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舊臣(1)

所謂人各有志,我厭倦瞭這些腥風血雨,想要安然度過這下半生——這麼簡單的要求,也並不為過吧!

教司坊隸屬內務府,卻是專涉聲色之事,其中有歌姬、舞姬、伎樂各色人等,皆是罪人妻女罰沒而來。

那雙墨染冰封的重瞳……

那大雪飄飛中,單手扶轅的少女……

如此金枝玉葉,竟要淪落至此嗎?

雲時的手掌幾乎攥出血來,面容卻被額前的高冠遮擋,任誰也沒有看出他眼中的憤怒。

前些年,景淵帝暴虐妄為,惹得民怨鼎沸,今上執幹戈而救民於水火,這才雲者景從。他攻入京城不過一年有餘,心思竟也變得如此刻毒瞭嗎?

高闕之上,皇帝的聲音傳下,縹緲無比,然而重如萬鈞,“阿時,你立下如此大功,可要什麼賞賜?”

“臣惶恐,為陛下盡職,不過分內之事。”

低笑聲響起,依稀有著並肩戰鬥時的清越豪邁。

“雖然還想賞你些什麼,但既然你固辭,就先領下靖王的名號,再加雙俸吧……”

雲時不敢再辭,遜謝而退,從頭到尾,那高闕上的帝王,他昔日敬愛的義兄與夥伴,始終沒有露面。

教司坊分為南曲與北曲,南曲培養的是伎樂和音聲人,北曲培養的則是名妓、舞姬這一類的妖姬尤物,她們不僅要色藝俱全,還要為達官貴人陪夜侍寢。

寶錦被兩名健婦押解著,從官衙側門而入,身後怯怯跟隨著的,隻有季馨一人。

高飛的青簷重重,雨滴聲聲,縵回的廊腰之間,時而有如雲的美人穿梭而過。

她們或是貞靜嫻雅,或是冷艷翩然,又或是氣度雍容,卻都是默然無語,遠遠看去,恍如華美絕倫的人偶撐傘飄過。

穿過繁華凋殘的庭院,她進瞭一座大院。

“這就是姑墨國的公主?”

斜倚榻上的管事微微抬頭,瞥瞭那靜穆的素衣女子一眼,淡淡道:“也不見得有多國色天香。”

“您明鑒,這是萬歲讓送來的,若是有個什麼不妥,您多擔待就是瞭。”一旁的小黃門脅肩諂笑道,心中卻在暗罵:擺什麼派頭,若不是你剛給萬歲薦瞭美人,得瞭聖寵,小爺還用捧你的臭腳?

“會舞否?會歌否?”

管事斜睨著寶錦,用輕佻的目光打量著,好似要待價而沽。

……

寶錦垂首不語,一旁的小黃門一心想著快些交差,於是笑道:“金枝玉葉們哪裡懂這個?”

“這就難辦瞭,你讓我把她放到哪兒呢?教司坊雖大,可不養閑人。”

小黃門見他越發拿腔拿調,心中暗恨,卻隻得低聲獻計道:“萬歲把她送到這裡來,存的就是個折辱的心思,您把她放到北曲那邊,不就得瞭。”

寶錦暗運內力,將他們的談話聽瞭個真切,濃密的眼睫垂下,遮住瞭眼中的凜然殺意。

“那就這樣吧!”

管事又瞥瞭一眼階下的女子,陰陽怪氣地笑道:“北曲中的女子,論起才貌來,勝她者多矣,會有什麼人點她陪侍嗎?”

寶錦被人粗暴地推入一處房舍之中。她立定身,打量著四周。

這裡是前後兩進,前面有桌椅等物,還有一個侍女的臥間,後間有銅鏡妝臺,上有胭脂香露等物,中央一張木床,顯然是女子閨房。

“一路行來,這一列房舍是最簡陋的……”

她微微一笑,仿佛對眼前的窘境毫無豫色,看瞭一眼季馨,笑道:“看這灰塵,不知積瞭多久,我們自己動手吧!”

到黃昏時分,兩人才將屋子整理停當,有黑衣老婦送來食盒,打開一看,竟是青蔥素面。

季馨用箸挑弄著面條,雖然饑腸轆轆,卻實在沒有食欲——她雖然隻是侍女,卻也算是錦衣玉食,哪曾吃過這等寒磣的粗面?

“你不吃的話,下頓仍要挨餓。”

寶錦輕挑著素面,一口一口地吃下,神情怡然自若,仿佛吃的是平日裡的皇傢禦膳。

“殿下……”季馨念及寶錦的身份是何等尊貴,如今卻要受此折辱,聲音中都帶瞭哽咽。她拿起筷子,一絲一縷的,強咽入腹中。

季馨一眨眼,珠淚撲簌簌地滴入碗中,在清湯中漾起點點漣漪。寶錦深深地看瞭她一眼,道:“今後,我們的處境,可能比這要難千萬倍,你能忍耐住嗎?”

季馨放下碗,以袖拭淚,含笑點頭,“殿下能行,我自然舍命奉陪!”

“舍命?難道這面能吃死人?”

兩人對視一眼,都是開懷而笑。

《帝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