞭轎車的前面!
轎車被迫停下瞭。拉套車的馬身體向後矬著站住瞭,但是駕轅的馬把臉撞到瞭套馬的屁股上。於是套繩把轅馬和套馬扭結在一起,轎車橫著擺在瞭大道上。
李泰被突然的顛簸掀翻,四腳朝天倒在轎車內。深藍色的佈篷擋住瞭他的視線,憑他以往的經驗判斷自己是遇上劫道的土匪瞭,不禁連連叫苦。見多識廣的李泰感覺到事情不同尋常,撩起瞭轎簾,隻一眼就認出瞭攔在道路中央的一黃一黑兩隻藏獒。藏獒已經安靜下來瞭,蹲踞著,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咆哮。藏獒的眼睛與李泰對視著。
這時候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眨眼的工夫一匹黑棗騮就已經來到李泰的面前。隻見那馬嘶鳴著蹈動著四蹄,白色的沫子隨著它的嘶鳴從它的嘴角向外噴濺。斜著眼睛看著從轎簾向外張望的李泰。
一個聲音高叫著:“李大掌櫃請留步!”
李泰隻聽聲音就知道趕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大盛魁的掌櫃古海!
古海在馬背上伸出一隻手攙扶著李泰下瞭轎車。
兩人在道邊的山坡上坐下。兩個拳師就在轎車的周圍警惕地巡行。看著這些面容緊張的拳師,古海想起來當年大掌櫃被土匪劫持,他帶著兩隻藏獒趕來解救,正是在這個地方和大掌櫃相遇的。山上的樹林、草叢還是那樣地濃密。古海說:“……歸化商界離瞭你不行啊!”
“我也是出於無奈,”李泰長長地嘆口氣,說道,“我說實話,無力回天啊——”
“此話怎講?”
“你是何等聰明人,還用我說嗎?”李泰說,“當下洋商大侵,歸化、恰克圖也好,漢口也罷,其局勢已經是不可逆轉。”
“我們正在爭取出境貿易,正在靜候皇帝的聖旨。”
“遙遙無期!”李泰說,“就算是皇帝下瞭聖旨允許咱赴俄羅斯貿易,又能怎樣?”
“可有一搏!”
“如何搏?”李泰說,“俄羅斯商人掌握瞭茶源,在漢口建立瞭茶葉加工廠,產、運、供、銷已然形成一條龍!人傢可以直接把茶葉從漢口運到恰克圖!殖利之源沒有瞭,還談什麼做買賣?”
“我們有我們的茶源,俄商並未全部占去,”古海說,“再說還有運輸環節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是說駝幫、駝道吧?”
“是!”古海肯定地說,“歸化的駝運和通往各地的駝道還掌握在我們的手裡,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奪去的!……”
“不錯,駝道駝幫都還掌握在我們歸化商人的手裡,一時半會兒不論是俄國商人,還是英國商人都幹不過我們。”
“那你怎麼會認為我們沒有出路呢?你怎麼就認為我們就沒有勝算呢?”
“也許……三年五年,甚或是十年八年我們歸化商人還能憑借駝道駝幫的優勢踞以為戰,但是……十年以後呢?三十年以後呢?我們還能有和俄國商人商戰的力量嗎?”
“事在人為,隻要有朝廷為我們撐腰……”
“好,那麼我問你,俄羅斯女皇已經下決心修築西伯利亞鐵路的事你知道嗎?”
“有所耳聞。”
“火車你見過嗎?”
“當然見到過,前幾年在俄羅斯我還親自坐過呢!”
“那麼你回答我,火車快捷還是駝幫快捷?”
“自然是火車快捷瞭。”
“對瞭,一旦俄國人的西伯利亞鐵路修築成功,我們所有的努力就全都無濟於事啦……”
“我就不信!十八萬駝幫還在我們的手裡,怎麼會無濟於事呢?不管你天義德還是我們大盛魁,歸化的通司商號根本上說既是茶商也是駝商。隻要有茶葉在生長,隻要有駱駝在活動,我們就倒不瞭。”
李泰不語瞭。
古海趁勢勸道:“回來吧……李大掌櫃!歸化城需要你!”
“總之是大勢已去……”李泰嘆道,“我就回傢鄉照看孫子去瞭!安享天倫之樂……”
古海無言以對瞭。
“古掌櫃,”李泰站瞭起來,向古海抱拳施禮,“好自為之吧!”
他們分手瞭。
眼看著李泰乘坐的轎車慢慢消失在道路的盡頭,古海的心裡是一陣一陣地發涼。身體就像在往地下陷似的,一點點矮下去。大黃和大黑兩隻兇猛的藏獒蹲踞在他的身旁,全都沉默著不再發出吠叫。這兩隻靈性的動物眼睛裡全都流露出絕望的神情,主人已經在返回的路上走出很遠瞭,它們還一動不動地在原地蹲踞著。
形勢逼迫古海越來越得獨自思考瞭,沉默寡言成為他的常態。常常一個人面對桌子上的一堆賬簿發呆。是的,無論是王福林還是史靖仁,還是他身邊的日夜跟隨他的貼身夥計靖安,他們中沒有誰能夠真正瞭解古海的思想,更不要說是理解。他的頭腦裡裝瞭太多的事情。
古海常常想起在那個漫長的冬夜他和大掌櫃的最後一次見面。大掌櫃給他講瞭許多事情,仿佛要把他在肚子裡積攢瞭大半輩子的話全都傾瀉出來。有時候像是在自言自語,在古海聽來大掌櫃的話語深邃無邊。他想起大掌櫃與自己的談話,更是如夢如幻的感覺。
“……在遭遇困難的時候,內心卻居於安樂;在地位貧賤的時候,內心卻居於高貴;在受冤屈而不得伸的時候,內心卻居於廣大寬敞,就會無往而不泰然處之。把康莊大道視為峽谷深淵,把強壯健康視為疾病纏身,把平安無事視為不測之禍,那麼你在哪裡都不會不安穩。
“在生意場上,要沉住氣,還表現在能夠遇事不驚。遇事不驚,必凌駕於事情之上;達觀權變,當安守於糊塗之中泰然處之。不泰然處之不能息弭事端,隻能生事、滋事、擾事、鬧事;不泰然處之不能力挽狂瀾,隻能被卷入旋渦之中,拋於險浪之巔。
……
“記住:無論面對什麼情況,無論面臨何得何失,都千萬要遇事不驚,臨危不亂,沉住氣。”
誰能想到大掌櫃的這番話竟然成瞭臨終的絕言!正是前輩這些從生活中總結出來的經驗之談,時時給古海力量和智慧,使他沖出困境,屹立商場。
三
李泰逃跑的事過瞭大約有一個月。一天黃昏,古海經過城櫃後院的馬廄,不禁眼前一亮!定睛一看發現一匹渾身炭黑的駿馬站在馬廄裡!旁邊一位馬夫正在給那駿馬清理皮毛哩,仔細一看古海認出瞭那馬夫不是別人正是歸化著名的馬牙紀馬五爺。
“咦?……這是怎麼回事?”古海停住瞭腳步,問道。未等馬五爺回答古海又說,“這駿馬可是相貌不凡!”
“古掌櫃您好眼力!”馬五爺說,“這就是歸化城出名的駿馬雪花蹄!”
“雪花蹄怎麼會跑到我大盛魁的馬廄裡來瞭?”
“這話您得去問史大掌櫃……”
“你是說這事是史掌櫃弄的?”
“正是!”
“這麼說你也是史掌櫃雇請來的?”
“正是!”
古海走出幾步又返回對馬五爺安頓說:“好生喂養!萬萬不可大意……”
馬五爺笑答:“我知道,您放心好瞭!”
從馬廄出來古海直接到史靖仁的房間去瞭,一進門便問:“雪花蹄是怎麼回事?是你從娜仁花手裡借出來的嗎?你使瞭什麼手段?”
“你看到雪花蹄瞭?”
“看到瞭,”古海興奮地說,“這可是幾十年難遇的良馬啊!”
“過去我隻是聽說古掌櫃你是馭馬好手,哪天我們騎上雪花蹄到小校場去走走場子!”
“好哇!……隻是你還沒告訴我這雪花蹄是如何來到咱大盛魁馬廄的?要知道在娜仁花的手上,這雪花蹄是連碰都不讓碰一下的。”
“這你不用問。”史靖仁說,“倒是有一件事得你幫我辦一下。”
“什麼事?”
“得空咱倆到大召前的馬鞍市場上去一下。”
“做什麼?”
“為雪花蹄配一副馬鞍子。”
古海問:“那雪花蹄原來的鞍韂呢?”
“原來娜仁花用的是公主鞍,她自己給卸掉瞭。”
“這我知道。”古海說,“娜仁花的公主鞍子價值十幾萬兩白銀呢!”
“是,鞍橋上還鑲瞭碩大的祖母綠!”史靖仁說,“這回你陪我到鞍橋市場上去,給雪花蹄配一副貴重的鞍子!”
“還要公主鞍嗎?”
“要公主鞍做什麼!這回咱要買將軍鞍!”
“將軍鞍?”
“對!就買將軍鞍,還要買上好的將軍鞍。”
不經幾日一切弄得妥帖。
這天上午從歸化通司商會來瞭位夥計,把一個帖子送到瞭大盛魁門房。帖子遞到分管交際部的史靖仁手上,史靖仁拿著帖子走進大掌櫃盛禎的房間。“大掌櫃,通司商會送來帖子,請咱們到會議事。”
“哼,能有什麼好事。你一個人去就是瞭。”
“帖子要求大掌櫃您親自出席呢。”史靖仁說,“還要求古海古掌櫃和王大先生也出席呢。”
“是有要緊事嗎?”
“有要緊事!”
“好吧……”
到瞭會場盛掌櫃被會議場面的安排驚得差點栽個跟頭!郭玉親自到場,讓盛掌櫃很是驚訝,寒暄道:“郭大財東!我看你今日春風滿面,哪裡像是染病在身的人啊?”
“我染病已經半年臥床也有整整三個月瞭,”郭玉說,“感謝老天爺,如今我的病在這幾日之內就好瞭。”
“是得瞭什麼靈丹妙藥?”
“我是三分疾病,七分心病!現在有人把我的心病拿去瞭!”
會議內容隻有一項,居然是天義德商號卸掉歸化通司商會會長。當郭玉宣佈請大盛魁大掌櫃接手下一任商會會長的時候,盛掌櫃立刻就說:“使不得!……我大盛魁決然不能接手通司商會會長之職!”
“你不接也得接瞭,”郭玉說,“一個月前史掌櫃就已經答應瞭!”
盛掌櫃把驚訝的目光轉向身旁的史靖仁:“靖仁,會有這事?”
史靖仁答道:“有。”
“我怎麼不知曉?”
“我怕你知道瞭也是不願意!”
“哼!……既然如此大盛魁大掌櫃由你史靖仁來擔當好,何必我盛禎在這裡礙手礙腳!”言罷盛掌櫃拂袖而去。
當天義德商號的大股東兼大掌櫃郭玉雙手托著把商會的印章和會標交出來的時候,史靖仁毫不猶豫地走上前去接瞭過來!
回到大盛魁城櫃,氣昏瞭頭的盛掌櫃一踏進小客廳的屋門,就質問跟在身後的史靖仁:“你目無尊長,不守號規,擅自做主,你!……你,究竟想要做什麼?!”
“我是為瞭字號的利益……我隻能如此。”
“你也是太過莽撞!……”王福林埋怨道,“再怎麼你也得和大傢商量商量吧,這麼大的事情!”
“能商量得通嗎?”史靖仁說,“想當初古掌櫃在召河創辦‘鴻記’字號的時候,不是也沒有得到大掌櫃你的應允嗎?現在‘鴻記’辦得不但紅紅火火,而且成瞭大盛魁的中流砥柱!於一派頹勢之中撐起瞭一片天。”
王福林說:“既然已經接瞭,吵也沒用,現在看誰來出任這倒黴會長吧?”
“自然是盛大掌櫃瞭!”
“我死也不做!”
“用不著死,”史靖仁顯然早就想好瞭,他很快說道,“盛掌櫃不肯做,那就請別的掌櫃來做!”
“誰來做?”王福林茫然問道。
史靖仁脫口而出:“古掌櫃!”
“我?”古海嚇得倒吸一口涼氣,連連說,“使不得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還未等古海做出反應,又聽盛掌櫃氣哼哼地說:“簡直是無法無天!既然是這樣,那幹脆連我這大掌櫃的職務也一並讓出來罷瞭,一瞭百瞭!”
王福林出來打圓場解釋說:“盛掌櫃您先別生氣,其實史掌櫃這麼做也是被逼無奈,他之所以同意接受商會會長是為瞭和郭玉交換駿馬雪花蹄。他要把雪花蹄送給綏遠將軍裕瑞,為的是運動老將軍打通北京恭親王的關節,好使我歸化商號能夠出境俄羅斯!為的是挽救歸化商界的危局……史掌櫃他也是出於一片苦心啊!”
但是盛怒之下的盛掌櫃哪裡聽得進去,空吵瞭一通,大盛魁一班掌櫃到底也沒有明確由誰來出任歸化通司商會會長一職。盛掌櫃不肯當,古海是不敢擔當。於是,歸化通司商會過起瞭沒有會長的日子。一連半年沒有人出來主持會務。商會管理陷入一片混亂。
大盛魁正面臨一個非常時期。不僅是外部環境越來越糟,大盛魁內部也掀起波瀾。據說山西的財東們放出話來瞭,不管字號運營怎麼樣,分紅的銀子一分一毫不能少!
不斷有消息傳來,消息有各種各樣,但是好消息少壞消息多。歸化城日日夜夜不得消停,在許多屋簷下,那些商人們、那些商號的主事掌櫃們,他們的黑色眼睛在昏暗的月光照射下閃爍著,夢境也是愁緒疊摞,煩擾人心的。駝隊、商品、洋行、消息、市場……這些詞匯匯集在他們的頭腦中!像鳥兒一樣盤旋著,不肯落下。數不清的失眠的夜晚就是在這些“鳥兒”的陪伴下度過的。半夜裡在商人們的屋簷下能夠聽到屋子裡傳出來的深長的嘆息聲。他們的嘆息讓睡在屋簷下的鴿子們的夢變得不安穩瞭,被驚擾的鴿子咕咕嚕嚕呢喃起來。於是夜騷動瞭。
許多人變得消瘦瞭,商人、駝戶掌櫃、馬販子、橋牙紀……在人聲鼎沸的飯館裡,面對美味的菜肴他們吃不下。端著茶杯、酒杯,心裡卻在盤算著買賣的賠賺。愁雲在他們的眉頭籠罩。經常可以在大街上看見喝醉酒的人,東倒西歪,搖搖晃晃地走。現在在歸化城的大街幾乎每天都能看到斃命的“倒臥”。通向地獄的大門敞開瞭,很多無辜的人,很多沒有活到歲數的人都過早地離開瞭人世。“夢樓當”、“大炕”、“公義地”變得空前忙碌瞭。他們把一批又一批的過早失去生命的人從陽間送到陰間。
在專管蒙古人事務的土默特衙署裡官司也一天比一天多起來,總管從早到晚都皺著眉頭。越來越多的官司涉及瞭土默特蒙古人,涉及在歸化的外國人。而與外國人產生糾紛的官司最讓人頭疼。不管是俄國人還是英國人、日本人,就連瑞士人也一樣,他們全都盛氣凌人。什麼歸化道臺衙署、土默特衙署這些地方官吏,這些所謂的父母官,外國人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裡,上得堂來也不管是原告還是被告從來不下跪!公堂規矩被打破瞭,官員們被弄得都很沒面子。有人問:“為什麼洋人不跪,單讓我們跪?”
官員們答不上來。
更有甚者,洋人還把官府本身也告下瞭!為瞭一個馬工的擅自撕毀合同,洋行總會要求道臺衙門以保人身份做出賠償。
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就在歸化城陷入一片亂糟糟的局面,林道臺屆滿離去,關道臺走馬上任瞭。
這天上午盛掌櫃正在發愁,善元進來報告說:“大掌櫃,關道臺到瞭!”
盛掌櫃心裡嘀咕著說:“關道臺這個時候來能有什麼好事!”也顧不上細想趕忙率領在號的掌櫃前去迎接。
在大院門口迎接瞭關道臺,把客人讓到內院小客廳。剛一落座關道臺劈頭就說到通司商會的事情。說如今歸化商界組織混亂,市場無序,張口閉口稱盛掌櫃作為一會之長沒有負起責任,商會無人料理。“我到商會去瞭,連一個人都沒看到!……”
“會長是李泰,是天義德商號的大掌櫃!”盛掌櫃強調道,“商會的事找不到我頭上。”
“可是天義德說會長是大盛魁是盛掌櫃你!”關道臺說,“你別推諉,也別給我玩什麼太級。這把戲我見多瞭,我懂!”
“沒有的事情,我哪裡敢和道臺大人玩什麼太極……您聽我解釋。”
……
“好,既然說不清楚,咱暫先把會長的事擱在一邊,”關道臺說,“我問你,賑災的事你們大盛魁安排得怎麼樣瞭?”
“賑什麼災?……”盛掌櫃懵裡懵懂道。
關道臺臉色變瞭,不說話,隻是看著盛掌櫃。旁邊史靖仁俯在盛掌櫃耳邊提醒:“是雁北十八縣……大旱!”
盛掌櫃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關道臺是為賑災而來的,趕忙道歉:“都怪我盛某年邁顢頇!請關大人恕罪!”
關道臺直截瞭當一張口就要大盛魁出銀子出物。
盛掌櫃趕忙說:“關於賑災的錢物已經給通司商會送過去瞭!”
“送過去什麼瞭?”
“銀子和衣服。”
“你是不是說那五千兩銀子和一馬車衣物啊?”
“是啊!”盛掌櫃說,“歷來賑災公益大盛魁都落不下。”
“哼!”關道臺打鼻子裡哼瞭一聲,“還好意思說出口!你大盛魁是什麼商號?是全歸化的龍頭老大!區區五千兩銀子也好意思拿出手?糊弄誰呢?以為我姓關的是傻瓜啊?”
“這話可是言重瞭!”
“不言重!我看過歷年賑災的登記簿子瞭。”說著關道臺從袖筒裡掏出一張紙,在手上晃晃,“我抄下來瞭,要不要我給你念一念啊?我怕盛大掌櫃記性差。”
盛禎有苦難言,一臉苦相。
“更早的不說,咱們隻從道光年間念起……”關道臺雙手把紙折打開端到臉前念道,“道光三年,山西大旱歸化商號募捐,大盛魁捐白銀四萬兩。道光八年,塞北蟲災,歸化商號大盛魁捐白銀三萬兩。咸豐八年,塞外水災歸化七廳被淹五廳,受災七成,大盛魁捐銀六萬兩……”
“大人!您還是別往下念瞭……”
“怎麼?”關道臺說,“害怕瞭?到我這裡就區區五千兩瞭?你們這明明是欺負我姓關的嘛!”
“豈敢豈敢!”
“那又為什麼?你現在就給我一個說法!”
“關大人啊!今非昔比!今日之歸化早不是昔日的歸化,大盛魁早已經不是道光年的大盛魁瞭。”
史靖仁插嘴說:“我們連歸化通司商會會長都讓出去,讓給瞭天義德商號多年瞭。我們大盛魁落魄瞭!不行瞭!”
“怎麼好說喪氣的話?”關道臺說,“我說大盛魁行!”
“真的不行瞭!八十三個死人我們都處置不下去瞭……”
“我才管不瞭那麼多的事呢!”關道臺說,“我限你三日之內,把大盛魁應交的賑災款項送到道臺衙門,而且還得把通司商會的款項一並送到!不得有誤!……”
好歹總算是把道臺大人送走瞭。
不管有多少愁煩事都得掌櫃們擔著,日子總得過。總號一班人馬在盛大掌櫃的帶領下,也不知道費瞭多少口水,耗費瞭多少腦筋,先是把八十三個死亡鋪夥的善後事處理瞭,把賑災的事也應付過去。盛掌櫃早已是心力交瘁,莫明其妙地就病倒瞭,一連在炕上躺瞭四五天。
盛掌櫃病好瞭有三天的光景,大盛魁又冒出一件麻煩事。這天上午,王福林來找史靖仁,他問:“史掌櫃,你見盛掌櫃瞭嗎?”
“沒有哇,我昨天一整天都在羊橋上陪客人……”
“盛掌櫃不見瞭……”王福林擔憂地說,“問瞭好幾個人都說是不知道。”
“他的貼身夥計善元也不知道嗎?”
“現在是連善元也不見瞭蹤影,我擔心,是不是關於通司商會會長的事讓盛掌櫃想不通……”
“先別說這些,趕快打發人去找人!”
“真是的,趕上時勢不好,一天到晚盡是出麻煩事情……古掌櫃也不在歸化。”
史靖仁又說:“王大先生你不用著急,尋找盛掌櫃的事由我來安排。你就放心地在小賬房做你的賬吧!我估計盛掌櫃也走不瞭太遠……”
王福林光顧瞭自己發愁瞭,他也沒有註意到史靖仁嘴角滑過的一縷神秘的笑。
王福林離開後,史靖仁把新提拔的小張掌櫃叫來瞭。他對小張掌櫃如此這般地安頓瞭一遍,說:“你,去帶三個人,分頭去找盛掌櫃。”
小張掌櫃就要邁出屋門,又被史靖仁叫住瞭:“你打算到哪裡找啊?”
“先到歸化通往晉中的路上去找。我琢磨盛掌櫃八成是重蹈瞭李泰李掌櫃的路瞭。”小張掌櫃說,“現如今也不知怎麼瞭,逃跑變得時髦瞭……”
“不對。”史靖仁說,“你要先到通往召河的駝道上去找!”
“您讓我往北邊去尋找嗎?”
史靖仁瞪起瞭眼睛:“怎麼?你是不是還要我再說一遍?”
“哎,我明白瞭!”
