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3 第六章

出於政績的考慮,歸化關道臺決定要為慈禧太後修建“懿覽亭”。關道臺早就知道歸化城曾經是當朝太後慈禧生活過的地方!慈禧的父親惠征曾經做過兩任歸化道臺,慈禧的少女時代就是在歸化度過的。作為官場上混事的人他要為太後的聖跡修建一個紀念物,當然是在情理之中。一時間“懿覽亭”的工地成為吸引歸化人眼球的地方。在紮達海河左岸與道臺衙署隔河相望就是“懿覽亭”的工地,打夯聲、歌唱聲日夜不絕於耳,拉磚瓦、卸石頭、運木料的馬車駱駝絡繹不絕。熱熱鬧鬧,忙忙碌碌的景象倒是給歸化城平添瞭幾分活泛勁兒。許多無所事事的人都跑到“懿覽亭”的工地來看熱鬧。

在歸化城但凡是涉及公益事務,一般情況下衙門都是先找大盛魁,所以這事關道臺還是先找古海商議。

關道臺順理成章地來到大盛魁。

剛剛登上大盛魁大掌櫃位置的古海由於出征俄羅斯初獲勝績,正在興頭之上,他滿腦子想的是如何進一步擴張商務,把剛剛開拓的俄羅斯市場鞏固好,他哪裡有心思修建什麼樓臺亭閣?小夥計剛剛報告完瞭,古海就猶豫著問:“關道臺他到瞭嗎?”

不用問古海也知道,關道臺此番屈尊登門是為修建“懿覽亭”募集資金的。

說起來這關道臺也還真是個人物。他從一個小商人轉行做瞭官員,官至四品,主管一方事務。說來也很是有趣,就說是做官,同樣是一個道臺官職,不同的人來做就做出不同的味道和風格來。古海所見過的歸化道四任道臺,胡道臺、張道臺、林道臺和現在的關道臺,一個糊塗、一個機巧、一個圓滑、一個直接,真是各有各的特色。關道臺從商人的身份走向官員,深諳民間商務的道理,做事務實,講究實惠。

關道臺做官做出瞭經驗,修建“懿覽亭”對他來說無疑是最重要的政績。恭維當朝太後肯定是拍馬屁拍到瞭點子上。

“懿覽亭”舊址是慈禧少女時代玩耍遊憩的地方,是道署內的花園。這花園的花石草木間原本有個亭子,亭有六角,被稱為“樹滋亭”。

要緊的是現在,慈禧早已貴為太後,而歸化地方的人們包括歷任道臺居然對此聖跡視而不見,置若罔聞,豈不是太過麻木?關道臺想想都後怕。如此“聖跡”被忽略該是多大的罪過!現在他關道臺既然反應過來就趕快行動,不但要修還要大張旗鼓地修,還要精心地修。

關道臺的行動首先是召集一幫文人墨客吟詩作畫,一連半月終於給未來的亭閣取名“懿覽亭”。

其取名“懿覽”是因慈禧當年在宮內為妃嬪時,曾號為“懿”,同時因坐此亭中可以周覽花園的景色,所以才這樣命名。

關道臺到大盛魁找古海,除瞭為未建成的“懿覽亭”籌集資金,同時他還想就“懿覽亭”的匾額與古海商量。關道臺想請他題字。

說起來為“懿覽亭”題字的事這裡邊還有一筆算不清楚的賬,關道臺本來是要請將軍衙署的童玉題寫,被童玉拒絕瞭。童玉說:“我一個行武之人,文墨不通,不去附庸風雅瞭罷。”

在將軍衙署碰瞭一鼻子灰,關道臺轉而又托人到太原請巡撫張之洞題字,結果張之洞也以字拙為由婉拒瞭。

來到大盛魁城櫃,關道臺第一件事先說為“懿覽亭”題字的事:“請古大掌櫃執筆吧,你就不要推辭瞭!”

古海道:“我一個商賈之人身份低微,哪裡敢攀龍附鳳為慈禧太後的亭苑題字!”

誰知關道臺卻不顧身份,賴在大盛魁城櫃的小客廳裡不肯走瞭,他說:“大掌櫃若是不肯賣這個面子給我,我就在這坐他個三天三夜!”

古大掌櫃原以為關道臺隻不過是說說而已,隻吩咐交際部史靖仁相陪,茶水侍候,心想用不著天黑關道臺自覺無趣便會離去。哪承想,天色黑透關道臺仍舊坐在小客廳裡不動,忙於號事的大掌櫃早把關道臺這碼事忘記瞭。晚飯的時候他在嘉樂會館小雅間裡宴請客人呢,貼身小夥計靖安推門走進雅間,附在大掌櫃耳邊說:“大掌櫃,史掌櫃讓我來報告:道臺衙署的關大人還在小客廳候著呢。”

“什麼關大人?”大掌櫃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在哪個小客廳候著呢,他等候誰呀?”

“關大人就是道臺大人啊,在咱城櫃的小客廳呀,”靖安說,“關大人早晨就到瞭,他在等著您題字呢。”

古海掌櫃這才恍然大悟。頓瞭一頓,大掌櫃吩咐靖安:“你去告訴史掌櫃,就說我說瞭,題字的事實在推不過,請王大先生代筆就是。”

夜闌人靜之時,大掌櫃回到城櫃,看見王福林先生的小賬房還亮著燈,就走進去瞭。

“大先生,關道臺求的字你給他寫瞭嗎?”

“咋能不寫,”王先生氣呼呼地說,“有你的話我不寫也不成瞭。再說瞭那關道臺全然不顧四品道臺的身份,從早至晚候在客廳裡不走。”

“行瞭行瞭,給瞭他字就算瞭。”

“字他是拿走瞭,”王先生說,“我這肚子裡的氣卻是不順呢。”

“俺知道,關道臺來咱大盛魁門上求字,為的不是名,”古掌櫃說,“他是為瞭錢,關道臺的賬算得精明著呢。”

“哼!俺姓王的真正是一字值萬金瞭!”福林先生苦笑道,“‘懿覽亭’修建之前咱墊付的一萬兩銀子,這下子算是泡湯瞭。”

“你就是不給他寫字,那一萬兩銀子也是難要回來瞭,”古掌櫃說,“關道臺與咱打交道也有些時日瞭,他的脾性你還不知道?他去求張之洞和童玉將軍題字為的是名,他得給人傢付潤筆的銀子。現在他來找咱大盛魁,算是他給咱大盛魁絕大的面子,咱得反過來給他銀子。不然他圖個什麼?”

