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又露出來,照出她臉上的盈盈淚光,那人也不吃驚,隻是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寶錦一呆,這才意識到他在安慰自己,不知怎的,淚珠落得更兇,更急。
高麗王毀婚,她沒有哭。千裡渡海而歸,吃盡萬般苦楚,她也沒有哭。可是,在此明月下,在此人面前,卻仿佛連魂魄都清透起來,她滿腔悲鬱,如巖漿一般噴薄而出。
輕軟有如鮫紗的衣料拂過自己的臉,那人俯下身,以長袖替她拭淚。
寶錦淚眼蒙矓,隻是凝望著他,好似要將他刻入心中。
此時,林外隱約有人聲喧嘩,那人皺瞭皺眉,仿佛有些不悅,卻終於起身,仿佛要走。
他有些躊躇地回身望來,隻見寶錦跌坐在地,一襲雪衣上,半幅紫黑的血污,半幅濡濕的泥土。
“給你。”
他從袖中取出一方帛帕,放在她手中,隨即匆匆離去。
寶錦望著他隱沒的身影,耳邊竟隻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這是怎麼瞭?
寶錦再次被五花大綁押入書房的時候,已是晨曦初露,她在所有人眼中看到瞭怒火。
“你這妖女,害死我傢老爺還不夠,居然把我的心頭肉……”
沈氏哭得嘶啞,已沒瞭方才的囂張,卻更顯得怨毒絕望。
什麼?!
寶錦正摸不著頭腦,卻見一旁的禁軍隊長冷笑道:“玉染姑娘,我們一時不慎,竟讓你從窗中逃離,居然連徐傢少主也遭瞭你的毒手!”
什麼?徐績的獨子也被殺瞭?
“我沒有!”毫不遲疑地,她大聲反駁道。
那種紈絝子弟,誰要取他性命啊!
真是笑話!
“多說無益,將她上瞭鐐銬,送到刑部死牢去!”
沈氏憤怒得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如狼似虎的禁軍兵士上前,正要將寶錦拖出院中,卻聽門口一聲輕喝:“住手。”
聲音不大,卻帶著凜然世間的威儀,以及……熟悉感?
所有人抬眼一看,頓時悚然大驚,竟齊齊跪伏於地。
“萬歲!”
周遭喧雜的人聲漸漸止息,冠蓋亭亭簇擁下,有人悠閑而入。
那人服色內外皆是玄黑,寬袖與前裾上以細密錦線織繡金龍,到得近前,才看清他的眉目,冷峻清揚。
正是清晨時分,他卻帶瞭淡淡的倦意,掃視瞭一下滿室的人,正對上一雙震顫驚駭的黑眸。
是他!
寶錦跌坐在地,指甲深深地掐入肉中,刺得鮮血淋漓,也渾然不覺。
竟是那林中吹笛的神秘男子!
她咬住唇,任由亂發蜿蜒垂落,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刻凍結。
耳邊的人聲喧嘩,她也聽不見,滿心滿眼裡,隻有那“萬歲”二字,仿佛獰笑的夢魘,鋪天蓋地地襲來。
就是這個人……將元傢三百多年的天下顛覆,讓錦淵姐姐……死無葬身之地!
微涼有力的手掌將她的下頜抬起,強硬,不容置疑。
“是你。”仍是沒有什麼疑問的意味,九五至尊的聲音,醇清優美,少瞭往日的澀意和不耐,多瞭一股玩賞的興味。
“居然是重瞳……”低笑聲中,皇帝對上她的眼。
溫熱的血從袖中溢出,寶錦的手中一片濕腥氣,明明隻是一瞬間,卻有億萬念頭洶湧決堤而出。
寶錦的眼,異常清明,那幽幽重瞳,穿越這紅塵俗世,如寶鉆一般映入他的眼中。
“你的琵琶……彈得很好。”皇帝的聲音,清晰地傳入她耳中。
握住寶錦下頜的手,終於放開,下一瞬,她被那臂膀從地上挽起。
“宮中的禦樂,盡是些蠢物,不料教司坊卻有如此人才……朕卻要收為己有瞭!”
他吩咐道:“將她調入太常寺的禮樂局,暫時安置在北五所。”
“萬歲……”
禁軍頭領硬著頭皮出列,低聲道:“此女是殺人的兇嫌,徐大人父子的命案,還須著落在她身上。”
皇帝聽瞭,微微冷笑,“此次壽宴,朕一直在這兒,沒看到什麼刺客,卻枉送瞭徐績一條性命,京師治安如此,可真是讓人放心!”
話中的譏諷刻薄,讓一旁的京兆尹汗如雨下,皇帝卻不看他,繼續道:“徐績的死與她有什麼相幹?至於他的兒子……”他沉吟道,“是什麼狀況?”
“徐公子住在西院,為父親的身亡夜不能寐。小廝守在門外,隻聽房中一聲重響,他已經倒地斃命瞭……是毒殺。”
他偷瞄瞭一眼皇帝的臉色,道:“我們緊急搜索,卻發現這位玉染姑娘已經脫逃,那時正是四更天。”
“四更天……”皇帝冷笑更甚,輕聲道,“那時候,她跟朕都在竹林之中。”
那隊長頓時一驚——竹林與西院相隔甚遠,皇帝又是金口玉言,這樣一來,這少女確實是清白無疑瞭。
再無人敢違逆皇帝的意思,他又深深地看瞭一眼垂首不語的寶錦,轉身離去。
……
一路是怎麼回到教司坊的,寶錦已全然不知,渾渾噩噩間,已到瞭寢居門前。
季馨急急地開門,金色的日光射入屋內。這晴暖的色澤,讓寶錦終於從僵冷決絕中清醒過來。
胸中被壓抑的氣血終於湧上來,她隻覺得喉頭一甜,哇的一聲,一口鮮血便噴瞭出來。
在季馨的驚呼聲中,她面若白紙,癱倒在地,再也不省人事。
殺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