小張掌櫃顛兒顛兒地去瞭。不用說他找的方向與盛掌櫃走的方向正好相反,他們倆是越走越遠瞭。
盛掌櫃不辭而別,字號一時群龍無首,引得大盛魁情勢動蕩起來。歸化通司商會沒瞭會長,接著是龍頭企業大盛魁沒瞭大掌櫃!兩件事情加在一起,成為影響整個歸化乃至於北方社會的重大事件。歸化城社會生活仿佛停滯瞭,馬橋、牛橋、駝橋上的生意寥寥無幾。自早到晚橋牙子們都泡在茶館裡不肯出來,他們在等待,在觀望。一時間謠言四起,人心浮動。竟有謠言說大盛魁要倒臺,盛掌櫃已經逃回晉中老傢。大盛魁資不抵債瞭……
謠言蠱惑著人心。其實這一切全都在史靖仁的預料之中。三天後當王福林詢問找尋盛掌櫃的結果時,史靖仁回答:“沒找到。”
五天之後,當王福林再問到找尋盛掌櫃的結果時,史靖仁回答他:“還沒有找到。”
直到第十天頭上,史靖仁召集總號主要掌櫃開會,這時候古海古掌櫃也從草原上回來瞭,史掌櫃向大夥報告說:“我終於把盛掌櫃找到瞭,他已經返回……”
“你是在什麼地方找到的?”王福林急切地問,“盛掌櫃他人呢?”
史靖仁平靜地說:“我追上盛掌櫃的時候他人已經快到晉陽城瞭”
古海很是驚訝:“啊!盛掌櫃都快返回晉中傢鄉瞭?”
“是啊,”史靖仁說,“我請盛掌櫃返回歸化來,可是盛掌櫃說:‘我都快要看到自個傢的煙囪瞭,我不回歸化!我就在傢鄉養老瞭。’”
在場的人一聽,都知道事情已經是無可挽回瞭。
殘酷的現實是,“聰明人”、“機靈人”許多人都腳底抹油溜瞭,像天義德的大掌櫃李泰就是一個典型,早早就辭掉瞭字號大掌櫃的職務,連通司商會會長的職務都毫不吝惜地丟掉瞭,就像是丟棄一件破舊的帽子。歸化城大北街大南街許許多多改變瞭主人的店鋪,他們的掌櫃都看出大勢不可逆轉,都選擇瞭退避。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全身而退至少保住瞭已得的財富。而堅持在商場就意味著賠光輸光,血本無歸!
歸化通司商會會長李泰跑瞭,可是歸化商人的日子還得過,大盛魁的大掌櫃盛禎跑瞭,大盛魁的日子還得過。史掌櫃和王福林、古海商量一番,果斷決定提前召開特別的財東大會。因為依大盛魁的規矩,大掌櫃一職隻有財東大會才能夠決定。
特別的財東會議一致推舉出瞭新的大掌櫃,古海是唯一提名,一致通過。沒有遭遇任何反對意見,過程簡單得令人難以置信。大盛魁召開財東大會,更換大掌櫃人選,按說這該是大盛魁天大的事情,也是歸化城乃至整個北方商界的大事,當然更是古海本人的大事。想當年才華橫溢的祁掌櫃就是為瞭爭奪大盛魁大掌櫃這把交椅孤註一擲,結果不但斷送瞭自己的前程連小命也搭進去瞭。
奇怪的事情出現瞭,現在這萬人矚目的位置落到古海的名下,他卻是一點也激動不起來。他激動不起來是因為無論從一個飽經風霜的商人立場,還是從歷經坎坷的駝夫的立場出發,古海早已經感覺到大盛魁衰落的頹勢不可逆轉。他知道不管是誰擔當起大盛魁大掌櫃的擔子,都將會面臨回天無力的困境!悲劇的帷幕正在徐徐拉開,一場屬於大盛魁和古海本人的大悲劇已經開始上演。
一個曾經被字號開銷的人能夠回歸就算是萬幸瞭,怎麼還可登上大掌櫃的寶座!大盛魁大掌櫃一職毫無懸念地落在瞭古海的頭上。讓人想不到的是,這個無比隆重的時刻到來竟然是如此地冷清和悲情。這一切簡直是不可想象,簡直就是匪夷所思!
不論是大盛魁的財東還是掌櫃,大傢都清楚地知道,風雨飄搖的時代已經來臨,除瞭古海再找不出第二個人能夠支撐起大盛魁的這個龐大攤子。這一點就連傻子都看出來瞭。坐上這個寶座容易,下來就難瞭!弄不好就會成為大盛魁的千古罪人,如果大盛魁在你的手裡倒塌的話。
財東會議開得也是從來沒有過的順利,從來沒有過的短暫。三天的會期隻用瞭一天就草草結束瞭,會後財東戶全都迅速離開瞭歸化城,沒有任何人找字號的麻煩。而往常至少會有數傢甚或十數傢財東戶會在財東會議結束後選擇在歸化城逗留,他們要遊覽、玩耍,盡享商城的奢靡與繁華。現在都把那份玩樂的心情丟到爪哇國去瞭。
第二天,召開通司商會會員大會,古海代表大盛魁宣佈正式把歸化通司商會會長的職務接手過來。算算看距離史靖仁承諾的三個月還有不到十天的時間。
古海是受命於危難之時。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不但要頂起大盛魁的門面,還要頂起歸化通司商會的門面!
新的生活如若夢境一般在古海的面前展開。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毫無睡意的古海還在房間踱步沉思。他看見挨墻矗立的桃木書架,上面是先大掌櫃王廷相留下的書籍,原封未動擺放著。他拿起其中的一本,吹吹封面上的塵土,慢慢翻閱著。
當古海獨自置身於大掌櫃房間的時候,感覺中的小小寢室猶如茫茫草原竟然是十分地空曠!他一遍又一遍在心裡對自己說:眼看這真正的茶葉大戰就要展開瞭……我這個大掌櫃會有什麼下場呢?
在大盛魁兩百年的歷史中做到大掌櫃職位的總共有十七個人,能夠全身而退的大掌櫃隻有九個。其餘的有的事故意外死亡,有的積勞成疾硬是病死在崗位上,還有三個是因為做事肆意妄為觸犯號規得罪財東被字號開銷;最慘的有兩個,一個是雍正年間一位孟姓的大掌櫃,因喀爾喀草原上的王爺聯名上書朝廷狀告大盛魁重利盤剝,結果被皇帝派欽差大員稽查下來,認定罪名成立,大掌櫃孟勤被官府緝拿,結果死在瞭獄中!另一個是道光年間姓錫的大掌櫃,是在前往武夷山茶區視察茶園中途不幸被土匪劫持,下落不明,落瞭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結局。歷屆掌櫃都不知道該如何處置該事,萬金賬上至今仍記錄有錫大掌櫃的名字。
四
這一日上午,古海正在召集有關掌櫃議事。靖安悄悄推門進來,附在他耳邊說道:“史掌櫃請您到小客廳一下……”
古海問:“史掌櫃什麼事?”
“史掌櫃隻說是有要緊事!”
會議中斷瞭。古海簡單地解釋道:“對不住大夥兒瞭,咱的會議改時接著開,眼下有一件特別的事情必須……”
半刻之後,史靖仁和古海已經騎著馬走在瞭歸化通往綏遠城的大道上瞭。古海騎的是自己的青驄馬,而史靖仁座下騎的正是雪花蹄。
路上古海問史靖仁:“咱們這樣匆匆忙忙的究竟是幹什麼去?”
“打獵!”
“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還有心情去打獵!”
“去瞭你就知道瞭。”見古海還猶豫,史靖仁拉他一把,“現在咱是陪同裕瑞將軍去打獵!明白瞭?”
“哦,原來是陪將軍去打獵啊,我明白瞭!”
“好,你等一下。”史靖仁勒住瞭雪花蹄,他騙腿下馬說,“你的騎術高明,雪花蹄你騎著。”
兩人就地把坐騎交換瞭,在把雪花蹄的韁繩交在古海手裡的時候,史靖仁悄悄安頓道:“瞅個合適的時節,你把雪花蹄和將軍的坐騎做個交換……”
“是送禮?”
“對!這才是咱此行的真實目的。”史靖仁說,“你要做得自然。”
古海會心一笑道:“明白!”
兩人翻身上馬,一溜煙兒朝著綏遠城方向去瞭。
綏遠城東的荒郊野灘,一片秋天的衰草一直綿延至大青山的腳下,一支小小的馬隊散落在草灘上奔跑著,深草叢中不時有野兔躍起或飛鳥驚起。
古海座下的雪花蹄與裕瑞座下的棗騮馬並排小跑著,兩匹馬離得很近,雪花蹄斜著眼睛打量著對方。十幾個士兵都騎著馬跟在將軍和古海的身後,靖安夾在士兵們中間,他的灰藍色長袍在一片赭黃色軍服中間分外顯眼。他們朝著一座小土丘跑過去,四五隻身材細長的獵狗已經躥到瞭土丘的頂上。深草把獵狗們的身影遮掩住瞭,草叢深處散播著獵狗此起彼落的吠叫聲。獵犬通過他們的叫聲把求獵的激動情緒傳染給瞭雪花蹄和棗騮馬,他們陡然加快瞭奔跑的速度,一片馬蹄聲轟轟隆隆地響起來,連成瞭一片。
馬五爺的獵鷹從他的手臂起飛瞭,黑色的翅膀貼著草尖扇動著,眨眼的工夫就追上瞭前邊的馬隊。這隻獵鷹很快就興奮起來瞭——它看到瞭有好幾隻土黃色的野兔被圍獵的馬隊驚起來。獵鷹平端著翅膀在草原的上空盤旋,突然間這個空中獵手猛地將雙翅並攏起來,箭一般地俯沖而下。黑棗騮一顛一顛地慢跑著,主人胸有成竹地觀察著,跟在馬五爺身後的獵狗歡叫著沖上去。眨眼的工夫,獵狗就將一隻肥大的野兔叼瞭回來,馬五爺也不下馬甚至都不讓馬停下來,他在馬背上彎一下腰,從獵狗的嘴上把野兔接過來,隨手裝在馬屁股上拖著的駝毛網兜裡瞭。
等到史靖仁跑上瞭那座丘岡頂上的時候,他看到將軍的黑棗騮在綠色的草叢中閃爍著一陣陣的青黃顏色,像一面青黃色的旗子。他身後的士兵們都在草地上散落開來,像一面折開來的扇子,追隨在將軍的身後。
遠遠地傳來瞭一片吶喊聲:
“放開狗!”
“快追呀!”
“那是一隻母狼,我看清楚瞭。”
……
靖安喊道:“古掌櫃,我們遇上狼瞭!”
“好哇!遇上狼好哇,咱打的就是狼。”
“要小心!”
狼左搖右擺地奔跑著,當它騰空躍起的時候,兩隻後爪都與前爪交在一起瞭,灰色的大尾巴在草尖上拖著,一個勁地向股溝裡抽著。狼的脊背上已經呈現出瞭深褐色,這表明它已經是一隻年齡很大的狼瞭。逃竄的狼在奔跑當中,忽而向左,忽而向右不停地改變著方向,努力想要擺脫追捕它的獵人。但是獵人們和獵狗都很有經驗地展開瞭半圓形的包圍圈,並且把包圍圈越縮越小。
但是將軍的黑棗騮很快就被狼甩開瞭,顯然黑棗騮的速度趕不上狼。
古海定度瞭一下,判斷著野狼逃跑的方向。他從丘岡右側跑下去。順著一條長滿瞭紫色胭脂的淺溝,雪花蹄載著主人不慌不忙地奔跑來到將軍跟前。
古海伸手抓住瞭黑棗騮的韁繩:“將軍!您把雪花蹄換上試試。”
將軍猶豫著下瞭馬。
古海把氣喘籲籲的將軍扶上雪花蹄的脊背,將軍兩腿一夾馬肚,雪花蹄就像箭一樣地躥瞭出去!
當古海騎著黑棗騮翻過一座佈滿石頭的丘岡時,他看見雪花蹄幾乎是與那隻逃竄的母狼面對面地撞在一起。雪花蹄驚叫瞭一聲,躍瞭起來,母狼從它的肚子下邊躥過去瞭。
古海聽到一聲狼的嚎叫聲。當他轉過馬頭的時候,跟在將軍身後的士兵用他手裡的打狼棒擊中瞭狼的後背,那狼趔趄瞭一下發出一聲淒厲的嚎叫!野狼沒跑出多遠就一頭栽倒瞭……
那一天將軍打獵十分盡興,他命令兵士點燃一堆篝火,約古海一起圍著篝火喝起瞭酒。
趁著酒興,古海問將軍:“雪花蹄,將軍以為如何?”
“自然好。敏銳,有耐力,膽子也大!……”
吃著狼肉喝著酒,古海與將軍聊起瞭生意場上的事情,話題還是將軍先提起來的。
“古大掌櫃,我聽說買賣城和恰克圖生意近來不甚順利,”將軍問道,“這消息不知是真是假?”
“豈止是不甚順利,而是十分地不順利,恰克圖的生意簡直就可以說一落千丈,頹勢不可逆轉。”
“有這樣嚴重?”
“有過之無不及。”古海深深地嘆口氣,“這事不說也罷,今天是將軍出獵遊玩之日,說這些敗興的事情也掃將軍的興致。”
“不妨事,不妨事,”裕瑞將軍說,“於今之勢,列強入侵,我大清王朝日漸衰微,說起來商事、國事已是一回事瞭。常言道:國傢興亡,匹夫有責。作為朝廷命官,應該以為國傢社稷的角度考慮你們商界的事情,尤其是你們這些專與洋人做生意的通司行。”
“將軍真有興趣聽我說商界的事?”
“你們買賣人就是這樣,”將軍有些不高興瞭,“說話做事很不痛快。我裕瑞也不是傻瓜,大盛魁號事繁多,作為大掌櫃你把許多買賣扔下不管,過來陪我打獵遊玩,難道我還不知道你的目的?你是有求於我,問題是我要聽聽你們的事我幫得上忙還是幫不上。”
“請將軍不要見怪,我是怕我說的一些話題會引得將軍心煩。”古海解釋道,“其實,我正為號事煩惱,說句不怕將軍見醜的話,我是心如火焚。將軍不知道,商事艱難豈止是我大盛魁一傢,整個歸化通司行盡皆舉步維艱。”
“請照直道來,”將軍仰臉喝酒,“讓老夫聽聽,或許還能助你們一臂之力。”
“我大清朝廷與俄國政府簽訂的《中俄陸路通商章程》,將軍可曾聽說?”
“此乃國傢大事,我怎麼會不知道,”將軍把酒碗頓在地上,說,“你也太小看我瞭。”
“新條約使俄國又取得瞭通商天津的特權。比各國低三分之一的稅率,沿途銷售貨物,可在其他口岸攫取土貨、推銷洋貨並可以由天津轉口等,還為沙皇俄國提供瞭水陸聯運之便。同時,俄國政府還降低瞭茶葉進口稅。在此之前,俄國對中國茶葉的進口稅甚重,征稅率幾達貨價的百分之七十五。而自《天津條約》後,稅率大大降低,根據茶葉的質量,每磅僅分別交納一先令一便士、五便士半……”
將軍問:“我們剛才說到哪裡瞭?你說什麼便士?這是什麼話我沒怎麼聽懂。”
“我是說俄羅斯的貨幣,便士。”
“和關稅有關?”
“對!和關稅有關。”
“你再說一遍!”
“自《天津條約》後,大清朝對俄國商人征稅稅率大大降低,根據茶葉的質量,每磅僅分別交納一先令一便士、五便士半一便士半的低稅。不久,俄政府又將稅關移到伊爾庫茨克。於是,俄商運茶時入貝加爾湖以東,就不需交納任何關稅瞭。為瞭俄商在中國購買貨物的方便,俄國政府還取消瞭銀盧佈的出口禁令。凡此種種,真可謂大開方便之門。”
“事情真的是很麻煩瞭。”
“自從我大清皇朝與俄國人簽訂瞭這個倒黴的《中俄陸路通商章程》,俄國商人就開始深入我中原內地,他們在產茶區直接采購茶貨,這樣就不再與我們中國的茶商來做交易瞭。恰克圖邊貿頓作凋敗,我通司行商人利源盡被俄人所奪,生計頓失,無異於一場浩劫。”
“真是豈有此理!”將軍說,“既然俄商可以深入我中華內地采買百貨,為甚我華商不可以到俄境建棧行商?”
“將軍所言正是我歸化商民所求,”古海說,“今恰克圖的事情已成敗局,固宜為變計,我歸化通司商號二十八傢日前會議,具成一奏折,轉請將軍奏明大清皇上,允許我歸化商民赴俄貿易。”
“這麼說,歸化城的商人是要假我之手呈請奏折給皇上瞭?”
“草民正是此意。”
裕瑞將軍說:“這事已經有人跟我提過瞭,可是你們以為我那麼容易就能見到皇上?”
“關於朝廷的事情我等自然是知道得很少,”古海說,“可是將軍位高權重,乃朝廷欽命大員,倘若將軍都不能見到皇上,轉呈草民的奏折,那麼我們這些草木之人便隻有坐著等死瞭。”
“話也不能這麼說,”裕瑞將軍道,“古掌櫃不必把事情說得如此淒涼。你也知道朝廷的事也麻煩得很。雖說皇上在位,可真正做主的還是太後,就算我見到瞭皇上也未必能把事情辦瞭。再說瞭,我乃軍旅之人,遞上的奏折講的卻是商民的事情,豈不會招來皇上的責罵,狗拿耗子這頂帽子肯定是要落在我的頭上瞭。”
“將軍所言也對也不對,”古海說,“當今之事列強進逼,不管是中英鴉片之爭,還是中日甲午海戰,究其根本均不外是出於商業上的原因。這種時候商業與軍事和國傢政體早已融為一統,成為分不開的事情瞭。”
“言之有理。”
“我還要說,”說到激動處古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瞭,言語激昂,“俄國商人還占有著另一大優勢,即國事與買賣一體化的強大國傢後盾。隻要是需要,俄國商人隨時都可以將國傢這張王牌拿出來……”
未等古海把話說完,就見裕瑞將軍猛地大叫一聲,將手中的酒碗擲於篝火之中,霎時半碗白酒全都變成瞭橘紅色的火焰騰空而起,火苗躥動,有丈餘高。在場的人都被裕瑞將軍突忽而來的舉動驚呆瞭,一時間定在那裡。一個衛士竟然把手放在瞭腰刀的把上,腰刀哐的一聲抽出瞭一半,寒光閃閃。那衛士怒目圓睜看著古海。他把將軍發怒的原因歸罪到古海的頭上瞭。
古海面不改色等待著,他也不知道將軍的發怒究竟是為瞭什麼。
但是事情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隻見將軍將手放在古海的膝蓋上使勁抓瞭幾下,然後把手掌翻開來伸向古海,說道:“古掌櫃,不要再說瞭,請把你們的奏折拿來!此事包在老夫身上就是,休要再囉唆瞭。”
“今日是大將軍打獵遊玩的時候,我怎麼會帶奏折來呢。”古海笑道,“待明日一早我把奏折送到將軍府上。”
就要返回瞭,將軍走到黑棗騮跟前,解開拴在樹上的韁繩。古海把黑棗騮的韁繩抓住瞭。古海問將軍:“將軍,您以為我的雪花蹄和您的棗騮馬相比哪個好?”
將軍說:“自然是你的雪花蹄在上瞭!”
“就是說將軍您喜歡這匹雪花蹄瞭?”
“喜歡。”
“既然是這樣我們交換一下如何?我喜歡您的黑棗騮。
將軍還在愣怔著的時候,古海已經把雪花蹄的韁繩交在他的手上。
順順當當古海就和裕瑞將軍交換瞭坐騎。
得瞭寶馬雪花蹄,裕瑞將軍甚喜。
五
對於古海的心思史靖仁雖然不能完全理解,但是這位經歷瞭多年商場歷練的商人,他自有自己的一套系統的想法。許多個不眠的夜晚,當史靖仁眨動著幹涸的眼睛盯著黑黢黢的頂棚失眠的時候,他的心裡一次次地盤算著這些事情。他是大盛魁的財東又是大盛魁的掌櫃,字號的命運最讓他牽腸掛肚。
張友和和張國筌都被砍頭瞭,貼蔑兒拜興的駝幫叛離瞭,大盛魁烏裡雅蘇臺分莊被打死八十三個鋪夥,李泰辭職瞭,盛掌櫃逃跑瞭……打擊一個接一個降臨到歸化商界,降臨到大盛魁商號的頭上。商界的凋零使歸化這座商城陷入一片肅殺之中。
大盛魁城櫃大院內被緊張的氣氛籠罩。
總號小客廳古海召集總號諸位當傢掌櫃開會。會議就要開始瞭,卻是不見史靖仁史掌櫃的身影。左等右等不見史靖仁的出現,王福林著急瞭吩咐小張掌櫃:“你去——跑著到史傢巷去!看看史掌櫃是怎麼回事。就說我們在這裡等著他議事。”
歸化彈丸小城,其實大盛魁總號距離史傢巷也就是二裡地,大夥兒抽著煙喝著茶等著。不一會兒,就見小張掌櫃氣喘籲籲地返回來瞭。未等王福林詢問,小張掌櫃就報告說:“史掌櫃早晨就張羅到總號來……”
“牙長的距離要走多少時辰不成?”
“不是,是史掌櫃走出傢門又被兩個妾追出來拉回去瞭。”
“這些婦人真個是不懂事!這事也玩耍……”
“不是玩耍,”小張掌櫃說,“是史掌櫃大老婆瘋癲,兩個小的都爭著要做大呢!”
“荒唐!”
“哼!也不看什麼時候。”
“真正是危難臨頭,還顧得上大小老婆的事。眼看著大盛魁都要搖搖欲墜瞭……”
“傢事再大也是小事!號事才是正事。”
“國事才是正事!”
“有人就是不聽,非要破瞭規矩。結果呢,鬧成這般境地,簡直就是不可收拾!”
史傢的事在場的人都清楚,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瞭。史靖仁為瞭給老婆治病,四處求醫,訪遍瞭歸化、山西的名醫!求醫不見效,又求佛。不管走到哪裡,但凡是座廟,史靖仁都要燒香拜佛,求佛保佑!老婆的病卻是終不見好轉。
不僅是史掌櫃個人,大盛魁總號的掌櫃、夥計們也耗費瞭不少的精力。幫著找醫生看病。哪知道小妾們也趁機會在傢裡鬧騰起來,大老婆還沒死呢就都來爭正位,哭的鬧的耍潑的都要當第一夫人,鬧得是不可開交。史靖仁被傢務事弄得焦頭爛額,哪裡還有多少精力顧及總號的事務。他分管的交際部大多事務都由王福林代理瞭,好在王福林在城櫃多年,熟門熟路還不算太為難。但是人可是忙瞭,一個人管兩攤子事忙得更不可開交。於是不免就有些怨氣。遇上這種時候難免就有言語發泄。
“都以為娶老婆是好事情呢,”王福林笑道,“你看看史掌櫃這會兒的境遇,這就是榜樣!”
