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錦心中雪亮,笑道:“世子過譽瞭,身為前朝遺族,不過茍延殘喘罷瞭……世間成王敗寇,也沒什麼好計較的。”
“如此也好……”李桓不置可否地一笑,隨即嘆道,“我這三十萬兩白銀,卻是要打水漂瞭。”
“我來還。”寶錦低低地答道。
短短三字,聲雖清婉,卻隱隱有金石之音。
“既是姐姐欠下的賬,我會一力負責到底。”
李桓聽著,卻也並不怎麼欣喜。他嘆息著,竟是起身一揖,“如此,就拜托殿下瞭。”
他也不再多說,起身就要告辭。
“世子請留步。”
清脆的聲音,有如珠玉落地,在他耳邊響起。
李桓回頭,卻正對上少女沉靜的重瞳。
“我想請教一下……您究竟是如何得知我們正在樓中的?”
李桓想也不想,微笑著幹脆地道:“先前景淵在時,曾囑咐我說,若有急事,可以托這裡的掌櫃求見——我抱著一線希望而來,卻正好撞見你們。”
“是這樣……”寶錦面上淡漠,將這話微微咀嚼,隨即霽顏而笑,“這也是緣分!”
她目送著李桓下樓,重瞳中光華幽閃,咬牙輕聲道:“翠色樓跟姐姐之間的聯系,竟是這般的密切!”
她這一句話聽不出喜怒,卻是含義無窮,沈浩聽得一頭霧水,於是問道:“殿下,這到底……”
“調集可用的所有人手,不拘宮外宮內,緊緊盯著這位世子!”寶錦斷然道,“蜀地富庶,三十萬兩銀子雖不是個小數目,卻也沒必要急趕著來要賬!”
她拂袖起身,“我也要回宮安睡瞭——這位世子今日到京,明日便要上殿覲見,我要隨侍帝側,可不能帶著倦色。”
“以前有使節覲見,我和姐姐都是躲在屏風後偷看的,如今,卻是要換個位置瞭!”她這最後一句,帶著玩笑的意味,卻也不無淒涼。
第二日一大清早,宮中上下便得到旨意,道是蜀王世子今日覲見,晚間更會設下盛宴,以待貴客。
於是宮人們忙著灑掃滌塵,直到庭院殿堂都煥然生輝,這才罷手。
昭陽宮偏殿中,正是方宛晴的寢居,此刻一眾少女們紅袖皓腕,紛飛蝶舞似的在翻繩為戲。
她們互相嬉戲著,不時好奇地看著中庭的雜役忙亂,有人小聲道:“如此興師動眾,就為瞭迎接那個世子嗎?”
“再怎麼著,也不能在外藩面前丟瞭天朝的臉面。”
方宛晴驕矜地微笑著,隨即抿瞭抿唇,仿佛嫌茶葉苦澀,將杯盞頓放在桌上,發出好大的聲響,“都躲到哪裡偷懶去瞭?好好的洞庭碧螺春成瞭這般滋味,你們當的什麼差!”
隨著她尖銳的呵斥,早有宮婢畏縮近前,伸手欲將茶盞撤下。
隻聽咣當一聲,方宛晴居然將整個杯盞擲落於地,銳利的瓷片四散飛濺,將這宮婢的手腳都劃出瞭幾道血痕來。
宮婢淚含於眶,卻不敢出聲,隻聽方宛晴又道:“今晚的宮宴,隻有婕妤以上才能列席——姐妹們不能陪我同去,場面又定是嚴謹非常,想想真是無趣哪!”