“簡直是豈有此理!我王某在書法界算不上名傢,但是也不願意幹這種窩囊事情,耗神費力寫瞭字白白送人還不算,反倒得貼上數萬兩銀子。罷罷罷!往後我再也不幹這種舞文弄墨的事情瞭。”說到氣憤處,王福林將筆架上的毛筆抓起來“啪”的一聲折斷丟開去瞭。但是不管你憤怒也罷哀怨也好,道臺衙署的面子商人們肯定得給,銀子也肯定得出。

生活每天都有新的內容,好光景沒過幾年,從俄羅斯傳回的消息又一次給歸化商界帶來瞭新的打擊。俄國政府宣佈大幅度提高華商貨物的入境稅,過境稅提高的幅度超過瞭百分之五十!不用問也知道,這項措施是俄羅斯政府為保護自己國傢商人的利益、抵制和打擊進入俄境的華商而采取的。

為尋求正義和公平,古海以歸化通司商會會長的身份親自前往北京,謹將俄國新定征收華商等各色茶貨雜稅章程繕造清冊,呈請到理藩院。懇請朝廷出面為商民做主。在那些無所事事的日子裡,古海枯坐大盛魁北京錢莊的內室,一遍遍地翻看著手裡的清冊。那清冊是這樣寫著,計開:

紅茶每普特征收稅錢二千五百五十文

磚茶,此項磚茶海南無稅,海北照此征收,每普征收稅錢三百七十五文

米磚茶,此項米磚茶海南無稅,海北照此征收,每普征收稅錢三百七十五文

檻檻茶,有領事票者,每普征收稅錢一千五百文;無領事票者,收稅錢二千五百五十文

香片茶,每普征收稅錢二千五百五十文

茉莉花茶,每普征收稅錢二千五百五十文

綢,每分征收稅錢一千文

摹本緞,每分征收稅錢一千文

線縐,每分征收稅錢一千文

扣縐,每分征收稅錢一千文

洋縐,每分征收稅錢一千文

串縐,每分征收稅錢一千文

曲絲綢,每分征收稅錢一千文

各色繡花絲脖巾,每分征收稅錢一千二百六十文

各色素絲脖巾,每分征收稅錢一千一百文

官紗,每分征收稅錢一千文

什什哈達,每分征稅錢一千文

高羽綾,每分征收稅錢二百文

次羽綾,每分征收稅錢一百五十文

繡花衣服,每分征收稅錢二千二百六十文

絲水衣服,每分征收稅錢二百文

羽綾帶毛小衣服,每分征收稅錢三百文

毛線半絲脖巾,每普征收稅錢四百五十文

高等瓷器,每普征收稅錢一千七百五十文

次等瓷器,每普征收稅錢七百文

上等銅器,每普征收稅錢二千一百文

中等銅器,每普征收稅錢九百文

下等銅器,每普征收稅錢八百文

核桃,每普征收稅錢一百五十七文

稻米,運往海南(貝加爾湖)者每普征收稅錢四十五文

運往海北者每普征收稅錢一百零五文

仙香,每普征收稅錢一千六百八十文

紅棗,每普征收稅錢四百零五文

四色脯白葡萄,每普征收稅錢四百零五文

紅白狐皮,每普征收稅錢一萬一千五百文

……

每一份稅收都像刀子割挖自己身上的血肉!這種痛徹的感覺隻有商人才能夠體會得到。被割去的是銀子,也是血和淚!

苦盼瞭半個月,理藩院派出一位官員出面接見瞭古海,這位大清的官員竟然這樣問古海:“過境稅是什麼意思?”

“就是俄羅斯政府向進入俄羅斯境內的大清商人攜帶的貨物征收的稅種。”

“媽媽的!”官員看著古海呈給他的過境稅清冊,“一下提高那麼多,商人還能有利可圖嗎?”

“還談什麼有利可圖啊!”古海苦笑說,“我們是坐地賠錢。”

“那我大清也可以以牙還牙啊!”官員說,“我們也提高他俄羅斯商人的過境稅!提高他百分之一百!”

“大人啊,你有所不知,”古海苦笑,“我大清朝廷在同治六年的條約中就規定瞭俄羅斯商人在蒙古草原、新疆等地都享有免稅的權利!”

“哦,原來是這樣啊……”那官員反問古海說,“我怎麼一無所知啊?”

古海被官員的話驚得無言以對,好半晌他才緩過味兒來,說:“大人政務繁忙,日理萬機,商民這等小事難入您的眼睛……我們商人於艱難之時籲請朝廷出面和俄政府協商,借以保護華商的利益。”

“好吧,古掌櫃你把奏折交給我,我們伺機上奏皇上。籲請皇上為商民做主就是。”

官員收瞭古海的禮物以後就宣佈接見結束。

理藩院派出一位官員話說得輕巧,事實上古海呈上的奏折歷經半年有餘未見到朝廷的任何反應。其實沒有反應就是一種反應,就是說大清朝廷對歸化商民的利益並不關註,更不打算為之爭辯爭取。餘下的事情便隻有依靠“命運”兩字來擺佈瞭。

不幸的命運首先降臨到瞭天義德商號的頭上。

烏裡雅蘇臺城,天空依然是湛藍湛藍的。夏天的空氣涼爽宜人,但是在天義德分莊氣氛卻使人感覺到無比的沉悶和壓抑。

在客廳,段靖娃正在和俄羅斯巴達瑪耶夫公司的代表談判。主客分別坐在烏木的八仙桌兩邊,桌面上擺放著兩份書寫好的文件,文件分別用俄文和漢文書寫而成的。這是一份文件的兩個文本,是天義德將自己烏裡雅蘇臺分莊房產出售給巴達瑪耶夫公司的契約。

巴達瑪耶夫的對面坐著段靖娃,段靖娃現在的身份是天義德烏裡雅蘇臺分莊坐莊掌櫃。二人面色凝重,客廳空氣十分沉重。小夥計為俄商巴達瑪耶夫捧上茶杯。巴達瑪耶夫得意與驕橫的態度溢於言表。

段靖娃客氣道:“先生請用茶。”

巴達瑪耶夫面露得意之色,他用蒙古語說道:“不用客氣。再過一會兒,咱們倆的角色就該調換瞭,我的仆人就該給您來斟茶。”

站在巴達瑪耶夫身後的俄國仆人,微笑地朝段靖娃彎彎腰,用以證實主人的話。段靖娃感到自己的眼睛受到什麼刺激,他看到瞭仆人手裡提著一個黃銅的大茶炊,典型的俄羅斯大茶炊。

“先生是不是太性急瞭,連俄式的銅茶壺都帶來瞭。”段靖娃說著用目光指瞭指那銅茶壺。

“我們俄國人是不習慣用中國人的茶具喝茶的。”

“那就對不住瞭,”段靖娃說,“遺憾的是這客廳的主人眼下還不是俄國人,我們隻能用中國茶具招待客人。”

“我是擔心會失禮於段掌櫃的。”

“此話怎麼講?”