“既然如此我們就不再等他,咱們商量事兒吧。”古海說,“我在這裡預先申明!我們大盛魁的先人早就立下過規矩:大盛魁掌櫃夥計一律不準在歸化安傢,更不準在這裡娶小納妾!大盛魁這條規矩是鋼鐵打造出來的,是誰也不能破壞的!過去的事不提瞭,從今往後誰的身上要是再出現這類事情,一概開銷!決不姑息!
六
秋天裡發生瞭幾件事,其一是再次發現茶葉倒灌事件。這是非常戲劇化的事件:俄羅斯商人從中國的南方販運茶葉回到俄羅斯境內,卻又悄悄地把茶葉返銷到瞭漠南草原市場,這叫茶葉倒灌!說起茶貨倒灌並不稀罕,早在幾十年前就有過,隻不過現在這種現象發生得越來越多瞭。這種事情幾乎已經公開化瞭,大有不可阻擋之勢。
於是處理茶葉倒灌事件的難題就落到瞭關道臺的頭上。新任道臺接替林文欽剛剛到任沒有兩個月。為茶葉倒灌的事關道臺前往山西,督促山西巡撫上報朝廷。
關道臺從晉陽返回歸化城,告訴王福林,朝廷駐庫倫辦事大臣和歸化道對俄商倒灌茶貨事件都十分重視,關道臺派巡捕出陰山,到達百靈廟,稽查俄商茶貨,並采取瞭下面兩項措施。
其一,加強緝私活動,處罰不法俄商。例如,當下查收俄商倒灌茶葉三百擔!緝捕不法俄商至歸化,關道臺親自審訊。原來俄國茶葉走私商從俄境偷偷將購自漢口的十六車磚茶轉運進達爾罕倒賣,被達爾罕旗府巡丁緝獲。
俄商的茶葉走私活動已成為中俄貿易關系中一個十分尖銳的問題,從官吏到民間,要求制止俄商非法茶葉貿易的呼聲日益增高。在這種情況下,歸化道臺衙門也舉起瞭查驗俄商的旗號。結果查明倒灌茶葉的俄羅斯商人正是巴達瑪耶夫公司!
於是傳巴達瑪耶夫本人來到歸化道臺衙門。巴達瑪耶夫氣焰囂張,公堂之上竟然不下跪。一氣之下關道臺憤然下令,命衙役當堂責打巴達瑪耶夫二十刑杖!
關道臺自有自己的理論,他說:“以商務而論,東南鹽為巨擘,西北則茶為大宗;茶葉倒灌不但損害我華商的利益,同時也使政府的稅收大量流失,有損國傢之根本。”
關道臺根據條約規定要求達爾罕旗府將此項磚茶全數充公。如此嚴厲地懲罰不法俄國茶商這還是前所未有的。因此,這件事引起瞭很大震動。這是中國官方對從事非法茶葉貿易的俄商的第一次重大打擊。
大力整頓邊貿的行動取得瞭一定的成效。
其二,禁止發給俄商運茶回國執照。他管轄的道臺衙署停止向俄商發放這種執照,以進一步遏制俄商的茶葉走私活動。這一措施既符合國傢主權原則,也符合中俄有關條約規定,但對不法俄國茶商說來,無疑又是一次沉重的打擊。
關道臺說:“恐怕還得與朝廷言明利害,俄商倒灌茶貨,大量逃脫朝廷的稅收。長此以往,我朝稅源就會因此而枯竭。”並且表示,“對此事一定要一查到底!”
關道臺積極反俄,為制止茶葉倒灌的事多方奔走。這位新到任的道臺還明白,對於歸化的華商來說唯一的出路就是把生意做到俄羅斯去。所以關道臺也積極推動這件事情。關道臺給瞭歸化商人有力的支持。
從康熙時代的1692年到同治年的現在,整整一百七十年過去瞭!大清皇帝不允許中國商人到俄羅斯去做生意。雙邊的貿易條件不能夠對等,遊戲在現有的條件下難以繼續進行下去瞭。
這是一個看似平靜的黃昏,古海應邀走進瞭裕瑞將軍的宅第。
在將軍衙署院門外通報瞭姓名,古海隨衛兵進入內院。正是春花五月,滿院的桃樹桃花盛開,空氣中飄蕩著濃鬱的芬芳。古海站住瞭,他看見身著一身白色綢緞衣褲的裕瑞將軍正在樹下打太極拳,旁若無人。
侍衛悄聲提醒古海:“古掌櫃,請客廳等候。”
“不,我就在這裡看將軍打拳。”
說著古海選瞭甬道旁一個石凳坐下瞭。侍衛不知所措。古海指著侍衛手中的禮盒用眼睛示意他提到客廳去。
侍衛笑笑提著禮盒走瞭。
一直到一套太極全部結束,裕瑞才發現坐在石凳上的古海:“啊哈!啊古大掌櫃……”
古海起身迎上去:“給將軍請安!”
“不必拘禮,讓你久候瞭。”
“哪裡哪裡……”
古海發現裕瑞將軍很是興奮。
“跟我來!”將軍拉著古海的手一同走進客廳。還未等古海坐穩,將軍就說:“我請你來是要告訴你個好消息!”
說罷自己轉身走進內室。須臾,將軍從內室出來,手裡多瞭一樣東西。古海敏感地註意到那是一個綢佈包裹的小包,是軍中用的傳遞軍情的包。將軍打開綢佈包,是一張講究的宣紙,卷著,將軍對古海說:“你自己看吧!”
古海接過宣紙,問:“這是恭親王給您的密信?”
老將軍點點頭。
古海緊張瞭,把密信還給將軍:“小民不敢造次!”
“沒事的,我讓你看你就看吧!”
古海把折疊的信紙慢慢展開,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膛激烈地跳動起來,他的目光迅速在信紙上面掠過。信的內容讓他激動得直想喊,又覺不妥,看著裕瑞將軍,喃喃地說:“……多少年瞭!終於等到這一天瞭!”
裕瑞將軍以拳擊掌,兩眼放射出光亮,頗有興致地問道:“皇帝的禦批就要到瞭,赴俄貿易的事不知道你們做好準備沒有?”
古海:“準備早就做好瞭,我們準備瞭一百七十年瞭!”
“這就好!”裕瑞將軍說,“說起來你們商人做的事也和我帶兵打仗一樣,商戰就是軍戰!你們做好瞭去俄羅斯的準備那就太好瞭!待你們凱旋之時我要在宴美園設宴為你們慶功!”
古海返回歸化城櫃,把事情過程說與王福林和史靖仁,大傢盡都叫好,當夜即召開會議安排有關事宜。大盛魁就像上足瞭勁的發條開始為新的商務準備。
但是消息暫時封閉著,不要說是普通商人和市民,除瞭大盛魁主要掌櫃,在歸化就算是商界大亨也盡都被蒙在鼓裡。
市面一如往常。商界、駝運行、羊馬社……全都按照舊有的軌道運行。能夠稱為新聞被人們在各種場合議論的是,貼蔑兒拜興的駝戶掌櫃們在內訌。他們歸順瞭俄商伊萬,雖然收入比過去增加瞭許多,但許多人心裡很不舒服。一些年輕的駝戶把自己的隊伍拉出來投奔瞭古海,他們重新回到瞭大盛魁的旗下。
但是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當年八月適逢夏末秋初之時,一個驚人的消息傳進瞭古海的耳朵裡:自己的磕頭弟兄二鬥子居然答應伊萬,真的要帶領托博爾斯克的駝隊穿越毛爾古沁大峽谷!此時古海正在召河的“鴻記”商號,聞訊後古海向前來報信的大盛魁歸化總號的小張掌櫃問道:“此消息當真嗎?”
“千真萬確!”
“為什麼沒有史掌櫃的親筆信?”
“史掌櫃吩咐瞭,說是因為事情重大,要我一定親口向古掌櫃報告!”
為瞭這條消息古海連夜返回瞭歸化。
一見面史靖仁就問古海:“事情你都知道瞭?”
“知道……”古海說,“一年前我到貼蔑兒拜興的時候,二鬥子就親口對我說過。”
“那你為什麼還蒙著,不告訴我?”
“我以為二鬥子隻不過是圖個嘴舌上的痛快,他不會真的實行。”
“現在看來早不是說說而已的事瞭!”史靖仁一聽著急瞭,“那可是不行!要知道毛爾古沁每年給我大盛魁帶來的利潤少說也在四五十萬兩白銀!一旦別人也能穿越,這好處頃刻就會化為烏有。”
“這道理我當然明白!”
“不能讓伊萬和二鬥子得逞!”史靖仁說,“要想盡一切辦法阻止他們……不行就舍些銀兩給他。”
古海搖頭。
“現在恐怕不是銀兩能解決的問題瞭……”史靖仁說著話咬牙切齒瞭,“現在是到瞭要命的時候瞭!俗話說的好……無毒不丈夫!”
“史掌櫃什麼意思?”
“我是說該出手時就出手!”
古海俯在史靖仁耳邊悄聲說:“……秘密其實就是駝隊經過的時候不要弄出一點響動。”
“原來是這樣……這就是毛爾古沁的秘密?”史靖仁懷疑地問,“你不是說有神佛在保佑你嗎?”
“是……那隻不過是一個說法而已。不然大傢都去穿越瞭,還能有我什麼事?還能有咱大盛魁什麼事?”
“你倒是會裝神弄鬼……”史靖仁想瞭想說,“我知道該咋辦瞭。”
“怎麼辦?”
“無毒不丈夫。我的意思是……隻要是伊萬和二鬥子他們膽敢穿越毛爾古沁大峽谷,我們就讓他有來無回,粉身碎骨。”
史靖仁也俯在古海耳邊,咬牙切齒地說出瞭自己的主意。一番話聽得古海汗直冒,渾身打起瞭哆嗦!
七
日子快得嚇人!春耕秋收簡直就像是眨眼之間完成瞭。
忽一日杏兒發現自己從歸化返回鄉裡都快兩年瞭!這天早上杏兒在鏡子裡看到自己鬢角和額頭都有不少深深淺淺的皺紋,發笄間也間或暴露出一絲絲的白發。心裡一驚就產生瞭新的想法!傍晚杏兒敲響瞭張嬸的房門,一進門就說:“張嬸,我想到歸化城去。”
“你不是去過瞭嗎?”張嬸拿掃帚掃掃炕沿兒做個姿勢,“坐下說話。”
杏兒坐下瞭:“去過瞭我也還想去……”
張嬸觀察著杏兒的臉色:“是不是又和婆婆起沖突瞭?”
“沖突倒是沒有,”杏兒說,“我不能再這樣下去瞭,我得朝海子要一個說法。”
張嬸很奇怪地問:“你還要什麼說法?”
“我要屬於我自己的生活。”
“真是奇怪,”張嬸說,“難道說你現在生活不好嗎?”
杏兒搖著頭:“好是好,但是不是我自己的生活。我是在過著別人的日子。”
杏兒不聽從任何人的勸阻,毅然決然前往祁縣縣城。她走進瞭大盛魁的票號“大德川”的院子。時光在苒,短短幾年的工夫,“大德川”的主事班子全都換瞭人,全都換成瞭年輕人,大掌櫃姓劉年僅三十二歲,大先生姓張還不到三十歲。兩位年輕的主事人同時出面熱情地接待瞭杏兒。對於杏兒提出的請“大德川”代為雇請可靠的馬車前往歸化的請求,劉大掌櫃問:“您幾個人走啊?”
杏兒說:“隻我一個。”
劉大掌櫃說:“嗨!隻您一個人還不簡單啊。您還說什麼雇轎車的話,跟隨咱字號自己的駝隊走不就得瞭!一路上吃喝歇息都有人伺候。”
“是啊,這樣我們也放心。不然您一個女人坐著轎車跑長途我們得多擔心哪!”大先生也說,“再說瞭,節令都過瞭霜凍瞭,天氣越來越冷,坐馬車受冷凍,不如騎駱駝又舒服又暖和!……”
也沒等杏兒再說什麼,“大德川”的兩位掌櫃就把事情給定下瞭。劉掌櫃問:“不知道夫人甚時起身方便?”
“我想越快越好。”
“便當得很!”大先生說,“這陣子總有咱字號的駝隊路過祁縣。”
“是嗎?”
“咋不是!”劉大掌櫃壓低聲音說,“您是古大掌櫃的夫人,是自己人,不瞞您說咱字號正從湖北、湖南、安徽、福建大批往歸化調集茶貨呢!……”
大先生抑制著自己的興奮插言道:“茶葉大戰就要開始瞭!”
“什麼茶葉大戰?”
“是商業競爭。”
劉掌櫃解釋說:“就是買賣茶葉,生意上的競爭。”
“那怎麼說是戰爭?”
“商戰亦是軍戰!……你沒聽說過嗎?”
“沒有聽說過,我一個婦道人傢……”
“嗨!你們婦道人傢不懂……”
“是和俄羅斯商人競爭,咱大盛魁的駝隊準備要進入俄羅斯地界去做生意瞭!同樣是買賣茶葉,同樣是做生意,意義可是不同瞭。”
“成敗在此一舉!咱大盛魁自己的駝隊和咱字號雇請的駝隊首尾相銜,駝鈴聲日夜不得停歇。趕趁著往歸化張傢口運茶貨呢!”
“啊……是這樣。”
杏兒一臉茫然,聽著劉大掌櫃說:“夫人您也不用管什麼茶葉大戰不茶葉大戰啦,您就在傢做預備吧,一有消息我們就打發夥計去小南順接您!”
杏兒高高興興離開“大德川”,剛走出城門沒有幾裡地就聽見身後轟轟隆隆一陣響,是一輛馬拉轎車趕上來瞭。轎車還沒停穩從車上跳下一個人,杏兒一看正是“大德川”劉大掌櫃。劉大掌櫃說:“夫人您的時運真好,您前腳走出‘大德川’,後腳就有駝隊夥計來報信兒——咱字號的一支駝隊明天就到祁縣!是從漢口過來的!”
杏兒喜出望外:“那真是太好瞭!”
“到時候駝隊不進縣城駐紮,就打咱縣城東邊穿過去。這麼著,現在我就打發李夥計趕著轎車送您回去,您做準備,趕明兒轎車再去接您。”
杏兒與駝隊會合是在凌晨四更。一切都如“大德川”的劉大掌櫃所言,她被安置在一峰身材高大的駱駝身上,在兩隻柔軟、溫暖的駝峰中間,一路前後搖晃著向她心中的歸化城去瞭。
這已經是她第四次前往歸化城瞭,從晉中到歸化的道路對她來說已經是非常熟悉的瞭。天亮以後杏兒發現從祁縣通往歸化的道路上行走著很多駱駝!有南去的也有北往的;還有許多負載的馬車、騾子車、小推車……絡繹不絕。很是熱鬧。駝隊休息的時候杏兒聽駝夫們議論,又說到什麼茶葉大戰的事情!知道是歸化的商人在和俄羅斯商人競爭呢。歸化的商號從南方各地產茶區調集茶葉,單單是大盛魁一傢就從湖北調往歸化十幾萬擔茶葉!俄羅斯商號也從武漢調集茶葉,俄國商人的茶葉加工廠開設在武漢。這一行杏兒也算是開瞭眼長瞭不少見識。
漫長的旅途杏兒不隻一次地從隨行的駝夫、領房人嘴裡聽到自己的丈夫的名字,那些駝夫、那些小商人和駝隊的領房人差不多全都知道古海的故事。當同行者知道她就是古海的媳婦時大傢都很驚訝,對她是格外的熱情和客氣。她真切地感覺到丈夫的存在,似乎海子就生活在她的身邊。但是奇怪的是在她的心裡,對待丈夫的感覺卻是相反,感到海子距離自己很遠很遠。變得陌生,甚至覺得丈夫在商場呼風喚雨都與自己無關。這種感覺讓杏兒分外地矛盾,也不知道是該為此自豪呢,還是為此而悲哀。
半個月後駝隊進入歸化。
出乎杏兒意料的是,她走進歸化的頭一天就見到瞭自己的丈夫古海。在大盛魁的茶葉倉庫夫妻倆意外地相遇瞭,妻子的出現讓古海很是吃驚!是個黑天,昏暗的光線下,駝夫在隨隊掌櫃的督促下讓駱駝臥倒匆匆忙忙地拆卸貨馱子。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來,他的跟班手裡挑著一個燈籠,罩上赫然一個隸書大字“魁”!
負責押運茶貨的掌櫃和領房人就在杏兒的身旁,他們的對話杏兒聽得清清楚楚:“是‘白頭掌櫃’來瞭。”
“你怎麼知道?”
“你沒看見嗎?黑暗中的白發在閃光呢。”
“果不其然。”
說著話,“白頭掌櫃”就到跟前瞭:“是許掌櫃嗎?”昏暗中來人問道,“辛苦瞭!……一路沒出什麼差錯吧?”
“托古大掌櫃的福,駝隊一路順利。”
“好!茶貨很新鮮,遠遠地我就聞到茶葉的香味瞭。”
“古大掌櫃真是好鼻子!”許掌櫃湊近古海意味深長地說,“有您好消息呢!”
“什麼好消息?”
“是喜事!”
“有喜事好哇!……”
許掌櫃閃開身子,杏兒出現在古海的面前!馬燈的光亮照著,古海愣怔地半張著嘴,眼睛驚愕地大睜著。
讓人感覺奇怪的對話開始瞭:“你是……誰?”
“我是你老婆……”
昏暗中古海往杏兒跟前湊湊:“你是我老婆?……”
“是,我是……杏兒。”
古海還是不相信,他伸手從靖安手裡接過燈籠,把燈籠挑高一點照著杏兒的臉。“真的是你嗎?……杏兒!”
“還能是誰……”
“好……你來瞭?”當著眾人的面古海隻是簡單地問候著杏兒,他把手裡的燈籠重新交給瞭靖安。
久別重逢的夫妻在特別的場合見面,激動人心的場面沒有出現。在確認瞭來到自己面前的確實是自己的妻子以後,古海安頓靖安把杏兒送走瞭。一輛漂亮的馬拉轎車把杏兒直接送到瞭大南街豐順旅店。既不是大盛魁城櫃小院,也不是史財東的私宅。這種安排既出乎杏兒的預料,也算是在情理之中吧。杏兒完全能夠接受,他曾經在大盛魁城櫃住過,也曾在史靖仁的私宅住過,她都感覺別扭。她也能體察到丈夫的心情,她一個婦道人傢還感覺別扭的話那麼古海就更是別扭極瞭!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老爺們,一個有名有姓的商界巨子,怎麼會心甘情願地寄人籬下哪?!
杏兒到達豐順旅店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五更天瞭,一路勞頓的她簡單地洗瞭洗之後就睡瞭。一夜無話。一覺醒來,已是天光大亮。睡的時候什麼樣醒來還是什麼樣,房間裡沒有丈夫的半點痕跡。杏兒猜測丈夫一定連夜裡安排駝隊卸貨,同時把剛卸下來的茶葉即刻給早就預備好的駝隊裝上。這種安排還是在路上的時候杏兒就聽駝隊上的人說瞭,有個說法叫做“駝歇貨不歇”。為的是趕時間。
人是見著瞭,卻根本不能像別人傢的夫妻在一起廝守。做瞭大盛魁大掌櫃的丈夫比過去愈加忙碌瞭,把她安頓好之後當天晚上就隨著運茶的駝隊出發瞭。夫妻倆隻是單獨在外面吃瞭一頓飯。眼看著兩年沒見面的丈夫又要離開,杏兒著急瞭,她問:“你就不能在傢待上幾天,哪怕是一天!”
“號事當緊!”
“同是掌櫃為什麼人傢史靖仁能和妻兒團聚,你就不能?!”
“我能和史掌櫃比嗎?”古海說,“人傢是史傢的大財東!我是什麼?一個被字號開銷瞭九年剛剛才復號沒幾年的掌櫃。”
“可是……我,遠天遠地地來瞭,你讓我怎麼辦?就一個人住在這旅店裡啊?”
“你不要住店。”
“怎麼?難道還讓我去住大盛魁的城櫃啊?還是住在人傢史大財東的傢?”
“都不用,”古海點著瞭煙袋抽著煙,一團一團煙霧把他的臉遮住瞭,使杏兒無法看到丈夫此刻的表情。他隻聽得見煙霧後面的丈夫在說,“你回傢鄉去吧,過兩天我給你安排駝隊……”
“我不回!……我就不回老傢去,我就要在歸化這兒住下來!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我要過人的生活……”
杏兒突然間發怒瞭,她說出的話幹脆就是咆哮瞭,聲音大得把房梁上的塵土都震瞭下來。杏兒的舉動把做掌櫃的丈夫大大地嚇瞭一跳。古海萬分詫異,他愣怔瞭好一會兒茫然地問:“你是怎麼瞭……”
“我怎麼瞭?我受夠瞭!這輩子……嗚嗚……我再也不想忍受下去瞭……我要像人一樣地活著……”
杏兒的發泄就像是突忽而至的暴風驟雨,傾瀉而下。
夫妻大吵瞭一架,這是杏兒自嫁到古傢頭一次發火,大概也是最後一次發火。爭吵的結果是古海離開瞭房間,他走瞭。他竟然都沒有和遠道而來的妻子在一起住一夜,說說久別的思念。這給杏兒的感覺比沒有見到丈夫還要糟糕!