眾人明知她是言不由衷,故作矯情,卻仍是七嘴八舌地遺憾感激,鶯聲燕語之下,竟是說不出的和睦溫祥。
方宛晴在眾人的簇擁下,興興頭頭地梳妝打扮,內侍宮女們被她支使得團團轉,好不容易才從幾十套宮裝中選瞭一件,又打開八寶珍瓏匣,半挑揀、半炫耀地看瞭所有的金玉頭飾,卻仍覺得不足意,她一咬牙,幹脆將一支朱紅珊瑚簪斜插在髻中。
珊瑚並不名貴,這一支卻是通體幽紅,絕無瑕疵,簪頭作為鳳首,鑲瞭一顆碩大的明珠,它的璀璨光華讓人目眩神迷。
這一番打扮品評,花去三個多時辰,眼看日頭西斜,該是赴宴的時候瞭,方宛晴在宮人的攙扶下盈盈出殿,剛到中庭,卻聽有人喚道:“方婕妤且留步。”
方宛晴聽瞭這話先就不喜——偏殿上下,都深知她未成九嬪之一,實在憾恨,所以無人敢提什麼婕妤,都以娘娘稱之。
她側過頭去,隻見是南後院的王美人。
王美人容長臉兒,白皙肌膚,眉目雖然秀麗,卻也不見得上佳。她多年來一直隨侍在皇後身邊,皇後體恤她的忠心,這次趁著選秀,也一並將她封瞭名分。
“王美人今日沒有跟皇後娘娘在一起嗎?”方宛晴看似平常寒暄,話中卻是暗諷她的侍婢出身。
王美人好似聽不出言外之意,襝衽見禮後,輕聲地道:“婕妤這支簪子,好像有些不妥。”
“有什麼不妥?”
“這等碩大的明珠,隻有後妃一級可以佩戴,婕妤您……”
方宛晴未聽完已是大怒,冷笑道:“這是我從傢中帶來的,又不是宮中制式,哪談得上什麼忌諱?你若是有空,不妨好好伺候皇後娘娘,少嚼這些舌根!”
她不待回答,轉身盛氣而去。
乾清宮中,鎏金席面兩列排開,瑞獸金爐中紫煙裊裊,熏香馥鬱,一陣夜風吹來,拂起帷幕幾重。
雲賢妃帶著徐嬰華早早到瞭,兩人靜坐品茶,過瞭小半個時辰,帝後二人才聯袂而來。
徐嬰華眼尖,一眼便瞥見皇帝身後的纖瘦身影——她雪白的面龐上毫無表情,點漆似的重瞳略微轉動,竟讓人有目眩之感。
寶錦手持綢巾,隨侍在皇帝身後,望瞭一眼正殿大門,卻未見李桓到來。
今日晨間,皇帝升座紫宸殿中接見,她站在那極高極深的禦座陰影裡,眼望世子恭謹參拜,一舉一動,無懈可擊——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抬頭,因此,也沒有看見她。
姐姐造的紫宸殿,實在是太高太深瞭……
她到底是在想什麼呢?舍棄瞭先祖留下的太和殿,寧願將禦座設在無限孤寒的高處……
宦官響亮而略帶尖厲的唱名聲打斷瞭寶錦的沉思,她抬起頭,卻見那道熟悉的身影緩緩地邁步入殿。
蜀王世子李桓,高冠寬袍,一派名士的飄逸氣度,一雙桃花眼中也斂瞭微笑,變得沉靜專註。
他上前向帝後行禮,皇帝示意賜座於席,皇後卻是瞧著他笑靨如花,“世子真是一等一的好人才,我若是有個姊妹,定要與你結親!”
世子聞言,微微一躬,笑道:“在下生來不羈,性喜流連秦樓楚館,若真與您傢小姐結親,娘娘此刻怕是要叫刀斧手來伺候我瞭。”
皇後被他這等詼諧言語逗笑瞭,連皇帝也忍俊不禁。
“真是名士自風流……世子乃當世俊才,不知哪傢女子才有這福分呢!”
賓主正在笑語,卻見殿外匆匆而入一人,是方宛晴。
她面上怒色未消,雖然躡手躡腳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卻被皇後一眼瞥見。
世子也多看瞭兩眼,向身旁侍女低聲打聽著什麼,皇後心中越發不快——才剛笑謔嫁妹,堂妹就遲到露醜,生生折瞭自己的顏面。
皇後看著這滿座輝赫,將怒氣壓瞭下去,示意侍者開席。
禦膳珍饈被源源不斷地送上,席間主客皆是妙語如珠,對答玄妙。
“朕在京中,也久聞世子賢名……”皇帝示意宮人斟酒,冷峻的黑眸中竟是贊賞之意,“蜀王有你這個兒子,實在受益良多!”
這話雖是實情,卻也頗有深意,李桓目光微閃,笑著舉杯不語。
皇後在旁卻不罷休,笑著問道:“世子有幾個弟妹,可還住在府中嗎?”
“有兩位弟弟,三位妹妹。”
寶錦在一旁靜靜地聽著,知道這兩方看似閑談,實則句句有深意。