“一旦我們雙方在協議上簽字,我們就是這裡的主人瞭。到那時我們拿什麼來招待客人呢,要知道我們俄羅斯是一個講究禮貌的國度。”

“可是如果我不在這份契約上簽字的話,你們俄國人的禮貌就暫時派不上用場瞭。”

“這一點請您不用擔心,我們的禮貌肯定是會派得上用場的。”巴達瑪耶夫站起來,從仆人的手裡接過銅茶壺,把它鄭重地放在桌子上。

段靖娃臉色變得鐵青,禁不住也站起來瞭:“可惜的是我們中國人更習慣於以自己的飲茶方式來招待客人,您還是暫時把茶炊拿下去吧。”

巴達瑪耶夫哈哈大笑起來:“其實說到底不管我是客人還是你是客人,我們用來招待對方的飲料都是茶葉,所不同的是飲茶的方式和用具。”

自此,天義德分莊就要更名易姓瞭,俄羅斯巴達瑪耶夫公司就要成為他的新主人瞭。作為蒙古草原的暢銷商品茶葉也要由俄商之手轉賣於當地消費者瞭。

事實上在喀爾喀,俄羅斯商品早已經遍佈全境瞭,其經營的種類多達數百種。而且伴隨著輸入額的增長而日漸繁多,已由初期的洋佈、棉紗發展至日用、化妝、五金、文具、食品等。品種之繁雜,數不勝數。諸如洋藥水藥粉、洋煙絲、洋糖、洋呢絨、洋毯、洋手巾、洋襪、洋紐扣、洋針、洋紙、洋畫、洋傘、洋燈、洋筆、洋墨水及各種海產品等。洋貨充斥市肆,風行城鄉,雖僻陋市集,無所不至,廣泛滲入到城市和廣大牧區人民日常生活之中。

大盛魁的發祥地,也是天義德的發祥地,廣袤的喀爾喀草原市場今後將與天義德無關瞭。兩百餘年的傳統市場丟失瞭,這事實殘酷得讓人無法接受,要知道兩百年前天義德的創始人就是在這塊草原上以經營茶葉起傢的。現在這兩百年的歷史就要在段靖娃的手裡宣告終結。

巴達瑪耶夫的狂傲態度,讓段靖娃備感屈辱!眼淚在他的眼圈裡打轉。

巴達瑪耶夫喋喋不休地說著:“你們中國人就是過分地註重形式,其實就算你們分莊的院子不賣給我們又能怎麼樣呢,你們還能在這空蕩蕩的房子裡住上一年嗎?要緊的是你們把烏裡雅蘇臺草原市場丟掉瞭,不但是茶葉,這裡的人們從頭上戴的帽子到腳上穿的鞋子,甚至就連寺廟裡的佛事用品全都改由我們俄國商人供給瞭。”

段靖娃說:“但是我們天義德這處分莊的地產仍然說不準就是巴達馬耶夫公司的。”

“這是為什麼?”

“同時想要購買這處院子的還有西伯利亞茶葉公司,”段靖娃說,“現在的決定權仍然在我們手裡。”

“但是我還知道,”巴達瑪耶夫說,“西伯利亞茶葉公司開出的價格要比我們巴達瑪耶夫公司的價格少十萬盧佈。你們中國商人不是有句話嗎?叫做‘買賣爭分毫’。我就不相信你們天義德會舍去十萬盧佈的差價把房產出賣給西伯利亞公司。”

“有時候我們斤斤計較,有時候我們還會一擲千金。你沒聽說過嗎?我們中國人還有一句話,叫做‘送人送匹馬’。”

“我不相信,商人不為錢?”

“那先生就等著瞧吧,”段靖娃站瞭起來,“看茶!”

熟通中國禮節的巴達瑪耶夫知道“看茶”就是送客的意思,而且他還通過段靖娃鐵一樣板著的臉上看出瞭,“看茶”一詞中包含著的逐客的內容。巴達瑪耶夫站起來瞭伸手接過仆人遞給他的禮帽,躊躇瞭一會兒,似乎是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瞭。

“再見!”巴達瑪耶夫把禮帽扣到頭上,轉身走出瞭客廳。

過瞭兩天,在同一間屋子裡,段靖娃代表天義德商號與俄羅斯西伯利亞茶葉公司的代表簽署瞭售房協議。自此,天義德在喀爾喀西部延續瞭兩百多年的商業分支機構不復存在瞭。按照協議,西伯利亞茶葉公司將把購房的款項由莫斯科銀行轉匯上海的俄國銀行,然後再由上海匯至歸化城。

當掌櫃段靖娃在協議書上簽下自己名字的時候,這位在商場上叱吒風雲幾十年的中國商人禁不住潸然淚下瞭。

早晨,一列小駝隊離開瞭烏裡雅蘇臺城,這是段靖娃率領的天義德夥計掌櫃撤離烏裡雅蘇臺。幾十峰駱駝,除瞭少量的行李之外,絕大部分駝背上馱著的全是規格一致的木箱。外行人不會知道那幾十個箱子裡裝的全部是天義德用過的賬簿。這些賬簿其實就是兩百年來天義德商號經營烏裡雅蘇臺市場的全部歷史。

轉過一個山頭,段靖娃的馬突然揚蹄嘶鳴起來,將主人掀下瞭馬背。

夥計們跑上前去,隻見段靖娃掌櫃雙目緊閉,面色鐵青,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好一會兒方才緩醒過來。

歸化城的街道依然是熙熙攘攘。古海穿過大北街,大南街,走進一條小巷。段靖娃暫時就住在這裡的宇龍客店。街道兩旁閃爍著熒熒的煙燈,不知不覺間大煙在歸化彌漫開來,首先在蒙、漢、滿官吏、士卒中點燃起來,這一小撮人對鴉片的吸食,很快腐蝕瞭整個統治機構。到後來,許許多多的市民、農民和牧民都沾染瞭這個惡習。在大什字南的居民中,十傢約有七傢有吸食鴉片的人。世風日下,紅燈業興盛起來,小召後、大禦石巷、小禦石巷、范傢巷、史傢巷、三官廟街、民市北街、民市南街、美人橋附近,均有暗娼活動,每傢暗娼都備有煙燈。

日久天長,那些吸食大煙的人一個個都變得骨瘦如柴,面容蒼白,精神頹唐。民間流傳著這樣的俗話:誰種誰肥,誰吃誰灰;好人抽成個病人,病人抽成個死人。許多吸食者,抽到最後,典房賣地,鬻妻售子,偷盜乞討,有的甚至倒斃街頭。每到嚴冬臘月,許多凍死、餓死、病死的“大煙鬼”被抬到孤魂灘。因此,歸化人又把大煙叫做“斷後草”。