杏兒一個人住在豐順旅店裡,盡管吃喝穿用樣樣方便,但是巨大的孤獨壓迫著她,使她覺得日子很難熬。百無聊賴。當這種無名的痛苦無法承受的時候,杏兒就獨自沖著看不見的丈夫大罵:“海子!你根本就不是人!你是木頭!你是畜生!!……”
杏兒決定再去找姑父,是啊,在歸化她還能去找誰呢?姑父姚禎義差不多就是她唯一的親人。哪知道來到義和鞋店杏兒舉步不前瞭,她不敢踏進店門瞭,姑父的店鋪已經變成瞭瑞士人的鐘表店。鐘表店的師傅是一個白眉毛的中國人,他問清楚瞭杏兒的身份之後,給她講述瞭姚禎義的不幸故事。
……還是在去年盛夏的時候,這件事在歸化城引起不小的轟動。俄國商人米德爾揚夫是西西伯利亞貿易公司的經理,西西伯利亞貿易公司是大盛魁的老相與,主要經營的是長筒靴。而姚禎義的義和鞋店生產的長筒靴歷來就是貼著大盛魁的商標出口的。麻煩事找來瞭……米德爾揚夫發現從中國歸化城進口的長筒皮靴的靴底使用瞭假牛皮!米德爾揚夫帶著假貨親自來到歸化城。
於是假鞋事發,一場軒然大波由此而引發。
大盛魁歸化城櫃小客廳。大掌櫃古海陪著俄商米德爾揚夫。桌子上擺著兩雙嶄新的長筒皮靴。俄商米德爾揚夫不是以西西伯利亞貿易公司經理的身份出面的,而是以更加嚴肅的身份,是以西西伯利亞對華貿易商人聯合委員會的名義,就更加重瞭事情的嚴重性。
這嚴重背景姚禎義還一點不知道呢。他聽說大盛魁召見自己,還以為是什麼喜事呢。心想多少時日瞭,盼著古海自己的親外甥能以大盛魁大掌櫃的身份在大盛魁總號召見自己,哪怕隻一次,他就心滿意足瞭,現在機會終於來瞭。
大盛魁小客廳,姚禎義走進來的時候本能地就感到空氣緊張,再一看俄商米德爾揚夫滿臉怨氣,而自己的外甥古海則是一臉尷尬。
“古大掌櫃召見……我,是什麼事?”
“你自己看吧!”古海目光一甩,指著旁邊桌子上的一對長筒的馬靴。姚禎義的目光剛一觸到馬靴,心裡立刻就涼瞭半截。隻聽古海說,“姚掌櫃,你長本事瞭,知道用假貨來糊弄洋人瞭!”
“我……不是。”
“還用我拿刀把靴子給你劈開看嗎?”
姚禎義看看古海,古海臉色嚴峻,再看俄商米德爾揚夫,洋人則是繃著臉不說話。他知道自己把事情做壞瞭,連忙道歉:“這事實在是抱歉!……”
“抱歉有什麼用?歸化商人的信譽何在?我大盛魁的信譽何在?”古海說,“義和鞋店的貨是貼著我大盛魁的標簽上市的!難道你忘瞭嗎?”
姚禎義無言以對。
古海說:“今兒個我當著米德爾揚夫的面把話說清楚,從今往後我大盛魁與你的義和鞋店毫無瓜葛,永不相與!姚掌櫃,你走吧……”
古海當眾代表大盛魁宣佈與姚禎義的義和鞋店斷交,說罷命靖安把姚禎義請出瞭客廳。
一連數日,在大盛魁城櫃大門口,姚禎義求見古大掌櫃。
小夥計說:“姚掌櫃,你就別再等瞭。回去吧,該幹甚幹甚去吧。”
“什麼意思?”
“古大掌櫃說瞭——他永不見你!”
“他!……我就不信,姓古的居然真的六親不認瞭?”
看門的小夥計板著臉不說話。
一連八個月姚禎義的義和鞋店沒有一筆生意,也沒有相與上門來。他已經把傑娃和徒弟們全都放走瞭,讓他們自謀生路去瞭。
姚掌櫃他走進放置成品鞋的庫房,搬瞭一簍子做好的鞋往外邊走。搬出屋的鞋全都堆在大街上,鞋越堆越高。
姚掌櫃從廚房拿起一罐子素油,來到街上。
騰的一聲,火苗一下躥起來。噼噼啪啪的響聲伴著濃煙烈火燃燒起來。風來助威,把半條街全都映紅瞭。
半夜,一場大雨忽然而至,瓢潑大雨不喘氣地從凌晨一直下到天明。歸化城平地起水,街道變成瞭河床。大雨不僅將姚禎義門前的大火澆滅瞭,雨水把焚燒的鞋靴全都刮走瞭,刮瞭個一幹二凈,一點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一場假貨事件把姚掌櫃的生意和傢產毀瞭個一幹二凈!據說他本人到駝道上闖蕩去瞭。而他的傢人一妻兩妾和六個孩子也不知所蹤瞭。
杏兒吃驚地聽完瞭姑父的悲慘故事。
這天上午一個人適時地出現在瞭杏兒的面前,他是大盛魁歸化城櫃的一位年輕的小掌櫃,姓張。小張掌櫃對杏兒說:“古大掌櫃臨走前給我安頓瞭,說是您什麼時候返回祁縣,告知我我好預先做好安排。”
“現在我還不想走。”
幾天之後小張掌櫃又來瞭,對杏兒說瞭與前次同樣的話。
杏兒答復:“我還沒想好呢。”
小張掌櫃面露難色,忸怩地說道:“夫人,您不要為難我……”
杏兒奇怪地問:“我自己的事怎麼就為難你瞭呢?”
“是這麼回事,夫人大概還不知道吧?”小張掌櫃說,“大盛魁號規有約,無論掌櫃夥計一律不準在歸化攜帶傢眷。”
“此項號規不是作廢瞭嗎?史掌櫃在歸化就安瞭傢,不但安傢他還生瞭一大堆孩子。”
“史掌櫃……那是特例。現在是古大掌櫃主事,重申瞭號規。”
“這麼說古掌櫃讓你送我返鄉是在按照新的號規行事瞭?”
“正是。”小張掌櫃說,“說是新號規,其實也是老號規。是古大掌櫃恢復瞭舊有的老號規。”
“那我就明白瞭……”
當小張掌櫃第三次出現在杏兒面前的時候,未等張掌櫃開口杏兒就說瞭:“我下決心瞭,就在歸化留下來!”
“怎麼?”小張掌櫃驚愕地問,“夫人您決定不回傢鄉瞭?”
“是的。”
“那怎麼可以啊?”小張掌櫃說,“古掌櫃臨走時候可是安頓我的,要我一定把您安全送回晉中傢鄉!現在您這一句話就不走瞭,可是為難煞我小張瞭!”
“我自有安排,往後就不用小張掌櫃操心瞭。”
“可我……還是沒法向古大掌櫃交代啊!”
“你誰都不用交代!”杏兒說,“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給自己交代就可以瞭。”
“這話怎麼講?”
“以後你自然會明白。”
談話不瞭瞭之。
歸化城還發生瞭杏兒料想不到的變化,史靖仁傢的情況也很不妙,史路氏徹底地瘋癲瞭!初時聽到史路氏瘋癲的傳聞杏兒還不大相信,後來當她在大街上親眼目睹史路氏赤裸著身體奔跑的模樣,就不能不信瞭。
偌大一座商城,街市喧囂,曾經是杏兒無限向往的地方。但是現在杏兒的感覺裡這座城市卻是越來越陌生。沒有親戚,沒有朋友,更沒有說體己話的人。
一旦走進瞭歸化城,杏兒覺得在傢的日子就比以往更加難熬。冬天在怒吼的狂風中度過,狂風和大雪把歸化城緊緊包裹,杏兒就蜷縮在屋子裡苦挨著時日,十天半月不敢出門,別提心裡有多憋屈瞭。
熬著挨著,春天終於到瞭。
這天杏兒走進瞭姑子廟。姑子廟是一座著名的尼姑庵,坐落在歸化城東四裡,綏遠城西北方向一裡許,屬於兩城所共有。附近有座村落因姑子廟的關系被人們稱做是姑子拜興。
與廟連接在一起的土地延伸出去,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綠油油地在土默特平原上鋪展著。清新的空氣沁潤著她的頭腦和心臟,爽利的風撫慰著她的面頰。杏兒感到自己的心情是從來沒有過的寬展和舒暢,她伸展雙臂喊道:“春天終於到瞭!……”
杏兒的吶喊在空曠的田野上空回蕩,聲音顫動著飄出去很遠很遠。這是一個全新的杏兒,是一個不同以往的杏兒!她心境安帖,頭腦清爽,在這個杏兒的心裡丈夫古海變得虛無縹緲,越來越不真實,面目也分辨不清瞭。當然杏兒對他再也沒有什麼感覺,對他的地位、對他的金錢全都沒有瞭感覺。
姑子廟周圍的莊稼並不屬於姑子廟,而是屬於名叫姑子拜興的小村莊。這裡可以看到有農民在田地裡勞作,他們五顏六色的衣服在綠色麥田裡顯得生機勃勃。世俗與佛界竟然如此和諧,杏兒感到無比親切,似乎嗅到瞭傢鄉麥田的味道。她對自己說:這裡該是我的傢瞭……
杏兒的行為引起廟方的註意,一個中年尼姑跟上瞭她。在杏兒轉到姑子廟內的小廚房的時候,那個尼姑終於發話瞭:“施主,您有什麼事嗎?”
“我……”
“你有心事!”尼姑笑道,“你騙不瞭我,施主,沒有你這樣仔細看的。難道說你有出傢的心思?”
“我想打擾一下……”
“這事可是玩笑不得!”尼姑笑著說,“你可得和傢裡人商量好瞭再作打算。”
“我知道。”
“我看你有心事。這樣吧,我帶你去見見我們住持。”
“住持?”
“對,是悟馨師父。”
“好吧。”
住持悟馨無論是形象還是神態,給杏兒感覺都是非常熟悉的樣子。悟馨師傅語調平和地問杏兒:“你為什麼對世俗產生厭倦瞭呢?”
“活得沒有瞭奔頭。”
“為什麼呢?”
“說來話長,”杏兒說,“我的丈夫是買賣人,後來被字號開銷,十年前便音信全無……我一個人枯守空房。後來我和別人生瞭一個孩子,被婆婆弄死瞭……”
“哦,敢問你傢掌櫃住的哪傢字號?”
“大盛魁。”
悟馨點點頭,俄頃說道:“一切隨緣吧。”
杏兒與姑子廟住持悟馨的談話非常投機,她們彼此都頗有好感。尤其重要的是,杏兒喜歡這個地方,她喜歡這裡的清凈、恬淡。
杏兒一個人在古海租來的院子裡整整住瞭五個月,她再也耐不住瞭,終於做出瞭自己人生道路上的最後抉擇。
下午的時候杏兒上瞭一趟街,在繁華的都市裡差不多逛瞭有十幾傢商鋪,買瞭一大堆佈料鞋襪。回到臨時住的傢裡,杏兒把包袱放在炕上,一個人呆呆地坐瞭許久。腦子裡是一片安靜,空洞洞的。眼前出現的景物都顯得平和安詳。她走到掛著一面小鏡子的墻根前,把自己已經顯老的臉照瞭半天。那臉上仍然存在著許多熱情,透著誘人的風韻,但是生活的磨難和心靈的創傷使她的臉蛋兒上塗上瞭一層憔悴的色彩,兩隻眼睛下面的淚囊腫脹著,眼皮也顯得有點發黃,黑色的頭發裡出現瞭稀稀落落的銀絲。總的看上去,眼睛裡已經沒有光彩瞭,在她的臉上總是有一層霧一般的悲哀和疲倦籠罩著。
杏兒在鏡子前站瞭很久,後來她就撲到炕上哭起來。她緊緊咬著俄國毯子的一角,把從咽喉裡沖出來的哭叫聲重新吞咽回肚子裡。她那攜帶著自己體溫的淚水把一片毯子濕透瞭。這種哭泣與大量眼淚的流淌讓她感到輕松。杏兒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想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這樣痛痛快快地哭過瞭。
早晨,杏兒從炕上爬起來,覺得心情非常地平靜和輕松。她打瞭水,仔細地洗瞭洗臉。然後拿起一把牛角梳子一下一下梳頭,就像是二十多年前她出嫁的時候即將要上轎瞭,慢慢地穿起瞭衣服,她把舊的衣服打在一個小包袱裡,換上瞭一身淺灰色的褲褂,用一塊同樣的紗佈頭巾把自己的頭包起來。這一回她隻是對著鏡子簡單地照瞭照就走出瞭屋門。當她站在院子裡反回身來把屋門鎖上的時候,聽見自己的心咯噔響瞭一下。
杏兒獨自在街上走著,她的雙腿很快就把她帶到瞭北城門的外邊。杏兒沿著歸化通往綏遠的大道走起來。野生的大雁在路邊的水塘裡驚慌地鳴叫,蒼白的太陽正留戀地掛在柳樹林的梢頭。在一個水塘邊杏兒停住瞭腳步,她看見陽光在水面上鋪出瞭一條道路,那道路像一條灰色的帶子一直通向遠方。她很想踏上那條微微顫動的道路,但她還是知道那條道路不是為自己預備的。她終於離開瞭,走上瞭屬於自己的道路。
有一列駱駝安靜地移動著,排著整齊的隊列經過她的身邊,直奔歸化城的方向。跟在駝列後邊的一隻黑色皮毛的護衛狗在經過杏兒身邊的時候停下來瞭,狗用黑色的鼻子在杏兒腳跟前的土地上嗅瞭嗅,然後顛兒顛兒地跑起來,追趕駝列去瞭。
黃昏降臨之前,杏兒走進瞭坐落在歸化城東北方向的那座廟宇,即當地人稱作的姑子拜興。
八
大盛魁歸化總號這邊可謂百事蝟集!自打俄羅斯和英國商人直接在漢口開設茶葉加工廠以來,歸化茶商的貨源就一日日地顯出緊張。激烈的市場爭奪導致茶葉原料漲價,成本提高。業內的人都知道,販運茶貨需要三付本錢,即收購原料、儲存和運輸。資金周轉緩慢給茶商帶來壓力。激烈的競爭導致為數不少的中小商戶資金斷鏈,紛紛選擇退出競爭。為保住貨源保住利源,保持住固有的貨源優勢,大盛魁極盡努力。包括給茶農發放補貼、提高茶葉原料的收購價格、預付茶葉貨款,等等。同時為保證磚茶質量,投入大量資金改造舊有的茶葉加工設備。派出古海小分隊冒著極大的風險從俄羅斯偷運先進的蒸汽壓茶機,先大掌櫃王廷相忽然離世,使這一環節遭受到很大損失。盛掌櫃接替王廷相大掌櫃一職以後,由於對茶葉采買加工一節不甚熟悉,適逢時局動蕩,大盛魁又遭遇烏裡雅蘇臺事件的沉重打擊,無暇顧及之下大盛魁在茶葉采買和加工方面被削弱瞭。
賈晉陽肩上的擔子是越來越重瞭,深感力不從心,每每向總號求援。結果是為瞭茶葉貨源和加工事宜王福林每年有大半年要在歸化至羊婁洞之間奔波。由於盛掌櫃身體虛弱,避免不好的消息給盛掌櫃增加壓力,其中的諸多難處王福林都沒有如實向盛掌櫃匯報,隻能是他一個人擔著。現在盛掌櫃離去瞭,總號這邊古海接替瞭帥印。按照預先商量好的計劃,賈晉陽坐鎮茶葉重鎮漢口,督察自己的茶葉加工廠,組織茶貨。王福林除瞭管好大小賬房,大掌櫃遺留的空缺他要兼顧。史靖仁仍然關顧他的交際部事物,抽暇幫助古海處理屬於大掌櫃的事務。古海依舊是把主要精力集中在瞭掌管駝運駝道事務。各司其職,盡管時局艱難,倒也不失大商號之風度。
對於大盛魁來說茶源、茶葉加工、駝運,都是字號生意非常重要的環節。尤其是駝運和駝道更是被看做是大盛魁的生命線,這是人所共知的。外面的人不知道,還是在王廷相的時代,大盛魁的駝隊就已經在俄羅斯商人康達科夫的幫助下秘密地進入過俄羅斯。後來人們把開辟烏蘭木圖通道認定是王廷相最重要的功績。
大掌櫃盛禎在位,關於駝道駝運方面的事情古海聽盛大掌櫃的安排,他不敢肆意覲越。現在盛掌櫃不在瞭,古海不僅要為駝運和駝道方面的事負責任,而且要為大盛魁的整體利益負責瞭!他第一個想到的辦法就是再次打通烏蘭木圖。
依古海的想法,不管朝廷準允不準允,詔書下達不下達,大盛魁的駝隊都要通過烏蘭木圖進入俄羅斯!
讓古海感到欣慰的是,在這一點上史靖仁與他不謀而合。
大盛魁的駝隊在行動……大盛魁的駝隊有大舉動!這消息每天都在歸化城的各個牲畜市場,在散佈在城市各個角落的茶館飯莊悄悄流傳著,被那些消息靈通的牙紀們、茶館掌櫃們議論著傳播著。
“聽說皇上就要下聖旨瞭……就要允許中國商人進入俄羅斯做生意瞭。”
“不是聖旨,是詔書。”
“什麼皇帝,如今的朝廷是慈禧太後說瞭算!”
“詔書不到大盛魁的駝隊也年年在行動,不足為奇。”
“今年與往年不一樣,現在是‘白頭掌櫃’在執掌駝道呢!”
“‘白頭掌櫃’?你說的是哪一個呀?”
“嗨!你還不知道呀?‘白頭掌櫃’就是古海古掌櫃麼!”
“那當然知道!‘白頭掌櫃’這人可是不平凡。”
“被打翻在地又卷土重來,不是凡人。知道嗎?‘白頭掌櫃’早就打通瞭烏蘭木圖山谷。”
“你是說走私啊?”
“噓!……小聲點兒。難道你不知道嗎?‘白頭掌櫃’如今已經做瞭大盛魁的大掌櫃啦!”
“哇呀!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啊!”
“大盛魁的大掌櫃掌管著半個歸化城哩。”
……
一種神秘的氣氛籠罩著歸化城的大盛魁城櫃大院。來來往往的人在經過大盛魁院子的時候都免不瞭朝裡面多看幾眼。也有鬼鬼祟祟的人在大院的門前徘徊和逗留。
九
這天上午察罕拜興的馱頭鄭萬萬從大觀園茶館走出來,初秋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射著,老駝夫金黃色的狐皮坎肩反射著太陽的光芒顯得分外耀眼。鄭萬萬嘴裡哼著小調,穿過歸化城的小東街徑直走上瞭大北街。不到一袋煙的工夫踏進瞭托博爾斯克公司的大門。一進門鄭萬萬就興致勃勃地說:“伊萬掌櫃!有消息……”
伊萬鼻梁上架著一副鑲著金絲邊兒的眼鏡正趴在賬簿上查找著什麼。聽見鄭萬萬的聲音他把眼鏡拿在手上,打量著鄭萬萬,問:“是好消息吧?”
“當然是好消息,是重要消息。”
“我能看得出來,從你的表情上就能看出來。”
鄭萬萬在伊萬對面坐下隔著桌子和伊萬說話,他身體前傾著,腦袋離伊萬很近瞭:“方才我在大觀園喝燒賣,與大盛魁北沙梁狗圈的穆掌櫃搭上瞭話。穆掌櫃說他正在給自己字號的駝隊預備護衛狗呢……”
“我知道大盛魁的狗圈,那裡養著上千條狗呢。”
“都是經過訓練的護衛狗,大盛魁的狗三十條一小群,三個小群算一個大群,有一個掌櫃負責管理和訓練。”
“我知道,你說過的,他們的駝隊是以‘房子’為計算單位,這一回是幾頂駱駝‘房子’呢?走哪一條駝道呢?什麼時候起程?”
“這次的消息不一般……”
“是穆掌櫃親口說出來的嗎?”
“嗨!這話說得你伊萬掌櫃外行瞭!”鄭萬萬得意地說,“我還用得著聽他說出來嗎?再說瞭人傢會輕易地把這麼重要的商業機密告訴我嗎?!”
“那怎麼辦?”
“我拿話套他呀!我一問他預備給駝隊配多少隻狗就什麼都明白瞭!”
伊萬伸出大拇指在鄭萬萬眼前晃瞭晃。
鄭萬萬把自己的腦袋再向伊萬跟前湊湊,壓低聲音說:“……是八頂大房子!”
伊萬思忖著自言自語說著,掰著手指頭計算著:“八頂大‘房子’……每頂‘房子’是十八個駝夫,每個駝夫牽十八峰駱駝,每峰駱駝馱載三百六十斤茶葉。就是說大盛魁這支駝隊運量是……九十九萬八千六百……將近一百萬斤哪!古海他真是好大的氣魄啊!”
“伊掌櫃你這麼快就算出來啦?”
“這算什麼,我是做什麼的?我是個商人,算賬數錢是我們的基本功。”
鄭萬萬也感慨說:“哎呀,市面上早就流傳大盛魁要垮瞭要垮瞭,總不見動靜……”
“早著呢,一下子能夠組織這樣龐大的駝隊,大盛魁距離垮臺還早著呢!”
“我知道大盛魁每年派出的駝隊不僅是這麼一支!”
“說的是,我們托博爾斯克公司與大盛魁的競爭之路還遠著呢。”
當下伊萬拉開抽屜,從一個狼皮小包內取出幾塊碎銀子,遞給鄭萬萬:“拿去,喝酒去吧!”
“謝瞭!”鄭萬萬接瞭碎銀子,多嘴道,“伊掌櫃!茶葉大戰什麼時候開始啊?”
“什麼茶葉大戰?”
“就是我們歸化商人和你們俄羅斯商人之間的茶葉大戰啊!”
“什麼你們我們的……”伊萬很不高興地反問鄭萬萬,“你到底是屬於那一夥的?”
“我屬於伊萬掌櫃一夥的啊!”
“那你還說什麼我們歸化商人和你們俄羅斯商人的話?”
“哦,我是說走瞭嘴。”
伊萬輕蔑地眨動著藍色的眼睛問鄭萬萬:“茶葉大戰……這個事你也懂?”
“這有什麼深奧!歸化城到處都有人在議論呢。”
“我告訴你,我們俄羅斯商人和中國商人之間的競爭屬於商業競爭,是市場上面的競爭,不是戰爭。”
“什麼競爭戰爭,還不一樣!就是你死我活。”
“我說過瞭是商業競爭,不是戰爭!”
“還不一樣!”鄭萬萬說,“就按您說的是商業競爭,要是在這場競爭中,中國人的商號失敗瞭,倒塌瞭,那掌櫃的下場會好嗎?”
“當然好不瞭!”
“我告訴您吧,要是歸化某傢商號倒塌瞭,當傢的掌櫃出路不外以下幾種:出傢當喇嘛,或是投河自盡!……這還不是戰爭嗎?”