十畝田裡八畝煙,留下兩畝雜谷田,這是當時歸化地區的真實寫照。

天義德倒塌瞭,預備回鄉的段靖娃隻能住在客店。打聽到段靖娃行蹤的古海到宇龍客店看望同鄉的夥伴,卻未見著他的人影。沒曾想兩個人卻在大召舉辦的國喪大典中相遇瞭。古海對段靖娃和天義德商號的命運深為同情,談到烏裡雅蘇臺分莊變賣之事倆人盡都潸然淚下。

歸化城內的大召是俗名,習慣的稱呼,它的正式的名稱叫做無量寺。無量寺是康熙皇帝的傢廟,在佛教界地位甚高,平日裡這裡除瞭作為佛事活動的場所之外,同時也是官場軍界朔望朝拜之地。按照清代朝廷的制度,歸化地方各級軍政官員每年於朔望之日,必須朝服輝煌齊集大召,在設有萬歲牌的正殿舉行朝拜禮儀。就是說無量寺擔當著重大政治活動的重任。

這一天,歸化城當地官員和社會名流,齊集大召為清德宗駕崩而舉行祭典。因系國喪大典,所有官員一律要穿孝服。也不知道是誰的主意,出席祭奠的官員並不是穿白佈制的孝服,而是把朝褂翻過來穿,就是把面子反到裡面來穿,且將帽子頂上的紅纓也一律摘掉。

彼時歸化商界但凡數得上名號的商號,其主要財東和掌櫃一般都捐有官職,因此原本是屬於政界的一場活動居然有眾多商人現身。

古海走進大殿的時候被眼前的怪異景象驚瞭一下!他走到郭玉身旁,悄悄問:“官人們的衣服咋這樣穿啊?”

郭玉無言地搖搖頭。

古海也不敢再問別人,乖乖低頭站在人群中聆聽喇嘛念經。

祭典儀式一直持續至一個時辰之後,古海看得真切,突然間郭玉的身體就像面條似的癱倒在地上。

古海輕聲叫瞭一聲撲過去,他把一隻胳膊插到郭玉的脖子後面,抱著他的膀子,同時低聲喊:“快,來個人……幫我一下!”

大殿的一角一陣騷動,整個儀式亂瞭套。好幾個值班的喇嘛都跑到瞭郭玉的跟前,把郭玉抬到瞭大殿後面一間小屋。

古海跟在喇嘛們的後面一起走進屋子,屋子裡的陳設古海非常熟悉,他認出瞭這是達喇嘛的寢室。這時候大召內的著名喇嘛大夫格桑腳步匆匆走瞭進來。郭玉畢竟不是一般的人物,他是歸化城最有影響的通司三大號之一天義德的大財東、大掌櫃。作為一方商界巨子郭玉與大召關系十分密切,在每年舉辦的佛事活動、尤其是適逢大召修繕,郭玉都要代表天義德或者是以他個人向召廟方面資助或者是捐贈大量財物。

其實郭玉的身體並無大礙,他暈厥隻是由於過分的虛弱和悲傷。

格桑喇嘛親手將一丸藥喂進郭玉嘴裡,不久郭玉就蘇醒瞭。診過脈之後,格桑喇嘛對郭玉說:“郭大掌櫃的病並不要緊,隻是因為勞心過度身體虛弱所致,好生休養一些時日自會恢復。”

面色蒼白的郭玉一直閉著眼睛,不論在他暈倒的時候、他醒過來的時候,還是格桑喇嘛給他喂藥的時候,他始終沒有睜開眼睛。

古海挨近郭玉,把身子俯在他的臉前,輕聲叫道:“郭大掌櫃!……”

這一次郭玉睜開眼睛瞭,他聽到瞭古海的聲音,看見瞭古海立在身邊,他嘴唇哆嗦著想要說什麼,隻叫瞭一聲:“……古大掌櫃!”眼淚便又下來瞭。

古海哽咽著安慰道:“好生休養!來日方長……”

春天打樁機咚咚響,震得新上任的道臺關美的心又活動起來:他又要在自己的道臺衙署大興土木瞭。“懿覽亭”落成,並沒有使這位道臺盡興,他又要改造自己辦公的衙門瞭。他要把道臺衙門裝修成花園式的格局,把衙門詩意化,讓自己能夠在枯燥刻板的公務間隙不出幾步就能欣賞到風光美景。

關道臺的目的還真的實現瞭,半年之後花園造成,亭榭樓閣應有盡有。結果竟然有瞭意外的效果,道臺衙署成瞭歸化的一景。關道臺邀請名士飲酒取名,名曰:沙溪春漲,後來竟然入選瞭“歸化城八景”。

就在關道臺整修道臺衙署這一年,初冬的時候義和團運動蔓延到瞭歸化地區。

之前,比利時人方濟眾把歸化城紮達海河上遊“營坊門前”北面、城隍廟北、常平倉西的大片地皮購買下來,建立起歸化地區最早的天主教堂,取名“聖母聖心”大教堂。至此,紮達海河兩岸不僅是蒙、漢、回三個民族為主的多民族聚居區域,而且成瞭廟、堂、召、寺並存的四種宗教活動場所。

這一年義和團起義的風暴也波及瞭歸化地區。打出“扶清滅洋”口號的義和團運動,在歸化城西邊的薩拉齊、歸化城西南的托克托以及歸化城北邊的鐵圪旦溝等外國教會勢力大的地區,搞得如火如茶。義和團放火燒毀瞭許多教堂,殺瞭不少外國傳教士和中國教民。

在這次風雲突變中,歸化城內信仰佛教、道教和伊斯蘭教的各族信徒都考慮到瞭後果,沒有盲目對洋教堂采取什麼行動。隻有一事算是例外,那就是土默特旗一位朱姓農民把入瞭耶穌教的一位教民,從牛橋上拉下瞭下河灘,澆瞭一身臟水。僅此而已。

大盛魁城櫃內院小客廳,古海正在與一山東商人商談業務。靖安悄聲走進來。

靖安附在古海耳邊說:“鄺振海求見……”

古海一聽立刻臉色就變瞭,問道:“他人在哪裡?”

靖安說:“在門房。”

“你把他安頓在一個秘密的地方。”

“好。”

仇教運動風起雲湧。憤怒的義和團城裡城外追殺教民,身為洋行總會總經理的鄺振海成為義和團攻擊的重要目標。鄺振海被義和團追殺,情急之下逃進大盛魁城櫃的院子。

一路跟蹤追擊,數以千計的義和團將大盛魁總號的院子團團包圍。

“交出鄺振海!”

“殺死漢奸鄺振海!”

“大盛魁不許包庇鄺振海……”

“讓古掌櫃出來說話!”

……

喊殺聲、叫罵聲翻江倒海,簡直就要把大盛魁的院子徹底掀翻。緊閉著的大門被憤怒的人群沖撞著開始微微搖晃,看守大門的夥計們個個神色慌張,有的手裡操起瞭傢夥。夥計們看見古海從通往內院的月門那兒走出來。

“古大掌櫃來瞭!”