“哦……這麼說也是有道理的。”
一整天伊萬情緒都很好,安排駝隊調集貨源,收集來自各個方面的信息。托博爾斯克公司的駝隊也走烏蘭木圖,就是說伊萬的駝隊將要和大盛魁的駝隊比肩而行。正像伊萬說的即將出現的場景更像是一場比賽,而不是戰爭。
但是好情緒延續到黃昏就被一個新的壞消息給破壞瞭。壞消息仍然是由鄭萬萬報告給伊萬的,鄭萬萬在成功策動貼蔑兒拜興的養駝戶投奔伊萬的公司以後,伊萬就提拔他做瞭托博爾斯克公司駝運部部長,負責掌管全公司駝運方面的事務。這位部長在到貼蔑兒拜興安排工作的時候,發現駝村發生瞭重要的變化,以段七哥為首的一幫小字輩的駝夫從宇文秀英的麾下分裂出去瞭!他們都去投奔瞭古海,投奔瞭大盛魁!
這件事情要擱在平時倒也不算什麼太瞭不起的事,但是現在是茶葉大戰開戰在即,於是就顯得非同小可。鄭萬萬在宇文馱頭的傢裡一聽到這消息立刻就出瞭一身冷汗!鄭萬萬掌管下的托博爾斯克公司的駝運隊伍中,貼蔑兒拜興的駝隊是絕對的主力,這支隊伍不但運力強大,也是最能夠保證時間保證安全的駝隊。可以說貼蔑兒拜興駝隊是鄭萬萬手中的一張王牌,是他引以為自豪的本錢。這一次為托博爾斯克公司運輸的茶貨又不是傳統的黑磚茶,而是價值很高的湖南黑磚茶,是俄羅斯商人準備轉手銷往歐洲城市的上等貨色,價值非常高。當下鄭萬萬就板下瞭臉說:“不行!宇文馱頭,你們這裡出瞭這麼大的變故,你得給我一個說法!”
領房人二鬥子和刁三萬、胡德全、段七十二、呼德爾楚魯、蹇老大、蹇老二等一幫老駝夫也在場,他們或蹲或站,抽著煙袋,一個個悶著腦袋,神情和宇文秀英一樣都很沮喪。未等宇文秀英開口,二鬥子說:“這事也不能全怪宇文馱頭……”
“那我去怪誰?”鄭萬萬氣急敗壞地說,“難道說我怪你領房人嗎?”
“怪我也沒用,你不知道,古海在貼蔑兒拜興的時候,七哥一天到晚追隨在他的左右,跟屁蟲似的!七哥崇拜古海……”
“崇拜能頂飯吃嗎?”鄭萬萬說,“你說古海答應給他們多少銀子?我可以給他們再往上加,這個我不用請示伊萬掌櫃,我當場就敢做主!”
宇文秀英無奈地說:“不單單是運費的事情。”
“那是為什麼?”
“他們心氣不順。”二鬥子說,“他們不願意給俄國人幹事兒。”
“俄國人怎麼瞭?人傢給你加倍的運費!那是白花花的銀子,銀盧佈!”
二鬥子說:“說起來人傢俄國掌櫃也真是夠厚道的啦!給咱們的運費比大盛魁高出都快一倍瞭。”
“是啊!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就不信……”鄭萬萬著急得直跺腳,“眼看著駝隊又該起程瞭,節骨眼上你們貼蔑兒拜興的駝隊卻出現問題,宇文馱頭,你得給我一個說法!”
“我的說法就是沒辦法。”宇文秀英說,“不行我把托博爾斯克公司的定金退回去吧。”
“你的人你管束不瞭?”鄭萬萬說,“你這馱頭咋當的?”
宇文秀英不說話。
鄭萬萬著急啊,又說:“你說的那個七哥是個什麼人?我見識見識!”
二鬥子把目光一甩,說:“那不是段七十二麼,你問他吧,七哥就是他的兒子。”
段七十二頭也不抬,把煙袋一揮,說:“我那兒子我見識夠瞭,鄭馱頭你親自去見識吧,我傢就在村子東頭。”
鄭萬萬腳步咚咚地走出瞭宇文秀英傢的院子。
說起這位段七哥,鄭萬萬還真不認識。這位段傢的後生在古海走進駝村的時候還是一個七八歲的半大小子,如今十幾年過去業已長成身高六尺的雄偉大漢。七哥從小就崇拜古海,隻要是古海在村子裡的時候,七哥就像尾巴似的跟隨其左右。七哥管海九年叫九叔。在貼蔑兒拜興管海九年叫九叔的有一幫人哪,都是和七哥一般大的半大小子,有刁三萬傢的老大現在大號叫刁大虎和他的弟弟刁二虎以及蹇傢兄弟的兒子們。當年那些半大小子現在都長成人啦,都長成瞭身高力壯的男子漢,都蓋瞭房子娶瞭媳婦,成傢立業瞭。這些人有自己的思想,與老一輩思維方式很不相同。或者說他們受海九年影響很深,正是他們長身體的時候身邊出現瞭一個海九年,小子們都把海九年當作是心目中的英雄。他們不甘心一輩子隻跟駱駝打交道,隻做千辛萬苦的養駝戶。
沒有兩袋煙的工夫鄭萬萬返回來瞭,臉漲得通紅,說:“這些小子!真的是不可理喻……白花花的銀子硬是不要!”
段七十二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似的:“這回你見識瞭吧!”
鄭萬萬說:“好哇,你段傢的兒子,一下拉走瞭我一半人馬。”
“他們明天凌晨就要起程瞭,”段七十二說,“我打聽瞭,他們是到湖北的襄陽去接大盛魁的茶貨。賈晉陽正在派舟船通過長江水路把茶貨運到襄陽。”
木已成舟,一切都無可挽回,鄭萬萬無奈地接受瞭現實。好在掌櫃伊萬並沒有因此訓斥和責怪鄭萬萬,當鄭萬萬把貼蔑兒拜興的消息報告伊萬,伊萬沉吟良久,問道:“貼蔑兒拜興分裂出去的駝隊能有多少?”
“大概有兩千八百峰。”
“其餘的呢?能夠穩定住嗎?”
“其餘的都沒問題,還有三千六百峰駱駝,全都是最好的健駝,耐力好,負載重。”
“這我知道,貼蔑兒拜興全都是好駱駝。”
鄭萬萬說:“伊掌櫃!這事出的,我挺對不住您的……”
“哦!……”伊萬擺擺手語氣和緩地說,“這事不能怪你,你已經盡力瞭。去吧,去準備駝隊吧。想辦法尋找彌補損失的途徑,漢口的茶貨已經在路上瞭。你掐著日子,準備在歸化迎接茶貨就是瞭。”
按照伊萬的安排,漢口他的茶葉加工廠早已經把茶貨備齊。原本伊萬計劃派鄭萬萬帶領駝隊到漢口接貨,現在情況有變,他寫瞭一封信給在漢口的鄺振海,要他在當地雇傭驢騾和馬車運輸,把茶貨直接運到歸化。歸化以北的路程進入駝道,由鄭萬萬負責。托博爾斯克公司販運茶葉的整個程序可以說有條不紊,這已經不是伊萬第一次販運茶葉瞭,整個程序他已經玩得很熟練瞭。
但是在歸化商界大傢都知道以上這段路程沒有什麼懸念和故事,除去太平天國和捻軍造反那些年,這段路人煙稠密,路況也好,差不多沒有出過什麼事故。茶葉之路一過,歸化商人們的神經就興奮起來瞭,也緊張起來瞭!待到駝隊進入大草原大沙漠大戈壁,自然帶來的險阻越來越多。許多地段都充滿瞭神秘的色彩,也潛伏著諸多的危險,什麼有毒的草原,什麼三連旱、五連旱、七連旱的路程,都是一連幾天見不到一滴水!可以說駝道到處都是危險到處都是陷阱!十年前伊萬從喀爾喀運送活羊到北京,在烏蘭察佈草原遭遇斷腸草,落瞭個全軍覆沒的悲慘下場,至今記憶猶新。作為一個真正的商人,伊萬非常羨慕古海,古海掌握瞭毛爾古沁峽谷的秘密!他還隱約知道大盛魁已經秘密地開通瞭烏蘭木圖山谷,大盛魁的駝隊通過烏蘭木圖山谷進入俄羅斯的消息在歸化民間也開始議論。那麼在未來的茶葉大戰中,孰勝孰負就很難說瞭!這正是他所晝思夜想的事情。
十
眨眼李泰離開歸化已經三年,歸化城在一片混亂和沖動中終於等來好消息——皇帝的聖旨到瞭!
這道聖旨在內宮太監和跟隨驛差的手裡日夜兼程,從北京德勝門出城,經下花園—宣化—張傢口—懷柔—豐鎮—隆盛莊—平地泉—卓資山—旗下營,最後在綏遠城東二十裡的討什豪停下。討什豪是蒙語,意思就是官方驛站,是專門接待京城官員的驛館。來自皇帝身邊的驛差一路奔波已然在道路上辛苦瞭十二天,按照規矩他們要在驛館休整一天。然後整肅衣冠,等待歸化和綏遠城的官員和商民前來迎接聖旨,之後才能正式地走進歸化城。
事實上,皇帝聖旨下達的消息早已由大盛魁北京分莊派信狗先行傳回瞭歸化。迎接聖旨的工作早在兩天前就已經準備就緒瞭。
到底大盛魁還是有眼光的,一直沒有忘記盯著北京,盯著大清朝廷的皇帝,期盼皇帝的聖旨。艱難地等待,說起來已經居然有一百七十多年瞭!說來話長,從1693年俄羅斯皇帝彼得派出第一支商隊到達北京,商隊所帶國書就有邀請中國商人到俄羅斯經商的內容。
那時候大清皇帝通過理藩院給俄羅斯使臣的答復是:“我大清天朝物華豐饒,應有盡有,無須出國經商……”
往來貿易一百七十年瞭,都是俄國商人來或者是在邊境口岸與大清商人做生意。而大清的商人隻有在萬不得已的時候鋌而走險才會秘密越過邊界。他們的行為被稱做是走私。烏蘭木圖就是走暗房子的大通道。歸化的商人們為爭取出境貿易,努力瞭一百七十年。不知道曾經有多少人為這個目的而奔波。一個常規做法,一個簡單的行為,一個基本的權利,卻是需要一代又一代的商人為此不懈地努力。歸化民間把這種努力的過程稱為“運動”。運動的路徑有歸化道臺衙門,有綏遠將軍府,有北京理藩院,有恭親王府,有總理衙門……交通差旅,賄賂官員,銀兩靡費已經是無法記數瞭。
現在這一天終於盼來瞭!
歸化通司商會上百名商人在會長古海帶領下,來到驛館門前。陪伴他們的還有綏遠城現任將軍童玉,退役將軍裕瑞,公主府公子、小姐以及歸化兵備道道臺關道臺,土默特總管哈達其剛,歸化城都統玉剛等大小官員。還有大召、席力圖召、小召的活佛、紮薩克喇嘛;歸化城清真大寺的阿訇也前來迎接聖旨,連成一片的小白帽在太陽照射下閃著白花花的光。
“聖旨下!——”
聽得一聲呼喊,文武官員和商民們齊刷刷跪倒在驛館的門前!
一個身著宮廷朝服的太監昂首挺胸站在驛館的臺階前,他展開杏黃色聖旨朗聲唱道:“同治七年戊辰正月己巳,總理各國事務恭親王等奏:同治六年十二月十六日,由軍械處抄出綏遠將軍裕瑞等奏,查明歸化城商民,請假道俄邊通商,販運茶斤,行走路徑等因一摺,奉旨該衙門議奏,欽此!……”
整個歸化城激動起來!奔走相告。這種興奮已經超越瞭商人的圈子,那些橋牙紀、馬牙紀、羊把式、馬把式、領房人、中小商號,甚至召廟裡的住持和普通喇嘛也都被卷進瞭狂熱的潮流。商人的店鋪或買或租全都與召廟有關。因為歸化城的地產絕大部分是屬於召廟的。商業活瞭,召廟的收入就會增加。不管是住持還是普通喇嘛遇到商人紛紛道喜。
廣大的駝工,也就是拉駱駝的人,從四面八方向歸化城裡聚集。外省的商客也把城裡的旅店住滿瞭。大街上馬車,行人明顯增多。道路竟然顯得擁擠瞭。大小飯館自早至晚食客不斷。召廟上香的香客也陡然增加,香火旺盛。
商業情報不斷從俄羅斯傳回歸化城,有的通過信犬,有的是騎在馬背上日夜兼程。而俄羅斯商人則是通過電報,伊爾庫茨克—海參崴—上海—北京的電纜繁忙起來,然後傳到歸化城的洋行總會。
各個商號的耳目在大小飯館內活躍著,無數的信息,包括重要的、不重要的,商業的、政治的;來自江南茶園的,來自西伯利亞的,來自大清朝廷的,來自俄羅斯皇宮的……源源不斷。這些信息被有心人匯集,被有心人分析,作為商業決斷的依據。信息左右著商人們的行動。
沒有第一手信息來源的那些小的商傢,則是把自己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大商傢的一舉一動,把耳朵支得長長的,聽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消息。每天早上他們很早就起身,到茶館吃燒賣喝茶,很晚瞭還泡在大觀園或是嘉樂園的大戲園子裡,吃與喝都不是目的,要緊的是打聽商業消息。所有的信息裡最受人關註的就是駝隊和駝道方面的變化。駝隊什麼時候出發,往哪裡去,駝隊的規模,運載的貨物……都是信息的關鍵內容。而在駝隊和駝道信息中最受人關註的是毛爾古沁大峽谷的消息。
大盛魁的狗圈加強瞭管理,在圍墻外面又擴建瞭一道鐵絲的防護網,使人難以接近。這是有來由的,總號接到報告,近來經常有陌生人在狗圈周圍活動,引起警惕。狗圈備受關註是有道理的,那是因為狗是駝隊安全的保障。大盛魁的駝隊遠行,依駝隊的大小,狗圈派出相應數量的護衛狗跟隨。因而內行人隻要打聽到跟隨駝隊的狗的數量,就能判斷出駝隊的規模。根據駱駝或馬車上的味道能判斷出所運貨物的品種。茶有茶的味道,大黃有大黃的味道,都很強烈,一下就能聞出來。因此氣味也是商業情報。
這天下午三義泰商號的兩個掌櫃許太春和雲黃羊來到大盛魁城櫃,他們是求見古海的。他們在外院的大客廳看到裡面坐滿瞭人,都是等待古海接見的。三義泰受時局和張友和走私案件的影響,字號的經營陷入困境已經多時瞭,他們的買賣差不多處在半死不活的狀態。已經返鄉的許太春聽到古海即將帶領駝隊進軍俄羅斯的消息,中斷瞭探親,他騎著馬跑回到歸化城。許太春從土默特的鄉下找到自己的把兄弟雲黃羊,雲黃羊是三義泰商號的三掌櫃。
“大哥張友和的願望我們來實現,”許太春激動地說,“現在到俄羅斯做生意不再是走私瞭,是光明正大的事情瞭。”
“友和哥要是活到現在多好。”
掌燈以後,許太春、雲黃羊兩人出現在古海的面前,見面第一句話說的就是:“我們一定要隨古掌櫃到俄羅斯去!”
“我們也要到俄羅斯去賺大錢!”
古海笑道:“行啊,咱們一起走!”
許太春說:“您答應我們瞭?”
“不是我答應的事,如今咱大清皇帝已經下詔瞭,允許咱大清朝的商人出境到俄羅斯去做生意!你們都有權利到俄羅斯去賺大錢。咱們在通司商會的旗幟下搭伴而行。”
傍晚靖安在給古海沏茶的時候順便說道:“古掌櫃,近來咱城櫃外邊總是有一些人在窺望。”
“知道是什麼人嗎?”
“看不出身份,但是走來走去的守門的夥計都記住那些面孔瞭。我看八成是洋行派來打探消息的。”
“安頓守門的夥計,多留點心!沒有駝隊車隊進出就不要開大門。”
“好,我會安頓的!”
臨睡覺的時候靖安突然聽見古掌櫃對自己說:“你記著——你跟著我做事,不該你說的事你千萬不要多嘴,不該你問的事你千萬不要問。有些事你就是看見瞭,聽見瞭,就當瞎子聾子,讓事情一輩子爛在自己的肚子裡!……”
靖安答應著,心裡還是不大明白古掌櫃為什麼突然會跟自己說這些。
十一
半夜裡睡在外屋的靖安聽見裡屋有動靜,趕忙披衣起身走進裡屋,看見古大掌櫃正坐在被窩裡抽煙呢。水煙吱吱響著,水煙在黑暗中一閃一閃地變化很快。靖安點亮蠟燭走過去說:“您怎麼又起來瞭?”
“我心裡有事,睡不著。”
“唉!……”靖安嘆口氣,說,“古掌櫃,我來替您點煙!”
古掌櫃手中端著長桿的水煙袋,“福得!”一聲吹,把煙袋鍋裡的火球吹出去,靖安眼看著一個小小的火球滾落在地上,他從古掌櫃手裡接過煙袋,然後仔細地往煙鍋裡塞新的煙絲。雙手捧著把煙袋遞到古掌櫃的手上,靖安“福得!”一聲吹,把自己手裡的絨紙燃著瞭。即便是抽煙點煙的細節買賣人這裡邊也是很有些講究的,吹的時候要發出“福得”的聲音,為的是取個吉利。
古海看著靖安熟練地做這一套,心裡一動撲嗤笑瞭。
“您笑什麼?”靖安驚慌地問,“是我做得不對嗎?”
古海說:“不是你做得不對,而是你做得太對瞭!”
“是嗎?”
“是的,”古海抽瞭兩口煙,“福得”一聲把燃過的煙絲從煙袋鍋裡吹出去,把煙袋再遞給靖安,“你讓我想起我自己小時候的事。”
“您小時候?”
“對,那時候我也像你這麼大,我給王大掌櫃做貼身夥計。”
“哦……我可是不能和您比!”
“我也不能跟王大掌櫃比,”古海嘆口氣說道,“俗話說得好: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王大掌櫃那可是咱大盛魁歷史上的一個真正的帥才!運籌帷幄,決勝千裡。”
連吸瞭兩袋,靖安還要裝煙,見古大掌櫃搖搖頭說:“不抽瞭……行瞭!”
靖安說:“大掌櫃您再睡一會兒吧,才交四更呢!”
“我想坐一會兒,你去睡吧,我知道年輕人貪睡。”
“我不困。”
“你傢裡是哪裡啊?”古大掌櫃和靖安聊起瞭天。
“太谷縣城東小李傢村。”
“爹媽一輩子不容易,你要好好做,將來也好好孝敬你爹娘。你傢裡哥幾個?……”
“哥三個。”
“哦!三個……好哇!不像我就獨苗一個。”
談話在不知不覺地進行,像春天裡的紮達海河的水泠泠淙淙流淌著,不知不覺間靖安也就不再緊張瞭。
“靖安,我讓你讀的書你讀瞭嗎?”
“我已經把《盛世危言》讀過瞭。”靖安說,“大掌櫃您屋裡的書真多,您看這炕頭炕尾、書案上、書架上,到處都是書。”
“你知道胡雪巖這個人嗎?”
“知道,是個官商,在南方很出名的……”
“那也是個商業奇才!”
“胡雪巖是官商,頭上有紅頂戴。古大掌櫃您也是一樣,您的頭上也有頂戴。”
“頂戴和頂戴不一樣,胡雪巖是頭戴二品紅頂子的商人。”古海解釋道,“我隻是個四品候補,不一樣!天下之大,商人也隻有胡雪巖有二品紅頂。我們都是捐官,一般人最高也就是四品到頭瞭。就連過世的王大掌櫃也是四品。”
“原來是這樣……”
“對,當今胡雪巖是中華之地最大的商人瞭,他的買賣未必值得我們效仿,但胡雪巖有句名言講得十分好:‘做生意最要緊的是眼光,你的眼光看到是一個省,就能做一個省的生意;看到天下,就能做天下的生意;看到外國,就能做外國的生意……’這句話說得好哇!我們做大生意的人,眼光要看得到生意以外的東西才行;做生意的人,其實不能整日裡隻是盯著買賣。眼光要放遠大一些,心裡頭要多裝一些事情才行……”
“我記住瞭。”
“一個商界奇才,可惜啊!死瞭……”
“胡大掌櫃是怎麼死的呢?”
“怎麼死的,簡單說是被洋人逼死的。胡大掌櫃是做蠶絲生意的,他和英國的商人爭奪貨源,沒能勝出。買賣倒閉瞭……”古海說,“不說他瞭,我們還是說鄭觀應吧,他的文章你喜歡哪篇?”