“快叫他躲躲吧,義和團點名找他要人呢!”

說話的工夫古海已經來到城櫃的大門口,還未等夥計們勸他,就聽古海以平靜的語調說:“把門打開!”

夥計們全都愣住瞭,一個個瞪著眼睛盯著大掌櫃看。他們都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瞭。

“把大門打開!”古海又把自己的話重復瞭一遍。

看門的夥計問:“大掌櫃,您是說把大門打開讓義和團進來嗎?”

“少囉唆——打開門!”

門閂拉開,還沒等門內的夥計伸手拉門外面的人群已經把沉重的院門嘩啦啦地撞開瞭!忽然打開的大門讓人群沖瞭進來,前面的沒有防備被後面的人推倒瞭,響起瞭哇呀哇呀的喊叫聲。後面的人群以為前面的人中瞭埋伏,開始紛紛向後退。後來奇怪的現象出現瞭,前面跌倒的人爬起來不知為什麼也都紛紛向後退,都退到院子外面去瞭。寂靜的場面出現瞭。

古海站在院門前的臺階上對來人講話:“義和團的弟兄們,到我大盛魁總號來所為何事啊?”

“我們是來捉拿漢奸鄺振海!”

“漢奸鄺振海躲進瞭你們大盛魁。”

“把漢奸鄺振海交出來!”

……

“你們說話要有憑據。憑什麼一口咬定鄺振海躲進瞭我們大盛魁?”

“有人親眼看見的。”

“古大掌櫃包庇漢奸私通洋人!”

人群晃動,從人群裡面走出一個上瞭年歲的人,頭上包著佈帶。一看就知道是首領,首領跨前幾步抱拳向古海施禮,道:“古大掌櫃,我們是扶清滅洋的義和團。據可靠消息,大漢奸鄺振海躲進瞭大盛魁城櫃的大院。請古大掌櫃以大清國的江山社稷為重,把鄺振海交出來!”

“義和團扶清滅洋是愛國之舉,鄙人深為感佩!”古海說,“隻是大盛魁城櫃沒有你們要找的鄺振海。”

“古大掌櫃此話當真?”

“絕無戲言!”

“歸化盡人皆知古大掌櫃的名聲,您乃是北中國商界第一人。”

“不敢領受!不敢!……”

“古大掌櫃不必謙虛,”首領說,“我的意思是,您可敢拿您的名聲擔保鄺振海沒有躲進大盛魁的院子?”

“我擔保。”

“好!古大掌櫃果然敢做敢當。既然是這樣,那我們後會有期!”

首領一聲號令,黑壓壓的人群頓時就離去瞭。

三天之後,夜裡,大盛魁城櫃大門吱嘎嘎響瞭,一個黑影從門縫間溜瞭出去。黑影很快就消失在幽暗的得勝街深處。

但是那條黑影還未走出巷子口,即被埋伏在巷子裡的義和團抓住。被抓的不是別人,正是鄺振海!

天亮以後,憤怒的義和團就將鄺振海押到歸化城東的孤魂灘砍瞭腦袋。

得知消息的古海趕到事發地點的時候已然是中午時分。古海用手撥開圍觀的人群想看個究竟,說實話他聽說義和團處死瞭鄺振海,可心裡還抱著一線希望,希望消息是錯的。畢竟是同鄉,畢竟在商海中交往幾十年,畢竟是母親生母親養,來世上走瞭一回,一切的錯都不在鄺振海的身上。他不願鄺振海死,覺得這樣死也太冤,太不值。

但是古海看到身首異處的人真的是鄺振海!鄺振海身上穿的那套衣服還是古海給他的,是大盛魁夥計統一做的灰色袍子。腦後的假辮子早不知被丟到瞭哪裡,不過沒有辮子的腦袋一眼就認出來瞭。血跡把一大片雜草都染紅瞭。

古海派人把鄺振海的屍體裝殮瞭,親手將掉下來的腦袋抱進棺材,和身子接在一起,暫厝於城南的公義地。董傢花園拒絕瞭死去的鄺振海,不隻是鄺振海,董傢花園現在拒絕所有的死人埋葬和暫厝。原因很簡單,就是歸化死的人真的是太多瞭,董傢花園畢竟是一處花園,它不是墳崗子!

城南的公義地方圓有十幾畝,是專門用來埋葬或暫厝外籍商人屍體的。那是古海親自看好並從主傢手裡買下的一片荒地,為這片土地大盛魁花掉瞭三萬兩銀子。出於公益的目的,故給這片墳地取名公義地。

鄺振海的屍體也屬於暫厝。古海放下櫃上的營生,親自在荒草叢中為鄺振海選擇瞭一塊地勢高稍能見到陽光的地方,吩咐“抹鬼人”認真修蓋厝房。

厝房蓋好以後,古海又來瞭一次。他對已經失去生命的鄺振海許諾道:“你放心吧,待我得空一定把你送回山西老傢。”

運動造成的混亂並沒有就此打住。次年夏天,還發生瞭殺斃一名英國武官周尼思的事件。這次事件發生的經過,據英國駐華公使提出的照會聲稱:六月十八日,周尼思經中國兵隊保護由包頭送往歸化城,該城兵隊將周尼思帶至同知署,復帶往道署,歸綏道臺關美不肯保護。周尼思投宿旅店,次早赴道署請照,未發。

此時的周尼思並不知道關美是設置機關要他的腦袋,關道臺赴綏遠城見將軍童玉,童玉遂派旗兵五百往歸化城。關美回署,周尼思再往道署,關美坐堂列兵,令其長跪。關道臺詢問周尼思何方人氏,何故來歸化。周尼思回答,遊歷畫圖,並把自己的圖畫呈請關道臺閱視。事情發生在周尼恩離開道臺衙署,當周尼思走到道臺衙署至牛橋中間時,有人用刀從背後將周尼思砍死。

事發後,英國駐華公使旋即向清政府提出照會,要求自提出照會四天之內,飭將綏遠城將軍童玉立即捕押監禁,並將歸綏道臺關美於周尼思被殺處所一同斬決抵命。

清政府遵從瞭英國政府的壓力,懲辦瞭以綏遠城將軍為首的各級官吏。綏遠城將軍童玉、歸化城副都統奎成皆被革職;歸綏道關道臺,則以在“仇教”運動中“戕害洋人”的罪名,遭到“通飭嚴拿,就地正法”;還有歸化城同知郭之樞,和林格爾通判毛世黼,托克托城通判李恕、樊恩慶,寧遠廳司獄李鳴和等,“均著革職,發往極邊,永不釋回”。

又是歸化城東,又是孤魂灘,又是一個血色的黃昏!因為是道臺被執行,歸化數萬民眾前來圍觀,眾目睽睽下歸綏道臺關美血濺芳草,人頭落地。

關道臺死瞭,但是賠款的事並沒有隨關道臺的死而瞭結,朝廷把賠款落到活著的人們頭上。

沉重的負擔壓在瞭歸化人民尤其是商民的頭上。歸化管轄下的口外七廳分擔瞭賠款。

隔年,被毀損的歸化天主教堂大興土木,建大聖堂於一進堂院大門的東側。

歸化人以默然的態度接受瞭新教堂的出現。

一般來說歸化城還是平靜的、平和的。

歸化城是座商業城市,買賣人主張和氣生財與勤勞致富,重視維護安定局面,反對破壞正常的社會秩序。尤其是巡檢衙門中關押著七廳的重罪欽犯,每年冬至,都要將成批的死囚犯拉到城東的孤魂灘殺頭。在“二府衙門”口則置有站籠和“黃瓜蔓”等刑具,經常讓盜賊站在站籠裡,或拴成一串示眾。自關道臺以來,籠子裡關押的更多的是所謂的走私犯。

這種“殺雞給猴看”的做法,使紮達海河兩岸的人們越發懼怕王法。奉公守法做順民百姓,基本上成瞭當時各族人民的處世哲學和行動準則。他們膽小怕事,很守本分,平日和睦相處,都無宿怨深仇。遇有風吹草動,仍按自己固有的行動準則行事,不輕易接受他人的宣傳鼓動,更談不上群起而響應。

古海又要起程瞭,又要去俄羅斯瞭!但是這一次古海帶領的駝隊不是往俄羅斯販運茶葉,而是歸化通司商會組織的赴俄京聖彼得堡的討債團。

之前大盛魁等通司商會的商號聯名上帖,要求清朝朝廷出面與俄國政府交涉,為商民做主。這些商號中除瞭著名的三大號大盛魁、天義德、元盛德外,還有大泉玉、大盛玉、廣盛玉、公和盛、天和興、錦泰亨、祥發永、富源德、萬慶泰、三義泰、大珍玉、獨慎玉等總共是三十六傢。

也有人為古海一行送行。但是事過境遷,此番前往俄羅斯與若幹年前他帶領歸化的大駝隊踏出國門已然不可同日而語瞭,完全是另一番情景。歸化城北門外偌大的廣場,為歸化商民討債團送行的隻有寥寥數十人瞭,全都是歸化通司商會中受害商號的掌櫃、夥計和少量傢屬。沒有瞭看熱鬧的人,沒有瞭往日的盛大人氣,場面氣氛惶惶然淒淒然。婦女的哭泣聲似有似無地響著,渲染著悲涼的心情。這次古海帶領的團隊不是出行的商隊,而是倒黴的討債團,一行也隻有七個人。除瞭天義德的二掌櫃段靖娃還有元盛德掌櫃元薄來和歸化通司商會的幾個代表,其中還有一個特殊的人物娜仁花,她是代替生病的丈夫郭玉前往莫斯科討債的。郭玉一直到死都身兼著天義德商號的財東和大掌櫃。此行非同尋常,他們的目的地是遙遠的歐洲城市聖彼得堡。

古海想起自己第一次帶領大駝隊出征俄羅斯時的情形,不由感慨萬千!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掃射著,希望看到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身影,那就是杏兒。但是他沒有看到。

送行的也有少數外國人,其中有米契訶、伊萬、英國商人希爾曼等人。

“是我國商人的恥辱!對不起。”米契訶說。

“俄羅斯政局動蕩,大部中小茶商生意無以維繼,故意拖宕債務惡意不還的隻是少數俄商做出的事情,這也不完全是商人們的責任,更不是你的責任。”

“這一封信你拿著。”米契訶說,“是我寫給莫斯科公爵葉欽斯泰的,請公爵出面為中國商人說話。”

“謝謝!”

“不,不僅是幫助你們,”伊萬說,“這是為瞭我們俄羅斯人的尊嚴和榮譽。”

陰雲低垂,悲壯的氣氛籠罩著歸化城。古海看見宇文秀英站在人群中,兩隻眼閃著濕漉漉的淚光。

“聽,有馬蹄聲!是到這邊來的……”

隨著一聲喊,所有的人都扭頭看,隻見歸化通往綏遠城的大道上遠遠地蕩起一陣煙塵,伴有隱約的馬蹄聲。隨著馬越來越清晰,古海聽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膛裡怦怦狂跳起來,並且跳得越來越猛烈。他不由自主地迎著馬蹄聲走過去。遠遠地古海看到朝他疾馳而來的是駿馬雪花蹄!他在心裡叫道:“難道說是裕瑞將軍到瞭嗎?”

眨眼的工夫雪花蹄已經載著主人來到古海的面前,果不其然正是老將軍裕瑞!將軍下馬說:“古大掌櫃!聽說你要帶隊往俄羅斯討債去瞭?……”

“不敢驚動大人!”

“你說這話也太生分,如今你我是朋友,”裕瑞將軍緊緊抓住古海的手,“我對不住歸化城的商民。我心裡愧呀!……”

“千萬不要這麼說!”古海說,“事情至此絕不是將軍造成的,是俄商無賴。”

“俄商膽敢如此全都是因為有俄羅斯朝廷撐腰!可惜左宗棠將軍不在瞭,不然我大清國怎麼能如此軟弱……”

“您已經盡力瞭,歸化商民感謝還來不及呢,怎麼能說出埋怨的話!”

段靖娃說:“幾年來將軍不辭辛苦多方奔走,為歸化商民的利益殫精竭慮……”

“是我分內之事!我是大清國的將軍,我是為瞭我大清國的尊嚴!”

“將軍為我們歸化商民赴俄經商,為這次討債團赴俄竭盡全力,我古海我大盛魁和歸化通司商會感激不盡!請受我一拜!”

古海跪下。

商民和送行的人齊刷刷地跪倒一大片!

“不敢當!……不敢當!”裕瑞熱淚盈眶仰天哮叫道,“恥辱啊恥辱!不能夠保護大清國的子民,是我軍人的恥辱,也大清國的恥辱!何以為國!大清朝啊——你還活什麼勁兒!我詛咒你——你倒塌瞭吧!”

“將軍!!”

眾皆驚駭,紛紛叫道:“將軍,不可狂言!”

“我裕瑞乃一介武夫,我不怕!”將軍說,“你把俄商所欠債務名冊給我一份。”

“事已至此不敢再給將軍添麻煩。”

“或許能頂點用,死馬當作活馬醫吧。”裕瑞將軍說,“我再給朝廷奏他一本!”

“其實給朝廷的奏折我們早就寫好瞭,已經在半年前由鄙號北京分莊直接呈給瞭理藩院。”

“沒有人疏通和運動,理藩院他能搭理你嗎?”