“我覺得他的《商戰篇》頗為新穎。”
“好,那你就給念一段聽聽。就讀他的《商戰篇》吧。”
靖安:“……自中外通商以來,彼族動肆橫逆,我民日受欺凌,凡有血氣,孰不欲結發厲戈,求與彼決一戰哉?於是購鐵艦,建炮臺,造槍械,制水雷,設海軍,操陸陣,講求戰事,不遺餘力,以為而今而後,庶幾水栗而山乎?而彼族乃至至然竊笑其旁也,何則?彼之謀我,嗜膏血,匪嗜皮毛,攻資財,不攻兵陣,方且以聘盟為陰謀,借和約為兵刀,追兵精華銷竭,已成枯蠟,則舉之如發蒙耳。故兵之吞並,禍人易覺,商之掊克,敝國無形。我之商務一日不興,則彼之貪謀亦一日不輟,縱令猛將如雲,舟師林立,而彼族談笑而來,鼓舞而去,稱心厭欲,孰得而誰何之哉?吾故得以一言斷之日,習兵戰,不如習商戰……
“然欲知商戰,則商務得失不可不通盤籌畫,而確知其消長盈虛也。孫子曰:‘知彼知己,百戰不勝。,請先就我之受害者,縷析言之。大宗有二:一則曰鴉片,每年耗銀三千三百萬兩;一則曰棉紗棉佈,兩種每年約共耗銀五千三百萬兩,此盡人而知為巨款者也。不知鴉片之外,又有雜貨約共耗銀三千五百萬,如洋藥水、藥丸、藥粉、洋煙絲、呂宋煙、復灣拿煙(哈瓦那——筆者註)俄國美國紙卷煙、鼻煙、洋酒、火腿、羊肉脯、洋餅餌、洋糖、洋鹽、洋幹果、洋水果、咖啡;其零星莫可指名者尤夥,此食物之凡為我害者也;洋佈之外,又有洋綢、洋緞、洋呢、洋羽毛、洋漳絨、洋羽紗、洋被、洋毯、洋氈、洋手巾、洋花邊、洋紐扣、洋針、洋絨、洋傘、洋燈、洋紙、洋釘、洋畫、洋筆、洋墨水、洋顏料……
“夫所謂通者,往來之謂也,若止有來而無往,則他通而我塞矣。商者,交易之謂也,若既出贏而入絀,則彼受商益而我受商損矣,知其通塞損益,而後商戰可操勝算也。
“古語雲,獨任生奸,偏聽成亂可不戒欽?既設商務局以考其物業,復開塞珍會以求其精進,賞牌匾以獎技能。考《易》言‘日中為市’。《書》言;懋遷有無。《周官》有市政之官賈師之職。《大學》言生財之道。《中庸》有百工之條。是商賈之學具有淵源。太公史傳貨殖於國史,洵有見也。商務之綱目,首在振興絲茶二業,裁減厘稅,多設繅絲局,以爭印日之權;弛令廣種煙土,免征厘捐,徐分毒餌之焰,此為鴉片戰者,一也。廣購新機,自織各色佈匹,一省辦妥,推之各省,此與洋佈戰者,二也。購機器、織絨、氈、呢、紗、羽毛、洋衫褲、洋襪、洋傘等物;煉溱沙,造玻璃器皿、煉精銅、仿制鐘表,惟妙惟肖,既堅且廉,此與諸用物戰者,三也……”
一篇商戰論從頭到尾讀完,靖安抬眼看見古大掌櫃雙眼微閉,已經睡著瞭。
十二
歸化城大南街,萬駝社會館。一個身材矮小的人從大門裡走出來,這個人手裡提著一根馬鞭走向會館門前的拴馬樁。一匹體形健美的黃驃馬拴在馬樁上。那人走向黃驃馬的時候,與一個人迎面撞在瞭一起。這個人便是古海。
這一天古海從通司商會出來,他是準備要去萬駝社與宇文社長商量調集駝隊的事情。古海是坐著轎子去的,在轎子裡他一面思考著商務上亂麻般的事情,一面隨著轎車子的搖晃差不多要睡著瞭。這些日子他總是處在非常緊張和忙碌的狀態,忽而縱馬馳騁在大雨蒙蒙的草原上,幾個晝夜就跑到國外的土地上;忽而又被顛簸的轎車日夜兼程帶往長江邊上的城市漢口。隔不瞭一些日子,他又隨著裕瑞將軍行走在瞭北京紅磚綠瓦的恭親王府,用“疲於奔命”來形容真是一點不假。現在皇帝的聖旨已經下達,整個歸化城都處在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和興奮之中。相隔一百七十年之後,歸化商人上書皇帝的奏折終於得到瞭禦批,雖說是這皇帝的禦批姍姍來遲,卻也總是給歸化城極大的激勵。
出乎古海意料的是,在萬駝社門口他與迎面走出來的宇文秀英相遇瞭。這真的是一次不期而遇,兩人在四目相撞的一剎那都愣住瞭。隻是憑著對那雙熱情的黑眼睛的深刻記憶,古海一下就認出瞭站在他面前的是宇文秀英。其實從外形和衣著打扮上宇文秀英與兩年前已經發生瞭極大的變化,簡單看上去她已經是一個男子漢瞭:頭上戴著一頂寬大的風帽,身穿一件羊皮大氅,敞著懷,可以看見腰上紮著一條絳紫色的佈帶,腳蹬馬靴。風吹動著她的風帽邊上的絨毛,她的窄小的臉顯出瞭尷尬的笑意。宇文秀英先說話瞭:“啊,原來是九年……啊不,應該叫你古大掌櫃。”
“你還是叫我九年好瞭。”古海偌大一條漢子說話的聲音竟然顫抖著,不由自主流露出內心的復雜感受。意外地看到宇文秀英,他又是驚奇又是痛苦又是興奮。
“你好像是……很久沒有回貼蔑兒拜興瞭。”宇文秀英輕輕的話語裡包含著非常復雜的情感,又是驚喜又是痛苦又是遺憾。
“我好久沒有看見你瞭。”古海望著宇文秀英眼睛的深處說。
“是很久瞭,你離開貼蔑兒拜興一晃好幾年瞭。”宇文秀英說,“我知道你是忙,我也知道大盛魁的規矩嚴厲著呢。”
“一切都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我心裡覺得愧著呢。”古海說,“二鬥子、刁三萬他們到大盛魁來找過我好多次。”
“這沒什麼。”
宇文秀英走到拴馬樁跟前瞭,那裡拴著她的黃驃馬。宇文秀英把馬韁繩解開來在手掌裡揉搓著似乎在等待著什麼。街面上人來人往,市場上的喧囂好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又向遙遠的地方飄去。古海覺得那些聲音和整個世界都離他很遠,非常地虛幻。在他的感覺中此刻隻有宇文秀英是真實的,他的鼻翼拼命地嗅著,把空氣中飄蕩著的淡淡的香味收集起來。那熟悉的香味使他的身心全都激動起來瞭,讓他難以抑制。古海覺得胸脯上似乎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無情地壓迫著,他有點喘不過氣來。
古海很想把杏兒的事告訴宇文秀英,問問宇文秀英他應該怎麼辦,但是他卻說不出來。
“要是沒什麼事我走瞭,我回村子裡去瞭。”
古海沒說話,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他知道宇文秀英在等待著他的回應。眼睜睜地看著宇文秀英把馬韁繩勒緊瞭,攀鞍紉鐙翻上馬背。黃驃馬搗動著四蹄走起來瞭。馬蹄的嘚嘚聲就像沉重的鼓點敲打在古海的心上。有一瞬間宇文秀英在馬背上扭轉身體朝他看瞭一下,在那一瞬間古海看到宇文秀英雙眼中飽含著淚水。古海再也忍不住瞭,他追上去抓住瞭黃驃馬的韁繩說道:
“幹什麼這麼著急走?”
“你我之間的體己話早已經說完瞭。”
“不會的。”
“還能是怎麼樣呢,如今你是大盛魁的掌櫃,我是拉駱駝人傢的女人,我們倆是兩個世界的人。”
“駝道是很苦的,你還是拉倒吧。”
“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任何人管我。”
宇文秀英表現出駝戶女掌櫃的柔情與憤怒,宇文秀英拿腳後跟猛地磕磕黃驃馬的肚子,黃驃馬“噌”的一下躥出去瞭。
古海一個人站在瞭那裡。他感到自己的心裡空瞭,內心的東西全都被宇文秀英挖出來帶走瞭。他像一個空殼似的移動著身體走向萬駝社會館的大門,一時間也想不起自己是來做什麼瞭。一邊走著,古海一邊在心裡惡狠狠地咒罵著自己:“你這個沒用的傢夥,一個好端端的女人又被你毀掉瞭。”
宇文秀英打著馬一口氣跑出瞭歸化城的北門,疾馳的黃驃馬在穿越鬧市和北門城洞的時候引起瞭路人一片驚叫。黃驃馬幾乎撞倒瞭一個挑擔的漢子,那漢子挑著一擔木炭低著頭走路。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宇文秀英和她的黃驃馬已經來到跟前,那漢子驚叫一聲跳到一邊去,擔子被黃驃馬的胸脯撞瞭個正著,木炭撒瞭一地。那漢子叫罵著拾起扁擔要與肇事者拼命,卻見黃驃馬已經跑遠瞭,眨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熱心人幫著漢子把木炭拾起來。
“道臺衙門頒佈的告示明文規定,行人穿越街市要牽馬而行。在鬧市間縱馬馳騁要罰銀二十兩。”
“你看清楚那個騎馬的人面目瞭嗎?”
“把他告到官府去,罰他銀兩。”
“未看清楚。”那挑擔的漢子道,“待我抬起頭來時那騎馬的人已經跑遠瞭。”
“我看到,那個騎馬的人好像是一個女人。”
“竟有這等女人,也太瘋狂瞭。”
人們自是議論瞭一番也沒有結果,就各自散瞭。
在一片開闊地,宇文秀英勒住瞭馬。這裡已經是距離歸化城十幾裡的郊外瞭,完全是另外的一番景致,清靜悠閑。道旁有一條清澈的溪流,青蛙呱呱鳴叫著。宇文秀英在河邊蹲下去,用手捧著水洗洗臉。田野裡的風把一陣陣野花的香味送進瞭她的鼻子裡。小溪的兩邊是一大片一眼望不到邊的紫色苜蓿花地,在陽光的照射下盛開的紫花閃耀出一片寶藍色的光芒。蜜蜂嗡嗡叫著在花叢間飛舞,它們嬌小的身軀就像黃色的小花瓣似的飄來飄去。嗡嗡的叫聲在宇文秀英的耳邊響著。一陣疲倦襲來,宇文秀英覺得自己的雙腿酥軟,心情懈怠。宇文秀英彎下腰去把鼻子湊近一枝火紅色的山丹花嗅起來,她覺得那山丹花散發的甜蜜的香味迷著她。後來她把那枝山丹花掐下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宇文秀英就覺得心裡非常舒服,她笑瞭。這一片紫藍色的苜蓿花勾起瞭她的回憶。六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紫花盛開的秋天,她和古海雙雙騎著馬從歸化城北門外回傢。在這片草地邊他們停下瞭……
時間不知道過去瞭多久,仿佛是一陣風一陣霧一場雨,似乎離得很遠,又好像是昨天才剛剛發生過的事情。她和古海的身體就在這片草地上滾過,那些被他們的身體壓倒的小花和小草,似乎是剛剛才直立起來。這情景讓宇文秀英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她把身子伏在草地上用手捂著臉無聲地哭泣起來。
不知不覺間宇文秀英就伏在草地上,她很想就這樣美美地睡上一覺。
柔和的東南風刮起來瞭,黃驃馬黑色的長尾巴在風中搖擺起來,深棕色的鬣毛拖下來撩撥著紫色的花蕊。黃驃馬嚼食著紫苜蓿花鮮嫩的草莖,風把它的咀嚼聲送出很遠。藍色的紫苜蓿花在風中搖擺著,遠遠看去就像大海的波浪。宇文秀英又夢見瞭那個溫柔的芳香的夜晚,紫花的香氣彌漫著,那香氣和古海身上特有的汗味攪和在一起,使宇文秀英一次次的迷醉。
十三
凌晨。歸化城北門外廣場上,負載的駱駝黑壓壓地擁擠著等待出發的號令。駱駝們激動地喘息著,從它們鼻孔噴發出來的白色的熱氣,在深秋的寒氣中凝結成瞭白色的霧,白霧像薄雲似的懸掛在駝隊的頭頂。人們的說話聲、吆喝聲,護衛狗緊張的吠叫聲渲染著嚴肅緊張的氣氛。
十萬駱駝整裝待發!
他們是歸化通司商號大盛魁、天義德、元盛德等八十八傢商號聯合組成的龐大駝隊!帶隊的是大盛魁大掌櫃兼歸化通司商會會長古海,與他同行的有天義德大掌櫃段靖娃、元盛德大掌櫃元洪亮、專門從山西趕來的三義泰大掌櫃許太春等商號掌櫃七十二人,駝夫三千,護衛狗三百九十一隻!
為瞭給駝隊送行,整個城幾乎都出動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種身份的人都趕來瞭,許多商會都亮出瞭自己的旗幟。最惹眼的是喇嘛的隊伍,他們在銀海達喇嘛的帶領下為遠行的駝隊念起瞭祈求平安的經。
古海微閉雙眼在人群中默默地矗立著等待著。靖安從人群的夾縫裡穿梭擠到他的跟前:“古大掌櫃……裕瑞將軍到瞭!”
古海心頭一振睜開眼睛,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向他移動,來人的座下正是駿馬雪花蹄。古海趕忙迎上去:“將軍!怎麼敢勞動您的大駕?”
“此番出征非比尋常,”將軍說,“我是一定要為你送行的。”
古海激動得說不出話瞭。
裕瑞將軍一聲高喝:“拿酒來!——”
人群閃開一條路,兩個軍士抬著一個巨大的酒簍子走近古海。裕瑞將軍親自端著酒碗,把滿滿一大碗酒送到古海面前。
古海雙手捧起酒碗,一飲而盡!
“謝將軍!”
“一路保重!”
駝隊起程的時辰到瞭。
領房人的吆喝聲催促著古海,駝隊開始移動瞭!
一個時辰後駝隊走進瞭大山。第二天龐大的駝隊就已經翻越陰山,行進在瞭茫茫的草原上瞭。
如果那個時候人類能夠制造航天飛機、宇宙飛船,我相信當宇航員置身浩渺無垠的太空之中,回首遙望他的地球故鄉,他的攝像機一定不會漏掉這樣一個奇偉壯觀的鏡頭。
十萬餘峰雄健高大的駱駝井然有序,它們排成一個蜿蜒綿長的隊列,大踏步地行進在莽莽蒼蒼的雪原上。那些長著兔嘴、龍頸、牛蹄、豬尾的高大動物,一個個都背負重載,昂首挺胸。從西伯利亞刮來的寒風拂動著它們身上厚厚的黃色絨色,深棕色的毛在龍須下長長垂落,怡然飄拂。駝隊前後拉開足足有幾十裡長。幾百頭毛色各異的巨獒在駝隊的兩側前後奔跑警戒巡邏。這些巨獒個個精神抖擻,目射寒光。駝隊的最前面紅底黃心的巨大商旗獵獵迎風,商旗與寒風抗爭,發出“啪啦——啪啦”的脆響。商旗下面是一峰體格特別雄壯的公駝。幾根精致的白蠟漆桿橫搭駝背之上,挑起兩個舒適奇妙的駱駝轎。駝轎左邊的臥鬥裡坐著一隻漂亮俊逸的巨獒。這隻名叫大黑的藏獒曾經跟隨主人度過許多艱難的歲月。現在大黑和古掌櫃吃的是一樣的飯食,睡的是一樣的床鋪。
駝轎右邊的臥鬥裡坐著大盛魁的大掌櫃古海。深紅色的哈喇制成的帷幔為他遮擋著風雪,花紋鮮明的猞猁皮大氅包裹著他高大的身軀。古大掌櫃目光深沉堅毅,像一尊雕像一動不動凝視著前方。遠遠近近,一叢叢鉆出雪層的芨芨草柔弱纖細,在寒風中淒厲地哨叫,猛烈地搖擺。銅質的駝鈴在曠野回蕩,那是一千多個一尺長的銅制駝鈴此起彼伏交奏轟鳴,在曠古荒原上激越地連成一片。前後不見盡頭的駝隊把沉寂的荒原橫著切成瞭兩半,無數的駝掌沉重地踩踏著雪地,它們聚集起來的力量迫使雪層下的凝凍著的大地微微震顫起來。
冬天,龐大的駝隊行駛在茫茫的草原上,駝隊首尾不能相顧。雪花還在飄著,無數隻駱駝的蹄掌踩踏著雪地,整個雪原在駝隊的踐踏下微微震顫著。駱駝嘴裡和鼻孔噴出的熱氣在一個瞬間就被寒冷的空氣凝結瞭,變成瞭白色的冰霜,懸掛在睫毛上和臉頰上。
一黑一黃兩隻藏獒跟隨在古掌櫃的駝轎前後跑著,巡行著。這兩隻藏獒年紀大瞭,古海原本不想帶它們遠行,但是又不忍心把它們丟下。最後時刻隻好帶著它們上路瞭。
漫長的路途,寂寞的道路。一個又一個相同的白天和夜晚從古海的身邊滑過。伴隨他的是寂寥、堅韌的駝鈴聲,此起彼落遙相呼應。
距古海帶領的大駝隊出發前十天,托博爾斯克公司的駝隊就出發瞭。現在他們已經行進在瞭蒙古草原的腹地,相同的景象,大雪飄飄,寒風呼嘯。兩支駝隊向著同一個方向前進。
但是僅僅過瞭不到兩個月,古海的大駝隊就趕上瞭伊萬的駝隊。
托博爾斯克公司的總經理伊萬·伊萬列維奇親自跟隨駝隊,他騎著一峰高大健邁的駱駝走在駝隊的最前面。他的駝隊馱載的貨物和古海的大駝隊一樣,全都是茶葉!
伊萬聘請的領房人是二鬥子,二鬥子身跨一匹驪色走馬與伊萬並肩走在駝隊的最前面。今日的二鬥子與往日全然不同,身穿黑色的狼皮大氅,頭戴紅狐貍風帽,腳下穿一雙翹頭的香牛皮馬靴。左手持韁,右手握著師傅傳給他的三節鞭,看上去二鬥子比平常日子裡身材高大瞭許多。這是一個威風凜凜的領房人,就連很熟悉他的人都很難想到這就是平日裡走起路來一搖一晃、身材矮小的二鬥子。夜裡雪停瞭,刮起瞭西北風,朔風在草尖上吹響瞭尖厲的哨音。光線很暗,駝隊的黑色暗影在夜的雪原上移動,就像一條龐大的巨龍在夢遊。
“弟兄們,跟緊瞭。誰要是掉瞭隊可就連人帶駝都成瞭狼拌湯……”
二鬥子的驪馬停在一個雪梁上,風把長長的馬尾巴兜起來貼在瞭馬的屁股上,驪馬身體搖晃著,馬鐙在黑夜中閃出一束束白光。
好像有意與二鬥子的話呼應似的,遠處的山梁後面響起瞭一陣狼嚎聲。狼嚎一聲接一聲地響著,有經驗的駝夫都知道這是一支數量眾多的狼群跟上瞭駝隊。駝隊在狼嚎聲的刺激下行進的速度陡然加快瞭。
晝伏夜行是歸化駝隊的特點,為的是白天裡駱駝能夠吃點東西休息一下。一個個相同的白晝和夜晚伴隨著古海也伴隨著二鬥子的駝隊,行進、休息、紮房子、吃飯;再行進、再休息、再紮房子、再吃飯……每天的日子都一模一樣。飄飄灑灑的大雪也是一樣。眼前的景物沒有變化,一望無際的雪原在人們的視野裡延伸著。
時光就在這相同的日子裡度過。隻有領房人清楚地計算著行程,小心翼翼地把握著駝隊的進程。在二鬥子的心裡清清楚楚記著他的駝隊已經跋涉瞭整整一個月瞭!
半夜的時候,按照領房人二鬥子選定的營地,駝隊紮下瞭房子。這是一片背風的窪地,營地上卸瞭貨馱的駱駝們在雪地上圍成瞭一個方形的駝城。他們一律頭朝裡屁股沖外排列著,密密麻麻。駱駝的內裡是貨馱子,整整齊齊地碼著,中間是一座挨著一座的帳篷房子,這裡那裡篝火接二連三地燃燒起來,鑲著黑邊的火像毒蛇的舌頭舔食著黑色的夜空。雪原上一座由駱駝和貨馱子壘建而成的城市出現瞭。這就是蒙著一層神秘面紗的駝城瞭。
夜。貼蔑兒拜興帳篷房子裡,二鬥子、宇文秀英、胡德全、蹇傢兄弟圍在火爐四周坐著等待著吃飯。一個面孔陌生的鍋頭代替瞭王鍋頭在手忙腳亂地做飯。篝火熊熊,映著一張張骯臟疲憊的臉。如果單從表面已看不出宇文秀英是男是女瞭。
大鍋裡的水在篝火的炙烤下沸騰瞭,鍋頭把預備好的油茶面傾倒進鍋裡去,拿大勺子攪和著。灼熱的蒸汽逼得鍋頭把臉扭向一邊。
突然帳房外邊響起群狗的吠叫聲。胡德全支棱著耳朵聽瞭一會,神情有些緊張,他說出自己的擔心:“怎麼回事?今兒個這些狗的叫聲不大對勁兒。”
“是遇到什麼野物瞭嗎?”二鬥子說著把手伸向帳篷角,轉眼就見他的手裡已經操起瞭一把槍。
“沒那麼嚴重吧?”宇文秀英說,“咱們是大駝隊,一般野物或是小股土匪是不敢隨便靠近的。”
說話的工夫外面群狗的叫聲更激烈瞭,中間夾雜瞭一個既奇怪又熟悉的聲音,二鬥子聽出來瞭,脫口叫道:“是大黑!”
二鬥子的話音未落隻見帳篷門簾一撩,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出現在大傢面前。嚴實的狐貍皮風帽遮擋住瞭來人的臉,被寒氣凍結的胡子和頭發眉毛都連結在一起瞭。帳篷裡這些貼蔑兒拜興的駝夫們隻是憑著直覺就知道走進帳篷的人是古海!
古海走進帳篷,在熟悉的面孔中看到瞭二鬥子、戚二嫂和胡德全。失落的感覺像一股涼氣侵入他的身體,使他感到很不舒服。古海說:“我來看看大傢……弟兄們!”
“喝碗油茶吧,”宇文秀英客氣地說著拍拍身旁的地氈,“請坐吧,古掌櫃!”
古海坐下瞭。
胡德全感嘆道:“現在貼蔑兒拜興有兩支駝隊瞭……”
正說著話又見呼啦啦進來一大幫人,都是身高樹大的漢子。這些漢子們七嘴八舌地喊叫起來,叫叔的喊爹的……原來他們是貼蔑兒拜興的小字輩,正是跟隨著古海進軍俄羅斯的駝夫!他們是刁三萬的兩個兒子刁大虎、刁二虎,段七哥,蹇傢弟兄蹇明華、蹇明俊、蹇明義……這些年輕人聽說自己和貼蔑兒拜興的駝隊相遇在一起,都很興奮,他們結伴跑到貼蔑兒拜興的帳篷來瞭,來看望自己的父兄瞭。畢竟是父子兄弟!大傢為意外的相遇而興奮,暫時忘記瞭過往的怨懟。一邊說著話一邊呼呼啦啦地喝著滾燙的油茶。場面讓人激動。
千裡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這場意外的歡聚在夜半時分結束瞭。臨告別的時候,古海把二鬥子拉到一邊,低聲地對他說:“你不要走毛爾古沁!……”
“我已經和你割袍斷義,你管不著我!”
古海抓住二鬥子的手腕狠狠攥著,又一次提醒:“你會倒黴的……會把自己的小命送掉的!”
二鬥子使勁一甩,把古海的手擺脫瞭。他頭也不回地走瞭。
這事實令古海痛心的程度隻有他自己能夠體會,他久久地站在那裡,一直看到二鬥子的身影在自己的目光中消失。心臟好像突然被什麼尖銳的東西給刺瞭一下,疼得他直打哆嗦!
古海帶領大駝隊直逼哈喇沁山,三天後駝隊來到毛爾古沁大峽谷的東口!大隊人馬全部停下,在古海的帶領下駝隊的主要跟隊掌櫃和領房人走進瞭矗立在峽谷口外的關帝廟。焚香磕頭,禱告求願。隨隊的喇嘛敲擊著缽盂念起瞭平安經,為駝隊乞求平安。馬不嘶鳴,狗不吠叫。整個毛爾古沁峽谷附近都被一種神秘的宗教氣氛籠罩著。數以萬計的駱駝默默地等候在大廟的外面。神秘的儀式進行瞭足足一個時辰,駝夫們終於看到古海走出廟門,駝隊開始行動,在古海的指示下魚貫而行走進瞭大峽谷。
二十裡外,二鬥子帶領著伊萬的駝隊也在等待著。
一件不幸的事情發生瞭,就在大駝隊順利通過毛爾古沁峽谷後不久,大黃死瞭。一個不祥之兆!大黃是在宿營地死去的,正是凌晨時分,清冷的下弦月照著雪後的草原,駝隊休整,駝夫們忙著拆卸貨垛,鍋頭正準備做飯,古海手裡拿著兩塊魚幹兒走向大黃和大黑。發現大黃臥在地上一動不動。每次喂食的時候都是兩隻藏獒爭先恐後地撲向自己,眼前的情景讓古海心裡一緊。他俯下身把手放在大黃的鼻子前,手背已經沒有任何感覺瞭!古海的心猛地沉瞭下去,變得就像是寒冷的土地一樣瞭。他蹲在大黃的跟前許久沒有動。
貼身夥計靖安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情,他走到古掌櫃跟前。看到古海把大黃從地上抱起來摟在懷裡,嚴酷的寒風把淚水凍結在瞭他的眼睫毛上瞭。鐵漢柔情,哀痛的場面讓靖安的心一個勁兒顫抖。大黑的哀鳴顯得孤單、可憐,在暗夜的天空震蕩著。
古海把大黃交給靖安,自己獨自一人騎馬返回瞭毛爾古沁峽谷。靖安本能地緊張起來,他喊道:“古掌櫃!……”
古海朝他擺擺手,示意靖安不要說話。在靖安不安的目光中,古海一人一馬,手持一桿勃勒根獵槍走瞭。
也不知道過瞭多久,靖安聽到一聲猛烈的轟鳴,他清楚地判斷出那是獵槍發出的聲音!槍聲穿透夜的天空,把黑沉沉的空氣生生地撕裂瞭。波浪似的槍聲呼嘯著、炫耀著它的恐怖漸漸遠去。接著是一陣奇怪的沉靜,慢慢就有一個巨大的聲音是從地底下傳給他的身體。那聲響越來越大,經久不息!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心裡默念著:“神佛保佑!……讓我們的古大掌櫃平安歸來!……”
漫天都是飛揚的塵土,從毛爾古沁方向漂移過來,就像黑壓壓的烏雲遮蓋瞭駝隊頭頂的天空。嗆人的塵土逼迫著許多人都咳嗽起來,就連護衛狗也都跟著咳嗽起來。駝夫們全都抱著腦袋蹲到地上瞭。
大地在搖晃,天空在顫抖。天搖地動中古海猶如失魂落魄,他癡呆地看著,可是他什麼也看不清楚,他傾聽著,可是他什麼也聽不清楚!任憑漫天的灰塵從遠處朝他翻滾而來。不久紛紛揚揚的灰塵就來到他的頭上,在他的頭頂落下來,從他的身邊滾過去。古海被塵土包裹起來,頃刻間變成瞭一個土人……轟轟隆隆的聲響持續瞭整整半個時辰,最後才漸漸消停。
古海在濃濃的塵霧後面內出現瞭。還是一個人,一匹馬,手裡緊緊攥著那支勃勒根獵槍。靖安緊跑幾步迎上去,伸手抓住馬的韁繩,同時把古海手裡的獵槍接過來,結果他突然喊瞭出來,他把獵槍丟出去瞭。是滾燙的槍筒把他的手燙傷瞭!
此時此刻,除瞭古海沒人知道毛爾古沁山神的暴怒已經把俄商伊萬一半以上的駝隊吞噬!悲慘的消息在半個月後傳到瞭歸化城和伊爾庫茨克,進而震驚瞭整個俄羅斯和大清國的商界。
十四
悠遠的莫斯科—伊爾庫茨克大道,一輛漂亮的俄式四輪馬拉轎車在丁丁零零地行進。馬車的身後是一支蜿蜒的駝隊,順著溫暖的西南風有醇香的味道飄散開來。那是茶葉特有的香味,在大道邊上勞作的農民都停下來,他們抽動著鼻翼拼命地捕捉那奇異的香氣。有人叫起來:“是中國來的駝隊……”
“我聞到瞭茶葉的香味……”
在搖晃的馬車內古海打開一張紙看著。這是一封用俄文寫成的信,紙質磨損得很厲害。這一封信,為瞭尋找接收它的人,已經在俄羅斯格魯吉亞—伊爾庫茨克—恰克圖—歸化城之間輾轉行進瞭將近大半年的時間瞭,或坐郵政馬車,或騎著駱駝。中間曾經有一次在中俄邊境的地方險些落到瞭哥薩克土匪的手裡,當這封信最後交在古海手裡的時候,封口的地方和四角都磨起瞭毛邊。信封的表面也褪瞭色,這封信信皮上用硬筆寫著幾行歪歪扭扭的中國字,收信人是大盛魁商號古海。
這封信在茫茫亞洲腹地的草原上追尋著它的接收人古海,不用說歷盡瞭艱辛和坎坷。而古海已經帶領自己的駝隊順利穿越烏蘭木圖山谷,進入瞭俄羅斯的地界。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在商場上時間就是金錢這個命題都是毋庸置疑的真理。西伯利亞茶葉市場和俄羅斯歐洲土地的茶葉市場,是非常廣大的。數百年養成的飲茶習慣早已經籠罩瞭從城市到鄉村的廣闊土地。但是在過去相當長的時間裡,這裡的茶葉市場是被伊爾庫茨克等幾個城市的大茶商壟斷。經營中國茶葉的廣大中小商人受制於這些大茶商。大盛魁和歸化其他通司商號正是利用這一空隙,展開自己的商務。他們直接和散佈在俄羅斯各處的中小商戶建立聯系。
中國人的駝隊行進在西伯利亞的原野上,這是第一次。中國商人的駝隊堂堂正正地踏上俄羅斯的土地,這種特別的感覺使古海內心激動,他長長地噓出一口氣!為這一目的的實現歸化商人奔走呼號瞭一百七十年!經歷瞭幾代人!今天終於實現瞭。
大雪覆蓋著西伯利亞烏金斯克一望無際的平原,白茫茫的單調色彩鋪展著無邊無際。但是古海知道這裡在夏天到處都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幾十裡地的莊稼全都是綠油油的,就像是草原似的一望無際。這地方原來也是一望無際的綠色,但不是莊稼而是荒野,是無邊無際的荒野!自打茶葉之路開通,俄羅斯與她的鄰居大清國之間的貿易越來越繁榮,這裡就逐漸開辟成為小麥的種植區。於是乾坤得以扭轉,本來是靠大清國進口糧食的俄羅斯轉而成瞭向大清國出口小麥的國傢。以後隨著糧食貿易的增加,烏金斯克地區衍生為俄羅斯最大的小麥產區。
由康達科夫公司牽線,俄羅斯西伯利亞八座城市的三十多傢中小商傢與大盛魁商號達成協議。大盛魁商號依照一貫做法,為俄國合夥人先行提供茶葉和其他商品,然後在商定的日子裡再行結賬。
在西伯利亞的各個城市,古海與俄羅斯合夥人頻頻見面。在古海的身後一個接一個的茶葉商店猶如雨後春筍般地冒瞭出來。這些專營茶葉的商店或者是俄羅斯商人的獨傢生意或者是俄羅斯商人與中國商號合營合資的買賣,形式不拘一格。他們采取這樣的合作辦法,迅速打開瞭俄羅斯市場。復活節到來的時候,古海已經把自己的全部貨物銷售一空!
與大盛魁和其他中國通司商號合作的俄國商人大都是受排擠的中小茶商,他們沒有能力直接到中國去販運茶貨,更不可能到中國的產茶區去建立茶葉加工廠。這是一個龐大的商人群體,他們實際上占據瞭俄羅斯茶葉市場的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份額。而這正是中國茶商施展的空間。
據可靠的市場測算,俄羅斯市場消化中國茶葉的能量大概在八十萬擔至一百萬擔之間。而以往俄商自己占領的市場份額不足一半,隻有不足三十萬擔。就是說還有廣大的市場空間可成為古海他們施展商業才華的用武之地。
……
信是俄羅斯商人康達科夫,也就是古海的好朋友米契訶的父親寫給古海的,是請求他到俄羅斯來的時候,帶一些中國茶樹種子來。那還是在古海流落伊爾庫茨克的時候,他就曾經聽米契訶說到他的父親有意在自傢的莊園栽培茶樹的事情。康達科夫在信中告訴古海,如果方便的話盡可能為他請幾位中國種茶樹的技師,幫助他栽培茶樹。康達科夫說,他下決心要在格魯吉亞把茶樹栽培成功,他相信既然印度人能在自己的國傢把中國的茶樹栽培成功,那麼他也一定能夠做到。他的這項計劃得到瞭俄羅斯沙皇尼古拉的支持。
十二年前康達科夫把茶葉公司交在瞭兒子米契訶的手裡,以後自己就回到瞭傢鄉格魯吉亞。那裡有他的一個占地二十四公頃大的莊園。
康達科夫由於幾十年間經營中國茶葉,對茶葉產生瞭深厚的感情,飲茶成瞭他每天裡最重要的事情。從早到晚他要喝四次茶。仆人對茶葉的外行使他不能容忍,每次沏茶水的時候都是老頭子親自動手,即使是在接待客人時也是如此。
後來老人傢忽發奇想,他讓兒子托人從中國湖北的產茶地羊樓洞帶回瞭一袋茶籽和幾棵茶苗,自己親自動手在莊園裡收拾開瞭一塊地方試種茶樹。那時候他是受瞭印度人栽種中國茶樹的啟發,他想既然中國茶樹能夠在印度成活,為什麼就不能夠在俄羅斯成活。於是親自經營起瞭他的莊園。
但是事情並非像他想象的那麼簡單,一連做瞭三年,結果全都失敗瞭。他們辛辛苦苦栽下的茶樹全都枯死。
老爺子又第二次把托人捎回來的茶籽撒在瞭地裡面。這次茶苗終於長出來瞭。兩年之後老爺子試種的茶樹已經有半公頃大的面積,這使他非常高興。說明茶樹離開中國的地盤也能夠生長。但是當老爺子把茶葉摘下來經過加工以後,才知道試種茶樹並不是那麼簡單。茶樹雖然成活瞭,但是非常瘦弱,采摘下的茶葉味道也無法和從中國運來的茶葉相比,差多瞭!
如今白發蒼蒼的康達科夫已是年過七旬,腿病給他帶來極大的不便,在這個冬日的上午老人拄著拐杖來到莊園大門前。從動作看,老人的腿瘸得很厲害瞭,但是康達科夫一雙灰褐色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充滿瞭熱情。
康達科夫在自己莊園的大門口徘徊瞭許久,後來又一步步地走到離莊園十幾裡外的大道口上,他在等待來自遙遠的中國城市歸化城的駝隊,等待他的老朋友古海。現在康達科夫盼望的中國茶葉技師已經在路上,他們正與古海親自帶隊的大駝隊同行。
正午時分大駝隊浩浩蕩蕩開過來,康達科夫老人與古海終於見面瞭。古海安排駝隊繼續前進,他和同行的茶樹技師劉俊周一同來到康達科夫的莊園。老人擺下盛宴為遠方的客人接風洗塵。
老人記憶力非常好,回憶起當年在恰克圖中國買賣城見面的事,說:“那時候你還很小,身材很高但是很瘦……”
“那時候您就是跛腳,走路拄著拐杖。”
“哈哈哈……都是因為騎馬摔壞的。”
“還是喜歡騎馬嗎?”
“喜歡,年輕時候養成的習慣一輩子也丟不掉的!”
“在烏裡雅蘇臺的時候,我經常和米契訶一起騎馬。在草原我們放開馬盡情地讓它奔跑。現在想起來真是享受!”
宴會結束後,老人也沒有休息,他直接帶古海去馬廄看自己的寶馬。他隨意挑出一匹鐵青色的兒馬對古海:“你願意試試嗎!”
“當然願意!”
康達科夫老人快速地倒動著瘸腿親自給鐵青馬給上瞭鞍韂,把馬韁繩遞在古海的手裡。在古海騎著馬跑起來以後,老人自己又迅速地給另一匹白馬備好鞍韂,然後敏捷地翻上馬背去追趕他的客人。古海很奇怪地發現騎在馬背上的康達科夫與拄著拐杖的老人簡直就是判若兩人,顯得精神矍鑠,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
康達科夫的精神使古海受到鼓舞,他索性放開韁繩使鐵青馬縱情地奔跑起來。他們跑出瞭莊園,沿著鄉間大道奔跑著。格魯吉亞的冬天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寒冷,爽利的微風從騎馬人的臉頰刮過,讓古海感到特別舒服。
一直到身上微微出汗,古海才收住瞭韁繩。白馬和鐵青馬並羈而行,返回瞭莊園。
古海參觀瞭老人的莊園,和自己帶來的茶葉技師劉俊周仔細地察看瞭老人親手開辟並且經營瞭十幾年的茶園。
來自羊樓洞的茶樹技師是一個四十出頭的漢子,與他同來的還有他的四名徒弟,七名茶葉栽培師傅,總共是十二個人。他們在古海的帶動下都表示願意為康達科夫的茶園做些貢獻。
康達科夫與劉俊周先生和十一名茶農簽署瞭一個為期三年的合同,在合同書上古海以介紹人和中間人的身份鄭重地簽下瞭自己的名字。喜出望外的康達科夫告訴古海,他計劃開辟八十公頃土地用來種植茶樹,同時建立一座小型茶葉加工廠,完全采用中國茶葉生產的方法。康達科夫興致勃勃地說:“希望你下一次來的時候能夠喝到我的茶園裡產的茶葉!”
完全像預期的一樣,康達科夫老先生給瞭古海特別的支持。他親自跑瞭好幾座城市,預先為他的中國朋友物色瞭店鋪,在俄羅斯商人中挑選瞭幾十位合作夥伴。他們都是葉卡捷琳堡附近中小城市的茶葉商人,這些商人都對中國茶葉懷有深厚的感情。這些中小商人長時期受當地大商人的盤剝和壓榨,他們經營茶葉頗費周折但是利潤卻很小。中國茶商的到來給這些俄羅斯茶葉商人帶來新的機遇,所以他們對古海和其他中國商人的到來都非常歡迎。
古海在俄羅斯各個城市之間遊走,安排生意。由於前期工作做得比較充分,包括古海自己的老朋友維克多的支持、鄺振海的支持,尤其是康達科夫的鼎立支持,業務開展得非常順利。
在葉卡捷琳堡古海意外地與段靖娃撞在瞭一起。在俄羅斯的土地上見面使這對從小光屁股在一起長大的夥伴都興奮異常!倆人互相打量著,古海感慨道:“哇呀!你好像變瞭樣子瞭?……”
“我會有什麼變化?”
“渾身上下一身簇新啊!”
“出國瞭麼,總要……你不也一樣麼,大辮子梳的得溜光鋥亮!綢緞衣褲,駱駝鼻子靴子。講究!”
“咱們是他鄉遇故知。”
“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
“人生三大幸事啊!”
“差不多有二十年瞭,我沒有像今天這樣暢快過!”
“是啊,住地方學生意受號規的約束,受掌櫃的轄制,好容易熬出瞭頭,做瞭掌櫃,在生意場上又多受洋人的壓制。老天有眼!也讓你我暢快一把!……”
倆人對異鄉的相見感慨萬千,無拘無束地交談起來。
“我是從高加索回來的,在那裡待瞭三個月。”段靖娃很是興奮,“打聽到你的消息,知道你親自帶領駝隊出境瞭。”
“同在一條駝道上行走卻沒有見面機會。”
“這是因為這駝道也就是茶葉之路實在是太漫長瞭!咱國內的道路不算,單單是從烏蘭木圖到莫斯科就有五千裡地呢……”段靖娃說,“我聽說你到瞭格魯吉亞米契訶的傢鄉,在老爺子的莊園住下瞭。”
“是的,在康達科夫莊園住瞭整整一個星期,後來就到莫斯科瞭。三個月裡我在俄羅斯走瞭十八座城市。”
“你在俄羅斯開設瞭多少分莊?”
“五十六傢。”
“真是想不到我倆會在外國的地方見面。”
“世事難測啊。”
“想當初你我和傑娃一起離開傢的時候……”
“那時候咱們都小,什麼都不懂。”
“想起來小時候多好哇,無拘無束!”
“如今都已經是接近不惑之年瞭,就像是轉瞬之間一樣。”段靖娃說,“聽說你夏天回傢鄉瞭?”
“是的,是去年夏天回過一次,母親老瞭!”
“杏兒呢?前幾年我回去時還看到她呢。”
“杏兒也老瞭……”古海突然覺得心還像是被什麼堅硬的東西刺瞭一下,疼得他直哆嗦。他沉默瞭。
段靖娃敏感地覺察出自己說瞭不該說的話,他後悔地拍瞭一下自己的腦袋,把話題轉移瞭:“走吧,我帶你到我的店鋪裡去看看!”
天義德商號在葉卡捷琳堡開設的店鋪是在城市的中心,處在兩條大街交叉的位置上。三間門臉已經按照中國風格裝修出來瞭,遠遠地一眼就能認出來。掛在店鋪門楣上的招牌是用漢文和俄文同時書寫的,店鋪裡茶貨也都在貨架上擺放出來瞭。古海撫摩著貨架說:“嗬!真是琳瑯滿目啊!……”
從段靖娃的嘴裡,古海知道瞭其他中國商號的一些情況:歸化通司商號第一批到俄羅斯開展業務的總共有十三傢,在俄羅斯開設店鋪或與俄商合作開設店鋪加在一起已經有一百一十三傢。幾乎遍佈瞭俄羅斯全境。而與中國商號合作的俄羅斯中小商戶多達六百多傢,俄羅斯人把這些商戶一概稱作公司。
“哈哈哈哈!……”
“這才是不到半年的時間!我們就在俄羅斯開設有一百一十三傢店鋪。”
“真是形勢迅猛啊!讓人意想不到。”
“是的,就連我的合作夥伴都格外吃驚。”
“老天爺讓咱中國人到世上來就是讓咱做生意的。”
“舍我其誰?”
“是啊!隻要是給我同等的條件,俄羅斯商人能做到的,我們也一定能做到。”
“你到我那裡去,我到你這裡來,這才公平。”
“在國內我們是競爭對手。”
“在俄羅斯我們是同舟共濟!”
一席話從下午一直延續到深夜,這一夜他們喝瞭很多酒。
十五
這是一個晴朗的上午,溫暖的太陽照耀著,一支駝隊出現在廣袤的西伯利亞的原野上。朔風獵獵,從紅底黃心的商旗上可以看出這是支大清國的駝隊。為首的是一峰高大的駱駝載著的駱駝轎。內裡坐著的正是大商人古海。今日的西伯利亞風光對於古海來說是無比地親切:大片大片的小麥地遠遠近近地散佈著,綠油油的小麥正是灌漿的時節,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金色的誘人的光芒。炊煙裊裊。距離大道不遠的地方可以看到東正教堂的尖頂,可以看到有金屬物在陽光下閃耀出一束一束的光。三三兩兩的農夫在田地裡勞作,憂鬱的俄羅斯民歌若隱若現隨著風飄過來。
駝隊迎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行進,現在古海的心情完全放松瞭。他的心情就像是座下的駱駝,均勻地蹈動著四蹄。駱駝寬大綿厚的蹄掌踩踏著路面,發出撲踏撲踏的聲響,聽來很是悅耳。蜿蜒的駝隊邁著相同的步伐,步態優雅地走著。這些訓練有素的駱駝都盡力控制著自己的步伐,誰也不會跑到前面去,誰也不會落到後面來,遠遠看上去它們就是一個整體。
一騎一乘沿著駝列從後面向前跑著,是古海的崇拜者追隨者七哥。七哥騎著馬跟在古海駱駝的身邊,他自由自在地和自己崇拜的人聊起天來。
“九叔,”喜歡說話的七哥首先開瞭腔,“道路兩邊好像是莊稼地。”
“不是好像,就是莊稼地!是麥田。”
“真是想不到,西伯利亞這地場也能種莊稼啊?”
“這些莊稼地讓你覺得奇怪嗎?”靖安替古海回答七哥的問題,“說起來這一片產糧區和咱們中國商人有著密切的關系。”
“你說的意思是……”七哥對靖安的話很不理解。
靖安回答說:“過去這裡原本是一片荒原,是野狐貍、狼的故鄉。種植糧食還是在與中國商人展開大規模交易之後的事情呢。”
“為什麼?”七哥問,“他們種不種糧食和我們中國人有什麼關系?”
“這是商業問題。”
“什麼商業問題?”
“是中國人對糧食的大批量需求刺激瞭這裡的糧食生產。”
“原來他們是在為我們種莊稼啊!”
靖安笑道:“你以為俄國人是傻瓜啊?”
“都不是傻瓜,”古海接過瞭話頭,“不管是中國人還是俄國人全都不是。對於商人來說隻有一句話是真理——無利不起早。種糧食能夠讓他們賺到大量的銀子。”
靖安接過瞭話茬:“這裡是南西伯利亞最重要的產糧區。太平天國造反的時候,國內糧食緊缺,價格飛漲,那時候大盛魁商號用茶葉從俄國商人手裡換回瞭大批的糧食就是來自於這裡。後來在伊爾庫茨克做生意的那些俄羅斯商人,所經手的貨物除瞭西伯利亞出產的動物皮張和藥材之外,最大宗的就是小麥瞭。那幾年我們大盛魁差不多每年秋季都要在恰克圖購買數十萬斤的小麥。買小麥多的時候都能上百萬斤呢!要十頂駱駝房子才能運回歸化呢。”
“九叔,過去你在西伯利亞流落的時候,最初的那些銀子就是從這裡掙到的嗎?”