“是啊!原本也不抱什麼希望。”古海把一摞賬簿捧給裕瑞將軍,解釋道,“除將俄商噶爾縐克等五傢凈欠華商十六傢俄鈔各若幹,謹另具清冊詳開懇請轉呈外,所有僅按俄鈔之數呈報。米德爾楊夫凈欠是項是否應該免追,及按俄例應追之利可否一並追償各緣由,理合據實呈復,如能請將軍大人,一並據情轉詳欽憲大人簽復轉咨。”

古海一行在裕瑞將軍的目送下消失在瞭大路的盡頭。

將軍長嘆一聲。將《俄商欠華商賬項清冊》翻開,目光在賬簿上掃過:

俄哨克約哥兒密亥爾池欠:

大盛魁俄鈔錢:33659.34元。

大升玉俄鈔:36563.18元;獨慎玉俄鈔:49061.71元。

興泰隆:44303.43元;祥發永:19081.79元。

壁光發:27165.24元;公和盛:10686.46元。

萬慶泰:10334.43元;公和浚:6299元。

廣全泰:12774元。

以上十宗,共合計欠俄鈔234104.05元。

噶爾縐克密亥衣萬來池欠:

大泉玉俄鈔:73373.41元;大升玉俄鈔:80985.83元。

獨慎玉:54266.76元;公和盛:20175.31元。

富源德:14289.18元;大珍玉:6494.30元。

永玉和:10722.63元;萬慶泰:7315.60元。

公和浚:22430.80元;廣全泰:1740.50元。

以上十宗,共合欠俄鈔錢261521.32元。

克洛納笸夫衣萬衣羊更夫末池欠:

……

歸化商戶受害人計368傢。

……

古海一行早已經消失,裕瑞將軍不肯離開。雪花蹄嘶鳴起來!將軍撫摩著雪花蹄的脖子,喃喃自語道:“此行悲涼啊!想不到古大掌櫃會是這樣走向聖彼得堡……”

此次的討債在古海的頭腦中就像是一場夢一樣,飄忽著,亦真亦幻。內心的感覺是刻骨銘心的痛楚!這是一種劇烈的疼痛,因為劇烈反而變得麻木。從歸化到烏蘭木圖,從烏蘭木圖再到格魯吉亞,最後從格魯吉亞再到聖彼得堡,駝路迢迢,長途跋涉吃盡瞭千辛萬苦。古海一行的目的隻是為瞭要回自己的債務!在聖彼得堡的兩個月東奔西走,靡費無以計數,口幹舌焦卻未能取得預料的結果。雖然說討債並非是毫無效果,至少有十六傢俄商因買賣經營不善而宣佈倒閉,無力償還中國商號的債務,他們全都承認債務並答應變產還債。但是不幸的是,這些債務人的財產變賣以後的錢財,中國的債權人連一個盧佈都沒有得到,它們全都被經手的俄國政府的官員拿去私自放瞭高利貸!

在俄京告官無望,古海帶著一行人踏上瞭歸途。特別的行程,特別的心境。古海感嘆自己有機會再一次領略西伯利亞的自然風光:坦緩的原野、農田和草地在他的視野裡鋪展著;遠處教堂頂上鍍金的十字架耀眼地閃爍著,沐浴著落日鮮艷紫紅的霞輝,在更遠的地方,在樹林的後面,時隱時現。天已臨近黃昏,駱駝在岡巒起伏的異鄉道路上移動著。各種景象和物體在古海眼前一個接著一個飛馳著,一掠而過。他頭腦裡留下的混亂景象中,充滿瞭森林、山巒、幹草垛、大門、十字架、耕地,等等。

在行進的道路上,時常有些鳥巢似的小村莊迎面而來,又從眼前慢慢隱去,有時隱沒在山岡的背後,有時被黑壓壓的寬闊林帶所遮蔽。這裡所有的村莊,都是面向安加拉河,坐落在波狀起伏的原野上。原野的東面是一片鬱鬱蔥蔥的針葉林。有時,從樹林的深處露出幾間無人居住的過冬用的小木房子。這些小木房子是古海十分熟悉的,它們隻有在冬季裡,從恰克圖或是直接從中國來的商隊經過的時候才會活躍起來,那時候這些小木房子的煙囪冒出縷縷炊煙,飯菜的香味從窗戶裡飄散出來,還會伴有歌唱的聲音。

大道的南側是延綿不斷的山巒,在一座座陡峭山峰的側面長滿瞭茂密的松樹、柏樹和白樺樹,這些山峰一座告別、一座迎來地陪伴著來自異國他鄉的旅人。不知不覺古海已經走進瞭中俄界山薩彥嶺。山中的道路要越過很多高山峻嶺,而且兩側都是無法穿越的密林。一片片白樺林、白楊林、落葉松林,在道路兩側的山嵐上交替出現。

在返回的路上,古海帶領的討債團成員全都親眼目睹瞭未完工的大鐵路。駝隊在未完成的鐵路旁停瞭很久。

已經鋪設的鐵軌在西沉太陽的照耀下閃著一束束冰冷的白光,由他們的腳下一直朝著太陽升起的東方延伸。古海和駝隊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條正在修築中的鋼鐵道路是由莫斯科通往伊爾庫茨克的,這就是著名的西伯利亞大鐵路!

現實就是如此地殘酷無情,那麼大清朝廷又是如何面對的呢?為討債事,歸化商民通過理藩院一連三次上呈奏折,提出籲請,希望大清朝廷能為他們做主。但是奏折投上猶如石沉大海,後經多方努力總算是有瞭回應,但已經是兩年以後的事情瞭。皇帝下來的諭旨說:

“三年,正月二十一日準咨稱:準電開調查清冊內開,俄商米德爾楊夫等五傢欠歸化商人六十二萬兩白銀,延抗不還,希將此案詳細情形咨達,以憑核辦等因。當飭據恰克圖商務調查局轉據各甲首,將俄商先後欠款情形具稟申復。本部查折開,俄商各欠款皆系經久之案,事隔多年,究竟曾照會駐庫俄領事追償。來咨並未聲明。次等商民債務,自應就近與俄駐庫倫領事交涉,較易接洽。相應咨復貴大臣查照辦理可也。”

含糊其辭,推諉敷衍。朝廷不肯出面給大清商民做主,商民們還能有什麼別的指望呢?