古海笑瞭笑沒有回答。
“你們看咱腳下的這條大道,”古海把話題轉移瞭,用手指著向後移過去的道路,“這就是著名的莫斯科—伊爾庫茨克商道。”
“莫斯科可是一個好玩的地方,”靖安說,“那裡的買賣開得整條街整條街的都是。”
“你也想去玩玩嗎?”七哥笑著問。
“那有什麼,”靖安說,“我已經見識過瞭。”
……
大傢不再說話瞭,一行人繼續趕路。古海的坐騎似乎是心有靈犀,四蹄蹈動得更快瞭。其他人的馬和駝也都緊跟著它加快瞭速度。眼看著駝隊距離前面的一座山越來越近瞭!前面這座山的名字叫薩彥嶺。大傢都知道,甚至連駝隊的護衛狗、駱駝和馬也都無緣無故地激動起來,大概它們也都感覺到瞭,隻要翻過這座山,就算是回到自己的傢瞭!動物依靠自己的感覺有時候比人還要敏感,感覺比人還要準確呢。
薩彥嶺是橫亙在南西伯利亞的一座山脈,它是中俄之間的界山,它東西走向,海拔一千九百米。而烏蘭木圖山谷處在薩彥嶺的中段,是一個被洪水沖刷出來的峽谷,兩邊懸崖峭壁,長滿瞭茂密的喬木,樹種以落葉松和紅松為主,夾雜許多白樺。溝深林密,為野生動物提供瞭良好的生存環境。這個過去被不法商人用來走私的秘密通道,如今已經成為聯系中國和俄羅斯新的重要商道。這條峽谷的北口距離西伯利亞重要的商城比斯克僅隻三百公裡。它的特別作用在於,同樣是連接茶葉之路從莫斯科到歸化,走烏蘭木圖要比走恰克圖節省六百到八百裡地。
不久前大清政府主管理藩院的恭親王與俄羅斯公使在天津簽署的一項新的條約改變瞭烏蘭木圖山谷的身份,使它由走私通道變成瞭公開合法的商道通衢。神秘和陰暗的色彩被公開和陽光取代瞭。
古海的駝隊在邊關接受俄羅斯邊界關卡的檢查。檢查官在緊張地抽查著駝列。數以千計的駱駝全都身負重載,其中一列駱駝的身上馱著鼓鼓囊囊的毛口袋。這些毛口袋引起瞭檢查官的註意,一個鼻下蓄著貓胡子的軍官用手裡的紅柳棍兒敲打著毛口袋問道:“這毛口袋裡裝的是什麼貨物?”
“是工藝品,藝術品……”駝隊的領房人簡單地回答著。
俄國口岸檢驗官要求中國商人把貨卸下來。
駝夫讓駱駝臥倒,把毛口袋卸下來,一件件貨物掏出來,全都是銀制的工藝品。有沙皇的塑像,有宗教的塑像,也有古老的神話塑像。檢查官拿起一個留胡子的銀制塑像,問領房人:“你知道他是誰嗎?”
“大概是一位牧師吧……”
檢查官哈哈大笑,說道:“這是我們俄羅斯年輕的詩人,一個天才,他的名字叫普希金!”
古海的駱駝轎沒有接受檢查,俄羅斯邊防官也看人下菜碟,古海的富豪氣派讓他們覺得此人必須受到尊重。而他的藏獒大黑蹲踞在駱駝轎的腳下,很懂事地沉默著,也讓檢查官感到無形的壓力。
關卡上的檢查官草草地看瞭幾個毛口袋,發現裡面裝的的確是白銀制作的工藝品,於是擺擺手用俄語說:“過去吧!”
駝隊魚貫而過。
當最後一列駱駝走進山谷的以後,古海乘坐的駱駝轎才啟程,在威風凜凜的大黑的護衛下,古海的駱駝轎走進瞭山谷。
從上午走到黃昏,駝隊的眼前豁然開朗。展現在古海眼前的是一片開闊的草原。綠油油的就像綿軟的地毯似的延伸著鋪展著,無邊無際!古海吩咐靖安:“把駱駝停下!……”
古海從駝轎中下來。他伸展自己的雙臂說道:“好空氣啊,連味道都不一樣!”
靖安也說:“這是咱大清國自己的土地瞭!”
長長的駝隊,前前後後駝夫們開始都大聲說話,有人甚至喊叫起來,扯開嗓門唱起來。
古海說:“讓大夥兒歇息歇息吧,回到自己的國傢瞭,也松口氣!”
“要在這裡紮房子嗎?”
“不!前面會有人前來迎接我們的,到那裡再紮房子。”
簡單休息瞭一小會兒,駝隊又行進瞭不到一個時辰,就與前來迎接的人相會瞭。在迎接的人們帶領下駝隊繼續前進,傍晚另一番天地展現在古海的面前:夜幕降臨,遠處閃爍著許多移動的燈火。古海知道是烏裡雅蘇臺分莊掌櫃王錦棠帶著人馬前來接應瞭。大黑興奮地吠叫起來,它的叫聲引得駝隊中的許多護衛狗全都叫起來。很快騎著馬的王錦棠就出現在古海面前。王錦棠熬過瞭悲慘的烏裡雅蘇臺事件,精神面貌煥然一新。王錦棠在古海的駱駝轎跟前勒住瞭自己的坐騎,還未等古海來得及回應,一個意外的場面突然出現瞭:王錦棠俯身翻鞍滾下馬背,伏倒在地上連磕三個響頭,然後就跪在地上抱拳向古海施禮問候:“古大掌櫃辛苦!”
“這是做什麼?”古海驚詫不已,回應道,“……王掌櫃辛苦!如此大禮我如何消受得起!真是折煞我也!”
“古大掌櫃您受得起,若不是您力挽狂瀾處置烏裡雅蘇臺事件,我王錦棠早成一縷陰魂瞭。我早就不在人世啦,您古大掌櫃就是我的救星,也是大盛魁的救星!沒有古大掌櫃大盛魁恐怕早就倒塌瞭,何談今日的風光?!”
“大膽!……一派胡言!”
“何為胡言?誰不知道毛爾古沁大峽谷,是古大掌櫃貢獻出來的,朝廷的詔書是古大掌櫃跑下來的,召河牧場是古大掌櫃建立起來的,俄羅斯市場是古大掌櫃開辟出來的……我大盛魁隻用瞭三年的時間就在俄羅斯開設瞭五十六個店鋪,雖然您身在遙遠的俄羅斯,但是這好消息早就在全字號上上下下傳開瞭。不隻是咱字號的人,就算是全歸化城全都知道瞭。您功高蓋世啊!古大掌櫃……”
王錦棠從靖安的手裡接過牽著駱駝的韁繩,嘴裡吆喝著:“哨格!……哨格。”
駱駝臥倒瞭。古海在靖安的攙扶下從臥鬥內走出來。古海這才清楚地看見,站在自己面前的王錦棠竟然穿著五品朝服!古海驚詫地問:“王掌櫃如何這般裝扮?”
“為的是鄭重!”
“為瞭鄭重?”
“是啊!”王錦棠說,“難道古大掌櫃忘記瞭嗎?咱大盛魁的主要掌櫃或大或小都是買瞭朝廷官銜的,您自己不就是大清朝四品文官嗎?”
“哦,那是那是……”古海恍然大悟,“我明白瞭。”
“不管是買來的官還是考來的官,反正我們在朝廷吏部的名冊上都有名目。”
“哈哈哈哈……我們都有名目!我們都有名目!”古海很開心地笑瞭。
王錦棠問道:“這些駱駝馱的全都是工藝品嗎?”
古海指著身後的駝列說道:“是,有三列,五十四峰!”
“好!……”王錦棠說,“一切都交給我吧,這裡早就按照古大掌櫃的吩咐做好瞭準備。接到您的信我就開始準備,總共調集瞭二十一個銀匠,您就在帳篷內喝茶等著瞧好吧。用不到天亮所有的工藝品就全都不存在瞭,就都變成銀坨子瞭!”
古海這才註意到,在這個中國草原小鎮的邊上,已經燃起瞭許多熊熊火光,他知道那是王錦棠依照他的吩咐安排的化銀爐。一切都按照計劃有條不紊地展開,幾十名精壯夥計手腳麻利地幫著駝夫去拆卸貨垛子,把沉甸甸的毛口袋搬到化銀爐跟前,另一部分夥計幫著銀匠在拉著巨大的風箱。一個個臨時用黃泥巴燒制出來的大鍋張開著巨大的“嘴巴”等待著,旁邊有大盛魁的夥計把一件件銀制的工藝品拋進它的嘴裡。整個化銀現場被無數燃燒的牛油火炬照得通明,如同白晝一般!身佩腰刀的拳師在化銀場地的四周嚴密監視,數十條護衛狗在巡行,整個化銀場地戒備森嚴!
天亮以後,千斤大銀坨終於澆鑄成功。
王錦棠親自監督,許多壯漢喊著號子將巨大的銀坨抬上牛車。那牛車是特制的,比一般的牛車要結實許多。每輛牛車都套瞭兩頭壯實的牛。
用繩索將銀坨捆紮結實。王錦棠來到古海面前:“古大掌櫃,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辦好瞭!您要親自看看嗎?”
“好!我看看……”古海親自檢查繩索,抓住繩索拽瞭拽,“好,這下沒問題瞭。”
王錦棠說:“何止是沒問題,簡直就是萬無一失!”
“就算是強盜把大銀坨搶到手,他怎麼運走?簡直是‘沒奈何’!”
“哈哈,好個‘沒奈何’!”王錦棠說,“那以後有人問起這東西叫什麼名字,我們就告訴他叫‘沒奈何’瞭?”
“對瞭,就叫它‘沒奈何’。”
“對,就叫‘沒奈何’!”
總共做成瞭七個“沒奈何”,分別裝在七輛特制的牛車上。每一個“沒奈何”重量都是一千斤,七個“沒奈何”共合白銀十六萬兩!古海帶領隊伍連夜開拔,載有“沒奈何”的牛車在眾多護衛狗、馬匹和卸掉載重的駱駝的簇擁下浩浩蕩蕩行進在草原上,向著南方,向著歸化城,向著傢鄉的方向。這一下人和駱駝可是輕松瞭,都空著身子跟在牛車的旁邊走。載重的駝列慢慢被落在瞭後面,那些被人忽略的駱駝都負載著動物的皮張、珍奇的藥材,沉甸甸地行進。
這是古海帶領歸化通司商號的同仁進發俄羅斯三年,得到的第一個收獲。此行的另外收獲是大盛魁在俄境莫斯科、聖彼得堡、新西伯利亞、比斯克、托博爾斯克、伊爾庫茨克等城市開設商鋪二十六傢。而帶回的其他貨物也約值白銀一百一十八萬兩!
歸化城,一個盛大的歡迎儀式在等待著古海和他帶領的隊伍。歡迎儀式是由天義德商號大掌櫃郭玉組織。通司商會每天都收到返程駝隊行進的最新消息,激動的心情一天勝似一天。那些有自己的人跟隨古海趕赴俄羅斯的商號掌櫃、財東們喜出望外!而那些沒有人跟隨古海的商號則是後悔不迭。
人們得到新的消息:古海大掌櫃的駝隊在召河停下瞭。古海與普會寺的主持銀海達喇嘛的特殊關系盡人皆知,銀海達喇嘛親自為歡迎古海做瞭安排,要在召河熱鬧一番。當地的商傢組成的歡迎隊伍迎接古海瞭!“沒奈何”快速的行進已經把大駝隊甩在瞭身後兩三天的路程,古海隻帶著運載七個“沒奈何”的車隊進入召河牧場。幾乎所有在召河的商號、作坊、工廠的掌櫃全都出動瞭,各傢的夥計們破例地停止瞭工作。大傢都跑到大道上來瞭!鑼鼓喧天爆竹轟鳴,渲染著喜慶的氣氛。這個隊伍中還包括瞭在召河建立分號和加工廠和租用牧場的俄國人、英國人、德國人的公司。
就在草地上擺開瞭露天的宴席,為準備慶賀的宴席殺掉一百隻羊、三十頭豬、十頭牛!
多少年的壓抑找得一個宣泄口。歸化的商人們在古海大掌櫃的身上看到的是自己的未來,在凱旋歸來的駝隊身上看到的是屬於自己的前途和財富。在召河牧場隻逗留瞭不到一個時辰,也就是吃瞭一頓飯的工夫,古海就下令牛車隊起程瞭。也是按照古海事先的安排,在召河,拉車的牛被全部換下瞭,更換瞭精壯的健牛作為生力軍。這些牛養精蓄銳,等待瞭已經有半個月以上瞭!
載著千斤大銀坨的牛車歡快地行駛著,車輪吱吱扭扭的聲音就像樂曲一樣動聽,越來越靠近歸化城。歸化城那邊,未等牛車隊進城,歡迎的人群便擁出城,站在慶凱橋頭等候。大盛魁早就放出話,待古海大掌櫃歸來,字號將要宴請三千客人!要把歸化內的飯莊全都包下!
整個歸化城沸騰瞭!整日整夜大街小巷到處都是歡樂的人群。人頭攢動,人聲鼎沸,歸化城北門外的廣場上擠滿瞭人!
適逢陰歷六月二十四日,是歸化每年舉辦騾馬大會的特別日子。歸化城是充滿特色的騾馬大會的發源地。這習慣的形成少說也有一百年的歷史瞭。據傳說還是在乾隆五十二年歸化地區旱情嚴重,由春至夏點雨未滴,農民牧民祈雨心急如焚,便在龍王神像前,日夜跪求祈雨,商傢八行會首也在神前祈禱:如在六月前落場雨,於六月二十四日黃道吉日即雷祖聖誕和二十三日的關帝聖誕後一日,便會演酬謝神靈。可巧五月中旬後普降甘霖,於是謝神會如期舉行。並從此每年屆期舉辦一次,相沿成俗。同時商傢借此招攬生意,引來四方交流。所有走草地商戶也在此時趕回馬群出賣,繼續往草地運貨。關裡內地人也趕奔這個日期前來采買騾馬,捉馬套馬,頗是熱鬧,所以也稱騾馬大會。
騾馬大會會期三天,各傢商號從草原上運回來的馬匹雲集小校場,到處都能聽到馬的嘶鳴聲、蹄踏聲、喘息聲。數以萬計的人前來趕會看熱鬧;買牲畜的山西、河北、湖北、河南、湖南、陜西等地客商和推銷貨物的京津遠客,都趕來做生意。整個歸化城一時人煙雲集,客店傢傢爆滿。
歷來喜歡熱鬧的貼蔑兒拜興村更是傾巢出動,趕著馬車騎著駱駝早早地就來到小校場。預感到表現的機會到瞭,一個個興奮不已!但是有一點變化,就是老一輩的貼蔑兒拜興被新人從第一線排擠出去瞭。如今像二鬥子、胡德全、刁三萬他們隻有站在人堆裡看熱鬧叫好的份兒啦!新一代貼蔑兒拜興人趕上瞭出風頭的好時候。
在會演開始前,最先在歸化城北門鳴放鐵炮三聲,一位身披盔甲,足蹬朝靴,面畫臉譜,胯下騎一匹黑馬,完全像戲裡張飛打扮的人,躍馬揚鞭由歸化城的北門向小校場飛奔而來,嘴裡不斷“啊呀呀”地喝叫。此人正是段七哥!
段七哥扮演的張飛從小校場的南門進入,向西再向北而東繞場跑一圈,又回到南門。南門的入口處擺著一尊關羽塑像,旁邊供桌上陳擺供品,香煙繚繞。有喇嘛的隊伍誦經。以此為主會場,全部會演設備均在這裡。“張飛”騎馬回院後,緊接著第二次三聲炮響,從歸化城又跑出兩騎兩乘,正是刁三萬傢的刁大虎、刁二虎!他們沿著七哥剛才的路線來到小校場,同樣又繞場奔跑一周。如此三番。對於歸化人來說能在這種隆重的場合露臉那可是莫大的榮譽!讓滿場的人羨慕不已。
到第三次報馬一出,緊跟會演全部出動,前列有土默特駐軍,整列騎兵二三百名鳴號前導,隨後即清兵裝飾的對子馬,頭裹花佈巾,身著有藍底白字的“親兵”二字的坎肩,每人手執高大錦繡龍旗,約二十對,後隨高大的“關”字三角帶穗錦旗,也有二十對。均系“馬王莊”的牲畜牙紀扮演。坐馬英俊,勒邊系一皮套旗桿插入皮套內,一手執韁,一手執旗,緩緩前進。緊隨後邊的是各商號的對子馬,計有一二百對,每人身穿黃馬褂,頭帶雉尾紅纓涼帽,背弓挎箭,腰帶鞘刀,如清室武官裝飾,乘馬頭尾均以彩綢結花披掛,雙雙並行,故稱對子馬。
隊尾最後有一位“清裝大官”,後有一位清裝身背黃綾色卷聖旨的欽差,均是身著團龍硯青大褂,前後海水江牙補袍,項帶朝珠,頭戴紅頂翎帽,足穿朝靴,眼戴墨鏡,騎黑色駿馬。由一戲裝的馬童牽韁引道,隨隊前進。緊隨還有一匹赤色駿馬,全副鞍韂,彩綢披掛,馬鞍鋪墊虎皮毛毯,上面插一面三角形白底黑字的“關”字小旗,同樣由一個戲裝馬童牽馬隨後,意為關雲長乘的坐騎,隨後全副鑾駕。
然後又開始一個二人抬的“穿行官”晃悠前進。其裝飾是一根軟木杠中間騎著一個身穿大紅袍、頭戴桃形軟翅帽戲裝醜角小官,足下兩隻大朝鞋,臉塗白色眼圈、帶八字假須,由前後兩個戲裝服飾的衙役抬杠,一步三搖,走起來上下晃悠,甚是滑稽,扮醜角小官為一幼童。
後隨又一鬧劇為《五鬼鬧判》,系皮毛行社所演。一劇六人,均頭戴面具,判官身穿綠袍,足蹬朝靴,腰圍玉帶,手執一支大筆,儼如廟塑綠判。五個小鬼各自身著小身雜色衣服,手腳腕均系小銅鈴與判官嬉鬧鬥玩。跟著為錢莊行社的社火隊,一二十人,均為戲裝武俠裝飾,各執刀矛劍戟,頭戴英雄花,以演武對打為主,邊走邊演,意為武俠保鏢之義。
其後為《柴王推車》。系糧店行扮演,推一單輪手推小車,上放油簍用彩綢繞車,前系長綢佈帶,有人扮成醜婦在前引拉,扭捏行進,足穿紅鞋,臉塗厚粉花點,滑稽莫及。這“醜婦”專往婦女群中亂竄,引逗婦女嬉笑耍鬧。推車人扮為一老翁,身穿黃佈戲裝大袍衫,頭戴草笠,面畫白眉,口帶假須,推車左右揚彎前進,意飾柴王。柴王是誰?就是後周時的柴世宗,是糧店行的祖宗。柴世宗推車賣油是一出戲。
柴世宗的後面跟著“架子”出動,前為“跑擱”,二十多人,身綁鐵架用佈墊襯,架上又綁有男童幼女,外著軟衣身穿戲裝,扮作男女角色,由架下人排列扭走,架上小孩隨著扭擺起舞,此為“擔擱”。架下一人橫架一擔,形似擔水的扁擔,兩頭上有兩個架子,左右各架一個扮演的幼童,有《劉二姐逛會》、《李彥貴賣水》、《梁山伯與祝英臺》等四五架。
腦擱裡有一組大擱為十二人抬架的“抬擱”,架為木制,底架裝配鐵架,架上裝有佈景架。因有佈景道具最大的抬擱十分沉重,要有二十四人抬行。下面為木形底座連有鐵架通上,中坐一人搬扭撥動,軸輪上架跟著旋轉。架上佈景高達六七米,又分頂底兩層,頂層與底層各裝配兩童,頂層兩童固定不動,底層兩童活動前進,佈景左右各有門洞,兩人進出轉動,佈景宛然一體。一架飾演《白蛇傳》,頂層為金山寺,廟門前站立的法海、許仙並列,底層左右兩山洞為白蛇與青兒左右排列,轉動過洞,向前行進。另一架頂端飾演《侯上官采花》,一女用石塊擊侯,侯已頭向山下滾掉;下部飾演《撿柴》,乳娘與秋蓮同樣繞山洞周轉。類似者三四架,業已完成。尾後為前列鑾駕,金瓜鉞斧朝天鐙,後隨一臺八人大轎,內設龍龕為關羽的牌位;後又緊隨一乘小木轎,轎內置泥塑龍王坐像,由四道溝請回,意為降雨龍王。每班社火及每組抬跑擱,均有鼓樂吹奏跟隨會演。隊列一裡長,由南廟循街至北廟轉回後街。巡演完瞭,及出城外西河灣,各隊起馬的對子馬縱馬競賽曠野馳奔,塵煙滾滾!呼嘯四起。可謂集一時之盛況。
此種玩意於乾隆五十二年時已開始辦起,以後逐漸增添。傳說架子是由山西太谷制作,衣服裝飾是派人在蘇州織就,均按兒童身架定制,始終由商傢的“漢隆社”主辦,一直延續至今。
……
直到夜幕降臨,馬術表演才算結束。
年關逼近的時候,古海收到一封特別的信,是康達科夫從格魯吉亞捎來的。不用說這封信當然是用俄文寫成的。康達科夫在信上說:俄羅斯女皇葉卡捷琳娜知道瞭他創辦茶園的事,到格魯吉亞視察瞭!並且女皇在他的茶園親切接見瞭劉俊周,當場授予這位來自中國的茶葉技師三級勛章。現在他的茶園在俄羅斯已然是盡人皆知!同時來自中國的茶葉技師劉俊周在俄羅斯也成瞭名人……末瞭康達科夫這樣寫道:“……我永遠記著你的好處,當俄羅斯人端起茶杯喝茶的時候,他們每一個人都會想起你,是你給我們送來中國茶葉的種子和栽培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