一年後,大盛魁宣佈倒閉。

這是一個深秋的下午,大盛魁歸化城櫃的院子裡聚集瞭許多人。氣氛沉悶得讓人感到壓抑。財東夥計數百人聚集在院子裡面,在人群中可以看到有一些黃頭發藍眼睛的洋人。洋人中間最活躍的是俄國人伊萬·伊萬列維奇,今天他是這場即將開演的大戲的主角。

債主的隊伍集中地站在總號大賬房屋外的廊簷下,其中有大傢熟悉的俄國商人伊萬、英國商人希爾曼等人。他們等待著接收大盛魁的固定資產。

大門外戒備森嚴。有官府派來的巡警守衛著城櫃的大門。巷子裡不準閑人走動,歸化道臺和土默特衙署的巡警密密麻麻地站著,把整個巷子封鎖瞭。

古海宣佈大盛魁破產。古海反身走進祭祖的房子,在大盛魁先人牌位下長跪不起,哭訴道:“我古海對不起祖宗,我是大盛魁的罪人!大盛魁歷經二百四十餘年,最後壞在我的手裡。”

古海以頭撞擊地面。

靖安把跪倒在地上的古海扶起來瞭。

院子裡,一片痛哭之聲。在靖安的攙扶下,古海一步步走下臺階。人們發現風吹著他的白發瑟瑟抖動,他的那雙睿智的眼睛圓睜著失去瞭往日的光彩,雖然一眨不眨,但卻似乎是什麼也看不見瞭。

在院子當中,宇文秀英迎著古海走過去。宇文秀英掏出身上的手帕為古海包紮腦袋上的傷口。在場的人們都註意到,身材高大的古海馴順地彎下腰把自己的腦袋伸給宇文秀英。人們還看到宇文秀英為古海包紮完額頭的傷口,又為他仔細地把腋下的袍襟紐子結好。

宇文秀英和靖安攙扶著古海從內院通向大院的月門走出來,徑直走向大盛魁城櫃的大門。

大門外正有兩個壯漢蹬著梯子將門簷下大盛魁的匾額摘下。那匾額黑底金字,長一丈,寬三尺,厚四寸有餘,十分沉重。兩個壯漢站在門樓的頂上,從兩邊用繩子吊著那匾額。古海眼看著那匾額徐徐降下,未等落地,他伸出手臂把牌匾抱住瞭。

伊萬笑吟吟地走向古海,伊萬說:“今後這處院子的主人就是我們托博爾斯克公司瞭,歡迎古大掌櫃常來做客!”

“謝謝!”

“古大掌櫃名揚天下,是中國商界的奇才,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們非常高興聘請你做我們公司的總經理。”

“謝謝伊萬先生的好意,我告辭瞭。”

古海轉身離開大盛魁的院子,向巷子外面走去。恰在這時,猛然一聲巨響在他的身後升起,古海的身體微微顫動瞭一下。很快他就知道,那是伊萬的手下在放炮慶祝,在隨後爆響的鞭炮聲中,古海走出瞭得勝街的街口。爆竹的硝煙和連綿不斷的鞭炮聲把古海的身影連同他的腳步聲全都掩蓋瞭。

一輛三套馬車駛出瞭歸化城的北門,轎簾低垂著,沒有人能看見坐在轎車裡的是什麼人。宇文秀英騎著馬跟在轎車的左右,趕車的人正是貼蔑兒拜興村的刁大虎,也就是“狼人”刁三萬的大兒子。

仿佛是在做一場噩夢,王福林、史靖仁、王錦棠、賈晉陽等人在擁擠喧囂的大盛魁總號院內呆呆地站著。他們似乎是在等待什麼,對於古海的消失完全沒有感覺甚至是根本就不相信。

伊萬走到他們跟前,彬彬有禮地說:“王大先生……請到宴美園就餐吧。”

王福林如夢方醒,眼睛望著別處朝伊萬草草抱拳施禮,然後離開瞭大盛魁總號的大院。實際上王福林他們對於自己的前途早就作出瞭決定,不約而同都選擇瞭返回故裡。為此字號的夥計早就為他們安排好瞭馬車。

從得勝街駛出的那輛神秘的轎車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匆匆駛出瞭歸化城的北門。出城數裡道路上行人和車馬漸漸稀少,宇文秀英拿腳後跟磕瞭磕自己坐騎的肚子,使馬靠近轎車,她在馬背上探著身體,用馬鞭把轎簾挑開來。望著古海一雙憂鬱的眼睛,宇文秀英說:“把轎簾撩起來吧,怪憋氣的。”

古海未置可否。

宇文秀英手腕子一旋,把轎簾搭到篷上去瞭。

轎車搖晃著,車軸發出吱吱扭扭的聲音敲擊著古海的耳鼓。神遊八極,思接千載,恍惚間古海的眼前出現的是另外一番情景:一輛單轅馬車慢慢向前移動,木制的高大車輪在草地上碾出兩道新鮮的轍印。馬車輪吱吱地叫著。古海的耳邊漸漸響起瞭一陣隆隆轟響的馬蹄聲。三十年前在太行山和呂梁山之間,那轟轟隆隆的馬蹄聲連著響瞭三天三夜!

古海和與自己同齡的夥伴傑娃、靖娃,三人身背藍花佈包袱,嘻嘻哈哈地說笑著。他們都是第一次出遠門,是跟著姑父姚禎義到歸化城住地方學生意的。三個孩子從馬車上跳下來,他們跑到瞭馬車的前面。隻留瞭姚禎義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

古海把杏兒為他趕做的牛鼻子佈鞋一前一後搭在肩上,綿軟的沙土摩挲著他光著的腳板,使他覺得癢絲絲的舒服。突然古海感覺到瞭一個聲音,那聲音不是他的耳朵捕捉到的,而是由他赤著的雙腳傳導給瞭他的身體。古海大喊聲:“你們聽!”

小夥伴們一個個都學著古海的樣子趴在地上,把耳朵貼著地面。於是他們每個人都聽到瞭,那聲響像低沉的遠雷轟轟隆隆從遙遠的天邊滾來,轟隆聲越來越大。他們看到,前方塵土翻滾,一片黑壓壓的潮水從翻滾的塵煙中沖決出來。

“馬群!”古海第一個認出來,那黑壓壓的潮水是一群奔騰的馬。

“是馬群。”

“是馬群。”

小夥伴們都驚叫起來。

馬群如潮水般帶著巨大的轟鳴聲閃電般朝他們滾來。小夥伴們都隨姚禎義跑上瞭遠離路邊的高地。

“這是大盛魁的馬群,”古海聽見姑父說,“是趕到漢口去賣的。”

塵煙滾滾,馬匹嘶鳴,無數馬蹄同時敲擊著地面,匯成一個經久不息的巨響在太行山呂梁山的大谷地中回蕩,大地在轟響中微微震顫。一個馬群過去,隔一會兒又是一個群。古海他們往北走,馬群往南走,整整過瞭三天三夜!那馬群造成的驚天動地的轟響在涉世之初的古海心裡深深紮下瞭根,變成種子萌生著。在瞬間古海感受到瞭一種力量在無形中把他稚嫩的身體支撐瞭起來,這力量就在他的心裡支撐著,一直到他死。

……

2007年8月再改於呼和浩特

2013年10月17日第三次改定

《大盛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